八月晦日,秋风似钢刀劈面,寒气逼人,卯时段珪出营巡视,盔甲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少将军,某等已操练完毕,请您示下。”
段珪负手走过阵列,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笑:
“好,居则有礼,动则有威,进不可当,不愧是我段家的兵。今日不必疾行赶路,日落前到四十里外的县城扎营,我已得到县令口信,他会好生款待诸位。”
二十年前段贵妃荣宠正盛,桓帝封国舅段元叡为嘉州刺史、都督嘉乾二州诸军事、开府仪同三司,那时段元叡收编流寇为嘉州军,率领他们平息了数场叛乱,士兵闲时屯田,战时出征,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为他出生入死。多年过去,下一代军户冒了头,他将这些老老少少加上几万中军组成征北军,因此说是“段家的兵”也不为过。
自打半年前出了魏国公府,段珪已经很久没享受到发号施令的感觉了。陆沧治军与段元叡一脉相承,管束极严,新兵私下有所抱怨,这下陆沧不在,段珪就是军中第一人,决意让这些人松口气,为自己搏一个“爱惜士卒”的名声。
想到父亲信中那句“比亲子更甚”,他的笑意带了几分阴冷,把长刀抛给近卫,翻身上马:
“列队出发!”
待父亲百年之后,段氏的基业还不是要传到他这个嫡子手中吗?等他回京,就让母亲劝劝父亲,不要分不清里外亲疏,最后养出条白眼狼,替龙椅上的人反咬他们一口。
段珪在队首策马缓行,头顶是晴空万里,身后是军旗招扬,前进的鼓声在他耳中化为一首美妙的乐曲,使他分外陶醉,暂时忘却了屈居人下受过的窝囊气。就这般畅快地行军至青川县,天已向晚,县令带着主簿县尉、三班衙役出郭恭迎。
将军们有好酒好菜,士兵们则席地而食,吃得虽称不上好,每人多少分到一点荤腥,酒水管够。此处的县令颇通人事,还请了戏班来唱戏,搭了几个台子,从酉时唱到一更天,台上载歌载舞,台下觥筹交错,真可谓难得一见的太平景象。
酒酣耳热之际,县令问道:“段将军,不是一共有三位将军吗,怎么少一个?”
“哦,我遣一人去探路了,不必等他,今日他回不来。”段珪懒懒地眯着眼,用象牙箸敲着瓷杯应和丝竹,“邑侯若要等他,我们就在贵县多歇两日脚,我瞧你这儿比云台城安闲多了。”
县令激动道:“段将军这样的英雄人物驻军在敝县,是敝县的福气,小人仰慕大柱国多年,却无缘一见,今日见了您,方知虎父无犬子啊!小人备了份薄礼,想劳烦您带给大柱国,他老人家的寿辰快到了,小人在这山高水远之地被俗务缠身,不能一睹他的风采,实为憾事。”
段珪对这种奉承司空见惯:“我知道了。”
县令大喜,亲自为他盛了碗鸡汤,不安地在袖中搓着手,看他喝了一口汤,面上不露嫌恶之色,才稍稍放心。另一个将军见县令如此殷勤,托大也把碗往前推了推,县令暗骂一声,陪着笑为他盛了,轮到自己时,汤里只剩一副鸡架子。
“招待不周,两位多多包涵,小人叫他们上新菜来。”他拱手,把汤碗端下去。
绕过棚子,他做贼似的左顾右盼,趁无人注意,抓起鸡架就往嘴里送。只唆了半口,幡然醒悟,把骨头在黄澄澄的汤里涮了涮,丢给树下奄奄一息的老狗,招手唤来个衙役,咽了口唾沫,板着脸道:
“快送去给老太太,我陪贵客吃过了。”
等酒菜上了第二轮,县令拿着个蒙红布的托盘上来,呈给段珪看,上面是一只风帽,灰鼠皮做的里子,黑色缎面绣着仙鹤与寿桃,边缘坠着几颗绿松石。
段珪扫了眼旁边的贺帖,没心思探究县令要如何讨官职,拿起帽子看了看,“料子一般,针脚倒细,做起来不易。”
县令弯着腰道:“这是家母做的,她的手艺比不上京城的绣匠,献丑了。”
段珪手上一顿,把贺帖交给护卫,“寿礼你拿回去,这个不出挑,我替你说上两句好话便使得了。”
他又朝托盘里丢了个钱袋,“令堂有古稀之年了吧?以后少让她动针线。”
县令愣了愣,眼眶发红,深深一拜:“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段珪转过头欣赏台上的歌舞,淡淡地“嗯”了声。
邻座的副将笑道:“华仲就喜欢听这出戏,可惜他不在。他是个没福的人,每次有好事儿都赶不上,少将军,你说是不是?”
段珪抿着酒,横了他一眼:“只要他一直为段家做事,迟早有赶上的那天,我从不亏待自己人。”
从云台城出发的当天,华仲就自请去前方探路。
堰州的流民军主力在白河郡,但别处也有零散的小队伍,段珪虽然表面上对他们不屑一顾,听说堰州刺史被匪首残杀,心中还是有些发怵。所以当华仲说自己能当前哨,带两个斥候探看哪里太乱不能走,他便立即同意了。父亲把华仲这样庸碌无为的属下调进征北军,就是因为他熟路,是几个将军里唯一来过堰州的人,他在草原上差点被敌人砍死,吊着胳膊没法立战功,总要在别处发挥点用处吧!
这一走就是两天,斥候回来了一个,段珪觉得华仲和另一人很快就能回来,于是便带队在青川县歇下。
堰州鹤鸣驿外。
官道尽头挂着一轮硕大的夕阳,山峦层层叠叠地推向云边,如墨色的海浪肆意翻卷。一匹军马在道上飞奔,直追百丈外两粒小黑点,骑士的高呼遥遥传开:
“时护卫!请留步!”
喊声入耳,时康勒住缰绳,猛然回头:“何人寻我?”
他身边的校尉惊道:“哎呀,那不是华将军吗?他怎么一个人来了?”
待到近前,华仲抹了把面上的汗:“谢天谢地,我出城后日夜赶路,又是抄小道又是钻山,可算赶上你了!王爷将此等大任交给我,我要是找不到你,只能以死谢罪了!”
“华将军,王爷说什么了?这么急。”时康摸不着头脑。
他八月廿六离开云台,至今已在官道上走了五日,因天降大雨,道路难行,中途耽搁了两日。他满心想着要快些将王爷为郡主请封的公文送到京城,天晴后带着校尉一刻不停地往南跑,只可惜校尉的马比不上他的宝马,两人又要同行,走了三日还没出堰州,也正因如此,晚了他两天出发的华仲才能赶上他。
华仲跳下马,拉着时康来到道边一棵树后,校尉要跟来,被他呵斥留在原地。
时康见他避着人,察觉不妙:“可是王爷出事——”
华仲连忙捂住他的嘴:“你看这是什么?”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筒,从里面抽出一张白麻纸,时康接过,展开一看,不由大惊失色:
“这是王爷的字!他怎么……”
墨迹有几处稍显潦草,看起来是匆忙写成的,短短几十字简明扼要,是陆沧一惯的笔风,落款是正楷,日期是八月廿七。
这信上说的是让时康秘密赶往梁州的沃原仓,从那里调四十万石粮草运来堰州云台城,做完此事,再回溱州开府库,给州军的家眷发军饷,每户二两银,务必发到手上,不许克扣,仓监和司库等官吏见信物如见燕王本人。
时康皱起眉:“王爷为何突然征调粮草,还要提前犒赏军户?四十万石粮草,再加上军中剩的,这够十几万人吃一个月了!我走之前他根本没提这些呀?难道要打仗?”
华仲叹道:“恐怕真要打了,不然王爷也不会动沃原仓的粮食。你走的那天晚上,段将军就和王爷翻脸了,两个人在议事厅吵得不可开交,还砸了东西,我们在外头都吓破了胆。过了些时候,段将军从屋里出来,脸色很难看,叫我们两个副将收拾东西预备明日回京,还写了封信给大柱国,让我出了城就千里加急送去,要大柱国调兵去溱州。”
“调兵?!”时康懵然叫道,又想起隔墙有耳,竭力压低嗓音,“王爷是大柱国的义子,从来对他恭敬有加,大柱国为什么要调兵,这不是削藩吗?”
华仲默然片刻,忽地“嗐”了一声:“其实王爷从溱州出发平叛前,少将军在家中就同大柱国说了他不少闲话。王爷到底是认的义子,少将军才是亲生的,他二人不睦已久,咱们也能看出来,是不?还有王爷中毒昏迷那会儿,少将军怕他不从大柱国之命,拿着他的刀砍了韩王的脑袋,王爷醒来后虽不说,心里却在意得紧。”
时康点点头,“这确实,少将军做得太过了。”
“少将军说,王爷和陛下亲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兄弟,陛下召他入宫的时候越来越多。大柱国年岁上来,疑心就愈发重,上次陛下的千秋宴,王爷献了一架老大的东海砗磲,谁也没见过那么大的,大柱国曾开玩笑问他要过那宝贝,结果他转头就送了陛下。”
时康知道自家王爷献了个大砗磲作寿礼,额角冒汗,张着嘴没说出话来。
“少将军还说,只要大柱国看到信,王爷这种胳膊肘朝外拐的白眼狼必定没有好下场。他那意思,像是掌握了王爷和陛下密谋的证据。”
时康脱口道:“什么密谋,你不要胡说啊!”
华仲讪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罪过,我也是猜的。我听了慌得很,就溜去给王爷通风报信,王爷思索了很久,写下这些,叫我出城后找个机会给你,并告知你暂时不要为郡主请封,事分轻重缓急。我虽是段氏的家臣,但王爷对我有救命之恩,要不是他,我早就被赤狄人一刀劈死在草原上了!我这辈子一事无成,又好赌,把家底输光了,其他人都看不起我,只有王爷从来没奚落过我。我极是敬他,却又端着段家的饭碗,思来想去,只能先办他交给我的差事,再依少将军所言去京城。”
他把腰刀往脚下“铿”地一扔:“时护卫,你要是在此杀了我,少将军的信自然送不到了,我也绝无怨言,我这条命本就是王爷捡回来的。只盼王爷照顾我老母妻儿,不要让他们受苦!”
“惭愧,惭愧!”时康最听不得别人这么说,热血涌上心头,“华将军,从前看不起你的也有我一个,真是不该!你冒险来追我,是大丈夫所为,忠义难两全,你去吧。我要是杀了你,王爷必会责怪我,他最敬英雄好汉,你的命归老天爷管,不归我们管。”
他又仔细地读了一遍手书,久久未抬头。
华仲按捺住焦急:“这还能有假不成?后头柱国将军的印章,可是比真金还真!”
时康对着光检视那枚端端正正的红印,“是真的,这印特殊,没人仿得出来。但我还是觉得王爷太急了……”
身为四柱国将军之一,陆沧有权越过仓部曹,调动大周各地粮仓府库。但四十万石不是个小数目,发给溱州军的银子也有十几万两,这一调,就意味着有一场仗要打,到时候朝廷会怎么看王爷?他打完了赤狄,就要打自己人,他跟大柱国针锋相对,陛下是高兴了,可要是有言官弹劾他效仿另一位柱国将军虞旷造反,这也洗不脱啊!
“王爷看出段将军心怀不轨,怎么还放他回京?”
华仲耐着性子道:“征北军多是大柱国旧部,这时候拘了少将军,于王爷不利。再说王爷光明磊落,不以大欺小,要打也让少将军先回去再说,他哪是不念旧情的人?”
时康快被他给说迷糊了,觉得他句句都在理,可连起来就是离奇,握着纸张犹疑不定,突然“啊”了声,指着墨迹道:“王爷还说有信物给我,信物呢?”
“哎呀,十万火急的,我差点把这个忘了!”
华仲拍拍脑袋,从竹筒里倒出一个金灿灿的小东西来,托在掌心:“你看,可是他腰上的?你虽是王爷的得力干将,却年纪太轻,他怕你仅凭信件和印章说不动仓监司库,就把贴身之物给了你。那些人看到金龟,就会照做,许多人都知道王爷身上佩着这个。”
这信物正是陆沧腰带上挂的金龟,雕刻逼真,漆色粲然,睁着一对橄榄绿的眼睛,通体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宁神香气。
时康接过,把它摇了一摇,里面是空的,柱国印被取出来了。
笔迹、印章、信物都是他熟悉的,他彻底信了华仲的说辞,可对自己又产生了怀疑:
“这么重要的事,王爷交给我做……”
这个灭自己威风的念头生出,他甩甩头,转而想起临行前王爷对他说过的话——
“军中除了朱柯,难找出像你一般可靠的,所以放心把此事交给你。”
是了,王爷相信他的能力!
“军中燕王府的人就那么几个,朱柯离不开王爷,你还骑着追羽,除了王爷的飞光,再没有其他马跑得比它更快了。你按我说的路走,五日内就能到沃原仓。”
“好,我一定不辱使命!”
华仲蹲下来,拾起腰刀在地上画了几条道,与时康说完,用脚踩平沙土:“时护卫,我该走了,从今以后你只当没见过我,我也当没见过你!王爷要你切记,此事甚秘,只能你独自去办。如果有陌生人来找你,拦着你不让行事,或要你拿出金龟和手书,只要他没有王爷的另一件贴身信物,他说什么你都别信,恐是事情败露,外人派来搅局的。”
“我记住了!”
华仲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时护卫,咱们就此别过,我去京城了!”
说罢匆匆回到官道上,跨上马背,一抖缰绳飞奔而去。
“时大人,华将军找你说了什么?来得这么快,走得又这么急。”与时康同行的校尉疑惑地问。
“我们这趟差得停了,我要替王爷去办另一件事,涉及机密,不能说给你知晓。你发个誓,没有见过华将军,然后就回云台城去。”
两人说话的同时,太阳从山谷间沉了下去。
官道远处,马匹风驰电掣掠过界碑,拐了个弯,走上一条铺满枯枝落叶的小道,很快就消失在苍茫暮色中。
华仲驱马来到小溪边,卸下惹眼的马铠,扔了刻有军队标志的弓箭,给自己换上平民的衣裳,只留了一把腰刀和一只匕首。他用刀刮掉络腮胡,擦亮火折子,对着溪水照了照,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他往袖袋中一模,灿烂的红光瞬间照亮了掌心,宛如刚刚落下的太阳又出现在这荒凉昏暗的林子里——这价值连城的鸽血宝石,只要能出手卖掉,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至于留在京城的家眷……
老母本就病入膏肓,妻子是可以再娶的,儿女是可以再生的,他有了钱,什么事干不成?
“郡主说到做到,甚是仗义。”他喃喃地感叹,“比段珪那狗杂种和燕王大方多了。几两银子,够用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