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她又骗婚了》 第1章 献空城 天阴似墨,四野昏暝,远处传来阵阵狼嗥。 叶濯灵趴着城墙往下看,云台城被一团黑雾笼罩,静如坟冢,家家门户紧闭,街上空无一人。暮鼓“铛”地一声,宛如鸣镝刺进耳朵,她浑身一震,醒了过来。 是了,她在做梦。 仗打成这样,城内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很久没有人敲钟报时了。 她眨了眨眼睛,橘黄色的烛光渗进瞳孔,温暖而恬静。纱帐后坐着一个魁梧的人影,嗓音沙哑: “闺女,你怎么睡了这么久?爹爹叫你好几声都不应。” 叶濯灵咧开嘴,想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可身子像被一只大手按住,软绵绵地使不上力。 一缕秋风从帐外钻进被窝,冷得她蜷起身子,怀里的小雪狐也打了个哆嗦,往她胸口蹭。 “爹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爹不答,自顾自地说着话:“咱老叶家的祖坟不行,都被盗墓贼掘成筛子了,我那棺材是檀木打的,贵得很,你们把我埋在城西边山脚下,那地方我请先生算过。等朝廷来人,你啥也别管,溜吧,也别去找你哥。闺女呀,咱家三个心眼都长到你身上去了,你得识时务,别报仇,别掺合,爹这辈子是怕了他们……” 棺材的事儿,他每次带兵出城前都要提,每次都以为自己要死在草原上,叶濯灵听得耳朵都起茧了,这次却被他说得迷糊起来。 “哥哥都几个月没消息了,我上哪儿找他?” 她爹还在念叨:“爹还没找到你娘,还没看到你嫁人,还没给你哥娶媳妇……天要亡我叶家啊,天要把朝廷也亡了!不出十年,呵呵……”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带着一丝陌生的怨毒,叶濯灵从来没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下一瞬,纱帐在风中狂舞起来,灯火忽明忽暗,倏地灭了。 她张开嘴,像被人扼住了脖子,叫声卡在喉咙里。冰冷的水流从脚底蔓延上来,她慌了,拼命活动肢体,忽有一抹温热触到脸颊,那股摁住她的力量消失了,她“噌”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视线逐渐清晰,粉色的舌头在脸上舔来舔去。 梦彻底醒了。 叶濯灵大汗淋漓地喘着气,把胸口挂着的小雪狐扔到一旁,发了阵呆。 “郡主,您没事吧?”侍女焦急地掀开帐帘。 夕阳在墙上投下一片瘦削的黑影,长发披散,素衣凌乱。狐狸惴惴不安地耷拉着耳朵,爪子下的枕头洇湿一片。 叶濯灵转过头,面无血色,眼皮肿得像核桃,两只浅茶色的眼珠盯着书案,冷静而狠戾。 半晌,她麻木地开口:“没事,只是做梦。” 侍女抹泪劝道:“您吃点东西吧,再不吃,王爷的在天之灵也不安啊。” 两天前王爷在城外被斩首的消息传来,郡主哭得眼睛都要瞎了,中午见完使者就昏睡过去,大夫说是太累了。 叶濯灵依旧死死盯着长案,上面有一封撕了火漆的信,从京城送来,她启封的,信使没看过。 天光从窗棂间透进来,在地砖上拖出几条黑影,她这才发现自己没睡多久,约莫只两个时辰。 “城里还剩多少人?” “大概两千。” “粮仓的米都发完了?” “昨日就发完了。” “东西搬到地窖里了?” “搬完了。” “府里的人散了吗?” 侍女哭道:“郡主,我死也不走,服侍惯了的老人也不走,我们真没地方去啊。出了城,还是到处打仗,不如就在城里自生自灭。” 不愿走就不走吧。 叶濯灵感到自己的心比从前冷硬多了,忽略她的哭泣,问:“库里还剩多少钱?” 侍女哭得更厉害了,“银子都让您发完了,吃食用度只能顶一个月。” 叶濯灵点头,“嫁衣呢?” 侍女觉得自己还不如陪她一起死了好,“那旧衣裳临时找来,还在赶工。” 叶濯灵扶着她下床,摇摇晃晃地朝长案走去,目光扫过窗边一排印章,喃喃道: “别赶了,反正是糊弄鬼。你去给我找块玉,越便宜越好,死人戴的也成。” 她坐下,瞪着信函,阴森森地轻声道:“我要他死。” 燕王陆沧。 那个砍了她爹脑袋,又把王府护卫的脑袋投进城墙的人。 指甲在纸上掐出印子,眼眶一涩,却不再有泪水流出。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个道理她明白。 叶濯灵抽了两张纸,提笔写完信,吹干墨迹揉成一团,复又展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把狐狸拎过来,取下它脖子上的银项圈,交给侍女: “去换钱买纸烧,写上名字,六成给我爹,四成给我和哥哥,我们提前在地府存着。” * 八月过了中秋,天黑得越来越早。 日落后旷野霜白,西风呼啸,小丘上亮起了灯,大周征北军的主帅营内,十个脑袋在毡毯上一字排开。 皇帝登基七年来,战事一年比一年多,到了今年,连北疆旮旯角穷得叮当响的藩王也牵扯到造反,这十个血淋淋的新鲜首级就是下场。 军医提着药箱从帘内出来,脸色不大好看,立即有护卫上来询问: “王爷如何了?他要是出了事,大柱国不得活剥了我们啊!” 军医摆摆手:“王爷身体底子好着呢。赤狄右贤王箭上的毒很厉害,所幸我这儿配了解药,只是药性太猛,让他昏睡了三日。他才醒,要找人问话,你们切勿把此事传出去,挫了我军锐气。” 将领们面面相觑,有人的汗从头盔里滑了下来,互相推诿:“王爷想是找你呢。” “又不是我杀的韩王,他找我干什么?” “也不是我。” “我什么都没看见。” 一声咳嗽在帘后响起,帐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紧张的气氛弥漫开来,许久之后,帘子被一只手掀开,众人默契地低下头,不敢直视。 “韩王叶万山死了?”那人冷声问。 没人敢说话,过了一阵,贴身护卫才禀道:“回王爷,他死了,原王府护卫指挥使带着十人叫骂着要杀您,段将军只好将他们就地正法了。” 眼前出现一双黑沉沉的皂靴。 护卫头顶像压着千斤重的山,弯着脖子嗫嚅:“王爷吩咐,小人都记着,可——” 他暗示的眼光瞄向大帐外。 皂靴转向那十个脑袋。 “怎么少了一个?” “……段将军挑了个干净的脑袋,投到城墙里震慑城民了。” 帐子里陷入死寂,几息后,众将才得到指令: “都散了,明日酉时进城。” “是!” 散帐后,陆沧裸着上身在沙盘前坐下,右臂的纱布已被拆开,伤口结了痂。 他静思一刻,手里摸了个沙包捏来捏去,等来护卫的通报: “王爷,段将军在外面候着。” 陆沧冷笑:“不必进来,他要说什么我都知道。杀一个韩王不是大事,可动我的印、拿我的刀、穿我的盔甲,就是大事。” 叶万山再落魄也是个藩王,要以谋反罪名将他就地问斩,按大周规矩,非得皇室宗亲来动手。 陆沧提起架上的凤嘴刀,手指在刀身弹出“铮”的一声,宛如龙吟,“这回我看在义父面上不与他计较,等进了城,让他闭紧嘴。” 这晚征北军睡了个好觉。 与赤狄的战争告一段落,燕王也平安无事。陆沧阵前斩了一个左贤王、三个特勤,逼得狄人连连后退,然而此战是险胜。狄人倾巢出动,上月云台城的守军被打得落花流水,三千兵马只剩下韩王部众十余人在河边苦等援军,可当朝廷援军来了,正是他们的死期。 大柱国有令,凡是跟随韩王的,一律打成谋反,谁叫韩王世子跟着叛军在南边反了?这父子俩都不能留。 征北军抬着韩王的尸首向南走了五里,来到云台城外,城中人已得到了消息,在城头挂上白布。 夕阳西下,天边的火烧云滴着血,山峦起伏如骇浪。十万黑甲军每向前走一步,大地就震颤一下,前排是骑兵,后排是步兵和辎重,放眼望去绵延至地平线,气势锐不可当。 陆沧在城门外五丈驻马,举起左手,“唰”地一声,士兵们齐齐收刀入鞘。 叫门的小兵喊道:“韩藩谋反,现已伏诛,王爷给了你们三日考虑,速速开城请罪,供出同党,我们是朝廷军,不伤百姓!” 喊完过了一会儿,城门没有动静,只远远地看见城墙上出现个白色的影子,不知是什么人。 陆沧瞥了城头一眼,伸开左臂:“弓。” 他接过侍卫递来的弓箭,挽弓拉弦,信手向上射去,只听“扑”地一声闷响,有水从半空中哗啦啦流下来。 北疆的风俗,城墙悬有羊皮袋,袋内装酒,朝夕倾洒,用于祭奠将士亡魂。 那支羽箭被酒水冲掉,落地溅起一片沙尘。陆沧取了第二支略粗的铁箭,这次他连看都没看,微加指力,“嗖”地射了上去。 酒不再流了。 那支箭稳稳地扎在第一支箭戳开的洞口,堵住了羊皮袋。 城头的白色身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士兵晃动的脑袋,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商量对策。 陆沧不开口,大军始终静默着等待,叫门的小兵退回阵列,崇敬地望着他。 这等神乎其技的射术,大周惟此一人而已。他们的王爷武艺高强,以一敌百,这么一座小小的城池,根本无需他亲自挥一下刀。 大约半盏茶后,士兵们听到了“咔咔”声,是守城的人在放下锁链,继而轰然一响,嵌有铜钉的铁门从中打开。 此刻狂风忽而大作,浓云遮住夕阳,金红的余晖在沙尘中褪了色,浅浅地披在前方那一幅飘荡的白色斗篷上。 陆沧眯起眼。 那是个手捧玉盘的少女,十七八岁的年纪,斗篷下只穿一袭单薄的麻衣,长发未束,赤着双足,垂首一步步向他走来。她莹白的脚被粗糙的沙砾磨红,眼睑和鼻尖也泛着红,和夕光相映,凄艳得像只垂死的蝴蝶。 五丈的距离,被她走得如同一百年那样漫长,玉盘上的金印银册显示出她的身份,旁边还有一封拆过的信。 陆沧坐在马上,黑色身影高大如山,将她全然罩住。 他淡淡问道:“城内谁可做主?王府的长史、郡守县令呢?” 少女嗓音清脆,带着颤抖的哭腔:“妾身是韩王之女、襄平郡主叶濯灵,斗胆与燕王殿下说话。城内并无叛党,只有王府仆从九个,居民两千,堰州刺史死于流民乱军,东辽郡守弃治所而逃,上任云台县令亡于盗匪,新任迟迟不来。城内无主,大小事皆由家父统管,家父率兵抵御胡虏,本应由长史代管,而韩藩财力微薄,不能豢养王府官吏,是以无长史、教授等人。” 陆沧知道韩王府穷,却没想到连个长史也养不起,想来跟着韩王打赤狄的那些护卫就是全部家底了。 他倒持刀鞘,点了点玉盘,“郡主献城,就是认了父兄谋反的罪名。你兄长是逆贼的门生,当诛三族,待本王秉明圣上,再来与你说发落,请郡主在府中静侯。” 叶濯灵心中冷笑,她哥哥十二岁就跟着师父离家历练,至今已有九年,这半年来音信全无,定是遇到了危险。前几日朝廷军派人来劝降,她才知道南边造反了,韩藩被划为同党,她爹到死都不认。他们说哥哥也死了,可她不信,他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掉,何况朝廷没有把他的尸体带来! 她低低应了一声,黑发被风吹得肆意飘扬,遮在面前水草般舞动,陆沧看见她湿漉漉的眼角,不知是汗还是泪。 他正想着这柔弱无依的小郡主今日敢来献城已经是借了八百个胆了,没准她下一刻就要被自己吓哭,细细的呜咽就适时飘了出来。 叶濯灵跪坐在地,以袖掩面,乌发斜披了半肩,执起玉盘中的信: “妾身本想一死了之,可大柱国之命不得不从,死了反倒惹他迁怒于城民。当着诸位将士的面,王爷能不能允诺妾身三件事?” 陆沧拿起信,摊开一看,眉心猛地蹙起。 他深吸一口气,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信尾落着大柱国的名,盖着印章,确是他熟悉的样式,再扭头看这小郡主——她伏在地上,眸中有压抑的悲愤和委屈,无比真实。 “挽潮,父亲在信里说了什么?”一名年轻将军在他身后好奇地问。 军中敢称呼他字的人,只有这一个。 陆沧面色阴沉,“义父将她许配给我,以此安抚北疆军民。” 那人也呆了:“什么?谁?” 陆沧用刀鞘指向地上的叶濯灵,拨开青丝,抬起她的下巴,那双浅色的眼珠迎着光微微发绿,像某种刚出窝的小兽。 “这狐狸眼的丫头。” 第2章 赐婚信 大周立国二百载,终于到了礼崩乐坏的年头,猫给耗子上香,皇帝给大臣下跪,宗室认外族为父,朝野上下已经见怪不怪了。 若说谁是当今最有权势的人,非丞相段元叡莫属。其人年过半百,身兼柱国大将军、天子侍中等数职,荣封魏国公,实打实废立过皇帝,百官万民都尊称他一声“大柱国”。这么一个厉害人物,却是牧马出身的西羌族,他虽看得懂中原诗书,字却不太写得来,也不会撰文,常用幕僚代笔书信。 陆沧下了马,把这封赐婚信递给身后。这次出征,军队里有大柱国的亲儿子。 “廷璧,你可听说过义父与叶万山有交情?” 段珪接过皱巴巴的纸,粗扫一眼,“这个嘛……咦?父亲向少这般仔细嘱咐。” 信是一日前由京中的使者送达的,信函是段府惯用的飞鹤云纹,撕开的火漆印是一匹马的形状。信中简述了韩王世子追随反贼,不思感恩,祸及家人,实在让段元叡心痛,不得已将父子二人绳之以法。只因多年前他与韩王叶万山曾有一面之缘,当年的叶万山还是个默默无闻的伙头兵,机缘巧合下给他做了顿好菜,他便借着酒意为叶万山的两个孩子取了名,其中的小姑娘刚出生,抱在他手里一点儿大,讨人喜欢极了。 段元叡语重心长地对郡主说,杀你父兄乃是皇命,你自小聪慧可爱,与我有缘,若诚心悔改,今赐你与我义子陆挽潮良缘一桩,正是化干戈为玉帛,也方便他坐镇堰州,为了大局,服丧就不必了。挽潮晓大义、知礼法、智勇双全,比我亲子更亲,你父在北疆深得民心,望郡主助他一臂之力,否则圣上怪罪边陲不宁,老夫也不能保你矣。等韩王府的金龟婿到了,你开城迎接,把此信给他看,他必不负你。 最后还举了个恐吓人的例子,前年被抄的藩王家眷是怎么“行乞卖身生不如死”的。 段珪把那“比亲子更甚”之句嚼了两遍,几乎咬碎牙根,看向素衣粉面、颦眉凝目的少女,不甘中又隐隐生出几分嫉妒,可抬起头来时,还是一张俊秀温文的笑脸。 “挽潮,我先给你道喜了。太妃不是说你过了两个本命年才能成亲吗?你今年正好二十五,府里连个暖床的姬妾都没有,这下太妃可以安心了。” 陆沧置若未闻,重问了一遍刚才的话:“你可听说过赐名的往事?” 依自己对段元叡的了解,他极少发慈悲。 段珪摇摇头。 “信使呢?”陆沧问叶濯灵。 叶濯灵从段珪身上收回目光,细声细气地回答这“金龟婿”:“送完信就回京复命了。” 她顿了一下,“难道殿下之前没有收到大柱国的消息吗?”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 陆沧是五月从封地溱州出发的,北上途中灭了邰州的叛军,八月到达草原抗击赤狄,共用三月,可谓行军如风。京城在东边,隔着数条南北走向夏季涨水的河道,信使来回不便,各地信鸽所也被战火毁坏,三个月里只通了四次信,也多亏段元叡信任他带兵作战的能力。 最近一次收到段元叡的指令是十三天前,当时他刚入草原,信中命他杀掉韩王,以绝后患,并未谈及什么婚娶之事。可段元叡也确实提出让他安抚本州军民,说韩王在当地很有声望,不能激起民愤,到时候刁民组成流民军四处乱窜,糟蹋农田庄园,朝廷就收不上税了。 只有皇帝才能给宗室赐婚,段元叡若要插手他的婚事,不会正式命令陆沧,但可以逼女方就范。 之前的信段珪也看过,不约而同想到这里,他心思一转,把陆沧拉到旁边,低笑道: “父亲并未说是娶妻还是纳妾,像你这样的人材,娶妻必是大事,若是纳妾,就算纳十个,他也不需单独写封信告诉你怎么做。我猜他刚好想起和韩王有这么个渊源,把这小妞儿当成战利品赏给你,所以才写信吓吓她。你纳了她,有什么害处?她还能在枕头底下藏把刀,一刀捅了你?她连个盘子都托不稳。” 陆沧不动声色地挣开他的手,没说话。 叶濯灵举袖拭泪,通红的眼睛望向他身侧的众将领,无助至极。片刻后,一个四十多岁的副将迎着她的目光出列,他的盔甲比旁人更旧,黝黑的脸上有道新砍的疤,拱手时右胳膊也抬不顺畅。 “王爷,少将军,你们说的赐名,可是大柱国给韩王的一双儿女起名之事?” 陆沧颔首。 副将缓缓道来:“少将军不知道不奇怪,那是十八年前,桓帝泰元三十年的十一月,小人当时还是大柱国身边的近卫。大柱国在定远城外剿灭赤狄兵马十五万,大捷而归,正逢他四十岁的寿辰,全军上下都痛饮了一夜。伙头兵里有个叫叶万山的,原是韩藩旁支后嗣,但因官府发不出俸禄,穷得跑到定远县随军屯田。他做饭一等一的好吃,给大柱国献了数道菜肴,大柱国便拉着他的手,聊了几句家常。这伙头兵大着胆子,把营房里的儿女抱来,借他的福气取名,大柱国喜读阮籍的诗,随口说了句‘清阳曜灵,和风容与’,把他三岁的大儿子叫‘曜灵’,三个月的小女儿叫‘濯灵’。后来叶万山运气来了,叶家主脉绝嗣,爵位落到他头上,一跃成了韩王。” 段珪“噗”地笑出声,好似看到个大老粗在殷勤地卖弄文采,不过他说的与信中所述能对上。 副将默默受了讥讽,生怕陆沧觉得自己多言,又添了句话:“小人观王爷似有疑虑,所以想为王爷解惑。王爷在战场上救了小人一命,小人感激在心,无以为报。” 陆沧的贴身护卫很会打圆场,翻出一片银叶子给他,“多谢将军好意。换了谁王爷都会救,自己人嘛。” 副将收了赏钱,面上一喜,瞟了眼他手上鼓鼓囊囊的荷包,不仅向陆沧躬身,退下前还向叶濯灵作了个揖。 段珪看在眼里,心中越发不平——这次出征带的都是段家将领,怎么有人胳膊肘往外拐,连还没过门的妾室都巴结上了?这姓陆的原不过是个郡王庶子,吃镇国将军的爵位俸禄,得了父亲青眼才升为一字王,他段珪才是要下血本栽培的自己人。 听完讲述,陆沧把信放回函中。连他和段珪都不知道的旧事,也只有大柱国心血来潮提起了,旁人绝对编不出来。 西羌是高原上的游牧部族,以烧杀掳掠起家,往往杀了一个部落的男人,就把那个部落的女人抓来生孩子。给罪臣的女儿赐个婚,在西羌血统的大柱国看来已经很开化、很讲理了。 陆沧这样想着,当着这么多段氏心腹的面,着实不好推拒,把剑鞘伸给叶濯灵: “郡主方才说,有什么条件?” 他这么伸了一阵,不见她来握,只好收了剑鞘,递了只左手过去,可还是不见她来搭。 太阳快落山,天空飞过几只乌鸦,在头顶“嘎——嘎——”地叫。 段珪在一旁看得幸灾乐祸,陆沧心知肚明,冒了点火气,嘴上还是有礼:“郡主请起。” 叶濯灵哭道:“殿下不应,妾身就不起来。” 陆沧觉得她就跟块饴糖似的粘在地上,真想把她一铲子铲到马背上去,耐着性子道: “等你哭完我们再谈。” 叶濯灵在心里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吸吸鼻子,哑着嗓子道:“其一,大柱国要妾身不服丧,与殿下仓促完婚,妾身可以答应。但殿下今日要同妾身一起殓了家父,给他行礼,把他和护卫们葬入西山脚的墓地。” 出乎她的意料,他虽皱了皱眉,却很快应下: “好。” “其二,殿下入城后不会让军队动百姓一砖一瓦、一粒粮一匹布,也不会伤害王府下人,他们都是老弱病残,和谋反无关。” “好。” “请殿下发誓。” 护卫插嘴:“郡主大可宽心,我们不是兵匪,到哪儿吃的都是皇粮,不是民脂民膏,王爷最忌讳欺压百姓。” 陆沧还是举刀发了个誓,他甚烦女人纠缠。 叶濯灵继续道:“其三,妾身还没被褫夺封号,要做殿下的正妻,不是册封的妾室,也不是滥妾。婚后殿下需手书告知太妃、王府众人。” 此言一出,众人都咋舌。 段珪忍不住道:“郡主过分了吧。” 叶濯灵只当听不见,孤零零地坐在沙地上,昂着脖子哽咽:“我叶家自开国以来,无论女儿是何品级,都不曾给人当妾室。大周的异姓王只有我一家,到这一代就断了,万望殿下成全。” 照理说到这儿,应该朝他磕个响头,可陆沧看她那倔强样,磕头是万万不会磕的,倒是能变个小树苗插在地上,等到来年春天下雨开出花了也不起来。 他的头开始疼,“我府中无姬妾,你是正是侧没分别,娶妻要上表朝廷,牵动各方,不如扶正简单。” 叶濯灵垂下眼:“若是殿下心里已有属意的王妃,妾身愿随父兄而去。” “此事再议。” 她幽幽道:“大柱国给妾身赐名,妾身给殿下做小。” 陆沧的火气憋不住了,大柱国还给自家养的狸猫取了名呢,拿这个来压他? “你到底起不起来?” 他声音略大了些,只见她浑身一抖,抬起睫毛,两丸茶色的瞳眸顷刻间溢满了水,一颗颗啪嗒啪嗒往下掉,贝齿咬住嘴唇,肩膀颤个不停。 陆沧懵了一瞬,僵硬地伸出剑鞘,她不接。他又伸出手,可她只顾掉眼泪,哭得梨花带雨,极是可怜,衣襟都湿透了。 ……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家,父兄被杀,鼓起勇气献城保一方百姓平安,还要嫁给仇人。 那信纸被揉得发皱,印章边缘糊着斑斑水痕,定是她怨恨至极,又不敢撕掉,强忍羞辱含泪从命。 似乎是应该大哭一场的。 凤嘴长刀刹那间破空而来,冷风带着血腥气冲散头发,叶濯灵的哭声顿时噎住,脑中一片空白。她颈后的寒毛一根根竖起,眼睁睁看着那雪亮的刀光越逼越近,心想我命休矣,这禽兽不如的家伙要斩草除根了! 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刀光闪过,她只觉膝下一凉,什么东西托着她跪坐的身子腾空,弹指之间,她就被一股大力甩到了马鞍上,两条腿后知后觉地垂下来。 陆沧把她连人带沙土一起铲到马背上,可算舒了口气,用铲完她的宽阔刀背顺了顺麻衣的褶皱,遮住她裸露在外的脚。她的脚趾触到冰冷的刀面,紧张地蜷起来,恨不得连腿都缩到蜗牛壳里。 ……果然还是刀好用,能止小儿夜啼。 陆沧隔着袍子,用刀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脚背,“踩着马镫,我们去葬你父亲。” 随后命大军在原地驻扎过夜,并派一队士兵绕城巡逻,守住各门。 他在前面牵绳走,叶濯灵死气沉沉地骑着马,后面跟着几名护卫,队尾是抬尸首的士兵。 走了许久,陆沧没听到她再说话,回头问: “墓在西山脚下何处?” 她应了个方向。 天色已暗,最后一缕红光照着她的脸,给苍白的皮肤染上血色,小巧的脚掌在裙下随着起伏一晃一晃。 陆沧不禁又用刀戳了她一下,“别乱动,踩稳了。” ……他的马这么高,她腿又没多长一截,根本就踩不住! 她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瞳孔在晦暗的光线下有种竖成一条缝的错觉,他再细看时,里面的戾气已消散无踪,只有水汪汪的哀恸。 就是铁打的人见了也要心软。 第3章 引狼入 段元叡常说,他这个义子不是铁打的,是炼出来的精钢,手腕很硬。 月上梢头,西山南面传来阵阵挖土声,士兵们挥舞着木铲,汗如雨下地掘墓。 陆沧把韩王身首分离的尸体往坑里一丢,抱拳对下面弯了弯腰,静静地站了片刻,这就算行礼了。而后他嫌挖坑的声音吵,自个儿卸了铠甲,去树下盘腿坐着,把刀往地上一插,闭目养神。 棺材是叶万山第一次带兵出征前埋下的,里面还有他给自己准备的陪葬——老婆的发簪,孩子的手帕玩具,黄泥捏的金元宝,这样死在战场上被人捡回来,把他往里一丢就行,不麻烦。那时云台城里没有能打仗的将领,朝廷也不派人来,可赤狄的进攻实在猛烈,百姓就快活不下去了,他还有尚未及笄的闺女,他不想闺女被赤狄兵糟蹋,孩儿她娘就是在一次劫掠中被掳走的。 叶濯灵记得她爹说,没有将军怎么办呢?咱好歹是个王爷,也混过军营,抄家伙带人上吧。 “封建诸王,以藩屏周”,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能白吃俸禄,百姓供了咱们这些上等人,才留一点麦子养活自家。爹爹十几岁给地主当佃农,大夏天汗流浃背种地,可辛苦了,天上掉馅饼被人拉去当王爷,望着一桌精米白面都舍不得下筷子,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命真好,要惜福。 回忆断在了爹爹面目全非的脸上。她前几天哭得太厉害,此刻看到他躺在棺材里,反而没有嚎啕,只是咬紧牙关,努力克制自己伸出的手。 爹爹身上有好多伤口,她怕弄疼他。 他的眼睛永远闭上了,他宽厚的肩膀再也不用去扛那么重的担子了。五年来,这场景曾经好几次出现在她的噩梦里,当噩梦成了真,她发现自己的哀痛沉凝成了一团灰土,压在心上,重得她动弹不了,连呼吸都艰难得像濒死挣扎。 于是她不再看这口棺材,让士兵将棺盖钉上。谋反的王爷没有葬礼,反正贫穷的王爷也没有余钱给自己准备葬礼,就这样吧。 他这辈子的功绩,云台城的百姓记得,她也记得,她会给他立一座碑——在报仇之后。 叶濯灵望向树下那人。 怎么可能不报仇?她豁出这条命,也要把他送到阴曹地府,让他在阎王面前承认自己杀的是个好人。 什么谋反?爹爹连段元叡和皇帝的面都没见过,大半辈子都在镇守边疆,只不过她哥哥拜了先帝的外祖父为师,她家才和朝局扯上了关系。先帝死于段元叡之手,段元叡迟早要找个由头把旧外戚除掉!该死的明明是他,还有砍了她爹的燕王,这助纣为虐的禽兽,为奸臣卖命! 她暗暗冷笑起来,想起梦里她爹说的:最多十年……在她看来十年都不用!大周这样对待守边境的功臣,离亡国不远了。 陆沧似有所感,突然睁开眼,她慌忙把视线投向别处。士兵们正在挖坑埋葬韩王府的护卫,他们动作娴熟,已经快完工了。 “郡主。”陆沧唤她。 叶濯灵没想到他会叫自己,往前走了两步,不肯再靠近了。 “本王奉命行事,逝者已矣,你节哀。” 她表情木然。 陆沧不以为意,又闭上眼休憩。 该死的走狗。 叶濯灵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他,你等着,我要让你死得身败名裂!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士兵们干完活儿,向陆沧的护卫禀报。那个叫朱柯的贴身护卫沉稳老练,依次检查过十二个坟包,用脚踩踩土壤,还用刀把坟头杂草清了清,然后才来回话。 “王爷,埋好了。” “你们明日送些祭品过来。” 陆沧拔刀站起身,把叶濯灵一拎,提溜到马背上,自己跨坐到她身后。 他没穿盔甲,高大的身躯蓦地贴上来,她脑门一炸,身子下意识往前挣去,还没动两下,一只大手就牢牢按住她左肩,将她压在身前,把缰绳一振。 “再动,就摔下去了。” 黑马咴律律叫了一声,撒开四蹄跑起来。 他力气好大! 叶濯灵被马颠得七荤八素,要不是他按着,真得从鞍子上飞起来,混乱中放弃了行刺的想法。就这么个身高八尺的大块头,一座石山似的,闭着眼睛都能射箭挥刀,抬抬手就能掐断她的脖子。 不能硬碰。 要识时务。 她整理了一下思路,柔顺地靠在他胸口,声线被颠得断断续续:“殿下今晚进城吗?” “嗯。” 顺杆子爬的禽兽! 她恭敬道:“那妾身给殿下安排厢房。” “你捡间空房与我和两个护卫住,明日扫出一间上房给段珪,其余五个将军住下房即可。” 得寸进尺的禽兽! 她半谦虚半诚实:“寒舍简陋,衣食紧缺,还请殿下和诸位将军多多担待。” “嗯。” 陆沧忽然想起她说府中只剩九个仆从,这人数连办顿喜酒都够呛,“操办婚事一切从简,我住你屋子便可,护卫和下人一处,免得多打扫一间。” 色迷心窍的禽兽! 叶濯灵抖着嘴唇,半天才说了个“是”字,在心里用匕首把他戳了个稀巴烂。 他又道:“我睡得浅,你不要碰我,免得受伤。” 这禽兽还装自己是正人君子! 她小声道:“一切听从殿下旨令,妾身不敢造次。” 陆沧皱眉,“是令旨,不是旨令,我朝只有陛下的话才是旨令。你嫁与我,需谨言慎行。” 这禽兽不仅装自己是正人君子,还咬文嚼字装自己是忠臣良将! 叶濯灵低下头,看起来很委屈:“妾身七岁才跟家父入王府,没有先生教,殿下见笑了。” 陆沧道:“无妨,少说话即可。” ……他在嫌她话多。 叶濯灵看明白了,在心中把戳得稀巴烂的禽兽又五马分尸抽了三百鞭。 他以为她想说话?! 月至中天,城外的帐营陷入沉睡。黑马驮着两人穿过城门,沿寂寥无人的大街向前走去,经过破旧的砖瓦民居、荒废的县衙、杂草丛生的城隍庙,来到韩王府门口。 这是城中最大的宅邸,两百年来居住了十三代韩王,可惜叶氏子嗣凋零,疏于修缮,后来又经历过赤狄的洗劫,再也看不到昔日的辉煌鼎盛了。“敕造王府”的牌匾上扎着白绫,两座石狮子守大门,一个缺了只耳朵,一个缺了只脚,有个白发老翁正在台阶上拿钳子拨弄火盆,纸钱的烟气飘摇而上,散在夜空的深渊里。 老翁年逾古稀,什么阵仗都见过,看到马上的郡主和陌生男人,拜了三拜。他把两个护卫领进门,王府尚存的八个仆人跪在影壁后,有男有女,除了两个丫鬟之外,其余都上了年纪,要不就是身带残疾。 不需陆沧吩咐,朱柯和时康两个护卫就道声“得罪”,上前挨个搜身,确认这些人身上没有利器和毒药。 “郡主,您的房是哪间?”时康问。 这话问得很冒犯,但如今她也没资格教训陆沧的人。好在她献城前就想到房里要被搜,早就处理过了,连狐狸窝都是干净的。 她唤侍女:“采莼,你带两位大人把全府都看上一遍,明日我和王爷成婚,将军们都要来观礼。” 说罢便带着陆沧到二进院子,给他指认:“那是家父的主屋,东边是家兄的,空了几年,西边是妾身的。” 王府的布局大多一样,陆沧自己家也是这么住,只是华丽多了。 “浴房在何处?” “拆了当粮仓,厨房生火烧水,抬到屋里去。” 叶濯灵不想跟他废话,叫另一个侍女,“银莲,王爷要沐浴,去准备。” 陆沧本想说打几桶井水便可,余光扫到她沾满黄沙的脚,便罢了。 总不能让这丫头也跟他一起洗凉水,冻病了再让军医当男人治,半条命没了,还成什么亲? “你先洗漱更衣,我去喂马。” 陆沧把她从马背上提溜下来,自己牵马走入后院。叶濯灵看得清清楚楚,那毛色莹润如丝缎的黑马分明在她落地时翻了个白眼,用头蹭了蹭陆沧的肩,好像不屑于驮她这个罪臣之女。 ……禽兽的坐骑也是狗眼看人低的禽兽。 她骂了今晚最后一句,抹了抹脸上的灰,一脚踹开房门,正看到里面的护卫在翻箱倒柜地检查,珍藏多年的书本、画卷都被凌乱地扔在桌上,就像毫不值钱的灰渣。她鼻子一酸,差点没忍住眼泪,抱着蹿到她跟前的小雪狐蹲在墙角,缩成一团。 时康放下手里的东西跑过来:“郡主可是哪里不舒服?” 叶濯灵猛地抬头,他“呀”地被她的目光吓了一跳,手下意识放在了刀柄上,然而眨了下眼,那凶狠的目光就不见了,只有无尽的委屈,好像他看错了。 时康比她还小一岁,没见过女人变脸,摸摸鼻子,“我……我叫王爷来。” 叶濯灵扶着侍女坐到椅上,喝了口热茶,苦涩的味道流进喉管,“我只是有些头晕,早点歇息就行。大人搜完再去报给殿下,不好吗?” 小狐狸嘤嘤叫着,尾巴不安地绕着她的腿。 时康“喔”了一声,瞧一眼她,又瞧一眼乱糟糟的桌面,这回倒腾柜子的动作温和多了。 一柱香后,房内搜查完毕,他拱手告退,出了屋子,长长呼出口气。 后院里只有一人一马。 陆沧说是喂马,其实府里没有行军用的粮草,这马宁愿饿肚子也不吃干巴巴的草根,只喝了几口井水。 他坐在井边,披着月光,吹着夜风,捏着沙包,就这么干等着,想等到那丫头洗漱完歇下再去沐浴,沐浴完就在她房里随便寻个地方倒头睡了,以免两人干瞪眼。 井里的月亮消失时,护卫来了。 “王爷,我搜郡主和韩王的屋子,大哥搜别处,没发现可疑之物。”时康干劲十足地汇报,从怀里掏出一本书,“不过我在郡主的房里看到了这个。” 他将自己的揣测讲了出来,“小人以为,她愿意遵从大柱国之命嫁给您,是想伺机杀您,要么是眼下,要么是以后。也许她还在什么地方藏了把刀,房梁上、地砖下、暗格里,都有可能,这些我们一时没法查完,但您明天就要跟她成亲。王爷,您别跟她睡一张床,谁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陆沧好笑:“这次出来,有长进了。你从何觉得她要杀我?” 时康把书翻到其中一页,指给他看,“郡主房里有很多这样的话本,我翻出来,她还不乐意,足见她的重视。我看到了这本,这卷是说一个和亲公主在新婚夜刺杀草原可汗,她把刀藏在了牛角做的酒杯里,这样喝交杯酒的时候,她叼着匕首抹了可汗的脖子。” 陆沧:“……嗯?” 时康又道:“还有这本书的第四卷,讲的是一个落难千金替父报仇,嫁给政敌的儿子,怀孕后下毒杀夫,又勾引公爹,说孩子是他的,让婆婆把公爹一刀捅死了。” 陆沧的脸色很难看,“我让你搜检,你就看这个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拿给我!” 时康信誓旦旦:“王爷,我没在查房时看。这些话本我十三岁就看过了,正好搜到,想起里面的故事,所以提醒您。有道是‘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好汉都栽在美人计上,郡主知道,您也要明白才行。” 陆沧“啪”地将那本书扔在地上,冷声道:“够了。你有没有发现她举止奇怪?” 时康想起郡主进门时的情形,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王爷不就是怪他想得太多吗? 犹豫过后,他摇头:“没有。” 陆沧恨铁不成钢地训斥:“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这些杂书,兵法不读,四书五经也不读,整天得了空就看这些?退下!” 他捏了捏眉心,疲惫止不住地从骨子里泛上来。 第4章 月下浴 亥时夜色深浓。 叶濯灵坐在床沿,采莼给她擦着半湿的头发,在上面涂抹香膏。她洗了半个时辰的澡,陆沧也没回来。 府中剩的木柴不多,烧两次水不如烧一次,今日洗了,明日就不用洗,她准备待在房里不出去,否则看到朝廷的走狗就忍不住想杀人。 采莼两眼红红的,轻声问:“嫁衣改好了,郡主要不要试试尺寸?” 叶濯灵的心思不在嫁衣上,披个破烂麻袋嫁给那只禽兽都是便宜他了,用手掂量着玉佩,“柜子里的书可是少了一本?” 采莼胆小,护卫来搜的时候只顾站着,还真没注意那么一大摞书少了,当下跑去柜边清点,“郡主,您眼力真毒,他拿走了那本封面绘着孔雀图的,原来压在最底下。” 叶濯灵垂眸思忖,那本书既没夹密信也没夹刀片,护卫拿走它做甚? 里面不过是些异想天开的男女情事、惊世骇俗的姻缘孽缘。 ……等等,里面好像写了几个烈女杀夫的温情小故事。 不会吧,陆沧的手下心细到这个地步?就那么几眼,他能一目十行读完内容? 她立时警觉起来,燕王如今势大,贴身伺候他的护卫定有过人之处,既然这本书他已经看到了,那么定有防范,至少对她有戒备。 可她也并不打算上演温情小故事,她又不傻,凭自个儿去刺杀武功冠绝天下的人? 叶濯灵抱起狐狸,揪它毛绒绒的粉耳朵,和它四目相对:“小汤圆,你能不能变成人,替我杀了他?” 汤圆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摇摇脑袋。 她叹了口气,“不中用,狐狸精都被养废了。” 还得她自己出马。 秋夜微凉,热水抬进东厢房已有些时候。 陆沧洗完一桶水,又换了一桶泡着,他不喜让人侍候,只让护卫守在廊下,自己在空荡荡的屋里享受难得的安静。 这屋子是年久失修的客房,早晨要清扫迎宾,他想着干脆就让那几个老弱病残用浴桶里的水擦洗地砖,省得费力气打井水了。 韩王府里的人是真少,也是真穷,朱柯盘过库房,连一两纹银都找不到,只有几匹陈布、几筐香料、一些灰扑扑的首饰,放在他们燕王府连丫鬟也不稀罕。地窖里倒是囤了几十斤货,清一色的白杆绿叶大菘菜,把朱柯急得团团转——王爷好歹是第一次娶媳妇,婚宴上怎么也得见荤腥啊。 经此一战,赤狄人退回了狼牙坡以西,云台城暂时安全了,但能逃的壮丁都逃了,城中剩下的两千人自顾不暇,哪有卖菜的?朱柯大晚上睡不着,逮兔子田鸡摸鱼去了,非得凑出一桌像样的水陆宴席。 陆沧从军十年,什么样的苦没吃过?手下人也跟着他过苦日子,只是碰上婚事,他自己能糊弄,那帮小的看不下去,觉得太委屈他。他懒得管,随他们去了。 烛火幽微,铁盏里积了一片红泪,忽地蹿来一丝风,火焰闪了闪,“扑”地灭了,升起一缕青烟。 门开了。 陆沧闭着眼,头靠在浴桶上,呼吸匀长。 有只猫踮着脚尖,悄无生息地从屏风后绕了过来,驻足在浴桶后。 一丈。 陆沧坐在水里,纹丝不动。 六尺,她走近了。 他依旧没睁眼,鼻尖嗅到淡淡的香气,是木槿花的味道。 四尺。 她站在榻边,不动,似是踌躇。 热汽熏蒸,在脸上凝成水珠,顺着颧骨滴下,陆沧眼睫一掀,狭长的眸子直视前方暗处,眯了眯。 三尺。 叶濯灵屏住呼吸,心扑通扑通直跳,目光在榻上飞快地扫。 这里看似无人,但肯定有护卫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守着,她也并不怀疑他知道她进屋,尽管她已经把动静压到最小。 他很自信能用一根指头摁死她,所以才放任她走这么近。 月光透过窗纸和门缝,在砖面镀了一层亮银,她堪堪能看清榻上的东西。左边是沾着尘土的外袍、外裤、三指粗的革带,中间是褪下的白色中衣,还有一条宽大的犊鼻裤——罪过,她不该看这个;而右边则是护腕、插在皮鞘里的匕首,还有一枚与荷包系在一起的、亮晶晶金灿灿的东西,圆壳上刻着格子。 这就是传闻中大柱国赐给他的那只金龟吗? 才瞧了个大概,就听“哗啦”一声,她差点惊叫出来,抱着手里的干净衣物站在那儿,昂首挺胸,等他回头。 可他没有。 陆沧只是坐直了些,伸开双臂搭在桶沿,两片极宽阔的背肌破开水面,湿淋淋地露在她眼前,一根深线嵌在肌肉中央往下伸,隐没在浮着细碎月光的波纹里。 叶濯灵舔了舔紧张到发干的嘴唇,气沉丹田,柔声道:“妾身找了件衣裳给殿下穿,看外头没人,就进来了。方才殿下是睡着了吗?” 什么破理由。 陆沧轻嗤,那帮老弱病残都瘸了,非要她来送衣服?进门也不通报? 但他没戳破,从鼻子里“嗯”了下,“有劳,你放榻上。” 叶濯灵回忆着话本上的词儿,羞涩道:“妾身嫁与殿下,从今往后就是殿下的人了,殿下今晚要留宿妾身闺房,妾身不敢推辞,但望殿下记得自己入城前许下的承诺。” 陆沧又“嗯”了一下,用手抹了把脸。 叶濯灵在心中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她都豁出去不要脸也不要命了,他怎么不接话?快站起来把她推到榻上搜身啊! 难道是她的语气不够诱惑? 她低头看自己穿的,不能说严实,也不能说暴露,勾引人还是头一回,没经验。 他忽然问:“我杀了你父亲,你不恨我?” 叶濯灵早就准备好了回答,幽怨道:“妾身不敢。” 他要是个聪明人,就不会再追问。 这世道,女子的命运不掌握在自己手里,运气好是战利品,运气差是粮草。 陆沧背对她,点了下头,道:“好。” 而后他伸手一捞,扯过棉布擦了几下头发,倏然站起身,水面随着他大幅度的动作浪潮迭起,飞溅出几滴。 叶濯灵下意识后退一步。 陆沧转身,她逼迫自己把视线固定在他身上,然而在他抬腿跨出浴桶的那一瞬,终于忍不住偏过头,脚后跟在地上磋磨着,恨不得长出双翅膀飞出十万八千里。 ……不要过来。 ……过来搜她。 两种矛盾的声音在脑海里尖叫,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像爆竹一样炸开了。 这事她干不了,不想干,她后悔了,老天保佑他不要—— 陆沧踩着木屐,一边把棉布围在腰间,一边向她走去,三尺的距离两步走完,右手轻轻一拽,再一抖,便把她怀里揪着的丝袍披到身上。 她显然被吓着了,睁着一双狐狸眼惊恐地看着他,瞳孔缩得小小的。他“啧”了声,一挥胳膊将她掼倒在榻上,左手抓着两只细腕举过头顶,右腿牢牢地压住她膝盖。 顷刻之间,叶濯灵变成了刀板上的肉。 男人像一座山倾下来,热气扑面,敞开的丝袍垂在她两侧摇晃。月光那么亮,把他结实的胸腹照得如金似铁,甚至能看见上面挂着的晶莹水珠,她的心跳快到了极点,绝望地咽了口唾沫。 陆沧轻而易举地锁住她的身子,右手扯开外衣,一顿——里面果然只穿了件抹胸,鹅黄色的,还绣着鸳鸯戏水。 只是顿了这么一刹,他继续动作,三两下把她上半身摸了个彻彻底底,手指从抹胸的缝隙里夹出个小纸包,捏了捏,里头是粉末。 叶濯灵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视死如归地闭上眼,下巴倔强地一抬,意思很明确——有种你杀了我这个投毒的! 耳畔传来一声笑,透着点儿讥讽。 她暗暗松了口气。 陆沧没拆开那纸包,整个儿往地上一丢,掰开她的下巴。带着茧子的两指捅进嘴里搅了一圈,摸过二十八颗牙、掏过舌根、刮过腮帮,她眼泪汪汪地含着他,呜呜地叫唤,他的手又热又硬又大,像个铁钳,咬都咬不动。 嘴里没藏着毒。 陆沧搜完,在两瓣红唇上一抹,指腹干净,没搽药。他接着往下摸,身下的人剧烈挣扎起来,慌张失措地嚷嚷: “没了,没了,就那一个!” 他不听,掐住她纤细的脖颈,扒掉亵裤,用被她咬湿的手指在腿间过了一遭,沟沟壑壑都翻弄过。羞愤的哭声响了起来,他充耳不闻,松开左手,把人翻了个个儿,用膝盖顶着她,仍是从上搜到下。 叶濯灵手腕刚一动,就被他一把捉住反剪到背后,成了条搁浅的鱼,头皮发麻地感到那只火热的大掌揉散头发,按过背脊,陷入臀缝…… “是蒙汗药!蒙汗药!”她哭叫起来,在榻上蚯蚓似的一拱一拱,震得衣物七零八落,“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他了然地“嗯”了声,扒开那两瓣看了眼,礼貌地给她合上了。 雪白的肌肤在他眼皮下发颤,他有些手痒,“啪”地在臀上轻拍一巴掌:“再有下次,拿你喂狼。” 然后把亵裤抹胸揉成一团,往她怀里一塞,用外衣把她裹成个蚕蛹,打横一抱出了厢房。 月色静好,廊下的时康看着他家王爷衣衫不整地把郡主抱出来,目瞪口呆。 ……今晚就要办事了? 还是已经办完了? 他装瞎放郡主进屋,王爷的神情怎么还是那么严肃? 陆沧指指屋里地上的纸包,头也不回地去了西厢。 毒药! 时康精神一振。 谁说话本里写的就是假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儿家不就整天看这些嘛!看多就当真了,还以为投毒是什么容易的事。 回到房里,叶濯灵还在哭。 她想过让他搜身,没想过他会这么搜身,她特意把药包放在显眼之处,他找到就该停手了,怎么还把她里里外外摸了一遍?! 陆沧进了闺阁,斥退两个丫鬟,闩上门,角落里传来阵嘤嘤怪叫,低头看去,原来是一只关在铁笼子里的狐狸,比猫大一点儿,通体雪白,长得和糯米团似的,两只浅茶色的杏眼恶狠狠地盯着他,龇牙咧嘴竖尾巴。 他看看小狐狸,又看看自己臂弯里这只,不能说长得一模一样,至少也可以说是一母同胞。 他把她抛到肩上扛着,拿了根叉衣竿,草草扫过枕头被褥检视,然后将她往床上一丢,沉甸甸地压上去。 叶濯灵在蚕蛹里扭来扭去,狐狸也嗷嗷地掏笼子,陆沧赤着上身,把她禁锢在胸前,伸腿一勾,左臂一紧,腾出只手拉下床帐,闭上眼。 “我累了,睡觉。” 他本想井水不犯河水,各睡各的,可惜她心思不规矩,只能控在手里。 叶濯灵试着动,根本动不了,他这副身子骨哪哪儿都硬,如同一个狭窄的铁笼把她关在里头。 僵了半盏茶,她发现他好像睡着了,嘴唇抖了抖,万念俱灰地也闭上眼。 陌生的气味染上皮肤,钻进七窍,她皱了皱鼻子。 又过了半盏茶,陆沧阖着眼不耐烦地开口: “你能不能让它别吵?” 叶濯灵迫于威压,不情不愿地喊道:“汤圆,再叫拿你喂狼!” 小狐狸消停了,赌气在窝里使劲刨着毯子。 陆沧警告她:“你再动,也去喂狼。” 随后捏着软软的被子陷入沉睡。 烛火没熄,叶濯灵呆呆地望着他的脸,心情复杂。 他都把她摸了个遍,谁能想到反而裹着她睡。 ……他不会,不行吧? 还有这种好事? ……不,人家都说太监才可怕,心性都扭曲了。 她越想越悲观,越想越沮丧,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死啊? 第5章 备新婚 翌日醒来时,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 叶濯灵扒拉开蚕蛹,坐起身,揉揉眼。天光大亮,屋里干净如新,被侍女仔细打扫了一遍,花罩上扎着彩绳,桌上摆着一盆金凤仙,狐狸笼子也贴上了“囍”字。衣桁挂着改好的旧嫁衣和盖头,侍女在上面绣了几朵白梅花,红白相间,世间找不出第二件这样喜忧参半的吉服来。 ……不吉利,但应景。 汤圆睡醒了,在笼子里焦躁地走来走去,用爪子把红纸拍得哗哗响,骂骂咧咧地叫唤。 叶濯灵赶忙跳下床,把笼锁一开,它立刻从窗缝蹿出去,风也似奔过院子,从墙根的小洞钻到后花园。 汤圆被她训了三年,沾了些狗气,虽勉强改掉了昼伏夜出的习性,但毕竟是只狐狸,吃饭常护食,咬人常见血,只跟她撒娇亲近。为了防止它咬护卫被做成围脖,她把它关了一整晚,这会儿它急着要解手。狐狸本身没异味,可排泄物的气味那叫一个刺激,汤圆从小就去花园里出恭,学猫刨土埋上,当给花草施肥。 屋中没有旁人,她走到橱柜边数了一遍,昨天消失的那本书神奇地回来了。 “……哪儿来的狐骚味?”隔墙隐约传来男人的声音。 “啊呀,是雪狐!将军,这皮子卖到京城能值百金……” “啧,刚够做个围脖……” 叶濯灵大惊失色,披上外衣扑到窗边,只听墙外的人连声叫道“跑了、跑了”,而后说话声就低下去,竖起耳朵也听不见了。 “郡主,您起来了?” 采莼端着水盆走进屋,按昨日约定好的禀告:“王爷卯时起床练刀,辰时用完早饭出门,巳时带着城外的人进了府,一共六个将军,还有十几个校尉。有个姓段的将军是大柱国的小儿子,在军中的地位比王爷这个主帅还高,他指名要住咱们老王爷的屋子。” 叶濯灵冷笑:“他不怕我爹半夜来找他?好大的胆!” 想到枉死的父亲,她胸口钝痛,转头望向嫁衣,眼泪又止不住要渗出来,忙用手背拭了两下,恨恨地自语:“一丘之貉,也该死。” 她吸了下鼻子,挺直脊背,“采莼,你别老在他们跟前晃悠,让人起疑。陆沧身边有个话多的护卫,你跟他多接触,避开另一个话少的。” 采莼应下,忧心忡忡地问:“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叶濯灵坐回凳上,镜中映出一张憔悴的瓜子脸,眼睛却亮得惊人,“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定要叫那姓陆的禽兽知道厉害,以报昨夜之仇。你给我上妆,上好看些,再去厨房第三个灶台底下拿东西。” 这时,屋外有条白影踩着石头蹦进窗,径直扑进她怀中,瑟瑟发抖。 叶濯灵的心落回肚子里,搓着它的小脸,“不就是做个围脖,瞧把你吓的。” 汤圆动了动鼻尖,警戒地盯着屋顶,背上的绒毛竖起来。 她把它抱回笼子,蹲下身极小声地道:“我知道。乖一点,忍上这几日,姐姐带你去找大哥。” 就在小雪狐逃回屋时,屋檐上另一个黑影静悄悄落地,闪身离开。 韩王府前院,陆沧把副将们都安置好了,被时康拉到一旁。 “王爷,杀人的念头动了一次就有第二次,您不打不骂,还以为您欠了郡主什么呢!她爹又不是您——” 陆沧打断他:“不要再提此事。药包里是什么?” “蒙汗药,一闻人就晕。” “你听到什么了?” “郡主骂您是禽兽,还要再使一次美人计,我不用看都知道厨房第三个灶台下藏着家伙事儿。她还要让丫鬟来套我的话,嘿,真是异想天开!我只担心王爷您,可不能因为跟她睡了一晚就信她。” 陆沧皱眉:“胡说什么!我没动她。” 他想起昨夜浴桶旁那张故作娇羞的脸,不屑地道:“她求我睡我都不睡。” 时康半信半疑,“我瞧您对她太过宽和。” 陆沧教他:“男人不跟女人计较。她让丫鬟来套你的话,你就直接同那丫鬟说明白,别想从你身上得到好处,如此这般,她就不打你主意了。” “王爷真是光明磊落。” 朱柯拖着辆板车过来,听到这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您拿训兵那套对付女人,没用的。” 他拍拍板车上的货,辛苦搜罗一整晚,只弄来这些差强人意的野味,还不够壮汉们塞牙缝。 陆沧却觉得足够了,挑了一条肥鱼、一只野鸡、一只鹿腿,吩咐:“叫厨房料理了,和酒坛子一起送到西山脚下去。” 朱柯劝道:“给他们几只兔子就罢了,好不容易弄来这些打牙祭。” 陆沧脸色遽沉:“兔子也是能吃的?饿着肚子打完赤狄,还要在地下继续挨饿?” 朱柯被说得低下头。他们当兵的都知道,兔子肉根本没油,若是只吃它不吃别的,人会饿死。 时康急了:“王爷小点声,别叫段将军听到。” 提到那人,陆沧神情更冷,拧了拧护腕,转身回主屋去了。 说曹操曹操到,他才离开,一人就笑眯眯地负手从廊下走来,玉带锦袍,腰间配着一弯匕首。 “你们从哪儿弄的这些好东西?” 朱柯心叫倒霉,行礼道:“段将军说笑,穷乡僻壤哪有好东西?小人找了一晚,才找到这些荤腥,鱼是摸的,蛋是掏的,鹿是射来的。” 段珪拔出匕首,在车上翻动两下,笑道:“在外打仗不讲究,随便吃些果腹罢了。我看这三尺长的乌鱼难得,叫厨房吊个汤,把鹿腿混着鸡脯子肉、烧刀子酒剁成泥,搓成丸子,下锅一汆,加点儿胡椒粒、菘菜叶,就是一顿好汤。” 朱柯暗道您可真会吃,专挑给死人的祭品做汤,面上佩服:“段将军见识广,可这儿的厨子我知道,比京城的厨子差远了,就是照这法子,也不见得好吃。” 段珪的笑意微微发冷:“晚上我要看到这锅汤。” 朱柯心里咯噔一下,刚才王爷的话,这小子怕是躲在旮旯角里听见了,过来找茬。 他没多说,躬身一拜,拉着时康退下。 段珪望着两人的背影,掏出帕子慢慢擦拭匕首,冷哼一声,踱步去了花园。 听说昨夜陆沧和那小丫头同屋,没想到今日就认岳父了。 叶万山和他那几个护卫也配? 儿子谋反牵连老子,这是他的命,谁叫他儿子跟错了师父! 陆沧这是故意跟自己对着干。 他不悦地想着,余光瞟到草丛里一人,“喂,你做什么呢?” 那人的衣服打了几块补丁,正蹲在墙根削竹条,看到段珪,忙不迭放下活计,在袍子上擦了擦手: “少将军,这儿有只毛色不错的雪狐,小人在编笼子。” 这副将正是昨日在众人面前解释大柱国和叶万山渊源的,名叫华仲,是段氏的老家臣,因为才能平庸,一直没提拔上去。 段珪一见他,就想起他在陆沧面前献殷勤,压住怒意,苦口婆心地道:“你大小也是个将军,在这儿逮狐狸卖钱,成何体统?” 说着便掏出一枚银叶子,“我知道你赌骰子输了不少,只要你开口,我有什么不能给的!对段家忠心的人,我绝不会亏待,可要是朝秦暮楚,就别怪我为父亲清理门户了。” 华仲接过他隔空扔来的钱,扯了扯嘴角,弯着腰:“多谢少将军。大柱国和少将军待我恩重如山,小人不敢有二心。” 他提起没编完的笼子,陪段珪在园里逛了一阵。天气和暖,万里无云,园中种植的花草散发出阵阵清香,段珪在草原上十几日,所见都是衰草盐滩、浓云惨雾,他望着满目青翠,心情不禁放松了些,随口问道: “什么狐狸品相这么好?我府中还有南越贡来的几条狐皮,回了京送你一条,不用在这里抓。” 话音刚落,就听有个女子“哎呀”了一声。 “什么人?”段珪扬声问。 假山后走过一个丫鬟,十五六岁,面庞清秀,衣着朴素,挽着一篮热气腾腾的食物。 “奴婢是郡主的侍女,朱柯统领让奴婢给众将军送喜饼。” 段珪看那篮内的“喜饼”,只是印着红字的烧饼罢了,做得着实粗糙。他从篮内拿了两个,一个递给华仲,另一个拿在手上。 “你方才惊叫什么?” “回将军,奴婢听到您说‘抓狐狸’,我们郡主养了一只雪狐。” 她看了眼华仲手上的竹笼。 华仲立刻把笼子放下,讪讪道:“冒犯了,我不知道那是郡主的,再不抓了。” 丫鬟送完饼,福身告退。 日头当空,两个男人在园中扯了些家常,走到槐树荫下歇着。 一只瘦骨嶙峋的癞皮狗闻到香气,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绕着段珪的脚转悠。他嫌恶地踢了一脚,狗还是不走,他只好将手里的喜饼远远一丢,狗欢快地跑到那儿香喷喷地吃起来,尾巴直摇。 华仲僵了须臾,默默把吃了一半的饼放下了。 北地苦寒,百姓一日两顿饭,王府也不例外。 人一紧张就会饿,早上叶濯灵就着酱菜喝了碗黄米粥,到了申时,她在房里饿得前胸贴后背,昏昏沉沉伏在桌上,全身上下只有胃是活的,不停地收缩。 采莼端来热汤饼,讲了些府中的所见所闻,说还有一炷香就要去前堂了。叶濯灵也知道自己应该吃点东西,可就是没胃口,一想到待会儿要和杀父仇人拜天地,还要让朝廷官兵当成笑话一样观看,就犯恶心。 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不能在这时候乱了阵脚,必须按照计划走下去。 她吃一口汤饼,就揉一下眼睛,努力不去想父亲和哥哥。他们若是知道她嫁给燕王,会不会对她失望?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没有回头路了。 多日未见油荤,厨房不知从哪儿弄来了新货,汤饼是用鸡汤煨的,里面还有老鳖的裙边。她吃了七分饱,用青盐漱了口,剩下一点给汤圆。它只吃熟食,这段日子都饿瘦了,一头扎进碗里敲骨吸髓,汤汁溅了满头满脸。 叶濯灵拎着它的后颈皮,很嫌弃:“采莼,把它擦干净,弄得房里一股味儿。” 小狐狸听到“擦”字,嘤嘤地在她手中扑腾起来,她冷冷道:“叶汤圆,你姐姐我豁出去了,你也要勇于牺牲顾全大局,懂吗?” 汤圆的尾巴颓然垂下来。 时候不早,叶濯灵洗了脸,补了唇脂,把玉佩系在脖子上,在眉间贴了一朵金花钿,发髻单插一支白玉簪,一眨眼就打扮完毕。 王府传承百年的珍贵头面几乎都换成了钱,给她爹打仗发粮饷去了,仅剩的首饰她不舍得用,让侍女收起来包好,成亲用的全是二手货。 嫁衣是住在城门口六十岁瞎婆婆的。 花钿是废弃的青楼里搜出来的。 玉佩和白玉簪是一套,采莼用一斗米跟死者的母亲换来了。 叶濯灵不想让陆沧占韩王府一丝一毫的便宜。 她如今光脚不怕穿鞋的,反正给自己烧了纸,戴死人的东西也不怕,恨不得叫陆沧多沾沾阴气,被冤魂缠身暴病而亡才好。 她在脑海里幻想着他暴病而亡的情状,双眉稍稍舒展开,听到外面爆竹噼里啪啦地响,深呼吸几下,盖上盖头。 成败就在今晚。 她不能让他看出破绽。 韩王府的二进院子有个松风堂,本是太平之年用来待客的殿,婚礼就在这儿办。 事急从权,两家聘礼、嫁妆一概全无,办酒入洞房,事儿就算成了。大周的习俗,先让宾客吃饱再迎新人,酒席摆了二十个小桌,一桌坐一个军官,每人面前放一副碗筷、一坛酒、三个炊饼、一碗老鳖菘菜汤,一碟炸田鸡、一碟花椒盐,老仆和临时来伺候的士兵用铁签串着烤肉,在堂里走来走去,谁要就割给谁一块。 朱柯苦苦寻来的那一车野味,到了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面前,犹如菜叶子般不经吃,他也看出众人碍着王爷的面子都收敛着,没好意思多要肉。 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家王爷和陛下一块儿长大,从来就没为钱财排场担心过,可头一次成亲,却如此寒酸窘迫,府里的绫罗绸缎、山珍海味都成了远在天边的摆设! 他和时康坐在席上借酒浇愁。 喝了一轮,段珪带头站起来笑道:“朱统领,让你家王爷带新娘子出来,我们今日都闹一闹新房,这府里死气沉沉的,热闹些才好。” 朱柯心里都气笑了,你有个好爹,我们可没有,谁不惜命啊? 将军们纷纷附和段珪调笑,正在这时,一道沉沉的声音从后堂传来:“谁敢闹?” 堂内瞬时静了下来。 第6章 洞房夜 陆沧从屏风后走出,换了身玄色翻领长袍,胸前绣着暗金螭纹,窄袖口绑着银质的苍狼头护腕,两枚獠牙泛着凛凛寒光。鹿皮革带将他的腰身束得紧紧的,上面挂着乌黑的匕首和一枚金龟,除此之外别无饰物。 在座的无不知晓这两样是大柱国赠与他的宝物,一个是十五岁那年认义父的见面礼,一个是他受封柱国将军时的贺礼,他征战在外,几乎从不离身。 段珪坐回椅上,悠悠地抿了口酒,看着自己桌上分毫未动的鹿肉丸子乌鱼汤,眼底浮现出恨意。 全场宾客只有他多了一碗汤,那么大的柴锅不可能只炖出这么点儿,剩下的汤去了哪里,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 “挽潮,我不过开个玩笑,你可别回了京跟父亲诉苦啊,他待你可比待我亲近多了。”他轻松道。 无人敢说话,气氛比刚才更为紧张。 “言重了。” 陆沧嘴上答了一句,却没看他,接过盘中的酒杯,洒了半杯在地上,将剩下的一饮而尽。 众人也都饮了,要随他走出殿,他回身命道:“本王带新妇出来,拜过堂就回房,诸位不必跟随,在此尽兴。” 而后朝他们拱了拱手。 礼都做到这份上,众人也不是傻子,都乖乖坐了回去,叹息今日是铁定不能一睹新妇哭哭啼啼的芳容,没有笑话可看了。 陆沧带着两个护卫,昂首阔步走到西厢房,在廊下站定。 时康上前迎亲,他身上扎着朵大红花,这是他给王爷准备的,可王爷嫌傻气不肯戴,他只好自个儿戴在箭筒上讨个吉利——婚礼总得有点婚礼的样子吧! 作为傧相,他搜肠刮肚,使出浑身解数把吉利话往外吐,成语一个接一个,说了个舌灿莲花。 房内的叶濯灵听到声音,两只手抓着红裙,猛地站了起来。 门外瞎嚷嚷什么呢? 她爹都死了,还说什么“白头到老、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生他个豺狼虎豹大萝卜! 她扶着侍女的手往外走,走出了舍生取义的气势,可一想起自己的艰巨使命,深吸口气,险险收回踹门的脚,低眉顺眼站在侍女身后扮娴静。 门开了。 秋风刮进来,叶濯灵身上凉飕飕的,目光从盖头边缘溜下去,瞟到地上的黑影。 ……好大一只怪物,怎么还长个狼头对她龇牙? 一只温热的大手忽地掐住她左腕,牵着她大步流星往前走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带犯人上堂。她不适地扭了扭手腕,他反倒握得更紧,仿佛她手里拿着把刀,随时准备刺杀他。 “王爷,轻点儿。”朱柯给陆沧使眼色。 陆沧一顿,松开她的手腕,看到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红印子。 她的皮怎么这么薄? 他换了个法子,去扣她的手掌,那五根玉葱般的指头被他碰了一下,就和被雷劈了似的直往后缩,眼看就要背到身后去。 陆沧的耐心用尽了:“行,你自己走。” 他板着脸走在前头,没几步就和她拉开了距离,弄得中间的朱柯尴尬万分,连连给时康打手势,让他快说几句圆场。 到了前院,时康终于酝酿好了词儿,清清嗓子。陆沧瞪他一眼,突然听到天上有嘎嘎的鸟叫,他来不及训斥,伸手抽出时康箭筒里的雕翎,拎过弓弩,对着天空就是嗖嗖两箭。 “扑扑”数声,那两只倒霉的大雁如熟透的瓜果从天而降,和瓦片一起骨碌碌滚下房檐,摔落在地,脖子被铁箭洞穿,哼也没哼一声就赴了黄泉。 雁群受到惊吓,阵列全乱了,在云里盘旋哀鸣。 陆沧走到死去的雁前,拎了一只,递给叶濯灵: “你抱着它。” 叶濯灵僵住了,好半天才伸出手,颤巍巍地接过死雁,结果这雁太重,啪叽一下掉在地上,只被她揪下几根羽毛来。 陆沧也僵住了,他确实没想到这雁太重,她拿不动。 他解释:“方才我弄疼你了,你既然不想碰我,就抱只雁给他们看,以全纳采之礼,免得旁人笑话我们。” 朱柯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不忍直视。 哪有纳采给死雁的? 都是活的好不好! 王爷以为新妇手上抱个东西、他在旁边站得和石头一样就不会被笑话了吗?! 陆沧继续道:“你拿不动,我就叫厨房烤了,宴席菜不够。” 时康也听不下去了,把箭筒上的红花塞给朱柯,一手拎着一只雁,哀叹着跑远了。 叶濯灵丢掉那几根雁毛,低低道:“殿下还是牵着妾身吧。” “早如此,我就不射它耽误时辰了。我们速战速决,拜完堂走为上策。” 陆沧说罢便重新牵起她的手,这次动作轻了许多,带着厚茧的大掌与她相扣。 叶濯灵随他走到松风堂前,话在嘴里憋得辛苦,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殿下可以不要一直捏我吗?” “嗯?”陆沧动作一停。 他这才发现自己在捏她巴掌上软软的肉。 他想了个理由:“我瞧你手脚僵硬,许是被雁吓到了,给你活血。” “……多谢殿下。” “嗯。” 叶濯灵在想,他到底为什么能理直气壮地“嗯”一声。 登徒子。 禽兽不如。 还没拜堂就在想洞房。 ……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得忍住了。 陆沧与新妇进了大堂,二十几个人都恭敬地站起来,齐声道贺。 与叛党之女成婚,婚仪自然简略至极,女方的高堂背着骂名入了土,男方的高堂远在千里之外,因此新人只拜天地、拜对方,受了三杯敬酒,从头到尾只用了一盏茶工夫,刚进去就出来了。 段珪手里转着酒杯,嘲讽道:“纳个妾还玩起对拜了,我看他明儿就要千里加急递折子,上表在外娶妻。小妖女本事挺大,把他迷成了吕奉先。” 此话一出,旁人皆失色,他酒醒了几分,在桌上捶了一拳,“我醉了。” 回到西厢,陆沧问叶濯灵:“你是想让我留在这,还是想让我出去同他们饮酒?” ……他为什么每次说话都那么直白! 叶濯灵本想找个理由把他支开,好独自琢磨一遍接下来的安排,他这么光明正大地一问,她说“想”也不是,说“不想”也不是。 陆沧见她坐在床沿一言不发,便道:“我戌时回来,你要是闷,就同狐狸耍耍。等厨房烤好了大雁,我让他们送肉来。” 叶濯灵把一个“滚”字生生咽下去,“殿下不必麻烦了,快走吧,将军们要等急了。” 陆沧走到门边,回身一望,她孤零零地坐在一堆花生干枣里,红色身影清瘦得像一抹将逝的晚霞。夕阳照在她的盖头上,几朵白梅亮晶晶地发光,似斑斑泪痕。 他多说了一句:“义父将你许给我,只要你收了报仇的心思,我就拿你当夫人待,昨晚之事一笔勾销。” “殿下快走吧。”她硬声催促,绣鞋把一颗掉在地上的花生踢出去。 ……脾气还怪大的。 陆沧不管她,带上门喝酒去了。 他不在的两个时辰里,叶濯灵的脑子飞速转起来,一会儿在想他身上为什么有个可怕的狼头,一会儿在想她第二次试探会不会被他掐死。 从昨天见燕王第一面开始,她就对他有了个大致的印象。此人由于武力太强,对没有触及底线的冒犯都很宽容,或者说,是居高临下的不屑。到目前为止,她的种种行径都没有让他动怒,只是让他不耐烦。 这也正合了她的思路——她使的是骄兵之计。 今晚她要赌陆沧不会对一介孤女下手。 闭目沉思后,她坐到桌前,趁新房里无人监视,拿起纸笔打起草稿来。 水漏滴答响,戌时很快到了。 侍女端着漱盂出去没一会儿,叶濯灵又开始紧张,蹲在地上和汤圆絮絮叨叨地谈心。 “……姐姐养了你三年,你不能只吃饭不干活,以往教你的指令,要牢牢记住。你是一只肩负重任的狐狸,危难关头要咬牙挺住,不要遇到危险就往窝窝里藏肉干,姐姐保证以后会让你有很多很多小肉干吃……” 习武之人耳力好,陆沧上台阶时就听到屋里传来隐隐约约的低语,待他走到门口,里头窸窸窣窣,好像有什么小动物从地面蹿了过去,等他推开门—— 新妇顶着红盖头坐在床上,素手交握放在腿上,裙下尖尖的绣花鞋并在一处,从上到下纹丝不动。 有个词叫“静若处子”。 陆沧环顾四周,并无旁人,垂眼看向墙角的铁笼,上头罩着块红布,寂静无声,仿佛是空的。 他拎起笼子抖了抖,毯子下掉出几根拇指长的肉干,是士兵吃的干粮,那装睡的小畜生“啊”地尖叫起来,四爪猛挥,露出锋利的指甲把笼上的“囍”字划得稀烂。 ……啧,动如脱兔。 陆沧捡起肉干,塞回笼子,它一嘴叼了三根,双耳朝后,目露凶光,伸出右前爪来掏他,粉肉垫狠狠拍在他腰带上,啪嗒啪嗒。 小孩儿不能进洞房。 他若无其事地把笼子丢到门外,插上闩,那凄厉的尖叫很快变成了幽怨的呜咽。 动静太大,新妇的脚终于挪了一下。 陆沧在水盆里净了手,不多废话,拿起桌上的桃木如意,当成缨枪在掌中转了几圈,“欻”地一声,直指她面门。 她的呼吸滞了一瞬。 如意柄触到盖头,一挑,光线大亮。新妇闭了闭眼,睫毛一动,仍不敢向上看,只盯在他腰间,面白如雪,耳轮红透。 陆沧扔了如意,站在床边俯视她,一眼就看到她尖翘的鼻子。他抬起她的下颌,端详一阵,淡扫胭脂的瓜子脸只有他巴掌大,一点丹唇似樱桃,两弯月眉照横波,明明是端庄灵秀的相貌,却因为这微翘张扬的鼻子显出不安分来,配上一双棕里泛绿的圆杏眼,怎么看都有些野物的妖气。 丧事里办喜事,钗环佩饰分外素净,愈发衬得人比花娇,颊生媚态。 “这妆不好看,去洗了。” 他坐到她身侧,专心致志地开始解腰带。 叶濯灵愣了一下,随即怒火滔天。 化个妆都抬举你了,让你牡丹花下死做个风流鬼,竟然说不好看? 不好看?! 她让采莼使出浑身解数化了个勾引男人的妆,特意把眉眼往上描,涂了腮红,对着镜子一照,比汤圆还招人喜欢。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只得装作难堪,掩面奔至水盆边。 陆沧一边脱衣服,一边听到水声,她洗脸就跟小狗喝水似的,呱嗒呱嗒,哗啦哗啦,溅得到处都是。 等她洗完,他把外袍和腰带往桌上一抛,“你睡不睡?” 叶濯灵擦脸的棉帕就这么顿在了半空。 陆沧接着道:“你若不睡,不要捣鼓那些三脚猫伎俩,找本书看。明日我要巡城,得早起,没空应付你。” 这妆真的那么难看吗? 叶濯灵不由怀疑起来,偷偷往镜子里瞟是否卸干净了,打湿的黑发贴在脸上,女鬼一般苍白。她吓得用棉帕搓了搓脸,搓热了,泛起几丝红晕,这才有了些人样,而后娇滴滴地跑到他面前,抹着眼角的水珠: “妾身知道殿下不喜欢妾身,可大柱国之命难违,若是妾身没有侍奉好殿下,怕他怪罪。” “你不说谁知道?合卺酒我就不喝了,免得里头有毒。”陆沧平淡道,旁若无人地褪中衣和袜子,往她床上一躺,盖上被子,面朝墙壁睡了。 ……他说的睡,就是单纯的睡觉? 叶濯灵空有一腔抱负,怎奈施展不开,在原地傻站了半晌,还是不甘。她把桌上两杯烈酒咕嘟咕嘟灌下去壮胆,三下五除二扒了自己的衣裳,拆了发髻,手脚并用爬上床,跪坐在外侧。 她伸手推推他:“殿下。” 他不动。 她两只手一起把他往里推,用了好大劲儿也没推动分毫,“殿下,请往里去些。” 他不说话,往里让了让,枕在另一只枕头上。 叶濯灵揪起被角,钻进去,一只手悄悄往枕下摸索,左肩刚贴上他的背,“啪”地一下,小臂被牢牢握住,眼前乾坤倒转。 就在这一瞬间,陆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身,捉她手、掐她脖子、屈膝压住她大腿,把她钉死在床上。 他垂首俯视她,虎口覆住脆弱的咽喉,没用力,为了让她能答话: “你摸什么?” 他的大掌像个烧热的钳子,烫得她心惊肉跳,连呼吸都不敢了。她直愣愣地望着他,眼中有诧异和委屈,继而变成盈盈的一汪湖,波光潋滟,欲说还休。 第7章 刺贪狼 叶濯灵咬唇,缄口不语。 陆沧揭了枕头,一本小册子露出来。 ……还以为是厨房第三个灶台底下藏的宝贝。 他有些失望,放开她的喉咙,将那册子在空中簌簌抖了一遭,没掉下刀片和粉末,便随手翻开一页,见纸上画着栩栩如生的小人图,姿势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真真是不堪入目。 “什么杂书,污人眼睛!”他烫手般将春宫图丢下,眉心皱起。 叶濯灵无地自容,挣了下被他捉住的右臂,偏过头,鼻息急促,吹得唇瓣上粘的青丝一动一动,搔着红云满布的脸颊。 再往下,白皙秀长的颈项呈露在他眼前,表面烙着红痕。 是他的指印。 像被野兽啃咬过。 柔软的触感残留在指尖,陆沧鬼使神差地捡起册子,看了一眼,问她:“你会吗?” 她抿着红唇,声如蚊蚋地“嗯”了一下,胸口起伏着,圆润的肩头微颤。 陆沧松开她的胳膊,直起身,又瞄一眼册子,“我不勉强女人。” “……嗯。” “无需如此讨好我。” 叶濯灵心想她都脱到这份上了,他还在装柳下惠,那眼神就勾在春宫图上,和没见过似的,简直可恶至极,世间再没有这么道貌岸然的禽兽! 她乖巧道:“妾身妇道人家,不能为己做主,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殿下,自然要与殿下行夫妻之事,这是职责,怎是讨好?妾身已想明白了,不会再做蠢事,愿在殿下府中谋一位置,过衣食无忧的日子,家父家兄定不愿看到妾身和他们一样命丧黄泉。” 她哀愁的声音低下来,隐没在窗外的夜风里。 陆沧一时没分出她这话是真是假,“你真想清楚了?” “是。” 他重新躺到她身边,不知想到什么,轻微一叹。 叶濯灵一鼓作气,拢着长发从床上坐起,放下帐幔,与他相对而坐。烛光暗了下来,温温凉凉的素手从敞开的丝袍间探入,轻轻抵住他的胸口。 陆沧望着她,睫毛微颤,没有动作。 他的心脏在跳动,平稳、有力,皮肤很烫,她像触到一团燃烧的火,却强自镇定,指尖顺着肌理的线条缓缓下移。 这里是胃,装了一点钩吻便可丧命。 贴着脊柱的是肾,要从后方才易刺穿。 再往下是肠子,据说中了一刀,人不会立刻死去,会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 她忆起爹爹讲述过的战场惨状,手下动作不停。他的身躯逐渐紧绷,在昏暗中如坚硬的石雕,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她咽了口唾沫,心怦怦直跳,却不得不继续这场危险的试探。 “妾身研习过图册,知晓几种侍奉殿下的方式。”她强作镇定地开口,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陆沧沉默片刻,语气难辨:“北疆民风,果然不同。” "殿下过誉。” “你所说的几种,是已然娴熟,还是尚未尝试?" 叶濯灵迟疑了一瞬,旋即笃定道:“是正在研习的。“ 为了取信于他,又补充道:“譬如‘若即若离''之法。” 陆沧眸光微动,视线掠过她轻抿的唇瓣,忽然想起昨夜触及的那对尖利犬齿。他心下了然,却又生出几分戒备。 “那就让本王见识一番。”他声音低沉。 叶濯灵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镇定。她悄悄将几绺青丝拂至颊边,遮掩住不安的神色。 正当她硬着头皮准备继续时,陆沧忽然闷哼一声,大手猛地扣住她的手腕,手背上青筋毕露。 “轻些。”他喘息着道。 叶濯灵先是一怔,随即暗喜—话本里说过,男子这般反应,正是心神松懈之兆。 她悄悄抬眸打量。此刻的他眉峰微蹙,狭长的眼眸半阖,耳际泛着薄红,紧抿的唇微微松开,宛如一头慵懒的猛兽。 她自觉得计,正要再施手段,却被他猛地攥住手腕。 “你这是要…”他话音未落,忽闻机括轻响,破空之声骤起。 电光火石间,陆沧已将她反制在榻上,两指稳稳夹住一枚疾射而来的短箭。另一支箭"笃”地钉入床柱,箭尾犹自震颤。 他扣住她的左腕——不知何时,她手中已多了一具精巧的弩机,箭槽上还剩一枚闪着幽光的短箭。 他举起她的胳膊——她左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精巧的弩机,一手可握,上面还插着剩下的一根箭,箭头带倒钩,涂着黑色药膏。 陆沧全身的燥热都褪了下去,将那弩机一掀,“砰”地砸到地上,反手拔出插在木柱上的箭,入木两分,木头都给扯烂了。他在床上扫视一圈,踢开床脚叠放的毡毯,下面的褥子事先往内折了一截,露出炕床上一个小洞,边缘坑坑洼洼,一看就是狐狸新掏的,深二尺宽一尺,刚好能放下一把袖珍小弩。 果然有新婚大礼等着他。 之前她故意摸枕头底下,是虚晃一招,让他自以为多心,等他略有懈怠,便趁他不注意,飞快地将弩机摸出来行凶。 陆沧冷冷道:“这就是你说的‘想清楚了’?” 上午她的侍女去厨房取了一篮喜饼,原来顺便藏了这东西。 他听到时康禀报,没让人搜查屋子,就是想看看她用不用、怎么用。她要是不亮武器,他还有点儿失望,觉得少了乐子,现在她亮出来,他松了口气,却又不高兴了,觉得被她算计。 但他给过她机会,总不能是他的错吧! 叶濯灵完成了今晚的一桩大任,把眼一闭,手一摊,脖子一梗:“你杀了我吧!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杀了我爹,怎么可能待我好?你只是贪图我的身子,把我当成侍妾享用,虚伪!我去你府中端茶送水挨打挨骂,还不如死在这儿,省得任人欺凌!我生是叶家的人,死是叶家的鬼,不给恃强凌弱的禽兽糟蹋!” 她这词儿背得滚瓜烂熟,念出来抑扬顿挫,能达到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程度,说完了一段,还有下一段,扯着嗓子哭起来: “汤圆啊汤圆,姐姐对不住你,我们叶家完了,不能给你做肉干吃了!你若听得懂人话,快快逃出去吧!逃不出去就在墙上一头撞死,不然他要杀你泄愤,把你的肉送去厨房烤,拿你的皮给他的姬妾做围脖!” 门外狐狸惊恐的尖叫又响了起来,一时间大的呼,小的嚎,里外相应,此起彼伏,惨不忍闻。 陆沧的耳膜都要被刺穿了,拿被子堵住她的嘴,捶了一拳枕头:“不许吵!” 哭喊变成了压抑的抽泣,她瞪着一双水汽朦胧的眼,眼泪淌在枕上,湿了一片,雪狐和她心有灵犀,也不闹了。 他跪立起身,气得发笑:“你要做荆轲,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你投毒行刺,在我看来就如笑话一般,我要杀你,早在城门口就下手了。无知!” 叶濯灵吐掉被子,哭闹:“你就是想杀我,玩腻了就随便找个理由杀掉,不如我拼了这条命先下手,就算没成也不留遗憾!” 陆沧怒道:“既已承诺,岂会反悔?我杀你一个无财无势的妇人有甚好处?” 他懒得同她扯别的,直言:“你磊落些,眼下堂堂正正地说明白,收不收杀我的心思?我怜你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你收了这心思,我不计较,昨晚和今晚都不作数;若不收,事不过三,下次我拧断你的脖子,拿你妹妹做围脖。你恨我是常理,嫁我是被迫,愿意侍奉我是求生,我养着你,不打不骂,也不当下人使唤。” 她的神情由激愤变作颓然,听到“被逼”二字,嘴唇抖动,听到“求生”,脸上羞红,陆沧看在眼里,就知她心中五味杂陈,备受煎熬。 “战场上为了求生,什么事做不出来?天下人口千万,有宁为玉碎之辈,也有苟且偷生之人,这世道,能活下来就算本事,只有蠢货才会捧高踩低。你骂我是禽兽,可知苛责你一个小女子委身仇人气节不保的才是禽兽?” 叶濯灵心神一震,愣住了。 他竟这么想。 陆沧言尽于此:“你给个准话,到底还想不想杀我?不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她只是偏头流泪,吸着鼻子,神情倔强又脆弱。 他撇下她,在床上、床底仔仔细细搜索一番,除了那个狐狸洞,就没有其余可藏凶器之处了,除非她能拿褥子上的花生干枣噎死他。 一更天夜色沉静,只有呼啸的秋风敲打着门户,红烛灭了一支。月光掺了冷雾,白茫茫地渗进屋内,如梦似幻,叶濯灵恍惚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场醒不了的噩梦,梦的尽头是一张混沌的大网,将她的命数吞噬。 ……她烧了纸,她下面有人。 叶濯灵又默念几遍,用被角抹抹泪,在陆沧系好袍带时,轻扯了他一下。 “嗯?” 他转头,她整张脸都埋到了被子里,只有一截小臂露在外面,抓住他的衣带。 她不说话,他便也不开口,盘腿在帐中坐着,闭目养神。过了半盏茶,他听到细细的声音: “你真能待我好?” 陆沧解释得都烦了:“好与不好自在人心,我只能不让你受欺负。” 她刨开被子坐起来,披着一头乌泱泱的长发,双手搭上他的肩,狐疑地凑近他的脸,两只浅色眼珠幽幽发光,他甚至以为她还要伸长那只翘鼻子在他身上嗅两下。 他不欲与她纠缠:“我明早要巡城,睡了。” 说着便脱下袍子,如昨晚一般将她裹住,塞到被子里。刚躺下,身子便是一僵——她的手不知何时已从袍子下挣脱,带着不知名的凉意,若有似无地在他腰间掠过。 那是方才暗箭袭来时留下的痕迹。 陆沧周身一热,猛地按住她不安分的手,声音里带着警告:“再动试试。” 丝袍在被底散开,叶濯灵趴上来,下巴戳着他的颈窝,手指绕着一缕头发,眼里有坚毅和羞赧。 “夫君昨晚不是说了,”她在他耳边吐气,“拿我喂狼。” 静了半刻,陆沧把帐子拉开,烛光驱散了那股青涩的妖气,她往后缩去,水汪汪的大眼睛在黑暗里闪烁。 他长臂一伸,揽住她的后腰,将她圈在怀里,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面颊,嗓音低沉:“真是不知死活。“ 说着便拿起枕边的册子,借着烛光翻开第一页。 叶濯灵心头一紧,隐隐觉得不安,“你……” 陆沧再次问道:“你看得懂这上面的内容?" 她含糊地应了声:“嗯。” “正好,我不曾细究过。”他神色坦然,不见半分愧色,“不如夫人与我一同研习,慢慢领会这夫妻相处之道。” 第8章 剪狐爪 夜半三更,房里要了热水。 炕上乱成一团,一只白玉般的脚掌倏地蹬在床尾,把堆着的亵衣踢下去,布料上的湿迹在空气中渐渐干涸。 红烛光里摇纱帐,乌云欲坠雪浪翻,极淡的酒气从唇齿间溢出,印在汗津津的肌肤上。陆沧被她咬出血来,眉头也不皱一下,双手挽着她发颤的膝弯走下地,泡进浴桶。 热水让叶濯灵瑟缩了一下,伏在他胸前气若游丝地哼唧,细白的后颈被吮咬得绯红。他看得眼热,用掌心抚弄着她的脊骨,目光停在一条勒痕上。 那是玉佩的吊绳留下的,红绳编得粗,纠缠间嵌入她的皮肉,他要取下,她就扑腾起来,不许他碰。 他此时偏要碰,举高了仰头细看,她伸手来抓,却怎么也够不着,反在他脸上挠出一道印子。 这也不是什么上等玉石,颜色不通透,光泽黯淡,她就这么稀罕? “好了,还给你。” 陆沧用指腹揩了楷右颊,把玉佩戴回她项下,不满地眯起眼,水下涌起暗流。她攥着玉,双目蓦地失了神,脖子抻着,湿淋淋的腰肢在他掌中一阵乱颤,似盘中香甜的酥山融化在他身上,而后再也无力吞吐,一头栽在他肩上陷入沉睡。 ……睡着的样子倒是乖多了。 陆沧给她擦洗完,数了数自己身上的血印子,足有八道。 这丫头不懂装懂,根本也是个外行,还得他按册子来。才摁着她学到第三页,她就伸爪子龇牙了,要是学完,不得把他弄出轻伤? 他抱着叶濯灵回到床上,要吹灯,忽想起洞房夜的花烛要燃一整晚,桌上这根蜡烛就是普普通通的红烛,不高不粗,也不知能不能撑到她醒来。 就像这桩乱世中的姻缘,不知能否撑到白头。 陆沧想了想,取来指甲刀,拎起她的爪子,掰开指头,咔擦咔擦一枚枚剪下去,修得短短的,连脚趾甲也没放过。 他们这些军中的人,都是半条命踏进鬼门关,不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是拔剑砍人时指甲劈了,那可有的好受。虽然他怀里这个不是士兵,但挠起人来的凶狠劲儿也差不多,他不过照着书换个样式,她就张牙舞爪地闹起来,装也不装了,哭着喊着让他出去,也不让他摸肚皮,轻轻摸也不可以,说撑得难受。 给她剪指甲,对维持婚姻来说,比燃一整晚花烛好使。 陆沧扫净地上的指甲屑,饮了杯温水,洗手上床。枕畔的人顺着他的臂膀滚过来,脸埋在他温热的胸膛上,身子蜷缩成一团,呼吸浅浅。 他并不怀疑她在装睡,半个时辰前她就累得睁不开眼了,困倦的时候会下意识找他身上热的地方贴着。他亦有些疲倦,却不急着睡,悄无声息地拉过她的巴掌,在软软的肉上捏来捏去,捏了个够,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比沙包的触感好多了。 手背蓦地一沉。 陆沧睁眼,只见她的左手盖在了自己手上。 他皱皱眉,掌心再次覆住她,她在梦里咂了咂嘴,把手一抽,“啪”地又盖在他手背上。 “什么怪癖?”他轻声自语。 陆沧瞬间想起他的嫡母李太妃养了一只狸花猫,他小时候逗它玩儿,只要把手放在猫爪上,那猫必定会拿爪子盖住人手。这么跟它玩三四次,它就恼了,翘着尾巴跳到高处,把桌上的瓶瓶罐罐几巴掌扫到地下,趾高气昂。 可她这样连睡觉也要压人一手的,他还是头次看到。 他颇为稀奇,跟她玩了一盏茶的叠手,她不知梦到什么,在他怀里踢蹬起来,呜哩哇啦地说起梦话,像在骂人,骂到最后眼角湿了,可怜兮兮地用脑袋蹭他胸口,嘴角耷拉着。 陆沧叹口气,放过她光秃秃的爪子,塞到被子里,拥着她睡下。 五更将尽时,屋檐上响起鸟鸣。 叶濯灵睡得很不安稳,做了几个梦也忘了,醒来仍然很困。她只觉浑身酸痛,动一下都是折磨,尤其是腰,被他按在枕头上失控地掐着,好像要断了。 话本都是骗人的,她不该瞎说她会四种法子,简直是自取其辱。 帐中漆黑,大约天还没亮,只有一丝极弱的光从缝隙透进来。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稍稍仰头,就看见了他的脸,深邃的轮廓即使在暗处也分外清晰,眉峰如峦,高鼻如岳,笔锋浓重。 ……仇人的相貌,要记住了。 淡淡的茶叶味钻进鼻子,她仔细嗅了两下,的确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昨日他饮过酒,用井水冲了个澡,所以身上没有酒味,本来她以为他在外头陪人喝了茶,所以才有这股味道,可在浴桶里分明也闻见了。 是炒熟的白茶的气味,有点儿陈,盛在紫砂罐里被太阳晒过。 她嗅着嗅着,头向前倾,扎在他的颈窝里,沉重的眼皮撑不住,渐渐合上。 ……仇人的气味,要记住了。 陆沧醒的时候,发现她在自己脖子边嗅来嗅去,鼻尖一动一动,不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他身上有什么怪味儿? 他抬起手臂闻了闻,没闻出来,连汗味也没有。他素来好洁,有条件就会冲澡,没水也用酒擦一擦,军中也就段珪这个贵公子比他讲究,用些熏香。 不过她身上倒是有股剥了皮的甜杏仁味儿,出汗时在手腕和脖子上能闻到,凉下来就没了,比山林里的狐狸好闻得多。 她周身都萦绕着那缕独特的幽香,而在贴近时,那气息变得更为清甜,仿佛晨曦中沾染了露水的草地,混合着一丝温暖的奶韵。这若有似无的暖香,丝丝缕缕地渗入周遭的空气里,久久不散。 他回忆着昨晚的荒唐行径,嗅了嗅指尖,耳朵发起热,轻手轻脚地放开她,直起身撩开帐帘。 桌上的红烛已经烧完了,而他练刀的时辰也误了。 他得赶快带着士兵去巡城。 快到午时,侍女端来朝食。 日头升到屋顶,碗里的汤饼热了两次,叶濯灵都没起来。等到碗摆上桌了,她还是呆呆地躺在被子里不想动,连门外的汤圆也没管。 采莼想起她往日的神采奕奕,不由一阵心痛,可她们这些做丫头的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对主子的选择更是无能为力,只有轻声劝慰她想开点,吃饱了再说。 叶濯灵终于浑浑噩噩地下床,洗了把脸,精神好了些,可浑身还是异常疲累,好像她在骨碌碌滚着的车轮下睡了一晚,再来只手捏捏就碎了。下身不知被他抹了什么药,效果奇好,疼是不疼了,也没出血,就是冰冰凉凉,害得她没吃几口汤饼就想泻肚子,腿打颤不好使,差不多是四脚并用爬到净室里。 因为实在太丢脸,她没好意思叫采莼扶着,把人支走办差去了。 ……干脆别活了。 她坐在恭桶上泪汪汪地想。 不,还是得活下去,看到他先死。 门帘一动,冒出个毛茸茸的脑袋,两只圆眼瞅着她,蹲坐在地上。 叶濯灵把裙子往腿上一捂,炸了毛,“滚,滚!什么怪癖,盯着人出恭,我又不是掉马桶里去了。” 汤圆走上前,“呜”地叫了一声,举起两只前爪,在她小腿上使劲扒拉,耳朵耷拉着,都快哭了。 她这才想起它的笼子上了锁,每天早上都是自己放它去花园,今天是谁给它开的门? “汤圆,坐。”她命令它安静下来。 小雪狐哀哀怨怨地坐下,望着她。 “握手。” 以往她喊握手,它都是先给右手,再给左手,今天一反常态,站起来把两只爪子都放到她手里,伸出指甲。 叶濯灵握着它光秃秃的小爪子,失声道:“谁把你的指甲剪了?!” 这句刚出口,目光移到自己手上,她差点从恭桶上跳起来:“谁把我的指甲剪了?!” ……那禽兽不如的东西! 刚才吃饭时她情绪低落心不在焉,此刻才发现指甲被齐根绞下,左手小指的本来养了半寸长,用来修印章边角,这下全没了;再拎起裙子低头看,十个脚趾甲也短了许多。 她和汤圆大眼瞪小眼,满腔悲愤,心疼地捏着它的爪子,“都剪出血了……” 狐狸的指甲不像人,里面有血脉,剪得深些就会碰到,虽然这几滴血已经干了,可叶濯灵还是气得要命。她每次给汤圆剪指甲剃脚毛,都小心翼翼,生怕弄疼它,它胆子小,总要鸡飞狗跳地折腾一番,可想而知今早陆沧趁她睡觉,用武力胁迫它就范,它是怎样的宁死不从、坚贞不屈。 那个欺凌弱小的烂人! 她神情一下子变得肃然,压低声音:“汤圆,我们要站在同一阵营把他弄死,这节骨眼上你可千万别给我使性子,姐姐还有事要你办。” 汤圆耳朵一立,精神抖擞地跳起来,在地砖上做刨坑的动作。 她摇头:“定是你挖的洞把他吓到了,他畏惧你,才剪你指甲。这次咱们不挖洞了,姐姐给你分点轻松的活儿,放心,采莼跟他们说过,有我罩着你,他们不敢逮你做围脖。这是第二个任务,办完第三个,咱们就去找大哥。来,击掌为誓。” 汤圆和她贴了一下爪心,肉垫暖乎乎的。 “一言为定。” 午时过后,日色曛然,王府的花园寂然无人。 陆沧点了几百名年轻士卒跟他在城中巡察,只留了五个人守王府。征北军和赤狄打完,军中减了五万人,多出来的干粮、被褥、夺来的牛羊统统发给老百姓,一来为了安抚民心,让他们相信这次来的朝廷军靠得住,二来可以从他们嘴里打听点消息。 常言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这年头老百姓看到一副盔甲都怕,倘若不先给点好处,新来坐镇的人仅凭武力是不能孚众的。云台城所在的东辽郡有大批背井离乡的流民,匪患严重,再加上赤狄时不时南下扰边,北部就快成了废墟,大柱国让他安定边疆,实非易事。 城中留下的两千人找不出一个青壮年,全是老病残疾,陆沧觉得自己镇了座空城,钱粮都无,还要他倒贴,唯一得民心的韩王也被砍了。大柱国于战事上很通,于政事上就差了点儿,这光景就该把段珪留下镇城,封他个郡守历练历练,他治得好,能使民心归顺,于段氏大有裨益。 毕竟他在战场上实在给他爹丢脸。 陆沧早晨出府时神清气爽,见到百姓对军队感恩戴德,更是言谈都宽和了几分,此时回头望望同一名中年妇人拉扯的段珪,皱眉问朱柯: “他又怎么了?” 朱柯跑过去,娴熟地开解了一番,回来禀报“那妇人的相公儿女都死光了,她想回娘家投奔兄弟,见段将军穿着不凡,想用她女儿的手钏换点路费,段将军给了她一钱银子,可如今银子在北方不好使,她只要粟米,还说簪子和玉佩卖了一斗,段将军就踹了她一脚。” ……段珪脑子被驴踢了? 陆沧冷声道:“今日我们就是来发粮的,没米就发干粮,一会儿叫人给她送去。” “是。您巡得也差不多了,何时回去?” “等见完这些人。”他坐到路边一家废弃的茶棚下,拔了水囊的塞子灌了一口。 那些领了东西的百姓排着队要来谢他,他不好抛下队伍先走,要是段珪再发脾气踹上几个人,这一趟就白跑了。 陆沧听着人们带着乡音的恭维,手中攥着沙包,百无聊赖地看天。蓝天上飘着朵白云,竖着两只尖尖的耳朵,像个…… “王爷,这位婆婆想跟您单独说话,说有要事。”朱柯道。 陆沧打眼一瞧,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站在下首,瘪着两只眼,是个瞎子,排在队末,前面的人都陆续散了。 不知为何,他今日脾气特别好,搀着那老妇人进了茶馆,屏退下人:“老人家有何事?” 老妇人的篮子里放着军队发的粗面饼,先是双手合十朝他拜了一拜,又说了好些感激的话,宛如遇上了救世神佛,等到陆沧不耐烦了,终于道: “城内有一处地窖,里头储有八千石粮,还有兵器火药,是从前韩庄王留给自己的后路,除了王府的主子,外人都不知地窖在何处,王爷若能找到,便可以此充军。老身从前是韩王府的婢女,因看了不该看的,被先王剜了眼睛赶出来,二十年来不敢多说一句话。王爷您跟那些作孽的人一比啊,就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 第9章 试君心 陆沧虽在南方长大,却对那个剜人眼睛的韩庄王略有所知,此人因残暴吝啬而臭名昭著,最后被赤狄人拴在马尾巴上拖了二里地,和殉国沾了边,得了一个“庄”的美谥。 但他知道的只有这些,因此老妇人走后,他召来朱柯,命他向本城老人探问。 朱柯办事细致,去了一遭,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来,回禀:“还有个老人也知晓,但只是传闻。他说当年韩庄王想造反,秘密修了这个地窖,完工后把工匠都杀了,又命亲信在几个县搜刮粮食。结果地窖建成没几年,赤狄人就打打进了城,韩庄王和他的护卫全死了,王府也被洗劫,后来就没有人知道地窖在哪儿了。” 陆沧捏了捏沙包,“继任的韩王是谁?” “是韩庄王的儿子,主脉就剩他一个,继位数年也死了。那会儿赤狄来势汹汹,叶氏本就人丁稀少,更被打怕了,竟无人愿意坐王位,推来推去,就推到了叶万山身上,他来当这个冤大头。”朱柯感慨道。 陆沧点点头,原来自己的便宜岳父是这么稀里糊涂当上王爷的。女儿像爹,这父女俩都不怎么聪明——或者说,都有个自以为是的毛病。 老妇人透露出地窖里有八千石粮食,实则他根本没打算充军。 他麾下十万人,八千石够干什么?一个士兵每天发两升粟米,这么多塞牙缝都不够。何况二十年过去,就算地下干燥阴凉,也定有损耗。 粮食可以还给附近几个县,但里头的兵器和火药必须要充军,这些东西不能放在地方官员和百姓手上。 朱柯很会读眼色,建言:“王爷,您回府问问郡主,恰是个试探的机会。这事儿连外人都听说过,她爹打仗需要粮食兵器,不可能没找过地窖。” 陆沧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昨夜第二次手下留情放过了那丫头,她在痛苦的权衡后选择归顺他,做他的枕边人保命。 嫁是真的嫁了,睡也是真的睡了,可一时的选择就代表她从此全心全意向着他吗? 陆沧不需要她爱自己,只需要她安分守己,不背地里捅刀子。 地窖的事,她若一问摇头三不知,就说明依旧怀有对付他的心思;若和盘托出,那才是真的安分了,把他当成夫婿。历来败将献城都要献宝、献地图,她得拿出态度来。 他将沙包高高抛起,又接住揣到口袋里,大步走出棚屋,声音往上扬:“不早了,回去见夫人。” 申时未到,韩王府的厨房已忙得热火朝天。 府里一下子住进六名将军,还要管副官的吃喝,余粮告罄在即。昨日办婚礼,那一车鱼肉加上两只雁都祭了五脏庙,时康一个头两个大,见到小兵往府里运刚打来的野鸡狍子,如遇救星,赶紧叫厨子料理了。 ……再没点填肚子的荤腥,只能把郡主养的狐狸加点花椒桂皮炖了。 灶上的鸡汤咕噜噜冒泡,时康的肚子咕噜噜直叫,在厨内找了一圈,只找到半块硬邦邦的馍。正嫌弃时,一个清秀的侍女掀帘进来,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有杯红枣茶、一块喜饼。 时康知道她叫采莼,跟郡主六年了,昨日在房里和郡主商量计策的就是她。 他在心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别以为他不知道,她就是来套他话的!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她还以为自己是软柿子。 他面上仍笑眯眯的:“姑娘有何事?” 采莼福身道:“郡主让奴婢来问问王爷何时回府。奴婢听说时大人从早上开始忙,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来给大人送些茶点,大人别嫌弃。” 她把那杯茶递到他面前,时康接了,从左手换到右手,从右手换到左手,放到嘴边又远离,反复几次就是不喝。 采莼急了:“奴婢怎敢在里面下毒?大人若不信,奴婢先尝一口。” 说完便掰了一小块饼放入口中,又来夺茶杯,时康把茶水往地上“哗”地一泼,正泼在她鞋边,笑道:“罢了罢了,姑娘就当我多心吧。” 采莼见他这般无礼,眼眶红了,哽咽道:“奴婢的主子已经是王爷的人,时大人又是王爷身边的护卫,奴婢怎敢坏了郡主的前程?” 时康将喜饼往窗外一扔,一群麻雀从枝头呼啦啦飞下来,争先恐后地啄食。 “姑娘可知我为何在厨房盯着?就是怕哪个糊涂东西往锅里下药。我家王爷总说男人不跟女人计较,我今儿就同姑娘明明白白地讲清楚,别以为我话多,你就能从我嘴里套出什么来。我在王府里长了一十七年,断不会做出吃里扒外的事,也不会让你一个小丫头拿捏,你若有别的心思,趁早打消,否则——” 他拿过架子上一只破瓷碗,当着她的面轻轻一捏,“啪嚓”一声,那碗就裂成了几片,叮叮当当落在地上。 采莼打了个寒颤,后退一步,面上青一阵红一阵,结结巴巴地道:“大人……大人误会了!” 这副模样看在时康眼里,就坐实了心怀诡计,他神情蓦地一厉,喝问:“你从实招来,到底找我干什么?!” 采莼吓了一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泪水盈睫:“奴婢……奴婢只是想让大人在王爷面前替郡主美言几句……” 时康冷哼:“最好如此,你可别是想从我这儿问出王爷的喜好,以便图谋不轨。郡主刺杀王爷两次,我都知道,你要想活,就学聪明些。” 这话当真是撕破脸皮了,采莼抚着胸口喘气,极力掩饰发抖的声音:“多谢时大人点拨,奴婢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谋害您和王爷。” 时康拖长鼻音“嗯”了声,嘴角重新挂上微笑,“起来吧,但望你记住这句话。” 采莼被他训了一顿,极是蔫巴可怜,拍了拍裙上的灰尘站起来,低声下气地奉承他: “大人果然得王爷信任,连……都知道。想来除了大人,王爷不放心别人管府里,所以独独把大人留下,叫其他人跟去巡城。” ……时康笑容一僵。 采莼继续拍马屁:“大人连看锅都亲力亲为,可见对王爷忠心耿耿,他有公差要事,定都交与大人办,大人年纪这么轻,真是前途无量。您放心,奴婢心中有数,万万得罪不起您。” 她没抬头看他的脸色,行了个礼,轻轻地走出去。 屋里的时康沉默了好半晌,在灶台上狠拍一掌,震起锅灰。 窗外忽有校尉喊:“时护卫,王爷回来了,开饭开饭,快把菜备上!” 他火冒三丈,冲外头吼道:“催你爹催,小爷就是当厨子也不给你端菜!” 这声音随风飘到花园里,采莼挎着竹篮走过一片青草地,朝后面瞥了眼。 ……果然郡主说得不错。 男人这种东西,是很容易自作聪明的,一旦他觉得某个女人笨,或是自觉看穿某个伎俩,便会放下戒心,暴露本性。 就是她弄不懂,为什么话本小说里都不这样写? 她经过假山,遇上穿铠甲的朱柯,对方把她一拦,“姑娘,我有几句话问你,请跟我来。” 采莼跟他走到二进院子,心里打起鼓,这人不是好糊弄的。 朱柯温声道:“打扰姑娘,你来府中几年了?有没有去过王爷世子的书房服侍?识不识字?有没有见过上一任韩王?” 这厢他俩在院子里一问一答,那厢陆沧进了闺房,饭菜也随之端上桌。 铜炉里燃着熏香,暖阁充斥着一股廉价的艾草味,煞是提神醒脑,陆沧解下披风,一面用麻布细细擦拭着刀刃,一面走到炕边。 此时日头西移,天色尚明,淡白的秋阳束成丝线,在红纱帐上描出几朵金合欢的轮廓,帐中侧卧着一抹身影,鼻息浅浅。 ……还在睡? 他站了须臾,撩起半片纱帘,入眼一滩浓墨般的青丝泼洒在枕上,蜿蜒迤逦至床沿,发尾悬在空中。他的新婚夫人面朝墙壁,锦衾掩住肩膀,露出一茬鲜笋似的雪颈,半枚红印隐在乱发间。 陆沧悄然坐在床沿,用刀柄轻轻戳了下被子:“起来吃些东西。” 被子动了。 叶濯灵慢慢地抽出一只胳膊,把头发捋到一边,仍背对他躺着,那枚吻痕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他再往下瞧,又是一枚,颜色更深。 陆沧犹豫片刻,掀开被子,她猛地抓住被角,把自己牢牢裹成个粽子,只露出一张冷若冰霜的瓜子脸,可当目光触到那柄寒光凛冽的长刀,她睫毛一抖,再冰冷的表情也被惊惧破坏了。 ……她怕这玩意。 陆沧把擦了一半的环首刀收入皮鞘,放到桌上,试图说点什么来缓和气氛: “它叫流霜,是我母妃重金请工匠打的,取过的性命约莫有一千条,血气重,许多人见了都怕。只要你不生二心,我不会用它来杀你。” 她的脸又往被子里缩了一半。 他觉得自己好像说得不太对,可话已经说出口了,干脆不去深究,生硬地把她手里的被子拽出来——不出所料,遭到了剧烈反抗,于是他使了个擒拿术,将她朝下一翻,轻而易举地制住她的双腕,举过头顶。 叶濯灵的呼吸变得急促,可最终一个字也没挤出来,沉默地被他压在褥子上,感到那只带着茧子的温热大掌捏住后颈,贴着皮肉一寸寸往下滑。指腹按过颈骨,她头皮发麻;划过肩胛,她寒毛直竖;摸到尾椎处,她全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冷汗从手心渗出。 陆沧嫌心衣带子碍事,扯开扔到一旁,按摩着她的背,明明是给伤兵活络筋骨,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转起了走马灯,昨夜的画面纷至沓来,好不热闹。 ……不能往下看。 他这么告诫自己,给她揉筋就认真揉,要不得酸一整天,可视线像粒油珠,从颤动的黑发滴到雪白的背上,自然而然地滚过一弯纤秀的弧度,落在两盏凹陷的腰窝里,打了个转儿,就是出不来。 ……就看一眼,应该不要紧。 他用指节按着脊背两侧的筋脉,力道不重,可她皮薄,稍微按两下肌肤就泛起绯红,和被热水烫过似的。她被他揉疼了,却又不敢叫喊乱动,侧首望向他,黑眸中水汽弥漫,嘴里咬着那件茜红的心衣,鼻子哼唧着。 这声音又娇又委屈,唤起回忆,陆沧的思维停滞了一瞬,血液直往脑门上涌,手指摩挲着她颈后的印子。 ……这是昨夜留下的痕迹。她要躲闪,他却下意识在她颈后留下一个浅红的印记,掌心扶住她的腰肢。 下方那处痕迹,是两人贴近时留下的。她被他揽在身前,肌肤相融间,那股若有若无的甜香萦绕在鼻尖,让他不由自主地低头,在那片肌肤上留下一个轻吻。 右侧腰窝的那处红痕,是他情急时留下的。她不愿让他触碰腹部,他只能扶着她的腰侧,以免她失了力气。最后关头他一时情动,在那细腻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就是……眼下这样的姿势。 陆沧回过神,才发觉自己的手仍停留在她腰间。掌下纤腰不盈一握,此刻正如风中秋叶般微微颤抖。 这般的轻颤,让他想起昨夜她在浴桶中的模样。水波荡漾间,她无力地倚在他臂弯中,那细微的战栗透过相贴的肌肤传来,竟让他一时失了神智。 那时她伏在他肩头轻声呜咽。 恰如此时此刻。 陆沧觉得身上热极,连迎面刮来的风都是燥的,清凉的艾草熏香根本无济于事。 ……秋天怎么会有这么热的风? 窗子不能再开了。 叶濯灵感到背上的压力突然消失,愣愣地支起上半身,看着他去关了窗、插了门、脱了外袍,一步步朝自己走来,脸庞逆着光,鼻梁侧的阴影更显沉郁,两只眼荧荧发亮,像暗处盯住猎物的猛兽。 ……他要干什么?! 不能好好给她揉一揉吗?他都盘剥她一晚上了! 然而在他俯下身时,她竭力把满肚子脏话压了回去,水杏眼波光流转,羞红着脸嗫嚅: “请夫君怜惜。” 第10章 软硬计 陆沧并未急于更进一步,只是握着她一缕青丝,在指间缓缓梳理。她的发丝细软浓密,带着在暖炕上捂出的温热,触手柔滑。当他的指尖无意间掠过她额前的美人尖,触及那圈新生的碎发时,竟感到一丝微弱的静电,带来瞬间的酥麻。 叶濯灵乖巧地望着他,眼里有嗔怪,伏在被子里的脑袋越来越低,最终埋了进去,只有一缕发尾还牵在他手里。 耳后突然喷来炙热的气流,仿佛有一张血盆大口静悄悄地逼近,下一刻就要狠狠咬下去。她的心脏呯呯地跳起来,听见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手指攥紧褥子,那股白茶的气味越来越浓烈,蛇一般缠上她的脖子,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昨夜是我孟浪,让夫人受惊了。”陆沧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在她耳畔低语,“我确是头一次,有经验不到之处,还望夫人海涵。那药膏好用吗?” 她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嗯”。 他伸手去摸枕头下,摸了个空,问她:“册子呢?我瞧前三页画得假了,第四页还有些门道可看。” 叶濯灵在心中破口大骂,好不要脸的禽兽!晚饭还没吃就要来吃她,昨夜暴饮暴食也填不满他的胃! 是谁说那种图污人眼睛的?! ……姑奶奶暂且忍你几天,等把东西拿到手,再去给爹爹烧纸,让他保佑我早点弄死你。 她这样想着,仍把脸埋在被子里,抬起一条胳膊,翘起一根食指,指向床尾。 陆沧移开毡毯,发现昨夜藏匿弩机的暗格里,此刻安静地躺着一本画册。他信手翻阅几页,选了一幅笔触温婉的,轻拍她的肩头: “夫人觉得这幅如何?” 叶濯灵此刻什么都不愿看,只想看他被天雷劈个正着,却不得不故作羞涩地睁眼,半推半就道:“夫君初掌城务,当以政事为重,岂能终日与妾身厮守……” “这才第二日,何来终日之说?”他理直气壮地反驳。 她竟无言以对。 她轻声应了,俯卧在锦衾间不再动弹。陆沧拨开碍事的被褥,只见未消的绯痕如初雪落梅,在玉肌上点点晕开。他取过鹿皮革带,弯作圆弧,以光滑的内侧轻抚过她的脊线。所经之处,肌肤泛起细小的战栗,仿佛春风拂过湖面,荡开圈圈涟漪。 一声压抑的轻喘逸出唇畔。 陆沧衣襟微敞,将革带虚虚环过她的手腕,自身后拥住她。帐幔低垂,烛影摇曳,在情浓意动之时,他轻抚她的面颊,唇瓣擦过额际碎发,再度感到那微弱的静电,如同上天善意的提醒。 “夫人除了那些信函册页,”他气息微乱,却仍不忘正事,“可还有其他要交予为夫的?” 不待她细想,他已将人更深地拥入怀中。叶濯灵轻呼出声,在翻涌的情潮中勉力维持清明,却终究被卷入浪涛之中。眼角沁出泪珠,她试图移开他置于腹间的手掌,却浑身酥软使不上力。 陆沧轻吻她湿润的眼睫,继续追问:“还有没有?” “本郡地图,在书房……” “多谢夫人,这倒用不上,我已有了。” 他掌心贴着她柔软的腰腹,带着不容拒绝的暖意,喉结微动:“征北军与赤狄连日交战,粮草兵器消耗甚巨。夫人可知,这城中可有哪家世族,私下囤积了这些物资?” 她目光微微一颤,偏过头避开他灼热的注视,气息不稳地答道:“原本是有的……可接连战事,都、都举家南迁了,连郡守大人也走了……” 他似是专心听着,指节却仍流连在她耳际,气息拂过她泛红的耳垂:“既如此,你父亲的军需辎重,又是从何而来?” “变卖了些古玩字画……赤狄人不抢这些。”她声音愈发绵软,带着细微的哽咽,“还有……还有从战场上收拾来的,士兵们也自带了些兵器。夫君……真的不行了……” 陆沧凝视着她绯红的面颊——方才那一瞬的闪躲并未逃过他的眼睛。他暂不点破今日在城中的听闻,只将脸埋在她颈间,深嗅那缕清甜的杏仁气息,手下愈发缠绵,直至她的求饶声渐弱,化作细碎的呜咽。 他将她轻轻放回枕上,解开了虚拢着她手腕的革带,扬手将其掷出帐外。随后俯身,在她微微起伏的小腹落下一个轻吻,气息微促:“夫人若受不住,我们便换一页。这次定会温柔些。” 帐内烛影摇曳,春意缱绻。待云收雨霁,案上的晚膳早已凉透。 陆沧命下人抬来热水,她见到浴桶,就像见了水的猫,胡乱扑打一通,被按在水里涮了个干净。他自知做得荒唐,便没再折腾,仔细给她擦干了,用毛毡一裹放在榻上,把重新热过的馕饼端来,掰碎了泡到汤里。 他一边默默地给她掰着馍,一边听到她肚子叽里咕噜地叫。 叶濯灵感到很丢脸,可她真是饿急了,嗟来之食放在面前,香得出奇。黄澄澄的汤面漂着一层油花,洒着翠绿的芫荽,汤里焖着扎扎实实的带骨鸡块——她有三个月没吃过鸡了,昨日只分到鸡汤和一点王八肉。王府节衣缩食,自从与赤狄开战,平时只能吃到腌熏货、弄点猪油渣拌饭,实在馋鲜肉馋得不行了,她就捉田鼠架在火上烤。 她和汤圆都喜欢吃田鼠,可鸡的味道比它更香。那根鸡腿骨头就在她眼前几寸,好像长出了一只小手,一把将她的下巴勾近,撬开紧闭的嘴,跳到她舌头上,利索地摇身一抖,将滑嫩油润的肉都剥落在齿间。第一口下去,她浑身一酥,魂儿都要从天灵盖飘出去了,继而紧紧抓住那根骨头,将软骨也嘎吱嘎吱地嚼碎吞了下去,眼冒绿光。 陆沧一低头的功夫,只听唏哩呼噜几下,再抬起头来时,她碗里的鸡汤一扫而空,只剩一根光溜溜的骨头。他愣了愣,左手心还留着一堆碎馍,只好全都泡进了自己汤碗里。 ……这也太能吃了。 她正披着毛毡,凶狠地撕扯一只鸡翅膀,尖牙凿着骨头,唇舌嘬着油汁,忽见有只手伸到面前抓碗,不做多想便一巴掌甩过去。 “啪”的一声,在屋里格外清脆。 叶濯灵一激灵,清醒了。 ……她干了什么?! 鸡骨头从嘴边滑落,“咚”地掉进碗里,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瞳孔微缩。 陆沧被她打了手背,面无波澜地把两人的碗调换过来,语气平静:“继续吃吧,没人跟你抢。” 竟然护食。 普天之下除了他的武学师父和战场上的敌兵,还没有谁敢打他,虽然这一下对他来说和挠痒痒似的,可心中还是不悦。 北方的贵族都这么没教养?她前天献城的时候,跟他说话还像模像样的,没想到性子这么野。 等她随他回封地,一定要让母妃好好教她礼数,连她妹妹一块儿教,咬人挠人打人蹬人的毛病定要改过来。 叶濯灵迟疑地摸了一下滚热的碗沿,里面盛着另一只鸡腿,试探地用筷子戳了一下,警惕地瞟他脸上的神情,戳了两三次,确认他没有别的心思,才夹起来塞入嘴里,这回吃得慢多了。 陆沧不禁问:“你爹真是藩王?你真是个郡主?” 这一问,她鸡也不吃了,汤也不喝了,放下筷子,不堪受辱地梗着脖子道:“如今韩王府破败了,家父家兄沦落为朝廷罪人,我自然不敢对殿下摆郡主的谱,可殿下也无需如此羞辱我们!两百年前太祖开国,叶氏是太祖养子,和殿下一样是刀山火海里挣下的军功,爵位俸禄与皇子相同,当年也是风光无限。 “大周王爵世袭罔替,我爹爹乃是韩昭王玄孙、东辽郡王嫡出曾孙,打出世起就有奉国将军的爵位,我哥哥是镇国中尉,我原是个乡君。我祖父母走得早,我们这里穷困,郡里发不出每年六百石俸禄,我爹爹十三岁就去给大户人家种田,受尽了欺凌,后来流浪到定远县投军,也不知走了什么大运,被郡守抓来当王爷。他当了王爷,我哥哥自然是世子,我自然是个郡主,可惜没享过一天福。” 叶濯灵有些激动,抹了抹眼睛,越说越愤懑:“殿下瞧不起我就罢了,可我爹爹,他……” 她顿了顿,终究咽不下那口气,脑门发热地说了出来:“云台城是咽喉要地,他这十一年来,为了守住城,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殿下也是打过赤狄的,知道漠北鞑子有多凶恶,我爹爹虽是个庸才,却从不曾被他们吓退,每次出征必身先士卒,与士兵同寝同食。若不是他,云台城早就空了,东辽郡也早就被赤狄攻破了!他如今已经伏法,棺材板都钉上了,殿下看在同是将领的份上,实不该瞧不起他!” “可惜了,本王没同他说过话。”陆沧只淡淡地丢下一句。 这话听在叶濯灵耳朵里,如同一把捅穿心脏的利刃,这杀人不眨眼的禽兽,还没跟她爹说话就把他砍了! 陆沧又道:“这话和我说也就罢了,不要说出去,否则我也不能保你。” 她在心里冷笑——反正也没对他抱希望。 仇人就是仇人,不共戴天,他怎么会因为成了个亲,就给她爹平反?她只需考虑如何扳倒他。 她心念一转,直视他沉痛道:“逝者已矣,殿下按朝廷规矩办事,还两次开恩厚待妾身,妾身虽伤心至极,却也明事理,不会迁怒于殿下。殿下嫌弃妾身没有郡主的仪态,哪里知道妾身多日没吃过这般好的菜肴,一只鸡放在云台城里,三两银子都买不到,这汤至少要拿柴火慢炖上两个时辰……” 陆沧见她嘴唇一抖,像要说什么,还没蹦出字儿,眼眶先扑簌簌掉出两颗豆大的泪珠,而后哗啦哗啦涌出两股泉水,哭得好不惨烈。 “你哭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地问。 叶濯灵本没想哭,不料自己说得太情真意切,想到灶里熊熊燃烧的木柴,心在滴血,眼泪止也止不住:“殿下才住了两晚,都烧水洗三次澡了,爹爹在的时候我都不敢这么洗,那么一大桶水该费多少柴啊?还要炖那么长时辰的汤,煮菜供那么多人吃……我们家的柴火就快没了,周围几座山都是秃的,冬天又冷,只能拆房子烧火过冬了……” 陆沧哭笑不得,敢情她是心疼柴禾! “谁要拆你家屋子?我叫他们从邻县运柴过来。你要吃鸡,等回了溱州,我日日弄一只鸡给你。” 她用袖子拭泪,吸着鼻子,样子可怜极了。 他无奈,把碗朝她推了推:“喝口汤。” 她依旧抽噎不语,也不吃饭,定定地望着他,长睫毛挂着水珠,一眨又一眨,一滴又一滴。 陆沧被她哭得脑仁疼,看着她红红的翘鼻子,蓦地灵光一现,去外间拿了个荷包回来,从中取出一枚亮晶晶的东西,拍在桌上。 这玩意刚一拿出来,她的眼泪就奇迹般地收住了。叶濯灵低头注视着它,整块椭圆形的鲜红宝石没有一丁点瑕疵,银子做的底托被它一衬,简直贱若尘泥,晶莹剔透的光芒犹如旭日东升,把周围一小块木头照得灿亮。 ……什么举世无双的宝贝? “这是赤狄左贤王帽子上镶的鸽血宝石,是西域来的,连京城也罕有这样的成色,放在东海的番市上,约莫值两千金,够普通百姓一辈子吃用。” 陆沧把宝石交给她,“我们的确不好白吃白住,我来此前并不知晓要成婚,身上没带值钱的物什作聘礼,就将它赠与夫人吧。” 叶濯灵心头一喜,来得正好,她正愁没钱使呢! 做戏做全套,她抬起眼,似乎难以置信:“这当真是左贤王的?” 第11章 墓前誓 “自然当真。”陆沧不满道。 她迟疑:“凡是北疆百姓都知晓,左贤王膂力过人,马术娴熟,能以一当百,曾经杀了三个久经沙场的守将——” 他打断她的话:“本王取其首级,如探囊取物而已。” “……探囊取物?” “我在马上与他斗了一个回合,便砍了他的脑袋,缴了他的帽子。” 叶濯灵“啊”了声,两只手扒着茶几,身子前倾,双眸迸发出惊异的光彩:“早听人说燕王殿下的刀法独步天下,原来只消一个回合,就能把草原上最勇猛的战士斩于马下!” 陆沧嘴角一扬,又压住了,正色道:“夫人谬赞,是他武艺不精。” ……呵,男人就是爱装,他要真有那么高的武艺,右臂上的伤疤怎么来的? 叶濯灵腹诽完,摩挲着这颗价值连城的鸽血宝石,起身去橱中拿了一只发黑的旧银匣子,把宝石放入其中,颤声道: “爹爹在时,曾大败于左贤王之军,还差点被他取了性命。若殿下准许,妾身想将宝石给爹爹陪葬,他棺材里都是黄泥做的元宝,一点儿真钱都没有……” 说着又掩面抽泣起来。 她怎么又哭了?! 陆沧的好心情烟消云散,焦躁地背着手,在暖阁里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他再也没有第二颗亮晶晶的小玩意来哄她了,这宝石千金难求,埋在地下做陪葬是暴殄天物,可她哭得那么伤心…… “我赠给你,它就是你的,随你处置。”他放弃了劝说,抿了一口酽茶,余光从眼睫下飘出去,落在她梨花带雨的面庞上,“以后有什么事,同我直说,万万不要哭。” 叶濯灵努力止住抽泣:“多谢夫君!” 他看她那眼泪还没收完,又补了句:“是我疏忽了,昨日派人送祭品给你父亲,却没想到送些战利品。” 听到这话,她才彻底不哭了。 陆沧舒了口气,把鸡汤给了她,自己吃馕饼。 他不挑食,连掺着草根树皮的饼也吃过,几口就把脸盘大的馕啃得差不多,她斯斯文文地喝汤吃肉,最后只留了一点儿汤,他拿馕擦光碗底,蘸汤吃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夫君吃饱了吗?” “没。我出去喂马,再随便吃些。” 陆沧站起来,理了理衣袍,意味深长地道: “夫人收了聘礼,从今以后就别再闹脾气了。大柱国让你助我一臂之力,我不指望你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可你既把我当成夫君,夫妻之间当无所隐瞒。” 说罢便端着两只空碗走出去。 叶濯灵知道他在暗示什么,甩了甩被他用革带绑过的手腕,眼眸微眯。 让他等上一等,她再说。 说得太快了,就显不出她的犹豫,不够真实。 陆沧离开后不久,她走出西厢,倚在门边吹风,做出个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形状来,摆了一会儿姿势,采莼抱着一篓脏衣服经过院子,后面还跟着时康。 时康见她只穿着中衣站在门口,忙装没看见,从月洞门里折了回去。 “这是谁的衣服?”她问。 采莼道:“是将军们换下的衣物,时大人叫我洗了。” 叶濯灵掏出一条田鼠肉干,在门上笃笃敲了两下。 四下寂静,天光渐暗,秋风卷过庭中,落叶漫天纷飞,一条白影从墙头蹿了过来,跑到她脚下摇尾巴,精神抖擞地昂起头。 两人一狐进了房,采莼从篓子最上面拿了件打补丁的里衣,给汤圆闻了闻。 “汤圆,搜。”叶濯灵命令。 小雪狐很快在篓子里翻出一条裤子。 采莼肯首:“对,这条是他的。” 叶濯灵把肉干掰了一半,喂汤圆吃了,在它脖子上挂了个狐狸毛织的小荷包,低语:“明儿你跟采莼姐姐到前院多转转,事干成了,那半条肉干也是你的。” 成亲第三日,新妇当归宁省亲。 清晨天刚蒙蒙亮,叶濯灵就披衣起床,对镜梳妆,用一根桃木簪绾了个单刀髻,淡扫月眉,呵开鱼胶,在额上贴了朵淡粉色的花钿。 窗外小雨廉纤,漠漠寒气侵入袖口,勾起一缕艾叶冷香。她的思绪回溯到今年的端午,彼时爹爹和她坐在主屋吃粽子,谈话间在担忧断了音讯的哥哥,那是哥哥第一次没有在节庆写信回家。 他上一封信是在三月初,说南边莺飞草长,杂花生树,虞师父的头疾也好些了。想来北地已冰消雪融,正是反击赤狄的好时机,愿爹爹旗开得胜,在草原上找到失散已久的娘亲。 哥哥如今在何处呢?虞师父成了叛党,全族被诛,他是否死里逃生了? 冥冥之中,她就是觉得他还活在世上,也许是对他能力的信任,也许是自欺欺人。她不愿相信一家四口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在没有看见尸体之前,她是不会死心的。 叶濯灵正了正头上的簪子,转过身,陆沧斜倚在炕上,懒懒地束着衣带,瞧她上了妆,稀奇道: “你这花钿也照着狐狸爪子剪?” 她深吸一口气,指着额头:“夫君,这是梅花。” 是五个小花瓣,不是爪印! 他定睛细看:“像被狐狸蹬了一脚,颜色怪自然的。” 那一刻叶濯灵觉得自己力气暴涨,能把整张桌子扛起来砸到他脸上去。然而她只是纤纤袅袅地走到笼子旁,把汤圆抱出来,心平气和地举起一只粉爪子给他看: “夫君,汤圆很乖,不蹬人。” 陆沧道:“它不蹬你,蹬我,我用了你的蒙汗药才给它剪完指甲。” 叶濯灵没接话,一松手,“哎呀!” 汤圆从她怀里跳上床,往陆沧身上扑去,两只爪子拼命地往他胸口招呼,拿出了打洞钻墙的气势。 “汤圆,不许打人!”她呵斥。 再打狠些!快张嘴咬他一口! 汤圆张开嘴露出牙,还没下口,就被拎着后颈皮吊在空中,尾巴慌张地扫来扫去,两只尖耳朵摊平了。 陆沧看着手里这小家伙,“它一直对生人这么凶?” 叶濯灵忙道:“它只是不熟悉夫君的气味,等过阵子就和你亲近了,我养了它三年,知道它是个好孩子。汤圆,还不下来!一天天鬼迷日眼嘴皮子耷拉的,谁欠了你!” 陆沧松手,小狐狸冲他皱鼻子龇牙,一扭头跑回笼子,自己把笼门给关上了,还伸出前爪拨下闩子。 “虽然凶,却也知道分寸。”他评价道。 狐狸生性狡猾谨慎,遇到危险会放屁,气味能把人熏晕过去,这雪狐挺精明,被他药晕剪了指甲,再见他愣是没敢撒野。他晚上回来,它就缩在窝里睡觉,要么就仗着主人在,嚎两嗓子发脾气,大白天它出去逛,也不知在哪儿挖洞捉耗子,几乎不和外来的一群人碰面。 历来有把狼驯成狗的,但狐狸极其难驯,亏她有耐心养三年,要换成他,第二年家里就多了条围脖。 陆沧穿好衣裳,和叶濯灵一起用过早饭,点了几个士兵护送她去西山脚下。她手里抱着银匣子,乘着军马,后头跟着时康这个碎嘴监工,一来一去用了一个半时辰。 晌午归家,时康去了书房,和自家主子一五一十地禀报:“……我们刨开叶万山的墓,把银匣子放到棺材上边,重新掩埋了,让郡主独自和她父亲说了会儿话,我留了个心眼,躲在灌木丛后听。郡主跪在墓前磕头,先说自己不孝,然后说夫家没有仗势欺人,王爷您待她好,愿意宽恕她行刺的罪行,只是……于那事上鲁莽了些,她两眼一闭也就忍了,等将来诞下孩子,叶家的血脉不算断绝。” 他咳了一嗓子,偷偷看王爷的脸色,果然不妙。 陆沧不料她连床笫之事都跟她爹说,那么这一大段复述出的话,应当都是发自内心不作假的了。 时康继续道:“郡主还说,她有些怕王爷,可王爷胸怀坦荡,不拿武力压人,有什么事儿都明明白白地摊开说,是条汉子,她对您是又畏又敬。她一个女孩儿举目无亲,叶家的亲戚死的死、逃的逃,她活不下去,最好的选择就是做王爷的枕边人,希望父亲和哥哥理解她的难处。既然嫁给您,世间的王法和道德不允许她恨您,她已对不起父兄,不能再对不起给她容身之处的丈夫了,她发誓要好好地带着妹妹活下去。” 讲到这里,他疑惑:“郡主还有妹妹?” “就是那只雪狐。”陆沧解释。 时康露出惊讶的表情:“……还能把畜生当人养?” 陆沧笑道:“你就说她们像不像。” 时康回想一阵,直拍大腿:“真是奇了,神似!尤其是眼睛颜色,同一个娘都生不出那么像的。王爷,郡主可别是狐妖变的吧!” 陆沧有些好奇:“你平日看的那些杂书,里面写的狐妖是什么样的?” “长得漂亮,昼伏夜出,常在深夜勾引青年男子,采阳补阴。” 陆沧想了想,“那就不是。” 她采完他的阳,都累得下不来床了,应该没有这么弱的狐妖。 “狐妖喜欢哭吗?” “这……书上没写。”时康思索,“应是喜欢笑,爱笑的漂亮姑娘才讨人喜欢,配上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嘿!迷死人了。” 陆沧认识叶濯灵四天,她从没笑过,若是死了父兄还能笑得出来,那才是没心肝的妖精。如此说来,她是个人生人养的实打实的十八岁姑娘,只是长得妖气了些,有些胎里带来的狐性,可能上辈子是条积了德的狐狸,投了人胎。 他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一旁静听的朱柯此时开口道:“王爷试出她来了吗?我前日旁敲侧击问了采莼,采莼回屋应和郡主通过气。” 陆沧用杯盖撇去茶沫,不紧不慢地道:“提点过了,我想等她自己说。” 他送了那么贵重的宝石以示诚意,她若知道韩庄王的屯粮地,心里就有数,迟早会告诉他。 毕竟她都在墓前说了,她已是他的人,和他有了肌肤之亲,以后还要给他生小崽。就算她再有心计,也不能对去世的父亲瞎说吧! 何况她拙劣的心计,他一眼就能看穿。 护卫都出去后,陆沧给邻县的官府写了几封书信,又摊开本州郡县的地图,指节在图上叩了几个点,用笔圈了。 这里流民作乱,要收编。 这里闹旱灾,粮食颗粒无收,百姓都逃完了。 这里靠近西边的长阳郡,那儿的郡守家底厚,养了不少私兵,虽说没造反,但也和造反差不多,去年就没有纳贡,还把朝廷的收税官揍了一顿赶出郡内。他要防止本州逃荒的百姓流窜到那边去。 除了收编流民,其余都不是他在行的。北疆他是第一次来,人生地不熟,大柱国让他安抚本州军民,他能做的也仅是安抚和威慑罢了,管不来的事情他不想掺和,保存自己的实力是上策。 陆沧正欲给京城上书,让皇帝任命一名新郡守来东辽郡,门外响起士兵的通报: “王爷,郡主给您送点心来了。” 他不紧不慢地坐回椅上,抽了张纸盖住写完的书信,朗声道:“进来。” 门开了。 叶濯灵端着一方托盘走进书房,她换了身丁香色的衫子,卸了妆容,脸庞素净温雅,一派贤惠风度。 陆沧的目光落进盘中,“这是何物?” “妾身给夫君蒸了桂花米糕,厨房就剩这么一点儿米粉了,不知夫君吃不吃得惯。”她轻声道。 他拿起勺子挖了一块,放入口中,夸道:“清甜不腻,也不粘牙。夫人还会下厨?坐。” 她要在书桌对面落座,却被他一拉,坐在他腿上。 桂花馥郁的香气喷在耳侧,他的唇近在咫尺,嗓音微沉:“可是有话同我说?” 叶濯灵垂下睫毛,推开他递来嘴边的勺子,又心神不定地瞥他一眼,极小声地道:“前日夫君问我本地可有豪强大族囤粮囤兵,我一时没想起来。” “嗯?” “……其实是心存芥蒂,不愿和夫君说。”她脸上泛红,“夫君给了我那块宝石,礼尚往来,不好不说了。” 陆沧笑起来:“是我给迟了,不怪夫人。” 她一下子有了勇气,望向他的眼睛,“二十年前,这府里有位王爷,最是暴戾贪酷,他在南城门外的地下秘密挖了粮仓,里头存有一万石粟米,还有上千把刀剑长矛、两车火药,原是要造反的,可没等到他反,赤狄就打进城把他杀了。我爹爹从上一任王爷那儿拿到了暗道的图纸,用了他不少囤货,还剩一些,夫君若是要……” 陆沧用右臂环住她的身子,咬了一口嘴边的耳垂,戏谑道:“夫人赏给我吧。” 第12章 献余粮 叶濯灵挣开他的胳膊,拿着勺子走到博古架前,架上空空荡荡,值钱的物品都卖了,只放着两个竹雕笔海。她移开高处的笔海,用勺柄撬了两下墙砖上的缝,墙上“啪”地弹出一个小抽屉,里面放着一束用细绳扎成小捆的黄纸。 她拿出来递给他:“这便是了。” 陆沧抽掉绳子,把纸在桌面摊开,上头画着地窖的工图,标明了南北朝向、各仓隔断,一条主路从地面往下延伸,分出几条岔道,俱走不通,只有一条通往地窖北口,这样的设计是为了迷惑外人。 至于地窖的位置、粮食储量与城中老人说的不一致,倒也正常,他们并没亲眼见过。要是此窖修在城内,容易走漏消息,修在城外便可利用宵禁闭城动工,掩人耳目。 “你父亲打仗用了多少粮食?” “此地隐秘,敌军要是破了城,还能用作百姓避难之所,爹爹念着这个缘故,便省着用粮,这些年只搬了三成,其余粮食都从地方上收。每次去窖里运粮他都深夜带亲兵前往,恐传出去,引起百姓哄抢,至于兵器,他倒不是很缺,没拿多少。” 陆沧拿起纸,对着光看了看,“这纸一直放在抽屉里?避着光,黄成这样,墨迹倒还清楚。” 叶濯灵胸口突地一跳,他看得还真仔细! “爹爹拿到时,它就是这个成色了,也不知之前那位王爷是怎么保存的。爹爹把纸拿出来过几回,他记不住上面这些岔路机关,我见他揣在怀里,小心得很。”她似是在回忆过往,“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家,深居简出,没去过图上这地方,当不了向导。夫君不妨派人按这路线进去,看一看再盘一盘,有多少东西是征北军能用的。” 陆沧盯着图沉吟片刻,“用作避难之所?” 叶濯灵后悔自己话多,点头:“嗯,爹爹是这样说的。” 有本事下去问她爹! 陆沧觉得奇怪:“你父亲能想到避难之用,韩庄王也能想到,可他远不及你父亲爱民如子,酷爱鞭打虐待百姓,断不会让寻常人进去避祸。地窖毗邻南城门,挖在地面下一丈,离王府有三里路,兵荒马乱时,韩庄王要拖家带口从王府过去,也太显眼了,少不得引发民众报仇雪恨把他供出去,这图上竟没有从王府到地窖的暗道。” 叶濯灵暗骂晦气,这禽兽的直觉也太敏锐了,没有就没有嘛! 她咬咬牙,沉下心道:“夫君说得正是,那位王爷无德,定不肯挽救百姓。可的确没有通向王府的暗道,因为我们府中有祖传的暗室,极是隐蔽,在柴房底下,过去每年都存些干粮酒坛进去,可以维持一月生机。我这就带夫君去瞧。” 陆沧挑眉:“哟,夫人又多出一个暗室送我。” 叶濯灵低下头,“这是无用的,近年战事吃紧,存粮都分给士兵了,里面空空如也。” 他当下唤来朱柯,照她的指引去看,她殷勤地要跟去,被他拉住,圈在怀里嗅了嗅脖子。 杏仁味又冒出来了。 她在出汗。 ……有这么紧张? 叶濯灵觉得自己被一只不怀好意的狼给闻了,脖子不干净了,可又动不得,刚才被他那两句话吓出的冷汗还没收,衣裳贴在背后很是难受。 她的胆子还是太小了。 要更勇,更坏,更阴险。 这才是好样的狐狸精。 于是她顺从地倚在他胸膛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一边想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一边腼腆道:“夫君不问这事,妾身就没想起来,倒显得是故意隐瞒了。” 陆沧也不计较她的疏忽是真是假,只要她坦白就行,移开桌上的镇纸,搂着她闲闲地看起写好的信来,顺手将桂花米糕喂了一块给她,剩下的自己吃尽了。 这米糕味道很不错,花香浓郁,酥软粉糯,回味悠长,可惜装在普通的白瓷瓯里,卖相廉价。这真是她下厨亲手做的? 他不由怀疑,但若刨根问底,实在扫兴。 叶濯灵努力嚼着他塞过来的一大块米糕,腮帮子都酸了,他是想把她给噎死?当人家嗓子眼跟他一样粗到能活吞小鸡仔呢! 好在这道点心是她的拿手绝活,遇水即化,她捧着杯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茶,米糕也就落下胃,与此同时视线落在展开的书信上。原先这叠信用一张白纸盖着,现在他把纸抽掉了,这说明他对她打消了防备之心。 叶濯灵对自己迷惑人的成果颇为欣慰,大大方方和他一起看起信来,只见纸上落着本州几个官员的名字,恍然明了——这是陆沧暂代堰州刺史之职,在向郡守们询问各地仓储和新增人口,抽长补短,引流民回乡种地、把逃难的大族迁回原籍。现今赤狄惨输一场,短时间内不得进犯,正是休养生息的好时机。 瞬息之间,她在心里过了一遍谋算,见他提起笔,便挽起袖子,安静地为他研起墨。 陆沧很满意她的眼力见儿,“夫人可曾见过这几位大人?我不擅撰文,又初来乍到,不免写得生硬。不知你父亲在时,王府是谁与他们通信的?” “是爹爹的副官,他是我们家远亲,也姓叶,字净思,在府里住了十几年,伺候过上一任王爷。”她幽幽道,“就是被夫君砍了脑袋丢到城墙里的那个,写得一手好文章。” 陆沧手腕一顿。 韩王身边的副将好像是姓叶,叫什么名不知道,看不出还是半个书生。人不是他砍的,但这杀人的名头他得担着。 叶濯灵语气一转,“不过那几位大人对他都没好脸色,因为韩王府总是厚着脸皮向他们要钱要粮,谁叫朝廷不管呢?依我看,夫君千万别想与他们交好,你向谁要钱,谁就厌烦,他们不过是看在燕王殿下深受大柱国倚重的面子上,给你几千石意思意思,过后仍是作壁上观。你这信写得不生硬,反而太软和了。 “夫君要想镇抚此地,一来要强,向大柱国讨个有分量的官职,拿着印鉴名正言顺地管;二来要硬,不要给任何明哲保身的官员好脸色瞧,要多少粮、施什么法,就跟他们直白讲明,否则那群老东西有的是法子推诿。他们自己郡里收了一大帮逃荒的百姓,都是没户籍的,你亲眼看是几百人,落到账本上十个不到,你问他郡里有多少人?他说打仗死了一片,今年穷得连税都交不上了,暗地里却发国难财,收了外乡人成百上千箱金银,使唤流民把庄田打理得整整齐齐。” 陆沧听罢,肯首:“义父让夫人助我,果然有道理,非得本地人才晓得其中利害。夫人说得很是,正合我心意。” 说着便新抽了几张纸,换了种口吻落笔。 叶濯灵趁热打铁,向他表明心迹:“我自小长在北疆,爹爹常教我们要敬惜民力,我们吃的粮食、用的布匹都是从东辽郡的百姓家里省下的,不能辜负他们的养育之恩,只要我们在一天,就会为本郡的百姓打算一天。我不单希望夫君能遵大柱国之命暂时镇抚此地,更希望夫君能安世济民,让这里的乡亲父老安居乐业,过上没有赤狄劫掠、也没有贪官压榨的日子。” 她的嗓音清脆悦耳,带着一股执著,陆沧不禁抬头,见那双浅茶色的眸子坚定地望着自己,涓涓盈盈,宛如暮霭下两泓清泉,透着一点淡绿色柔韧的春意。 他心尖忽一动,笔杆在空中停了半晌,只觉胸中有股难以纾解的烦闷涌上来,撇开目光,扯了扯嘴角: “我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或许你父亲生在太平之年,能做个安世济民的圣贤。” 盛世出麒麟,乱世出魑魅。才能与品行同高的君子,在这世上已经消失很久了。 他不知怎的,多说了一句:“没有赤狄劫掠,必有贪官压榨。” 叶濯灵闻言一怔。 一旦边疆平定,没有了外患,贪官污吏会变本加厉地剥削百姓。 ……可这话也只有他敢说。 陆沧写完信,朱柯和时康回来了。 两人一进门就看见王爷搂着夫人坐在桌后,举止亲密,也不敢抬头,只如实禀报: “柴房下的暗室确如郡主所说,一袋粮食都没有,全是空的,只有几坛子老酒堆在角落里,已经酸得不能喝了。暗室的墙上还开了一扇门,入口逼仄,小道内幽暗阴冷,已筑了多年,不知通往何处。” 陆沧捏了捏手里的巴掌。 她用指甲刮了他一下,可惜被剪过,没什么威力:“那暗道我从没走过,猜是通向城外的。” “如今用不着,不若堵上,以免咱们离了此处,有外人生事端。” 叶濯灵板着脸道:“夫君怕我从暗道跑了不成?” 他松开手,和颜悦色地道:“自然不怕,你一个妇人,就算带两个侍女,出了城也难活命。对夫人来说,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本王身边,你识时务,定不会弃本王而去。” 她心中冷笑,说得这么好听,明明就是怕她逃走,用权势来威胁她! 而朱柯和时康齐齐打了个寒颤。 这才成亲两天,王爷就这样了? 说好的“求他睡他都不睡呢”? 叶濯灵低低“嗯”了声,见两个护卫都在场,便趁机顺着他的话道:“夫君不计前嫌,肯认妾身做夫人,妾身不胜感激,今后定当为夫君分忧。但……” 她蹙起双眉,转过脸对上他漆黑的眼眸,面带愁容,“不知这两日,夫君可往京中送信了?大胜而归,应当报知过大柱国吧。” 陆沧道:“要是这两日报就迟了。赤狄战败的第二日,军中就放了信鸽。” 她的身子贴近一寸,吐息触在他耳边,又痒又热,“夫君所说的夫人,是正是侧?是否也要写封信,回了大柱国一番好意呢?” 不待他回答,她的右手就攀上他的肩,琉璃珠似的眼里有不加掩饰的渴望,压低嗓音:“我迟早要跟夫君回燕王府,没有名分,我不甘心。夫君答应让我今后不受欺负,可我心中仍旧不安,我兄长谋逆而死,父亲被就地问斩,到了燕王府,别人会怎么看我?思来想去,若要在王府内过得安稳,就必须拿到朝廷的印册,把名字写在宗室玉牒上,每年拿定额俸禄。我委身于夫君,助夫君熟悉本地公务,又将家里的秘密吐露给夫君,再无底牌,夫君是个磊落的英雄好汉,眼下就当着这两位大人的面给我个回话——到底能不能向朝廷请封?” 陆沧偏头避开她的呼吸,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那股甜丝丝的杏仁味儿愈发浓郁,仿佛从鼻腔沁到了喉咙里。 ……献城时她也提了要求,要做正妃,不做小。 她的盘算在情理之中,有所付出,就要图回报。成了亲的妇人还能有什么企图?总归是思考那点儿后宅之事。 不过他倒挺喜欢她这回的坦荡,有什么条件,要什么东西,就直说。 他只想了片刻,便应下:“好。不过陛下和大柱国的决断,我不能左右。” 此话一出,叶濯灵便知他还没来得及给大柱国回信致谢,悬着的心落下了,得寸进尺道: “我要看着夫君写奏书,我说的词儿,你能添的就添,不能添的就不添,我绝不逼你,两位大人可从旁监督。写完后,请夫君让朱柯统领快马加急送往京城,不用信鸽,以示庄重。另外,我还要请夫君写两封信,一封给家父烧去,只需说明夫君不会欺辱我,会保我一世荣华富贵,加盖私印;第二封给百姓,贴在云台城门外,告知民众夫君娶了我,接管了韩王府,是朝廷派来理事的,加盖柱国将军印、燕王玉印,落正楷的款。” 她这一大段话顺溜地说出来,看似从容不迫,却暗地里出了一背汗,心里直打鼓。 ……她自己都觉得要求太多了,也不知他能不能按她的心意走。 出乎意料,陆沧又快速应道:“好。但朱柯不能去,我的柱国将军印不轻用,可换为征北将军印。” 他目中露出些许赞赏,这送上门来的夫人思虑还怪周全的,知道让他向三方宣告,胆子也大,最难得的是不忸怩作态,过了头两天,性子就直爽起来了。 着实是个可造之材,或许以后忙碌一天回到府中,能同她聊聊朝政军务。 朱柯和时康站在门边,竖起两双耳朵,听见郡主在王爷怀里左一个“我要”、右一个“我还要”,而他们王爷则立马应了,耳根子软得和棉花似的,哪有半点在军中杀伐果断、大局在握的样子? 这还了得?! 下一步她要当玉皇大帝,王爷是不是也要在箭上绑个火蒺藜把天炸开? 第13章 激将法 朱柯压下不满,笑道:“郡主看重小人,是小人的福气。不过小人在军中有实职,不好离开王爷,让别的校尉去送信吧,小人拨他一匹最快的马。” 叶濯灵“啊”了一声,抱歉道:“妾身不知,只是看统领每日随侍殿下,定然是殿下身边最信任的下属、燕王府不可或缺的顶梁柱,让统领亲自去京城,旁人绝不会看轻这封信,我日后怎样,全仰赖它了。” “郡主过誉。” 嘴这么甜,怪不得王爷喜欢,定是夜里夸了他。朱柯暗暗感慨。 陆沧道:“朱柯说的是,我与你换一人。” 叶濯灵很为难:“那叫谁去送呢?此事对我至关重要,非得找个办事不出错、又得夫君信重的。” 时康下意识往前走了半步,抬头望向陆沧。她的视线在少年身上停了须臾,轻飘飘地撇开了。 这遗憾的眼神犹如一根刺,扎得时康心里又酸又气,脑海中不期然回荡起昨日采莼拍到他马腿上的马屁: “独独把大人留下,叫其他人跟去巡城…… “连看锅都亲力亲为…… “有公差要事,定都交与大人办,大人年纪这么轻,真是前途无量……” 他不就是年纪小了点吗?王爷这个年纪都赢了五场仗了!他承认自己没有朱柯稳重,也没有王爷带兵打仗的天赋,可他头一次跟王爷出远门,不是为了在厨房里看锅端菜的! 虽然他才十七,可武艺已经比其他男孩儿强多了,送一封信、说几句漂亮话还是绰绰有余的,见了京城的大人物,也不会紧张得支支吾吾给王爷丢脸,他凭什么不行? 郡主凭什么就认为他不行? 叶濯灵见鱼上钩了,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夫君,我见时大人年纪太轻,还是……” 还没说完,时康就“扑通”往地上一跪,以额触地:“王爷,小人愿快马加鞭把信送到京城!王爷这次带出来的那匹‘追羽’,因是我将它喂大的,它赏脸让我骑,有了这千里马,便可在十日之内赶到京城。大柱国若是见到我,我必将为王爷和郡主美言,他们若让我带话回来,我半个字都不会忘,请王爷将此重任交予我,让我去京城见见世面。我快去快回,绝不敢在路上耽搁,就是丢了脑袋,也不会丢了这封信;就是忘了爹娘,也不会忘了京中让我带的话!” 随即“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陆沧哑然无语,过了一会儿,叹道:“何必如此?” 送信在叶濯灵看来是天大的事,在他眼里却没那么重要,完全可以回溱州再为她请封。也正因没那么重要,所以他不肯让朱柯去,本想找个校尉,这毛头小子却耐不住了。 也罢,反正仗打完了,也没什么时康能帮上忙的事情,就让他去吧。他的身份是燕王府心腹,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代表主人送信倒也合适。 陆沧挥手准了,“你再带一人,以防闪失。” 与其求快,不如求稳。 朱柯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初出茅庐的孩子大抵都有这个通病,总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抢着做活儿。万一没做好,得罪的可不只是郡主一人啊。 等他熬到自己这个年纪就知道挑活儿了,能不干的就不干,只做不得不做的,否则要么累死,要么就被别人给阴了。 ……都是血泪教训。 “既然夫君这么说,那就拜托时大人了。”叶濯灵歉疚道,“本应给大人银子做盘缠,但妾身实在凑不出来,真是……” 时康急忙表忠心:“小人为王爷和郡主办事,是天经地义,怎敢收您的银子?军中自有路费。” 叶濯灵夸奖道:“有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大人前途无量。” 陆沧也不好挫伤这小子的信心,语重心长地勉励他:你自小在府中长大,我知道你身手好,头脑也灵光,军中除了朱柯,难找出像你一般可靠的,所以放心把此事交给你。我不担心你待人接物吃亏,只是京师繁华,比别处不同,切勿流连忘返。” “是!” “我现下写毕,你明日清早上路,回去整理行箧吧。朱柯,你去松风堂等我。” 虽然叶濯灵说让两个护卫旁观,但陆沧不以为然。这二人都没读过多少书,文字功夫欠缺,是看不出什么来的,留下无用。 他不喜拖延,拿了张竹纸,把紫毫笔塞进她左手,低头附耳道:“如有疏漏之处,请夫人及时雅正。” 说罢便握住她的手写起来,略无停顿,笔尖刷刷勾出一列字迹,端方严谨,点画峻厚,乃是极清贵的一手正楷。 叶濯灵本以为他的笔势该雄浑恣意,却意外发现这字竟透着点儿秀气,每一个都工工整整、大小相同,就像比着尺子写出来的,果然他还是被家中当作儒雅世子来教养,而非是个纯粹的武夫。更让她惊讶的是他观察入微,摸到她手上那一点薄茧,就知道她也能用左手书写,连问都没问。 ……越发觉得这禽兽不好对付了,得速战速决。 一走神,纸上就多出十几个字,她轻挠一下他的指腹,他停下来:“嗯?” 咫尺的距离,无论说什么都是耳鬓厮磨。她仰起头,对上他狭长的眼睛,这样霸道凌厉的一张脸,却偏偏生了双桃花目,不笑的时候,眼尾和唇角也微微上挑,看起来像……像在打很坏的主意,若是笑起来,就显得更坏了。 叶濯灵可以自己坏,却很看不得别人坏,把阴险的主意在肚子里过了几遭,轻声道:“夫君可添上‘不伤城内百姓’之句。” 他望着她,勾唇笑道:“可见夫人心系苍生,都提过三回了,我这便添上。” ……看起来真的很坏! 她垂下眼,又简短地说了几句,语气庄重肃穆。陆沧从善如流地一一添了,很快写讫,从前到后重读一遍,确认无误后押了名字,钤了燕王印。 信是回给大柱国的,他先拜谢了段元叡赐婚,再言此女温婉贤淑、深明大义,愿为一州之百姓委身于他,欲请陛下看在她弃暗投明的份上,裁定命妇品级、赐下印册。此外还写明他收缴了韩王私藏的兵械,宽恕了韩王府无辜的仆从,此地百姓深受朝廷恩惠,披恩戴德,情愿受他管束,希望朝廷暂封他一个刺史,好使唤得动下级官吏,等时机成熟,就派新官来替他。 左右都没什么可指摘之处,他将纸折好,塞进函中封上火漆。写完了这封,他又顺手写了其余两张文书,按商量好的盖印章,对于这两张纸,她倒没有任何异议。 叶濯灵待他全部写完,将那封给父亲的信叠好塞入袖中,又是给他倒茶,又是给他吹凉,声音不自觉带了一丝雀跃:“夫君累了,今夜请早些休息。” 陆沧执起瓷杯,水汽氤氲间,心头莫名生了丝怪异,却说不出哪里不妥。他扳过她的脸,细细端详,试图从她眼里找出蛛丝马迹,“夫人满意了?” 她点头。 “今晚夫人可否与我共枕?” 她的脸腾地红了,可神情只是害羞,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推拒。他用拇指抬起她略尖的下巴,目光锐利地审视,似要看到她骨头里去——她长了双偏圆的杏眼,脸盘子又小,耳朵在阳光下透着点粉色,不勾引人的时候,总显得天真无邪,只要一撇嘴一掉泪,扔到大街上都有几个路人心疼。 ……看起来很乖,很无辜。 叶濯灵被他这么盯着,寒毛直竖,心想这禽兽不会看出猫腻了吧,赶紧使了个苦肉计,楚楚可怜地把脸从他手里挪开,羽睫扑扇两下,极小声地道: “夫君弄疼我了。” 脂玉般的下巴上赫然多出一道红印。 陆沧僵了一下,他没用力啊? ……皮也太薄了。 他不是傻子,听出这是一语双关,“嗯”了声,淡淡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同床。我见你走路腿打颤,怕你恼我,不让我进屋睡。” 叶濯灵最恨他装模作样地体恤,他昨日满口答应轻着来,把图册翻得哗哗响,弄完一回就道歉说重了,要找更轻的样式,如此这般来了三回,晚饭时辰都过了,她在床上一边哭一边吃他喂的鸡腿和泡馍,连吃了两大碗。 “妾身不敢。”她幽怨地道,“莫说这王府,连整个云台城都是夫君的了,夫君想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 陆沧笑了笑,“好。夫人稍作歇息,我还要吩咐几个将军,用完饭再来陪你。” 她一点也不想让他陪。 可话一出口,就变成了:“妾身等夫君回来。” 他收拾好桌上的笔墨,搀着她出屋,她不要他送,支着打颤的腿消失在院门处,丁香紫的身影被松枝遮挡。 翌日黎明落了小雨,到晌午方停。短短两天之内,西北风已将青草染黄,院中几株桂树凋落了一地碎金残红,冷香疏淡。 时康卯时便带着一名校尉骑马离城,临行前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地扫得干干净净,拍着胸脯说自己必不辱使命。 陆沧午后得闲,趁朱柯不在,去护卫房中转了一圈,把时康的褥子一掀,轻而易举地发现了五本不到巴掌大的小册子。他知道时康从军带了几本用老鼠胡须蘸墨抄的书,宝贝得很,地位和干粮差不多,他虽好奇,却不方便问,免得少年惴惴不安。 他每本都翻了几页,里面写的全是些江湖轶闻,不是谈情说爱就是幻术骗术,还夹杂着一些未婚的正经男孩子不该看的内容,只会助长歪风邪气,他不禁连连叹息,到了时辰便去松风堂议事。 昨日他和众人商量该如何聚拢本州民心,今日则要商量如何平乱,流民军必须尽早收编,否则成了气候,朝廷要花更大的本钱去打仗。 申时刚过,四个副将和段珪已经到了,只少一人。段珪即使看不惯陆沧,也对缺席的副将十分不齿,他一个京城贵公子,就算再怎么摆架子,也不敢在主将出席的场合迟到,便挥手叫一个士兵去找人。 “还要我们等他?”他不悦地对陆沧道,“挽潮,要是父亲在,华仲哪敢迟到?他分明是看不起你。” 陆沧没把段珪的挑拨离间当回事,在主位上不动如山,“今日该他巡城,这会儿赶来需要时候。” 又等了半刻,众人听得门外叫道:“华将军到了。” 小兵引着人从门外进堂,只见华仲披甲佩刀,黑脸上挂着汗珠,不敢直视堂上,大步走到屋中单膝跪下,右手撑地行军礼: “小人来迟,请王爷责罚。” 只要不在军营里,陆沧对手下就没什么脾气,“坐吧。” 华仲舒了口气,起身道:“听王爷有召,小人就骑马从城西边赶来,让大伙久等了,该死,该死。” 段珪讥讽道:“你巡城不该申时前回来么?耽搁到这会儿,难道碰上要饭的了?” 华仲擦擦额角的热汗,“少将军教训的是。小人策马急了,到王府门口被泥水溅了一身,换了套干净衣物,盔甲一卸一穿就费了功夫,下次再不敢了。” 段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坐下吧。” 他发了话,华仲才敢坐,坐下又朝他拱手称谢。 陆沧不多废话,让小兵摆出堰州地图,用木棍点了几处关卡,与将领们一一说了谋划。最大的一支流民军有三万人,数量远低于朝廷军,只有熟悉本州地形一个优势,他意在不费一兵一卒招降,问各人的看法。 将军们挨个建言献策,他听完沉思不语,许久后问段珪: “廷璧,你既想把流民军全歼,可算过要带多少兵?” 段珪自信道:“只需一万,乌合之众何能敌咱们天天操练的精兵?” “就是这群乌合之众,在半月内直入州治,将衙门洗劫一空,把上一任堰州刺史活活用马拖死。”陆沧沉声道。 “那更得给他们颜色看看,否则真当朝廷无人呢!这样狼子野心的刁民,收编进来只会乱我军心,我们是缺那三万人的?” “我军从草原归来,折损了五万人,紧跟着又打硬仗,士兵难免疲惫。一则三万人不少,收编可弥补损失;二则流民都是本州人士,收了可显朝廷恩德,亦可用他们来打击其余小股流民军势力。” “挽潮,有你在军中,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破敌。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折了五万兵,回京谁还能说你不成?他们有胆子杀刺史,就有胆子杀别的官员,不可留啊。” 陆沧道:“据城中百姓所言,堰州刺史贪酷成性,民众恨不能生啖其肉,流民军杀了他,州内人人拍手称快,若换清官上任,定不会落得此般下场。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我意已决,廷璧无须再言。” 段珪猛地站起身,拧眉冷声道:“那你何必问我的意思?” 第14章 紫金参 两人僵持着对峙了一会儿,段珪“呵”地笑道:“在关外我要守,你带着三千骑兵冲锋陷阵,差点被毒箭射中要害,还是我稳住军心。这回我要打,你说要招降,罢罢罢,总归是我不懂这些,叫内行人看了笑话。” 陆沧大感诧异,他稳个什么军心?砍了韩王的脑袋就叫稳住军心?此人当真没有半分自知之明,要不是自己勒令知情者不可泄露半个字,他越殂代疱的事一旦传到京城,不但言官要弹劾他,他爹也要把他揍个半死。 旁边的将领们都劝道:“少将军不可意气用事,王爷说的有理。” 段珪忍了这几月,实在忍不下去了,“既然可不战而屈人之兵,我在这儿着实多余。反正我也跟你去邰州平了虞旷的叛乱,去草原打退了赤狄鞑子,该回京和父亲交差了,明日一早就带人启程。” 他活了二十一年都没这么憋屈过,父亲拨了他两千名国公府兵,让他跟陆沧学些实战兵法,可人家根本不把他放眼里。他也是熟读兵书、能文善武的青年勋贵,在京城子弟里算拔尖的了,但众人都能看出陆沧只是碍于父亲的情面对他和气,连个“少将军”都不叫。最令他窝火的是这群老将都向着陆沧,到这时还说他“意气用事”。 此举正中陆沧下怀。段元叡的亲生幺子不能得罪,他故意同这纸上谈兵的玩意唱反调,就是想逼人主动走。 段珪整天在他这里蚊子似的哼些没用的,还心高气傲不听令,上次趁他中毒昏迷,私用他的行头擅自行事,下次还不知会捅出什么大篓子。他一路上带着这小子,不能打不能骂,别提有多烦。 陆沧做出个挽留的样子:“廷璧,我无意冒犯你。我们在堰州最多停留三月,到那时你和我们一起回京,岂不更好?” “不必了。” 段珪越看他越不顺眼,在草原上事事听他的,这会儿没有敌兵要打,还听什么? “你身份贵重,两千府兵太少,若遇上流民军,恐有危险。”陆沧道,“我已说要招降不战,你可带一半士兵回京,大柱国训出来的兵骁勇善战,我留五万人威慑流民军已够了。只是我适才得到消息,云台城有一处地窖,里面藏有军械粮食,今日天晚了,需你等明日一同开仓取物,做个见证,后日再上路不迟。” 地窖? 段珪觉得新鲜,肯首道:“那便后日。诸位将军,谁愿随我先回去?” 五个副将面面相觑,过了半晌,一人出列:“末将愿跟少将军走。” 华仲瞅瞅他,起身道:“小人也愿。从堰州回京的路小人随大柱国走过两趟,识得捷径。” 陆沧爽快地把这二人和段珪一道剔去,“官道不太平,你等路上小心。原定一同回京,目下有变,我手书一封给义父。” 段珪怕他写对自己不利的字句,忙道:“不必了,我派信使同父亲说也一样。挽潮,我虽与你意见不合,这点气量还是有的,不会回去说三道四。” “也好。” 今日的事议完了,帐下又走了一个刺儿头,陆沧不想管段珪的小算盘,心情放松,端着茶托往椅背靠去,望着鱼贯而出的众将,忽问: “华将军,你的伤怎样了?” 前日见时,他的胳膊还有些抬不动,今日就能顺畅行礼了。 华仲愣了一下,在门边停下脚步,“多谢王爷关心,军医说是因为天气阴冷,气血不畅,小人这两日吃饱睡足就好多了,只是夜里有两个时辰发僵。” “能挥刀便好,务必尽心保卫公子。”陆沧嘱咐他。 出了松风堂,彤红的夕阳挂在树枝上,秋风一吹,黄叶遍地,园中甚是萧条冷清。运柴的板车从角门进来,两个侍女向将军们娉婷施礼,脚后跟着一条白影,走走停停,小脑袋四处张望,冲着众将“汪”地叫了几声,媚眼如丝地扭着腰从他们身边擦过,大尾巴左摇右摆。 雪狐难得一见,还是这么通人性、脸长得这么漂亮的,大伙儿都稀奇,有人开玩笑:“华老二,你在城里莫不是偷吃肉了,身上沾了油荤?这狐狸精冲你摇尾巴呢,想是要魅惑你。” 华仲尴尬道:“别乱说,王爷最忌讳手下动百姓私产。” 他从雪狐身上收回视线,编出个理由:“许是……” 话未说完,却见月洞门外一人去而复返,正是段珪:“你们都散了,华将军,你随我去房里说话。” 华仲顷刻间出了身汗。 副将们住在年久失修的下房,虽屋顶漏风墙根开裂,地方倒还宽敞,一人占一间。华仲的屋子在最南面,挨着后花园的墙,屋内陈设简陋,只有一桌一床一橱,墙角放着一架炭炉。 段珪望着炉下积的炭灰,径直走去,揭开铁壶的盖子,里面的水尚温,色泽微青,他深深一嗅,微苦的药材气味带着丝菌类的清香,十分特殊。 他是金玉堆里长大的人,当下便认出壶里煮过北疆有名的特产“紫金参”。这种人参是大补之物,活血化瘀功效奇佳,更能补足阳气、延年益寿,若是濒死之人服下,能吊半个月性命,不说京城的高门贵胄,就连皇宫里也常派药材使去寻。但它极为稀少,长在干旱的悬崖峭壁上,十年才能长成手掌那么大,八两重的宝参五十两金子也打不住。 这样的宝贝,竟让华仲悄悄觅得了,若非有校尉看见他在房中煮药,陆沧又问了一嘴,段珪着实想不起来要一探究竟。 华仲紧张得手足无措,“少将军,这,这是……” 一道白光蓦地从右方袭来,他下意识“唰”地拔出佩刀,举臂格挡,对方的匕首却在一寸之外停下了。 “华将军,看来你这紫金参没白吃啊,你的胳膊已经痊愈了。”段珪冷笑一声,收回匕首,“还说不敢动百姓的财物?不会是动过了,怕王爷发现才自请跟我回京吧。韩王府穷得叮当响,仓库里可没有这样的好东西。” 华仲汗流浃背,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你不用揣测是谁发现告诉我的,都是段家的将领,有什么动作瞒得过我?”段珪语气一转,和和气气地道,“如实招来,我还能当不知道,不告诉王爷。” 华仲听到这,便知告密者只知他煮了人参,却不知人参从何处来,定了定神,往地上一跪,磕了几个响头,嗫嚅道: “小人该死,私用这等珍贵药材,只望少将军开恩,不要说与王爷知晓!前日小人巡城时胳膊发疼,想着军中的好药都用尽了,何必再去麻烦军医,便离队去了家药铺。铺子主人逃亡而去,只留了个病恹恹的小妾在床上。我问她可有良药,她先是吓得战战兢兢说不出话,再推说没有,可若她没有,那把身子骨怎得支撑到现在?我最后拔出刀来——我真的只是吓吓她,没动她一根头发,她便只好将藏起的两根小紫金参给了我,哭着说这是主家留给她的活命之物。” 段珪听罢,拊掌哂笑:“原是这么强要来的。你也不早说,我那里有颗紫金参炼的药丸,你若开口,就给你罢了。” 他忽地变了脸,目光一寒:“只有两根?” “小人怎敢少报数字!”华仲急急道,“我做了这事,怕人知道,在药铺生嚼了一根二钱重的,昨日又煮了一根三钱的,今日将参汤喝了一半,原想明日再喝另一半,喝完世上便无人知晓了,少将军若不信,可在我房内搜。” “那女人呢?” “昨日巡城时,几个邻居老汉将她抬出来埋了。少将军,我对天发誓没有动她,也许她命数到了……” 就算那女人全家都死绝了,段珪也不关心,只是顺口问问,也不管他是发誓还是放屁,把头一点:“好了,你起来吧。我可以不告诉王爷,但你着实糊涂,一口气吃了两根参,生怕别人看不出你有灵丹妙药!他们若问起你,你就说是我给的,只是……” 他压低声音:“回了京,日后陆沧有使唤你办事的时候,你需先报知我。” 华仲听懂了,连连叩首:“小人是段家的人,凡事定以大柱国和少将军为先。” “让你起来就起来,大小也是个将军,没点骨气。” 脚旁蹿过一丝凉风,也不知是哪里漏进来的,段珪理了理衣襟,对这间灰蒙蒙的下房很看不上,皱了皱眉头便转身离去。 华仲把门拴上,长舒一口气,望向刚才自己站的墙根。 那里有个小洞,用秸秆填着,隐隐可听见外头风声呼啸。 他走过去,在里头摸索几下,小心翼翼地拈出秸秆上缠绕的一丝白毛,放到烛台上烧尽了。 松风堂耳房。 “王爷,那紫金参确是抢来的,华将军违令了,段将军还替他隐瞒,以此为要挟,让他夹在您和段家之间当细作。”朱柯禀道。 陆沧屈指叩了叩桌面,他发现华仲的伤势恢复快得出奇,本想让朱柯私下询问,没想到段珪捷足先登,于是朱柯大胆地自作主张,使了个事半功倍的法子——听壁脚。 段珪谨慎,进房前先看了看周围,确认无人,可他没想到朱柯从花园翻墙过来,躲在檐下的水缸后,把耳朵贴在墙上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古人有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抵罪,盗窃判刑。陆沧从十五岁起跟着段元叡,头三年就把围城屠城、掳掠奸.淫、火烧水淹等各种惨绝人寰的场面看了个遍,他十八岁开始自己训兵,便严控军纪,就是百姓把金子撒在大街上,也没有一个士兵敢去捡。可这回大柱国为了捧着段珪,拨给他的都是段家的兵,军中出了违令之事,是他意料之中却难以处置的。 要是小兵还罢了,按军法该罚就罚,偏偏华仲是段氏的副将,跟了段元叡多年,罚他就是打段家的脸。他在战场上救了华仲一命,本想拉拢此人,可段珪先卖了人情,现在华仲死心塌地跟着段珪,后日就要回京。 他想了想,对朱柯道:“我入城前发过誓,军士夺百姓私产,必按军规处置。你派人去药铺查探是否为真,若真死了人,按军户家眷的份例打点后事,不声不响地做,华仲先留着,待我日后寻个由头办了他。” 又问:“时康那几本书,是你让他留下的,还是他自己留的?” 朱柯便知上峰来查过营房,如实道:“我叫他不要把话本子带着,他说他就算每晚只睡一个时辰,也要看上一页,不看也要摸一摸翻一翻,这样才觉得自己是个大活人。我只好让他带了一本,其余的留下保管。” 手下没有因为看小说话本而荒废本职,陆沧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过还是发自内心地感慨:“如今的孩子,和我们当年真不一样。我那时从军,做梦也是箭雨刀山,上头的将军让做什么就得做什么,他倒好,干完了活儿,还能抽空想个风花雪月。” 朱柯附和:“可不是嘛,我这种三十好几的,想教训他吧,又觉得他还小,能快活两年也是好的。等他官位上来,要管的多了,可就不能逍遥自在咯!” 陆沧又道:“你年长,平日多教导教导他,有些书看了对身心无益,反引出许多杂念来。却也不要劈头盖脸地责骂,尤其不可在外人跟前骂他,得缓着说,给他留面子。” 朱柯点头称是。 太阳落山,西天红霞渐褪。两人用完饭,从后门出了松风堂,陆沧回西厢去,走到廊下,看见小雪狐从阶上蹿过,一眨眼就没了影。 他心中好奇,明明刚才它是在窗下的,怎么不见了? 待走过去,他才发现墙角有个小洞,宽度连狗都进不去,汤圆只比猫大一点儿,正好能钻入。狐狸生性爱打洞,以前他在山里打猎,顺着洞能揪出一家老小,还有它们囤的过冬粮,赤狐幼崽的眼睛有层蓝膜,成年后变褐,白狐则是黑眼或棕绿眼,像汤圆这个年纪身量这么小的狐狸他还是第一次见,似乎是娘胎里带的毛病,长不大,三岁了耳朵还是粉色的。 暖阁里的叶濯灵正捧着碗扒饭,天知道厨房从哪儿弄来的粳米,她都不记得多久没吃过稻米饭了,整天粟米麦粥,吃得脸黄牙酸。汤圆闻到饭香味,在湿布上自己擦完四爪,跳上凳子像人一样端坐,两只圆杏眼盯着那盘油渣炒菘菜,粉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巴,淌下一缕口水。 叶濯灵一勺接一勺,把焦黄酥脆咸津津的脆哨嚼得咔嚓响,就着甜滋滋油汪汪的菜叶,狼吞虎咽吃完了一碗饭。她把另一个青花碗拿来,用勺搅开碗底雪白的猪油,又执起小瓶,往晶莹剔透的米粒上浇酱油,就着炸焦的葱丝囫囵一拌,热腾腾的香气飘摇而上,汤圆的脖子也越伸越长,眼神都迷糊了,嘴边的胡须抖动着,但仍没有抢食,只是发出嘤嘤的恳求声。 “你就给它吃一口吧。” 陆沧从外间掀帘走来,看到小狐狸急得啪嗒啪嗒直跺脚,想到自家那只被母亲宠上天的狸花猫,不由替它说话:“当主子养的畜生,和野外谋生的不同,生来就娇贵。” 叶濯灵吃得太投入,竟没发觉陆沧进屋,冷不丁听到他说话,吓了一跳,“呃”地打了个嗝儿。 她赶紧捂住嘴,耳朵红了,小狐狸咧开嘴,发出“啊哈哈哈”的尖细笑声,夜里听去甚是诡异瘆人。 “你笑什么?” 她气得把汤圆抱到腿上,捏住它的嘴筒子,狠狠揉它肚皮上的软毛,抬头对陆沧道:“夫君怎么不知,狐狸进了人家,就和狗一样,比它地位高的没吃完,它就不能动嘴,否则下次就敢从你碗里抢食,说不定还要咬一口。” 她掰开汤圆的嘴,给他看四粒白莹莹的小尖牙:“你看它牙多尖,咬人就要见血,我都不敢给它喂生肉,怕返生了。” 陆沧在她身边坐下,也揉了一把汤圆软乎乎的肚皮,用手指蹭着它的下巴,“它脖子上挂的是什么?” 那一瞬,叶濯灵呼吸一窒,犹如遭了个晴天霹雳,全身的血都冷了。 她竟然忘了把那个东西取下来! 第15章 露绝活 他的声音回荡在耳畔,在脑海中四处乱撞。 天旋地转间,胃部一阵痉挛,刚吃的饭顺着食道返了上来,她痛苦地捂住胸口,眼花缭乱地站立起身。汤圆被吓到了,顺势跳下地,在她脚边不安地转圈。 陆沧不料她突然想吐,赶忙扶住她,给她拍背顺气,拍了几下,她用手撑住他的肩膀,喘了几口气,缓缓坐下,颤着手指向茶杯: “水……” 他把杯子递到她嘴边,她灌了几口,又缓了片刻,终于咳嗽数声,哑着嗓子道:“夫君见笑,我噎着了。” 她正好好地说话,怎么就噎到了? 他有些奇怪,可看她这样,确然是胃里不舒服,只能道:“这饭油腻,吃下去烧心,别抢着往嘴里塞,顿顿都照你这么吃,迟早要吃伤了。” 桌上只有一盘普普通通的菜而已,就是油重,猪肉放在京城或他的封地,富人们根本不屑吃,何况是油渣?这丫头可怜巴巴的,风卷残云吃掉一碗多,可见平时餐食根本没几两油水,拿猪油拌饭当个宝。 怪不得这么瘦,抱在怀里都有几指宽的空余。 “等堰州的事情一了,我就带你回溱州,你想吃什么尽管说,我让厨子好好整治,一顿五斤肉、十只鸡也不是问题,先委屈夫人这阵子。” 陆沧从地上薅起小狐狸,将它四脚朝天放在腿上,汤圆不适应地蹬爪子,尾巴夹紧了,张嘴咬他的手腕,没敢下死口。 这话倘若从别人嘴里说出,叶濯灵定要感激涕零,可偏是他说的,她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这上面,冷汗涔涔地盯着汤圆脖子上挂的小荷包。 “你这是拿什么做的?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荷包。”陆沧好奇。 她强作镇定:“我娘来自草原最西边,她教过我用骨针编织物件,比牧民打毡子简单多了。我得空就用汤圆掉的毛捻线,织个小玩意儿。” 狐狸毛织出的荷包又轻又软,还有弹性,能装比它大一点的东西。袋口串了条细绳,她早晨挂上去的时候,口是紧紧收着的,这会儿略有放宽,袋中微微鼓起。 里面的东西被人拿走,塞了个新的。 叶濯灵的心狂跳起来,那人往里放了什么? “原来如此……草原最西边,那就是赤狄的处月部了?” “嗯,阿娘是被人贩子卖到大周来的。”她极力绷着声线,不让他听出气虚。 陆沧的手指就要撑开荷包,而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撕破她的伪装…… 不,她不能死在这儿! 她不甘心功亏一篑! 叶濯灵暗暗握紧拳头,指甲在掌心嵌出印子,这一刻的焦躁惊慌无人知晓。她不能表现出来,她还要装成若无其事,好像里面装的是个清清白白的小萝卜…… 不对,也许里面的东西看起来就是清清白白、于人无害的呢? 也许是枚铜板、是个佩饰,反正不是她塞进去的那张纸,也不是她塞进去的值钱的玩意! 那人看完纸上的字,应当烧去,肯定不会留着,值钱的玩意他拿到手就不会舍得奉还! 可要是别的能泄露身份的东西,该怎么办…… 陆沧把荷包中的东西掏了出来,原来是一张揉成团的黄麻纸。 这动作发生在瞬息之间,可在屏住呼吸的叶濯灵眼里,漫长得像一个时辰,那张黄色的纸一入眼,她只觉天要亡她,胸中爆发出一声呐喊,随即眼前发黑,若不是撑住桌子,就要从凳子上滑下去。 还有希望。 她绝望地告诉自己,还有希望,也许那不是她写的信。 ……可上面写了什么? 那个人为什么要写信回她?按她说的给汤圆扎个小辫子就好了呀! 多此一举!画蛇添足!武夫,烂泥扶不上墙的武夫! 她想到信中内容,定睛看汤圆,这一看,犹如天崩地裂,死期将至——她没在汤圆头上看到小辫子,尾巴上也没有! ……是拒信。 她僵在凳上,摇摇欲坠。 陆沧望着她,不动声色地展开纸,她娴静地微笑,嘴唇苍白。 “夫人是否要去床上躺着?” “不用,坐坐就好,饭菜克化得动。” 陆沧对她过分难看的脸色不免担忧,垂眸一瞧,却不禁笑了,把皱巴巴的纸平摊在桌上: “看你心疼柴火,却忒浪费纸张,这么大一张纸,只写了一个字。这是什么意思?” 叶濯灵本来快要厥过去了,听他这样说,仿佛抓到了救命毫毛、接到了久旱甘霖,鼓起勇气往纸上看去—— 只见那黄麻纸上写了个七扭八歪的“善”字,再无其他。 善,即为好。 ……是答应的意思。 她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咚”地砸进胸腔,食道里堵着的米饭也滑进胃,悠悠地呼出口气,想要站起来抱汤圆,可双腿软绵绵的,已是出了一身虚汗,手都抬不起来。 老天爷跟她开了个刀尖上的玩笑,所幸她没自暴自弃,所幸她坚持到了最后关头! 叶濯灵重新振作起来,将茶水咕嘟嘟全灌下肚,顾不上仪态,用手背抹抹嘴,强打精神嗔怪道: “谁叫夫君给汤圆剪了指甲!它讨人嫌,没了防身的长处,还不被人拎去做围脖?所以我把这个护身符找出来挂上了,想让它收收野性,与人为善。这黄纸上的‘善’字开过光,我给它念了三遍《莲花经》呢。” 陆沧皱眉:“这不是你的字。” 他今日写信的时候,她改了一两处,字迹娟秀小巧,不似这般难以入目。 叶濯灵拍手道:“夫君好眼力!夫君走南闯北,可曾见过飞禽走兽写字?” 陆沧奇道:“我只在京城见过南越进贡的象用鼻子画图,你这狐狸也能写字?” 她心想这就是他孤陋寡闻了,聪明的狗经过训练,都能凭记忆在沙地上扒拉出简单图案,何况是汤圆这么天赋异禀的狐狸精? “我让它给夫君露一手绝活!复杂的字它不会写,护身符的字是我握着它的嘴写出来的,所以显得歪,简单的它会写几个,还会画押。” 她清清嗓子:“小汤圆,上学了。” 汤圆从陆沧手里脱出,在桌前规规矩矩地坐好,没等她喊口令,就流畅自如地完成了作揖、转圈、卧下、打滚、害羞、装死等一连串动作。 叶濯灵想展示的是汤圆对她服从,结果这孩子爱显摆,一股脑儿全做了,很有自己的想法,眼神就粘在菜盘上。 她用筷子夹了一粒油渣,在水里涮去咸味,抛给汤圆,“好狗,好狗,坐着别动。” 汤圆得了奖励,昂首挺胸,两只眼睛弯成月牙。 “喜不喜欢吃这个?喜欢,给左手,不喜欢,给右手。” 汤圆伸出左爪搭在叶濯灵手心。 陆沧看得频频点头,狐狸居然也能当猎犬训,“当真奇了。”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叶濯灵站起来,因为方才太紧张,腿麻了,便在地上跺了两脚,走到橱柜前取出一碟印泥,又拿了一根三寸长的白毛笔,蘸了墨,让它衔在口中。 “这是用它的尾巴毛捻成的笔,可好写了。” 她骄傲地摸摸小狐狸的头,把一张大纸铺好,四角用石头镇着,命令: “汤圆,考试了,快写名字。” 小雪狐专注地望着她,歪了歪脑袋,叼着笔一口气在纸上连画了三个不规整的圆圈,一字排开,然后踮着脚尖走回第一个圆,在下面画了一横一竖,是个“十”字,再在圆里竖三笔横两笔,成了个潦草但可大致辨认的“葉”字;紧接着它在第二个圆上方画了三条歪歪扭扭的竖线,又在圆里加了一横,这是在碗中散发热气的“汤”;最后一个圆什么都不用添,它的右前爪踩进印泥,“啪”地在落款后盖了个鲜红的梅花印,尾巴尖轻轻摆动。 叶濯灵又丢了一粒油渣,汤圆敏捷地跳起来吃了,表情洋洋自得。 这一跳,她差点“哎呀”叫出声来——狐狸背上甩出个什么东西,掉到地上,是条白色的丝线,只有一根小指长。 这不会是…… 那人给汤圆扎辫子的线! 秋天到了,它背上新长的毛特别浓密,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有一小撮毛被白线扎了起来。 谁扎辫子往背上扎啊? 叶濯灵气了个仰倒,她都快被吓死了! 陆沧低头看着“叶汤圆”三个字,叹为观止: “世上竟有如此聪慧听话的狐狸,你教了它多久?” 提起这个,叶濯灵一把辛酸泪从心底往外冒: “从它断奶就开始教,教到去年冬天,终于能写全了。” “但它只是靠记性画出来,不理解含义。” 这话她就不爱听了,他要求也太高了吧!要是做他家狐狸,不得头悬梁锥刺股、苦读四书五经兵法谋略? “汤圆,一加一得几?”叶濯灵问。 小狐狸重新叼起笔,在纸上拖了两横。 她跪在地上,拿过笔写了“全”、“美”两个字,汤圆配合地在前面和中间加了两个“十”。 她又拉长声音:“咱们背《史记》,大楚兴,陈胜——” “汪!”汤圆大叫一声,把脚一跺。 叶濯灵满眼都是欣喜怜爱,将它抱到怀里,对着湿漉漉黑漆漆的鼻头“叭叭叭”猛亲了好几口,仰着脖子斩钉截铁地道:“简单的它都懂,它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小宝宝!” 她的语气自豪又轻快,带着一点儿稚气,哪有这两日哀婉悲恸的模样? 陆沧诧异之余,见四只一模一样的浅茶色杏眼紧挨在一处,脸贴着脸,齐齐望着自己,像极了窝里一大一小两只白狐在向他讨夸奖,小的嘤嘤叫,大的化了人形会说人话。 他忍俊不禁,伸手将她拉起来,长眉一舒,揽过她的腰低声道:“夫人方才笑了。” 叶濯灵愣住。 她笑了吗? ……好像真是,刚才她太慌张,怕被他发现端倪,就下意识用笑容来遮掩。 她的脸色倏地沉下去,变回了那个出嫁从夫的柔弱郡主,垂首沉默不语。 陆沧道:“人生在世,应当多为自己而活。但愿夫人能早日解开心结,与我做个长久的伴,我观夫人思虑周全、御下有方,更兼胆大不怯场,口舌也伶俐,是个做谋士的料,只是欠缺阅历经验。如若夫人愿意,我每晚可为夫人讲解兵书、说说各州的形势,日后于燕王府大有裨益。” 叶濯灵觉得这个事态有些不对劲,她是故意嫁给他来要他命的,他怎么满意得像白得了一个幕僚?还要按谋士来栽培她? 难道她勾引男人的水平就如此惨不忍睹吗? 她一时没想出对策,看他神情认真,不像开玩笑,面上犹犹豫豫:“这……” 陆沧引诱她:“我每晚都叫厨房送一碗猪油拌饭给夫人当宵夜,回了溱州,有的是山珍海味,都是北边这荒凉之地没有的好东西。” 听到那四个字,叶濯灵顿时炸了毛。 她以后再也不吃猪油拌饭了!该死的拌饭,把她香迷糊,差点误了她大事! ……可恶的禽兽,每晚都让厨房做这种饭给她吃,分明就是想让她长胖、变笨、给他下一窝胖乎乎的小崽! 然而她却只能轻声细语地回答:“夫君对妾身青眼有加,是妾身的荣幸。但妾身虽不守孝,却痛在心中,成婚三日就让妾身为夫君殚精竭虑,说实话,妾身做不到。” 陆沧就喜欢她的坦诚,“好,来日方长。等你想找点事做了,就同我说。” 叶濯灵又加了一句:“百姓贫困,我也不好日日弄些油渣、野鸡来吃,能吃饱就行了。” 陆沧否决:“这不行,你太瘦了,需吃得健壮些。” “夫君以为什么叫健壮?” 叶濯灵颇为好奇,从小到大她都偷着胖,只是因为有母亲的胡人血统,比城中一般的女子高半个头,看起来苗条,也就是打起仗来节衣缩食,瘦了几斤。 陆沧指指凳子:“能扛着它在院子里跑个来回。” 那祖传的凳子可是小叶紫檀做的啊! 叶濯灵已经数不清对少次对他说的话感到离奇了。 ……这禽兽,确确实实没跟女人打过交道。 第16章 探地窖 八月廿七,宜破屋、动土、纳财。 辰时浓雾渐散,三千士兵来到南城门外。云台城依山而建,北靠石山,南边有一片闹鬼的树林,传闻这里葬了一个杀人如麻的前朝将军,百姓都不敢来砍柴。时值仲秋,木叶凋敝殆尽,只留下黑黢黢的树干矗立在土地上,像一块块扭曲的墓碑,冷风穿行其间,发出鬼哭狼嚎。 按照从韩王府暗格里取出的图纸,校尉很快找到了枯树林西边的入口,距城门只有一百步,用一块刻有三角标记的大石头压着。撬动机括,沙地下陷,露出逼仄的砖砌甬道,士兵越往里走越宽敞,经过几个岔路口,不一会儿就到了韩庄王存放兵器的暗室。 正如郡主所说,这些兵器没被后人使用多少,清点后有三千枪盾、两千把刀、八百副完好的盔甲、一车火蒺藜和鸣炮响箭。士兵将能用的武器尽数搬离,生锈破烂的另作一堆,运到军中让铁匠融炼,继续往深处走,便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水池型仓储室。云台城地下土壤阴凉干燥,当年修筑这里的工匠用草木灰和细沙垫在粮仓底部,四壁贴了草席,粗粗一数,堆叠如山的粮袋差不多是七千石的量,有被人搬动过的痕迹。 士兵一刀捅进袋子,黄澄澄的粟米像沙子一样流出来,保存尚好。 段珪等人皆啧啧称奇:“这韩庄王倒是会修东西,怕是把别人的墓捣鼓成粮仓了,他修起来不费工夫。” 陆沧提着玻璃罩灯走在仓库边沿的廊道上,发现对面有两扇石门,一左一右相隔丈远。这里是图纸上地窖的尽头,并未标记有门,于是他命小兵上前查看。 几人对着门窃窃私语,怕有机关,不敢使蛮力,最后一个懂行的副将过去看了看,谨慎地用钩子钩了两下,见什么动静都无,便与众人合力推动右边的门。 一阵瘆人的吱吱呀呀声过后,门扇大开。火光映亮了满室蛛丝灰尘,一个小兵“呀”地朝后退去,被同伴搀了一把才没瘫在地上,牙齿直打颤: “这,这……” 只见石室中央摆放着一口黑沉沉的大棺材,棺面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贴着一张朱砂写就的黄符,棺后竖着蒙尘的巨大斧钺和一副漆皮铠甲。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棺材四角粗大的镇魂钉——它们半截都暴露在空中,尖端嵌在木头里,好像有人在棺材里拼命挣扎,把棺盖都顶了起来。 包括那名副将在内的几人都感到冷飕飕的阴风从头上刮过,手忙脚乱地退回廊道,皆是一身冷汗。 段珪却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他父亲早年行军,曾经就干过盗墓掘金发军饷的缺德事,对身侧人道:“传言这儿埋着个将军,看来不虚。那韩庄王借他的墓室屯粮,怕他阴魂报复,便把人挪到耳室里,贴了符纸镇着,这钉子定是后人拔的,为了找棺材里值钱的陪葬。你们不知,钉子越粗越难拔,这棺材还用的是密实的好木头,拔起来必会弯曲,他们省力只撬一半,伸手进去摸陪葬,完事后一松手,盖子沉下去了,钉子下不去,就这样露在外头。” 陆沧听他说得活灵活现,心想误打误撞带他来对了,“廷璧言之有理。” “待我看看棺材里装的到底是何人。” 段珪一不做二不休,要走上前,陆沧伸手一拦:“算了,就是有剩下的陪葬,咱们也犯不着拿他的,本就惊扰墓主,在石室里扫一眼就罢了,若有兵器就搬出来。” 听了段珪的解释,士兵们脸色好了些,几个胆大的提灯进去,不过片刻便出来: “王爷,少将军,除了那柄铜斧头就没有别的兵器了,最里面只有几袋粟米、几个黑乎乎的小瓶子,是否要……” “关门吧。” 陆沧走到门前,对棺材躬身一揖:“都是从军之人,望前辈担待,若是气不过便算在我头上,莫要怪罪这些士兵。” 那几名小兵如释重负,都钦佩地望着他。 陆沧是段元叡手把手带出来的部下,自然也不信鬼神之说,但他自小受信佛的母亲教导,对鬼神心存敬畏,就算发不出一两军饷,也不会让手下偷墓里的金银财宝。 石门合上的一刹那,他瞥到那几袋米,忽然生了丝疑惑,可门既已关上,就无再开之理。 ……也许是室内封闭得严实,所以皮袋和棺材看起来很新。 左边还有一扇门,刚才那名副将查验完,叫几人去推,段珪瞧他们一个个紧张兮兮的,有劲儿也不敢使,嗤笑着走近,松动松动手腕,同他们一起出力: “再碰上个棺材,我可要一探究竟了——” 话音未落,那扇门“咔”地一声,上半截竟裂开几条缝,石块骨碌碌滚下来,眨眼间就塌了一半。 段珪上半身还没收回去,冷不丁跟门里的东西脸贴脸打了个照面,“啊”地大叫一声,慌乱间跌倒在地,腿脚打摆子似的直往后缩。 烛火幽幽地照在那影子身上,众人定睛看去,原来是个一人高的泥塑像,紧挨着石门,披着彩绘袈裟,可脑袋却不是菩萨,而是个尖嘴獠牙的白面狐狸! 那狐狸趺坐莲台之上,怀抱一个罗盘,一张脸惨白惨白,双眸狭长,眼珠漆黑,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似在冷冷地盯着众人,被光线一映,透出万分的邪气。它咧开的嘴角挂着丝不详的笑容,牙尖被火光一照,透出鲜红,仿佛刚吃完血淋淋的祭品。 开门的几人都毛骨悚然,木头般僵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魂魄,连后头守着的小兵也遍体生寒,好半天,才有人颤声道: “该不会是镇墓的狐妖……” 段珪咬牙抹去额上冷汗,撑着地砖站起来,见众人都被那塑像所慑,无暇嘲笑他的窘态,先松了口气,继而心头蹿上一股报复的火气,拔刀便往那塑像上砍: “什么狐妖,装神弄鬼!” “铿”地一响,刀被架住,一只手先他一步,往塑像脸上一拂,狐妖竟突然变成了个慈眉善目的大耳朵菩萨。 “诸位看清了吗?” 陆沧提着灯,用匕首挑起那张白森森可怖的木头面具,温声道:“这塑像是前人造的,雕饰古拙,面具则是后人挂上去的,所以颜色鲜亮,栩栩如生。我听闻北疆有拜狐仙的风俗,想是韩庄王故意给菩萨戴了这个面具,扮成狐仙恐吓工匠,让他们不敢私自将粮食金子带出去。粮仓修好后,便封上了门,以免自己人进来时受惊。” “原来是面具!” “哎哟,可把我吓得……” 士兵们起了喧哗,气氛瞬间缓和不少。 陆沧这番现编的说辞其实并不能说服自己,但眼下必须使大伙儿镇定下来。左不过是个假面具而已,真狐狸他都见过几百条了,家里还有两只,怕个什么? ……这面具做得还挺逼真,放在元宵灯会上,指定要吓死一个胆小的。 他摸了摸狐狸的两枚尖牙,手指蹭了点朱砂,然后将面具扔在菩萨身边。抬头细看,这尊像应是被人移动过,特意放在门口吓人,它身后几尺有个皮箱,箱后还有一扇小木门,宽窄仅容一人通过。 其余人也发现了,有个副将对陆沧道:“王爷,按墓室的南北布局,那里应是存放明器的地方,咱们既然不做盗墓贼的活儿,便到此为止吧。” 陆沧肯首,让小兵用石头把门重新堵上。 段珪在一旁不满道:“这样邪门的物件,就该一把火烧了!” 陆沧心知他是气不过自己被区区一张面具吓得腿软,让他抱怨发泄了几句,转身折返:“这些粮食顶多搬上两日,我决意发给本郡百姓。廷璧,你明早带五万人回京,出门在外难免发生预料不及之事,需冷静小心,不可冲动。” 段珪扯了扯嘴角,“王爷教训的是。” 出了地窖,天色还早,阳光破云而出,洒照在僻静的枯树林里。 士兵们热火朝天地往板车上搬运着麻袋,挥汗如雨,就算真有百年厉鬼也被这满满当当的阳气给镇住了。南城门开着,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探头往树林看,指指点点,和回城的士兵打听几句,听说朝廷又要发粮,发的还是从前韩庄王囤的造反粮,人人有份,都欢欣雀跃。 “兵爷,你往城门上贴什么纸?小民不识字。” 一个挑担子的老汉问。 那士兵道:“燕王殿下打退了赤狄,住在韩王府,朝廷让他管堰州的事,你们都要听他的。” “可韩王爷呢?他上哪儿去了?” 一个看告示的老儒生赶忙扯扯老汉的衣袖,把他拉过去:“快别说了,什么韩王爷!那日不是有兵爷在城外喊吗,韩王世子在邰州参与谋反,父子俩都伏诛了,叫我们城里人想清楚听谁的令。这上头写‘朝廷怜襄平郡主无辜,配与燕王’,意思是燕王殿下娶了咱们郡主,住在韩王府里管事儿呢!他名义上是韩王爷的女婿,这样管起咱们来就方便多了。” 两人低声谈论着走远了:“可怜见的,他们一家子都是好人啊,哪有女婿把岳丈和大舅子砍了头的……” “不要命了,你还敢说……” 百姓们围在城门处议论纷纷,有的在骂抛弃自己的家人逃亡早了,活该没有粟米拿,有的在疑惑朝廷发的这颗甜枣会不会紧跟着一巴掌,还有的对经过的军队连连磕头,庆幸自己至少到下个月都饿不死。 陆沧骑着黑马缓缓行过长街,天净如洗,碧空辽远,视线所及之处一片安宁。土屋民宅飘着炊烟,给孩子哺乳的妇人坐在墙下哼着摇篮曲,挎着篮子的老人拉着士兵送馕饼,脸上挂着和气的笑容。 他闭了闭眼,仿若又置身于刀锋林立的战场上,那里虽危险,可奋不顾身地打起来,就从不用考虑别的事,那些让他厌恶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事。 他很想把城中的景象看作是真正的安宁,可每一个人、每一个细节都在提醒他这是假象,因劫后余生而短暂燃起的喜悦无疑是杯水车薪,像十五过后的月亮日复一日消减,最后归于黑暗。 一个月?三个月?他不知道这些穷苦百姓的心能向着朝廷多久,但毫无疑问的是,他入城这几日发放的粮食并不足以使他们撑到冬天。到下一个冬天,下下个冬天,在天灾、战争、盘剥、盗匪的夹缝中,有多少人能够活下去? 陆沧望着昊昊青天下升起的袅袅炊烟,他知道燃起这烟的灶台上正炖煮着掰碎的干粮,做饭的妇女会将它喂给行将就木的老人和饥饿的孩童,而自己咽下牲畜吃的糠;屋檐下抱着婴儿喂奶的年轻女人穿着打补丁的白麻衣,歌声里都是愁苦,她的丈夫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那送馕饼给士兵的老人的笑容,是一种长年累月习惯性的讨好,好像他不从自己嘴里省出一口吃食交给官差,就会挨上狠狠的一脚。 近年州志载,东辽郡下辖六县,户一万六千四百八十三,口八万七百一十六,这么多的人,分地窖里七千石粮食,每人不到一斗。因战乱流亡者甚众,到顶再加一斗,米吃完了,就要乱,到那时怎么办? 朝廷的做法他能预料到。 他微微叹了口气,庄严而肃穆地骑在马上,扮演着救民于水火的神佛,明晃晃的日头照在脸上,如同黥面之刑,他只觉得惭愧。 “王爷!”朱柯从巷口跑来,凑到他马下悄声禀报:“药铺确实死了个小妾,因她家无人,我就拿了二两银子埋到她墓里去了。” 说是墓,其实是乱葬岗,兵荒马乱的年月,谁还有空举行葬礼?邻居拿草席一裹挖坑把她埋了,已是仁至义尽。 陆沧颔首不语。 朱柯看他神色沉凝,便退到马后跟着慢慢走,过了一段路,感慨道:“这几月走下来,还是咱们溱州最安定,多亏了太妃治理。那些郡守县令,能拿出十分之一从油锅里捞银子的气魄,管一管百姓死活,也不至于治成这样。咱们武将征战在外,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还要倒贴军需,他们文臣坐在衙门里搜刮民脂民膏,好个笑话!不瞒您说,小的现在看少将军都顺眼多了。” 陆沧淡淡道:“平乱是紧,做完该做的,咱们就回去,横竖是新任官吏的事,多管无益。离开溱州前我就对母亲说想挂印封金,这些年东奔西跑,总算为府里挣了个前程,还没好好尽孝。” 转过街角,桂树旁忽地出现一个素白的身影,亭亭地立着,残花落了满衣。 他怔了须臾,勒住缰绳,“夫人。” 她不知是否听到了他的话,垂着眼,睫毛抖了一抖,嗓音清冷:“我从西山给爹爹寄信回来,好巧在家门口遇上夫君。” 陆沧跳下马,想去握她的手,伸到半空又作罢,沉默地从两只残缺的石狮子中间踏上台阶。 叶濯灵也沉默地跟着他,绕过照壁,进了垂花门,方道:“爹爹在时,也说明哲保身是正理,可他做不到。” 陆沧“嗯”了声,依旧什么也没说,只是试着碰了碰她的指尖。 她没缩回去,他便一下子牢牢扣住了,牵着她往西厢走去。 第17章 钓金龟 过了秋分,昼短夜长,太阳不到酉正就落山了。 侍女把吃剩的饭菜端出去喂狐狸,叶濯灵独自坐在窗边,望着苍穹掠过的几只燕子,它们一身轻松地向南飞去,连个包袱也不带,第二年又能飞回来。 人要是也能长出翅膀就好了。 西天翻卷着赤金浓紫的火烧云,高风吹过,变幻万千,在眼里渐渐化作一幅地图。她的手指在空中虚点着,向南走,是通往昌州的官道,越过羲山再往东行一千里,就到了司隶校尉部,那里是大周的京师所在;若是翻山一直向南,走一千多里到邰州,则是三个月前叛乱发生的地方;从那儿再往东走一千多里,就是溱州,也就是陆沧说要带她回去的封地。 她出生在北疆,幼时居住在定远县,七岁搬来云台,十八年来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草原的外沿、离城门五里的一条小河。那时她不懂事,几个军营里的孩子带她去河里摸鱼玩儿,天黑才回家,差点没被爹爹骂死,还连累哥哥也顶着盘子跪在门口,说下次再也不让她跑那么远了,一定把她看得紧紧的。 那时娘亲还在,爹爹也在,哥哥才比她高一点儿,一家四口过得很拮据,可谁也没有因为吃不饱饭而发脾气。 如今这个家里只剩下她一人了。 叶濯灵想到这里,眼睛发涩,身后传来咕咕的呼唤。她回头,是汤圆溜进屋,趴在毯子上看她,大尾巴一下一下地扫着地面。 她深吸口气,坐在地毯上把它抱起来,用它蓬松的软毛擦干眼角的湿润,“对不住啊小汤圆,姐姐差点把你给忘了……会好起来的,以后我们会有很多很多小肉干吃,姐姐绝对不会丢下你的。你还记不记得大哥的样子?他把你送给我的时候,长得都比我高一个头了,南方的水土养人,小汤圆到了南方也会长个子的……” 汤圆歪着脑袋思考,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 她碎碎念叨:“真的,姐姐从来不骗人,你前两票干得好极了,等干完第三票,姐姐就带你就出门玩。天下很大很大,就算找不到大哥,我们也能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有谁会为难汤圆这么可爱的小狐狸呢?” “郡主,王爷回来了。”采莼在外间喊。 叶濯灵亲了亲汤圆,语气霍然一变,幽幽道: “别瞎跑,要是我叫你的时候你不在,就等着变围脖吧。” 汤圆瞪大眼睛,忙不迭抬起两只前爪向她作揖。 陆沧沐浴完进屋时,见他夫人坐在罗汉榻上,正往小狐狸脖子上戴着什么,姐友妹恭,其乐融融。 “这回又要塞什么字?” 叶濯灵自顾自抚摸着汤圆,不答话。 自从早上回了房,她就再也没跟他开过口,连对坐吃饭也冷冰冰的,更不像昨日那样给他倒茶了。陆沧心知她是埋怨自己只顾应付朝廷的差事,不为本州百姓做长远打算,所以生了气,可他只能做份内之事,要是在堰州待久了,把这儿治理得人人称颂,那可是大麻烦,功高震主不是开玩笑的。 他去摸汤圆脖子上那只略大一点的新荷包,软绵绵滑溜溜,手感极好,不由自主捏了好几下,拉开口子瞧了眼,里面不是护身符,是个狐狸爪子形状的小印章,带着盖子。 “这有何用?” 叶濯灵“啪”地打掉他的手,还是不说话,系上袋口,在汤圆背上一拍,小家伙一溜烟蹿出去了。 陆沧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不愉道:“我问夫人话,夫人应当回答,这是礼数。若是回了燕王府还如此任性,不但给我脸色瞧,还打我,定要在祖宗牌位前罚跪上一宿。” 她把脸转向窗外,微微仰着,从侧面看,翘起的鼻尖别提有多倔强,似要把天都戳破。 他失了耐心:“早与你说过,我不是圣人。” 说罢便关上窗子,阻断她的视线,捏着她的鼻子把脸正过来,可她就是不看他,嘴角耷拉着,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陆沧气得发笑:“是我对你太宽和了。” 他将她打横一抱,走到床边单手拉下帐子的系绳,把她往褥子上一扔,坐在床边解腰带。 等他解完,回头一看,惊了一跳,她的眼泪流了满脸,委屈地伏在枕上,死咬着嘴唇不吭声。 “有话好好说,别哭!” 他一个头两个大,脑门都要冒烟了,急忙从袍子里找出棉帕,胡乱给她擦了两下,可她的眼泪就没完没了,和决了堤的洪水似的越来越多,淌得他满手都是。 陆沧又是无辜,又是烦闷,他干什么了?他什么都没干! 他跪坐在她身边,举起一只手掌发誓:“你不答应,我就不碰你。我这不是还没碰你吗?你哭什么?哭就能让我从床上下去?” 她哭道:“那你到底下不下去?” 陆沧僵了一瞬,“我不下去。我凭什么下去?” 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有底气,“你嫁给我,理当天天同我睡在一处……” 她的眼泪哗啦哗啦往外流,他张口结舌,再也说不下去了,“你冷静些,我这就下去。” 他一骨碌爬起来,披衣退到床边,扶着额从前走到后,从后走到前,“好了,我不该那么说。我向陛下求个恩典,让他派个清官来做郡守,如何?有什么好哭的?……夫人,夫人!求你消停吧!” 她哽咽道:“当真?夫君不是糊弄我?” 陆沧正色:“大丈夫一言许人,千金不易。等朝廷文书下来,我便水到渠成地任命郡守,夫人如若知晓本地有哪个孝廉才子,尽可举荐。” 她这才用帕子擦擦眼泪,“唔”地应了声,一双眸子被水洗得清莹莹的,几缕发丝粘在颊上。 他勾起那几根青丝,顺便在她热乎乎的耳朵上蹭了蹭,她眯起眼睛,蜷着身子窝在床上,让他抚摸着后颈,用指甲拨弄他刚解下的腰带。 这腰带是鹿皮做的,材质柔韧,上头吊着九枚镶银刻花的狼牙,挂着一只轻便的匕首,乌金皮鞘暗绣北斗七星,刀柄缀有三颗绿松石。这是西羌族常有的装饰,便宜又好看,想必是大柱国送他的贵礼,他带在身上做个摆件,不轻易用。而匕首旁边拴着的那只金龟,据说也是大柱国送他的,便是叶濯灵这样的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价值不菲—— 乌龟长约两寸,雕刻巧夺天工,翘头摆尾,通体灿亮,背甲共有七横七纵四十九格,最难得的是一对橄榄绿的眼睛,用极小的猫眼石镶成,在烛光下炯炯有神。放在手里掂一掂,它不似金块那样重;摇一摇,里面咔哒响;放在鼻尖闻一闻,金漆透着股淡淡的木质香气,似檀非檀,安心宁神。 陆沧看她在床上玩着自己的腰带,又摸又嗅,满脸天真好奇,像是没见过这么精巧的佩饰,忽然生出几分逗弄的心思。他捉住带子一端,钓鱼似的抖腕一甩,亮晶晶的金龟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她下意识伸手去抓,指甲在鹿皮上“呲”地刮出一条白印。 他“啧”了声,又甩了一下,这回她不去抓了,捂着自己的指尖躺了回去,翻身面朝墙壁。 “夫人不生气了?”陆沧用手探她的脸,眼泪在柔嫩的皮肤上干了,指腹微沾湿迹,放在唇边一舔,咸咸的。 “我只听闻过妇人家爱哭,像你这般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却从未见过,真是大开眼界。” 她闷声顶嘴:“妾身不该哭吗?妾身的父兄都没了,还要……算了,不提这个,省得夫君在堰州为了大局敬重我,心里恼火,回了溱州就把我丢在深宅大院里,和笑脸相迎如花似玉的姬妾们寻欢作乐,等我死了也不来看一眼。” 金漆的香气被茶叶的气味代替,热腾腾地从颈后逼近,他低沉的嗓音隐约含笑:“夫人这是在吃醋吗?” 她纹丝不动,耳朵泛起一层粉红,这娇柔的春色从眼底烧进来,让他心尖一荡。 陆沧暗暗地想,女孩儿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应是对自己有好感,只是碍于家仇,不愿说出口。这丫头其实挺好哄的,一碗鸡汤、一块石头就能让她开心起来,待他慢慢地喂熟了、养惯了,她就会把他当成夫主,收起爪子,全心全意地跟他过日子,给他生一窝活蹦乱跳的小崽。 他上次偷看护卫房里的杂书,里面就是这么写的:再烈性的女儿家,碰到心仪的男人就会化成水。书上还说,未出阁的姑娘家一旦献出身子,就会对男人死心塌地,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不是还在父亲墓前说,他不仗势欺人、胸怀坦荡、说话敞亮、床上肯干、是条汉子吗? 她中意他。 刹那间,一股莫名的舒爽油然而生,陆沧只觉四肢百骸轻飘飘的,竟有种腾云驾雾的快感,比颠鸾倒凤还惬意,仿佛打下了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手中那截纤细白皙的颈子化成了斧钺,他握着它,就像站在山顶号令全军,所有事尽在掌控。 他浑身热起来,喉咙发干,俯身嗅着她身上的馨香,头脑都是晕的,哑声问:“夫人可是怕我喜新厌旧?” 她僵了许久,稍稍侧过脸,羽睫下的眼珠子偷偷往上方瞟,被他逮个正着,捏住下巴四目相对。 “是又怎样?”她嗔道。 这嗓音娇滴滴的,像片羽毛搔着耳膜,恍惚间细小的火花“啪啪”一闪,手指微麻,他这才发现自己凑到了她娇嫩的嘴唇边。 那两瓣粉润润的唇在他眼皮下一张一翕,喷出桂花茶的甜香,他越迫越近,拉着她的手按在中衣的盘扣上,黑眸亮得惊人,透着一丝不自觉的欣喜,“夫人要我说多少遍,我府中没有姬妾。” 衣带散开,结实的臂膀暴露在她眼前,他抵着她的额头,引着她为自己褪下衣物。她的手心在出汗,湿漉漉地印过他的胸膛,软绵绵地撑着他贲起的腹肌,如一桶油浇过初燃的火苗,将那处激得愈发斗志昂扬。他让她握住,一口咬上她柔滑的颈侧,半阖着狭长的眼睛,喉结上下滚动: “夫人不愿意,以后也没有那劳什子姬妾,我有你一个已经够头疼了。” “……嗯?” 神思忽地一晃,叶濯灵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待余光扫到枕边那只金龟,重归清醒,手指插入他浓密的头发,顺口道:“夫君说笑呢,燕王府又不像我家这么穷困潦倒,王爷怎会只有一个妻子。” 他的牙齿在皮肤上轻轻地噬咬,克制又迷恋,高挺的鼻子在颌骨处厮磨,整副高大的身躯都覆上来,将她圈在怀中一点点品尝,闭目喘道:“谁敢违我的意?夫人不必想那些没有的事。” 她仍盯着那只金龟,脑子里权衡着四五个法子,冷不防他扬起头,不满道:“你这会儿还在看什么?” 叶濯灵一惊,忙道:“夫君……” 他赌气似的吻上来,把她的话堵在嘴里,手指探入散落的裙角,她猛地抽了口气,发出一声呜咽,在他掌中挣了下,立时软成了棉花。 陆沧笑了声,倏地翻过身,让她趴在自己身上,双手隔着亵裤,随着侵入的节奏抚摩她的臀。她坐在他腰上发颤,身子前倾,蛾眉半蹙,垂下的青丝如风中的柳叶,一抖一抖地点着湖面,荡出涟漪,震入心坎,旖旎春光在颠簸间盛放。 傍晚的夕光一眨眼就熄灭了,留下摇曳的灯烛影。他仍不满足,喘着气捧起她的脸,两个拇指从她的鼻梁两侧滑到眉心,沿眉骨刮向太阳穴,再压着耳朵揉,这样一圈圈反复搓过去,没多久她就舒服得眯眼,发出悠长妩媚的细哼,手脚紧紧扒着他,脑袋不停地在他心口磨蹭,身子左摇右摆,简直要现出原形,长出一条尾巴来。 他被她缠磨得发疯,腾出一只手揉她的肚皮,一碰那儿她就撇嘴要哭,娇得过分,他只好同她说话,抚慰她在浪尖上脆弱的情绪: “夫人还没答我的话,这腰带有那么好看?” 第18章 投木桃 他怎么还记着这个? 叶濯灵腹诽这禽兽小肚鸡肠,看就看了嘛,他偏要刨根问底。她睁着水汪汪的圆眼睛,乖巧地伏在他坚硬的锁骨上,“我见那上面的刀……夫君今天动过?轻些……” 陆沧动作不停,右手拿过腰带,勾唇笑道: “夫人好眼力,这么一丁点朱砂也被你瞧出来了。” “嗯……”她迷迷糊糊地叫着,柔脆的声音在晃动的帐子里四处乱撞,而后无力地塌下来。 他把她放平在床上,腰下垫了只枕头,不让她使力,握着她汗津津的膝窝,给她讲今日发生的事:“我带兵下到地窖,发现了两个图纸上没画的门,一扇门里放着口大棺材,另一扇——” 她听到“大棺材”三字,害怕地抱住他,他拍了拍她的肩头,“别怕,人活百年终有一死,死了都要拿棺材装。另一扇门后是放明器的地方,因此处是个墓穴改成的地窖,所以有尊镇墓的石刻菩萨,戴着张狐狸面具吓人,我用刀挑了面具,就沾了朱砂。” 她“啊”地叫道:“爹爹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么可怕……” “定是怕吓到你,才没说。” “夫君带人进门看了吗?”她紧张地问。 “那倒没有,我们不是盗墓贼,拿了韩庄王囤的粮食兵器就出来了。” 叶濯灵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陆沧看她面上仍有惊色,吻了吻她额前细碎的头发,“吓着夫人了,不该和你说这些。还要多谢夫人给的图纸,百姓们能靠这些粮食多吃几顿饭。” 她脸颊绯红,一阵难耐的战栗过后,目光迷离地张开嘴唇:“是夫君心系民生……嗯……” 她的手指攀上胸前挂着的玉佩,那块玉沾满了汗珠,湿滑得握不住。陆沧执住她的手,被她反按在胸口的玉上,紧贴着一片柔腻雪色,听到她断断续续地说: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琚……” 他被她的主动撩得几欲癫狂,放肆地驰骋,不住地亲吻着她滚烫的脸,那股甜杏仁味萦绕在鼻息间,渐渐弱了下去,变成了他的气味。他扣住她的十指,深深地望进她眼底: “夫人肯将这玉给我?” 成亲第一晚,她都不让他碰。 叶濯灵缓了几口气,“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那时我家里穷,只有这个值钱,她说这是我的嫁妆……” 仿佛有长风迎面而来,吹开胸臆,陆沧朗笑出声,将这块成色略差的白玉取下来,塞到腰带上的荷包里,“多谢夫人,你的心意我知晓了,我必不负你。” 她抱紧他的窄腰,仰着一张春色染尽的桃花面,启唇求道:“夫君,我想要……” 他搂着她的背,难以自抑地吮咬她的耳垂,闷哼:“都给你。” 作弄了一盏茶的工夫,她呜呜地说不出话,在他怀里抖成秋天的叶子。他纵情恣欲地交代过后,又听她说:“我,我想……” 他抚着她的脸,本已撤了出去,又用手扶进了彀中:“请夫人校兵,才鸣金又开拔,需得徐徐图之。” 叶濯灵崩溃地哭了,全身一点劲儿也没有:“我说我要那个!” 陆沧这才明白过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腰带上的匕首,道:“这个不行,等我下次拿块好玉送你。” 原来她这块劣质玉才是“木桃”,想要他的“琼琚”。 她闹起脾气来,扭着身子不让他抱,“我就要这个,夫君怕我一刀捅了你不成?” 陆沧啼笑皆非:“我怕什么?我只怕你拿刀割了手。你有所不知,这刀是大柱国认我为义子时赠的礼,万万不好送人,你要个别的吧。” 她含着眼泪嚷嚷:“我不管,它长得好看,我看上它了,就要这个。” 说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扯过腰带,盖住眼睛不看他,左手捏着匕首,右手握着金龟。 他知道她在床上脾气大,可也由不得她胡来,便退出来不说话了。叶濯灵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开口,抿了抿嘴角,把金龟放在额头上,掀开一截腰带,露出一只泛着碧色的眼,打量着他: “我要你贴身的宝贝,别的看不上。” 陆沧本来拿帕子给她擦着腿,抬头一瞅,正看见一大两小三点绿在暗处闪烁,甚是相像—— 大的是她的眼,小的是金龟的眼。 她好像喜欢亮晶晶会发光的东西。 他不禁道:“这枚金龟你若看得上,便给你了。” 叶濯灵差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真的?” 真是老天助她,没想到来得这么容易!她执意要那匕首,是听说过匕首地位不凡,料定他必然拒绝,这时再索要次一档的货,他便有可能松口。 她假惺惺地为难:“这又不是纯金的,上头的猫眼还没绿松石一半大。” 陆沧笑着把金龟从带钩上解下,“这也是大柱国送的,我二十岁受封柱国将军时,他拿这个给我装印信。猫眼比绿松石名贵,这上头镶的成色也极好,我不骗你。” 他按住龟壳上的一格,龟腹从中间分开,掉出一枚扇形的小玉印:“这东西重要,装它的壳子是其次,给夫人做个玩件倒也精巧。” 叶濯灵拿到金龟,好奇地按了几下,龟腹照原样合上了,“好吧,我没见过这样能开合的。只是大柱国若问起……” “他送我的东西多了,只有这两件我常戴着,匕首是身份,金龟是实用,倒不是非戴不可。你是我夫人,送你不打紧。” 她又问:“那这玉印你换个什么装?” “先叫朱柯收着。”他把印放进荷包里。 “呀,好像磕坏了一角……”叶濯灵突然道。 “这本就是不全的。”陆沧解释,“柱国将军印原是一整块,三十年前只有一个柱国大将军,后来他谋反,气得世宗皇帝把印摔碎了。这印是前朝几百年传下来的,他摔完觉得可惜,便叫工匠修修补补,分了四份,每个印上头有东南西北的标记,还凿了隐纹和特制的瑕疵,四块合起来是个大致的‘周’字。” 叶濯灵倒抽一口凉气,汗都要下来了,她之前只听说过有四块柱国将军印,却不知道这事儿。 差点犯了大错!幸亏他没用这个印盖在纸上。 有隐纹的印都极为严密,难以仿刻,仿出来一看就假。 也幸亏那封从京城寄来的信没有盖段元叡的柱国印,不然她现在哪还能跟他躺在一张床上说话? 她强打精神:“果真是好东西。” 而后打了个哈欠,困倦地瘫在被子里。 陆沧不放她睡,“先洗澡。” 叶濯灵拿到金龟,攥在手里贴着脸滚了两下,从鼻子里“嗯”了声。 他看她一股子小女儿家的娇态,温言道:“等回去,金的玉的随你挑,只要夫人看上,我就给你。” 她满意了,唰地掀开被子,把雪白柔软的肚皮露给他,闭眼道:“你摸吧。” 陆沧一顿,倒也不推,两只手上去痛痛快快地揉了个够。 交易就这么达成了。 西风刮了整夜,次日清晨起来,花园中仅剩了几株青松巍然挺立,一地枯枝败叶散落在泥里,靴子踩上去沙沙作响。 十几年来无论严寒酷暑,陆沧早起洗漱更衣后都要去练刀,而后用早饭,今日提前了一炷香。他练完功夫一身汗,需冲个澡,衣冠整齐地给段珪和五万士兵送行。 厨房的老仆得知段珪要走,活像送走了一尊难伺候的菩萨,烧完灶就坐在门前呷着酒打盹儿,秋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晕晕乎乎不知过了几时,院中走来一名小兵,问他要备好的早饭。 燕王爷和段将军不同,住了这几日,从未见他挑嘴,上次他在郡主房里没吃饱,也只是吩咐护卫来拿个烤馕填肚子,这粗糙的节省劲儿和故去的老王爷有些像。平心而论,若非他杀了老王爷和世子,本该是韩王府的良婿,但正因如此,就算模样身段再好、再体贴疼人,郡主心里也一辈子过不去。 老仆在府里待了几十年,抱着酒囊看破不说破,就小郡主那暴脾气,迟早有姑爷好受的。 她如今这样逆来顺受,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初来乍到的外人不晓得,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可清楚得很,只是暗暗为故主抱不平,闭紧嘴等着看戏罢了。 他把食盒递给小兵,问道:“兵爷,殿下练完功了?我家郡主过来蒸了桂花糕,在锅里温着,说要亲自送去。” 小兵看了看天色,“还不到卯正,王爷要等会儿才从园子里出来。” “那小人这就去回郡主。” 小兵叫老仆去了,自己提着食盒从后厨走到第三进院子的花园,汤饼的香气散在冷风中,引得枝头麻雀大着胆子蹦下来,绕着人飞。他把食盒放在亭中,照例打了桶井水,立在花园的石径入口,时不时往园中羡慕地瞟一眼。 东天跃出一轮朝阳之时,两棵松树间闪过一抹丁香色的身影。 叶濯灵估摸着陆沧这会儿正好练完功,掐着时辰来送桂花糕,一个时辰前她等他前脚出屋就从床上蹦下来,整顿精神,吃饱肚子,和汤圆来了场誓师会。 经过驻守的小兵,她和气地道了声“早”,还没看到陆沧人影,就听见前方响起哧哧声。一团寒光凛冽如电,卷着茫茫秋霜撕开晨风,或疾或徐,忽停忽止,朝霞映于刀身明明灭灭,正似万人阵中斩敌首,锋刃染上腥甜浓重的血红。 一时刀影人影相融,快得难以辨清轮廓,“铮”地一声,刀尖在树干前静止,杀气激得落叶漫天,飞尘蔽日,直教人心中生畏。 叶濯灵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从头到脚打了个冷颤,身后的汤圆也发出低呜。 ……这禽兽,好难杀的样子。 她第一百次庆幸自己没有真正动过刺杀的念头,款款地挎着竹篮走到亭子里,朱柯立刻退让到一旁,给她倒了杯茶。叶濯灵知道他对自己有所防备,为免他尴尬地试毒,先行拈了半块桂花糕咽下,又给他分了剩下半块: “朱大人,你辛苦了。” 台阶下的陆沧练完功,“噌”地收刀入鞘,回身冷冷地一瞥。 朱柯伸到半空中的手停下,躬身笑道:“郡主,您和王爷慢用,小人不敢。” 说罢便走下阶,给陆沧递上手巾。 陆沧在外行军,早就习惯了当外人的面冲澡,光脚走了几步,赤着上身拎起水桶,就这么“哗啦”一泼,水珠顺着精壮的胸膛滴下去,洇湿一片沙地。 八月秋高风凉,叶濯灵光看都要打喷嚏,他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穿着湿透的合裆裈坐在石凳上,用棉巾擦干水迹,换上干净的大袴和里衣,系上兜罗袜,踩进麂皮靴,身披玄袍大步走到亭中坐下。 这一连串动作极快,桌上茶水尚温,陆沧举杯润了润嗓,提腕用筷子夹着桂花糕送到嘴边,轻轻地咬了一小口,不掉渣,不露齿。 这情形看在叶濯灵眼中,简直是死人堆里大吃大嚼的野狼坐在那儿装猫咪吃饭,斯文得不像话,偏偏又吃得雅致矜贵,她想破头也不明白他是怎么能把一桶凉水往身上浇的,农夫给菜地浇肥也不过如此。 她压下感慨,替他续茶,柔声细语:“昨日府中新运来几袋米,我想着夫君喜欢吃这个,便叫厨子磨碎了,今早赶趟蒸出一笼。夫君才练完功夫,身上出汗,拿凉水一激,岂不要着了风?万一有个头疼脑热,谁来管事?” 陆沧捏住她的巴掌,在手心掂了掂,“我自小就这般,有内功护体,不妨事。在外也不讲究,让人烧水岂不麻烦。” 叶濯灵低低“呀”了声,他的皮肤就像刚洗过热水澡那样热,脖颈也冒着热气,水珠一滴都不见了。 ……这禽兽,果然很难杀,她非得借把好刀。 陆沧笑问:“夫人瞧我刀法如何?” 他见她来,特意多练了一阵,耍得花里胡哨。 “妾身看不懂呢。” 他勾起的唇角瞬间塌下来,可听到下一句话,又扬了上去。 “但夫君一个回合就能把赤狄左贤王斩于马下,刀法自然冠绝天下,无人可比。”叶濯灵佩服道。 “夫人过誉了。” 陆沧心情甚佳,掰了一小块桂花糕,扔到桌下喂汤圆。汤圆贪嘴,跳上石凳对他作揖,眼巴巴地瞅着碟子,他于是又给了一块,拿手喂。 小狐狸湿润的鼻头蹭着他手背,尾巴尖欢快地抖动,嘤嘤地叫,向他撒娇讨食,他不禁喂了它第三块,笑叹: “小东西,这回倒肯认我了?” 汤圆吃完糕,得寸进尺地跳上他膝头,两只前爪撑住他的胸口,翘着鼻子使劲嗅他身上的气味。他墨色的缎袍没系腰带,襟口全然敞开,露出两片硕大匀称的胸肌,温热而柔软,汤圆的趾头张开,粉肉垫踏在上面,眯着眼睛一下一下地踩,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还伸出小舌头舔了舔。 叶濯灵扶额,揪着它的后颈把它拽下来:“死孩子,别踩了,踩不出来的!” 第19章 偷梁柱 “你凶它作甚?” 陆沧让汤圆仰面靠在自己身上,左手揉着它的肚子,右手在它下巴处轻轻地挠,像逗婴儿那样抖起腿来,把它四只小爪子颠得一翘一翘。 他的声音不自觉放软:“长得和你姐姐一样秀气,又这么爱娇,以后不知便宜了哪只公狐狸。” 汤圆被他挼得好不安逸,张嘴咽下掰碎的糕点,敷衍地轻咬他的手腕表示感谢,忽然耳朵一撇,杏眼往上瞄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陆沧觉得它的神情简直跟人没两样,再养养兴许真要成精了,下一刻,就听朱柯高声禀道: “王爷,华将军求见。” 辰时未到,临行的一干人都在收拾东西,就等早饭后出府,在城门处分别。此时华仲过来找他,应是有要事。 “夫君,把汤圆给我吧。”叶濯灵忙道。 “你歇着,我再抱一会儿。”陆沧捏着手里软乎乎毛茸茸的狐狸耳朵,唤朱柯,“叫华仲过来,有事说事,别耽搁时辰。” 他把汤圆往肩头一甩,系好腰带,整了整衣冠,汤圆就像条纯白的围脖,蜷着身子将他修长的颈项裹住,一大一小真个是亲密无间、形影不离,看得叶濯灵暗暗跺脚。 这死孩子,吃了人家几块零嘴就这么献媚,可别误了大事! 陆沧打开小兵送来的食盒,里面有一碗寡淡的粟米粥、一碟芝麻椒盐烧饼,并一小碟切成片的酸黄瓜,他刚才只顾吃叶濯灵做的桂花糕,这些早饭都没动。 叶濯灵给他续上热茶,亭外的华仲已走了过来,抱拳行礼: “小人给王爷、郡主请安,段将军正在写公文,差小人过来,借王爷的柱国将军印一用。段将军说云台城去京千里,他带着我们五万人走官道,一来途中穿过县城,给县官郡守看了文书,方便他们招待军士;二来当今天下不宁,倘若碰上不识好歹抢夺辎重的州郡兵,可借您的名头压制;三来到了京畿,好给守卫京师的中领军看,他和王爷是故交,看到印就会放行,不会多问。段将军提前回京,大柱国那儿好说,只是要对陛下有个交代,王爷既答应了他,还请别计较他之前在气头上使性子,给他盖个印,他到了京城一定把王爷的军功如实报上。” 这段话说得有理有据,最后一句显然是华仲自己加的,怕他不借,替段珪赔了罪。 陆沧还没发话,叶濯灵就抬起头,没好气地道:“既要王爷原谅他使性子,就该自己来,何必差你来一趟?段将军住在主屋,离这儿只隔了个院子,公文就那么难写,他抽不出空亲临?” 陆沧在桌下拍了拍她的手背,喝了勺粥,吩咐:“朱柯,你让园子里那士兵跟去,等段将军写完就落印。华将军,夫人脾气直,你莫要把她的话也回了。” 华仲心下一松,低着头:“多谢王爷,小人心中有数。” “王爷,还是我去吧。”朱柯怕段珪有什么坏心眼。 陆沧却不以为然:“你是本王的亲卫,不必做这等小事。” “……是。” 朱柯听懂了言外之意——段珪这种没胆识魄力的绣花枕头,只配派个小兵盯着。 叶濯灵抿了口热茶,视线落在朱柯身上。只见他从皮袋里掏出一个小铁匣,足足缠着三道锁链,依次解开来,打开盒盖,里头竟还有个木匣子,也上着精巧的锁,不是寻常样式。 ……这个护卫果然行事缜密,难怪陆沧这么器重他。 朱柯在内锁上按了几下,“咔”地一声,木匣打开,那枚扇形的小玉印呈现在众人眼前,他拿起来交给小兵,把两重盒子放在花园的石桌上。 小兵领了印,随华仲去了。 “夫君好歹让朱大人跟着,妾身虽是妇道人家,不懂官场之事,却隐隐瞧出段将军与夫君不睦,若是他背地里使坏,可如何是好?”叶濯灵担忧道。 陆沧夹了一块桂花糕,送到她嘴边,她瞟到不远处的外人,害羞地摇头推拒,他说了声“张嘴”,执意让她咬了一口,这才满意道: “那放哨的小兵识字,要是段珪写了什么不利于我的东西,他能看懂,况且我与段珪相处三月,知他没胆子和州郡乱兵对阵,要我的柱国印就是为了吓吓人。再说朱柯若去,段珪定会认为我在防备,又要闹一场。我最怕他闹,碍着他父亲的情面,不好教训,他一走,我就轻松多了。” 叶濯灵咽下桂花糕,乖巧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夫君想得周全。” 陆沧叹道:“我就是嫌麻烦,今日不借他,他记恨在心,日后来纠缠,没个安生。”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虽说他在军中呛过段珪不少次,但段珪铁了心要做什么事,他是没拦过的,做完也没怪罪。 他又勾唇笑道:“夫人这般脾气,倒和我母亲年轻时有些像。她如今年岁上来,比几年前好说话许多,只要知道你像方才那样向着我,就不会与你为难。” 汤圆嘤嘤叫了两声,从他肩上跳下来,陆沧还没摸够,捧着狐狸脑袋搓揉一番,才放开它,“对了,母亲信佛,养了一院鸡鸭,你需管好汤圆,不要让它随意走动,伤了生灵。” 叶濯灵不明白他的话题怎么跳得这么远,一眨眼就从段珪说到他母妃了,他明明身处千里之外,一堆事儿还没处置,就在想带她和汤圆回家。 男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啊? 她忽然想起她爹那句“老婆孩子热炕头”。 ……他一定是在想让她下小崽! 她警惕地往后挪了挪,随口应道:“汤圆很乖,不吃生食。” 然后拽了一下汤圆的尾巴。 小狐狸点头:“汪。” 陆沧越看它越爱:“日头底下看,这脸盘子更像夫人了,只是瘦弱得紧,抱起来轻飘飘的。” “到冬天就长胖了呢。”叶濯灵敷衍他。 陆沧弯腰打开汤圆项下的荷包,里面还是昨天那枚爪子形状的印章,像朵小小的红梅花,玲珑可爱,“等它成了精,就拿这印盖在宗谱里,我家多添一个人口。” 夫妻二人吃着早饭,又扯了会儿家常,过了辰时,华仲和小兵回来了。 小兵在台阶下禀道:“王爷,段将军写好了,文辞恳切,还夸您带兵有方,印章盖在他的私印后。” 华仲也出言称谢,把印章交还给小兵,让他放在石桌上的匣子里,他没走几步,只听一声“慢着”,台阶走下一个袅娜身影,月眉微蹙,怀中抱着只雪狐。 “夫人?” 叶濯灵没教训他,手一松,让小狐狸蹿到桌下趴着,自己转身面朝几尺外侍立的朱柯,不满道: “朱大人,你是燕王府的护卫指挥使,在外大伙儿都尊你一声‘统领’,王爷有个大小事都倚重你,怎么今日竟这样疏忽?” 朱柯不料她突然斥责自己,十分摸不着头脑,但看陆沧坐在亭中,好整以暇地瞧着这儿,便赶紧把脖子一低,拱手:“小人洗耳恭听。” 叶濯灵叹了口气,从小兵手上接过柱国印,放在掌心端详一阵,然后端到他面前:“这柱国将军印是王爷让你贴身带着的,比那征北将军印、燕王印还要紧,是一整块大印上分出来的小印。别的印章弄坏了还能再做一个,这个弄坏了,上哪儿再雕一个能和其余三块小印拼起来的?这么要紧的宝贝,朱大人就由着别人放回去,自己都不过手摸一摸看一看?我父亲原来也有个金印,就是我兄长碰过,他也要拿来擦擦灰,自个儿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 朱柯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实则他离桌子不过一根矛的距离,习武之人眼力好,他站在那儿,能看清匣中的印章是不是好的,走过去上锁也就罢了。可叶濯灵的话合情合理,这印是他拿出来交给小兵的,理应由小兵交给他,他再放回去。 ……妇人家心思细,就爱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较真。 他腹诽一句,汗颜道:“郡主教训的对,确是小人偷懒了。小人愿自罚半月俸禄……” 说着眼神瞟向陆沧。 陆沧无意当着小兵和华仲的面罚自家护卫,放下筷子,对叶濯灵道:“夫人替我着想,我心甚慰。朱柯在军中待惯了,虽手脚粗笨,却办事得力,这么多年没出过纰漏,我才让他保管印信,夫人看在我面上,这次就不罚他了,如何?” 朱柯听了这“粗笨”的评语,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他已经是王爷手下心思最细的人了,以前王爷还在大柱国面前夸过他行事周密,这下为了哄夫人,真是什么词儿都能往外说。 “我本也不想罚他,夫君要真罚了他的俸禄,岂不叫朱大人怕我?”叶濯灵挑眉望着朱柯,摩挲着掌中的印,“怕我倒是好的,若是心里埋怨记恨,迁怒于夫君,我可来不及后悔。” 朱柯苦着脸道:“郡主说这等话,小人只有剖心为证了!主子教训下人是家常便饭,就算王爷罚小人一年的俸,小人也绝不敢有二心,做忘恩负义的禽兽。夫妻敌体,您向着王爷,小人为您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谈何记恨?” 叶濯灵转了转眼珠,大大方方地道:“朱大人,我也不瞒你,我疑心你看不起我这个罪臣之女,所以才说这话来敲打你。你既把我当成王爷的妻子,为何我与王爷成婚六天,你都没叫过我一声‘夫人’?我的郡主之位,早就随着家父葬入地下了,朝廷赦免我,只会免我死罪,万万不会保留封号,陛下开恩封我诰命,封的是从属于王爷的家眷。” 这话可把亭中得陆沧听得太舒畅了,她在下人面前摆夫人架子,不就是在意他吗?看这样子,她已经准备好跟他回家过日子了。 于是他正色道:“这说的很是,往后你们都唤她夫人,不要再提什么郡主了。” 而朱柯则是汗流浃背——被说中了。 他打心眼里觉得这穷乡僻壤、牵扯到谋反还刺杀过王爷的郡主不配给王爷当妻妾,所以还拿以前的封号叫她,但这并不符合礼制。 “小人粗笨,断无看不起夫人的意思,只是听夫人的侍女这么叫您,就学着了。”朱柯心一横,冲她跪下,脑门朝地砖重重磕下去:“请夫人恕罪!” 叶濯灵抿紧的唇角一松,待他磕出一个血印子来,才虚扶他一把,嗓音放轻了:“朱大人快起来。我是个直肠子,想到就说,你别往心里去。” 朱柯此刻再也不敢小瞧她,这女人太会狐假虎威、杀鸡儆猴了,她让外人站在旁边看着自己给她磕响头! “我不多说了,这印章可是完好无损的?”叶濯灵摊开手。 朱柯仔细看过,“是。段将军知道这印重要,不会损坏。” 叶濯灵点点头,“如此就好。” 她转过身,把东西放进匣子,盒盖“咔哒”扣上,右手松松地搭在匣子顶部,“朱大人,劳烦你上锁了。” 朱柯应诺,从她身后走过来,用钥匙依次上了内外四道锁,足足用了半盏茶的工夫。 叶濯灵夸奖:“王爷说你粗笨,乃是谦虚,你保管印鉴有一手,它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汤圆用尾巴勾着她的腿,胡须抖动,看起来有点儿不耐烦,她蹲下身逗弄汤圆,在它脖子下挠了好一阵,紧了紧小荷包的束带。它站起来,摇着尾巴走到华仲脚下,期盼地望着他,好像在等喂食。 “还没吃饱呢!懒得管你了。” 叶濯灵提着裙子走上台阶,坐回陆沧身旁,看着华仲、小兵和狐狸都消失在院子里,暗舒一口气,冷汗从背上滑下。 腿脚沉甸甸的,似压着千斤重的巨石,连挪一下都没力气了。 淡淡的杏仁味飘过来,陆沧侧首嗅了嗅,忽然开口:“夫人在紧张什么?” 叶濯灵一激灵,也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来的,面露担忧,凑近他附耳道:“夫君,我刚才那样说朱柯,他磕头都磕破皮了,真不会记恨我?” “不会。” 陆沧释然,她原来是色厉内荏,当时嘴巴厉害,事后就心虚了。 她腼腆道:“我怕下人们日后欺负我,想要立威,所以才如此,夫君别笑话。” “你很好,不像别的女子畏首畏尾,什么话都不敢在我面前说。”陆沧喝着茶,长长的睫毛遮住眸光,“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他嗓音低沉,说起话来直截了当,像根棒槌杵着耳朵往里怼。 叶濯灵捧着茶杯,不知怎的,心头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她并不是一个善于低头的人,连续数天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装出另一副模样,会累。 身心两重的疲倦让她透不过气,短暂的沉默后,她轻声问:“夫君真把我当夫人?你杀了我父兄,我只能尽到妻子的责任,是不会喜欢你的。” 他“唔”了一声,觉得她在嘴硬,是拗不过心里那根刺,但还是顺着她说:“我不图你喜欢。你既然放弃了杀我的念头,就跟我一起好好过日子,不要再想别的了。” 第20章 临别意 辰正时分,段珪带着人马在东城门外列阵,与大伙儿说了此去行程、回京后的封赏,一张嘴滔滔不绝,那精神焕发的模样活像他捣了赤狄可汗的大营,杀得片甲不留。 陆沧漫不经心地听完,骑马送行至城外三里。 军队如搬家的蚂蚁在旷野上连成黑线,他远目望着起伏的巍峨苍山,忽想起这时节江南的风光,山尚青水尚绿,秋风过处起笙笛。 自打十五岁从了军,他一年之中有八九个月都在外征战,连续四年都不曾在家过中秋,兵荒马乱的日子过久了,难免心生厌倦。要是堰州的流民军投降够快,新官上任够早,或许他还能带新妇回溱州过年,让母亲看看儿媳,这一回去,他就不想再当朝廷的利刃了。 也不知北边长大的两只狐狸能不能适应南方的气候,他帐下有个校尉就是堰州人,说溱州太湿了,尤其是春夏之交阴雨绵绵,那股湿气直往骨头里钻。 “王爷,地窖里的粮食都发完了,我叫了几个百户,把多余的押送去邻县。”朱柯在陆沧身后递上一个竹筒,取出纸来,“您入城第一天派斥候出去打探,这是南边那队刚刚交来的。” 五日前,陆沧派了十个经验老道的斥候,两人一组,从五个方向离开,勘测本州道路、流民灾情,将沿途所见所闻报来。此时他展开纸张,快速扫了眼,上面画的是两条山间的蜿蜒小路,南北走向,在标着“乌梢渡”的地方汇集,不是段珪带兵走的官道。从乌梢渡又分出两条路,往西可通向梁州的长阳郡,南边可通往本州的白河郡,那里是流民军的老巢。 根据斥候的描述,这伙流民军号称“褐衫军”,大部分都是难以度日的老百姓,因天灾和战乱活不下去,才加入军中讨生计,领头的流民帅乃是一个白河郡的豪强,姓张,颇有财资,当地郡守和一众官吏都被他绑了,圈禁在官署里。 半年前,褐衫军还是一支由张家集结成的千人小队,短短三月内聚众上万,打着为民除害的旗号,闯入州治杀了堰州刺史,自此更得民心。他们在南部的三个郡劫富济贫,把府库的金银、兵器、粮食分给部众,许多背井离乡的百姓听到能吃饱肚子,两眼都放光,纷纷自告奋勇要加入。 陆沧用马鞭指着地图:“我们此前北上,走的是梁州的官道,这里还未曾去过。军中可有识路的本地人?” 朱柯道:“派出的斥候里就有一个,我等会儿再去营里问问其他人。” “白河郡离云台城五百多里,若是路通,疾行也要走上五日。”陆沧思忖,“这伙人在郡里休整,近来没有动作,或许在图谋后计。如果他们想端朝廷的饭碗,我派人修书送去,与他们谈拢,这倒方便,只怕他们商量后投了长阳郡的太守,成了私兵,与朝廷对抗。” 朱柯点头:“王爷想的正是,长阳郡和白河郡接壤,那长阳郡的徐太守养了私兵两万,连带郡兵三万,前些日子赤狄快破了关,国难当头,这五万人也没见挪动,可见当成宝贝养着。还有一件,您受命去邰州平了虞旷的叛乱,现今四位柱国里,除了段丞相和您,只剩下一位卓将军,虞旷一死,卓将军不免心有忌惮,这位徐太守正是他表弟,两人还是儿女亲家,徐太守的儿子七月份南下娶新妇去了,尚未归家。” 陆沧也有此顾虑,兔死狐悲,虞旷的势力被铲除,另一位柱国看在眼里,必然有所防备。长阳郡守去年没有纳贡,还放任手下殴打京城派来的税官,十分跋扈,就是明里和朝廷对着干,他要是收了东边的三万流民军,在人数上就成气候了。 “此事宜早不宜迟,我回府布置城防,留三千人在此,明日启程。你这就去寻个熟路的向导,我们走小道。”他吩咐朱柯。 说走就走,太阳还没升到正当空,陆沧就坐在韩王府的书房处理公务了。他一进去就是几个时辰,不让人打扰,到晚饭时分也不见出来。 他不在,西厢房的氛围也没有变得轻松。两个侍女在榻上做针线活,皆面色凝重,一声不吭,而叶濯灵蹲在木盆边,撸起袖子洗狐狸。 每逢心神不宁之时,她就会把汤圆揪过来大洗一通,用羊奶皂擦得干干净净,再用葛布裹着它放到炭炉上烘,烘干抹上桂花茶油,然后收集它掉的毛捻线,煮水烤干储存起来。 洗完狐狸,她自己也彻彻底底洗了个澡,从旧衣服里捡了几件轻薄吸汗的叠好,又从橱子里翻出一个用狐狸毛混着羊毛织成的大褡裢,念念有词地数里头的东西。褡裢里放着草纸、香皂、月事带、炭笔、刻刀、金疮药、刷牙子等物,都是这几日陆续备好的,用油纸裹好塞在竹筒里,码得整整齐齐。 她试着把褡裢挎在肩上走了几步,不重,好带。 采莼做完了手头的活儿,小声问:“郡主,这样真的能行吗?要是被发现……” 叶濯灵心里也打鼓,可她绝不能说自己不行,把褡裢塞回橱子,语重心长地道:“树挪死,人挪活,只要我还在那禽兽身边,就什么都做不了,离了他,则大有可为。你们跟了我好几年,是知道我的,我答应过你们的事,必定会做到。” 银莲比采莼年长,要稳重些,收起绣花绷子,目光坚定:“老王爷待我们这些下人恩重如山,能为他尽些力,是我们做下人的福分。我只担心郡主您,我要是被抓住,就一刀抹了脖子,横竖是贱命一条,没甚可惜的,可您是尊贵的人,和我们不一样啊。” 叶濯灵被她说得鼻子发酸,“什么尊贵不尊贵!我爹说了,这世上没什么高低贵贱,只有活的死的两种人。我要活着,你俩也给我好好活着。” 汤圆趴在木架上,披着巾子,歪头听她们谈话,雪白的绒毛已经快烤干了。 叶濯灵又转过脑袋,冷若冰霜地对它说:“世上也只有活的和死的两种狐狸,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把你做成围脖,省得让别人折磨你。汤圆,你别怪姐姐心狠,离开家,我就要对你严格了,你是一只懂事的狐狸,懂事的狐狸是不会天天问姐姐要肉干吃的,也不会吃了肉干才去干活,好吃懒做的小狐狸死了之后,是要被阎王爷判去十八层地狱给大公鸡啄成筛子的。” 采莼忽然想起来:“郡主,那半块肉干还没喂给它。” 叶濯灵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油纸包着的肉干,越看越舍不得,这是煮熟后风干的田鼠肉,煮的时候还放了八角桂皮,香得她都要流口水。 汤圆甩掉身上的葛布,伸爪来掏,她在架子上“啪”地拍了一掌,它便知趣地趴好了,伏低身子。 “省着点吃。”叶濯灵看它香喷喷地嚼着肉干,心疼得紧。 汤圆吃着吃着,耳朵尖一动,叼着肉干蹿回笼子。她打了个手势,两个侍女知道有人来,都出去了。 外间门一响,陆沧大步流星地走进屋,左臂挽着外袍,边走边解腰带,唤人抬热水到净室里。 “夫君用过饭了吗?” “没,一会儿他们送来。” 叶濯灵接过他的黑袍,顺势托了一下他的腰带,不料手腕一沉,那腰带“铛”地砸在地砖上。她尴尬地捡起来,一只手还不行,得两只手,和拖板车似的把他这条银闪闪的腰带叮呤咣啷地拖到了矮榻上。 陆沧脱完里衣,一抬头,却见她汗都出来了,不禁好笑:“我换了把刀挂上去,是有些沉。” 他拎过她的腕子,揉了揉,“还好,没脱臼。你也太虚了,吃那么多怎么不长手劲儿?” 叶濯灵咽下要破口而出的脏话,低着头解他的短裈,被他一把按住,攥着手推出去几寸远,膝窝碰到凳子沿,一屁股坐下。 “我明早去白河郡,卯时出发,今晚需好生安歇,你别来蹭我。” 陆沧自觉这话说得在理,把裤袜抛在衣桁上,踩进水桶,用热水抹了把脸。再睁眼,她愣愣地坐在凳上,好像受了冷落,双手放在腿上绞着,眼眸被蒸腾的水汽熏得云雾缭绕。 他伸出一只胳膊搭在桶沿,手掌向下招了招:“夫人,你过来。” ……他有毛病吗? 刚把她推开又叫她过去! 叶濯灵心中骂骂咧咧的,脸上也绷不住了,冷冰冰地望着他,嘴角耷拉着,走到一半,被他一拉,差点栽到桶里去。 陆沧握着她的巴掌,放在嘴边,对着莹白的细腕吹了几口气:“你骨头脆,方才没弄疼吧?” 水花溅到她的脸庞上,顺着鼻梁滑下,有些滑稽,那双剔透的眼珠映出他的轮廓。半晌没听到她答话,他便用指腹揩去那滴水,又捧住她的小脸,故技重施地揉搓起来,搓完眉毛搓耳朵,搓完耳朵搓腮帮,无名指按住脑后的风池穴,力道适中地按摩。没一会儿,她冷冰冰的神情就被搓化了,一张脸红扑扑的,看上去气血充足,像只熟透的桃子,额际的绒毛炸开了花,搔着他的指尖。 他凑近她的颈窝深嗅几下,甜丝丝的气味让他心神放松,撤了手往后靠去,眯起眼懒懒道: “今日不劳烦夫人替我擦身沐浴,你就坐着,我同你说会儿话。” 她把脑袋贴过来,陆沧怔了一下,大手又覆上她的脸颊:“还要搓?” 叶濯灵“啪”地打掉他的手,没好气地道:“我是让夫君看看,你把我睫毛弄到眼睛里去了!” 陆沧后知后觉地“唔”了一声,“你别动,我给你弄出来,头低点儿。” 她反手把凳子拽到身下坐着,上半身倚着桶,他右手虎口一张开,她的下巴就搭了上来,两瓣唇微微撅着,左眼闭上,右眼努力地睁大。 “你看见没有?是下面的。” “我知道在哪儿。”他托着她的脸转向烛台,往指头上呵了口热气,轻轻地翻开她的下眼睑,那根黑色的长睫毛有一半粘在了里面。 “我在草原上拷问过赤狄俘虏,他们也是棕眼睛,但头发眉睫都是浅色,和你生得不一样。你若是个黑眼睛,当真瞧不出胡人血统。” 叶濯灵只想让他赶紧把这根碍事的睫毛弄出来,听他扯这些无聊的,就很不耐烦,但也不能表露,便顺着他说: “谁知道怎么回事,我娘生了我哥哥,是个黑眼睛,生了我偏是这个色儿,可能她生着生着肚子里就没墨了吧——哎哟疼!” 转移她注意的工夫,陆沧已把那根睫毛拔了出来,吹到地上,“好了,以后都不扎了,你闭一会儿眼。” 叶濯灵恼怒地叫道:“你能不能闭一会儿嘴?” 室内顷刻间静了下来。 她感到面前的水汽都凝结住了,心惊胆战地咽了口唾沫,张了张嘴,声音又细又软:“夫君,我不是故意的……” 陆沧被她吼了,不悦道:“你睫毛生得硬,从根上折了,扎过一次,就会扎第二次,我把它斩草除根是为你好。长痛不如短痛,你现下忍忍,日后就省事。” 叶濯灵捂着右眼,用左眼可怜巴巴地瞅着他,他正色道:“夫人往后再不可对我大呼小叫,便是在床上,也不许这般同我说话。若我白日里受了旁人的气,回家你再来呛我,我盛怒之下,就……” 他想了想,语气更沉:“就不给你搓脸了。” ……谁稀罕! 叶濯灵在心里轻哼。 饭菜的香气从帘外飘来,是洒了芝麻的馕饼和肉粥。 陆沧做事不磨叽,一面拿丝瓜络洗身上的尘垢,一面对她说:“你好好坐着,我同你讲讲云台城的守兵布局。咱们这座城虽建在咽喉之地,城内却无满库金银、满仓粮食,是用来防御赤狄的,现今赤狄已退败,没别的乱军打进来。我此去招降流民军,最多用半月,五万人带出去,驻扎在半路,等堰州的事一了,就顺道南下,届时再把你接来军中。” “夫君不带我去?”叶濯灵趴在桶沿问他。 “军中不能带女人,行军也辛苦,万一我们与流民军谈不拢,就要开打,我抽不出空看顾你。”他放缓语气,“夫人就在城中住着,这一城老弱病残也要靠你抚恤,你处处为百姓打算,做这个正合适。” “夫君不是分给他们粮食牲畜,该做的都做完了吗?” 陆沧这么说,其实只是为了让她觉得自己能有桩活儿干,是个不可或缺的角色。他解释道: “我是外乡人,你是本乡人,我总有考虑不周之处,百姓信任你,全靠你查缺补漏。我在外办差,夫人在内管家,这正是同心协力,相辅相成。” 叶濯灵把头点了一点,“承蒙夫君看重。不过这城防之事,我从未学过,夫君还请说细些。” 第21章 赠狼牙 入夜后,暖阁亮着灯,飘出渺渺人语。 陆沧以为这是给自家夫人授课的好时机,披衣坐在榻上,用掰碎的馕饼在盘子里摆阵,拿四个茶杯当角楼,与她一一道来,诸如何处有几人把守、遇上突袭该如何行动、巡逻的班次如何轮换等等。叶濯灵支着下巴,全神贯注地听着,偶尔提个问。 他特意强调:“夫人莫怕,不会有人来袭云台,我留三千士兵在此驻守,是防患于未然,人数再少,不免让旁人看轻你。你先记熟我教你的,日后用得上。有没有哪里不明白?” 叶濯灵蹙眉想了一阵,摇摇头。 陆沧看她这模样,像是有的地方没懂,却又不好意思说,于是直言:“我是你夫君,不是上峰,你不懂就问,女孩儿家没琢磨过这事,第一次听懂七八成,已是很通透了。” 实则他是按兵书上最基础的布防法来教她的,一点也不复杂,他觉得自己说得很透彻,完全能听懂。 “夫君真的不能带我一起走吗……”她伏在茶几上,额前的绒毛都扫到盘子里去了。 他吹开那几缕细细软软的毛,右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又搓了搓她的耳朵:“不能。我去南边,乱军也在南边,你跟去不安全。” 她好像很喜欢被他搓耳朵,偏过脸,半掩着嘴打了个哈欠,露出两粒尖牙:“好吧。夫君说得通俗易懂,我都明白了。” 陆沧考了她几处,她虽答得磕磕绊绊、慢慢悠悠,却也能对上。 他夸奖道:“怪不得义父说你聪慧可爱,还给你赐了名。” 提到大柱国,她的脸板起来,躲开他抚摸的手,“我困了。” 陆沧知道她恨段元叡下令杀她父兄,自己失言了,便没接话,唤侍女将水盆端来洗漱。 今晚要早点睡。 次日卯正,五万军马开拔,晨风习习,东边的朝霞铺开千里艳红。 叶濯灵硬要送陆沧走,骑着他的马来到城门处,被他扶下地,她在袖子下扯了扯他的手: “夫君,你有没有什么小物件给我?” 成婚后出门,似乎确实要给新婚夫人一个信物带在身上,叫她天天看着睹物思人。 他跨上马背,垂眸望着她笑道:“你要了我的金龟,还想要什么?” 叶濯灵“喔”了声,闭上嘴。 陆沧在荷包里摸了摸,母亲给的玉他不好送,别的只剩碎银子了,是赏下人用的。他一撩披风,把腰带露出来,握着她的手摸过上面吊着的狼牙: “夫人挑一个拿着吧。” “这是……” “我十五岁跟随义父从军,按西羌风俗去山里独自待了一晚,射杀了两头狼,工匠用它们的犬齿做了饰物。” 两头狼,那就是八枚,怎么还多了一枚? 叶濯灵摸到最右边那枚牙齿,它比其余的小,根部镶着银边,洁白光润,刻着蝌蚪似的纹路。 “前年我长了智牙,时不时疼得厉害,便让军医拔了。母亲说这个刻上经文能挡灾,还去寺里开了光,我倒不信神神鬼鬼的,只是她执意要我带在身上。” “那我换一个。”她忙道。 陆沧按住她的手,把牙取下来,放到她手心里:“我不信那些,便是信,给夫人也一样。你盼着我好,就能挡灾了。” 叶濯灵红着脸低头,悄悄把一根白玉簪塞到他荷包里,轻推他一下:“你快走吧。” 他捏了捏她的巴掌,嘴角笑意明朗,直起腰一抽鞭子,头也不回地策马从军阵中穿过。擂鼓声响起,两侧的士兵们转向前方,齐刷刷地迈开步子,后面跟着驮辎重的马匹车辆。 一盏茶后,叶濯灵望着大军消失在地平线上,总算长舒一口气,恨不得振臂高呼抒发胸中的畅快。此刻她几乎有一种做梦般不可置信的感受—— 他真的离开了? 这痛苦的七日真的捱完了? 这些天的提心吊胆化作满腔雀跃,被压抑住的恨意也从心底浮了上来,她一上一下地抛着那禽兽的牙齿,思考着一件事:如果她盼着他早点死,是不是可以把这颗牙用榔头砸碎了,扔到河里喂鱼? 他母亲请高僧开光,她是不是也可以找个道士做法,利用这颗牙让他暴病身亡? 听说南疆的术士给人下降头,就是用人身上的指甲头发,牙齿肯定也行吧! ……她一定要把他的牙保管好,沿路打听打听哪里有法力高强的妖道。 叶濯灵打着阴暗的算盘,想着他身首分离的样子,激动得快要按捺不住了,竭力告诫自己不能露马脚,还得演上最后半日。 她不能功亏一篑! 身后跟着采莼和一个小兵,叶濯灵咳了一嗓子。 采莼见状,一拍脑门:“哎呀,郡主,今日是老王爷的生忌!” 叶濯灵倒抽口凉气,懊恼:“真该死,一早上夫君都在与我说话,我竟忘了。” 她和蔼地问那小兵:“我借你们主子一辆马车,可以吧?” 小兵觉得她三天两头就往西山跑,也太勤快了,但侍女说是生忌的大日子,也不好拦,躬身道:“小的这就去取车。只是夫人要出城祭拜,需在酉时闭城前回来,城中有宵禁,夜晚也不可出门。” “这是自然,我要给百姓做个表率。”叶濯灵十分满意,“你再叫个小兄弟跟着我们。” 小兵应诺,立刻去办了。 云台城南面有数条纵向的小道,岔路繁多,东南的一条较为崎岖,走几十里可到邻县地界。 午时过后,军队从两山之间的谷地出来,朱柯抬头一看,天色黯淡,几处浓云聚集,日光稀薄,他啃着干粮道: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王爷,今日或许要下雨。” 陆沧问身旁一个校尉:“还有多久到苍水县?” 那校尉是朱柯从军中找到的本州人,熟知方向,“走快些,一个时辰就到了。” 下了雨,山路就泥泞难行,沿路的驿馆也破败不堪,难以歇脚,只有去县城外扎营造饭。陆沧令众人打起精神,继续上路。 天公不作美,未时刚过,两三滴雨就从云间坠下,众人冒雨前行,急一阵缓一阵走了十里,不料雨越下越大,荒野上起了阵白茫茫的雾,雷声隆隆。 “王爷,前面就是县城了!”引路的校尉指着远处的城墙喊道。 陆沧派人去叫门,守城的士兵正坐在门洞下打盹儿,迷迷糊糊地睁眼,雾里竟出现一片黑压压的人马,他还以为是流民军来了,屁滚尿流地跑到门里,脚前“嗖”地扎下一支箭。 陆沧收回弓,对朱柯道:“你去好好地同他说,我们穿城而过,寻个地方避雨,不惊扰百姓,另外叫县官出来见我,我问问民情。” 这苍水县本是个人口五千户的上县,但近年因征兵和饥荒,户口减半,加之又下了大雨,家家门窗紧闭,街巷了无生气。 朱柯跑腿很快,等了不到半柱香,苍水县令就带着一群灰头土脸的小吏出来拜见,跪倒在地口称千岁,那战战兢兢的模样好似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陆沧照例问了几句话,这地方偏远,县令不用去京城述职,如今堰州刺史死了,郡守又逃了,他治理得怎么样,全凭自己的良心。 县令第一次见这么大一尊佛,头都磕得发晕,如履薄冰地回了话,又请他去县衙: “燕王殿下驾临敝县,某等本该为您接风洗尘,可敝县穷困,实在没有上得了台面的歌舞宴席,怠慢了殿下和长官们,小人实在惭愧。” “无妨,军队带了口粮,不用你们开粮仓。” 话虽如此,县令还是把陆沧和三个将军请进衙门,在内堂设宴,让自家夫人领着仆妇做饭烧菜,治了一桌八个菜,只有鸡蛋勉强算荤,又开了坛发酸的老酒。 陆沧觉得这举孝廉举上来的县令甚是老实,可能是被二十年如一日的仕途给磨得无心上进了,跟他同席吃饭,一句想往上升的话都没提,也未让他在大柱国和皇帝面前美言几句。 县令夫人为众人斟酒,陆沧看她荆钗布裙,衣裳打着补丁,底下的小丫头穿得更是破旧,不禁对县令叹道:“大周官吏,生计竟如此窘迫,月俸可还领得?” 一提俸禄,县令老泪纵横:“我们这等小官,本该每隔半年从郡里领禄米,前阵子打仗,郡里派人来收粮,因百姓逃了一批,凑不上数,小人便拿自家的交,还支了下半年的俸禄。东辽郡的治所在边境上,听说赤狄打到城外一百里,郡守就逃走了,城里也乱得很,明年的俸禄要去哪儿领,小人还不知道呢!” “邑侯勿忧,本王已上奏朝廷,派个贤能之士来治理东辽郡。” “下官斗胆一问,可有人选?” “尚未。” “您经过敝县,是要回京吗?” “是去白河郡。” 县令道:“那里有乱军,杀了刺史,绑了官吏,凶得很呐!王爷是要去剿灭这帮贼人?” 陆沧不欲多说,只道:“三万人不足为惧,听说那流民帅颇有本事,本王想见见。” 县令点头喃喃:“那就是要招安……” 朱柯在一旁给他满上酒,笑道:“邑侯能再饮否?我瞧着有些脸红了。” “失敬,失敬……”县令连忙拱手。 酒足饭毕,雨仍未停,哗啦啦地浇着瓦檐,天色更加昏暗。县令再三请贵客留下住宿,陆沧婉拒了,得知士卒在城中废弃的酒楼商铺躲雨,便答应去客房稍作歇息,等雨小了再赶路。 其余三个将军在隔壁屋子小憩,他让朱柯找出笔墨,坐在窗前点灯落笔,打降书的草稿,写写停停,用了半刻。屋外有人进来添茶,是县令的儿子,七八岁的年纪,生得白白胖胖,大冷天穿一身厚厚的灰袄子,风一吹,布料往里凹陷。 陆沧叫他过来,用匕首挑破袄子的袖口,轻飘飘的芦花飞了出来。这孩子不敢说话,怯生生地站在桌旁,垂着眼皮,陆沧从荷包里给了他一片银叶子: “让你爹给你添件夹棉的袄子,这样的衣裳,冬天穿不得。” 又在他肩上拍了拍:“可读书识字了?” 男孩嗫嚅道:“回王爷,草民还没上学,只认得几个字,帮娘看账本用。” 他说着,往纸上瞟了一眼,露出困惑的表情。 陆沧温声道:“你还小,自然看不懂,等长几岁就懂了。去吧,不用再来侍候我。” 男孩应下,转身离开。 客房年久失修,飘着一股霉味,朱柯支开点窗子,雨丝随风斜飞进来,沾湿了木桌。他要关,陆沧也嫌屋里气味不好闻,叫他开了条缝,捡新的纸张写劝降书,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写完了,他在信的末尾盖了个章,正要收起,鲜红的印章上“啪”地落下一滴雨珠。 朱柯“嗐”了声:“这雨怪烦人的,也不知何时能停。” 陆沧拎起信纸看了看,他的“燕王之宝”糊了一角,剩下三个字倒也能辨认,想要吹干收起,朱柯却是个操心的命,劝道: “王爷,这信是您写给流民帅的,既要招安,还是盖个规整的印,以表诚意。” “就你多嘴。” 陆沧将那纸揉成一团,放到灯上烧了,火焰撩过,白纸变得焦黑,冒出几缕青烟。 朱柯还在絮絮叨叨:“小人以为,印比字还重要,字可以仿,印不好仿,像您的柱国印,天底下就找不出第二枚来。这封劝降书送出去,万一被有心人在路上截了,删词改句照着抄,印鉴是假的也没用,您说是不?” 陆沧打趣:“旁人不在,你就敢来教训我了。” 朱柯跟他最久,知道他私底下性子最是随和,嘿嘿一笑:“时康那小子要在我就不敢,把他教坏了,过几年也来教训王爷,惹您厌烦。” 他殷勤地铺开第三张纸。陆沧提笔蘸墨,一气呵成地写完,玉印落下去的那一瞬,冥冥之中突然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闪过,左手顿在了空中。 “……王爷?”朱柯不解。 陆沧回神,盖下印,“写好了,你收着,明日派个机灵的信使送去。” 第22章 东窗事 说话间雨势渐小,青灰的苍穹撕开一个口子,天光漏下来。 陆沧把窗子全支开,眺望到远处山巅云消雾散,隐隐泛起一层明淡的金色。 他估摸着这会儿就能出城,让朱柯去叫三位将军,朱柯应了声是,前脚刚跨出门,忽闻“扑棱棱”几声,眼前飞过一道迅疾如电的黑影,“啪”地一下,一只灰鸽子砸落在房檐上。 陆沧放回小弩,吩咐:“去捡来。” 他对鸽子、鹰隼极为敏感,这些扁毛畜牲是细作传递军情的好帮手,段元叡亲自带兵那会儿,下令士兵沿路看到落单的鸽子就射,射中有赏,宁可错杀绝不放过,陆沧也延续了这个习惯。 他想着若是射错了,便给县令一家煲汤补补身子,朱柯已在不远处拾起那只死鸽子,与此同时,院墙另一边响起短促的惊叫。 朱柯反应极快,将鸽子往窗户一掷,猱身翻上墙。 陆沧打开鸽子脚上绑着的小竹筒,取出信纸打眼一瞧,眉头立时锁紧,只见上面清清楚楚地用正楷写着: 【张行主钧鉴 燕王南下白河郡,领副将三人,兵马五万,意在招安,某亲见其书。其人身长八尺,威重而言轻,部曲皆服之,行主可诈降以图后计。某闻长阳郡徐公广纳贤才,宽待僚属,行主自谋之。为小女之事,已备金铢五箱,不日送抵君府。费神之处,泥首以谢。 名心具】 陆沧哼了声,猛地拍下一掌,桌面应声而裂。 他将纸塞回竹筒收好,走到隔间下令: “县官通敌,给流民军私报消息。你们将这衙门里的男女老少全绑起来,分头逼供。” 威重而言轻?他倒要看看这吃了豹子胆的芝麻官骨头有多硬! 几人闻言,惊得从榻上爬起来,茶也来不及喝一口,匆匆地去了。 不消半柱香,苍水县令就被五花大绑地押上了正堂,面如死灰,陆沧坐在官帽椅上,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惊堂木,听朱柯不屑地道: “王爷,我还没动手,这老东西就吓尿了裤子。信鸽是他儿子放的,被我逮个正着,还嘴硬,小小年纪就这样会骗人!兜里还揣着您给他的银子呢,说谎都不脸红。” 陆沧心里窝火,冷冷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本王最看不得你们这等奸猾鼠辈。来人,把他那膘肥体壮的儿子拖出去,扒光衣服,拖在马尾后头绕城一圈,让他这做老子的好好看看。” “是!”朱柯提起县令衣领,作势要离开。 “别,别!我招!”县令抱着他的大腿痛哭流涕,“小人罪该万死,可也是没办法呀!小女嫁到白河郡表兄家,七月里被那姓张的匪首给看上,强掳去做了妾,他人面兽心,杀人如同砍瓜切菜,小女劝他,他反对小女拳打脚踢,把她全家老小都关到牢里,性命危在旦夕,我实在是没办法,才拿钱贿赂他,做下这通风报信的丑事……” 陆沧把那惊堂木一扔,“咚”地正中他前额: “还狡辩!你请本王吃素喝酸酒,你妻子身上找不出一枚首饰,你一个县令,岁禄三百石,那五箱金铢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女儿被流民帅掳去做妾,你跟他提什么徐太守?朱柯,将这父子俩一齐捆了,牵马游完街就按律办,让百姓都看看,通敌叛国是什么下场!” 这时有人来报:“王爷,县尉在外头招了,说县令卧房里的墙砌了两道,里面藏着财宝。” 县令一屁股跌坐在地。 一盏茶后,陆沧望着堂上十个大铁箱,脸色阴沉至极。 谁也想不到这么个破破烂烂的县衙,竟存着这么多宝贝,箱子一打开,金银器皿、绫罗绸缎差点晃花了众人的眼。也不知这县令搜刮了多少年民脂民膏,却把一个清苦拮据的父母官演得惟妙惟肖,差点就瞒过了他们几个人。 那名带路的校尉也是目瞪口呆:“我少小离家,距今已十几年了,那时就听说他在县令任上,民间虽不夸他,可也不曾听过他的恶名。” 朱柯嘲讽道:“县令老爷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无功无过乃是中庸之道,要是贪大了,不就引人注意了?难怪他这么多年都窝在这小小的苍水县不肯走,地头蛇一手遮天,贪了财物,老百姓还得谢谢他没杀人灭口。” 他一巴掌甩过去,毫不掩饰嫌恶:“折了银子得有上千两吧,你从哪儿弄来的?” 一个将军适时把鼻青脸肿的县尉拖进来,县尉听了朱柯的问话,还想立功,抢先叫道:“小的知道!这些年城里不断有人外逃,每逃一家,他就要收放行钱,否则就报给朝廷治罪,走一个大族,够他全家吃用一辈子了。若是外人想进城,他也差人去收落脚钱,若是不交,第二天就找个由头关到牢里,榨出油水才放出去。” 陆沧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县尉得了默许,继续痛心疾首道:“我们这些人跟他多少年了,他心眼儿比针尖还小,自己吃肉,叫我们喝西北风,一锭银子宁愿吞进肚子里也不给我们分半钱。只是他和郡守交情好,年年送礼去郡上,又是刺史家亲戚,所以没人敢动他。他生了个女儿,有些姿色,嫁给了白河郡一个县丞,不知怎么就攀上了流民军的匪头子,他那姑爷也不是个好鸟,白白地送了老婆出去保平安,现如今白河郡的官大多被流民军圈禁,他姑爷一家倒还安稳。六月刺史被杀,他因和刺史沾亲带故,生怕自己被连累,还送了五箱财宝给匪头子,说是纳妾的贺礼!” 朱柯向县令喝道:“你还有何话说?” 县令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指着县尉,声嘶力竭:“我给你喝西北风?衙门里这些人,哪个不是指望我过活的?你们出去看看,外头三四千户的县,哪个清官是能吃饱的?朝廷的俸禄发到天上、发到地下、发到龙宫里,就是到不了我手上,每年还要贴出去几百两炭敬……你个混账东西,要不是我让你当县尉,你还在东门外大集上杀猪!你别得意,今儿我死了,你们全都给我陪葬!” 一颗石子“嗖”地飞出去,击中穴位,县令立刻哑巴了,神情由愤恨变作惊恐,再化为麻木,直勾勾地盯着陆沧。 “县衙里可有《大周律》?找出来。”陆沧把茶水一饮而尽,左臂撑着三尺公案,手一伸,将签筒拿在手里哗哗摇着,“本王是个粗人,没坐过一天衙门,想来典史最熟律令,便叫他来定罪,写完罪状贴在城门上。别人的罪定准了,他的罪就减一等。” 朱柯心知肚明,为了减罪,典史必会揣度王爷的心思往重里定,但他还是说了句场面话: “王爷,若县令是死罪,是否得上达天听,报给京城?” “陛下授本王征北将军、使持节,可杀两千石以下,县令探问军情,私窥公文,写信通敌,乃是奸细做派,人证物证俱在,本王有权立斩之。让典史定罪,是定给此地百姓看。” 听到这话,县令一口气没喘上来,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陆沧站起身,振了下袍子,抬脚往外走去,经过县尉身侧时,一脚将他踹倒:“将这软骨头的老杀才丢到溷厕里!” 屋外的清寒之气扑面而来,在眼中凝了层霜,他跨出门槛,忽想起那十个装满财宝的铁箱,站在东窗边回头: “器物充军,布匹分给城中老弱,金银锭铰碎了抬去菜市口让百姓领,派人盯着,不许他们哄抢。” “是!” 这一转头,目光却粘在了窗纸上。 北方的窗户和南方不同,是将窗纸糊在窗棂外边,如此一来风吹雪打,会将窗纸往里顶,不易脱落,用的常常是厚实的韧皮纸。县令的卧房虽藏着宝贝,但他几十年来演清官演得一丝不苟,损坏的窗纸是用写过字的废纸来补的,贴了两三层。 陆沧鬼使神差地揭下一片纸来,拿在手里,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刚才闯入他视线的两个墨字,是“净思”。 净思…… 他细看墨迹,原来是“叶净思”三个字。 这名字他听过,是韩王叶万山的副官,两人同宗。 陆沧把里面那张纸也扯下来,墨迹模糊,只能辨认出最后一行: 【贵县丰饶,云台所借不过百两之资,愚侄所见,北疆数县休戚与共……】 愚侄? 他从上到下看了两遍,不知怎的,想起招降书上那枚被雨水糊了的印章。 朱柯发觉他脸色不对,从屋里跑出来,低声问:“王爷,怎么了?” 陆沧冷声问县尉:“叶净思是何人?” 县尉到底是个屠户出身,胆子大些,一听他问自己,抓紧机会往前爬了两步:“我说!我都说!叶净思是韩王家中后辈,担着长史的差事,老王爷不知着了什么魔,铁了心要打赤狄,费了不少军饷,他们这几年把周围的县借了个遍,每次都是这个叶净思写信,可我们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哪有多余的给他们……” 朱柯骂道:“放屁!那十个箱子不是多余的?云台城失守,你们就下一个受死!” 县尉自己掌嘴,扇得啪啪响,“正是,正是,小的们没见识,听说韩王爷骁勇善战,打起仗来不要命,他那云台城也守得铁桶一般,小的们就舍不得借,拿他求援的书信糊了窗子……” “住嘴!” 陆沧眸中的怒火几乎要烧出来,唤朱柯:“韩庄王地窖的图纸呢?” 朱柯在行箧里翻了一阵,找出来递给他。 图纸他细看过数遍,上头标着东南西北,写着几个数字,笔锋极是利落,转折弯钩带着肃杀之气,字迹赫然与借粮信相同。 他一字一字地问县尉:“韩王家中的后辈?” “千真万确,小的怎敢欺瞒您啊!他自己在信中写的,管韩王爷叫伯父!他说他也是叶家人,专管钱粮军需,别人上战场,他就在府里主持家事,要不是姓叶哪能干这个活儿?” “他借了几年银子?” “就是这三年,写了五六封,县令没让小的们回过。” 陆沧的太阳穴突突地跳,挥手让副将拖人下去,只留朱柯在堂上。 后辈。 不上战场。 他闭了闭眼,耳旁响起叶濯灵那天在书房里的话。 “在府里住了十几年,伺候过上一任王爷……” “就是被夫君砍了脑袋丢到城墙里的那个,写得一手好文章……” 她说被段珪砍了脑袋扔进城墙的那名副将,就是叶净思。那人他有印象,是个和韩王岁数相仿、身材魁梧的练家子,怎么也不可能叫叶万山“伯父”。 ……王府的书房里并没有任何写着这个名字的文书。 叶濯灵还说,她父亲从上一任韩王手中拿到地窖图纸时,纸张就发黄了,也不知是怎么保存的。 陆沧深吸一口气,低头再看图纸,纸张陈旧,但画和字迹清晰黑亮。 那地窖里的墓室是二十年前砌的,可棺材和皮袋新得古怪,当时他对墓主心存敬畏,就没动过。 净思……净思。 濯而净,灵为思。 同义互释,乃是取字之法。 一股深重的寒意霎时从骨子里蔓延上来,陆沧攥着这张纸,唇角紧抿。 如果真是他猜的那样…… 但县尉说的就一定是实情吗? 也许她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情,所以才对他说谎? 这个念头甫一生出,他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句,按住刀鞘厉声道:“军马暂驻此地,朱柯,你立即随我回云台!” 朱柯大惊:“王爷,这是为何?” 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陆沧从牙缝里磨出三个字:“抓狐狸。” 第23章 回马枪 酉时二刻,云台城韩王府。 叶濯灵望着这间卧房,湖水绿的帐幔被束了起来,孔雀蓝的锦衾被叠成方块放在炕头,象牙白的毡毯一尘不染,檀木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就像十一年前住进来时那样雅致漂亮。 她还记得七岁那年的冬天被爹爹带进府,第一晚兴奋得睡不着觉,在暖和柔软的褥子上滚来滚去,暂时忘却了娘亲被敌兵掳走的痛苦。如今决然挥别,她的心中竟没有不舍,只有对未来的迷茫。 没有家人的家,不能再叫做家了。 “汤圆,我们去找大哥,见到大哥要问好。”她蹲下身给小狐狸系上绳子,喃喃地念叨,“姐姐知道他一定没有死,他和师父学了很多本领,上次回家,还舞剑给我们看呢,是不是?” 汤圆歪着头,两只爪子交叠在地毯上,好像在质问她:“要是他死了怎么办?” 叶濯灵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手攥紧,疼得厉害,颤声道:“要是他死了……就是命,我们总得往好处想,对吧?他死了,你就和姐姐一道,把他的骨灰带回来,和爹爹葬在一处。然后咱们先整死那个姓陆的和段元叡,再弄点银子和小肉干,去草原上找娘亲,管他什么赤狄西戎,姐姐我光脚不怕穿鞋的,豁出命也要找到她。我还年轻呢,找个十年二十年,总有头绪吧!” 汤圆把头靠在她的靴子上,“嘤”了一声。 “可怜的小汤圆,生下来就没见过娘……”叶濯灵嘴里念着,倏地抽走靴子,汤圆猝不及防来了个脸朝地。 “郡主,时辰到了。”采莼走进暖阁,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紧张的心情全写在脸上。 “银莲机灵,一定没事儿,我们要相信她。”叶濯灵拍拍她的肩,“好妹妹,你跟紧我,别害怕,只要咱们还在一块儿,我就会护着你。出去了,你就叫我姐姐,我和你是一样的人。” “我都听郡主……姐姐的。”采莼改了口。 早晨陆沧带兵离开后,采莼和叶濯灵找借口去西山扫墓,先回府备了酒食,再乘马车去,后头跟着十个骑兵。叶濯灵特意在墓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时辰的话,从爹娘怎么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的说到赤狄左贤王被陆沧砍了脑袋,小兵听得都打瞌睡了。回城已是午时,她没回王府,而是走街串巷,做足了抚慰百姓的姿态,到这家和老婆婆寒暄几句,去那家和寡妇相对抹泪,还跟面黄肌瘦的孩子们一起就着腌菜喝粥,任谁看见都得赞叹一声“郡主慈悲”。 等到申正,她巡完了城,顺理成章地发现头上有根金簪子不见了。 那金簪在韩王府传了两百多年,别的首饰或丢或卖,只有这个好好收着,今日郡主送夫君出行,打扮得隆重,金簪就插在髻上,许是走路时没注意,发髻松散就掉在哪个旮旯角了。 士兵在城里找了一遍,没有。叶濯灵快急哭了,对他们说簪子大概是遗失在西山或回程的途中,让银莲同两个士兵乘车出城沿原路搜寻。她和采莼回府等消息,这一等就到了酉时,城门闭上了。 闭城前有校尉来禀报,焦急地说银莲姑娘还没回来,叶濯灵大义凛然,叫他们传下去: “不能因为我的私事,就坏了王爷定下的规矩。左右还有两个士兵保护,银莲在城外歇一晚,应该不会有事——要是那两个士兵敢欺负她,就是对我不敬,明日回来我要重重地罚他们。” 这会儿到了约定好的时辰,府里的两人一狐要启程了。 叶濯灵点起数盏灯烛,把房内照得通明,带采莼走到净室。她移开马桶,在墙边摞起两张凳子,扶着采莼颤巍巍地站上去,举臂在墙上摸索,摸了一手的灰尘蛛网,终于在开裂的墙角找到一根细木条,使劲儿掰了两下。 只听细微的“咔哒”一响,地面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小口,几尺见方,仅容一人通过。 那日陆沧猜得不错,王府里确实有一条通往地窖的暗道,是二十年前建地窖时就修好的。至于柴房里的暗道,则是祖传的,被她献出来打消陆沧的疑心。 韩庄王谨慎,这暗道并不在他自己住的主屋,而是修在女眷的西厢房,入口原先压在浴桶底下,后来叶濯灵知道,就把浴桶挪开,放了个沉甸甸的大马桶,正好能掩盖住缝隙。这机关做得巧,设在高处,离入口足有一丈远,而且人都会下意识避开污秽,侍卫进屋检查并没有移动马桶,只是用棍子搅了搅里头的香灰,看是否藏着凶器。 以致于陆沧就算坐在这个马桶上,也不会想到他坐在暗道口上。 叶濯灵洗了手,从褡裢里掏出火折子,回头深深地看了最后一眼,领着采莼和汤圆走下逼仄的台阶。 “咔哒。” 头顶的暗门合上了。 黑暗里,火折子的亮光映着三张年轻的面孔,急促的呼吸彼此相闻。 “姐姐,我们一定能逃走吧?” 叶濯灵心里七上八下,但还是斩钉截铁地道: “能,昨夜我爹给我托梦了,他说会保佑我们平安出城。这条路你和银莲走过,没什么好怕的,我们眼下就去地窖,和银莲会合,一炷香后我们四个就自由了。” 按照计划,银莲用迷药迷晕侍卫,把马车停在地窖的出口,三人一起把墓室中的干粮银钱、早已准备好的物资搬到车上,趁着月黑风高溜之大吉。之所以早上带采莼去西山再回来,又在城中巡了半天,是为了让那些士兵觉得她不会跑,方便银莲第二次出城。只要郡主外出后回了府,侍女错过时辰没回来并不重要。 两人在暗道中背着行囊走得飞快,汤圆也紧紧跟上,四只小布鞋磨过沙砾,窸窸窣窣。叶濯灵喘着气,说话给自己鼓劲: “那禽兽虽眼力不错,却单纯好骗,就是个武夫。那日我给他看地窖图,真是捏了把汗,就怕他瞧出猫腻,哼,还不是被我画的图蒙过去了!” 献城前她就命侍女把府里值钱又轻便的东西通过这条暗道搬了出去,以备后用,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才开城门,装模作样地和那禽兽讨价还价。她早就和借嫁衣的瞎婆婆商量好,一个在外透露地窖的消息给陆沧,一个在内拿图纸,不愁骗不到陆沧的信任。 可惜她不懂怎么做旧墨迹,只找了张陈年旧纸,照着原本的地窖图仔细抄了一遍,就为了将这条暗道从图上抹去,瞒过外人。原图被她给烧了,这世上除了哥哥、两个侍女和汤圆,再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出城的方法。 采莼佩服地夸她:“姐姐神机妙算,什么燕王楚王,千岁万岁,还不是被耍得团团转!” 叶濯灵得意道:“正是,你记住,只要男人觉得自己天下第一,那他就是天下最傻的。这才到哪儿,我要让那禽兽也尝尝身败名裂的滋味!他不是忠君爱国吗?这年头手里有兵能打仗的重臣,就算再忠心,下场也只有一个。” 她的语气陡然变得阴森,眼珠在暗中发着幽幽绿光,“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办不到的事,自有人能帮我办到,等上些时日也无妨。” 采莼好奇地问:“是华将军?可他的武艺没有燕王好呀?” 叶濯灵冷哼:“赌鬼一个,只配给我送信。等我们安全了,我再和你细说。” 酉时三刻,暗道外的天空已从酡红变作深蓝,一眨眼的功夫,四周就黑了下来。 两匹骏马在旷野上向北飞驰,迅疾如风,待看到远处若隐若现的灯火,马背上的人“嗖嗖”抽下两鞭,黑马嘶鸣着飞跃过芦苇滩,落地时溅起点点泥水。 “王爷,我这马捱不住了!”朱柯苦着脸叫道。 他骑的是上等战马,在军中已算出类拔萃,可陆沧的坐骑飞光是大柱国赐的西域良驹,名副其实的快如闪电、耐力超群,非其他凡品所能比。两人从苍水县原路返回,片刻不曾停歇,在马背上颠簸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赶到了云台城下,朱柯胯下的黑马为了跟上飞光,已经累得浑身是汗口吐白沫,明日决计不能再跑了。 陆沧又抽了一鞭,声音从前头远远传来:“城中有马可换,我先回府。” 就这么急? 朱柯心里发毛,这么多年他就没见过王爷为哪个女人急成这样,连军队都暂时抛下不管了,难道郡主闯了天大的祸? 王爷好面子不说,他也不敢问,生怕戳到他痛处。这一路他默默回想猜测,应是地窖的图纸有问题,但那日大伙儿都进了地窖搬兵器粮食,好端端地出来了啊? 他摸了摸马脖子,让这精疲力尽的畜生慢跑着前进,视野里已看不见旁人,只有漫天星斗清冷地照着荒野。 陆沧独行一里,到了云台城下,头顶的垛口倏地亮起数盏风灯,露出一排长矛,谯楼上有值班的士兵大喊: “何人在城外?报上名来!” 陆沧摘下头盔,露出面孔,高声问:“城内可曾出事?” 士兵听出他的声音,大惊:“王爷?!城内无事,您怎么回来了?快快,去开城门……” 不一会儿,南城门从中间打开,城头士兵但见一抹黑影旋风般冲了进来,忙趴到城墙另一边看,可那影子已然消失在街角,只有哒哒的马蹄声散在风中。 “难道出事了?王爷竟一个人回来……” “咦,那边树林子里怎么有火?” 背后传来同袍的咕哝,士兵朝东南方看去,一百步外的树林黑漆漆的。 “哪有火啊?” “我才看见的,闪了一下又没了。” 士兵没作多想:“哦,大概是那两个兄弟带着夫人的侍女在林子里过夜,那林子咱们不是去过嘛,说闹鬼,其实就是骗人的,下面韩庄王的地窖都被咱们搬空了。想必是他们三人砍树桩子生火,明日一早就回来了。你盯着,有异状就报。” 南城门到韩王府步行只用两盏茶,骑马更快,转眼就到了大门口两个石狮子跟前。 陆沧连马都来不及拴,揪着飞光的耳朵说了声“站着”,跳下马背。守门的侍卫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抱拳行礼:“王爷您……” “夫人可在?” 侍卫诧异地开锁,回禀:“夫人当然在,她申时回来,待在房里一直没出去过,这府里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啊。” ……难道是他太多疑了? 陆沧心头不安,大步走入院子,挂灯笼的老仆看到他,也吃惊地瞪大眼睛,待他走入月洞门,“啧”了声—— 看姑爷这阴沉沉的架势,府里许是要遭难了。 西厢房的廊下无人驻守,只有两个佩刀的士兵站在台阶下,见了他都单膝跪地,面带疑惑: “王爷您怎又回来了?哎……夫人说她要静心练字,半个时辰前吩咐无论是谁都不许打扰。” 陆沧没再询问,径直走到门前撩开披风,“砰”地用刀鞘撞开紧闭的房门。 一股幽幽的檀香蹿入鼻子。 外间的八仙桌上摆着一尊关公老爷的夹纻干漆像,香炉里插着三根线香,摆着一碟桂花糕。 香已燃了一半,旁边两支蜡烛亮堂堂地照着屋内,烛盏里积了一小片红泪。 不久前有人在这拜过神。 陆沧转身,珠帘垂着,前方三尺远处竖着一扇花鸟屏风,挡住了暖阁里的景物。 屋里只有水漏的滴答轻响。 他屏息站了须臾,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声线发紧地开口:“夫人。” 这两个字在房内荡了一圈,又回到他的耳朵里。 无人应答。 屏风后,灯花“噼啪”爆了一声,暖黄的光晕铺在毡毯上。他咬牙走过去,暖阁里空无一人,床帐束着,被子叠着,狐狸笼子空着,一排烛火热闹地摇曳,好像在张牙舞爪地嘲笑他。 陆沧去净室,里头没人,去另一个用作储藏室的暗间,也没人。 “都滚进来!把人看丢了都不知道?!”他朝门外吼道。 士兵循声赶来,皆是大惊:“啊呀!夫人呢?这怎么可能?……王爷,我们用脑袋发誓,她真没出去过!酉时我们还在这儿见过她!” 他思绪纷乱,竭力平复满腔怒意,“你们没听见声音?” “小的不敢欺瞒,真没声儿!我们一直在院子里守着……采莼姑娘怎么也不见了?”两个士兵急得满头大汗,跪下连连叩首,“小的该死,请王爷让小的们将功补过!” 陆沧将刀鞘重重拍在书桌上,呵斥道:“那就去搜!屋里有什么东西被动过,都找出来!那么大两个人,长翅膀飞了不成?!叫人来,都去找暗道!” “是!您息怒!”士兵慌里慌张地去了。 桌子震动,一支蜡烛骨碌碌滚到砚台边,火舌舔上信函。陆沧眼疾手快地拾起蜡烛,移开镇纸,看到信函中央写着“燕王亲启”,字迹真叫个龙飞凤舞。 他撕开密封的火漆,倒出函中信纸,摊开其中一张,浑身血液顿时涌上脑门,指间蜡烛“啪”地折断,砸在地上熄灭了。 少顷,他定了定神,目光对上“放夫书”三个正楷大字,突兀地笑出一声,掐了掐鼻梁,额角的青筋一根根爆出来,扬手将镇纸狠狠砸出去。 “咚”地一下,床褥凹陷,石头却正好落在那个狐狸掏的洞里。 陆沧深深地吐纳几下,把手里的纸揉作一团,恨不得撕成碎片,好容易忍住了,复又展开它,手指微微颤抖,指甲盖捏得泛白。 ……放夫书。 什么玩意? 她敢休了他?! 第24章 放夫书 【放夫书 故韩王之女叶氏濯灵,幼承闺训,本欲全清白之身,奈何为燕王陆沧逼婚,六礼不备,肝胆俱裂,求死不能。 陆沧其人,暴戾恣睢,居功自傲,夜半私语之时,尝显不臣之心,妾虽一妇人,仍不齿其所为,愿与其义绝。古之义绝,夫殴妻或杀妻之祖父母、父母,乃可行之,陆沧杀妾父兄,夺妾之志,更目无尊上,非人也! 既以二心不同,妾奔舅氏,自后夫则任娶,永无争执。夫妻之缘,三世共修,实属难得,愿夫君相离之后,身败名裂,众叛亲离,天打雷劈,不得善终。效无皮之相鼠,人人唾弃;作溷轩之粪土,遗臭万年。 叶氏家财皆为陆沧所夺,无所遗之,只余铜板一枚,聊慰其心。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一式两份,关圣帝君老爷、小妹叶汤圆所共鉴,如夫不受,可递与官府审断。 叶濯灵泣血具 永昌七年八月廿九】 落款后还附着一个鲜红的狐狸爪印,缝着一枚铜钱,正好挡住了方形印章。 陆沧读罢,气得将纸摔在桌上,用手拍得哗哗响,恨不得破口大骂,可踱来踱去,愣是被教养所缚找不出一个下流词骂女人,只觉滚烫的青烟从头顶一丝丝冒了出来。 “这小杀才!成何体统?” 他骂完就觉不对,这词儿倒像在嗔怪,便踹了一脚凳子,恨恨骂道:“背信弃义的骗子!无耻!禽兽不如!” 昨日还皮软毛滑地窝在他怀里让他搓耳朵,今日就趁他不在卷了包袱逃之夭夭!早上还含情脉脉地跟他讨贴身之物,晚上就写这不堪入目的东西把他休了! 是他逼她成婚?是他逼她洞房? 什么叫他居功自傲、有不臣之心、目无尊上?!这信口雌黄的女骗子就算准了,她在休书里写这个理由,他必定不会让人传出去! 什么舅氏,她哪来的舅舅?她还能跑去跟她爹打了几年仗的赤狄讨生计? 简直荒谬至极,她写这玩意就是来故意气他的,竟然还施舍给他一枚铜板,说是分家产! 陆沧火冒三丈地盯着用白线缝在纸上的铜板,这是放在棺材里陪葬的死人钱。他拔出匕首划断白线,将铜钱抛向空中,接连“叮、叮”两声,钱币被刀刃一劈两半,又被刀背击飞,“哧”地破窗而出,窗纸留下两个黑窟窿。 他告诫自己要镇静,移回目光,重新看那印章,这一看,心里咯噔一下—— 这哪里是什么郡主千金的印鉴,分明印着“段元叡”三个字! 猜测变为现实,他立马从行囊里找出入城时收到的赐婚书,借着烛火两相对比。那皱巴巴的书信上,赫然盖着与休书相同的段元叡私印,只是被水洇湿了左下角,有一小块略显模糊。 陆沧不禁低叫出声:“糟糕!” 上当了! 新盖的这枚有瑕疵,细看就能察觉出不是真货,因此她故意用水痕掩饰,让这枚印成功地骗过了他和段珪,当时他还以为是被她的眼泪打湿的。 而赐婚书的正文…… 京城应当来了使者送信,所以她知道大柱国的印是什么形制,段家专用的信函也是真的,但传信的目的绝不是赐婚,很可能是告诉她世子参与反叛已被诛灭,下达对韩王府的处置。 陆沧如遭雷击,紧锁双眉,耳朵里嗡嗡地响。 她留下的信函里一共有两张纸,他屈指抵住臌胀的太阳穴,用匕首挑开下一页,待纸上的内容映入眼帘,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这不是他自己的字迹吗? 若非口吻明确,他真要以为这几行字是自己梦游时写出来的! 【沧浪君: 人尽可夫,父一而已,雍纠之鉴,君忘之于脑后,妙哉妙哉!兵法云:上兵伐谋。妾不敏,试谋婚事一桩,再谋君之首级。已焚纸马三匹,黄泉路远,妾当亲送。 未亡人叶氏再拜】 “沧浪君”是狼的俗称,前头的休书骂得太毒辣,以致于陆沧看到她给他取的这个诨号,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他奇迹般地冷静下来,猛地记起她曾求他写下三封文书,一封给朝廷,一封给叶万山,一封贴在城门外,还叫他删改字词。这纸上的字,全是信里抠出来的,他写过一遍,她当场学,更何况其中有两封不用寄走,可以细看。 怪不得她要他落正楷的款,一笔一划写清楚。 怪不得她要他把所有印章都盖一遍,私印王印将军印看个遍。 这天杀的狐狸精不仅能仿刻印章,还会学人写字,心思深得可怕。还好他没用柱国印,若是这个被她学去,麻烦就大了。 陆沧沉默地站在原地,蒸汽般往外冒的愤怒仿佛被千斤巨铁压住,憋在了皮囊里,只剩下无边懊悔。 他入城占了天时,她却有地利人和,这相当于一个外乡人落进了地头蛇的陷阱,他对城内一无所知,然而她已用三天时间织好了网。 ……他输在太小看她,甚至都没把她当作敌人。 那狐狸精接下来要干什么? 她胆大包天伪造赐婚书,模仿大柱国的语气和落款,骗过了他和十万大军,又在他离城后火速逃走,她想干什么?房里有暗道,她为何等到今天才走?她将要用什么方法取他的项上人头? 守卫说她酉时还在房内,并未走多久。 陆沧背后渗出薄汗,胸中却霍然升起一股该死的胜负欲,心脏咚咚跳着,微缩的瞳孔映着两簇火苗,变作冷厉的金色。 他把两张纸塞回函中,放入行囊,高声唤人: “传本王的令,派最快的马,两人同行,务必截回时康!” 在大柱国没有赐婚还降了罪的前提下,无论他私娶韩王郡主为妻,还是纳之为妾,都是勾结反贼,只要为郡主请封的奏书递到京城,就会有无数折子弹劾他居心叵测。那封书信里可不止谈了册封品级,还有收缴韩王私藏的兵器、向朝廷求官,这便坐实了“居功自傲”、“目无尊上”,甚至是“据北疆以抗京中”,她让他在城门外张贴告示,就是要把这事闹大,他说是朝廷赐婚,朝廷却不认,后果不堪设想。 疑心一旦生出,君臣就有了隔阂,到时候他在朝堂上辩解,自己中了女人骗婚的圈套,有谁会信?一个死了父兄的十八岁女孩儿有那么大能耐,可以骗过堂堂燕王、让他言听计从吗? 好面子的段珪和其他段氏将领会为他作证吗? 就算他们都信了女方骗婚,也会认定他是个色令智昏的无能之人,到那时,他就真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了! ……好,她打的好算盘!好一个阳谋! 陆沧哼了声,快步走出西厢,丢给士兵一块令牌,沉声道:“本王在苍水县接到密信,有赤狄细作混进云台城,将郡主绑走为质,本王赶回查看,果真如此。你们再选一匹好马,送到南城门外给朱柯,我与他火速追赶——” 他想起她仿造的地窖图和墓室里的新皮袋,忽然间福至心灵,边走边命令:“立即封锁南门外树林!” 叶濯灵把图纸交给他时,他就疑惑应该存在一条从韩王府到地窖的暗道,可她说没有,还说柴房里本就有可避祸的暗室。 当时她很紧张,在出汗,杏仁味都飘到他鼻子里了。 现在他全然明白过来——她在说谎,借暗室转移他的注意力,因为他猜中了! 那么她和侍女应是从地窖出去,那里有她们准备的粮食和钱财。 想通这点,陆沧估算着时辰,从进城到眼下只用了一刻,如果动作够快,运气够好,便能追上她们,把那只狡诈的狐狸逮回来拔牙剥皮! 他跨出王府大门,翻身上马,随手揪了一名士兵到背后同乘:“你将郡主今日所作所为一一报来,不许遗漏。” “是!” 话音刚落,钟鼓声遥遥传来,酉正到了。 城南地窖。 墓室内幽冷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墙角一只灰耗子正在觅食,耳朵一动,突然听到身后的棺材里传来动静,吓得抛了爪子里的蚯蚓,吱哇乱叫着从石头缝中逃窜出去。 瘆人的死寂中,轻微的沙沙声仿佛是指甲刮着棺材板,随着一阵嘎吱嘎吱的响动,贴着黄色符纸的棺盖竟被缓缓顶开了。 羸弱的火光“嚓”地亮起,一只惨白的手从棺材中伸了出来,而后……钻出一颗毛绒绒的狐狸脑袋。 “死孩子,压我脸上。” 叶濯灵抱怨一句,让汤圆叼着火折子跳出棺材,再从一数到三,“嘿哟”一声,和采莼合力把棺盖抬到最高,挨个从侧面爬出来。 “汤圆,定。” 小狐狸乖乖坐好,嘴里的火折子照亮墙边景物。 “这棺材也塞得太满了,硌得我骨头疼。”叶濯灵环顾四周,先去翻了翻皮袋,里头的粟米没人动过,依旧是满的。 采莼讪讪道:“银莲怕那些士兵看到这里东西太多,生出贪心拿走,所以只把口粮放在外面,衣物首饰都包好了放在棺材里。” 二十年前韩庄王修暗道时,把通往地窖的口子开在了这间墓室下,原本的棺材早就被烧成了灰,里面的尸骨也不知扔到哪儿去了。后来叶万山接手韩王府,一家三口商量过后,继续散播树林闹鬼的谣言,以免有人发现这个秘密仓库,又在暗道口上压了个漆黑油亮的新棺材,底部掏空铺上稻草,棺盖不钉死,再贴上朱砂符咒,专门用来吓唬闯入这里的生人。 这个障眼法果然有效,陆沧等人只粗粗看了一眼,并未彻底搜查。 叶濯灵和采莼把棺材里的东西都掏出来,在墓室里换了身利落的男装,打理完毕后,用一张宽大的油布裹起所有包袱,拖到西墙边。叶濯灵按下机关,石壁轰然移开,露出另一个落满灰尘的石室。 大事将成,她心情甚好,和采莼聊起天来: “你说,人能不能被气死?” 采莼点头:“有这种死法,周瑜不是就被诸葛亮气死了吗,戏台上都这么演的。” 这大概是世上最窝囊的死法了,但对仇人来说,是最轻松快意的。 叶濯灵叹了口气,应该没有这样的好事吧!如果写几个字就能把陆沧气死,她还费什么劲儿找人合作啊。他看起来就不是个心胸狭隘的,她留下的那两张纸纯粹是为了给自己出出气,一张污蔑他要造反,另一张嘲笑他没脑子,还用他的笔迹写,谅他也不敢给第三个人看,被别人知道后他可解释不清。等守门的士兵发现她失踪,就会把信函送去给他亲自打开,到时候…… 哼,就算气不死他,也让他一口气憋在心里吐不出来! 他让人追回时康也没用,她还有后招呢。 这时,隐约有“铛铛”几声传入耳中,是城头的晚钟。 “咱们得快些,姐姐你去开门,我去搬皮袋。” 采莼折回去。 室内空旷,叶濯灵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狐狸面具,心疼地捡起来,用衣袖擦了几下。这是以前哥哥送她的生辰礼物,轻巧又逼真,她不舍得扔,也叫侍女带出王府,就戴在石雕菩萨的脸上,和棺材一样用来吓人。 ……就是那禽兽好像没被吓到,这让她很沮丧。 她夺过菩萨手里的罗盘,然后虔诚地跪下拜了三拜,又叫汤圆过来作揖,嘴里念念有词: “菩萨原谅,小女子不是故意的,是有坏人杀我爹爹,我使个装神弄鬼的法子,不让他进来。那个坏人叫陆沧,您若有知,就助我一臂之力,早日把他五马分尸挫骨扬灰,来世我让汤圆给您当坐骑报答恩情,汤圆很乖的,跑一里地只要半条小肉干。” 菩萨双手结印,微笑着俯视她和小狐狸,一派慈眉善目。 叶濯灵把面具揣在怀里,站起身拍拍腿上的灰,带着汤圆走到石像后数尺,从陈旧的皮箱里取出一枚钥匙,打开上锁的木门。门后是死路,摞着三个大箱子,顶上嵌着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石板,她手脚并用爬到箱子最上面,屏住呼吸,用拳头轻轻叩了三下。 “笃、笃、笃。” 石板另一侧立刻传来敲击回应,她精神一振,使出吃奶的劲儿把石板往上顶,下一刹,清爽的风迎面刮来,她看见一方镶满星子的明净夜空。 “郡主!” 银莲紧张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叶濯灵一把攥住她的手,激动地摇了摇,颤着声音道:“我就知道你能行!” “采莼呢?” “她在搬米,你在这守着,我下去和她一块儿搬。那两个士兵呢?” 银莲吹灭火折子,向身后打了个手势:“在车里,都迷晕了。我在这儿等了半天,就怕你们出不来!” 叶濯灵把汤圆抱给她:“你牵着绳子,千万别让它跑了,等我们一会儿。” 第25章 亡命夜 墓室中共有三个皮袋,装有半石粟米、几十斤行军用的干粮,需两个人才能搬动。 叶濯灵先把油布包和肩上的行囊交给银莲,让她抱到车上,然后和采莼一前一后抬着皮袋,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它们推出洞口。搬完重货,还不忘揭下棺材盖上的朱砂符贴在马车上辟邪,连同那副前人留下的漆皮铠甲也一起顺了——这么好的东西,轻便又结实,等到了南边州县,能换几石米呢。 三人急着离开,匆匆忙忙搬完家当把洞堵上,忽听放哨的汤圆叫了一声。 “怎么了?别吓人。” 叶濯灵抹着汗转头,却见它蹲坐起身,双耳直立,脑袋朝向南面。 兽类的听觉比人要灵敏得多,纵然她什么也没听见,也还是谨慎地让侍女快点上车,准备出发。 “郡主,这两个士兵要醒了!”银莲从车厢内探出头。 叶濯灵意外:“这么早?他俩身子骨还挺能扛的,把他们搬下来。” 王府里备有蒙汗药,是几年前她从一个西域商人手上买的,原本用来对付骆驼牛羊,药劲奇大,普通人吸入一丁点就会不省人事,管好几个时辰。她让她爹带在身上,战场上打不过敌人就来损招;万一赤狄破城,她也有个防身的准备。 陆沧入府前,她把药都搬出去了,只留下两小包,那晚陆沧沐浴时她故意露出一包给他看,还有一包给侍女收着。时康和朱柯搜下房寻找可疑之物,银莲心细如发,提前把药包缝在了月事带里,就大喇喇地晾在窗口,男人见了都避之不及,压根想不到里头藏了药。 三人齐心协力,把两个闭着眼哼唧的士兵拖到枯草地上,挨着一根粗大的老树。 “真沉啊……银莲,你一个人是怎么把他俩放倒的?”叶濯灵感慨。 银莲怕士兵们听到,凑近了小声说:“他们一人驾车,一人偷懒坐在车里,同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对着他们可劲儿拍马屁,把他们哄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一点儿防心也没有。我带他们在西山找金簪子拖延时辰,自是找不到的,等回城快到这片树林了,我说要去方便一下,借机把金簪远远地扔进林子,告诉他们不远处有个金色的东西在闪,我又怕闹鬼不敢靠近。驾车的那人也看到了,就驱车进来,这时候我掏出药粉,先把车里的那个迷晕,再大喊一嗓子,让外面的停车,他半个身子一进车舆,我就用蒙汗药捂在他脸上,就这么把他拽了进来。” 采莼听得聚精会神:“平日看不出,你也太厉害了吧!” 银莲放下士兵,拍了拍手上的灰:“其实我也慌得很,就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男人没什么好怕的,他们又不是阎王。我第一次捆人嘛,就照着我爹拴马打结的手法,把他们的手脚给捆上了,嘴也给堵得严严实实。” 叶濯灵听了,愈发觉得自己选对了人,下一步的谋划也有了,拉着银莲道:“你可别叫我郡主了,该我叫你一声好妹妹,后面我还得仰仗你呢!咱们这就走。” 银莲直说不敢,话音未落,汤圆蹿过来,鼻尖朝向北面,警惕地低呜几声。 叶濯灵半只脚已踏上了车辕,伸手把它捞到肩上:“刚才你还说南边有动静,怎么又说北边——” “哎呀,你们看!”采莼惊叫道。 透过交错纵横的树杈子,一粒火光显现在夜色中,叶濯灵心下生疑,踩在车上翘首望去,高耸的城墙突然亮起一排灯火,呼喝声遥遥传来: “……开城门抓赤狄细作!救回郡主!” “……王爷有令,封锁树林!” 士官的传令飘散在风中,起初还听不真切,几声重复过后,三人大惊失色,汤圆拱起背,雪白的毛全然炸开,龇了龇牙。 “快上车!”采莼扯住叶濯灵的衣角。 叶濯灵顷刻间出了身冷汗,捶了一下车壁,将信将疑地自语:“那禽兽怎么回来了?!他不是一早就走了吗?莫不是在诈我?” 什么赤狄细作?还要救她? 围住树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郡主,快进去呀,我来驾车!”银莲焦急地推她进去。 思绪在脑子里结成一团乱麻,叶濯灵被她这么一推,反倒如醉方醒,深呼吸几下,胸中生出个大胆的计策。 她从车上跳下来,指挥两个侍女:“他们有马,我们的马车装了重物,跑不过他们。你们先帮我把这个士兵搬回车里,采莼,你拿着火折子,去对面五丈远点树枝,点得越多越好。银莲,你跟我把那个人绑在树干上,再把他弄醒,要快!” 两个姑娘虽不明她的意图,却立即安静下来,照她的话去办,很快便把一个士兵塞回了车舆。 采莼耳闻城楼上的叫喊,心惊胆战地咽了口唾沫,一连引燃了十几根树枝,模模糊糊地看见叶濯灵和银莲将剩下那个士兵捆螃蟹似的五花大绑,“啪啪啪”连抽他几个大嘴巴。 待他嚷着痛转醒,叶濯灵走到树后,拔下一根头发丝试了试风向,字字清晰地叫道:“采莼,上车!我们从中间的小道走,等天亮就能到余家村!这士兵不管了,一把火烧成灰,给我爹陪葬!” “哎,好!”采莼下意识应声,拿火折子点燃枯草地。 那士兵才醒,就看见面前燃起了火,又听到她们要把自己烧成灰,吓得在树干上呜呜地挣扎起来,怎奈四肢被绑得牢牢的,嘴里也塞着布条,发不出声。 叶濯灵低声对银莲道:“林子南边有三条路,咱们往西,那条路通往黄羊岭,进山只有一条道,我记得你和你爹贩货走过。等车过了桥,就拿火蒺藜炸断,让他们追去!” “行,那条路我知道!”银莲爬上辕座。 叶濯灵随即把士兵嘴里的布条扯掉,拉着采莼上车。 “救命啊——着火了——救救我!”车外那士兵杀猪似的嚎起来。 叶濯灵拍了一下汤圆的屁股,把它的嘴筒子伸出车窗外,“汤圆,大楚兴,陈胜——” “汪汪汪汪汪!” 汤圆张开嘴,像条发疯的野狗大叫起来,一边叫一边在空中蹬前爪,成功地把士兵的求救声盖了过去。 八月风大,草木又干燥,火势很快便起来了,一行人出了林子,叶濯灵听见木头在毕剥毕剥地燃烧,命令汤圆:“好了,收!” 小狐狸停下来,累得趴在她怀里吐舌头,嘶哈嘶哈地喘气。 “……救命啊!快救我!有火!”士兵的惨叫重新回荡在林子上空,渐渐弱了下去。 叶濯灵向后回望,彤红的火光伴着滚滚烟气向城门处蔓延,把一角天空照得透亮,衬得马车周遭越发黑暗。 “郡主,他不会死吧?”银莲露出后怕的神情。 叶濯灵的眼里流出一丝狠绝:“主意是我出的,他要是死了就来找我,跟你们没关系。我们要是被抓到,下场比死还惨,要怪就怪陆沧,偏偏这时候回来!只有对不住他的部下了。他不是爱兵如子吗?我倒要看看他救不救人。” 采莼慌张地问:“还有一个士兵怎么办?” 叶濯灵退回车中,用布条蒙上那士兵的眼睛,握着汤圆的尾巴在他鼻子下扫过。 “阿嚏!”士兵打了个喷嚏,后脑勺在车座上震了一下。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语气干脆利落:“我改主意了,不去黄羊岭,我们走中间的小道,等天亮就能到余家村。这士兵带着没用,咱们拿了他的匕首防身,等会儿套个袋子,把他扔到河里。” 而后给采莼使了个眼色。 采莼在林子里还没反应过来,这下总算懂了,叶濯灵是在骗这两个士兵,如果他们被人救起,就会给追兵指出错误的方向。 于是她配合地点头道:“姐姐说的是,等我们到了余家村,走其中一条岔路,他们就再也找不着我们了!” 鞭子噼啪甩在马背上,车轮飞速滚动,不一会儿就驶出几十丈远。就在此时,身后城墙上飘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也不知用了什么内家功夫,格外地响亮,如同一支利箭隔空射来: “赤狄细作听着,本王在此,快将郡主交来!否则格杀勿论!” 这熟悉的嗓音灌入耳中,叶濯灵浑身一抖,便如晴天遭了霹雳、雨天栽了个大跟头,瞪圆了眼睛,脖子后的寒毛一根根针立起来,连呼吸都忘了,汤圆也是一模一样的反应。 ……陆沧真的回来了,不是诈她! 采莼惊恐地抓着她的袖子,语无伦次:“是王爷!他,他要杀了我们吗……” 叶濯灵安抚地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揪住汤圆的耳朵,无比紧张地搓起来:“别慌,别慌,我立刻想爆发……呸,想颁发,呸!想办法。” 她心中大致有了猜测,陆沧杀了个回马枪,到府中发现她和侍女不在,看到了她留的信。他拉不下脸对外说自己被女人骗了、夫人趁他不在跑了,就编了个赤狄细作混进城绑架郡主的谎话瞒过众人,让手下搜树林。 这样说来,他应是知道王府有通往树林的暗道……那么,他是察觉到她给他的地窖图纸经过改动。 为什么呢?她哪里出了差错? 叶濯灵没时间细想,对驾车的银莲道:“陆沧在城头,只要我们走远些,他就看不见了,我们把这士兵丢下去!” “好……哎呀,郡主,前面有人!” 与此同时,城墙人头攒动,枪矛弓箭齐备。 南城门已然开启,三队士兵并排跑出,一队手提水桶直奔树林,两队从左右翼包抄。陆沧在谯楼上俯瞰,面无表情地取过身边士兵的长弓,纵身一跃,跳到城墙上。 风高火急,烟气熏天,靠近城门的这片枯树都烧了起来,阻隔住了视线,他凝目远望,只隐约看见有辆车出了树林,驶入一团浓黑中。 ……果然,那狐狸精是从地窖溜了出去,可惜距离太远,连她的尾巴尖也射不着。 陆沧方才听到有人呼救,但犬吠忽起,加之树木燃烧发出爆裂声,难以分辨出位置,这下犬吠停了,士兵们得以遵从他的命令去救人。 “是我们的人!他还有气!” “快,抬出去……” 林子里起了喧哗,原来也是那人命不该绝,今夜刮的是西南风,点火处离他虽近,却沿着反方向烧去,否则他早就成了焦炭。被人发现时,他满脸烟灰,眼睛都被熏得睁不开了,趴在同伴背上呛咳不止,嘶哑道: “那几个娘们……咳咳,往南……去余家村,咳咳……” 立时有校尉跑回城下挥动旗帜,喊道:“禀报王爷,救起伤兵一名,手脚被缚,性命无忧,林中无人!他说细作挟持郡主,纵火烧林,朝南往余家村去了!” 陆沧来时已听说过叶濯灵今日的举动,应是两名士兵带着一个侍女寻找金簪乘车未归,眼下只找到一人,还有一人未知去向。他顾不得许多,高声下令: “轻骑追赶,务必活捉!其余人等撤回城内,无需再打水。” 这火势虽凶,却被地形所限,北面是十丈高的城墙,东西两侧俱是沙土,无可燃之物,南面是条蜿蜒曲折的河,与其打水灭火,不如等树林自己烧尽。到那时,从地窖出口进入,摸到两个石室,便可找到通向王府的暗道。 马车至少装了叶濯灵和采莼两人,还载有物资,不如单匹马跑得快,陆沧料定不一会儿便能追上,遥望着旷野,忽地想到什么,冷哼着在垛口拍了一掌,补充道: “十人一队,两人卸甲共骑,沿西南二路追寻!” 差点又被那狐狸精给骗了! 火是才烧起来的,她发现城头有异状,乘车逃跑即可,何必纵火烧林?之所以这样做,一来是为了拖延追兵,搜树林找人救人也费功夫;二来偏偏留下个活口,必是有意为之,让这士兵帮她玩一招三仙归洞的障眼法。 树林南边有三条路,正南方的通向村落,西边的通黄羊岭,东边的也是山路,就是他来时走的那条通苍水县的捷径,若是那狐狸精故意告诉士兵,她要去余家村,却走了另一条路,追兵就算跑得再快也会扑空。 陆沧叫来一名燕王府护卫出身的校尉,递给他一块令牌:“你是我府里的人,我离城后,你带人严守云台,不得擅离职守。韩王郡主被夷狄劫走,干系重大,有损国朝颜面,谁也不许走漏一个字。那林子里的伤兵,或许被烟熏迷了心智,你将他单独看管,以免生出口舌是非。” “是!” “再挑十人随我同行,另拨一匹快马、预备三袋粮饼放在城外,等朱柯来取。待我了结此事,便同他赶回苍水县。” 校尉接了令牌,立马去办。 陆沧磨了磨后槽牙,直想把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狐狸精吊在房梁上狠抽一顿。这都叫什么事儿?她留下的烂摊子,他还得给她擦屁股! 她是不是就算准了他没脸说实话? “没心肝的东西!”他恨声低咒。 第26章 夺惊马 南门外的树林熊熊燃烧,两队骑兵轻装上阵,一个接一个绕过林子,其中一队策马踏上西边的小道。 远离火焰,眼前便黑了下来,阵风时起,将天上云层吹得漂移不定,好在马匹可于暗中视物,士兵们唰唰挥鞭,在道上奔行若飞。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听在马车上三人的耳朵里,无异于催命的鼓点,采莼缩在角落,不敢往窗外看,六神无主地问: “姐姐,后面是不是有人追我们?前面……前面是什么人?” 叶濯灵才听银莲说前头有人,本就惊魂未定,这下后面也来了追兵,更是惶惶不安。难道她的计策没瞒过陆沧?前有狼后有虎,这该如何是好? 冷汗湿透重衣,她咬紧牙关,从车窗伸头探看,四周一片漆黑,根本看不清景物,左前方有什么在闪,她反应过来——是河水。 她们走的小道弯弯曲曲,有一段在河岸上,这条河离城门不到一里,自东北流向西南,如九曲回肠,分出几条小支流,白日里附近村民会来取水。 银莲驾着车道:“刚才有星星,我看到有个人在河岸上,戴着头盔,还有个黑影,好像是马。应该是个军人!” “军人?”叶濯灵喃喃,“不可能,征北军已经走了,不会有人落单!” 但汤圆在树林里就示意过南边有动静……她抿住嘴唇。 眨眼的功夫,马车行经河畔,说来也巧,头顶的墨云被风吹走,露出一线皎白的星光来,照出十步外那人的轮廓,却是一身征北军的铠甲,手里拿着头盔,身侧立着一匹黑马。 “糟了!”银莲叫道。 叶濯灵也看清了那人的脸,吓得头发丝都竖了起来,正要缩回车内,那人率先惊讶地叫出声: “夫人!您要到哪儿去?” 竟是朱柯! “快,快将这士兵扔到河里!向后扔!” 叶濯灵无暇思考他为何独自在此,扯掉士兵嘴里的布条,手忙脚乱地和采莼把他推出车门,银莲叼着马鞭,两只手接过他的脑袋。 “想活命,就叫朱柯统领来救你,他就在那边!”叶濯灵喊着数,“一、二、三!扔!” 那士兵刚醒,就感到身子一轻,在空中飞了道弧线。他扯起嗓门拼命大叫起来: “朱统领救我!唔……” 噗通一声,人砸进河里,咕嘟嘟沉了下去。 “老天爷啊!” 朱柯急忙松开手里的缰绳,边卸甲边涉水往河中走,只听身后车轮骨碌碌滚过石滩。他心知王爷回来,必是发现郡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横在他眼前,哪有对同袍见死不救的?若让人知道他违背这条军规,他还有什么脸面留在军中? 叶濯灵见他弃马而去,稳住心神,从兜里取出一枚木哨挂在脖子上,试着吹了一下,发出夜鹭的鸣叫。 她极快地嘱咐:“我下去骑马引开追兵,你们继续往前,走石滩上,这样不会留下辄印。银莲,你路熟,尽量从水浅的地方走,看着追兵,能绕就绕,还是黄羊岭方向,我稍后就赶上!碰头以哨音为号,两短一长。” “郡主!您知道路吗?” 叶濯灵虽然对河道很熟,但还是对逃命没把握,装出胸有成竹的模样:“看过地图,顺水也能走到。我发过誓要把你们带出去,便是我死在这儿,也不能让你们被抓住!” 她扯过一个小背囊,紧盯着朱柯那匹高大健壮的战马,“就是现在,把我放下!” 银莲的泪水一下子滚出眼眶:“郡主,您小心!” 叶濯灵跳下车,朝前跑了两步,踩着马镫爬上马背,黑马暴躁地抖了抖身躯。肩上霍然一沉,她暗叫不妙,呵斥: “汤圆!快回去!” 汤圆扒着她不松爪子,后头远远地飞来什么,采莼叫道:“姐姐,接着!让汤圆闻这个!” 夜色混沌,叶濯灵伸手,接了个空,那东西“叮当”掉在河滩上。她想下马捞,可这匹马着实不听话,撂起四蹄想把她甩下去。她焦虑地安抚着马颈,扭头瞟到马车越行越远,先微松了口气,却见对面的朱柯已捞到了沉河的那人,来时的小道驰来一队黑乎乎的骑兵,心脏又提到了嗓子眼。 苍穹被云遮住,周遭黑下来,眼睛看不见,听觉就更敏锐,骑兵的呼喝仿佛近在咫尺。 她告诉自己不能束手就擒,流着汗,声音开始发抖:“求求你了,快跑,快跑啊!” 就在这时,汤圆跳到地上,一口咬住采莼抛过来的东西,叶濯灵还没来得及高兴,黑马“咴律律”嘶叫一声,撒开蹄子涉水往前跑去。 “等等!汤圆还没上来!”她用尽全力勒住缰绳,可马的力气太大,根本控制不住。 那一刻,叶濯灵的脑子里浮现出几个大字:蚍蜉撼树,大意了。 她不该仗着骑过爹爹的马,就莽撞地偷一匹陌生的战马! 许是上苍听到了她的祈求,那匹马莫名其妙地在河里打了个转,不安地撅着后腿,汤圆趁这时机,在石头上借力一蹬,飞身跃起,两只前爪险险地抱住马屁股。叶濯灵伸手一拉,它“嘤”地钻到她怀里,嘴里衔着采莼的玉佩。 这是贴身之物,上面沾有气味,还涂了薄荷油,只要离得不远,汤圆就能凭这个嗅到她们。 刹那间,叶濯灵又有了勇气,把玉佩放到背囊里,狠狠抽了几下皮鞭,左腿连踢马肚: “驾!” 她本想让马朝东边跑,选个岔路口甩掉追兵,可黑马向前冲去,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呼噜。 ……朱柯的马有毛病! 当叶濯灵意识到这一点,为时已晚,马根本不听她使唤,朝东北狂奔,正是南城门方向。她心中大骇,若是返回城门,那就功亏一篑了! 可此时哪里有别的选择?她徒劳地挥着鞭子,眼泪都快急出来了,越抽马跑得越快,只能停下来,揪着鬃毛崩溃地低喊: “去东边!东边!祖宗,你是要送了我的命啊!” 马蹄踩水的响动在夜里显得异常大,朱柯听到,却分不出神去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士兵拖上岸,用匕首割断捆住他手脚的麻绳,压出他腹中的水。好在他动作快,这士兵并未呛入多少河水,咳嗽着缓了过来,见了他,犹如见了活菩萨,撑着湿淋淋的身子坐起来,要给他磕头。 朱柯按住他:“你怎么被绑了?夫人怎么驾车出了城?” 那士兵这时才想起大事,开门见山地禀报: “我被……咳咳,被夫人的侍女迷晕了,咳……她们要去余家村……咳咳……快去追……” 朱柯一听她们要逃,顿时明白此事重大,肃然道:“兄弟,今日我救了你的命,你要是把我当恩人,就忘了今晚发生过什么,否则我也不能救你第二次!” 新婚夫人弃城跑了,这等丑事,王爷定不会让人传出去。 士兵精疲力尽地点头:“我都听您的……咳咳……” “你听清她们要去余家村?” “没错……” 朱柯抬头,小道上那队骑兵逼近河湾,他有节奏地吹响竹哨,挥动头盔。 “朱统领!你怎么在这?可曾看见赤狄细作?” 那领头的骑兵勒住辔头,扬声问。 “王爷让你们追赤狄细作?” “正是。” 朱柯轻叹,自己猜对了,王爷把这事瞒了过去,要保下郡主。 “我方才遇到她们了,车上有两个侍女,约莫就是赤狄细作的内应,走南道要去余家村,还有一人抢了我的马。你们分我一匹马,我带这个兄弟回城。” 马队中有人道:“王爷让我们沿西路追寻……” 朱柯苦笑:“你们追到抢马的那个细作,比什么都强,我那马被蛇咬了,发狂跑不远,往东北方去了,她应是觉得车重跑不快,才从车上下来。” 原来他那匹马跟着飞光跑了个把时辰,已是强弩之末,陆沧走后他先是让马慢慢跑,再下地牵着它走。黑马疲惫不堪,看到道旁的草低头想吃,没留意踩到条灌木丛里的毒蛇,前腿被咬了一口。战马比一般的士卒还金贵,能救则救,朱柯当即剜下它一小块皮肉,敷了止血药,可也不知能否治好,他见离城门还有一大截路,便骑上马,催促它往云台城赶,等到城内再换一匹。但途中它发了狂,兜了个大圈子,在河边喝了许多水才静下来,折腾了好些时候。 被救起的士兵适时开口:“咳咳……她们原是去黄羊岭,在车上改了主意,要去余家村,等天亮就能到,我听得真真切切!你们别走这条路。” 朱柯也道:“我也听见马车往东转了,即是如此,就快追吧。” 领头的骑兵点了点头,向后一人道:“你与我同乘,把马给朱统领,咱们沿南道追!后面五人,追那匹发狂的马!” “是!” 那五人得令,驱马调转方向,消失在黑夜中。 秋星时明时暗,旷野上霜白与黎黑交替,一骑孤影如箭矢掠过小丘,几十丈外,骑兵穷追不舍。 “赤虏休走!” “交出兵器,快快下马投降!” 呼声顺风飘来,叶濯灵不敢回头,死死攥住缰绳,手心火辣辣地疼。她被这匹疯马颠得晕头转向,差点吐出隔夜饭,眼花缭乱间看见金红的烈焰直上云霄,烟气随风荡开,露出高耸的城墙。 ……这是刚出家门又兜回来了! 她伏低身子,双腿夹紧马腹,在背囊里胡乱摸索一阵,没摸到巾子,指头勾到一张面具,扯出来往脸上一戴,勉强挡住呛人的黑烟,可两眼还是被熏得难受,只能眯着视物。 “转弯啊,求求你了,向右转!我再也不抽你了!” 她绝望地拍着马脖子,一个劲儿地用靴子踢它,汤圆也急了,从她怀里露出脑袋,啊呜一口咬在马耳朵上。 黑马痛嘶一声,高高扬起前蹄,面前突然“铿”地扎下一支雕翎箭,震得沙土纷飞。叶濯灵抬眼,全身的血液瞬间冻成了冰,惊叫卡在喉咙里。 城上立着一人,手持长弓,那股凛冽透骨的寒气即使隔着几十步远,也让她毛骨悚然。 完了! 被陆沧逮住,真的会被剥皮抽筋拔指甲! 这个念头闪过,叶濯灵的牙齿都打起了颤。黑马因放箭受惊,前蹄落下时向右偏,原地转了半圈,呼哧呼哧地朝反方向跑去。 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见到从左右两翼成群结队奔来的士兵,只剩下了赌徒的最后一口气,抱紧汤圆低声道: “姐姐忘了给你烧纸,咱们要是一块儿死了,你就用我的钱,要是能活,姐姐再也不骂你了!” 她甩着马鞭,狠命连抽数下,把片刻前对马许过的诺言忘得一干二净。汤圆似乎听懂了,翻了个身,用爪子抱住她的胳膊,下巴搁在她肩上,直勾勾地望着城墙,咧开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却说城墙上的陆沧命校尉备马,又与其他人叮嘱了守城事宜,见叶濯灵乘坐的马车已走远、西南二路皆有人追,打算自己走回程的东路,不料远处跑来一匹黑马,转瞬就接近了城墙。 火光大亮,以他的目力,依稀可见马上之人熟悉的身形,他不作多想,反手就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嗖”地射出,正中马前沙地。 “竟还敢回来!” 他诧异之余怒不可遏,看到马匹四处乱撞,差点跑到着火的树林里,便立刻懂了——大约是这狐狸精和丫鬟分头逃窜,抢了一匹马,谁知这马狂性大发,不听她使唤,误打误撞跑回了城门。 这叫什么?自作孽不可活! 马背上多出一条白影,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如同做贼一般,陆沧见了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前儿还在他怀里撒娇要吃食,要抱要摸头,白疼它了!这姐妹俩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惯会骗人,都不是好鸟! 陆沧丢了长弓,怒喝:“都不许动刀,取二石的角弓来,本王射她下马!” 第27章 射刁狐 面前火海滔滔,身后士兵喧哗。 黑马从燃烧的枯树旁擦了过去,火星飞溅,在衣摆上灼了个小洞。叶濯灵控着缰绳,心快要跳出胸腔,一股刺鼻的焦味传来,她还以为汤圆的绒毛被点着了,回头一看,却是马尾巴蹭了团火,拼命左右甩着。 她破罐子破摔,借这烧身的烈火在围上来的人群中冲出一条道,接连三鞭抽在马头上。黑马吃痛地飞驰,腿上的伤口流出鲜血,滴滴答答浇在地面,被热浪一蒸,腥气飘在风中。汤圆嗅着这气味,胡须兴奋地抖动,茶色眼珠映出两簇跳跃的火苗,忽然瞳孔一缩,把头埋进叶濯灵胸口。 “怎么了——啊!” 劲风骤起,箭镞贴着她的左臂飞了过去,纵然隔着布料,她也能感到金属的冰凉。 “拦住细作,不要动刀!” “王爷有令,活捉贼人!” 士兵们拉起绊马索,却慢了一步,夜风送来河上丝丝水汽,叶濯灵的马不顾打在腿上的铁镖,向河岸疯跑,口角溢出白沫。 陆沧俯瞰城下,眼眸微眯,侧身从囊中取了一支四扣马箭,挽弓搭弦,贯力于右臂,一张檍木角弓如秋月行天,“嘭”地一声,箭似流星掠出。 方才他射了支飞虻,取其轻快,用以示威,这次冲着马去,务必连人带马一起截在半路。 远处响起一阵哀鸣,随即喊声传来:“中了!中了!大家快上!” 陆沧的脸上没有任何喜色,摩挲着扳指,下令:“围住此人,谁也不准碰她!” 他打了个呼哨,飞光从城门内跑出,停在城墙下。 这一箭用了六成力道,黑马被他射中左股,顿时血流如注,前腿打弯跪在沙地上,叶濯灵身躯巨震,左脚脱离马镫,差点和汤圆一起栽下去。她看着手持枪矛逼近的士兵,犹如一只被围剿的小兽,双眸泛起狠戾之色,举头望向河岸,破釜成舟地拔下簪子,刺入马颈。 黑马爆发出凄厉的嘶吼,在夜空下瘆人地回荡,惨不忍闻。叶濯灵眼眶发红,咬着唇又刺了一下,马用尽最后的力气,颤巍巍地撑起身,回光返照般腾起四蹄,带着那支入肉数寸的铁箭冲向前方,踢倒几个闪避不及的士兵。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叶濯灵着魔似的低喃,从背囊里掏出一根小指长的人参,咔擦一口咬断,囫囵嚼下半根,同时解开腰带往外扔去。冷风呼啸而过,把松散的襟袍吹开,她打了个寒颤,转过头,城门处亮如白昼,城头抛下一根绳索,有个人影顺其而下,正落在马上。 ……还能这样?! 她懵了须臾,心底升起一股不甘,毅然道: “汤圆,姐姐不会让你给那禽兽做围脖的,咱们宁可冻死在河里,也不让他占便宜!他就算能开三石弓也射不到这么远,咱们马上就自由了,再坚持一会儿!” 汤圆舔了舔她的手,从她肩头露出半个脑袋,张开嘴,发出一串刺耳的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 这声音尖厉如女鬼勾魂,又似婴儿啼哭,在风里飘来荡去,直听得人头皮发麻,士兵们目瞪口呆,无不觉得有一枚长长的指甲刮着耳膜,几乎拿不稳兵器,流着汗向后退去。 “那是什么……” “不是人……白狐?” “狐狸怎么会学人笑……我看到他的脸了,是狐妖!” 陆沧刚攀着绳索坠在马鞍上,就听见这猖狂的笑声,他曾经在房里听过那小畜生嘲笑主人,眼下它显然是在当众嘲笑自己,满怀恶意。 “飞光,去河边!” 骏马打了个响鼻,不惧冲天的烈焰,踏着黄尘一路向北。陆沧从右侧悬挂的飞鱼袋内抽出一把铁胎弓,踩着马镫稍稍起身,剥去弓韬,转了半圈横握在掌中,弓把穿过右膝弯,弓梢架于左腿,一弯腰一伸臂,弹指间便将弓弦卡入槽中,缓缓泄力释开。这坐月上弦的功夫本该用在凳子上,他却在马背上使得炉火纯青,且看那柄弓: 黑沉沉镶金裹玉,亮铮铮雕花刻名, 腹贴青牛三色角,背合麋鹿一束筋, 精钢作把挑十石,乌柘缠丝挡千斤, 弭头竖奇鱼,肋生双羽翼, 上应摩羯宫,下临江南地, 清漆一道隔俗尘,此是射狐平妖器。 这宝弓乃是溱州一名制弓大师所献,伴他多年,非紧要关头不祭出。那两只狐狸精在二百步开外,加之今夜风大,箭射出容易偏转,若要将大的那只射下来,还不损伤性命,着实考校准头。 陆沧拿着它,便有了九成把握,取凤羽箭搭在弦上,屏息瞄准移动的身影。此箭两脊带翼,威力极大,寻常都用弩机来发,可射三百步外,穿甲裂石,他若是偏了一分,狐狸精便要投畜生胎去了。 其时云开烟散,星子在天,长风涤荡大地,吹得盔上红缨猎猎飘动。他从马上立起,左手如拒磐石,右手如附柔枝,试拉到七分满,但闻极轻的“嚓”地一响,弓身纹丝不动,箭却凭空消失了。 凤羽箭电掣而去,叶濯灵耳朵一动,和汤圆齐齐回头,眼中的警惕在看到箭矢落在十步外时化为得意。她远远一瞧,虽看不清,但他能边骑边射,想必也不是什么难开的重弓,绝对射不着自己,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什么破玩意,还想射我?” “啊哈哈哈哈哈哈!”汤圆见他没射中,又眯着眼大笑起来,粉爪子拍个不停,竖起尾巴摇来摇去。 陆沧对这妖里妖气的尖笑充耳不闻,举弓而定,静待夜风平息,搭了第二支长箭。飞光与他心有灵犀,从跑变成了疾走,持矛的士兵朝两侧分开,连大气也不敢喘,都景仰地望着他。 “王爷要射那狐妖!”每个人心里都这样想。 一时间,城外寂静,唯有狐狸诡异的笑声盘旋在夜幕之下。陆沧神色自若,手执箭尾,抵着下颔往后抽,不疾不徐地灌入十成力道,护臂下肌肉贲起。铁胎弓渐开如轮,弦绷到极点,漫天星辉落于其上,似滴水凝珠。 顺着箭镞看去,他眉头突地一跳。 ……她在干什么? 前方甩出一件衣袍,秋叶般翩然落下,盖住了地上的血迹,而后又是一件……衣物七零八落地飞出去,他几乎能看到她裸露的肩背,在夜色中白得晃眼。 “岂有此理!” 陆沧恨得牙痒,盛怒压抑不住在心头翻涌,双眸简直要喷出火来。 她怎么敢,怎么敢在他面前脱给其他男人看! 他再也不能冷静,指头一松,箭矢携千钧之力射出,漠漠寒气在空中结成冰晶,拖出一条长长的星芒,穿沙尘、撕夜风、破长空,森然扑向河边的黑马。 “谁给你的胆子,野成这样!” 河水奔流不息,在眼前如此之近,叶濯灵脱得只剩亵衣亵裤,把背囊拴在左臂上,叫汤圆: “我数到三,咱们就跳!” 才数了两个数,黑马蓦地一歪,挣了两下,悲啼着轰然倒向右边。原来这上等战马受尽磨难,短短一个时辰内被朱柯、毒蛇、叶濯灵、陆沧轮番折腾了一遍,此时终于支持不住,魂归黄泉。 叶濯灵本要带着汤圆跳河,这下顿失平衡,半个身子落了空,眼看就要摔在河滩上。背后寒气飒飒逼来,那一刹她来不及思考,四肢僵住无法动弹,脑子里想的全是: “怎么可能?他怎么能射那么远?” “哧!” 一股极大的冲力将她整个人带飞了起来,她在半空中愣愣地看着河水越来越近,等凉丝丝的水汽触到鼻尖,才似梦初觉,猛吸一大口气,“哗”地砸进水里。 “他落水了!快捞!”岸上士兵大喊。 “都不准动!”陆沧骑着马高声道,抽了一鞭,心中追悔莫及。 她在马上脱去衣物,就是要游水逃命,必然熟知水性,不会被淹死。而这么多男人守在岸边,看她衣不蔽体肌肤毕露,像什么样子?他们就是多看一眼,他都像吞了苍蝇似的受不了! 只恨他那一箭力气太大,本要射马,却洞穿了她的包袱,把那狐狸精直接射到河里,误打误撞遂了她的愿。 飞光跑到河边,沿着石滩向西走出十几步,疑惑地扭头看主人,朝不远处浮起的白色大尾巴努了努嘴。陆沧抚着它的耳朵,望着最后一朵水花平息在芦苇丛后,沉吟不语。 天空又暗下来,细微的划水声已听不到了。 水面上还漂着什么,陆沧从飞鱼袋内扽出一根细长铁索,手腕一翻,唰唰两下将它们卷起,扔在马前。 是他射出的凤羽箭,箭头串着一小片布料。 还有…… 他勾起那张湿淋淋的狐狸面具,拿在手中,蹙眉盯着它尖翘的鼻子和两枚獠牙,上面的朱砂被水洗净,看在他眼里没有半点阴森可怖,反而分外滑稽可笑,正是地窖里石雕菩萨戴的那张。 “真野!” 他屈指重重敲着面具,仿佛敲在叶濯灵的脑壳上,搜肠刮肚想找些别的词来发泄今晚的愤怒,想了半天,咬着牙低语: “狐狸精,怎么这样野!” 一人一狐在眼皮底下逃之夭夭,陆沧颜面扫地,憋了一肚子气,却不能发作,策马走回去,将面具拿在手中给众人展示: “子不语怪力乱神,此人不是妖精。” 有士兵认出这是地窖里的面具,惊疑地问: “赤狄细作怎会戴着这个?” 陆沧语气平静:“韩王府有通向地窖的暗道,细作潜伏在地窖中,趁本王离城绑走郡主,以报赤狄左贤王之仇,那两个侍女大约是内应。本王暂且留他一命,他定要与同伙会合,到时便可一网打尽。兹事体大,尔等切勿传出去,乱了民心。” 他在人群中扫视一圈,不悦道:“你们五人怎么回来了?” 那五人是去西路追马车的,察觉出王爷脸色不好看,纷纷下马单膝跪地,目光瞟向身后。陆沧这时才发现朱柯和一个没穿甲胄的士兵共乘一骑,都似蔫巴的落汤鸡。 “发生什么事了,快说!” 朱柯是从西边赶来的,一来就看见马倒地、人跳河,王爷还不肯追。他自是知晓其中缘故,可也不想当受气包,于是一直沉默旁观,陆沧这会儿问他,他才道: “小人的马被蛇咬了,发狂跑到西边喝水,正巧细作和两名侍女乘车经过,和小人打了个照面,慌乱之下丢了个士兵进河里,小人不能见死不救,所以没堵住她们。因为有十人在追车,细作抢了小人的马,和侍女分头跑,这个兄弟说她们要去余家村,小人便叫五人拐到南路追车,剩下五人追马。” 陆沧驱马走近两步,问那士兵:“她们在车上是怎么说的?” 士兵记着朱柯的话,答得很谨慎:“我被蒙住了眼睛,没看见细作的脸,只听见一个女人说‘改主意了,不去黄羊岭,走中间的小道,等天亮就能到余家村’。她还说带着我没用,就夺了我的匕首,把我扔到了河里……还有,她说朱统领在,我要是想活命,就求他救我。” ……这是正大光明的调虎离山。 陆沧拊掌道:“你一个会使刀剑的七尺男儿,竟任由她们宰割?” 士兵脸红着脸,嗫嚅:“是夫人的侍女借口出城找金簪子,把我用药迷晕了,我醒来时就在车上,手脚都被捆着。还有另一个和我一起出城的兄弟,我没见到他……” 陆沧冷笑:“你是被水淹,他是被火烧。你们二人粗心大意,毫无防备,罚三月军饷,回去好生反省。都散了,各归原位,这五人留下。” 士兵们领命去了,枯树林的火还在燃,灰烟越过城墙,如一张巨网笼罩住谯楼角台。他心绪复杂地收回视线,从行囊中取出地图,细看一刻,对那五人道: “本王要即刻赶回苍水县,不能久留。你们继续走西路,去黄羊岭的入山口守着,南路已有人追赶,倘若细作与同伙聚头后逃往西边,进山只有一座桥,是必经之路。” 他摸不清叶濯灵要带侍女去哪里,但可以在路上设关卡。黄羊岭是座南北走向的山脉,出山口在乌梢渡北面,那里是他带兵行经之处,至于两个士兵声称细作要去的余家村,地势平坦人口稀少,搜起来方便,他直觉这是个幌子,但也不能确定。 狐狸精诡计多端,他吃一堑长一智,再也不信她嘴里的话了。 什么“不仗势欺人、胸怀坦荡、说话敞亮、是条汉子”,全是骗他的! 五人骑马离去,陆沧用指节抵了抵眉心,瞥了眼缄口不语的朱柯:“我长得很好骗么?到这儿才九天,老弱妇孺争着抢着要来骗我。” 朱柯低头说好话:“他们北方人就是这样刁横,就算您长得像钟馗,也照样行骗,更何况您言辞温和、不欺凌弱小呢?您对人家宽容,人家把您当软柿子捏,自古以来君子吃的不就是这亏嘛。” 陆沧哼了一声:“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今夜先放她一马。你去把城门外的告示揭了,晦气得紧。” “那王府里的仆人……” “拘起来问话,我发过誓,不伤他们。”他冷冷道。 第28章 劫后生 秋夜清寒,河水浮着细碎的星光,闪闪烁烁。 “哗啦!” 叶濯灵探出头,大口呼吸着空气,抹了把脸。 双肩暴露在风中,她立时起了层鸡皮疙瘩,忙把身子一矮,在水面上露出两只荧亮的眼,滴溜溜转。 竖起耳朵听去,芦苇荡里寂然无声。 这是十八年来她游得最远的一次,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逃命,手臂和腿实在酸痛得厉害,却丝毫不敢懈怠。游在她前面的汤圆这会儿支持不住了,拖着大尾巴上了岸,抖去满身水珠,在石头旁趴下来,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这个举动意味着后面没有追兵,叶濯灵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然而新的难题出现了——她要尽快与马车碰头,穿上干衣物保暖。 “宝宝,不能在这睡,再加把劲,咱们找到马车就有小肉干吃了。”叶濯灵鼓励它,划水游到岸边,把背囊放到石头上,对着星光检查里面的物件。 还好她出府前预备得当,火折子、药丸都用丝绸裹着放在小竹筒里,封了蜡又蒙上油纸,此刻蜡封还是好的,但她不想冒险点火暴露行踪。陆沧那一箭射穿了背囊,她啃剩下的紫金参被水泡胀了,还有把匕首丢在河里,姐妹俩没有防身之物,这是最让她头疼的。 汤圆走过来,用鼻子拱了一下沾水的小罗盘,叶濯灵抬头看天上的北斗七星,再低头看磁针,确定了方位。 “嘶,好冷啊。”她把手伸进汤圆肚子上的绒毛,捂着暖了一会儿,又硬着头皮缩回河里,“我想想……咱们游的是主河道,再往西能到上巳节踏青的那个小丘,从那向北拐个弯,就是通向黄羊岭的小道。要是到那儿还找不到马车,咱们就寻个隐蔽的地方生火过夜。” 汤圆点点头,顺着她指的地方看,远处隐约可见小丘的轮廓。 叶濯灵加重语气:“但是!小汤圆是一只懂事的狐狸,不睡觉也会帮姐姐找到马车的,对不对?找不到就没有饭吃。快点打起精神来,我们是不会被那头可恶的狼吓到的,以后姐姐剥了他的皮给小汤圆做皮袄。” 她晃了晃汤圆的脑袋,把采莼的玉佩给它闻,也不知这东西在河里泡过一遭,它还能不能闻出味儿来,反正人的鼻子做不到。 汤圆迫不得已,用爪子拍掉她的手,昂起脖子在空中嗅了嗅,迈开腿往前走去。 叶濯灵还是不敢上岸,也嫌风吹得冷,就收起背囊,泡在河里接着游。要不是她临时吃了半根功效奇佳的紫金参,绝对不能在八月末的水里游大半柱香还生龙活虎。 她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谢爹爹未雨绸缪,学会凫水真的能救命。她八岁时跟军户家的孩子玩儿,不小心掉进了河,被人捞上来后见水就怕,连洗澡都不想进浴桶。要是娘亲在,就顺着她来了,但爹爹不会惯着她,趁大晚上河边无人,按着她学凫水,学了一整个夏天,硬是把她调教成了云台城最会凫水的小姑娘。 也就是那一年,哥哥生了场重病,被虞师父手下的神医救回来之后,爹爹就很担心她的身体,怕她也有个三长两短。他听神医说游冷水能强身健体,冬天河水结冰前,就逼着她下河,这么游了四五年,后来她来了癸水,爹爹便让她改成了每天清晨练五禽戏。 但她就是懒,他去郊外练兵时,她睡到日上三竿再起来管事儿,被子都不自己叠。 叶濯灵回忆起从前和爹爹相处的种种往事,眼眶不由湿了,强压下悲痛之情,转而想着陆沧的脸。 就是这个朝廷的走狗杀了他!她不能在家门口倒下,她要活着,看到他人头落地! 凭着这股不甘的劲儿,她游得越来越快,离小丘越来越近,像一尾光滑的鱼在水中摆动尾鳍。大约是上天也看不惯陆沧的残忍冷酷,就在她感到体力不支、四肢发沉时,她听到汤圆兴奋地叫了起来。 叶濯灵先是一喜,而后趴到石头上,一把揪住汤圆的尾巴,右手捏住它的嘴,压低嗓门: “别出声。” 要是采莼和银莲被人逮住了,她俩就是自投罗网。 她抚弄着汤圆的耳朵,把脖子上挂的木哨衔在口中吹了几下,发出有规律的夜鹭叫声。 风刮过河畔衰草,卷着凉飕飕的水汽扑在脸上,一人一狐都屏住呼吸,毛发耸立。 “嘎嘎——嘎——” 黑暗里传来微弱的回应,叶濯灵精神一振,轻手轻脚地摸着石头上了岸。她循着那阵鸟鸣,赤脚走在干燥的泥土上,周围没有火光,星星也隐去了,她只能紧紧跟在汤圆身后,环抱双肩,手脚打颤,水珠一滴一滴顺着头发滑落。 “别动!” 突然有人低斥出声,叶濯灵颈上一凉,随后抑制不住激动:“是我!” “哎呀!”银莲惊呼着收回匕首,拽着她跑到小丘背面,把她往车上推,“采莼,快生炉子,郡主来了!” 这小丘光秃秃的,山脚乱石嶙峋,马车就停在一块硕大凸起的岩石下,像嵌入了壁龛之中,露出的那面正对着一个坟包,有几棵老树挡在前头,十分隐蔽。叶濯灵带着汤圆摸黑爬上车,一挨到坐褥,全身就散了架,一大一小都仰面朝天地瘫着,如濒死的鱼气喘吁吁。 银莲和采莼一个点灯,一个燃手炉,看到她被冻得面青唇白,急出了满头汗,手忙脚乱地给她脱下湿透的亵衣,擦干身上的水,找出狐裘把她裹得密不透风。做完这些,又扯开粮袋,从里面拿了油纸包着的二两地瓜干,和酒囊一起放在炉子上烘暖。 “郡主,您怎么样了?还冷吗?”银莲担忧地拧干她的湿头发。 “不冷了……” 劫后余生的喜悦很快被倦意冲散,叶濯灵掐着自己的手腕,努力不让自己在狐裘温暖的包裹中睡过去,靠在枕上气若游丝地道: “我算个什么郡主,谁家郡主大晚上不睡觉跳河逃命!你比我小一岁,就和采莼一样叫我姐姐吧,要不是你们,我今日就要冻死在荒郊野外,我心里当你们是妹子,出门在外,就是一家人。” 银莲忍不住用袖子抹了抹眼睛,“说的是,只要咱们一条心,就算有再大的磨难也不怕。姐姐骑马走后,可把我们担心坏了,我生怕姐姐被官兵抓了,他们逼您吹哨子引我们现身,所以才拿了把刀出来找。” 叶濯灵当初买下她,就是看她行事稳重、胆大心细,所以逃跑也带着她,听到这里,啧啧夸赞道:“我果真没看错人。” 又从狐裘下伸出一只手,握了握采莼的手掌:“你也厉害,多亏了那块玉,汤圆才能找到你们。” “我临时才想起来的,它给华将军送信,靠的就是闻气味嘛。” 采莼摸摸脑袋,又燃了一只鎏金的小炭炉,抱着汤圆在炉子边烤尾巴。它的毛里外共三层,轻暖又防水,只湿了外面两层,没有叶濯灵那么冷,不一会儿就恢复了淘气的本性,不停地用爪子扒拉地瓜干。 采莼掏出两根田鼠肉干喂它吃了,露出一个略带忧愁的笑容:“小汤圆立了大功,该吃好些。” 汤圆抱着肉干津津有味地啃,叶濯灵抱着地瓜干狼吞虎咽地啃,胃里填了东西,身子就暖了起来。她把汤圆抱到狐裘里,灌了一口酒: “你们怎么停在这里等我?我还以为你们已经走了二三里地,都吃了人参吊着命,做好了在河里游上一宿的打算。” 银莲红着眼睛道:“姐姐叫我们继续走,但我们思来想去觉得不行,您都豁出性命了,我们怎么有脸把您丢在后头不管?车走得太远,我怕汤圆闻不到气味,就找了这个地方暂时避一避,刚安顿下来就听见那队人马拐了弯,往南道上去了。既然他们走了,我们就想等等您,您那么聪明,肯定能逃出来,要是逃不出来,我们就返回去,认了绑架您的罪名,怎么说也要让您活下去啊。” 叶濯灵鼻尖一酸,胸口涌起热流,差点掉下泪来,定了定神:“往南道去了?定是朱柯救了那溺水的士兵,从他嘴里听说咱们要去余家村。” 可采莼又道:“我们也以为是这样,但过了一会儿,竟又有五人从旁边道上过,奔黄羊岭去了。所以最安全的地方反倒是这里,我们想等您来了,再决定去哪儿。” 叶濯灵皱起眉,西南两路皆有追兵,陆沧早晨是从东路走的,那么也该从东路返回,三条路都危险。主帅抛下士兵不见踪影,是天大的忌讳,他带的那五万人应该驻扎在不远的地方,或许是歇在邻近的苍水县,他回来得极其突然,到了天明,士兵们发现他不见,必定会掀起风波,所以她推测他会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她用指尖在坐褥上画了几条线,沉思许久,“绝不能和陆沧碰上,他手腕硬,杀人跟杀鸡似的。余家村地势平坦,搜起来比山里容易,所以还得走西路。今晚咱们轮流睡几个时辰,天明前出发,路上应该有废弃的民居,中途在那里歇脚。” 出了黄羊岭,有路可通往梁州,她们下了山需要分开行动。 她怕这话吓着两个女孩儿,没说出口,在狐裘下捋着汤圆的软毛,把自己是如何逃命的向二人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番,问她们:“陆沧为什么不追过来呢?他可以派人沿河放箭的。” 采莼抱着膝盖,迟疑地说:“因为他要留姐姐一命,让您找到我们,然后一次捉到三个人。” 叶濯灵咕哝:“我也是这么想的。” 银莲摸着下巴道:“也可能是怕他们伤了您,您要是怀孕了呢?段将军不是说了吗,王爷都二十五了,还没有子嗣,男人最看重这个。” 叶濯灵被她吓得表情都扭曲了,结结巴巴地道:“不,不能吧……不会的吧?” 她下意识把手放在腹部,汤圆在那里窝着,温热的呼吸喷在肚脐眼上,鼻头一蹭一蹭,就好像肚皮下面真的藏着什么东西。她更害怕了,掀了狐裘,摇着汤圆: “醒醒,别睡了,你快闻闻,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人家都说狗能闻出来……” 汤圆本来要睡了,却被她提在空中晃来晃去,四爪直扑腾,啊呜啊呜地咬她的手,眼神很是不耐烦。叶濯灵没问出个所以然,颓然穿上一件单衣,缩回狐裘里,万念俱灰地面朝车壁,感到人生无望。 银莲又道:“这才七天,它哪能闻出来?我是说有可能……” 叶濯灵痛苦地捂住耳朵:“这种晦气的话以后少说!采莼,你翻翻包,有没有什么活血催经的药,吃下去就能来月事的。” “姐姐不是吃了半根紫金参吗?那东西最活血了。”采莼安慰她,“就算怀了也没事,生下来就跟您姓叶,我们两个不会离开姐姐,汤圆也会帮忙带孩子的。” 银莲也赶忙补救:“是我方才想得不周全。我爹是贩茶叶的商人嘛,一年七八个月都在路上,他嫌我娘生不出弟弟,我娘就骂他,说经常骑马的男人都不行,那儿都磨坏了,很难让女子受孕。他俩这么多年也没给我生出个弟弟,可见是真的了,王爷少说骑了十年马,要是行,孩子早就满地跑了,姐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话真真是雪中送炭,叶濯灵一下子转过身,把肚子里莫须有的小崽丢到九霄云外,高兴得直拍大腿:“是啊,是啊,他肯定不行!他不娶妻就是为了不让人知道他不行!” 采莼以为这话有道理,但又不对劲,京城那个一手遮天的大柱国段元叡,骑了一辈子马,不也生了好几个孩子吗?而且燕王爷天天让人抬热水进屋,也不像不行的样子啊。 可她看叶濯灵如释重负,就识趣地不多嘴了。 暖黄的光盈满车舆,三个人挨在一块儿,呼吸相闻,就这么静静地坐了片刻。 银莲最先回过神,对采莼道:“我去外面放哨,撑不住了就叫你,你俩先睡。” “辛苦你啦。”叶濯灵躺下来。 厚实的青帘垂下,把火光笼在近前,她的眼皮渐渐撑不住,朦胧中看见一道绚丽的虹影,晶彩流溢,光芒四射。 “真漂亮啊……” 她望着那盏精美绝伦的琉璃灯,恍惚觉得自己有了点郡主的范儿。车上这些祖传的好东西,她一万个不愿意交给陆沧,能带走的都带走了,身上这件石青缎面的狐裘很是舒服,也不知是哪个王妃留下的,平时她根本不舍得穿。 ……以后会有很多好衣裳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汤圆终于不闹腾了,叶濯灵轻轻地掀起袍角,见它缩成一团,枕着尾巴睡着了,爪子在柔软的狐裘上推来推去,像做了什么美梦,咂了咂嘴,吐出一截粉红的小舌头。 “大概有被奶奶抱着的感觉吧……”她自言自语,把狐裘从狐爪下扯开。 第29章 灯下黑 子时将至,山坳里传来几声狼啸。 黑夜中倏地亮起一星火光,飒沓蹄声由远至近,小道上现出十二匹军马的轮廓。为首的骑兵手持火把照明,依稀可见近处的辄印,这是不久前大军运载辎重留下的。 陆沧第三次走这条道,已然将地形熟记于胸,策马走到朱柯前头,抬起马鞭,示意众人停下。他吩咐身后十人: “你们沿河道走,出山后直奔乌梢渡西,锁住黄羊岭的出口,切记活捉赤狄细作。无论他们是否从此处经过,五日后差人去乌梢渡北的丰谷县回报,大军在那里扎营。” 走了两个多时辰,都没寻见马车的踪影,他断定叶濯灵等人在另外的小道上。五万人的军队不能放着不管,他得尽快回去坐镇大营,逮狐狸的差事只能交给这些云台城的小兵——他们本来就是要保卫夫人的。 陆沧想到这里,在心里“呸”了一声。 什么夫人?骗来的婚,作不得数! 朱柯把地图给一个骑兵,尽职尽责地替主子圆谎:“听说草原上有些部落懂巫术,能摄人心魄,中巫术者言行举止与往昔大不相同,即使是血亲也认不得。要是郡主不跟你们走,你们就把她绑回来,但千万别伤到人。” 陆沧颔首道:“本王也奇怪,那细作怎么知晓王府有暗道?必是混入王府,对夫人使了蛊惑的手段,你们此去要小心。” 那十个小兵皆觉有理,抱拳领命,拿着地图去了。 山道上只剩下两人,眼前终于得以清净。陆沧揉了揉太阳穴,疲惫从骨子里泛上来,他此刻真是一点也不愿把心思分给那狐狸精,偏偏朱柯开口问道: “王爷,您说夫人要逃到哪儿去呢?韩王死了,她兄长也……” 陆沧没好气地道:“她算哪门子夫人?她伪造义父的书信谎称赐婚,我当着众人的面娶了她,还贴了告示,如今骑虎难下,京城要是知道,我还当不当这个燕王?” 朱柯的下巴都快落到地上,呆了好半晌,驱马跟上他:“什么?那赐婚书是她自己写的?” 陆沧一想到这事儿,脑子都要炸了,此时有个可信之人倾诉,忍不住愤然道:“她带着信开城请降,委屈成那样,我只当她是被义父逼婚,还好声好气地同她说话!那信上盖了假章,连段珪都没起疑。” 他与朱柯细细说了在苍水县衙和韩王府中的发现,朱柯的神情由震惊逐渐变为担忧。这世上竟有这么胆大妄为、心机深沉的女人!回想当日情状,郡主那副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样子任谁都不会怀疑她在做戏,死了爹被逼婚哪有不哭的?可她哭是真的哭,做戏也是真的做戏,把他们所有人都给骗了。 他心中感慨,更是对王爷起了一丝身为男人的同情,安慰道:“您已经够细心了,要换了别人,恐怕到眼下还被她蒙在鼓里呢!依我看,那封信能瞒过您和段将军,主要是靠军中有大柱国身边的人,华仲把十几年前大柱国和叶万山的渊源说得头头是道,信里信外能对上,大伙儿自然就没多想。” 陆沧一扫往日的沉默寡言,破天荒止不住话头,恨恨地敲着马鞍道:“正是如此!谁给她取的名字,跟她爹有什么交情,她自己还能不知道?所以才编得出这样一封有理有据的信来骗我。她才多大?十八岁就有这样的城府,再长几年,岂不是要把天都掀翻了!谁家未出阁的女孩儿,昨日死了父亲,今日就打着算盘嫁人,非但厚着脸皮自荐枕席,还在墓前故意说那些话给外人听,父母兄长从小是怎么管教她的?! “我敬她父亲三分,所以能依着她的都依着她来,她却跟我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我拿手指头戳她一下她都要掉眼泪。我念她是个孤女,身世可怜,还心系百姓,更难得有些才识,所以好好地待她,她甩我一巴掌我都不跟她计较,只当是狐狸耍脾气,耍完了我就给她梳毛剪指甲,捏肩捶腿盖被子,自从娶了她就没有冷落她的时候,只有她对我摆脸色,一只鸡两条腿,全给她吃了,我自己喝汤。哪知道她背地里下口这么狠,离间我和朝廷,非要置我于死地,就是南疆养蛊也养不出这么毒的!” 朱柯默默地想,那是您见过的女人太少,才把这个当成宝,嘴上劝道:“书里不是说嘛,‘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是可,最毒妇人心’,您是带兵打仗的主儿,栽在‘情’之一字上,是学非所用,不丢脸。您醒悟得早,也叫人召回时康了,就想想怎么同大柱国和陛下交代吧。” “谁说我对她有情?”陆沧十分恼火。 “小人失言。” “我到县衙,再写一封信,加急送去京城。” “这要如何写?” “就说我看上她了,请陛下准许纳了她。” 朱柯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满眼不可置信。 “……并自请回溱州侍奉母亲,为王府开枝散叶,三年内不带兵;你身上的柱国将军印送到段珪军中,让他先带回去。”陆沧义正词严地道,“待我回京,再和义父说明真正的缘由。城门贴的告示百姓们看到了,上头写的是‘朝廷赐婚’,我就得全朝廷的面子。” 半年前从封地出发,朱柯就知道他有激流勇退之意,但这话现在说出来,总感觉不是个滋味。 陆沧又说:“我与义父的关系不是常人能挑拨的,不论段珪怎么说,他定要当面问过我再降罪,陛下的心思才需好生揣摩。我虽与陛下一同长大,他御极七年,却也不能与过去在南康郡王府中的光景同日而语,我犯个错,他反倒安心些。” 如今他手握雄兵,颇有威名,这错万万不能犯在战场上,他被叶濯灵骗了,冷静过后反倒认为这是个机会。见色起意,看上了反贼之女,对一个正直的臣子来说是品行上的污点,但此女没有娘家,他又卸了柱国将军的职权,对皇帝没有威胁。 这么一想,他开始觉得自己几个时辰前把这事儿想得太过严重,当时他是被她气昏了头,可心里又敲起了钟——她冒着欺君之罪骗婚,如果他能轻轻松松摆平,不是太不划算了吗? 朱柯也适时把这一点说了出来:“王爷,您一定得抓住郡主,她命都不要了,只想向您报仇,走时还告诉您信是假的,肯定留了后手。” “先写了信,表明态度是紧。我就不信连个女人都抓不住了。” 飞光走着走着,听到这话忽然叹了口气。 陆沧清楚它是埋怨自己没有沿着河追狐狸,错失了大好良机,只当听不见,咳了一声,问朱柯:“方才你说的什么‘青竹蛇、黄蜂尾’,是从哪看来的?讲得甚是新奇。” “……呃,不记得了,就是一本市井闲书。” 不料这话触到陆沧的逆鳞,他怒道:“市井闲书害人不浅!我那天翻了几页话本,里面说女子嫁了人就会一心一意地在夫家过日子,就算是仇敌也会化干戈为玉帛,明明是假话!” “您真信了?” “倒也没立时就信,后来她说她吃醋,我就信了。” 朱柯欲哭无泪,只能道:“这些书都是些落魄书生编出来的,他们讨不到老婆,所以净往虚的编,图个过瘾。时康带来的那些话本子,我明天就扔了,他一小孩儿看这个没好处。” 陆沧却习惯在指责他人之前反求诸己:“进韩王府头一日,时康就同我说郡主想杀我,还拿了她房里的藏书给我看,那书上写的和我后面看的完全不同,但我只觉荒唐,便没放在心上。可见这些书,涵盖极广,是我看的太少了,信错了话。我长年在军中,只需把兵书铭记于心,日后挂了印,少不得要读别的书,弄懂世事学问,参透人情往来。圣贤教诲也好,市井杂书也好,都要多多地看,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他继续肃然自省,从头捋了一遍叶濯灵的所作所为:“夫人献城前,已定下瞒天过海之计,将书信伪造好,把王府里的可用之物都囤在墓室中,以待择日弃城而逃,所以你们进仓库,连一两银子都搜不出来。进府第一晚,她发现时康在查房时顺走了书,怕我因此起疑,便先发制人,装作给我下毒,让我轻易发觉她心怀不轨,如此一来,我就会以为她不是个厉害角色。她父亲被杀,不恨我才奇怪,一次不够,要来第二次,她故意让时康听到厨房灶台下藏有凶器,又在洞房之时行刺于我,我便愈发觉得她不知轻重,可悲可笑,此乃骄兵之计。” 朱柯摇头道:“若是换了个人,她哪还有第二次机会,头天晚上在浴房里就没命了。她就是看您性子宽厚,还敬她爹是个抗击赤狄的英雄,拿准了您不会杀她。” “我饶过她两次,她知道我赏识直率的性子,便大大方方地说自己想安稳度日,享受荣华富贵。为了显出投靠的诚意,她提前串通百姓,让那个瞎眼的老妇人透露地窖的消息给我,引我注意,我回府当然要询问她此事。她收了鸽血宝石,便献了图纸出来,我带人进地窖搬完粮食兵器,就彻底对她放下心,打消了疑虑。此乃抛砖引玉之策,姑欲取之必先予之。” 更别提她在床笫间的甜言蜜语、当家主母贤内助的态度,哄得他真以为她心中有自己! 陆沧手持马鞭,在空中甩了一下,冷哼:“用兵之道,攻心为上。她不仅蛊惑我,还在信中挑唆段珪,说义父待我比待他还亲,段珪器量小,只要有人把这话说出口,他就会一直耿耿于怀;还有时康,也是中了她的激将法,抢着要去京城送信。用兵之法,倍则战之,敌则分之,少则逃之,不若则避之,那狐狸精看我们人多势众,试探我两次,发现无法凭一己之力杀我,便趁我外出逃之夭夭,以图后计。我自诩带兵有方,能克敌制胜,却轻视了后宅妇人,丝毫没看穿她的伎俩,实是愧对一军主帅的身份。从今往后,当重读兵法,慎思笃行,每日三省吾身。” “夫人定然读过兵书。”朱柯猜测。 陆沧不悦:“你怎么还这样叫她?” “好像是您先说的。” “我何时说了?” “……小人记错了。咳,您记得每日三省。” 马蹄声惊起林中宿鸟,回荡在寂静的山谷里,久久未消。四更天时,两人赶到县城外,城头亮着几盏微弱的灯火,接应的小兵看见令牌,便开门放行。 陆沧昨日下午找了个见暗桩的借口出城,一来一回用了数个时辰,此时城中的士兵和百姓尚在睡梦中。他回到县衙客房,听副将说县令私藏的钱财布帛都分完了,官吏的罪状也贴在了菜市口,于是下令清早斩了县令再拔营,而后脱去铠甲戎服,在榻上闭目趺坐,平心静气,细缓吐纳。 残夜在入定中褪去,寅时末刻他出门练了一炷香的刀,等到朱柯去厨房端早饭回来,他已在窗前写好了折子,字迹端敬,行文简短。 “取柱国印来。” 朱柯把做工复杂的铁匣子放到桌上,用钥匙打开三层锁,露出里面的小木盒。 陆沧盯着奏折,左手伸在空中,半天不见他递来,缓缓转头,只见朱柯面色惨白,怔怔地望着盒中,下一瞬便“噗通”跪在了地上,重重磕下头去。 陆沧闭了闭眼。 出乎意料,怒火并未燃起,他只是头晕目眩,想站起来,腿又沉得怕人,心口像压了块大石头,喘不上气。 盒子里哪有他的柱国将军印? 绸布中央搁着的,分明是汤圆脖子上挂的那枚狐狸爪印! “起来吧,不怪你,怪她。”他声音低哑,最后两字竭尽全力才从喉咙里挤出来。 朱柯提心吊胆,出了一身冷汗:“小人死罪!丢了这么贵重的东西,王爷要如何向圣上和大柱国交代?” 陆沧不语,捏起这枚取而代之的印章,狐狸爪子有四瓣小肉垫,一瓣大肉垫,还带着四根尖尖的指甲,新抹了一层鲜红鲜红的印泥,晃得他眼花缭乱、气息不稳、心如死灰。 这肉嘟嘟的小巴掌仿佛掴在他脸上,极清脆的“啪”的一声,火辣辣地疼。 “前天把印借给段将军之后,盒子就再也没有打开过,郡主是何时调换的?”朱柯不解。 陆沧脑海中闪现出彼时的情形,撑住额角,僵硬道:“灯下黑。你出去,让我静一静。” 朱柯立时明白过来,“嘶”地抽了口气,不敢再说,把盒子一收,夹着尾巴溜出去了。 走出客房,他朝窗缝里瞄了眼,王爷仍坐在椅上,不知在写什么,胳膊疾速挥动。 屋内只余一人,陆沧的脸黑成了锅底,麻木地举臂,将狐狸爪印盖在纸上。 “……真野。” 叭地一下,盖住落款。 “真野。” 又重重地盖住起首。 “真野!” 叭叭叭叭,白纸黑字被红章盖得密密麻麻,没有一块空隙。他越盖呼吸越急,最后将纸揉成一团,撕了个稀巴烂,将印章狠狠摔在桌上。 朱砂溅到手指,又叫他想起那张可恶的狐狸面具,索性从行囊里找出来,用爪印盖满了。 发泄了一通,他枯坐桌前,双手捂住脸,搓了搓眉眼,许久后抽出另一张云纹纸,又抚着胸口顺了一会儿气,终于提笔写起新的来。 第30章 连环计 八月晦日,秋风似钢刀劈面,寒气逼人,卯时段珪出营巡视,盔甲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少将军,某等已操练完毕,请您示下。” 段珪负手走过阵列,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笑: “好,居则有礼,动则有威,进不可当,不愧是我段家的兵。今日不必疾行赶路,日落前到四十里外的县城扎营,我已得到县令口信,他会好生款待诸位。” 二十年前段贵妃荣宠正盛,桓帝封国舅段元叡为嘉州刺史、都督嘉乾二州诸军事、开府仪同三司,那时段元叡收编流寇为嘉州军,率领他们平息了数场叛乱,士兵闲时屯田,战时出征,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为他出生入死。多年过去,下一代军户冒了头,他将这些老老少少加上几万中军组成征北军,因此说是“段家的兵”也不为过。 自打半年前出了魏国公府,段珪已经很久没享受到发号施令的感觉了。陆沧治军与段元叡一脉相承,管束极严,新兵私下有所抱怨,这下陆沧不在,段珪就是军中第一人,决意让这些人松口气,为自己搏一个“爱惜士卒”的名声。 想到父亲信中那句“比亲子更甚”,他的笑意带了几分阴冷,把长刀抛给近卫,翻身上马: “列队出发!” 待父亲百年之后,段氏的基业还不是要传到他这个嫡子手中吗?等他回京,就让母亲劝劝父亲,不要分不清里外亲疏,最后养出条白眼狼,替龙椅上的人反咬他们一口。 段珪在队首策马缓行,头顶是晴空万里,身后是军旗招扬,前进的鼓声在他耳中化为一首美妙的乐曲,使他分外陶醉,暂时忘却了屈居人下受过的窝囊气。就这般畅快地行军至青川县,天已向晚,县令带着主簿县尉、三班衙役出郭恭迎。 将军们有好酒好菜,士兵们则席地而食,吃得虽称不上好,每人多少分到一点荤腥,酒水管够。此处的县令颇通人事,还请了戏班来唱戏,搭了几个台子,从酉时唱到一更天,台上载歌载舞,台下觥筹交错,真可谓难得一见的太平景象。 酒酣耳热之际,县令问道:“段将军,不是一共有三位将军吗,怎么少一个?” “哦,我遣一人去探路了,不必等他,今日他回不来。”段珪懒懒地眯着眼,用象牙箸敲着瓷杯应和丝竹,“邑侯若要等他,我们就在贵县多歇两日脚,我瞧你这儿比云台城安闲多了。” 县令激动道:“段将军这样的英雄人物驻军在敝县,是敝县的福气,小人仰慕大柱国多年,却无缘一见,今日见了您,方知虎父无犬子啊!小人备了份薄礼,想劳烦您带给大柱国,他老人家的寿辰快到了,小人在这山高水远之地被俗务缠身,不能一睹他的风采,实为憾事。” 段珪对这种奉承司空见惯:“我知道了。” 县令大喜,亲自为他盛了碗鸡汤,不安地在袖中搓着手,看他喝了一口汤,面上不露嫌恶之色,才稍稍放心。另一个将军见县令如此殷勤,托大也把碗往前推了推,县令暗骂一声,陪着笑为他盛了,轮到自己时,汤里只剩一副鸡架子。 “招待不周,两位多多包涵,小人叫他们上新菜来。”他拱手,把汤碗端下去。 绕过棚子,他做贼似的左顾右盼,趁无人注意,抓起鸡架就往嘴里送。只唆了半口,幡然醒悟,把骨头在黄澄澄的汤里涮了涮,丢给树下奄奄一息的老狗,招手唤来个衙役,咽了口唾沫,板着脸道: “快送去给老太太,我陪贵客吃过了。” 等酒菜上了第二轮,县令拿着个蒙红布的托盘上来,呈给段珪看,上面是一只风帽,灰鼠皮做的里子,黑色缎面绣着仙鹤与寿桃,边缘坠着几颗绿松石。 段珪扫了眼旁边的贺帖,没心思探究县令要如何讨官职,拿起帽子看了看,“料子一般,针脚倒细,做起来不易。” 县令弯着腰道:“这是家母做的,她的手艺比不上京城的绣匠,献丑了。” 段珪手上一顿,把贺帖交给护卫,“寿礼你拿回去,这个不出挑,我替你说上两句好话便使得了。” 他又朝托盘里丢了个钱袋,“令堂有古稀之年了吧?以后少让她动针线。” 县令愣了愣,眼眶发红,深深一拜:“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段珪转过头欣赏台上的歌舞,淡淡地“嗯”了声。 邻座的副将笑道:“华仲就喜欢听这出戏,可惜他不在。他是个没福的人,每次有好事儿都赶不上,少将军,你说是不是?” 段珪抿着酒,横了他一眼:“只要他一直为段家做事,迟早有赶上的那天,我从不亏待自己人。” 从云台城出发的当天,华仲就自请去前方探路。 堰州的流民军主力在白河郡,但别处也有零散的小队伍,段珪虽然表面上对他们不屑一顾,听说堰州刺史被匪首残杀,心中还是有些发怵。所以当华仲说自己能当前哨,带两个斥候探看哪里太乱不能走,他便立即同意了。父亲把华仲这样庸碌无为的属下调进征北军,就是因为他熟路,是几个将军里唯一来过堰州的人,他在草原上差点被敌人砍死,吊着胳膊没法立战功,总要在别处发挥点用处吧! 这一走就是两天,斥候回来了一个,段珪觉得华仲和另一人很快就能回来,于是便带队在青川县歇下。 堰州鹤鸣驿外。 官道尽头挂着一轮硕大的夕阳,山峦层层叠叠地推向云边,如墨色的海浪肆意翻卷。一匹军马在道上飞奔,直追百丈外两粒小黑点,骑士的高呼遥遥传开: “时护卫!请留步!” 喊声入耳,时康勒住缰绳,猛然回头:“何人寻我?” 他身边的校尉惊道:“哎呀,那不是华将军吗?他怎么一个人来了?” 待到近前,华仲抹了把面上的汗:“谢天谢地,我出城后日夜赶路,又是抄小道又是钻山,可算赶上你了!王爷将此等大任交给我,我要是找不到你,只能以死谢罪了!” “华将军,王爷说什么了?这么急。”时康摸不着头脑。 他八月廿六离开云台,至今已在官道上走了五日,因天降大雨,道路难行,中途耽搁了两日。他满心想着要快些将王爷为郡主请封的公文送到京城,天晴后带着校尉一刻不停地往南跑,只可惜校尉的马比不上他的宝马,两人又要同行,走了三日还没出堰州,也正因如此,晚了他两天出发的华仲才能赶上他。 华仲跳下马,拉着时康来到道边一棵树后,校尉要跟来,被他呵斥留在原地。 时康见他避着人,察觉不妙:“可是王爷出事——” 华仲连忙捂住他的嘴:“你看这是什么?”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筒,从里面抽出一张白麻纸,时康接过,展开一看,不由大惊失色: “这是王爷的字!他怎么……” 墨迹有几处稍显潦草,看起来是匆忙写成的,短短几十字简明扼要,是陆沧一惯的笔风,落款是正楷,日期是八月廿七。 这信上说的是让时康秘密赶往梁州的沃原仓,从那里调四十万石粮草运来堰州云台城,做完此事,再回溱州开府库,给州军的家眷发军饷,每户二两银,务必发到手上,不许克扣,仓监和司库等官吏见信物如见燕王本人。 时康皱起眉:“王爷为何突然征调粮草,还要提前犒赏军户?四十万石粮草,再加上军中剩的,这够十几万人吃一个月了!我走之前他根本没提这些呀?难道要打仗?” 华仲叹道:“恐怕真要打了,不然王爷也不会动沃原仓的粮食。你走的那天晚上,段将军就和王爷翻脸了,两个人在议事厅吵得不可开交,还砸了东西,我们在外头都吓破了胆。过了些时候,段将军从屋里出来,脸色很难看,叫我们两个副将收拾东西预备明日回京,还写了封信给大柱国,让我出了城就千里加急送去,要大柱国调兵去溱州。” “调兵?!”时康懵然叫道,又想起隔墙有耳,竭力压低嗓音,“王爷是大柱国的义子,从来对他恭敬有加,大柱国为什么要调兵,这不是削藩吗?” 华仲默然片刻,忽地“嗐”了一声:“其实王爷从溱州出发平叛前,少将军在家中就同大柱国说了他不少闲话。王爷到底是认的义子,少将军才是亲生的,他二人不睦已久,咱们也能看出来,是不?还有王爷中毒昏迷那会儿,少将军怕他不从大柱国之命,拿着他的刀砍了韩王的脑袋,王爷醒来后虽不说,心里却在意得紧。” 时康点点头,“这确实,少将军做得太过了。” “少将军说,王爷和陛下亲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兄弟,陛下召他入宫的时候越来越多。大柱国年岁上来,疑心就愈发重,上次陛下的千秋宴,王爷献了一架老大的东海砗磲,谁也没见过那么大的,大柱国曾开玩笑问他要过那宝贝,结果他转头就送了陛下。” 时康知道自家王爷献了个大砗磲作寿礼,额角冒汗,张着嘴没说出话来。 “少将军还说,只要大柱国看到信,王爷这种胳膊肘朝外拐的白眼狼必定没有好下场。他那意思,像是掌握了王爷和陛下密谋的证据。” 时康脱口道:“什么密谋,你不要胡说啊!” 华仲讪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罪过,我也是猜的。我听了慌得很,就溜去给王爷通风报信,王爷思索了很久,写下这些,叫我出城后找个机会给你,并告知你暂时不要为郡主请封,事分轻重缓急。我虽是段氏的家臣,但王爷对我有救命之恩,要不是他,我早就被赤狄人一刀劈死在草原上了!我这辈子一事无成,又好赌,把家底输光了,其他人都看不起我,只有王爷从来没奚落过我。我极是敬他,却又端着段家的饭碗,思来想去,只能先办他交给我的差事,再依少将军所言去京城。” 他把腰刀往脚下“铿”地一扔:“时护卫,你要是在此杀了我,少将军的信自然送不到了,我也绝无怨言,我这条命本就是王爷捡回来的。只盼王爷照顾我老母妻儿,不要让他们受苦!” “惭愧,惭愧!”时康最听不得别人这么说,热血涌上心头,“华将军,从前看不起你的也有我一个,真是不该!你冒险来追我,是大丈夫所为,忠义难两全,你去吧。我要是杀了你,王爷必会责怪我,他最敬英雄好汉,你的命归老天爷管,不归我们管。” 他又仔细地读了一遍手书,久久未抬头。 华仲按捺住焦急:“这还能有假不成?后头柱国将军的印章,可是比真金还真!” 时康对着光检视那枚端端正正的红印,“是真的,这印特殊,没人仿得出来。但我还是觉得王爷太急了……” 身为四柱国将军之一,陆沧有权越过仓部曹,调动大周各地粮仓府库。但四十万石不是个小数目,发给溱州军的银子也有十几万两,这一调,就意味着有一场仗要打,到时候朝廷会怎么看王爷?他打完了赤狄,就要打自己人,他跟大柱国针锋相对,陛下是高兴了,可要是有言官弹劾他效仿另一位柱国将军虞旷造反,这也洗不脱啊! “王爷看出段将军心怀不轨,怎么还放他回京?” 华仲耐着性子道:“征北军多是大柱国旧部,这时候拘了少将军,于王爷不利。再说王爷光明磊落,不以大欺小,要打也让少将军先回去再说,他哪是不念旧情的人?” 时康快被他给说迷糊了,觉得他句句都在理,可连起来就是离奇,握着纸张犹疑不定,突然“啊”了声,指着墨迹道:“王爷还说有信物给我,信物呢?” “哎呀,十万火急的,我差点把这个忘了!” 华仲拍拍脑袋,从竹筒里倒出一个金灿灿的小东西来,托在掌心:“你看,可是他腰上的?你虽是王爷的得力干将,却年纪太轻,他怕你仅凭信件和印章说不动仓监司库,就把贴身之物给了你。那些人看到金龟,就会照做,许多人都知道王爷身上佩着这个。” 这信物正是陆沧腰带上挂的金龟,雕刻逼真,漆色粲然,睁着一对橄榄绿的眼睛,通体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宁神香气。 时康接过,把它摇了一摇,里面是空的,柱国印被取出来了。 笔迹、印章、信物都是他熟悉的,他彻底信了华仲的说辞,可对自己又产生了怀疑: “这么重要的事,王爷交给我做……” 这个灭自己威风的念头生出,他甩甩头,转而想起临行前王爷对他说过的话—— “军中除了朱柯,难找出像你一般可靠的,所以放心把此事交给你。” 是了,王爷相信他的能力! “军中燕王府的人就那么几个,朱柯离不开王爷,你还骑着追羽,除了王爷的飞光,再没有其他马跑得比它更快了。你按我说的路走,五日内就能到沃原仓。” “好,我一定不辱使命!” 华仲蹲下来,拾起腰刀在地上画了几条道,与时康说完,用脚踩平沙土:“时护卫,我该走了,从今以后你只当没见过我,我也当没见过你!王爷要你切记,此事甚秘,只能你独自去办。如果有陌生人来找你,拦着你不让行事,或要你拿出金龟和手书,只要他没有王爷的另一件贴身信物,他说什么你都别信,恐是事情败露,外人派来搅局的。” “我记住了!” 华仲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时护卫,咱们就此别过,我去京城了!” 说罢匆匆回到官道上,跨上马背,一抖缰绳飞奔而去。 “时大人,华将军找你说了什么?来得这么快,走得又这么急。”与时康同行的校尉疑惑地问。 “我们这趟差得停了,我要替王爷去办另一件事,涉及机密,不能说给你知晓。你发个誓,没有见过华将军,然后就回云台城去。” 两人说话的同时,太阳从山谷间沉了下去。 官道远处,马匹风驰电掣掠过界碑,拐了个弯,走上一条铺满枯枝落叶的小道,很快就消失在苍茫暮色中。 华仲驱马来到小溪边,卸下惹眼的马铠,扔了刻有军队标志的弓箭,给自己换上平民的衣裳,只留了一把腰刀和一只匕首。他用刀刮掉络腮胡,擦亮火折子,对着溪水照了照,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他往袖袋中一模,灿烂的红光瞬间照亮了掌心,宛如刚刚落下的太阳又出现在这荒凉昏暗的林子里——这价值连城的鸽血宝石,只要能出手卖掉,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至于留在京城的家眷…… 老母本就病入膏肓,妻子是可以再娶的,儿女是可以再生的,他有了钱,什么事干不成? “郡主说到做到,甚是仗义。”他喃喃地感叹,“比段珪那狗杂种和燕王大方多了。几两银子,够用个屁!” 第31章 柱国印 “就这么几两银子,够用个屁呀。” 通往黄羊岭的路上,叶濯灵在马车里发愁地点着余钱:“我真是太实诚了,为何不把那宝石敲成八瓣,华仲四瓣我四瓣,够用一辈子。那禽兽都说了,赤狄左贤王帽子上镶的鸽血宝石是西域来的,连京城也少有这样的成色,放在番市上值两千金呢!” 如今东辽郡的米价涨得厉害,银子不值钱,拎着还重,要是能揣着小而轻的宝石去南方,路上瞅准时机换点布匹粮食、生活所需,那就再好不过了。 “姐姐,我们带的钱虽然少,但干粮够吃三个月,得小心别让人抢了吃的。”采莼在一旁整理着包裹,忧心忡忡,“也不知会不会碰上土匪,我们四个好不容易跑出来,要是被半路打劫……想想就可怕。” “自从和赤狄开战,黄羊岭就没有商队了,方圆几十里穷得叮当响。土匪也要过日子,想来都去南边劫富人的财了,要么就入了流民军。” 叶濯灵趴在座垫上,两手托腮想了想,“要防备的只有陆沧派来抓我们的士兵,他们的马跑得比车快,一宿都没遇上我们,这会儿要么进了山,要么就等在黄羊岭的入口。银莲,你看到路边有破房子就停下来,我们生火做饭,一起想想应对的法子。” “好!” 昨夜三人一狐在云台城外歇到寅时,天亮前由银莲赶车,在西边的小道上走了十多里。附近土质干硬,辨不出那队骑兵留下的马蹄印,这可辛苦了汤圆,一直竖着耳朵听动静。好在荒郊野外,本就地广人稀,前阵子打仗,这里的村民跑得一干二净,从北面行来,只见地上有白骨,不见路上有活人。 叶濯灵昨晚嚼了半根紫金参,睡了两个时辰,醒来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在沸腾。她躺在座垫上翻了个身,撩开汤圆脖子上挂的小荷包,拿出那枚世间独一无二的扇形印章来,把“柱国将军”四个篆字怼到眼皮下看了看,一脸不屑: “这雕刻也不是顶好啊,要当成文房摆件卖,也值不了几个钱,唉,还不能扔。” 柱国印是前日早晨在王府花园中拿到的,方法说起来简单得令人发笑。她事先串通华仲,让他撺掇段珪向陆沧借印,还印之时,她趁训斥朱柯之机抢先拿到印,转身就将重量相仿的狐狸爪印放入盒中,扣上盖子让朱柯上锁。 正因为朱柯和陆沧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嘴上,并没发现她偷梁换柱,她就顺利地把柱国印藏在了袖中。那枚鸽血宝石,则是事成后的谢礼,放在汤圆的荷包里给了华仲,之前那两根治好他胳膊的紫金参和做信物的金龟也是这么暗度陈仓的。 拿到印,她就赶紧回房在准备好的信纸上盖了个清晰分明的章,等汤圆回来又让它去送,顺便附赠了一枚金锞子。这封伪造的信才是杀手锏,她之后的计划如果行得通,陆沧就是下一个意图造反的虞旷。他势必不会声张自己丢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即便圆不回来,对皇帝说有人偷印,可将领丢印就不是大罪吗?怎么做都是她赢。 叶濯灵欣慰地看着小雪狐,抚着它的耳朵,煞有介事地宣布对它的奖赏:“汤圆,你干了三票大的,挖洞藏弩,助我攻敌于不备;暗中送信,于险象之下策反内应;临危不惧,在群狼环伺中交付酬金,为叶家立下不世之功。姐姐现拜你为柱国大将军、使持节、开府仪同三司,兼征北将军、溱州刺史、都督堰溱二州诸军事,领兵十万出镇云台。你要发愤图强,潜心修炼早日成精,咬死那只禽兽。爱卿平身吧。” 汤圆冲她翻了个白眼,蹿到角落里,指甲把坐褥的缎面刮得滋滋响。 “大胆,给你脸还不要。姐姐跟你说,朝廷的官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要是有人想让你当柱国将军,那禽兽就会和虞师父一个下场。” 她的目光穿过被风扬起的车帷,望到一角蓝天,随着悠悠荡荡的白云飘远了,“我只听他们说虞师父死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肯定很惨。” “世子吉人天相,一定没事的。”采莼知道她在想兄长,抱着微茫的希望宽慰她。 叶濯灵眨了下眼,她不能想这个了,再想她就没有信心去找哥哥了,恰好银莲发现远处的小溪边有座废弃的茅屋: “去那里行不行?” 汤圆探出车窗,听了一会儿,没发现异常,懒洋洋地缩了回去。 叶濯灵肯首:“成,吃完饭就走。” 茅屋塌了半边墙,形成一个有缺口的围栏,银莲把车赶到缺口处,用土墙做遮挡,给马喂了些豆饼。三人出逃的准备甚密,马车上堆满了好东西,叶濯灵从皮袋内取出干米饼、干菜、肉酥、盐巴、乳粉,茶粉,竟然还有一罐加了花椒粒的洁白的猪油,总之比她用来敷衍陆沧的桂花糕要值钱多了。 这些食物是王府常备的,每次她爹上战场,她都要和下人们一起制作大量的军粮,用油纸包分装好。就像这干米饼,原本一石粳米混了花生杏仁核桃、加了盐姜茴香,煮熟磨碎后经过反复蒸晒,最终只剩六分之一,士兵只需掰下一小块用水泡开,就能饱餐一顿;还有那肉酥,是用牛羊鸡兔的精肉炒成绒状,塞到牛脬里储存,一袋就够一个士兵吃上数月;乳粉则是学牧民的做法,把牛乳煮干后磨成粉末,化在水里喝。 采莼搬来一个精巧的小铜锅,去溪边取了水,垒起石头当炉子。叶濯灵蹲下身,望着地面残留的马粪,用树枝一戳,还是软的。 “有人来过这儿。” 她环顾周遭,茅屋中有炭火的痕迹,墙角有几枚鞋印,形状与征北军的不同,要大一圈,鞋头是尖的,鞋底很厚。 有人坐在地上烤过火,不止一个。 汤圆不知从哪儿叼来一个破罐子,里面有一点煮过的黑色茶渣,带着股挥之不去的羊膻味儿。 她皱着眉头把汤圆抱过来,给它擦擦嘴:“别叼脏东西。一会儿吃完饭你就去方便,拉完埋上,不要学这些粗俗的马,它们没读过书。” 大约是巳时,太阳升起有一阵子,地面还算暖和。铜锅里的水沸腾后,采莼把乳粉和茶粉化开,再加米饼、盐巴、猪油熬成浓稠的咸奶茶粥,三人拿着长柄勺一边吹一边喝,喝了一半,手脚发热,身上冒了层汗,再下干菜、火腿片和肉酥,香喷喷地嚼着吃,最后分了一块甜滋滋的柿饼当点心。 统共歇了一柱香,汤圆在溪边埋头苦干,叶濯灵和两个姑娘促膝商谈:“我寻思出黄羊岭就换马,乘车太显眼了,而且会留下车痕,行李太重,得扔一部分。为今之计,只有突破入山口——” 她拿树枝在地上画了几条线,“这是山,这是桥,这里有个老村店,开在桥边,是专给商队住的,追兵十有八九就在里头等着。陆沧要抓赤狄细作,天上又不会掉下赤狄蛮子给他们抓,我想让你俩装作内应,驾车挟持我过桥。追兵顾着我的性命,不会动刀,但可能会放箭,我们可以逼他们把武器放下,转过身去。” 银莲问:“要是他们不听话呢?” “使苦肉计,我叫得惨一点儿。你们同不同意?” 采莼没什么主意,把洗干净的锅勺收拾好: “我都听姐姐的,只是没做过贼,怕演起来露馅。” 银莲依着叶濯灵的话思考片刻,“如果昨晚我没看错,他们一队人有五个,我担心他们仗着人多,假装答应又变卦。那座石桥有五十多年了,上回我随我爹走,石板还在颤,马车不一定过得去,姐姐若要扔行李,不如早扔,想个法子引开士兵,骑马进山。或是不走桥,乘舟渡河,顺着山壁爬上去,只是不知有没有小船在河上。” 叶濯灵把计策改了:“车停在暗处,我骑走一匹马,就跟他们说拼死逃出来了,指个方向调虎离山,留下两个士兵陪我。我用药把他们迷晕,这样就多了两匹马驮行李,我们过了桥就把桥墩炸断。” “万一和昨夜一样,抢到一匹疯马呢?”采莼问。 叶濯灵语塞,硬着头皮栽赃:“那……也不是我的问题,是陆沧的,他连部下的马都管不好,好马都让他给管疯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应对之法修修改改,改得面目全非,就在此时,汤圆突然叫了一声,警惕地抬起头。 叶濯灵还没来得及把它揪过来,就听到远处急促的马蹄声,她示意其余两人上车,自己踩着石堆趴在墙头看,只见一个骑兵从黄羊岭的方向飞驰而来。那一刻她的心跳都停了,什么三十六计、孙子老子,全抛诸脑后,可他“嗖”地一下从茅屋前掠过,压根没朝两边看,一眨眼就消失来路上。 秋阳明朗,有水迹反射出白亮的光。 ……他的水囊漏了? 她朝身后打了个“别动”的手势,屏息静等。 半柱香的工夫过去,路上没有再出现人影。 “我们走。” 叶濯灵转头一瞧,汤圆在草丛里打了个洞,身子躲进去,剩条大尾巴露在外面,不禁扶额骂道:“胆小鬼!要死也是你姐姐先死。” 她三两步跑过去,把狐狸薅出来,余光瞟到一丈外临时挖出的土坑,捏着鼻子道:“快点埋了,懂事的小狐狸才不会只考虑自己。” 汤圆挣扎无果,幽怨地刨土埋了其他三份。 马车上了路,银莲“呀”了一声:“是血,他受伤了!” 叶濯灵低头望去,那匹马所经之处留下了一排暗红的血迹,不是一滴两滴的量。 原来他是因为重伤才匆匆返回。追兵怎么会受伤?难道是在黄羊岭中遇到了危险? 士兵可以回云台城,她们不能回去,叶濯灵咬咬牙:“继续走,那人定要回去搬救兵,等人多起来,就更难跑掉了。” 另外两个姑娘也明白没有回头路可走,一个沉默地驾车,一个沉默地理包裹,气氛变得分外凝重,连汤圆都安静地趴下来,忐忑不安地磨着爪子。 叶濯灵摸摸它的小脑袋:“爹爹会保佑我们的。” 她烧了纸,她下面有人。 循着血迹又走了数里,眼前丘陵起伏,草木渐繁,道路变得逼仄。 “那儿就是村店了!”银莲指着不远处残破的酒幡道。 话音刚落,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顺风冲进鼻端,几人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银莲寻了个隐蔽之处藏车,询问地看向车内,采莼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是紧握着叶濯灵的手,恳求她不要出去。 叶濯灵本想放汤圆去村店里探看,可转念一想:“我在家中当了十八年的幺儿,人人都疼我,如今出门在外,我就是长姐,如何能不照顾小辈?汤圆虽有一箩筐毛病,可它才三岁,危难关头我却躲在它后面,这不是豪杰所为,将来恐为人耻笑。” 她拍了拍采莼的手背,悄无声息地下了车,猫着腰从树后钻出来,鬼鬼祟祟地摸索了几十步,看见一只死马躺在血泊里,再走几步,差点恶心得吐出来——这马被野兽掏空了肚肠,啃得露出肋骨,几只乌鸦正在啄它的肉。它的脖颈断为两茬,血糊糊的断面趴着一堆苍蝇,还有蛆在蠕动,红红白白花花绿绿,再看一眼她就要晕过去了。 尸体后就是村店的小院,寂静中透着一丝诡异,店门半开,里面黑洞洞的。 风盘旋在林间,宛如鬼哭,阴森可怖。 叶濯灵折身便走,回到车旁,把汤圆抱下来,郑重道:“给你一个当豪杰的机会。” 第32章 语成谶 汤圆不愧是封了柱国将军的狐狸,虽然只有三岁,却神勇异常。叶濯灵把田鼠肉干丢进院子,它闪电般跳过栅栏,精准地叼住了肉干,鼻头嗅了嗅,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肚皮一翻,眼睛一闭,舌头一吐,压在肉干上装死。 叶濯灵躲在灌木丛里,看它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急得上火——房里不会有人吧,有人还不跑?那匹马死了多时,有野兽来饱餐一顿,所以她猜这儿无人,叫汤圆进去看看,它倒好,躺人院子里挺尸。 可能是听到了她的心声,汤圆躺了一会儿,睁开眼,先把肉干咔嚓几口吃完,然后抖了抖毛发,迈着小碎步来到檐下,杏眼蓦地一瞪,弓起背发出一声尖叫,连滚带爬地跑了回院门。 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见店门里蹿出一只细尾巴的黄鼬,花脸沾血,跟汤圆打了个照面,吓得双爪离地蹦了起来,顷刻间就逃没了影儿。 ……地仙的胆子都这么小吗? 叶濯灵叫汤圆等在原地,腹诽着跨进院门,低头见土壤也沁着斑斑暗红。推开木门,比刚才还要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饶是有准备,她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大堂内血流成河,桌椅东倒西歪,后窗破损,三个征北军伏在地上,腰刀脱手,脖颈、躯干都有被利器砍出的狭长伤口,背后还扎着铁镖。 这里不久前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斗。 她胃里翻涌,逼自己去检视他们的致命伤,挑了个没有全部浸在血里的尸体,一边干呕一边脱他的衣服,在他肩头发现伤口有些眼熟,中间深,两头浅。 爹爹曾经在战场上挨过一刀,也大致是这个形状。她给他换药时问过一嘴,爹爹说有些赤狄武士使双刀,挥起来如同两弯寒月,那刀磨得极锋利,劈骨头和劈豆腐似的,能入甲三分。 但这种武器很少见,因为刀身太重,单口就有七斤半,抵得上一条八尺长枪,更何况是双手使,这就要求使刀者既魁梧有力,又身法灵活。 叶濯灵拔下另一人身上的铁镖,镖打中后心,没有半分偏移。普通的镖顶多几两重,而这沉甸甸的三棱脱手镖足有一斤,能击四十步开外。她扫视一圈,其他的镖没这么大,但和这枚一样,都刻着螺旋纹,正是赤狄兵常用的制式。 ……人肯定不是黄大仙杀的,它看到汤圆都吓得一激灵,也没跟她讨口封。这队征北军是碰上了赤狄人里的高手。 赤狄人不是已经被陆沧打到狼牙坡以西了吗? 为何会出现在这? “难道我想岔了,那禽兽不是找借口抓我,是真觉得有赤狄细作混进城绑我走?”叶濯灵恍惚起来,喃喃自语,“不对啊,我特意给他留了信,傻子都能看出是我把他休了吧……” 她给死不瞑目的士兵们挨个合上眼,双手合十鞠了一躬,退出屋子。 风吹在身上格外冷,叶濯灵忽然想到什么,绕到村店后,一条河谷出现在脚下。 这店建在丘陵上,对面是高耸的山峰,秋季水枯,河道显得深且宽,水色澄碧,一股凉气直冲鼻尖。河上架着一座石桥,长约十丈,可容一辆双驾马车行驶,桥墩立于水中,背阴处生着绿幽幽的青苔。 靠岸的桥墩印着一抹刺目的红,叶濯灵贴着崖壁往下看,只见一个士兵在白石滩上摔得脑浆迸裂,几只秃鹫正在啄食尸体。他身边还有一匹摔死的马,半身露在水面外,已经被吃得见了白骨。 这队骑兵每人都骑了马,还有两匹马不知所踪,也许是被赤狄人顺走了。 她走到桥头,发现一串带着黄泥的马蹄印,是从对面跑来的。泥中带血,颜色比屋中的新鲜,应该是那名死里逃生的士兵留下的。算算时辰,此人在山里躲了半宿,等赤狄人走了,就返回云台城报信。 叶濯灵带着汤圆回到车上,采莼和银莲看到她,一个劲儿地念阿弥陀佛:“姐姐去了这么久,再不回来,我们就要找您去了!” 她和两人讲述了在村店里的所见,苦着脸道: “千算万算,没算到陆沧是个乌鸦嘴!天上果真掉下赤狄细作了,他就不能编个别的理由抓我吗?追兵是没了,又来个新的大麻烦,让赤狄人知道我爹是韩王,我有九条命也不够他们收啊。” 她爹每次搦战骂阵,必竭尽所能将赤狄人羞辱一通,用词五花八门、推陈出新,在草原上都出名了,偏偏还是用赤狄话骂的,对面能听懂,副将都让她劝着点儿老王爷,收着点骂,别把人士气给骂出来了。 “赤狄人下手狠毒,云台城的守军知道自己人死得这么惨,一定要花大力气捉拿他们,他们就算有高手,也寡不敌众,是不会沿着这条路回去的。”叶濯灵推测。 黄羊岭绵延二百里,是堰州最大的山川,北部状如两撇羊角,一条是西北东南走向的大羊角,入口在草原上,因为地势险峻、野狼横行,极少有人走,一条是东北西南走向的小羊角,入口在云台城外四十里,是曾经的商队要道。这两条道在羊头湖交汇,往南就是蜿蜒盘绕的下山路,因四围险峻,只有这一条路能行车马,要走四日才能出山口,到达襄平郡境内。 “一种可能,赤狄人回老家,另一种可能,他们要去南边。我的意思是继续走,走慢些,别跟他们撞上。” 叶濯灵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到底,南边她非去不可。她还指望继续为屠狼大业鞠躬尽瘁,中道崩殂也算死得其所、重于泰山,可银莲和采莼的命也不是轻于鸿毛,让她们跟着走,她不能确保她们的安全,于心有愧。 采莼还是那句话:“我听姐姐的。” 银莲道:“昨夜姐姐引开追兵,我就知道您将我们放在心里,前面就是刀山火海我也跟您闯。” 叶濯灵一手搂着一个好妹妹,感动得无以复加:“汤圆的意见呢?” 小雪狐端坐在角落里,委屈地摇了下头,依依不舍地看向西北方。 她加重语气:“想好再说。” 汤圆的耳朵耷拉下来:“汪。” “真是个懂事的乖孩子。” * 残夜已消,晨曦未露,万里苍穹沉静如深海。 一颗雪亮的晨星现于东天,将海水照成黛蓝色,千峰重峦如同海市蜃楼,在远方的雾气中轻缓地出现了。 正是九月初三霜降日,陆沧率征北军穿晨雾而行,在驿城外稍作停歇,溟濛的水汽触在面颊上,让他想起溱州的丝丝春雨。只是晃神须臾,他又变回了高傲威严的主帅,好似背后长了眼睛,转身“啪”地一鞭抽在士兵脚边: “谁准你们动这些树?” 那名新兵才伸出一根竿子,就被迫收了回来,本想说自己看别人也偷摘了柿子吃,迫于王爷冷酷的神色,只敢连声告罪。 朱柯开口训斥:“你们跟了王爷几个月,怎么不长记性?还摘到王爷跟前来了。” 土路边有几棵柿子树,枯瘦的黑色树枝上挂满了小柿子,就和一个个小灯笼似的,橘红晶亮,外皮挂着层银霜,煞是玲珑可爱,引得一群肥硕的鸟雀落在枝头,热火朝天地争论吃法。 新兵嗫嚅道:“小的见这树不在院子里,就以为是无主的。” 陆沧见他年纪尚小,便语重心长地讲道理: “军队有军粮,流民风餐露宿,看到这树就摘了柿子果腹,或许能救下一条命,因此便是无主的,我们行军也不应去碰,只有缺粮时才打它的主意。伙头兵炊饭何曾短了你,非要贪那一口新鲜,损了自己的福报。” 新兵喏喏称是,红着脸退下。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他们干这行刀口舔血,最信命,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能给自己积点阴德,自然是好的。 歇了这一盏茶,也该走了,陆沧跨上马背,目光不期然被地面一抹亮色吸引。柿子树下落着几根鸟羽,其中一根格外醒目,嫣红胜桃,明丽如霞,他抬头往上看,一只雀儿站在枝桠上,啄了满嘴晶莹油亮的柿子肉,几乎胖成了一个粉绣球,也不知是怎么飞上来的。 ……在南方没见过这么憨态可掬的小鸟。 他瞄了眼左右,长鞭在空中甩了三下:“疾行。” 鞭梢落地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卷起那片粉色的羽毛,下一瞬,这宝贝就到了腰间的荷包里。 鼓吏“咚”地敲响行军鼓,十步一击,大军整齐地在道路上前进,威风凛凛,气势恢宏。 八月廿九出云台,征北军至今已走了五日,申时过后,众军士在丰谷县外安营扎寨。这里是离乌梢渡最近的一个县,过了河,再走二百多里就是白河郡,此前陆沧派人给占据州治的流民帅送去了招降书,按信中约定,朝廷军在此静候回音。 才扎好帐子,陆沧就听得外头喧哗,间杂着朱柯吃惊的叫声,他撩开布帘,那报信的校尉已跑至近前,单膝跪下,喘着粗气抱拳道: “禀告王爷,赤狄细作……” 陆沧一胳膊把他揪进来:“里面说。” 朱柯最是和他默契,屏退帐外侍卫,在外头放哨。 校尉进了帐,陆沧叫他坐,递给他一枚消渴清心丸,他含在嘴里,抹了抹满头的汗: “王爷神机妙算,赤狄细作确实在黄羊岭!” 陆沧心一紧:“抓住了?可有伤亡?” 他当时下令活捉叶濯灵等人,但抓捕是个粗活儿,刀剑无眼,容易误伤。 校尉见他神情略带紧张,不敢坐,跪下回话: “死了四个。” 三人一狐中箭殒命的画面在眼前闪过,陆沧脑子一懵,刹那间竟不知如何反应,缓缓坐到榻上,左手下意识摸进荷包,那根玉簪冰冰凉凉地戳着指腹。 “……死了?” 校尉惋惜道:“是,连马都被砍了。这队派去的骑兵是新人,行动莽撞,竟就这么跟着进了村店,在村店里……唉,小的知道后既惊又怒。” “我不是让他们活捉吗?!” “是赤狄细作先动的手,他们出手便是杀招,那几个小兵只得拼尽全力与之一战。” 陆沧沉默许久,握拳在桌上砸了两下,“呵”地笑了声,嘴唇却怎么也扬不起来,额角青筋抽动。 这叫什么?天意如此? 那胆大包天的狐狸精就这样死了? 她不是很厉害吗?不是运筹帷幄胸有城府多谋善断吗?不是把他迷得色令智昏、耍得他颜面尽失吗? 她竟然就这样平平淡淡轻轻松松地被一群新兵给杀了?! 他还没亲口问她一句话!还没让她认错、低头、偿还她做下的孽! 他还没把这根簪子甩到她脸上,对她说“谁稀罕你的破玩意”! 一阵怪异的空虚淹没了胸口,难受得紧,陆沧从未有过这种感受,声线干涩地开口:“小的那个也死了?平时看着机灵,怎么……” 校尉愣了愣,“那四个士兵同年,今年一样是十八岁,王爷说的是哪个小的?” 天灵盖似被浇了桶凉水,陆沧猛地一震,终于醒过来:“你是说追去的五人里折了四个?” ……她没死? 还有能耐杀他的人?! 她怎么不被一箭射死呢?死了倒干净! 陆沧冷哼着将玉簪揣回兜里,等他抓到这心狠手辣的狐狸精定要严惩,不五马分尸不足以报此之仇! 校尉痛心道:“是,小的也没想到!剩下的那个兄弟拼死逃回来报信,说就是在草原上也未曾见过这么厉害的赤狄兵,他们使弯刀铁镖,在村店里发现我们的人,就大开杀戒,血流成河啊!” 陆沧如遭霹雳,不可置信地问:“还有赤狄人在东辽郡?” 居然一语成谶了! 话出口便差点露馅,他咳了声,长眉紧锁: “本王以为他们去梁州了。你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来,死去的同袍,本王会以殉国之礼安葬。” 校尉便与他说了三日前的遭遇。 原来八月廿九当晚,五个骑兵沿西路去追“赤狄细作”的马车,一路未见马车踪影,便依陆沧吩咐,径直去黄羊岭入口守着。那处有个老村店,店里人畜俱空,桌凳却还在,堪能当作营房歇一宿。骑兵们放马在院内吃草,一人在外守夜,四人在屋内坐,到了三更末,忽听窗外有人语马嘶,推门一看,守夜人正被一名彪形大汉用铁镖逼至门口,大喊同袍来助阵,马也受了惊,满院乱跑。 除了那身高八尺的虬须汉子,还有三个商贾打扮的赤狄人,穿着尖头靴,戴着鼠皮锥帽,浑身一股羊膻味儿,手持兵器目露凶光。据逃回的士兵说,这些赤狄人会讲简单的中原话,问他们是不是征北军,他们答了个“是”,对方便如同见了杀死爹娘的仇人,挥刀便砍。那汉子使两口弯月钢刀,尤其厉害,一个士兵慌不择路破窗而逃,骑着匹惊马,被赤狄人追得掉下山崖,摔在河滩上,另一人欲从前院骑马逃走,那汉子飞来一刀劈断马颈,他只得乘另一匹马过桥进山。 屋内三人皆被残杀,四个赤狄人骑上自己的马,用绳索把征北军剩余的两匹马一套,掷了一枚铁镖过去,击中士兵的后肩,追他过了石桥。也是这士兵命不该绝,夜色深浓,山林茂密不见星光,让他找到个隐蔽之处躲过一劫,他战战兢兢地等了半宿不敢合眼,天亮后赤狄人走了,他便骑马原路返回云台。因为失血过多,他在半路就昏了过去,幸而老马识途,驮着他跑回了南城门。 城守将他抬入城内包扎止血,他到晚上方悠悠转醒,哭着同众人讲述了这段可怕的经历。 第33章 引黄雀 陆沧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为国捐躯,是大勇大义。逃回来的那人,你等好生照看,多开解开解他。他没上过几次战场,这回同袍死尽,侥幸负伤逃回,不免心惊胆寒,一来责怪自己无能,二来生出怯战之意,日思夜想,人便如槁木死灰一般。你同他说,本王知道他并非胆小如鼠之辈,面对赤狄高手,敢挥刀便是好儿郎,挥完刀还能逃出生天,是他的本事,有这样的机敏,何愁日后不能在战场上多杀几个敌兵?等他伤好,本王亲自教他几招。” 校尉佩服:“王爷用心良苦,小的一定把话带给他。” “让你们办的事,有结果了吗?” “小的来此就是要一齐报给王爷。南门外火灭后,我们刨开灰烬,从地窖入口下去,查探了两个石室,发现那张狐狸面具和菩萨手里的罗盘不见了,墓室的棺材是空的,盖着一层稻草。稻草下有个大窟窿,连着暗道,走上两盏茶,就能到韩王府西厢房,正是您和夫人住的那间,出口原先压在恭桶下面。” 恭桶?亏她能想得出来! 陆沧没好气地问:“机关在哪儿?” “我们找遍了房内,在靠近房梁的墙角找到了一根机括,看来这些赤狄细作潜伏已久,熟知王府内的布置。” 赤狄细作要是敢潜伏在闺房听壁脚,早就被他送上西天了,陆沧默默地想。 “小的询问了府中老仆,得知韩王爷生前打仗,会用赤狄话辱骂敌人,惹得敌兵大为恼火,偏偏他和部下不怕死,命又硬,这些年都没让赤狄蛮子破城而入。想必就是因为这个,赤狄才派了细作,等他死了,就拿郡主出气。我们以为细作有两批,前一批开路杀人,后一批是内应,劫走郡主乘车进了黄羊岭,石桥一端被炸断,桥头有进山的车轮印和马蹄印。” 不是赤狄人拿郡主出气,是那狐狸精拿你们主子出气,陆沧又在心里说道。 “府中其他人怎么说?可有线索?” “老的老,病的病,残的残,一问三不知,都说郡主一家是好人,没结过仇,从来没有在府中看到过赤狄人。”校尉摇头,“不过我们在暗道里发现了一个箱子,里面装着几百枚旧印章,我们一个个捡出来看,各式各样的都有,不知放在这里做什么用。” 提到印章,陆沧心口憋闷至极,别的小姑娘在家绣花玩儿,她在家刻印仿字玩儿,什么古怪性子! “这不重要。叫你们问的那两个平民呢?他们有没有见过郡主?” “他们说,只是以前听闻韩庄王修了地窖,至于窖中有没有通往王府的暗道就不知道了。其中那个瞎眼的老妇人早年做过王府侍女,郡主搬进王府后,怜她孤苦伶仃,就给了她一点钱,叫她为王府仆从、城中孤儿做些鞋帽针线,她夸郡主和王爷您是一路人,都心善得像菩萨。” 陆沧淡淡道:“不敢,本王可没她心善。郡主是当世第一的大善人,为了百姓连杀父仇人都敢嫁,嫁了还对仇人百依百顺,贤惠得不得了。” 提到这个,校尉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局促地道:“小的还意外打听到一件事……” “说。” “那老妇人对门住着一个孤儿,说有天郡主的侍女来取补好的衣物,衣物里有一件大红色绣并蒂莲的喜裙,还有盖头,是这老妇人四十多年前成亲时用的,侍女说她补几针,拿去给郡主当嫁衣。” 陆沧太阳穴一跳:“他怎么知道?” “是那孩子趴在窗下偷听到的。”校尉想起百姓们对郡主的爱戴,不禁为她说起好话,“王爷您别恼,云台城穷困破败,赐婚又突然,韩王府实在不能在短短几天内准备好嫁衣头面,从别人手上买一件旧的,也情有可原。” 陆沧在桌下握紧拳头,磨了磨牙:“她是善人,我陪她一起善便是。” 他猜得没错,那老妇人就是个参市,和狐狸精共相表里,迷惑外人,陪她演了这出献图纸的好戏! 更气人的是,她连衣裳都不愿穿自己的,就这样来敷衍他,成亲那日他穿的可是行李中最贵重的一件袍子,还换了一副舍不得弄脏的银护腕! ……他怎么会觉得她那绣了白梅花的红盖头好看,真是瞎了眼! 陆沧感到自己的怒火又开始蒸汽般地往外冒,努力把思绪扯回来,喝了口茶静心,掏出一片银叶子给校尉:“你禀报及时,做得很好。赤狄人进了山,或南下深入大周境内,或北上回草原,本王之前已派人守住南峪口,云台城按战时布防,全城戒严,发现赤狄人踪迹立刻上报,如果他们逃往草原,离城二十里外不必追。” 校尉领了赏钱,千恩万谢地离去。 陆沧独自在灯下沉思一刻,叫来朱柯:“此地距黄羊岭南峪口不足百里,一日可往,你将若木放出笼子,明日随我同行。” “是。王爷要去抓赤狄人?” “运气好能碰上。这四个高手不知是何时来的,赤狄大军已撤,他们眼下还留在堰州,其中必有缘故,我想会会他们。” “万一他们回去了呢?” 陆沧没瞒他:“郡主就在黄羊岭中,她要是敢把柱国印丢到哪个旮旯角,我便一刀抹了她的脖子,再回京谢罪。” 敢情您奔着殉情去啊? 朱柯嘴上奉承:“郡主故意混淆视听,但王爷您耳聪目明,识破了她的计策,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看没多久就能抓住她。” “是我技不如人。”陆沧冷冷道,“时康的包裹里有一本《江湖历览骗经》,你找来,我要好好钻研一番,以免再吃亏。” 这几日扎营后,他秉烛苦读到深夜,把那些离奇古怪的话本子认真看过,叹为观止,在纸上做下批注,收获颇丰,但仍觉不够。 不多时,朱柯就把书和鸟笼都带进大帐。笼子里的灰鹘高一尺半,青嘴黄爪,羽毛带着黑色斑纹,一双褐目精光毕露,炯炯如岩下电。这鸟三岁有余,是陆沧从鸟蛋养大的,可传信捕猎,征北军击退赤狄后,它的兄弟就和信鸽一起飞回了京城的魏国公府。 陆沧打开笼子,灰鹘蹦蹦跳跳地走了几步,眨了眨眼,飞到他右臂上站着,颈子一歪,把毛茸茸的脑袋伸给他,哇哇大叫起来。 他无奈地摸了摸灰鹘的头,把羽毛一根根理顺:“若木,我带你去抓狐狸。” 灰鹘高兴地扑扇着翅膀,嚷得更大声了。 他又补了一句:“再吵,以后就不带你出门了。” * “再嚷一下,我就把你丢在这儿不管了!” 天刚蒙蒙亮,马车里传来的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 叶濯灵揪着小狐狸的后颈把它扔到草地上,掀开车帘通风,“今日我们下山,中途不许出恭。” 汤圆龇牙冲她叫了一声,跑到树后方便,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顺风飘来,堪称提神醒脑,在溪边煮早饭的银莲和采莼都捂住了鼻子。 叶濯灵比她俩倒运多了,刚才汤圆在车舆里放了个屁,熏得她眼泪都掉下来,抄起鞋就要打,硬生生忍住,只骂了它几句。 她第无数次扪心自问养狐狸到底有什么好,当初她就是看这小东西长得漂亮可爱才当个宝,哪知道它的花容月貌下长着一副黑心肠,还敏感多疑、容易妨主,高兴了撒娇,不高兴咬人。这几日它舟车劳顿,精神紧张,刚才一颗松果“咚”地砸在车顶上,它立时吓醒,把逃命的绝招对主人使了出来。 不只是汤圆紧张,她们一行人在黄羊岭中走了四日,全部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扔了一部分行李减重,又不敢走得快,生怕赶上了凶恶的赤狄人,叶濯灵还在车上拼命温习赤狄语,万一碰上好讨价还价。可能是老天爷发慈悲,这一路她没见到任何活人,但看到了疑似赤狄人待过的营地,她估摸着他们已经下山了,今早才大着胆子生火做饭,吃一顿热的暖暖胃—— 再啃梆硬的冷干粮,她就要变成一只腮帮子鼓鼓的松鼠了。 叶濯灵的肚子唱了空城计,却感觉自己浑身都沾上了异常浓烈的味儿,像个放坏了的大萝卜,膈应得来到水边洗手洗脸,忍饥挨饿用桂花皂擦了半天,换了身轻便的裙装,裹上妇人髻,才拉着脸去吃饭。 三人围坐在铜锅边,一个搅汤,一个烫野菜,一个磕鸟蛋,各有所职。喝了一碗杂菜蛋奶粥,叶濯灵拿着地图说起接下来的安排: “咱们在日出前分了包裹,扔了不需要的行李,弃车骑马,出了山下的羊脚村,就兵分两路。我与采莼一路,去邰州找哥哥,银莲,你拿着我的手书和大柱国的信,往西边去梁州长阳郡见徐太守,他是我爹的老相识,我爹做伙头兵时救过他的命,我要靠他弹劾燕王造反。” 银莲大惊:“姐姐,我一个人去?您不要我跟着?” “你有这个本事。”叶濯灵斩钉截铁地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家就在梁州,不想回去看看吗?如今大周烽烟四起,早已不是太平之年,梁州还算安稳,你和家人在一处,是最安全的,从襄平郡过去不算远,两三日就到了。四年前我买下你,你天天哭着要回外祖家,念着你的姐妹兄弟,我当初和你说,你在府里干得好,等年岁大了,就放你回去做个营生,不是骗你的。你若领我的情,就帮我这个忙,徐太守为人慷慨,不会为难你,还会赏你一些银钱,你有了这钱,藏起来自己用,能过得比普通人好上几倍。” 银莲懵然道:“我见了他,要说什么?” “你在郡治见了徐太守,就说你是我的义妹,八月廿八离开云台城,我正在城中备受煎熬,有极重要的话托你带给他,望他看在我爹面上,救我于水火。这信里的内容,与我说的一致,你让他看完就烧掉: “其一,燕王逼良为妾,我迫不得已委身于他,意外听到他想割据堰州造反。他派燕王府护卫拿着他的亲笔书信去沃原仓调军粮,还要在封地溱州发军饷,传令军官练兵。堰州和溱州之间相隔数州,现下大周腹地叛乱已平,一南一北两路大军,可成掎角之势攻入司隶校尉部,直取京师。粮仓在沃原县,县令是徐太守的儿子,他一问便知真假,要是逮住护卫,搜出物证,上报京城,于朝廷是大功一件。 “其二,云台城有三千征北军驻守,陆沧现往南部招降流民军,我画下布防图以表诚意,但布防可能会改动。流民军在白河郡,那里与长阳郡接壤,徐太守要是收编这三万人,就能为朝廷分忧,不然他们被陆沧收到麾下,以他用兵的水准,据堰州吞梁州,并非难事。 “其三,我爹早年给我和徐家大公子徐孟麟定过一门娃娃亲,他要是记得我跟他儿子青梅竹马,两岁时睡过一张炕,就让徐公子带着人马来云台城娶我。大柱国虽杀了我父兄,却在信中免了我的罪,他说只要我认了兄长谋反,就让我继续当这个郡主,祭祀韩藩二十代祖宗,安定民心。信函我也交给你,你给徐太守看,千真万确不作假。徐公子成了我的夫君,云台城就归他管,堰州百姓爱戴韩王,韩王被杀,心中有怨,若有韩王故旧主政,民怨可平。他要是嫌弃我不愿娶,念着长辈的恩义,也辛苦他来一趟,救我出火坑。” 她说得冠冕堂皇,实则全是门户私计,总之要找个由头,把徐家的人引过来。徐太守养了两万私兵,郡兵有三万,去年没纳贡,还殴打了朝廷的税官,梁州刺史比徐太守官高一阶,在他面前都不敢说话。徐家要是忠臣,大周就全是忠臣了,收编堰州的流民军,对徐家来说是如虎添翼,还能以韩王女婿或故交的身份进入堰州发展势力,何乐而不为? 与其把这块地给朝廷,不如给徐家,她以为这么大一个长阳郡能被治理得安定清平,徐太守也算个难得的人物,不会肆虐百姓。等找到哥哥,她揣度时局,想个法子把徐家人支走,或在别的州郡东山再起,亦非不经之谈。 第34章 巧行骗 银莲一一记下,还是觉得这事儿太难了:“我不太敢一个人走,见了徐太守,也怕说错说漏。” “你跟着我更危险,指不定哪天就被陆沧给杀了,采莼年纪小,又没有父母亲戚,否则我也放她回去。不急,你考虑好再告诉我决定,这是我能给你谋划的最好的路。” 叶濯灵从腰包里掏出密封的书信,望着铜锅下燃烧的火焰,低声道:“我其实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可是没有后路了。从爹爹死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不能往后退了。他托梦叫我不要报仇,但我没那个气度,谁杀了他,我就要谁偿命,谁害了哥哥,我就要谁付出代价。” “燕王真的能死吗?”采莼抱着膝盖问。 “凭我一人之力,肯定做不到。自古以来的谋臣猛将,多是被上头逼死的,一旦皇帝生出疑心,就如附骨之疽难以祛除,某日君臣意见相左,或听信小人谗言,就视之为眼中钉,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古之武将,有李牧白起,文臣有文种里克,我就不信当今天子知道陆沧私调四十万石粮草后还无动于衷,人证物证俱在,他逃不了,这次不死,必有下次。皇帝与他同岁,春秋正盛,他又是大柱国的义子,就是幼时情谊再深,也抵不过猜忌之心。” 叶濯灵回想着陆沧教训过她的话,什么令旨不令旨的,咬文嚼字真够讨厌:“那禽兽对皇帝恭恭敬敬,定是夹在他和大柱国中间难做人。这皇帝十八岁登基,当了七年还没死,必是有些忍耐的功夫在身上,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傀儡皇帝杀了权臣的,我押他是个卧薪尝胆的聪明人。” “如果陛下就是很信任燕王呢?”银莲问。 “那就看段珪的了。”叶濯灵把一绺发丝撩到耳后,浅褐色的眼眸亮晶晶的,好像在说一件喜事,“我一见段珪,就知道他像传闻中那样小心眼,他这个亲儿子样样都不如干儿子,我说段元叡待陆沧比待他还亲,他能嫉恨一辈子。调粮备战的事为天下所知,只有大柱国能保陆沧,他今年五十八了,又有头疾,还能活多久?他能保得住,等他死了,段珪巴不得陆沧去陪葬,到时候和哪个大善人联手,把陆沧抬举成伍子胥,扔到江里喂鱼,我爹的在天之灵就能安息了。” 她暗自嘀咕,段珪也不是个好东西,他当着众人的面骂她是小妖女,采莼都听到了。他还喝了厨房给爹爹炖的汤!还说她是小妾! ……你等着,我收拾完陆沧就来收拾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黄羊岭南面是大片的平原,散落着数个村庄,离南峪口最近的叫做羊脚村,住着四五十户人家。 正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时辰,从山谷里流出的小河被太阳照得粼粼发光,似一条洒了金箔的腰带穿村而过,北岸种着几十株葱黄的旱柳,开着好一簇粉莹莹的茶梅,青枝绿叶间漏出寺院斑驳的红墙。 几个征北军坐在柳树下百无聊赖地交谈,他们来这儿两天了,轮流换班巡逻,尚未发现可疑之人。王爷让他们守住南峪口,防止赤狄细作从这里经过,领头的骑兵脑瓜子灵活,怕士兵的打扮会吓到村民,于是叫大伙儿换了便装,用布把军马屁股上的烙印盖住,对村长说他们是大户人家派来抓盗匪的家丁,给了些钱,寻了一间院子住下。 燕王在草原大败赤狄,消息很快传遍州内,逃亡的村民陆续回来了。因是九月时节,农户要囤过冬的柴火,不时有人进山砍柴,只在地势低的南麓一片走动,来来往往,跑得勤快。此地民风淳朴,樵夫看到这批“抓盗贼的家丁”,还和他们唠嗑两句打发时光。 “……以前确实有山贼,专门打劫商队,不过他们‘走黄’,只劫货不杀人,眼下不知跑了没有。离谷口五里处有几座猎户的木屋,我看见两个空着,你们为何不进山住?这样还方便搜人。” 一个士兵信口接话:“我家老爷知道贼人带着宝贝进了山,定要出来,所以叫我们堵在这里。这山大,要是进去就怕打草惊蛇,让他藏到深处,不好找。” 说话间另一个士兵忽地“咦”了声,拍了拍同伴的肩:“山里怎么还有女人?” “女人?” 先前说话的士兵警醒地站起身,难道是郡主从赤狄人手里逃了出来? 他往峪口的小路看去,顿时大失所望,又不免吃惊:“哪来的孕妇?” 那樵夫头也没回,神秘兮兮地道:“前阵子不是打仗么,北边逃来一批有钱人,拖家带口,那叫一个浩浩荡荡。有个员外家里的小妾趁乱跟猎户跑了,结果那男人在县城里有老婆,把这个小妾藏在木屋里,让两个女儿服侍她,你猜怎么着——怀孕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男人的种。我也是才听到的,你们千万别说出去啊。” “啊?有这事儿?” 樵夫一副“你们见识少”的表情,摆摆手,挑着柴快步走了。 士兵又看了一眼那三个女人,中间一个头戴幂篱,裹着一袭红色披风,腹部隆起,纤手扶着腰侧,步履蹒跚。微风吹得纱巾飘动,露出她略尖的下颌,像六月里的栀子花瓣儿,白的晃眼。 她身后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穿着粗布衣裳,挽着袖子,憋红了脸拖着一辆放包裹的板车,满脸都是不情愿。还有一个女孩儿扶着少妇,面露焦急,瞧那模样恨不得推着她走。 但凡从山里出来的陌生人,士兵照例要盘问一番,等三人走到面前,伸出胳膊一拦: “你们下山做什么?” 少妇走得乏力,喘着气晃了晃身子,眼看就要倒下去,女孩儿一把搀住她,抬头用乡音问: “这位小哥,村里可有租马的地方?” 那少妇也柔柔弱弱地开口:“劳烦小哥指个路,奴家住在山上,肚子疼得厉害,要进县城找大夫。” 这黄鹂一般清悦动听的声音入耳,士兵的语气便缓和下来:“你是谁家的娘子,有几个月身子了?你男人忒粗心,也不陪你进城。” “奴家的相公姓王,开了个毛皮铺子,县里山里两头跑。腹中的孩儿五个月了,闹腾得奴家吃不好睡不下,相公走不开,让闺女们在这边照顾。” 士兵给她们指了个方向:“寺院后有一户人家,竖着红幡子,是给商队租马的,闲了八九匹马在家。” 少妇的肚子突然一震,忙用手紧紧地按住了,那士兵“哎呀”一声:“孩子都闹了,怎么还骑马过去?让人抬个轿子吧。” 少妇道:“骑马快些,不妨事。” 另一个士兵奇怪:“我媳妇怀六个月的时候,肚子都没你大,我儿子生下来八斤重呢。” 少妇一僵,解释道:“奴家的相公是孪生子,想是一胎怀了两个,才这样辛苦。多谢小哥指路,奴家告辞了。” 说罢便哎哟哎哟地叫起疼来,搀着女孩儿的手往前走,不一会儿三人就消失在柳林后。 走过了寺院,转过了墙角,逐渐听不见人声,叶濯灵把披风“哗”地一扯,裙子一掀,在身前的布兜里拍了一巴掌: “下去!累死我了。” 汤圆跳下地,睡眼惺忪地歪在草地上,鼓鼓囊囊的孕肚立刻瘪了。 早上叶濯灵在山中清点存货,该扔的东西都狠心扔了,车也留在林子里,只骑马前行。离山脚越近,树木就越稀疏,路边还出现了猎户的木屋,她们在屋里歇了一刻,想到马屁股上有征北军的烙印,担心被认出来,就把马也放了,偷了一辆破板车运包裹。此时正好有两个樵夫来不远处砍柴,交谈中提到山下有抓捕盗贼的人守着,叶濯灵疑心他们是陆沧派来的,便故意在屋中说了几句话给樵夫听到,等其中一个砍完柴,就装成人畜无害的孕妇跟在他后头下山。 她本想往裙子里塞点衣物,奈何身边的汤圆太显眼,只好给它闻了点儿蒙汗药弄睡了,兜在身前当孩子糊弄人。出了山口,她听见樵夫和人聊八卦,就知事情成了一分,走近发现那两个带刀的家伙不认识银莲和采莼,又成了一分。他们虽然换了衣装,但腰间的马刀暴露了身份,刀把刻着征北军的火焰纹。 想抓她?没门儿。 叶濯灵的心还咚咚跳着,捡了几件薄衣裳团到裙内,再把呼呼大睡的汤圆头朝下往褡裢里一塞,挎在肩上。 她走到竖着幡子的那家院子前,见马厩里拴着九匹马、两头骡子,正嚼着草料。小屋的烟囱飘出阵阵炊烟,有个妇人从厨房端着水盆去了主屋,看背影不太年轻。 叶濯灵对银莲道:“你同我说想好了,咱们分开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银莲点了下头:“我知道。” “你带着我的平安扣做信物,交给徐太守,这是他当年给我爹的。”叶濯灵从怀中摸出一枚白色的平安扣,双手递给她,“好妹妹,我全指望你了,你若是做不到,我也不怪你,是天意叫我不能如愿,咱们尽人事,听天命。” “我一定带到!”银莲的眼里有了泪花,“姐姐,你们保重。” 采莼的眼睛也红了,哽咽道:“以前你刚来王府,我嫌你总是哭,吵我睡觉,就往你抽屉里放毛毛虫,你从来没问过。你是个心宽的人,这样的人有福气,你肯定能顺利回家的。我是个没家的人,你要替我好好过日子。” 再说下去,三人就要抱头痛哭了,叶濯灵拍拍两个姑娘的肩膀,“事不宜迟,咱们按计划行动,上了大路,各奔东西。” “好。”银莲跨过栅栏,不放心地告诫她们,“这家租了好些年的马,常跑周边的州郡,马喂得肥,就是老板品性不好,碰上生人漫天要价。” “便宜他了。”叶濯灵轻哼,尖尖的指甲一弹,丢了个金锞子在院内草丛里,“你顺便问问他,这两日可有赤狄人从山里出来。” 银莲去了一遭,过了半盏茶,回来说村里未曾见到赤狄人。叶濯灵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他们藏到哪儿去了,那么大的块头,总不能像她一样装怀孕瞒过士兵吧? 这家的马膘肥体壮,老板却短小精悍,叼着烟斗在马厩里挑了四匹棕马,目光在叶濯灵身上遛了一圈,笑道:“这位娘子,去县城价钱好说,三十里路,我挑好马驮你们,一共三钱银子,一点儿不贵。可您是有身子的人,我做小本生意,要有个闪失,赔不起啊。” 叶濯灵懒得跟他扯皮,替他把涨价的词儿说了:“我有身子,跌不得,你在我身旁看顾,我付你半两银子。我相公在县城开生皮铺子,到了再赏你酒钱。” “娘子是个大方人。”老板喜笑颜开,拿出戥子称银,瞄了眼她褡裢里冒出的雪白皮毛,“皮子行情好哇,这是貂还是狐狸?” 叶濯灵抚弄着汤圆的尾巴,“这是我相公猎来的雪狐,这样的上等皮子我们自己哪敢用,燕王殿下如今在堰州,我家走个门路献上去,好把生意做大。这年头,穷了谁也穷不了王孙公子,这雪狐皮子他肯定瞧得上。” “可不是嘛!” 老板收了银子回去,叫家里人递了酒囊和几个炊饼,一并打挟了。 那妇人站主屋门口,两手擦着围裙和男人说话,没朝院子里看,采莼认出她来,又不好暴露身份,只悄悄和叶濯灵说了。 “幸亏是银莲去问的,咱们就装没看见。” 老板牵马过来,四人各把袱驼搭上,踩着镫子上了马。银莲在前,采莼在中间,叶濯灵和老板紧随其后,踏过一片青黄的秋草,走上村子西边通往县城的土路。 一出村,叶濯灵便道:“我大女儿要替我去县里寻郎中,她善骑马,先走一步。” 老板惊笑道:“娘子春秋多少,生得出这样大的女儿!你戴着幂篱,我听声音不过二十岁上下,原来已生了一胎了,可否赏光掀了这纱帘,叫我一睹芳容?” 叶濯灵心中大骂,这老东西色眯眯的,连孕妇也要揩油,白瞎了她给的拐马钱! 她摸着肚子拉紧纱帘,微微侧过头,嗓音娇滴滴的:“大哥,你好没正经,才第一面就问人家这些!她俩不是我亲生的,是我相公带来的继女,我肚里这个才是亲的,养了五个月,可就指望这孩子给我挣个前程了。你快别提这些,单说敢不敢让我这个大女儿先走?” 老板见她不惧调戏,反倒贴近了自己,巴不得先走一个碍事的,乐呵呵道:“怎么不让,她还能把我的马给拐了?丫头,你先去找大夫给你娘安胎吧,别误了事。” 银莲攥紧缰绳,回头道:“我这就走了,你们……慢点儿。” 采莼和叶濯灵朝她挥挥手。 她抽了一鞭,马在路上跑起来,身影在尘埃中渐渐远去,变作一个黑点,而后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叶濯灵收回目光,故意让马慢慢走,和采莼拉开些距离,又听老板道: “娘子不显怀,若是露了脸,没的叫人以为是黄花闺女呢!” “……不像?” “不像五个月的肚子,倒像三四个月。” 这话给了叶濯灵沉重一击,她十分沮丧,暗暗地想:“我自小博览江湖骗术,可自己上手却总给人挑出毛病,不是大了就是小了,可见纸上谈兵行不通。不过吃一堑长一智,至少晓得五个月的肚子是什么样,下次就专门扮五个月的,多半个月都不扮。” 她稳稳当当地开口:“大哥果然是过来人,要不怎么看得出呢。我相公的爷爷生下来五斤重,家翁落地四斤八两,我相公四斤六两,婆婆只怕养不活,取了小名叫狗剩。想来我肚里这个不到四斤半,阿弥陀佛,要是七八斤我怎么生得下来!” 第35章 大肚佛 老板看她口齿伶俐,更是欢喜,也不藏着了,直勾勾地盯着她柔软白皙的颈项:“娘子这样的人材,你男人好福气,羡煞我也!” 叶濯灵揶揄道:“我可是看见你娶了妻,贤惠得很呢,递那么一大包炊饼给你。她要知道你在外头这般油嘴滑舌,回去有你好看的。” “嗐,那是我亲姐姐!她守寡多年死了儿女,前几日回来投奔我。不瞒娘子说,我早年娶了一妻,病死了,生了一个儿子,投军没了,现在嘛,家里是积了点财资,却没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 “有个姐姐总比孤身一人好。” 叶濯灵看他摸过来的手就犯恶心,沉住气,轻轻地撇开胳膊,假惺惺地同他掰扯下去,用尽毕生所学说了好些上不了台面的话。两人说着说着,走了三四里地,远远地望见一个茶铺,棚下无客,冷冷清清。 “唉哟!”前面的采莼忽地一歪,从马鞍上滚了下来。 老板正口沫横飞地讲到什么叫“跑马”,冷不丁被这一声拉回了神:“哎,她怎么摔了?!” 前后马匹隔了七八丈远,叶濯灵心急如焚地叫起来:“这丫头不会骑马,定是不留神摔下来了,也不知有没有扭到脚。都是我不好,不该让她一个人在前头!” 说着双腿一夹马腹,催马跑上前,老板慌忙道:“你慢些,我来扶她!” 话音未落,只见这怀着五个月身孕的小娘子也一骨碌从马上跌了下来,幂篱翻倒在地。 他脸色大变,还没开口,就心惊胆战地听见叶濯灵痛叫出声:“我的肚子……好疼啊……” 老板搓手顿足,这下可得赔钱了! 这时采莼已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这儿走,带着哭腔问道:“怎么样?可摔到孩子了?” 叶濯灵好半天才撑起身子,闭着眼,气若游丝:“药……药,她那里有安胎药……” “在哪?药在哪?”老板顾不得贪图美色,急得团团转。 “在我这,在我这!”采莼在腰包里摸索一阵,脸色苍白,叫道:“不好,安胎药放到我姐姐的包裹里去了!” 她给叶濯灵拭汗,重新戴上幂篱,对老板道: “大哥,你行行好,赶快骑马去找我姐姐,她这会儿还没走远,我们怕是来不及进城了!” 叶濯灵颤巍巍地抬起手指,“我要坐坐……” 采莼道:“我带她去茶棚里歇着,讨些热水,劳烦你把马拴在这儿。我跌坏了脚,骑不了马,你放心去。” 老板头一次碰上这种事,直叫晦气,对她道: “我这就追去,你们等我回来。” 他把那两匹棕马拴在一棵柿子树下,骑了自己的马,挥鞭绝尘而去。 待他跑远了,两个女孩儿对视一眼,立刻站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解开绳索,爬上马鞍。 “哎呀,真背!”叶濯灵突然蹙眉低叫道。 “怎么了?”采莼紧张。 叶濯灵假摔时,把马背上的青布扯歪了。马鞍后有一条绳,两边吊着行李,绳子会磨损马身,所以垫了块粗布,正好遮住了半个马屁股。此时一个烙印暴露在眼前,正是征北军的“北”字。 采莼看到它,又回去看自己那匹,也烙着一样的印记,不禁愣住:“怎么他家也有军马?” 叶濯灵在柿子树下踱了几步,思索道:“那队走西路的骑兵有五个,死了四个人、两匹马,还有一匹被人骑回去了,所以剩下两匹。羊脚村的士兵不会把马借给老板做生意,所以这两匹……应该是赤狄人抢到的,他们和我们一样,怕被认出来,所以又把马放走了!” “这么说,赤狄人确实下了山?” “他们的马出现在村里,肯定离羊脚村不远。” 叶濯灵疑惑地自语:“他们到底在大周干什么,又是怎么瞒过村民的……” 一抬头,她瞥见个火红的柿子吊在三尺外,思绪戛然而止,扬手摘来吹吹灰,揭开柿子盖,对着嘬了几口。甘甜如蜜的果肉凉沁沁地滑进喉咙,真是要多舒服有多舒服,她的心情也好了大半: “我们去东边的镇子换两匹马,再往南走。陆沧要去白河郡招降,抽不出身,只能让手下来找我们,那些人好骗。我有预感,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她又摘了几个柿子,递给采莼:“我爹在就好了,唉,他就喜欢吃这个,咱们替他多吃点。” 提到老王爷,采莼摇头:“姐姐,我吃不下。” 叶濯灵硬塞给她:“吃吧!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吃饱喝足,他才放心。我连一天孝都没守,也没见他托梦骂我,他要骂我我就骂回去,我替他报仇来着,他只管好好地给地府判官吹耳边风,在生死簿上把陆沧的阳寿减二十年。” 采莼扑哧一声笑了。 叶濯灵咬着柿子背过身,眼眶一阵发酸,忙用力眨了眨眼。 * 黄昏时分,山头熔了一片浓金。 羊脚村东面驰来两骑,在村口停下,其中一骑跑入柳林中,少倾带着几个家丁模样的人出来回话。 “主子,我们在山口守了两日,没看见赤狄细作。” 马背上那人玄袍玉冠,剑眉星目,衣上虽沾了些风尘,却丝毫未损一身冷峻的威仪。他稍抬手臂,肩上立着的灰鹘张开翅膀飞上天,在村庄上空盘旋。 “没有任何可疑之人?” 士兵不敢咬定说没有,呈上记录的册子:“出黄羊岭的人都在这上面,没有乘车乘马的,看相貌都是中原人。” 朱柯疑惑:“难道他们还在山里没出来?” 陆沧翻了两页纸,都是些砍柴挑水的村民猎户之类,还画了正字记录进出次数。 “山上只有一条主路,你们拨五人骑马进山去搜。这帮赤狄人里有使刀的高手,如遇见了,不要上前,径直回来禀报。” 他让骑兵堵住两头,本是怕他们进了黄羊岭,被那狐狸精故布疑阵骗了过去,想以逸待劳。 这会儿他到场了,进去搜搜也无妨,他担心的是那四个赤狄高手把狐狸精给绑了下油锅,和他抢人头。 士兵领命去了,他又叫住:“等等!” “您有何吩咐?” “这上头写的‘晌午有猎户家眷三人’,是男是女?” “都是女的,两个年轻闺女,一个怀着孕。” 陆沧心里一沉,接着问:“可有马匹?” “没有,拖着辆板车运包裹。” “她们长相年纪如何?” “据砍柴的樵夫说,怀孕的那个是猎户勾搭的小妾,从地主家逃出来的。她怀孕五个月了,戴着幂篱看不见脸,听声音年纪不大。猎户的女儿十六七岁,模样怪清秀的。” 陆沧把册子一摔:“五个月了?” 士兵们面面相觑,点了点头,“肚子可圆可大,说是怀了双生子。” 陆沧恨不得把这些人一铲子铲到地里去:“挺着大肚子走山路,还戴着幂篱,她是生怕不摔跤?” 一个士兵说:“正是呢,她到了小的面前,差点跌了一跤,嚷着肚子疼,问我们哪里有租马的,要去县城看大夫。” 陆沧深吸一口气,不多废话:“哪儿有租马的?” 士兵指向柳树林后头:“竖着红幡子的就是。” 陆沧差不多有了定论,却不好说出来,强压着火气:“你去问问住在山麓的猎户,可曾见过她们三个。” 说罢便打个手势,叫朱柯跟上,策马往红幡子的方向去。 两人穿过柳林,天色渐暗,千百朵茶梅在寺院的围墙外随风招展,鲜丽夺目。陆沧却嫌密密匝匝的枝桠碍事,用手拨开,拂了满身带着露珠的红粉花瓣。 朱柯低声宽慰他:“王爷,咱们至少知道郡主的去向。” 陆沧跳下马,面无波澜地道:“人都走了一日,紧赶着这会儿也没用。你在这里稍等我片刻,我拜完佛就出来。” 朱柯知道王爷孝顺,尽管他不信佛,但李太妃要他见佛就拜,他答应下来就不会放过任何一处寺庙。陆沧刚出生时,李太妃请了位高僧算命,说这孩子虽是上等的八字,命硬得和棒槌似的,运却差了些,叫他多沾沾佛气,最好能在第二个太岁年之后成家,或许能化掉劫数。 这寺院不知是何年何月所建,久无人来参拜,红墙遭受风吹雨打,掉了大半漆色,花窗结着灰蒙蒙的蛛网。朱柯捣去蛛丝,往窗里窥视,屋宇破旧,杂草丛生,池塘后有一座黑洞洞的佛堂并东西两个耳房。 陆沧走到侧门,见木门上插着锁,手一撑便翻墙而入,从萋萋秋草间穿行而过,整了整衣冠,拾阶而上。 有个衣衫褴褛的僧人在堂前扫地,他唤了一声,对方没转身,走到近前合掌施礼,才发现是个眼花耳背的老僧,遂从怀中掏出一钱银子,比划着让老僧领他去堂内上香。这破旧的佛堂还没两个帐营大,案上设一个黄铜炉,供一尊笑口常开弥勒像,粗瓷盘中供的橘子已经蔫巴发皱了。 他在炉内插了三柱线香,五体投地拜了三次,将起身时才想起拜佛是可以许愿的。 “倘若佛祖有知,就降下线索,让我早早抓到那狐狸精,叫她尝到厉害。” 他望着弥勒佛,又赌气地想:“偏偏是个大肚子的。” 走出佛堂,老僧正在池塘边挂灯笼,陆沧看他动作颤巍巍的,夺过竿子把那灯笼叉了上去,灯火照亮树下,泥地上显出一个大脚印。 他皱起眉,这不是鞋印,是有人光脚踩在泥里,再往后看去,塘边的草伏倒了一片。这偏僻破败的村寺,潭水本该浑绿,但水色仍是清幽幽的,原来院角有条四尺宽的渠通向外面的小河。 这河是从山谷里流出来的。 “贵寺可有外客居住?” 陆沧比划了几下,老僧摇头,竖起一根指头,表示只有自己一人。 他蹲下身,用手量了量脚印,此人起码有八尺高,脚印仅有这一枚清晰,其余模糊地消失在草丛间。他走到佛堂后,寺中还有一间香积厨和一间门窗破损的小屋。 说是香积厨,其实就是柴房里设了灶台,摆着些粗陋的食器。陆沧进来看了一圈,茶壶里有煮过的茶渣,墙角落着几根卷曲的棕色毛发,还有凌乱的鞋印,是两个人留下的。他又去相邻的小屋内查视,这是储物藏书的地方,架子上稀稀拉拉地放着袈裟毯子和经书,也有移动过的灰痕。 陆沧把老僧带进房,得知东西确实少了,却不知是何时丢的。老僧年事已高,昏聩颟顸,只在自己房里和佛堂打坐,不往后院走动,饭食由村民给他送。 ……这寺里的佛像这么灵验吗? 陆沧虽然一直不信神鬼之事,但他是个注重实效的聪明人,立即折返回佛堂,跪在造像前双手合十,在内心补充: “佛祖容禀,我极少许愿,不懂规矩。方才我说得不准确,狐狸精不是指赤狄高手,指的是我那黑心肠的新婚夫人。叨扰您,我重说一遍—— “倘若您有知,就降下看得见摸得着、对我有利的真实线索,在五天内或招降流民军前抓到姓叶名濯灵字净思的狐狸精,天数以孰早为准。她生于泰元三十年八月初二堰州东辽郡定远县边军营房内,生辰八字是乙巳甲申壬寅辛亥,母亲出自赤狄部落,父亲是韩王叶万山,有一个同胞哥哥。她长得像狐狸,大眼睛尖下巴翘鼻子,眼珠是棕绿色,肚脐上方两寸有一颗小痣,耳朵搓三下就会变红,不是同名同姓、同年同月同日生、容貌相似的其他人。她也不能算是我真正的夫人,因为她骗我成亲七天,又把我休了。我抓到她,要给她点厉害瞧瞧,指的不是夫妻之事,是要把她吊起来抽,让她以后再也不敢骗人,诬陷我是乱臣贼子。” 弥勒佛慈眉善目地看着他,笑得有点艰难。 陆沧精确万分地许完愿,投了一片银叶子,大步离开。 第36章 诈琼琚 朱柯在墙外等了大半炷香,才把陆沧等到: “王爷,您今日怎么起兴了?” 陆沧同他说了寺中的发现,道:“有两个赤狄人从河里游到这儿,剃了头发,偷了经书和袈裟,装成了和尚。” “竟能如此!”朱柯感叹,“赤狄人信奉长生天,村民看到和尚,肯定都以为不是赤狄人。” 两人牵着马走到离寺庙不远的那户人家,还没上前问,女人的大嗓门就从院子里传来: “丢了三匹?你都干了多少年的营生,叫三个丫头片子给骗了?” 陆沧听到“骗”字,对朱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闪身贴在槐树后。 有个男人不耐烦道:“就当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说起今日是如何被骗的。 原来那“孕妇”跌下马后,他快马加鞭追赶“大女儿”拿安胎药,快跑到县城了也没见人影,路人也说没看到那丫头。他心觉不妙,往回走到岔路口,一个卖菜的小贩告诉他有匹马往西去了,跑得飞也似。他又折回与另外二人分别之地,柿子树下哪还有马的影子?茶铺老板说半个时辰前她们就朝反方向离去,这会儿应走了十来里,定然赶不上了。 正是天诱其衷,陆沧听到这里,眼睛一亮,低声叫朱柯:“快拿书来!” 朱柯随身带着时康的小册子,因为王爷每晚都要苦读。只见陆沧翻开那本《江湖历览骗经》,指着某一页,语气有些激动:“这是第十八类‘妇人骗’,第四节,‘三妇骗脱三匹马’!” 多读杂书果真有用! 天色晚了,朱柯看不清字,但勤学好问:“装孕妇是哪一类?” 陆沧记得自己没读过这种骗法,把册子揣回去:“她自创的。” 租马的老板还在抱怨:“这年头骗子果真多,我说她肚子那么小,原来是假孩子!呵,那小娘们口舌当真厉害,一个劲儿地扯淡,还说她相公祖孙三代落地都小,一个五斤重,一个四斤八两,她相公四斤六两,婆婆怕养不活,起了个小名叫狗剩!” 陆沧额角青筋一跳,什么玩意? 狗剩?! 敢情她那肚子可大可小,上一刻怀的是孪生子,下一刻就怀了个四斤多的狗崽子! 朱柯大气也不敢出,默默看着他手中的树枝“啪”地断为两截。 老板又骂了几句脏话,妇人听得疲了,安慰他:“消消气吧,总比丢的三匹全是我们自家的强。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看我从山上牵来的这两匹如何?” 老板呆了:“又来两匹?” 妇人得意:“我去砍柴,见这两匹马在林子里吃草,光溜溜的一身,没鞍没绳,见了人却亲近,便让它们驮着柴火下来,跟人说是咱家放养的马。” 老板在气头上,这时才注意到马厩里多了两匹棕马,屁股上烙着字印。他百感交集地叹道: “唉!我回家的路上就在想,是不是因为我牵走了别人的马,老天爷才罚我赔了一匹自己的!你倒好,又弄来两匹人家的。现有家丁在山口抓贼,要是这四匹马是他们家的,我不就成贼了吗?这儿烫了印记的。” 妇人冷笑:“你前儿牵那两匹回来时也没见心虚,拿张布一蒙,就说是家里从小养的了。” 陆沧略一想就明白过来,叶濯灵的马车套着两匹马,那队骑兵丢了两匹马,给赤狄人抢走了,加起来正好是四匹军马,为避免有人认出烙印,都放在山上,凑巧被这一家子顺手牵羊。 更巧的是,叶濯灵和一个侍女骑着赤狄人抢来又放生的军马,跑去了东边,只要找到马,就能寻到他们的踪迹。大周连年打仗,民间养马者甚少,到了镇上县里,一问就能问出名堂来。 ……那尊弥勒佛也太灵了。 他正感慨,忽听朱柯迟疑道:“那女人声音怪耳熟的。” “既如此,咱们过去看看。” 陆沧从树后走出,高声喊住要进家门的老板: “店家,你这儿可卖马?” “哎!来了来了!” 老板转身,见是两个衣着整齐的客人,一个气宇不凡,一个温文可亲,腰上都佩着刀,看起来就是有钱的主儿。 他忙弯腰拱手道:“小店既租马又卖马,您二位里边坐。” 陆沧道:“不必,叫你家里人点灯,我挑一挑马。” 老板遂喊妇人点灯,妇人打着灯笼过来,朱柯打眼一瞧,“嘿”了声,“大嫂,您从云台城回家了呀!” 妇人也记得他:“啊,是这位兵爷!上次多谢您叫人给的一斗米。这位是……” 陆沧和气道:“我是军中的校尉,将军派我们乔装探路,队伍里走失了两匹马,需买新的。” 他特意把“走失”二字咬得稍重,想看这家人能否主动把马交还给他们。 妇人向他行了个礼,神色紧张,瞅着老板。 朱柯拉着陆沧到一旁,附耳道:“您与郡主成婚的次日,不是巡城嘛,当时这女人想用首饰换路费,出城投奔她兄弟。段将军给她钱,她想要粟米,就被踹了一脚,您让我给她发点粮食。” 陆沧想起来了:“就是把她女儿的遗物卖了一斗米的那个,我还以为是什么人。” 妇人和老板商量几句,苦着脸过来:“兵爷,不瞒您说,我在山上看到两匹无主的马,就牵回来了,您看看是不是它们?我不识字,只知道马屁股上烙了记号,还当是大户人家丢的,不然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动军队的马呀。” 朱柯进马厩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惊喜:“哎哟,巧了这不是,就是我们丢的,原来它俩跑到山上去了!多谢啊,你们生意兴隆。” 老板松了口气,却又不想放过赚钱的机会,期盼地道:“兵爷,你们还买马不?我家的马是吃精料的,十里八乡找不出更好的了。” 陆沧指了一匹枣红马:“多少钱?” “五十两,您是军中的行家,我坑不了您。” 这个价在陆沧看来还算公道,他点头:“你把它牵来,我仔细看看。” 老板解开绳子牵马过来,陆沧看毕,解下荷包掏钱。五十两的银子折五两金子,金子重,沉在荷包最底下,他一件件地把银的玉的拿出来,那妇人突然惊叫出声: “这不是我家的玉佩和簪子吗?怎么在您这儿?” 朱柯笑道:“大嫂,你看岔了,你女儿的玉佩簪子不是拿去换了米?” 那一瞬,一股熟悉的不详预感袭上心头,陆沧僵住了。 玉佩……簪子…… 嫁衣是六十岁瞎婆婆的。 那他手里这些…… 不会吧? 不会连这两个也是假的吧?! 叶濯灵无比诚挚的声音回荡在耳畔:“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琚……”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那时我家里穷,只有这个值钱,她说这是我的嫁妆……” “夫君,你有没有什么小物件给我?” 陆沧怔怔地站在原地,拎起那枚成色很差的玉佩:“这真是你的?” 妇人凄然道:“我闺女的玉,我怎会认错?要不是我饿得快死了,绝不会卖它们。这上头刻着梅花,我闺女就叫小梅,以前她爹没死,我家还有几个钱呢。兵爷,我拿这匹马跟您换吧,行不行?我原本卖给了一个小丫头,不知怎么到了您手上。” 老板吹胡子瞪眼:“这两个才值多少?凭它们换马,你疯了不成?” 晚风拂过,吹得陆沧心凉,他想扬起一个冷笑,又觉得累,便作罢了,把玉佩和簪子丢给妇人:“是我捡到的,这马我不要了。” 陆沧一言不发地往外走,院子里的争执声不知不觉飘远了。 暮色昏黑,旱柳的枝条在风中哗哗抖动,急一阵缓一阵,听在耳中,竟似嘻嘻哈哈的嘲笑。 他愈发气上心来,拍马跑出柳林,村头的河水奔流不息,也那么欢快,他站在岸边往下看,水中的倒影好像“噗”地一下长出了两只驴耳朵。 “……吊起来抽。”他咬牙切齿地想,“等我抓到她,吊起来抽三百鞭,一下也不能少,绝不手软,谁软谁是孙子。” 她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全是骗他的,自打他进了云台城,不,还没进城,她就开始骗他。 说什么“玉佩是她娘留下的”,洞房夜碰都不让碰。 还说什么“想要他的信物”,用簪子做交换。 合着没有一样东西是她自己的。 他用贴身的金龟换了死人脖子上的玉,用自己的牙齿换了死人头上的簪子,还倒贴出去一块鸽血宝石!连她跑路乘的车马都是他给的! 他是上辈子欠了她吗? 怎么会有这样表里不一的女人?关起门来能露出肚皮给他摸,让他搓耳朵搓脸,花言巧语一套又一套,乖得和猫咪似的,哄得他真以为她对自己上了心,结果跟她过了七八天,只有肌肤之亲是真的。 她没有心吗?她的身和心能分得这么开吗?! “禽兽不如,真是禽兽不如!禽兽尚且知恩图报!” 陆沧甩出马鞭,在草地上狠狠抽打一通,仿佛抽在那狐狸精身上,草絮漫天飞舞,如同下了场雪。 他发泄完,胸口好受了些,按了按鼻梁两侧的穴位,垮着一张脸,戴着看不见的驴耳朵回到村路上。 朱柯牵着三匹马在那儿等,若木也从山里飞了一圈回来,捕了条乌梢蛇,落在枝头用爪子踢着玩儿。 陆沧找不了狐狸的茬,就找鸟的茬,叫它飞下来落在马上的竹筐里,敲了下它的尖嘴,训斥:“不吃别玩儿!” 乌梢蛇逃过一劫,顺着树干溜走了。 峪口响起马蹄声,一个骑兵飞驰而来,见四周无人,下马禀道:“王爷,小的问了猎户,都说没见过那三个女人,空屋里也没有人住过的痕迹。是小的们疏忽了,请王爷责罚。” 陆沧沉声道:“赤狄细作不一定是狄人,还有可能是中原人,为狄人做事。你们停一月军饷,长个记性,以后要多动脑子。” “谢王爷开恩!” “可曾见到有僧人出村?” 士兵回忆:“值班的兄弟说,昨日清早有两个和尚跟知宾出村,去镇上给人做白事念经去了。” “那就停两个月军饷。”陆沧淡淡道,“他们就是剃了头的赤狄细作,那三个女人是内应,还有两个赤狄人可能在山中。你们留一人在山下,四人随我去东边的镇上查探。” 士兵瞠目结舌,低头:“是!” * 滔滔河水自西北流向东南,横穿堰州境内。此地多山岭,水流湍急难以行船,到了中部,地势趋平,越往东船只越多,大部分汇集在乌梢渡。渡口西边坐落着数个县镇,是西域商队进京的必经之地,昔日也是车水马龙,九衢三市,但二十年来大周战乱频繁,这条商路便渐渐萧条了。 却说叶濯灵和采莼骗走了两匹马,一路东行,半日内就走了二三十里,在路上换了男装,天黑前进了七柳镇。镇上有两家邸店,一家临着赌场,一家挨着集市,叶濯灵在集市里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租马的铺面,但里头只剩一匹马,还算健壮,其他全是骡子和驴。 她担心到达的下一个县镇也缺马卖,当机立断,用一根晒干的紫金参换下了那匹马,前脚告诉老板自己和弟弟准备走夜路去广源县,后脚就牵着三匹马绕了一大圈进了邸店。邸店的马厩是用砖石砌的,有两头骡子和一头牛在吃草,她把军马拴在最里头,进店要了一间上房。 “可惜只剩一匹,不然再买一匹,把这两匹军马都丢了。烙上印就不好跟人换,白白贴了人参出去。”叶濯灵对采莼叹息。 许是久无客人,小二很是殷勤,送了两碗热汤饼上楼,两人吃饱喝足,不住地打哈欠。五天来她们第一次挨到床,看见枕头就想睡觉,叶濯灵嫌床褥不干净,用扫床的笤帚扫了一遍,又铺上包袱里的绸布,叫采莼坐上去,抹了抹头上的汗: “我去打两盆水。” 采莼抢着干活:“姐姐,你别累着,我去吧!” “你的脚扭到了,我先看看伤得怎么样。” 叶濯灵把她按在床上,脱了靴子,采莼猛地往后缩去,被她捉住脚踝。 “别动,怎么不听话呀。” “姐姐,你别看!” 已经迟了,叶濯灵抽掉那只袜子,在烛光下愣住——采莼的左脚竟有六个趾头。 采莼窘迫地咬着嘴唇,结结巴巴地开口: “我,我……我自己来……” 叶濯灵只惊讶了一刹,就把她的脚架在膝盖上,左拍拍右摸摸,做出判断:“还行,没伤着骨头,只是有些肿,过两天就好了。我去给你打水,你看着汤圆。” 褡裢里传来轻微的呼噜声,是汤圆在沉睡。她把褡裢塞到采莼怀里,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见采莼像被剥光了衣服似的满面羞红,想了想,索性把自己的袜子也脱了,左脚“咚”地踩在床沿: “你多了一个小趾头,我多了一个小脚趾甲,咱俩正该做姐妹。” 采莼懵然看去,只见她的小脚趾甲如同被刀劈过,裂成了两半。洗脚的活儿都是银莲干,她从来没发现这件事。 叶濯灵又道:“赤狄人的脚都这样,小时候我和别的孩子下河玩儿,他们看到就骂我是杂种,我说我多了一个脚趾甲,又不是多了一张嘴吃他们家的饭。你要是接受不了你有六个脚趾头,就这么想——既然草原上的人都有六个脚趾甲,可能世间有一个地方,那里的人都是六个脚趾,你在那儿就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人!” 第37章 落虎口 采莼咧开嘴,可眼泪扑簌簌滚出眼眶,委屈地抽噎着:“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这种话……就是因为我多长了一个脚趾,以前在牙人那儿,才卖不出去……买主要我们脱光了站成一排,像挑牲口一样看身子,我每次都是那个被挑剩下的,只有姐姐没让我脱衣服……如果能早一点遇到姐姐就好了。” 叶濯灵用汤圆的尾巴给她擦擦眼泪:“一群蠢货!只有我这样的聪明人才会买你,同样三两银子,我多买了一个脚趾头,可不是赚了?你要是告诉我你右脚也多一个脚趾,那我更开心了。” 采莼吸着鼻子笑道:“右脚没有,我这是家传的。” 叶濯灵做出遗憾的表情,捏了捏她的小脸,拾起床边的木盆出了屋子。 邸店的热水在后厨取,叶濯灵去大堂又要了一个盆,和店小二打了两盆水上来,忽然背后一冷,感觉好像有谁在盯着自己。她扭头看去,走廊尽头有个人正推门进屋,身量很高,露出一个油光锃亮的秃脑门。 她进了自己房,问小二:“这一层新住了客人?我上来时没听见动静呢。” 小二道:“那两位师父比你们早一个时辰住进来。” “和尚?” “是啊,没见过这么五大三粗的和尚,还喝酒吃肉。我们东家是胡人,说我少见多怪,他们西域的和尚都不斋戒,只有大周的和尚吃素。” 叶濯灵奇道:“西域的和尚?哪里来的?” 小二也不太清楚:“这就不方便问了,反正口音很奇怪,说话也磕磕巴巴。小少爷,您别打听了,早歇下吧。” 叶濯灵目送他离开,特意在房前多留了一会儿,对采莼做了个“稍等”的手势,从外面关上房门。她蹑手蹑脚地走下二楼,摸到西北角的屋子外头,这间房无人住宿,门没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和尚的屋子就在正上方,隐隐传来说话声。她插上门栓,撸起袖子,在榻上架了个小桌,桌上架了个茶几,几上架了个板凳,垒得像座宝塔,噌噌爬上去把耳朵贴在屋顶,屏息凝神地听起来。 男人粗犷的声音穿透木板,刚听了一个词,叶濯灵的寒毛就竖起来了。 他们在说赤狄语! 她娘还没被掳走的时候,在家都说赤狄话,她和哥哥都会讲,这些年她怕自己忘了,只要城里有赤狄的俘虏、商人,她就跟他们讲上几句。但草原太大了,每个部落的用词口音都有差别,因此她现在听这两个假和尚说话有些费劲,只能听懂个大概。 “……禾尔陀,你的两把刀埋在土里,不会有人拿走,你不要再想着它们了,快想想怎么找到叶万山的女儿。” “什孛利大王也太急了,我们连她的样子都不知道……” “刚才你下楼看到的那个……”男人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嘴里叽里咕噜,语速很快。 叶濯灵捕捉到几个词,单拎出来她知道意思,串在话里就根本听不懂,一迟疑的功夫,他五六句都说完了,她揪着耳朵,满面痛苦,只恨自己以前没有好好学。 她跪在板凳上,耐着性子听了两盏茶的工夫,虽听得龇牙咧嘴眉毛打结,但也不是毫无收获。上个月陆沧斩了赤狄的左贤王,率十五万征北军杀得腥风血雨,东可汗的大军仓皇而逃,这两个赤狄人就在东可汗麾下,但他们是从西边一个小部落被临时征召来的,有自己的首领。大军后撤时,他们奉首领之命离队,偷偷从黄羊岭北部进入大周国境,发誓要把韩王叶万山的女儿带回去。 这一行人总共有四个,最开始出了山往东走,听说燕王陆沧在城里,压根不敢进城,只在城外伺机而动。八月廿九晚上,他们听到有骑兵嚷着抓“赤狄细作”往黄羊岭去,皆大惊失色,以为自己暴露了,想到这些人后头必有更多的追兵,就立刻动身折回了黄羊岭。 征北军歇在桥头的村店里,有一个守夜的士兵看到他们,就破口大骂,让他们这些赤狄蛮子把韩王郡主交出来,他们一头雾水——明明还没进城呢,郡主怎么就被别人绑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们杀了四个征北军,抢了两匹马,商量后认为是有其他部落的人来寻仇,把郡主带进了山中,于是匆匆去追,顾不得那个逃走的骑兵了。 可他们往北追了半宿,没见到半个人影,地上也没有马蹄印。这个叫禾尔陀的人起了疑,觉得不一定是赤狄部落绑走了郡主,便让两人带着四匹马继续走那条返回草原的险路,自己和一人骑着两匹马往南,三天后走到山麓,依旧搜寻无果。禾尔陀在山脚偷听到樵夫说村口有带刀的人在抓贼,又注意到马身上有征北军的记号,想低调行事,便和同伴弃了马、埋了刀,趁夜色顺着河道游进了村寺中。他们剃了头发胡须,偷了袈裟钵盂,装作两个西域胡僧,跟村民混出了村子,因要就近找个能买到马的地方,一路走到了七柳镇。 叶濯灵把凳子桌子一件件搬下来,感到一座大山压在了自己头顶,真是有苦说不出。她那个不省心的爹,到底在战场上骂了什么脏话呀! 还是杀了他们部落里的老大老二?人家打输了,都不忘抓她回去泄愤! 她的运气偏偏又这么好,和来抓她的人住进了一间邸店! 今晚就是再困也睡不着了。 她心事重重地走向门口,窗外忽地“扑棱”一声,闪过一条细长的黑影,似乎是只鸟飞了上去。 “吓死我了……”她喃喃地抚着胸口,带上房门。 回到三楼客房,叶濯灵和采莼说了这事儿。 采莼也担忧得要命:“姐姐,今晚就走吧!咱们好不容易从黄羊岭下来,万一被那两个赤狄人发现就完了,他们就是来找咱们的,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叶濯灵把她的左脚放进冷水盆泡着,右脚放进温水盆,手指碰了碰红肿的部位,她短促地叫了声疼。 “你再踩着马镫,就扭得更厉害了。” 采莼自责:“都是我笨……” 叶濯灵蹲在地上,先给她洗右脚:“你不是笨,是骗人没经验,我起初还以为你是装的。我们先休息几个时辰,丑时悄悄地上路。” 盆里的水哗啦轻响,采莼望着烛火,瞳孔染上暖融融的光晕,嘴角抿出一丝害羞的笑,又垂下眼皮,低声道:“我要是像银莲那么能说会道,做事又麻利,就不会拖累姐姐了。” “自家人说什么拖累不拖累。”叶濯灵在冷水里抚摸着她红肿的脚踝,说起计划,“我问过卖马的老板,镇外有一座荒废的驿城,修有南下的官道,十里外连着渡河的浮桥。我们南下,要么从这浮桥上过,要么往东五十里去乌梢渡乘船,陆沧要去白河郡,必是从乌梢渡发船,我们得避开他。” 采莼乖顺地点点头,“那就走浮桥。” “浮桥下水流太急,马匹也许不能通行,要做好弃马的准备。” 采莼立时心疼起钱来:“早知不买马了,走路过去,就这短短十里。” “万一路上遇到危险,马是能救命的,必须买。”叶濯灵其实也心疼那根紫金参,给她擦干左脚,从包里取出伤药抹在皮肤上。 采莼脚底冰凉,心头却热乎乎的,合掌在胸前,闭上眼念念有词。房里一时极静,只有灯花的爆裂声。 “许什么愿呢?” “求菩萨让姐姐早点找到世子,兄妹团聚。” 叶濯灵拍了拍她的肩:“你到了南方,想不想找爹娘?” 采莼想了半晌:“我被拐子拐走时,才三四岁大。我家门口有一个湖,爹爹曾经抱着我坐在木桶里摘莼菜,采莼这个名字就是他取的,可我连莼菜是什么样都不记得了,也不记得爹娘叫什么、家在哪儿。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不知还在不在世上,若是历经千辛万苦打听到了,却得知他们死了,那还不如不找的好,就当他们平平安安地活在那个湖边。” 叶濯灵安慰她:“你不知道你家在哪,我却有个大致的方向,等我找到我哥哥,你也要这么喊他。我认的妹妹,他不敢不认的。” 采莼拉出脖子下雕着荷叶的玉佩,放到叶濯灵手里,“这是我爹娘留下的,因为磕坏了一角,值不了几个钱,人贩子又嫌我是怪胎,身上戴的东西晦气,所以没卖。我不知挨了多少顿打,才保下它做个念想,姐姐认下我,我就把这个当结义的信物,你别嫌弃。” 叶濯灵收下,翻了翻包裹,找出一枚镶金的翡翠坠子:“好妹妹,我祖上也阔过,成天吃香喝辣,到我这辈是落魄了。这坠子你收着,等我有钱了再给你买好的。” 说话间,汤圆在褡裢里动了动身子,迷迷糊糊地探出脑袋,神情恍惚地打了个哈欠,竖起大尾巴,摇摇晃晃地往窗子爬去。 叶濯灵提溜住它的后颈:“死孩子,这会儿要解手。” 她无奈地走到窗边,忽觉有股凉风吹到面上,举着灯盏一看,原是破旧的窗纸上有个小洞,窜了丝风进来。 “快去快回。”她支开窗子,警觉地左右看了看,让汤圆溜出去。 丑时过半,夜深人静。 邸店的马厩里窸窸窣窣,三匹马从打瞌睡的牛身后经过,驮着人和行李向北行去,消失在黑暗里。 出了驿城,叶濯灵把采莼的军马丢弃在枯树林里。天穹高阔,旷野苍莽,一钩月尖如狼牙,冷冷地照着旧时的官道,她仰起头,几点冰晶似的寒星忽隐忽现,仿佛被河上吹来的秋风蒙上了一层水汽。 “如此好风良夜,奈何做贼出奔。” 她叹了口气,执鞭一挥,后面的采莼紧紧跟上,左脚缠了一圈布,仍在颠簸中疼痛难忍。 两人约莫行了七八里,风中的水汽越来越足,马跑得慢了下来。 “姐姐,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采莼突然问。 叶濯灵侧耳听去,有浪花在拍击河岸,“没有啊,就是河水。” 身前的汤圆在空中嗅了嗅,用爪子扒拉了她好几下。 她回头,月光还算明亮,堪堪能看清周围景物,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你别吓我……”叶濯灵蹙起眉头,叫采莼走快些。 又走了一刻,汤圆跳上她的肩膀,倏地一蹬,腾空跃起,她急忙勒住缰绳,转身道:“小心!” 采莼被汤圆吓了一跳,这小家伙扑到自己的马上,伏低身子,一眨眼就不知道蹿到哪儿去了,她只得停下马,四处找它:“汤圆,别闹了。” 这一停,叶濯灵就听到了一阵怪音,像是老鼠在吱吱叫,又尖又细。她借着月光找了半天,只听见叫声,就是看不见它,汤圆在地上绕着采莼的马走了一圈,胡须抖动,龇出四粒尖牙,又跳上马背,抬起两只前爪在袱驼上刨来刨去。 那包袱放在采莼身后,被汤圆这么乱刨一气,系口动了动,眼看着竟钻出一只油光水滑的耗子来。叶濯灵和采莼都惊呆了,根本不知它是何时藏到包袱里的,采莼最怕耗子,尖叫一声,抓着腰包在马上挥来挥去: “下去!快下去!” 汤圆把那耗子赶了出来,扭打成一团,凶狠地互相撕咬。叶濯灵这时才发现包袱上被咬了个洞,而那和汤圆打架的东西,也不是什么耗子,而是一只仅有巴掌大、通体银白的鼬,瞪着一双绿荧荧的眼,小脸透着股凶狠劲儿,看起来比汤圆还要精些。 采莼正拿包拍打着,“叮当叮当”几下,腰包里的东西接连砸在地上,她低头一看,却是腰包也被它咬穿了,不由柳眉倒竖:“汤圆,咬死这个小贼!” “糟了!汤圆,别打了,快走!” 叶濯灵蓦然反应过来,这小贼应该是人养的! 这玩意叫做银鼠,却比老鼠厉害得多,天性逞凶好斗,能捕杀比自己大几倍的野兔,有的还能蹬鹰,草原上的人养它来捕猎护身,她娘以前在部落里就养过一只。荒郊野外,哪来这么鬼精的东西,敢打马和人的主意,分明是有人故意把它放过来,扰乱她们的行动! 汤圆听到呼唤,下口稍有犹豫,那银鼠看准时机,一口叼住地上掉落的物什,三蹦两跳蹿进夜色里。 “哎呀,我的玉坠子!”采莼惊叫。 汤圆发出示警的低啸,纵身跳上叶濯灵的马鞍,拍着她的胳膊让她向前看,不看不要紧,这一看魂飞魄散—— 前方半丈远神不知鬼不觉地站了两个男人,都身披袈裟,头顶光光。一个彪形大汉扛着刀,比陆沧还高出一头,另一个身量较矮的左手拎着绳索,右手吊着那枚翡翠坠子,若有所思。 银鼠正趴在大汉的肩头,不停地用鼻子拱他的下巴,瞟着汤圆叫得惨绝人寰。 第38章 代桃僵 叶濯灵抽了口凉气,瞬间想起那四个征北军的凄惨死状,扯着缰绳就要走,一枚石子“嗖”地打在马脸上。马受了惊,撂起前蹄嘶鸣,她仓皇稳住身体之际,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把她揪了下来。 “不要碰我!”采莼挣扎着,也被人抱下马。 两个男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堵住她们的嘴,用绳子捆住手脚拖到路边,汤圆扑上来咬人,被那银鼠缠住,两团雪球骨碌碌滚到草丛里,打得难舍难分。 高个儿大汉抖出一个麻袋扔在地上,掀开袋口,面上显出迟疑之色,叶濯灵抓住这空当,呜呜地哼起来,示意她有话要说。大汉也正有话要问她们,和同伴一人拿着一把刀,架在她们脖子旁,用生涩的中原话道: “不要叫!” 随后他扯掉两人嘴里的布条,蹲在地上问: ““叶万山的女儿,你,还是你?在房里我听到你们说话,不要骗我。” 叶濯灵顿时出了身冷汗,暗道不妙,只知道自己听了别人的壁脚,却没料到他们也来这招! 大汉的目光在两个女人脸上逡巡,有些不耐烦地挠挠光头。原来几个时辰前,他从铁匠铺买了刀回来,看到马厩里多了三匹马,其中两匹比一般的驽马肥得多,明显是喂豆子的,掀开布一瞧,竟是有烙印的军马。他回房和同伴讨论此事,说了一会儿,身边的银鼠察觉楼下的空屋进了人。 他担心征北军找了过来,使了个倒挂金钟的功夫翻窗而入,从门缝里一瞧,离开的却是本层另一间房的住客,身形纤细,怎么看都不像个大男人。房中的桌椅有搬动过的痕迹,榻上方的屋顶有一小块被擦拭过,他心下起疑,又翻到那两个住客屋外,用树枝钻破窗纸窥视,只见一室烛光里,有个小娘们儿正在给另一人洗脚,说话的语气甚是忧虑。 他虽然会简单的中原话,但她们说得太快了,嘴里像有串鞭炮似的,什么羊羔老虎、菩萨爹娘,等他弄明白几个词回过神,噼里啪啦三百响已经放完了,听得他愁眉苦脸、心如死灰,只恨自己没有向中原俘虏好好学。 但他听懂了重点——这两个小娘们儿是从黄羊岭出来的,就是他要找的人,洗脚的那个刚才在楼下偷听了谈话;她们还要在今晚动身,从桥上过河。 天知道韩王郡主怎么跑到了七柳镇,还撞到了自己眼皮底下!这样的好事不需问缘由,他只负责把她带回去。至于她们什么时辰出发,他听漏了,心想勤能补拙,干脆不睡觉,二更刚过就带着同伴出了邸店,在路上设伏,以免在镇子里动手惊了旁人。等到四更天,路上终于传来马蹄声,银鼠训练有素,先爬上对方的马钻探,让包里的东西掉几个,这样对方就会停下来捡,给他们可乘之机。 眼下是捉到了这两个女人,还需问话确认,中原人狡猾,只能寄希望于刀剑,让她们在威慑下说出实话来。 大汉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神色,又粗声粗气地问了一遍:“叶万山,韩王,谁是他的女儿?” 叶濯灵咳了几声:“这位壮士……” “我是!我就是郡主!”采莼几乎是同时开口叫道。 “你跟我们走。”大汉说。 叶濯灵觉得这两个赤狄人的中原话说得还行,极力压下恐惧,和他们谈判:“她是为了保护我才这么说,你们要找的人是我。我爹已经死了,是被燕王陆沧杀死的,你们的左贤王也被他杀了,我们是同一个阵营的人,你们想报仇,我可以帮你们。” 大汉露出困惑的表情,和同伴用赤狄话嘟囔了几句。 “我们不见燕王,你想骗我们,让他把我们杀了。”另一个赤狄人说。 叶濯灵气得在心中大骂,谁说要带他们去见陆沧了!没学好中原话就别出来干绑人的活儿! 她手脚被捆着,没法比划,言简意赅地道: “我爹是叶万山,我是郡主,她是我的仆人。” 可大汉认为她在说谎:“世间没有主子给仆人洗脚的。” 采莼拼命往她前面挪:“我才是,你们抓了我吧!” 叶濯灵鼻子一酸,朝她使眼色,她摇摇头,目光从未这么决绝过,即使害怕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也没有一丝后悔。 “你一定要带汤圆找到哥哥……”采莼低声道,牙齿都在打颤。 叶濯灵再看一眼采莼,就要哭出来了,并肩和她挨在一块儿:“我才是,我才是!你们要抓就抓两个人!” 矮个子的赤狄人走近几步,端详着她们的面孔,月光下,两个女孩儿都水灵灵的,年纪相仿。在他看来,这两个女人除了眼睛颜色不同,长得没差别。 他对大汉道:“禾尔陀,多一个人就多一分麻烦。我听到这个黑眼睛的女人说翡翠是她的,我们看一看她们的行李就知道谁是郡主了。” 说着便把马上的包袱全解开。 叶濯灵这下急了,她的马驮的都是干粮药材,首饰大多放在采莼的马上,赤狄人讲究尊卑,地位越高的人,身上就带着越多的饰物,而饲养的猎狗鹰隼等动物则是让仆人看管。他看到精雕细刻的金玉宝石,又看到汤圆在自己的马上,肯定以为采莼才是主子。 果不其然,那矮个子翻了一遍包裹,冷笑着把她推倒在地:“你骗我们!” 采莼像头小豹子一样吼道:“你们别动她,我跟你们走!” 大汉露出一个可怕的笑:“你爹死了,你跟我们去见大王,好日子在等你。” 叶濯灵毛骨悚然,她知道采莼跟这些野蛮人去草原会落得什么下场,若是换了她,兴许还能找机会逃出来,可采莼不能,她连赤狄话都不会! “你们看,我的眼睛不是黑的,我的脚趾甲和你们一样!你们去问问,韩王郡主是…… 唔……” 矮个子的赤狄人重新堵上她的嘴:“我不瞎,你就是个杂种女奴,很多有钱人找你这样的做仆人。禾尔陀,我们带着叶万山的女儿回去,大王会高兴的。” “你们要带我去干什么?!”采莼惊恐地问。 大汉拍拍手上的灰,用中原话说:“送你去见你爹。” 随即一记手刀将她拍晕,封住嘴套进麻袋里。 叶濯灵说不出话来,只能强忍泪意,愤恨地望着这两个赤狄人,大汉“啧”了声,对她道: “我只杀拿兵器的人,等你拿了刀,再来草原上找我禾尔陀吧。” 他把叶濯灵的军马拴在树下,又在她们的包裹里捡了好些金银细软和干粮,拿了根匕首,让同伴扛着麻袋骑上采莼的马: “咱们先到驿城歇着,天亮再寻一匹好马回去。” 赤狄靠驭马在草原上发家,在他们的族训里,只有战场上的马和断了腿的马可以杀戮,就算是仇敌的坐骑,夺过来也当成自家的马对待,若非在别人的地盘上,他们绝不肯放弃能听指令的军马。 禾尔陀唤回银鼠,牵马朝来路走去,汤圆扑上去抓麻袋,被刀把掀翻在地,夹着尾巴一瘸一拐地跑回树下,哀哀地嘶叫。 赤狄人高塔般的身影很快被黑夜吞没,四周再也没有人了。官道上静如坟墓,只有一弯冷月悬于天际,照着群山万壑。 刚才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噩梦,叶濯灵心如刀割,再也忍不住,绝望的眼泪如倾盆大雨落下。她在地上狠命蹬着双脚,肩膀剧烈地颤,喉管一抽一抽地痛,可就算哭花了脸,呜咽得再大声,连片树叶子也撼动不了。 她不该带采莼来这个镇子,更不该自作聪明去楼下偷听!这么一个天真无邪的姑娘,被他们糟蹋了要怎么活啊!才下山一日,她就把采莼弄丢了,她真是个废物!她说过要保护好这个妹妹的…… 她想死的心都有了,可一想到哥哥,想到采莼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又燃起了一丝向前走的勇气,然而看着脚边的汤圆,脑海里就闪现出她和采莼银莲在山中赶路的情景、围着汤锅聊天的情景、在王府中嬉戏打闹的情景……爹爹走后,她就把她们当成家人了,而现在只剩下她和汤圆两个了。 汤圆被她满是泪痕的脸吓到,以为自己犯了错,心虚地趴下来,用嘴轻扯她的衣带,抬起一只被银鼠咬破的前爪,放在她的膝盖上。 叶濯灵被愧疚和伤心煎熬得身心俱疲,哭了一场,竟迷迷糊糊地倚着树睡着了。梦里她追上了那两个赤狄人,又被他们扔到了泥潭里,她再追,他们再扔,最后她浑身上下都湿漉漉冷冰冰的,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有人把她从泥里拽出来,她大口喘着气,扶着他的手站住脚,一抬眼,面前却不是人,而是一个长着硕大狼头的怪物,獠牙间滴着血。他拿着分成两半的金龟,质问她印章到哪里去了,她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他一爪子就把她推下了悬崖,狰狞的笑声回荡在天地间…… 恐慌的坠落感让叶濯灵惊醒,她浑身是汗,睁眼看见一片暗蓝色的天空,还有倾斜的树。 她意识到自己躺在草地上,嘴里塞的布条不见了,马儿伸出舌头,正舔着她脸上风干的泪渍。她动了动麻木的身子,发现绑住手脚的绳索断了,凌乱地盘绕在衰草间。 汤圆的脑袋伏在她肚子上,闭着眼平稳地呼吸着,粉嘴巴磨破了一点,血迹已经干涸了。 * 二更时分,霜天月白,草木露重。 租马的老板称两个女骗子往东走了,士兵也说那两个假和尚去了镇上,陆沧一行六个人,出了羊脚村直奔七柳镇,到达时夜已深了。 他们刚出村就碰到了做完白事回村的知宾,朱柯一问,得知假和尚还真去人家里围着棺材念经了,不仅念得很认真,还在火盆边跳了一支双人舞,东家虽然听不懂也看不懂,却极是满意,眼泪汪汪地拉着他们说了好些话,额外给了些衬金。两人吃完席就留在了镇上,后来到哪儿去,知宾也不知道了。 好在镇子小,陆沧没费什么功夫,就打听到了线索。 “……那两位师父是昨日来小店的,说要住一晚,但好像有什么急事,三更不到就提早走了,小老儿在大堂打盹儿,看见他们带着包袱下来。”邸店老板如实道,和士兵们描述了两个假和尚的样貌举止。 陆沧问:“他们朝哪个方向离开的?是否骑了牲口?” “出店门往东,是走路的。” “可有妇人投宿?” 老板摇摇头。 陆沧要来住店的簿子翻看,昨日只有四个人住店,“这间上房住的是哪两个人?” “一个戴幂篱的小少爷,还有他的仆人,穿得朴素,出手却大方,带着三匹马。他家开生皮铺子,还带着一条狐狸皮子,说要孝敬给燕王殿下,路上一刻也耽搁不得,他们是四更走的,也是往东。”老板啧啧称奇,“我开了这么多年店,还没见过那么好的皮子,雪白干净,这小少爷忒粗心,就明晃晃揣在褡裢里,要是被贼瞧上可糟了。” 陆沧差点捏碎了手里的银子。 ……孝敬他? 那狐狸精不糟践他就谢天谢地了! 装完孕妇装少爷,还给她装上瘾了! 陆沧把钱放在柜上,“拨四间上房,我们六个人住一晚。” 士兵们都上楼进房后,他在屋里关了门窗,对朱柯道:“等明早开了市,我们去问马贩子,她骑着两匹,又多了一匹,必是在镇上买了马。” “王爷要是不困乏,小人今晚就去他家问,省得耽误时辰。” 陆沧冷笑道:“镇外有官道,往南可过河,往东可到乌梢渡。我驻军在乌梢渡,她探得消息,不会冒险从那儿走。至于十里外河上的浮桥,我从大营出发前就让人拆了,民船都打发走,以防流民军不降,要发兵渡河。那么急的水流,她们两个人带着一只狐狸,怎么游过去?等她想出法子,我也差不多捉到她了。” 可惜此事不能闹大,他得低调,不能派遣一两百号人拿出打仗的精神来逮狐狸。 陆沧憋闷地在邸店中睡了一晚,翌日清晨,在大堂用了早饭,先派四个人出镇打探,自己和朱柯去了集市。此地人口虽少,却比云台城繁华,有卖菜卖米的,有磨豆腐打铁的,还有一家租马行,老板脸色很差,和客人说话不耐烦,仿佛遇上了什么难以解决的糟心事。 这样的神情陆沧太熟悉了,他每天早上起来一想到柱国印飞了,照镜子跟这老板一模一样,本着同病相怜的心,和颜悦色地上去询问: “老丈,你这儿有没有马?” 老板瞪着眼睛,指着幡子,上面租马的“马”字被画了一个大大的叉,改成了租“驴”:“客官,您来晚了,前日还有一匹,被人买走了,昨儿我又带了一匹过来,被杀千刀的贼给偷了!转个身喝水的功夫,两个土匪割了绳子就跑,我这身子骨哪追得上啊!” “官差不管吗?” 老板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官差?他们只有收税的时候才来,打死人了也不关他们的事。” 第39章 抓赌鬼 陆沧本想说自己和官差有些关系,可以帮他走走门路,但又怕他心生怯意,便道:“我的东西也被贼偷了。那两个贼,是不是光头的和尚?” “那会儿天刚亮,我眼睛不好使,只看到两个灰衣裳的光头,好高的个儿,背着一个麻袋,风一阵骑马向西去了。您要是昨日之前丢的东西,肯定就装在麻袋里呢!” 陆沧不禁怀疑起自己昨夜的判断,赤狄人比叶濯灵先走了两个时辰,还没骑马,虽然是同一方向,但他认为他们不是去捉狐狸的,可能有别的机密要办。 朱柯问:“老板,前日买马的人,说不定是来踩点的,你记不记得他长什么样?” “一个年轻人,用幂篱遮着脸,不知道长相。他拿一根人参跟我换了那匹马,要得很急,说要和他弟弟赶夜路去广源县。” “他弟弟呢?” “没在呢,他自己牵着马就走了。” 陆沧奇怪:“什么人参能换马?” 老板左右瞅瞅,压低嗓音道:“看你们面善,就跟你们说了。那小少爷家里开药材铺子,给了我一根紫金参,虽然只有一点儿,可药效好极了,我回去切了一根须泡水喝,老伴儿乐了一宿,早上起来还给我端茶送水呢。” 陆沧沉默了。 ……紫金参。 韩王府仓库里值钱的玩意,原来都叫狐狸藏到洞里去了!这么宝贝的东西,也不知她带了多少在身上。 还有,什么药材铺,什么广源县,又给他来这招甩追兵的障眼法!她家那生皮铺子这么快就打烊了? “呵呵,那是值钱货,确实能换匹马。”朱柯打圆场。 这老板,可不是踩着王爷的尾巴了嘛,哪个被休了的男人肯听你这闺房之乐? 幸亏王爷脾气好,换个人,铺子都给你掀了。 从集市出来,陆沧一言不发,顺着大街慢慢地走,前方忽奔来一个士兵,行色匆匆。 “什么事?” “王爷,驿城外的枯树林里拴着一匹军马,想是细作留下的。小的回来禀报,无意中又看见一匹马,和军马体型相似,掀了布一看,左股上竟烙着印!” 陆沧神色一凛:“在哪儿?” 士兵带着他和朱柯往前走:“离这儿不远,就在赌坊外头。” 陆沧打开笼子,让灰鹘飞上天巡视。鹘鹰的眼睛是出了名的锐利,能看到六里之外,这只小家伙出窝第一天就会捕猎了,最喜抓跑得快的兔子貂狐之类,它抓到不会当场吃掉,而是带着猎物飞回主人面前,哇哇叫着让人陪它一块玩儿。在云台城时,他怕若木吓到汤圆,就没有把它带入王府,如今却希望这只鸟能好好报答自己的养育之恩,吓死一个是一个。 赌坊设在镇子西头,一座五间的大屋,揽着个院落,足足占了半条巷子。百姓们早过了手里有余钱的时候,十有四五揭不开锅,这不入流的地方反倒生意兴隆,大门外设有一排拴马桩,个个都拴着骡子和驴,当中还有一匹棕马。 陆沧一眼就认出这马与寻常吃草的马不同,肩高腿长,身上带疤,是匹出入战场的老马。他望了眼敞开的大门,院内空荡无人,屋里却传出粗鄙不堪的呼喝之声,闹得沸反盈天。他皱了皱眉,走过去掀开马上的布,果然有一枚“北”字烙印,心下一沉。 那狐狸精难道此刻正在里面逍遥快活? 他看向桩子边瘫着的几个瘦骨伶仃、失魂落魄的赌鬼,说是人,可已经没了人样,他们听到院里传来“赢了、赢了”的大喊,麻木的眼神才有了一丝波动,绝望中透出嫉恨。 “这种腌臜地方,她也敢进去!”陆沧暗自怒道。 人只要染上赌瘾,就和这几个赌鬼一样废了,什么违律背法的事都做得出来,莫说偷盗抢劫,就是父母妻子、手足亲朋也敢翻脸打杀。 军规严禁赌博,他的溱州军如果有人敢赌,不论在营中还是营外,抓到就砍手除籍,征北军是别人的兵,他就管得松些,士兵不把骰子带到军中来,他就不罚。 有个看门的老汉坐在阶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朱柯递给他几枚铜板,低声询问几句,老汉答道: “不是两个人,只有一个来了。” 他托着烟杆,慢悠悠地回想:“穿得普普通通,背着包袱,看起来急着用钱。我们这儿要先交本钱给东家保管,然后上桌,他拿了把匕首当本钱。” 陆沧按住刀柄,耐着性子问:“可是一个戴着幂篱的人?” 老汉吐出个烟圈,“没戴。” “长相呢?” “天色暗,看不清,只记得他没胡子。” 陆沧快把刀柄捏碎了:“她何时来的?” “昨日太阳没落山就来了,赌了几场,赢了些钱,喜气洋洋地出来吃了顿酒,然后又回来玩儿,眼下还在里头呢。” 一旁瘫着的赌鬼冷笑几声:“开大小连赢七把,能不回来再捞点?老子就要在门口等着,看他何时输掉裤子。” 陆沧听了,真叫个急火攻心,气得耳朵嗡嗡直响,若说她为了报仇栽赃他是情理之中,那她进赌场玩了一宿,就是骨子里不学好,这个糟心的玩意,救不回来了!三百鞭抽死拉倒! 朱柯看他脸色沉得怕人,就知道一会儿要鸡飞狗跳了,叫带路的士兵守着马,同老汉说他们是来向马主讨债的,紧跟着陆沧进了院子。 一进去就有伙计笑着迎上来,走了几步,腿又打着摆子往后退,慌慌张张地跑去喊东家——来者不善,兴许要砸场子。 陆沧几步便从门口走到屋前,想到里头聚着一群流氓闲汉,乌烟瘴气不堪直视,脑仁疼得厉害。 他紧了紧护腕,抽出腰间的马鞭往上一抛,握住把子末端,轻轻地往门上一叩,只听“砰”地一声巨响,那扇木门从中大开,断裂的门栓飞出老远,“咣”地砸在一丈开外的赌桌上,震得桌子都晃了晃。 满屋子的赌徒都惊呆了,摇骰子的面如土色,玩牌九的张口结舌,打马吊的战战兢兢,连角落里两只啄得正凶的斗鸡也停下了,在漫天纷飞的羽毛中愣愣地看向门口。 片刻后,有人拍着桌子嚷起来:“哪个混账在这撒野?要赌就赌,不赌滚出去,来讨债的就找你冤家,不是我们惹的你,你拿我们出气?人多还怕你不成?” “我正是来寻冤家的。”陆沧冷冷道。 说话的同时,一抹黑影直冲那人面门扑来,他来不及闪躲,惊恐地看着那东西越飞越近,险险地擦过脸颊,“笃”的一声击中椅背。他连人带椅一块儿翻倒在地,老腰摔得生疼,腿抖如筛糠。 “是银子……” “有十两吧……” 周围的赌徒窃窃私语,那人猛地来了个鲤鱼打挺,一屁股坐在那锭飞来的元宝上,瞬间气焰全无,赔笑着拱手:“老爷,您要找谁,只管问我,我是这里的二东家。我们玩儿的时候门都紧紧闭着,就是怕有人赖账逃跑,连出恭都在那边帘子后头。” 陆沧仿若未闻,在大堂内扫视一圈,没有,左右看了一看,也没见着半条狐狸尾巴,便示意朱柯去查看堂屋西面,自己去了东边。这屋子是五个通间,由花罩帘布隔开,他掀了第一张帘子,面前是个打牌的地方,摆着春台绣墩,漱盂果盘,众人被他身上慑人的气势逼得从凳上站了起来,就似那桌上的骨牌,一个推一个往角落里倾。 ……还是没有。 他径直往前走去,用鞭子挑开第二片布帘,就在那一刹,前方有人叫道:“不好了,他要赖账!别让他跑了——哎哟,疼死我了!” 陆沧抓起桌上的果盘,抖腕一掷,瓷盘如流星划过空中,“咚”地一下,敲中窗下那人还没跨出去的半条腿。 地上倒着一个财主模样的人,以为打手来了,用折扇指着窗外:“就是他!他赌到一半就溜,还踹了我一脚!我呸,什么还不起,你小子不是还有颗红宝石吗?拿出来啊!” ……红宝石? 这三字入耳,陆沧只觉天旋地转,血脉倒涌。 鸽血宝石?她敢拿他送的鸽血宝石当赌资? 那不是放到她爹的墓里陪葬了吗?! 窗下那半条腿抖了一抖,倏地撇了出去。陆沧怒火中烧,拔刀而起,冲到窗边手一撑翻出屋子,挥出一刀,贴着那人的头皮“铿”地插入草地,再屈膝压住两条腿,右臂死死地勒住脖颈。这一连串动作经过无数次演练,完成在弹指之间,等他意识到对方是个男人时已经迟了,他抬起这人的头,心中巨震—— 这哪是他的冤家狐狸精,分明是他军中的老熟人,华仲! 陆沧莫名松了口气,又难以置信地问:“你怎会在此?” 华仲也惊得魂飞魄散,数日前他与时康分别后刮了胡子、扔了铠甲一路潜逃,经过七柳镇想换匹民间的马,结果看到客栈边有个赌坊,赌瘾就犯了,在这赌了一夜,手气极佳。方才他听见有人闹事,担心是段珪派来找他问罪的,不管不顾地夺窗而出,死也想不到会是陆沧亲自来抓他。 他颤了颤嘴唇,脸被勒得青紫,双手在空中胡乱摆动,一副快窒息的模样。陆沧放开他,点了他的穴道,和屋里几人道了声“叨扰”,从外面关上窗,把他拖到僻静的角落。 “王爷,我……”华仲伏在地上,拼命想着理由,汗如雨下,“我,我……” 他一肚子的花言巧语都在陆沧失望而严厉的眼神下偃旗息鼓。他出现在离军队数百里之外的赌坊,被抓了现行,最轻也是个流放的罪,再加上背叛主帅假传消息,长出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陆沧俯视着这张剃了胡须的面孔,不多言语,扯下他肩上的包袱,抖开一看,除了衣物、伤药、军中的干粮,另有个荷包,里面放着枚金锞子,还有一颗灿若骄阳、红如石榴的宝石,在青天白日下熠熠生辉。 他踏着华仲的背,把腰刀从土里拔出来,架在华仲的后颈上,语气森冷至极:“这宝石是从哪来的?” “是,是夫人给的……” 刀刃嵌入脖子一分,鲜红的血流了出来。 “想好再说。” “是夫人给我的!千真万确不是我偷的,王爷饶命啊!”华仲杀猪似的叫起来。 “你在这见过她?” “没见过,是她在王府里给我的!我走了之后,再没见过她了!” 陆沧闭了闭眼,把沾血的刀在他衣角擦了擦,收回鞘中,又封了华仲的哑穴。他在秋风里站了片刻,气海翻涌不休,只得运功压下,双腿沉甸甸的,比打完一场仗还累。 此时朱柯从屋门那儿赶了过来,看到改头换面的华仲,也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又瞅见王爷手上捏着一颗鸽血宝石,立刻明白事儿不止鸡飞狗跳那么大了。 王爷给郡主的贵礼,到了下属手上。 这还了得! 不是他二人私相授受,就是郡主使唤华仲做了见不得光的事,拿这个作谢礼。 郡主又不瞎,吃过好的,还能去吃泔水?与其相信她和华仲私相授受,还不如相信她勾引段珪,毕竟人家虽然是个草包,长得也没王爷那么带劲儿,但端正是端正,有钱是有钱。 什么大事,是值得用这枚稀世之宝当报酬的? 他越想越怕,对陆沧道:“王爷,咱们不如先回丰谷县,在军营里审他,再给段将军去信问问。” 陆沧踢开华仲:“你将他捆了,找个无人之处拷问。我在附近搜一搜,只要郡主没过河,我就有把握捉到她。” 两人挟着华仲走出院子,跨出门槛,看大门的老汉见怪不怪,仍吧嗒着旱烟,拴马桩旁的几个赌鬼幸灾乐祸地瞟着华仲,如一帮阴沟里的老鼠在五十步笑百步: “你不是连着赢吗,原来债还没还清!” “嘿嘿,任你家财万贯春风得意,这回赔掉裤子咯……” 这话本是讥讽华仲,但他面无人色,两眼发直,已没了活命的指望,怎会把这些放在心上? 反倒是陆沧,听到那“春风得意、赔掉裤子”之语,立时勃然大怒,内心更是羞愤难当,狠狠一鞭甩在赌鬼身下的青砖上,砖石噼噼啪啪裂开一条缝,足有两尺长。 赌鬼们都吓得怔住了,不明白这衣冠楚楚、气度不凡的债主为何突然出手,歪歪倒倒地爬起来,冲他磕头如捣蒜。 陆沧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纵身上马,扬鞭朝东面奔去。 第40章 紫云山 镇外的三个士兵搜寻了一早上,只觅得一匹军马。 “河边有几个渔翁在钓鱼,说昨日清早有个少年来问渡船,他们说这儿的民船被官府遣散了,要乘船得往东走几十里,去乌梢渡。”士兵答道。 陆沧否认:“她不可能往东,你们去找找马蹄印。” “蹄印似乎折回七柳镇了。” 于是陆沧带着几人迅速返回镇上,细细盘查一番,只要是大街上冒了头的人,都没放过。一两个时辰的功夫没白费,他们从小贩口中得知那个少年人牵着马,先去药铺买了治外伤的药,又去铁匠铺买了一把匕首,最后在糕点铺包了些干果,申时从西边出了镇子。这少年虽然声称要回羊脚村探亲,却向铁匠问了另一处村庄,在羊脚村南边三十里。 陆沧掏出地图,据斥候所报,羊脚村南三十里有座紫云山,山腰有个小村落,村民以伐木捕猎为生。村南有三十丈宽的河道,水势极凶险,不可行船,河上架了一根渡索,顺着它溜到对面的山崖,走山路下去,就是通途大道了。因为那地方幽僻,渡索也太过危险,除了村民,很少有人选择从那里过河。 他执起项下竹哨,有规律地吹了几遍,等候许久,天空上出现灰鹘盘旋的影子。 “你们先去紫云山,这匹马留下,本王随后就跟来。”陆沧对四个士兵道。 士兵领命离开,他来到僻静无人的街角,被朱柯一把拉住:“王爷,大事不好了!” “华仲招了什么?” 朱柯在镇上找了个废弃的空屋,把华仲绑在里头审问,因为赶得急,刑具也不在手边,他只敲打出一半。再则他是个聪明人,与其自己把这些糟心的情报说与王爷听,不如让华仲直接对王爷吐露,这样王爷的怒火就殃及不到自己。 他回道:“华将军吓破了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小人听他说,他去找了时康,叫他拿着一封手书和信物去梁州的沃原仓调粮草了,此外就……” 调粮草? 陆沧拊掌道:“难怪去找时康的人没个消息!调了多少?” “四十万石,不是个小数目啊!小人过来请示您,这么重要的口供,您还是在军中和旁人一块儿审,一人为私,二人为公,写了供词让他画押,这样不落人口实。” 陆沧想到不翼而飞的柱国印、那狐狸精学人笔迹的伎俩、自己情愿给出去的碧眼金龟,已猜到个大概,顷刻间出了身冷汗。 他感到自己落入了一张精心编织的大网,不抓到叶濯灵,她以后说不定能冲到金銮殿上清君侧,必须尽早控制住她,把她攥在手心里。她能收买华仲,就能收买其他人,为了取他的项上人头,她是不择手段、不计后果、不惜一切代价的。 朱柯抿了抿嘴,大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王爷,事到如今,您得多为自个儿打算。从您决定瞒下段将军杀韩王开始,郡主和您就是仇人,您要保她,就是养虎为患。” 陆沧沉下脸:“休要再提段珪,就当韩王是我杀的。连我都被郡主耍成这样,她要借刀杀段珪,岂不是更容易?义父待我恩重如山,我再看不惯段珪,也要念着义父的栽培之情。此次出征,就是为了给段珪立威扬名,我出发前答应义父照顾他,怎可反悔,让全军都知道他趁我昏迷之时砍了韩王?再说我若同义父和陛下说了此事,段珪必然一口咬定我存心拖延时日,勾结反贼,他不得已才越殂代疱。事情已经发生了,人死不能复生,我做的这些都是应当做的。” 朱柯无话可说,叹道:“小人明白了。” 他带陆沧走到临时安置华仲的小屋,贴心地给他拿了只水囊,用来浇灭心火:“小人在外头守着,您尽管问。” 陆沧独自进去,出乎朱柯的意料,他不到两盏茶就出来了,脸色平静,屋里也没有训斥声。 “王爷,您问出来了吗?” 陆沧淡淡道:“问什么问,我许诺不把他交给段珪,又假称半个时辰前已抓到郡主,与他说了一遍推测,他点头罢了。” “……您都知道了?” “只需往最坏的情况想。郡主还能干什么,不就是诬陷我造反,想让我和虞旷一个下场吗?” 真阴毒。 不过他习惯了。 朱柯把华仲打晕捆在马上,锁了穴道,蒙了头套,三人出了七柳镇,马不停蹄地赶路,很快就遇上前面的四个士兵。陆沧给了他们一张令牌,让他们抄近路截回时康,见面不必说话,绑了人带到丰谷县的大营即可;如果没碰上,就径直去沃原仓,对仓监说因流民军在堰州作乱,征北军或许要调粮,在下一个信使过来之前,任何人都不许开仓。 又走了半日,三人到了羊脚村口的岔道,正好碰上进黄羊岭搜山的骑兵,形容委顿,身带轻伤,六人一齐下马请罪。陆沧经过叶濯灵的锤炼磋磨,就算天塌下来也波澜不惊了,让他们如实禀报。 守在村里的那名士兵道:“昨日夜里,两个赤狄人扛着一个麻袋跑进了村。小的在峪口抵挡不得,刀刃被他砍了一下,身子麻了半边,而后追他们进了山。林子里不见月光,小的追到半路就跟丢了,过了些时候,听到兄弟们叫唤,原来那两个赤狄人迎头撞上他们,持刀冲出了一条路。” 另一名士兵接着道:“我等奉命搜山,本来全无收获,哪想到这两个赤狄人突然从身后大路上冒出来,一个拿着火折子,一个拿着两把弯刀,我们避之不及,只能拔刀抵抗。他们好生厉害,将大伙儿都伤了,却说心情好,不想杀人,大笑着走了。我们怕这两人藏在山里伺机洗劫百姓,又记着王爷的嘱咐,保全性命为上,就远远地跟在后头,一直跟了近百里,马的力气都用尽了。这时一个赤狄人转头朝我们大喊,说他们要回草原,都是爹生娘养的,我们犯不着在此丢了性命。我们权衡之后下了山,让马匹稍作歇息,就来找王爷。” 陆沧意外:“他们竟说这话?” 第一个士兵道:“是,小的也奇怪,赤狄人什么时候见到中原人不下死手了。” 总之赤狄人沿着大羊角那条路回草原,没有再弄出人命,士兵们也失去了为同伴报仇的机会。 朱柯问:“他们的袋子里装的是何物?” “好像是钱财,小的看见有首饰掉出来。” 陆沧哼道:“算这两人命大,没死在乱军中,早晚有一日,中原人会让他们连狼牙坡都不敢过。” 他拔开水囊塞子,喝了几口润嗓:“你们随本王去紫云山,本王在镇上问清楚了,他们找了个人牙子,将郡主卖到山里给瘸子当媳妇儿,若是去晚了,郡主就要想不开跳崖投胎了。” 几个士兵不明所以,都瞪大了眼睛:“赤狄蛮子真是丧尽天良!” 那狐狸精确实丧尽天良,要是跳了崖,下辈子也投不了人胎。陆沧在心中补充完,面无表情地带着一个护卫、一个“逃兵”和六个骑兵往南行去。 * 紫云山没有黄羊岭大,山势却十分险峻,奇峰高耸,雾气缭绕,只有一个四十来户人家的村庄坐落在山坪上,三面环林,南望河流,河上一根悬丝般的渡索架在峡谷之间,是村民过河的用具。 话说采莼被赤狄人掳走后,叶濯灵在树下睡了一觉,醒来清点行李,金疮药和匕首不见了,干粮也少了一半。汤圆和银鼠打了一架,爪垫出血了,嘴也因为咬绳子磨破了,虽然只是皮外伤,也叫她心疼得要命。 她本想去追赤狄人,但慎重考虑后放弃了这个念头。那两人太过凶恶,又听不太懂中原话,她送上门无异于找死。采莼就是为了让她逃走才冒充她的,她不能让采莼的牺牲白费。 “等我找到哥哥,就想法子弄些钱财雇人去救你。好妹妹,你可千万要撑住,别做傻事。” 她吸着鼻子撮土为香,将采莼的玉佩放在跟前,和汤圆把佛祖菩萨、关公土地挨个拜了一遍,又给她爹烧了几个柿饼,请他跟黑白无常说道说道,不要那么快去勾采莼的魂魄。 “汤圆,你跟紧我,不要乱跑,好不好?姐姐只剩你一个妹妹了。”叶濯灵挠着汤圆的下巴。 汤圆乖巧地点了下头,舔着她的手。 姐妹俩继续上路,叶濯灵起初欲从浮桥过河,到对岸买药,可浮桥却被拆了一半,也没有船可乘,问了渔翁才知道官府下了命令,沿河戒严。 这下只能找别处过河,她垂头丧气地骑马回了镇上,先给汤圆买了药敷,又给自己买了刀防身,还要了些松仁榛子之类的坚果。那两个赤狄人不识货,抢的不是她的粮食,而是汤圆的狐狸粮,一条条串好的兔肉干、林檎脆片、鱼肝肉酥粉、羊奶芝麻燕麦饼,卖相比人吃的好多了,都是她精心烹制的。镇上卖的肉干或烟熏或腌制,狐狸吃不了,她只能拿些它喜欢吃又饱腹的坚果作慰劳。 她可以饿肚子,但汤圆不可以;她摔破皮可以忍一忍,但汤圆一定要擦药,汤圆是她的宝贝疙瘩。 在铁匠铺里买刀时,叶濯灵顺便问了一嘴路,带着汤圆往紫云山赶,打算用渡索过河。可当她到了山脚,看到这根在百丈高空中晃晃荡荡的竹索,只能想起一个词,叫做“命悬一线”。 铁匠说的渡索,其实是多年前村民用竹藤编成的长绳,两头拴在石柱上,渡河之人用一根皮绳系在身上,绳子上端有木头做的溜梆,靠它自上而下溜到对岸去。 ……还有别的法子吗? 她的腿软了,骑在马上走走停停,费了好大劲儿才磨蹭到村口,不停地给自己鼓劲。今日她太累,不想劳动筋骨,摸黑在村子周围转了半天,好容易找到个可以藏身的老树洞,让汤圆撒尿做了领地标记,在洞外洒上雄黄粉,再用石头堵住洞口,裹着狐裘倒头就睡。 树洞里不见天光,叶濯灵连个梦都没做,也不知睡了多久,被咕噜噜叫的肚子唤醒了。她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看见汤圆在啃地瓜干,记得自己好像没把这东西拿出来,一巴掌拍在狐狸脑门上: “又偷吃。” 她纳闷怎么越睡越累,扒开一条石头缝,小心翼翼地往外窥探,二十丈外的草地上,没拴绳的马儿不见了,几棵粗大的松树顶上呼啦啦飞过几只乌鸦,黑色的影子划破红轮,霞光万丈,彩云满天。 “一日之计在于晨,小汤圆,姐姐等会儿就带你过河。” 饶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叶濯灵也被日出的美景给迷住了,她挪开石头,抱着汤圆趴在树洞里痴痴地看了一会儿,揉了揉眼睛,疑惑地喃喃: “咦?不是我看花了吧?” 太阳好像慢慢地缺了一角。 汤圆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她微微张开嘴,发现太阳确实在往下沉,渐渐被黑漆漆的树顶吞噬——竟然已是第二日傍晚了! 原来她睡了快一整天,汤圆弄不醒她,又没人喂食,饿得捱不住了,就在包里翻吃的。 “糟了糟了,得赶快走。”叶濯灵一骨碌爬起来,拿出水囊和干粮,大吃大嚼填肚子,又把燕麦饼往汤圆嘴里塞。 姐妹俩狼吞虎咽,晚饭吃毕,刨土埋掉遗迹,在溪边洗了手。落日沉到了山谷里,她背着包袱从林子里走出来,伸了个懒腰,决定趁天还没黑,一鼓作气去和渡索搏斗。 “也不知道那匹马被谁捡去了,要是卖出去,得好几十两呢。”她惋惜地道。 山村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时辰村民快就寝了。叶濯灵顺着泥巴路走到村头,路上无人,几只大黄狗在院子里此起彼伏地吠叫。汤圆无精打采,连打几个喷嚏,走着走着就没劲儿了,四脚一伸趴在地上,宛如一张小毛毡。 叶濯灵叹了口气,抚了抚它的耳朵,温声细语:“姐姐知道你受伤又着凉了,饭也吃不饱,等我们过了河,姐姐给你炖鸡吃,好好补一补。” 汤圆撇过脸不看她,蹙着眉头,嘴边的胡须颤啊颤,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晚霞还没从天空褪去,叶濯灵寻思得尽快找个村民教教她渡河的诀窍,耐着性子千哄万哄,也没把这孩子从地上哄起来。就在她忍不住要发火的时候,汤圆倏地一跃而起,警惕地抬起头,倒退着缩到她两腿之间。 叶濯灵望向空中,火烧云姹紫嫣红,一只鹰正在云间盘旋,越飞越低。这幅猎鹰夕阳图看在人眼中格外壮丽,可看在狐狸眼中就太过惊悚了。 深山老林多鹰隼,汤圆的毛色太浅,容易被当成猎物,她给汤圆拴上绳子,紧紧地牵在手中,催促:“老鹰要来抓你了,还不走。” 一人一狐迈开脚步,没走多久,就听到一阵哒哒的声响。叶濯灵的第一反应是村民赶着牲畜从外面回来了,随即又过清醒过来,这是马蹄声! 她对汤圆竖起食指,闪身躲到土屋的墙角后,探头往远处看,只见小路尽头出现几匹高头大马,黑黢黢的人影攒动,约莫有七八个,朝村子气势汹汹地走来。 其中一人走在最前面,余晖照在他的身上,叶濯灵顿时寒毛直立,汤圆伸长鼻子嗅了嗅,也吓得花容失色,两股战战,坐卧难安。 这人穿的是征北军的红色戎服! 第41章 遇狐仙 她的行踪暴露了! 冷汗涔涔落下,叶濯灵无暇细想征北军是如何找来的,抱起汤圆,鬼鬼祟祟地踮起脚尖往最近的林子里溜,匆忙中找到一块长着松树的岩石,往石头与树的夹缝里一蹲。 林子里万籁俱寂,连鸟鸣也听不见,耳畔只有急促的呼吸。夕光透过树木的空隙,在草地上拖出暗金色的光斑,一直延伸到脚下,随着太阳的西沉变换位置,她静悄悄地挪动靴子,让石头的阴影覆盖住自己。 渐渐地,那些光斑黯淡下去,她的呼吸也变得平稳。周围昏黑,再也没有天光了,叶濯灵眯起眼,看见村中亮起了几星灯火。 该有半个时辰了吧? 他们搜完村子离开了吗? 她“嘶”地抽了口凉气,想起自己的马不在,它要是被村民牵到家中,士兵们看到烙印,认出是军马,就会知道她来过这里。 现在该怎么办? 她恨不得长出双翅膀,从山崖上飞下去。就快成功了,怎么能在这时候被抓住?都怪她睡得太死,要是早半天醒来,何至于此刻还在林子里躲藏,早就过了河在对岸逍遥了! ……不对,都怪陆沧咬得太紧,连点喘息之机都不给她。 叶濯灵打了个哆嗦,又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那禽兽不会亲自来抓她了吧?!他出发的前一晚告诉她,计划驻军在乌梢渡,那儿离这座紫云山可没有一百里啊! 主帅应该不会抛下五万军队自己跑出来,找一个可怜的、微不足道的、天真无邪又弱小的小女孩吧…… 这个想法让她连气都喘不上来了,怕什么来什么,左后方遥遥地传来喊声: “王爷有令,搜林子!你们几个去那边!” “你们三个去山崖上!” 叶濯灵的脑海里“嗖”地飞过两个大字:完了。 那恃强凌弱的禽兽杀过来跟她讨债了! 她真希望是自己听错了,欲哭无泪地站起身,针扎般的刺麻感遍布双腿。可大敌当前,就算断了腿也要动起来,她憋红了脸从原路跑回去,汤圆紧随其后,跑得直吐舌头,愣是没敢叫。 出了林子,眼前空阔,几栋砖瓦房散落在十丈开外,看起来那些士兵都转移阵地搜查了。叶濯灵抿了抿唇,带着汤圆往村口的房子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想赌一把,赌他们搜过的地方不会再搜一遍! 林子里的叫喊隐约可闻,她焦急地选着安身之地,汤圆忽然用爪子扒拉她,朝东面坡子上一座孤零零的茅屋努嘴。 夜色中,有匹马打了个响鼻。 她心中一喜,昨夜找安身之处时没见村中有马,这定是她被村民牵走的马!征北军不可能没搜过这家,她此时进去躲一躲,说不定能化险为夷。 汤圆趁着夜色掩护这身雪白的皮毛,抢先蹿上了小丘,叶濯灵猫着腰从灌木间摸索过去,茅屋前有一个小院,里头养着鸡鸭,种着一棵桃树、一畦菜蔬,万幸没有养狗。她的马被拴在树下,听到脚步声,懒懒地瞟了来人一眼,又低下头吃槽里的食物。 她凑近看,马吃的不是草,是军队里的麦麸豆饼。 叶濯灵走到屋门外,里头亮着灯,却没有说话声,木门虚掩着。 屋主不在,许是和士兵掰扯去了。 “汤圆,进来。”她压低嗓音。 正要推门,高处突地传来“哇”地一声叫,叶濯灵手一抖,回头却是那只鹰扑扇着翅膀,虎视眈眈地盯着汤圆。 她恶从胆边生,捡了块石子,用力砸过去: “走开!走开!” 这鹰却不怕人,猛地俯冲下来,汤圆仗着有人护,后腿使劲一蹬,蹬在鹰肚子上,却也给它的利爪扯下一撮白毛,嘤嘤叫着溜进了屋。 “快滚!”叶濯灵拔出匕首,低声凶它。 鹘鹰闪避开,落在树枝上,抬起爪子挠了挠头,又“哇”了好大一声,讪讪地飞走了。 叶濯灵把门重新掩上,没插闩子,吹灭桌上的油灯,掀帘进了里间,炕头也亮着一盏灯。 这家住的应是个单身汉,炕床很乱,只有一双木屐,墙上挂着钉耙锄头、铁叉和捕兽夹,都落着薄灰。她端着油灯翻箱倒柜,在橱子里找到两段马鞍状的木头,孔里串着皮绳,这应该就是铁匠口中渡河用的“溜梆”。它们由坚硬的栎木制成,下部有一个凹槽,可以嵌套在竹索上,绳子则系在人身上。 叶濯灵把溜梆一并取出,在汤圆身上比划,大致明白了该怎么用。她掏了掏搭包,本想给屋主留几钱银子,却发觉银子用尽了,只剩金子,还不是碎金,是五两十两的元宝。 ……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路上揣着金子,不仅重,露了富还会被抢,倒不如首饰和药材好出手。 她把十两的金元宝放在橱子上,干等一阵,外面人语渐响。 叶濯灵退到卧房里,大气也不敢出。说话的是两个人,走到院子里,她就能听清楚了: “……我们这些乡野村夫不识货,看这马无主,就牵回家了。兵爷,您别跟我们计较。” “你别害怕,我们王爷就是看着吓人,性子好着呢,就连匹马也要先喂一顿给它压压惊。” 叶濯灵心道放屁,他性子根本就不好,晚上关起门干活儿像打仗,刚愎自用,她怎么说都不理会。 那士兵又笑:“你说你,还跟我们一起搜,人牙子又没把你媳妇儿绑了。” 村夫也憨憨地笑:“我没媳妇儿。他真绑了王爷家里的女眷,卖到我们村来?谁这么大胆。” 叶濯灵颇为无语,陆沧这是又换借口抓她了,他那乌鸦嘴,可别再应验! “别打听,我也不知道。这会儿他定是顺着溜索到对面的山上去了。快进屋吧,我走了。” “哎!我送送您。” “要是有什么线索,你来丰谷县告诉我们,赏钱少不了你的……” 士兵和村夫牵马走下坡子,叶濯灵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走了就好! 待周遭重归寂静,她用匕首尖在金元宝上刻了个“谢”字,又在锄头的木柄上刻了“桃树下有宝”五字,走出茅屋,叫汤圆在树下刨了个坑,埋了元宝进去。 村里人或许连金子都没见过,这等宝贝若是大喇喇地放在屋里,那村夫定然生疑,得想个稳妥的法子,让他自己发现。村民几乎不识字,等他找人看懂,她早就过河了。 做完此事,她背起包袱拿着溜梆准备上路,冷不防村口又传来了士兵的吆喝声,火把的光映亮那片夜色: “抓贼!重新搜!” 怎么还杀个回马枪? 刹那间,叶濯灵把陆沧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百思不得其解,他是怎么确认她还在村里的? 转头又模模糊糊地看见有人朝坡子走来,情急之下,她灵机一动,蹿回茅屋,把剩下的一盏灯也吹灭了。 月光如水,透过窗缝洒进来,在杂乱的小屋内铺了一层银色的薄纱。她把包袱扔进里间,跪坐在冰冷的地上,然后将汤圆往身后一藏,只露了条尾巴出来,又略微迟疑——妖精不会穿这么脏的衣裳吧!狐狸变成人有衣裳穿吗?于是她当机立断,摘下头巾,三下五除二脱得精光。 脚步声越来越近,村夫推开了栅栏门。 还有数丈的距离,叶濯灵心跳如擂鼓,全身都起了层鸡皮疙瘩,一半是冻的,一半是紧张,就怕扮得不像,反手提起汤圆,上下晃了两晃: “快放屁,放屁啊!” 汤圆诧异又无辜地望着她,显得很难为情。事急从权,她抽了桌上一根筷子,快准狠地戳了下汤圆的尾巴根,同时屏住呼吸。 “噗——” 几滴液体喷了出来。 下一瞬,屋门开了。 “啊呀!好臭!咳咳……” 村夫的眼泪都被这股刺鼻的气味熏出来了,扶着墙干呕又咳嗽,晕得几乎站不住脚,再抬起头时,眼睛瞪大了。 一个妙龄女子斜倚着墙,身姿袅娜,不着寸缕,溪水般的黑发从她的肩膀淋下来,漫过胸前,垂在腰间,泼洒在地,露出的肌肤比雪还白上三分。月光透着淡青,照在她小巧玲珑的瓜子脸上,那双杏眼慵懒地眯着,眼仁竟幽幽地发绿。 她的指尖缠绕着一缕发尾,另一只手抵住柔嫩的红唇,歪了歪头,鼻子在空中轻嗅几下,曼声开口: “金子是你的,你的祖父救了奴家。” 村夫的尖叫正要冲出口,被“金子”二字生生堵在了嗓子里。 女人的嗓音清如山涧,咬字不太熟练,停顿时发出细细的嘤叫,身后一条毛茸茸的白色大尾巴在地面扫来扫去,好像见到了恩人,十分快活: “关上门,奴家不会害你。” “你,你……狐仙……” 村夫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也没见过不穿衣服的女人,可屋里那股毁天灭地的气味直冲天灵盖,让他半点邪念都生不出来。他吸了满肚子新鲜空气,才听话地关了门,双手不安地交握在身前,眼里露出惧怕之色,又打心眼儿里兴奋。 这就是传说中的狐仙,长得像狐狸,叫声是狐鸣,气味更错不了!他家祖上三代打猎,狐狸放屁就是这个味儿! 而且是本地的狐仙,口音和他有点像! “奴家是紫云山紫云洞中修行的小狐,名叫阿紫,当年被狼叼去,是恩公怜我幼小,救我性命。今日修行满三百年,草草修得个人型,因恩公托梦,说孙儿还未娶妻,特用法力变出金元宝一枚,在桃树下左侧两寸,与你做本钱采买聘礼。奴家腹中饥饿,本欲寻你院中的鸡打牙祭,却听见外头有带弓箭者横行霸道,似要打猎,甚是畏惧。” 村夫跪倒在地,连连叩头:“狐仙娘娘,您莫怕!外面是官兵在抓人,不是打猎,您要吃鸡,我养了六只鸡,有花的白的、公的母的,任您挑选。” 女人用手背遮住半张脸,瑟瑟发抖:“奴家就是怕拿弓的人,血气太重,坏了修行,你且把门开着透气,去拿金元宝,奴家去里间避一避。这金子不要对人说是奴家给的,只说是你祖父留下的,奴家的法力弱,要是说出来,金子就会变回桃树根。等那群人走了,你在院中咳嗽三声,闭上眼,面朝桃树,奴家变回狐身,叼了你的鸡就走。切记!切记!” 村夫道:“您放心,我绝不说半个字,也不让他们搜我的屋子。” 他依狐仙所说,开了门走出去,趁官兵还没搜到这里,蹲在栅栏边的桃树下双手并用挖起来,没挖多久,果真有一个金灿灿的东西压在桃树根上,还刻着字! 村夫欣喜若狂,擦去元宝上的泥土,亲了好几下,揣进兜里,又把坑填平,站在院子里等着。明明是他自己的金子,他却像做贼,一双眼四处看,生怕有人瞧见这宝贝。 过了一会儿,有士兵举着火把跑过来,就是牵马的那个: “你屋里可进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总之是村外的人,带着包袱,还有一只白狐狸。” ……狐狸? 坏了,他们注意到狐仙了! 村夫忙道:“没有啊!我才要睡,却听见你们又折回来,所以出门看看。需要小的帮衬吗?” “喔,不用。”士兵往屋里走。 “哎别,兵爷,里头乱……”村夫慌忙拦住他。 堂屋无人,士兵站在桌前,伸头看了眼,卧室的帘子打了上去,里头黑洞洞的,地上乱七八糟。 “什么味儿啊,这么臭……”他掩住鼻子。 “是獾,趁我不在,溜进来偷吃,还撒了泡尿。” 士兵笑道:“是得有个媳妇儿给你看门,瞧这儿乱的。我走了。” 村夫送他出去,望着他去了别家,用手拍着胸脯:“好险……” 狐仙一定是变回狐狸躲在炕上了。 他忍不住好奇,站在门口,压低嗓子问:“狐仙娘娘,您还在吗?” 嘤嘤的狐鸣夹着人声,从卧房飘出来:“那士兵闯进你家,乱了奴家的阵法。拿好你的金子,站在桃树下压住树根,半个时辰内不要动,否则奴家的法力会失效。” “是,是!”村夫一溜烟跑去树下站着。 火光在黑暗里四散流动,又沿着土路汇聚到村口,鸡鸣犬吠好不热闹。挨家挨户搜查过后,官兵们熄灭了火把,从山道上离去,马蹄声消失在星空下。 半月吊在枝头,清辉笼住鸡舍,水槽里波纹诡谲。六只走地鸡睁着眼睛,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仿佛在控诉捉摸不定的命运。 村夫咳嗽三声,闭上眼,面朝树。 身后起了窸窸窣窣的响,有东西从屋里蹿了出来,随即是鸡的惨叫。 一口仙气蓦地吹上后脖颈,他一个激灵,眼皮打颤,双手合十直念佛。 “多谢,奴家这就去了。” 叶濯灵这个使坏的,还捉住汤圆的爪子拍了拍他的脸,背着包袱,抱着一只黑脸的白羽大公鸡,蹑手蹑脚地溜下坡子,往村南快步走去。 第42章 渡飞索 “她这会儿应是往山崖上去了。” 陆沧抚摸着灰鹘的脑袋,与朱柯健步如飞地走在树林里,两人都是练家子,靴子踩在枯枝落叶上并未发出多大声响。 若木是只很娇气的小鸟,被陌生人凶了,回来后一直垂头丧气地落在陆沧肩上,不肯再飞。 陆沧怕它哇哇大哭,惊扰了林中的鸦雀,手里攥着一把没加盐的金钩海米,走几步就给它喂一只虾,吃得它又开心起来,眯着眼贴住他的脸颊,大方地用爪子把薅来的狐狸毛往他衣领里塞。 陆沧一摸就知道这是汤圆的绒毛。若木捕猎的功夫很高,山里若有别的雪狐,它早就抓来玩儿了,也就是汤圆有叶濯灵护着,才没让它得逞。 酉时他们一行人来到紫云山,士兵在靠近村口的林子里发现了一个树洞,里面有同样的白毛和食物残渣,还有驱蛇的雄黄粉。树洞旁一处土壤有挖掘过的痕迹,铲开来是新鲜的狐狸粪便——野外的狐狸不会埋粪,而汤圆是被叶濯灵逼着跟猫学的。 两只狐狸精才走不久,他们搜了一通村子和树林,却没找到。士兵们准备去山崖时,若木带着狐狸毛从村里飞来,于是又查了第二波,依然被狐狸精躲了过去。 陆沧读了几天的《江湖历览骗经》,一路观察叶濯灵的所作所为,反复思考,深有所感,对朱柯道: “骗术和兵法有共通之处,骗子擅长瞒天过海、故布疑阵,我们就来个欲擒故纵、引蛇出洞。” 既然那狐狸精在村中,那么需要确认他们走了才会现身,去崖上渡河。他便假意带兵离开,实则悄悄地绕路去崖上,如果赶得及时,能跟她撞个正着。 想到她惊愕又沮丧的表情,他的唇角微微勾起,不知不觉把金龟、红宝石、柱国印和休书都抛到脑后,心里只剩一股即将捕捉到猎物的隐秘快感。 朱柯尽职尽责地提醒他:“王爷,切不可大意。我搜查时问了村民,那渡索溜得可快了,尤其是女人和孩子,如果郡主过河拆桥,咱们得想办法到对面山上去,这又是一日的工夫。” 陆沧不假思索地道:“汤圆怕高,会闹,上了溜索有她好受的。我只担心她不会溜,要么卡在一半,要么砸进河里,眼看找到犯人,却没法捉拿归案。” 这种竹藤编的索在南疆很常见,溜起来有关窍,有时需要四脚并用抱着索子攀下去,这样才能到达终点。外行人估测不好自重、渡索的软硬、它与平地之间的倨勾,往往把绳子往背上一绑,竖着溜下去,到了河中央成了个吊坠,要是脚下有鳄鱼张嘴,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郡主可别救火似的抢着过河。”朱柯叹气。 山间月色清寒,偶有夜枭啼鸣。两人又走了一时,听见哗哗的水声,风逐渐大起来,这便是到树林的边缘了。 河流从峡谷中奔腾而过,似千军万马挤在一条窄道上,水势盛大,涛声隆隆。说是窄道,也不甚窄,从村南的山崖到对面的山坪,有三十丈宽,对叶濯灵和汤圆来说,这么长的距离足够把她们吓到腿软。 循着被村民踩出来的小径,叶濯灵一出林子就看见了那条长长的渡索。其时秋月在天,秋风呼啸,崖上落木萧萧,在月下呈现出一片盐沼似的灰白,这呜呜的大风中,有着另一个扑扑簌簌的声音,是渡索在大肆摇晃,似一条穿山而过的长蛇痛苦地翻滚挣扎。 她趴着崖边的石头往下看,眼前天旋地转—— 百丈深渊下本该是一团浓黑,但滔滔河水反射出月光,黑白交错,明明灭灭,雪浪拍击着礁石,水花迸溅,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她瞬间想起以前看过的小画书,说地狱里有一口大锅,锅下燃着烈火,锅里煮着鬼,锅上有一座桥,鬼魂们从桥上经过,锅里的鬼就会嗷嗷叫着伸手抓新鬼替换自己,扯下来一个就上去一个。 这条河和那口锅也没有什么不同了,哪个村里没有投水而死的鬼魂呀,他们都等在下面伸手抓她呢! 叶濯灵打了个寒颤,心想:“我烧了那么多纸钱,爹爹一向疼我,应是在下面给我打通了关节才去投胎转世。我若掉下去,倒没什么后顾之忧,可汤圆若掉下去,到哪儿再去找另一只狐狸替它在那口锅里受罪呢?我先试试把这只大公鸡送到对岸,能过去自然是好的,如果它掉到河里,我就让河神老爷先吃一顿,保佑我们过河。要是他出巡不在家,我和汤圆掉下去,死了也有鸡吃。” 说干就干,她把大公鸡的双脚用绳吊起,头朝下拴在溜梆上,又去看那根渡索。这条索用竹条和藤条编织而成,有碗口粗细,末端分出五股,紧紧地扣在一个半人高的石柱上,绳结打了一排又一排,看起来很牢固。因为年头久远,竹藤的表面被磨得发白,几处略有破损,毛毛糙糙的。 叶濯灵把竹索嵌入溜梆的凹槽,对着鸡合掌拜了一拜,念念有词:“小鸡小鸡你别怪,你生来就是桌上一道菜。” 随后按着溜梆,站起身,严肃地撤了手。 “哧”地一声,大公鸡随着溜梆从山崖上滑了下去,大惊失色地扑扇着翅膀,咯咯的叫声传出老远,叶濯灵拉长脖子,踮起脚尖,看到它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能行!能行!”她欣喜地在石柱边蹦了起来。 可还没蹦两下,问题就出现了——这只鸡好像并没有溜到对面,但也没有掉下去,叫得声声泣血,惨不忍闻。 阵风又起,稀薄的云层散开,月光锐利地照在峡谷上,叶濯灵揉揉眼睛,张大了嘴,她怎么也没想到大公鸡只溜了一半,不往下溜了! “一定是藤条太粗糙,把溜梆给卡住了……” 她蹲在石柱边,双手抱着竹索摇起来,鸡叫得越惨,她摇得越厉害,可惜这竹索太长,使出吃奶的劲儿也只摇动了一丁点儿,满头大汗也没把鸡给送下去。 汤圆在她身边翘首观望,圆溜溜的瞳孔里全是不信任,伸出爪子讨好地拍拍她。 叶濯灵纠结了一番,最后斩钉截铁地道:“只能全力以赴了,你跟我一起,咱们比鸡重,从后面把它一撞,就一起溜下去了。村民世世代代都这么过河,我就不信,偏偏我过不去。” 她破釜沉舟,把汤圆兜在身前,用皮绳牢牢地系住腰和背,走到石柱下,摆正溜梆,心脏狂跳起来,膝盖不住地抖,攀住绳子的手也渗出汗。 “汤圆,准备好了吗?” 小狐狸拼命摇头,发起抖来,在她怀里扑腾。 叶濯灵看到了,乱说一气:“汤圆真棒,这才是懂事的好孩子!开始了,一、二、三!” 她双脚向后一蹬,如离弦的箭从山崖上冲下去。耳旁寒风咆哮,冰冷的气流往鼻子里灌,她急促地喘息着,低头瞟了眼脚底,撞到嗓子眼的心陡然一沉,从脊背到后脑勺阵阵发麻,咽了口唾沫。 溜梆顺势而下,越滑越快,对面的山越来越清晰,那只倒吊的鸡也越来越近,一丈,几尺,几寸……弹指间就要撞上去了,叶濯灵和它大眼瞪小眼,都爆发出一声冲破云霄的尖叫,只听“笃”地一响—— 大公鸡往前溜了下去,可叶濯灵的身子往下坠了半寸。 风突然小了。 叶濯灵的脸唰地一白。 她卡住了。 她眼睁睁看着鸡溜到竹索的尽头,仍头朝下咯咯大叫,可那不是惨叫,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汤圆感到身体静止了,以为已经溜到对面,可以喝上炖鸡汤了,在她怀里睁开眼,望见镶满星星的夜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不经意朝下一瞥,“嗷”地一嗓子跳了起来。 “别动!”叶濯灵的魂儿都被它吓没了,强自镇定,颤声哄它:“宝宝,你千万别动,会掉下去的……” 可汤圆被吓疯了,爪子乱挥乱扒,两只后腿也从布兜里挣脱出来,叶濯灵连呼吸都停滞了,生怕她一动汤圆就砸下去,只恨方才没把它捆成个蚕蛹。汤圆呼哧呼哧地爬到了她头上,脚下还是不稳,又跳上了竹索,四腿伸开趴在溜梆上,死死地抱住,根本不敢往下看,喉咙里发出呜咽。 叶濯灵更害怕了,万一卡住的地方被它弄松,梆子继续溜,它脚一滑翻下来,狐生就葬送在了鱼腹里! 她试图深深地吐息,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大汗淋漓之后,全身虚软无力,一种沉重的绝望压在了她身上,比身后的包袱还要重,她感觉自己在一点一点往深渊里坠落。她溜了十几丈,停在渡索的中间,这里本就是最晃的地方,两山之间的夜风像一只巨大的手,不知疲倦地摇着这根草木编成的长绳,摇得她肝胆俱裂、魂飞天外、惊恐万状,连一滴汗都流不出来了。 叶濯灵再也支持不住,望着脚下汹涌的河水,仿佛看到了水里伸出手扯她的鬼魂,眼泪夺眶而出,吊在半空中抽泣起来,但风并没有因此生出怜悯,反而刮得更厉害了。她放声大哭,随着竹索从左哭到右,从右哭到左,汤圆也跟着嚎啕,一人一狐在月下哭得直抽抽。 “救命啊——救救我们——” 她哭喊起来,指望村民们能听见,喊一句吸一下鼻子,还记得安慰汤圆: “别哭了,我们会没事的,姐姐叫他们过来……呜呜……这个风怎么还在吹啊……好坏的风……” 对面的大公鸡此时已啄松了脚上的皮绳,振翅一跃,拖着溜梆离开竹索,在石柱旁朝她的方向咯咯大笑了一阵,昂首挺胸地翘着尾羽走入黑暗中。 哭声飘荡在山谷中,传来阵阵回音,惊飞了林中的群鸟,唤醒了睡梦中的村民,像指甲一样刮着陆沧的耳膜。 他和朱柯一出树林,就听到这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王爷,这是……” 陆沧不敢确定,那狐狸精能这么哭吗?她哭起来都是梨花带雨婉婉约约的,哪有这么天崩地裂飞沙走石? 他走到崖上,定睛一看,看到个圆乎乎的背影,像个胖葫芦吊在藤上,在空中摇来荡去,葫芦顶上有个白生生的东西,还在动,号丧般啊啊大叫,幽惨凄绝。 他僵住了。 ……真的卡在一半了? “救命啊——爹爹……呜呜……我好怕……别晃了别晃了!呜呜……” 陆沧一脚踏上石柱,居高临下远望,月亮悬于中天,清光大盛,竹索的中段镀了层银色。他总算看清了,那圆乎乎的玩意是个大包裹,下头露出两条乱踢乱蹬的腿,像被人捏住头部的甲虫,而竹索上趴着的小东西正竖着大尾巴保持平衡。 他扶住额头。 ……那尊弥勒佛也太灵了吧! 陆沧想过几百种抓到她的情境,死也想不到是眼下这样的局面,刚刚他对朱柯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谁料这丫头真的这么莽,她都不犹豫,背着包袱揣着狐狸提着一口气就上了!换成普通的士兵,独自面对高山深谷,也至少要徘徊一炷香啊! 他此刻不知说什么好,他是来缉拿她归案的,结果她把自个儿送到了鬼门关外,就差临门一脚。 这叫什么? 自作自受,活该! 朱柯看到这精彩的一幕,也是哭笑不得,这叫他们怎么把郡主救下来?这么深的峡谷,总不能牵一张大网在下面接着吧! “王爷,我看还是找几个懂行的村民过来帮忙,爬到渡索上用叉子把郡主勾回来。” 陆沧想象了一下那幅众人齐心协力叉狐狸的美好画面,摇头道:“她真是胡闹!自己送命就罢了,若是为了救她,还连累别人送了命,她到哪里去赔?你向村民借条长绳子,我去把她提溜回来。” 朱柯劝道:“那六个士兵都能用,您何必亲自上。” 陆沧眯眼看着叶濯灵在风中无助的身影,冷哼道:“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别人救了她,她还要暗地里做手脚反咬一口,非得我去灭灭她的气焰。等她见了我,要是不认罪,我就割了绳子,送她下河喂鱼!” 朱柯语塞,郡主这会儿哪还有什么气焰?哭得嗓子都哑了。 但他很给面子:“这渡索您以前也爬过几回,小心些就是了。” 陆沧唤道:“若木,你先把那白色的小畜生抓过来。” 灰鹘点了点头,从他肩上展翅起飞,流星般划过夜幕,却越过了渡索中间的大葫芦,直直地往山林飞去。 陆沧眉头一皱:“这孩子,跑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