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雨势渐小,青灰的苍穹撕开一个口子,天光漏下来。
陆沧把窗子全支开,眺望到远处山巅云消雾散,隐隐泛起一层明淡的金色。
他估摸着这会儿就能出城,让朱柯去叫三位将军,朱柯应了声是,前脚刚跨出门,忽闻“扑棱棱”几声,眼前飞过一道迅疾如电的黑影,“啪”地一下,一只灰鸽子砸落在房檐上。
陆沧放回小弩,吩咐:“去捡来。”
他对鸽子、鹰隼极为敏感,这些扁毛畜牲是细作传递军情的好帮手,段元叡亲自带兵那会儿,下令士兵沿路看到落单的鸽子就射,射中有赏,宁可错杀绝不放过,陆沧也延续了这个习惯。
他想着若是射错了,便给县令一家煲汤补补身子,朱柯已在不远处拾起那只死鸽子,与此同时,院墙另一边响起短促的惊叫。
朱柯反应极快,将鸽子往窗户一掷,猱身翻上墙。
陆沧打开鸽子脚上绑着的小竹筒,取出信纸打眼一瞧,眉头立时锁紧,只见上面清清楚楚地用正楷写着:
【张行主钧鉴
燕王南下白河郡,领副将三人,兵马五万,意在招安,某亲见其书。其人身长八尺,威重而言轻,部曲皆服之,行主可诈降以图后计。某闻长阳郡徐公广纳贤才,宽待僚属,行主自谋之。为小女之事,已备金铢五箱,不日送抵君府。费神之处,泥首以谢。
名心具】
陆沧哼了声,猛地拍下一掌,桌面应声而裂。
他将纸塞回竹筒收好,走到隔间下令:
“县官通敌,给流民军私报消息。你们将这衙门里的男女老少全绑起来,分头逼供。”
威重而言轻?他倒要看看这吃了豹子胆的芝麻官骨头有多硬!
几人闻言,惊得从榻上爬起来,茶也来不及喝一口,匆匆地去了。
不消半柱香,苍水县令就被五花大绑地押上了正堂,面如死灰,陆沧坐在官帽椅上,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惊堂木,听朱柯不屑地道:
“王爷,我还没动手,这老东西就吓尿了裤子。信鸽是他儿子放的,被我逮个正着,还嘴硬,小小年纪就这样会骗人!兜里还揣着您给他的银子呢,说谎都不脸红。”
陆沧心里窝火,冷冷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本王最看不得你们这等奸猾鼠辈。来人,把他那膘肥体壮的儿子拖出去,扒光衣服,拖在马尾后头绕城一圈,让他这做老子的好好看看。”
“是!”朱柯提起县令衣领,作势要离开。
“别,别!我招!”县令抱着他的大腿痛哭流涕,“小人罪该万死,可也是没办法呀!小女嫁到白河郡表兄家,七月里被那姓张的匪首给看上,强掳去做了妾,他人面兽心,杀人如同砍瓜切菜,小女劝他,他反对小女拳打脚踢,把她全家老小都关到牢里,性命危在旦夕,我实在是没办法,才拿钱贿赂他,做下这通风报信的丑事……”
陆沧把那惊堂木一扔,“咚”地正中他前额:
“还狡辩!你请本王吃素喝酸酒,你妻子身上找不出一枚首饰,你一个县令,岁禄三百石,那五箱金铢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女儿被流民帅掳去做妾,你跟他提什么徐太守?朱柯,将这父子俩一齐捆了,牵马游完街就按律办,让百姓都看看,通敌叛国是什么下场!”
这时有人来报:“王爷,县尉在外头招了,说县令卧房里的墙砌了两道,里面藏着财宝。”
县令一屁股跌坐在地。
一盏茶后,陆沧望着堂上十个大铁箱,脸色阴沉至极。
谁也想不到这么个破破烂烂的县衙,竟存着这么多宝贝,箱子一打开,金银器皿、绫罗绸缎差点晃花了众人的眼。也不知这县令搜刮了多少年民脂民膏,却把一个清苦拮据的父母官演得惟妙惟肖,差点就瞒过了他们几个人。
那名带路的校尉也是目瞪口呆:“我少小离家,距今已十几年了,那时就听说他在县令任上,民间虽不夸他,可也不曾听过他的恶名。”
朱柯嘲讽道:“县令老爷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无功无过乃是中庸之道,要是贪大了,不就引人注意了?难怪他这么多年都窝在这小小的苍水县不肯走,地头蛇一手遮天,贪了财物,老百姓还得谢谢他没杀人灭口。”
他一巴掌甩过去,毫不掩饰嫌恶:“折了银子得有上千两吧,你从哪儿弄来的?”
一个将军适时把鼻青脸肿的县尉拖进来,县尉听了朱柯的问话,还想立功,抢先叫道:“小的知道!这些年城里不断有人外逃,每逃一家,他就要收放行钱,否则就报给朝廷治罪,走一个大族,够他全家吃用一辈子了。若是外人想进城,他也差人去收落脚钱,若是不交,第二天就找个由头关到牢里,榨出油水才放出去。”
陆沧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县尉得了默许,继续痛心疾首道:“我们这些人跟他多少年了,他心眼儿比针尖还小,自己吃肉,叫我们喝西北风,一锭银子宁愿吞进肚子里也不给我们分半钱。只是他和郡守交情好,年年送礼去郡上,又是刺史家亲戚,所以没人敢动他。他生了个女儿,有些姿色,嫁给了白河郡一个县丞,不知怎么就攀上了流民军的匪头子,他那姑爷也不是个好鸟,白白地送了老婆出去保平安,现如今白河郡的官大多被流民军圈禁,他姑爷一家倒还安稳。六月刺史被杀,他因和刺史沾亲带故,生怕自己被连累,还送了五箱财宝给匪头子,说是纳妾的贺礼!”
朱柯向县令喝道:“你还有何话说?”
县令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指着县尉,声嘶力竭:“我给你喝西北风?衙门里这些人,哪个不是指望我过活的?你们出去看看,外头三四千户的县,哪个清官是能吃饱的?朝廷的俸禄发到天上、发到地下、发到龙宫里,就是到不了我手上,每年还要贴出去几百两炭敬……你个混账东西,要不是我让你当县尉,你还在东门外大集上杀猪!你别得意,今儿我死了,你们全都给我陪葬!”
一颗石子“嗖”地飞出去,击中穴位,县令立刻哑巴了,神情由愤恨变作惊恐,再化为麻木,直勾勾地盯着陆沧。
“县衙里可有《大周律》?找出来。”陆沧把茶水一饮而尽,左臂撑着三尺公案,手一伸,将签筒拿在手里哗哗摇着,“本王是个粗人,没坐过一天衙门,想来典史最熟律令,便叫他来定罪,写完罪状贴在城门上。别人的罪定准了,他的罪就减一等。”
朱柯心知肚明,为了减罪,典史必会揣度王爷的心思往重里定,但他还是说了句场面话:
“王爷,若县令是死罪,是否得上达天听,报给京城?”
“陛下授本王征北将军、使持节,可杀两千石以下,县令探问军情,私窥公文,写信通敌,乃是奸细做派,人证物证俱在,本王有权立斩之。让典史定罪,是定给此地百姓看。”
听到这话,县令一口气没喘上来,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陆沧站起身,振了下袍子,抬脚往外走去,经过县尉身侧时,一脚将他踹倒:“将这软骨头的老杀才丢到溷厕里!”
屋外的清寒之气扑面而来,在眼中凝了层霜,他跨出门槛,忽想起那十个装满财宝的铁箱,站在东窗边回头:
“器物充军,布匹分给城中老弱,金银锭铰碎了抬去菜市口让百姓领,派人盯着,不许他们哄抢。”
“是!”
这一转头,目光却粘在了窗纸上。
北方的窗户和南方不同,是将窗纸糊在窗棂外边,如此一来风吹雪打,会将窗纸往里顶,不易脱落,用的常常是厚实的韧皮纸。县令的卧房虽藏着宝贝,但他几十年来演清官演得一丝不苟,损坏的窗纸是用写过字的废纸来补的,贴了两三层。
陆沧鬼使神差地揭下一片纸来,拿在手里,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刚才闯入他视线的两个墨字,是“净思”。
净思……
他细看墨迹,原来是“叶净思”三个字。
这名字他听过,是韩王叶万山的副官,两人同宗。
陆沧把里面那张纸也扯下来,墨迹模糊,只能辨认出最后一行:
【贵县丰饶,云台所借不过百两之资,愚侄所见,北疆数县休戚与共……】
愚侄?
他从上到下看了两遍,不知怎的,想起招降书上那枚被雨水糊了的印章。
朱柯发觉他脸色不对,从屋里跑出来,低声问:“王爷,怎么了?”
陆沧冷声问县尉:“叶净思是何人?”
县尉到底是个屠户出身,胆子大些,一听他问自己,抓紧机会往前爬了两步:“我说!我都说!叶净思是韩王家中后辈,担着长史的差事,老王爷不知着了什么魔,铁了心要打赤狄,费了不少军饷,他们这几年把周围的县借了个遍,每次都是这个叶净思写信,可我们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哪有多余的给他们……”
朱柯骂道:“放屁!那十个箱子不是多余的?云台城失守,你们就下一个受死!”
县尉自己掌嘴,扇得啪啪响,“正是,正是,小的们没见识,听说韩王爷骁勇善战,打起仗来不要命,他那云台城也守得铁桶一般,小的们就舍不得借,拿他求援的书信糊了窗子……”
“住嘴!”
陆沧眸中的怒火几乎要烧出来,唤朱柯:“韩庄王地窖的图纸呢?”
朱柯在行箧里翻了一阵,找出来递给他。
图纸他细看过数遍,上头标着东南西北,写着几个数字,笔锋极是利落,转折弯钩带着肃杀之气,字迹赫然与借粮信相同。
他一字一字地问县尉:“韩王家中的后辈?”
“千真万确,小的怎敢欺瞒您啊!他自己在信中写的,管韩王爷叫伯父!他说他也是叶家人,专管钱粮军需,别人上战场,他就在府里主持家事,要不是姓叶哪能干这个活儿?”
“他借了几年银子?”
“就是这三年,写了五六封,县令没让小的们回过。”
陆沧的太阳穴突突地跳,挥手让副将拖人下去,只留朱柯在堂上。
后辈。
不上战场。
他闭了闭眼,耳旁响起叶濯灵那天在书房里的话。
“在府里住了十几年,伺候过上一任王爷……”
“就是被夫君砍了脑袋丢到城墙里的那个,写得一手好文章……”
她说被段珪砍了脑袋扔进城墙的那名副将,就是叶净思。那人他有印象,是个和韩王岁数相仿、身材魁梧的练家子,怎么也不可能叫叶万山“伯父”。
……王府的书房里并没有任何写着这个名字的文书。
叶濯灵还说,她父亲从上一任韩王手中拿到地窖图纸时,纸张就发黄了,也不知是怎么保存的。
陆沧深吸一口气,低头再看图纸,纸张陈旧,但画和字迹清晰黑亮。
那地窖里的墓室是二十年前砌的,可棺材和皮袋新得古怪,当时他对墓主心存敬畏,就没动过。
净思……净思。
濯而净,灵为思。
同义互释,乃是取字之法。
一股深重的寒意霎时从骨子里蔓延上来,陆沧攥着这张纸,唇角紧抿。
如果真是他猜的那样……
但县尉说的就一定是实情吗?
也许她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情,所以才对他说谎?
这个念头甫一生出,他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句,按住刀鞘厉声道:“军马暂驻此地,朱柯,你立即随我回云台!”
朱柯大惊:“王爷,这是为何?”
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陆沧从牙缝里磨出三个字:“抓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