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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赠狼牙

作者:海鸥不睡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入夜后,暖阁亮着灯,飘出渺渺人语。


    陆沧以为这是给自家夫人授课的好时机,披衣坐在榻上,用掰碎的馕饼在盘子里摆阵,拿四个茶杯当角楼,与她一一道来,诸如何处有几人把守、遇上突袭该如何行动、巡逻的班次如何轮换等等。叶濯灵支着下巴,全神贯注地听着,偶尔提个问。


    他特意强调:“夫人莫怕,不会有人来袭云台,我留三千士兵在此驻守,是防患于未然,人数再少,不免让旁人看轻你。你先记熟我教你的,日后用得上。有没有哪里不明白?”


    叶濯灵蹙眉想了一阵,摇摇头。


    陆沧看她这模样,像是有的地方没懂,却又不好意思说,于是直言:“我是你夫君,不是上峰,你不懂就问,女孩儿家没琢磨过这事,第一次听懂七八成,已是很通透了。”


    实则他是按兵书上最基础的布防法来教她的,一点也不复杂,他觉得自己说得很透彻,完全能听懂。


    “夫君真的不能带我一起走吗……”她伏在茶几上,额前的绒毛都扫到盘子里去了。


    他吹开那几缕细细软软的毛,右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又搓了搓她的耳朵:“不能。我去南边,乱军也在南边,你跟去不安全。”


    她好像很喜欢被他搓耳朵,偏过脸,半掩着嘴打了个哈欠,露出两粒尖牙:“好吧。夫君说得通俗易懂,我都明白了。”


    陆沧考了她几处,她虽答得磕磕绊绊、慢慢悠悠,却也能对上。


    他夸奖道:“怪不得义父说你聪慧可爱,还给你赐了名。”


    提到大柱国,她的脸板起来,躲开他抚摸的手,“我困了。”


    陆沧知道她恨段元叡下令杀她父兄,自己失言了,便没接话,唤侍女将水盆端来洗漱。


    今晚要早点睡。


    次日卯正,五万军马开拔,晨风习习,东边的朝霞铺开千里艳红。


    叶濯灵硬要送陆沧走,骑着他的马来到城门处,被他扶下地,她在袖子下扯了扯他的手:


    “夫君,你有没有什么小物件给我?”


    成婚后出门,似乎确实要给新婚夫人一个信物带在身上,叫她天天看着睹物思人。


    他跨上马背,垂眸望着她笑道:“你要了我的金龟,还想要什么?”


    叶濯灵“喔”了声,闭上嘴。


    陆沧在荷包里摸了摸,母亲给的玉他不好送,别的只剩碎银子了,是赏下人用的。他一撩披风,把腰带露出来,握着她的手摸过上面吊着的狼牙:


    “夫人挑一个拿着吧。”


    “这是……”


    “我十五岁跟随义父从军,按西羌风俗去山里独自待了一晚,射杀了两头狼,工匠用它们的犬齿做了饰物。”


    两头狼,那就是八枚,怎么还多了一枚?


    叶濯灵摸到最右边那枚牙齿,它比其余的小,根部镶着银边,洁白光润,刻着蝌蚪似的纹路。


    “前年我长了智牙,时不时疼得厉害,便让军医拔了。母亲说这个刻上经文能挡灾,还去寺里开了光,我倒不信神神鬼鬼的,只是她执意要我带在身上。”


    “那我换一个。”她忙道。


    陆沧按住她的手,把牙取下来,放到她手心里:“我不信那些,便是信,给夫人也一样。你盼着我好,就能挡灾了。”


    叶濯灵红着脸低头,悄悄把一根白玉簪塞到他荷包里,轻推他一下:“你快走吧。”


    他捏了捏她的巴掌,嘴角笑意明朗,直起腰一抽鞭子,头也不回地策马从军阵中穿过。擂鼓声响起,两侧的士兵们转向前方,齐刷刷地迈开步子,后面跟着驮辎重的马匹车辆。


    一盏茶后,叶濯灵望着大军消失在地平线上,总算长舒一口气,恨不得振臂高呼抒发胸中的畅快。此刻她几乎有一种做梦般不可置信的感受——


    他真的离开了?


    这痛苦的七日真的捱完了?


    这些天的提心吊胆化作满腔雀跃,被压抑住的恨意也从心底浮了上来,她一上一下地抛着那禽兽的牙齿,思考着一件事:如果她盼着他早点死,是不是可以把这颗牙用榔头砸碎了,扔到河里喂鱼?


    他母亲请高僧开光,她是不是也可以找个道士做法,利用这颗牙让他暴病身亡?


    听说南疆的术士给人下降头,就是用人身上的指甲头发,牙齿肯定也行吧!


    ……她一定要把他的牙保管好,沿路打听打听哪里有法力高强的妖道。


    叶濯灵打着阴暗的算盘,想着他身首分离的样子,激动得快要按捺不住了,竭力告诫自己不能露马脚,还得演上最后半日。


    她不能功亏一篑!


    身后跟着采莼和一个小兵,叶濯灵咳了一嗓子。


    采莼见状,一拍脑门:“哎呀,郡主,今日是老王爷的生忌!”


    叶濯灵倒抽口凉气,懊恼:“真该死,一早上夫君都在与我说话,我竟忘了。”


    她和蔼地问那小兵:“我借你们主子一辆马车,可以吧?”


    小兵觉得她三天两头就往西山跑,也太勤快了,但侍女说是生忌的大日子,也不好拦,躬身道:“小的这就去取车。只是夫人要出城祭拜,需在酉时闭城前回来,城中有宵禁,夜晚也不可出门。”


    “这是自然,我要给百姓做个表率。”叶濯灵十分满意,“你再叫个小兄弟跟着我们。”


    小兵应诺,立刻去办了。


    云台城南面有数条纵向的小道,岔路繁多,东南的一条较为崎岖,走几十里可到邻县地界。


    午时过后,军队从两山之间的谷地出来,朱柯抬头一看,天色黯淡,几处浓云聚集,日光稀薄,他啃着干粮道: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王爷,今日或许要下雨。”


    陆沧问身旁一个校尉:“还有多久到苍水县?”


    那校尉是朱柯从军中找到的本州人,熟知方向,“走快些,一个时辰就到了。”


    下了雨,山路就泥泞难行,沿路的驿馆也破败不堪,难以歇脚,只有去县城外扎营造饭。陆沧令众人打起精神,继续上路。


    天公不作美,未时刚过,两三滴雨就从云间坠下,众人冒雨前行,急一阵缓一阵走了十里,不料雨越下越大,荒野上起了阵白茫茫的雾,雷声隆隆。


    “王爷,前面就是县城了!”引路的校尉指着远处的城墙喊道。


    陆沧派人去叫门,守城的士兵正坐在门洞下打盹儿,迷迷糊糊地睁眼,雾里竟出现一片黑压压的人马,他还以为是流民军来了,屁滚尿流地跑到门里,脚前“嗖”地扎下一支箭。


    陆沧收回弓,对朱柯道:“你去好好地同他说,我们穿城而过,寻个地方避雨,不惊扰百姓,另外叫县官出来见我,我问问民情。”


    这苍水县本是个人口五千户的上县,但近年因征兵和饥荒,户口减半,加之又下了大雨,家家门窗紧闭,街巷了无生气。


    朱柯跑腿很快,等了不到半柱香,苍水县令就带着一群灰头土脸的小吏出来拜见,跪倒在地口称千岁,那战战兢兢的模样好似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陆沧照例问了几句话,这地方偏远,县令不用去京城述职,如今堰州刺史死了,郡守又逃了,他治理得怎么样,全凭自己的良心。


    县令第一次见这么大一尊佛,头都磕得发晕,如履薄冰地回了话,又请他去县衙:


    “燕王殿下驾临敝县,某等本该为您接风洗尘,可敝县穷困,实在没有上得了台面的歌舞宴席,怠慢了殿下和长官们,小人实在惭愧。”


    “无妨,军队带了口粮,不用你们开粮仓。”


    话虽如此,县令还是把陆沧和三个将军请进衙门,在内堂设宴,让自家夫人领着仆妇做饭烧菜,治了一桌八个菜,只有鸡蛋勉强算荤,又开了坛发酸的老酒。


    陆沧觉得这举孝廉举上来的县令甚是老实,可能是被二十年如一日的仕途给磨得无心上进了,跟他同席吃饭,一句想往上升的话都没提,也未让他在大柱国和皇帝面前美言几句。


    县令夫人为众人斟酒,陆沧看她荆钗布裙,衣裳打着补丁,底下的小丫头穿得更是破旧,不禁对县令叹道:“大周官吏,生计竟如此窘迫,月俸可还领得?”


    一提俸禄,县令老泪纵横:“我们这等小官,本该每隔半年从郡里领禄米,前阵子打仗,郡里派人来收粮,因百姓逃了一批,凑不上数,小人便拿自家的交,还支了下半年的俸禄。东辽郡的治所在边境上,听说赤狄打到城外一百里,郡守就逃走了,城里也乱得很,明年的俸禄要去哪儿领,小人还不知道呢!”


    “邑侯勿忧,本王已上奏朝廷,派个贤能之士来治理东辽郡。”


    “下官斗胆一问,可有人选?”


    “尚未。”


    “您经过敝县,是要回京吗?”


    “是去白河郡。”


    县令道:“那里有乱军,杀了刺史,绑了官吏,凶得很呐!王爷是要去剿灭这帮贼人?”


    陆沧不欲多说,只道:“三万人不足为惧,听说那流民帅颇有本事,本王想见见。”


    县令点头喃喃:“那就是要招安……”


    朱柯在一旁给他满上酒,笑道:“邑侯能再饮否?我瞧着有些脸红了。”


    “失敬,失敬……”县令连忙拱手。


    酒足饭毕,雨仍未停,哗啦啦地浇着瓦檐,天色更加昏暗。县令再三请贵客留下住宿,陆沧婉拒了,得知士卒在城中废弃的酒楼商铺躲雨,便答应去客房稍作歇息,等雨小了再赶路。


    其余三个将军在隔壁屋子小憩,他让朱柯找出笔墨,坐在窗前点灯落笔,打降书的草稿,写写停停,用了半刻。屋外有人进来添茶,是县令的儿子,七八岁的年纪,生得白白胖胖,大冷天穿一身厚厚的灰袄子,风一吹,布料往里凹陷。


    陆沧叫他过来,用匕首挑破袄子的袖口,轻飘飘的芦花飞了出来。这孩子不敢说话,怯生生地站在桌旁,垂着眼皮,陆沧从荷包里给了他一片银叶子:


    “让你爹给你添件夹棉的袄子,这样的衣裳,冬天穿不得。”


    又在他肩上拍了拍:“可读书识字了?”


    男孩嗫嚅道:“回王爷,草民还没上学,只认得几个字,帮娘看账本用。”


    他说着,往纸上瞟了一眼,露出困惑的表情。


    陆沧温声道:“你还小,自然看不懂,等长几岁就懂了。去吧,不用再来侍候我。”


    男孩应下,转身离开。


    客房年久失修,飘着一股霉味,朱柯支开点窗子,雨丝随风斜飞进来,沾湿了木桌。他要关,陆沧也嫌屋里气味不好闻,叫他开了条缝,捡新的纸张写劝降书,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写完了,他在信的末尾盖了个章,正要收起,鲜红的印章上“啪”地落下一滴雨珠。


    朱柯“嗐”了声:“这雨怪烦人的,也不知何时能停。”


    陆沧拎起信纸看了看,他的“燕王之宝”糊了一角,剩下三个字倒也能辨认,想要吹干收起,朱柯却是个操心的命,劝道:


    “王爷,这信是您写给流民帅的,既要招安,还是盖个规整的印,以表诚意。”


    “就你多嘴。”


    陆沧将那纸揉成一团,放到灯上烧了,火焰撩过,白纸变得焦黑,冒出几缕青烟。


    朱柯还在絮絮叨叨:“小人以为,印比字还重要,字可以仿,印不好仿,像您的柱国印,天底下就找不出第二枚来。这封劝降书送出去,万一被有心人在路上截了,删词改句照着抄,印鉴是假的也没用,您说是不?”


    陆沧打趣:“旁人不在,你就敢来教训我了。”


    朱柯跟他最久,知道他私底下性子最是随和,嘿嘿一笑:“时康那小子要在我就不敢,把他教坏了,过几年也来教训王爷,惹您厌烦。”


    他殷勤地铺开第三张纸。陆沧提笔蘸墨,一气呵成地写完,玉印落下去的那一瞬,冥冥之中突然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闪过,左手顿在了空中。


    “……王爷?”朱柯不解。


    陆沧回神,盖下印,“写好了,你收着,明日派个机灵的信使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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