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正时分,段珪带着人马在东城门外列阵,与大伙儿说了此去行程、回京后的封赏,一张嘴滔滔不绝,那精神焕发的模样活像他捣了赤狄可汗的大营,杀得片甲不留。
陆沧漫不经心地听完,骑马送行至城外三里。
军队如搬家的蚂蚁在旷野上连成黑线,他远目望着起伏的巍峨苍山,忽想起这时节江南的风光,山尚青水尚绿,秋风过处起笙笛。
自打十五岁从了军,他一年之中有八九个月都在外征战,连续四年都不曾在家过中秋,兵荒马乱的日子过久了,难免心生厌倦。要是堰州的流民军投降够快,新官上任够早,或许他还能带新妇回溱州过年,让母亲看看儿媳,这一回去,他就不想再当朝廷的利刃了。
也不知北边长大的两只狐狸能不能适应南方的气候,他帐下有个校尉就是堰州人,说溱州太湿了,尤其是春夏之交阴雨绵绵,那股湿气直往骨头里钻。
“王爷,地窖里的粮食都发完了,我叫了几个百户,把多余的押送去邻县。”朱柯在陆沧身后递上一个竹筒,取出纸来,“您入城第一天派斥候出去打探,这是南边那队刚刚交来的。”
五日前,陆沧派了十个经验老道的斥候,两人一组,从五个方向离开,勘测本州道路、流民灾情,将沿途所见所闻报来。此时他展开纸张,快速扫了眼,上面画的是两条山间的蜿蜒小路,南北走向,在标着“乌梢渡”的地方汇集,不是段珪带兵走的官道。从乌梢渡又分出两条路,往西可通向梁州的长阳郡,南边可通往本州的白河郡,那里是流民军的老巢。
根据斥候的描述,这伙流民军号称“褐衫军”,大部分都是难以度日的老百姓,因天灾和战乱活不下去,才加入军中讨生计,领头的流民帅乃是一个白河郡的豪强,姓张,颇有财资,当地郡守和一众官吏都被他绑了,圈禁在官署里。
半年前,褐衫军还是一支由张家集结成的千人小队,短短三月内聚众上万,打着为民除害的旗号,闯入州治杀了堰州刺史,自此更得民心。他们在南部的三个郡劫富济贫,把府库的金银、兵器、粮食分给部众,许多背井离乡的百姓听到能吃饱肚子,两眼都放光,纷纷自告奋勇要加入。
陆沧用马鞭指着地图:“我们此前北上,走的是梁州的官道,这里还未曾去过。军中可有识路的本地人?”
朱柯道:“派出的斥候里就有一个,我等会儿再去营里问问其他人。”
“白河郡离云台城五百多里,若是路通,疾行也要走上五日。”陆沧思忖,“这伙人在郡里休整,近来没有动作,或许在图谋后计。如果他们想端朝廷的饭碗,我派人修书送去,与他们谈拢,这倒方便,只怕他们商量后投了长阳郡的太守,成了私兵,与朝廷对抗。”
朱柯点头:“王爷想的正是,长阳郡和白河郡接壤,那长阳郡的徐太守养了私兵两万,连带郡兵三万,前些日子赤狄快破了关,国难当头,这五万人也没见挪动,可见当成宝贝养着。还有一件,您受命去邰州平了虞旷的叛乱,现今四位柱国里,除了段丞相和您,只剩下一位卓将军,虞旷一死,卓将军不免心有忌惮,这位徐太守正是他表弟,两人还是儿女亲家,徐太守的儿子七月份南下娶新妇去了,尚未归家。”
陆沧也有此顾虑,兔死狐悲,虞旷的势力被铲除,另一位柱国看在眼里,必然有所防备。长阳郡守去年没有纳贡,还放任手下殴打京城派来的税官,十分跋扈,就是明里和朝廷对着干,他要是收了东边的三万流民军,在人数上就成气候了。
“此事宜早不宜迟,我回府布置城防,留三千人在此,明日启程。你这就去寻个熟路的向导,我们走小道。”他吩咐朱柯。
说走就走,太阳还没升到正当空,陆沧就坐在韩王府的书房处理公务了。他一进去就是几个时辰,不让人打扰,到晚饭时分也不见出来。
他不在,西厢房的氛围也没有变得轻松。两个侍女在榻上做针线活,皆面色凝重,一声不吭,而叶濯灵蹲在木盆边,撸起袖子洗狐狸。
每逢心神不宁之时,她就会把汤圆揪过来大洗一通,用羊奶皂擦得干干净净,再用葛布裹着它放到炭炉上烘,烘干抹上桂花茶油,然后收集它掉的毛捻线,煮水烤干储存起来。
洗完狐狸,她自己也彻彻底底洗了个澡,从旧衣服里捡了几件轻薄吸汗的叠好,又从橱子里翻出一个用狐狸毛混着羊毛织成的大褡裢,念念有词地数里头的东西。褡裢里放着草纸、香皂、月事带、炭笔、刻刀、金疮药、刷牙子等物,都是这几日陆续备好的,用油纸裹好塞在竹筒里,码得整整齐齐。
她试着把褡裢挎在肩上走了几步,不重,好带。
采莼做完了手头的活儿,小声问:“郡主,这样真的能行吗?要是被发现……”
叶濯灵心里也打鼓,可她绝不能说自己不行,把褡裢塞回橱子,语重心长地道:“树挪死,人挪活,只要我还在那禽兽身边,就什么都做不了,离了他,则大有可为。你们跟了我好几年,是知道我的,我答应过你们的事,必定会做到。”
银莲比采莼年长,要稳重些,收起绣花绷子,目光坚定:“老王爷待我们这些下人恩重如山,能为他尽些力,是我们做下人的福分。我只担心郡主您,我要是被抓住,就一刀抹了脖子,横竖是贱命一条,没甚可惜的,可您是尊贵的人,和我们不一样啊。”
叶濯灵被她说得鼻子发酸,“什么尊贵不尊贵!我爹说了,这世上没什么高低贵贱,只有活的死的两种人。我要活着,你俩也给我好好活着。”
汤圆趴在木架上,披着巾子,歪头听她们谈话,雪白的绒毛已经快烤干了。
叶濯灵又转过脑袋,冷若冰霜地对它说:“世上也只有活的和死的两种狐狸,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把你做成围脖,省得让别人折磨你。汤圆,你别怪姐姐心狠,离开家,我就要对你严格了,你是一只懂事的狐狸,懂事的狐狸是不会天天问姐姐要肉干吃的,也不会吃了肉干才去干活,好吃懒做的小狐狸死了之后,是要被阎王爷判去十八层地狱给大公鸡啄成筛子的。”
采莼忽然想起来:“郡主,那半块肉干还没喂给它。”
叶濯灵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油纸包着的肉干,越看越舍不得,这是煮熟后风干的田鼠肉,煮的时候还放了八角桂皮,香得她都要流口水。
汤圆甩掉身上的葛布,伸爪来掏,她在架子上“啪”地拍了一掌,它便知趣地趴好了,伏低身子。
“省着点吃。”叶濯灵看它香喷喷地嚼着肉干,心疼得紧。
汤圆吃着吃着,耳朵尖一动,叼着肉干蹿回笼子。她打了个手势,两个侍女知道有人来,都出去了。
外间门一响,陆沧大步流星地走进屋,左臂挽着外袍,边走边解腰带,唤人抬热水到净室里。
“夫君用过饭了吗?”
“没,一会儿他们送来。”
叶濯灵接过他的黑袍,顺势托了一下他的腰带,不料手腕一沉,那腰带“铛”地砸在地砖上。她尴尬地捡起来,一只手还不行,得两只手,和拖板车似的把他这条银闪闪的腰带叮呤咣啷地拖到了矮榻上。
陆沧脱完里衣,一抬头,却见她汗都出来了,不禁好笑:“我换了把刀挂上去,是有些沉。”
他拎过她的腕子,揉了揉,“还好,没脱臼。你也太虚了,吃那么多怎么不长手劲儿?”
叶濯灵咽下要破口而出的脏话,低着头解他的短裈,被他一把按住,攥着手推出去几寸远,膝窝碰到凳子沿,一屁股坐下。
“我明早去白河郡,卯时出发,今晚需好生安歇,你别来蹭我。”
陆沧自觉这话说得在理,把裤袜抛在衣桁上,踩进水桶,用热水抹了把脸。再睁眼,她愣愣地坐在凳上,好像受了冷落,双手放在腿上绞着,眼眸被蒸腾的水汽熏得云雾缭绕。
他伸出一只胳膊搭在桶沿,手掌向下招了招:“夫人,你过来。”
……他有毛病吗?
刚把她推开又叫她过去!
叶濯灵心中骂骂咧咧的,脸上也绷不住了,冷冰冰地望着他,嘴角耷拉着,走到一半,被他一拉,差点栽到桶里去。
陆沧握着她的巴掌,放在嘴边,对着莹白的细腕吹了几口气:“你骨头脆,方才没弄疼吧?”
水花溅到她的脸庞上,顺着鼻梁滑下,有些滑稽,那双剔透的眼珠映出他的轮廓。半晌没听到她答话,他便用指腹揩去那滴水,又捧住她的小脸,故技重施地揉搓起来,搓完眉毛搓耳朵,搓完耳朵搓腮帮,无名指按住脑后的风池穴,力道适中地按摩。没一会儿,她冷冰冰的神情就被搓化了,一张脸红扑扑的,看上去气血充足,像只熟透的桃子,额际的绒毛炸开了花,搔着他的指尖。
他凑近她的颈窝深嗅几下,甜丝丝的气味让他心神放松,撤了手往后靠去,眯起眼懒懒道:
“今日不劳烦夫人替我擦身沐浴,你就坐着,我同你说会儿话。”
她把脑袋贴过来,陆沧怔了一下,大手又覆上她的脸颊:“还要搓?”
叶濯灵“啪”地打掉他的手,没好气地道:“我是让夫君看看,你把我睫毛弄到眼睛里去了!”
陆沧后知后觉地“唔”了一声,“你别动,我给你弄出来,头低点儿。”
她反手把凳子拽到身下坐着,上半身倚着桶,他右手虎口一张开,她的下巴就搭了上来,两瓣唇微微撅着,左眼闭上,右眼努力地睁大。
“你看见没有?是下面的。”
“我知道在哪儿。”他托着她的脸转向烛台,往指头上呵了口热气,轻轻地翻开她的下眼睑,那根黑色的长睫毛有一半粘在了里面。
“我在草原上拷问过赤狄俘虏,他们也是棕眼睛,但头发眉睫都是浅色,和你生得不一样。你若是个黑眼睛,当真瞧不出胡人血统。”
叶濯灵只想让他赶紧把这根碍事的睫毛弄出来,听他扯这些无聊的,就很不耐烦,但也不能表露,便顺着他说:
“谁知道怎么回事,我娘生了我哥哥,是个黑眼睛,生了我偏是这个色儿,可能她生着生着肚子里就没墨了吧——哎哟疼!”
转移她注意的工夫,陆沧已把那根睫毛拔了出来,吹到地上,“好了,以后都不扎了,你闭一会儿眼。”
叶濯灵恼怒地叫道:“你能不能闭一会儿嘴?”
室内顷刻间静了下来。
她感到面前的水汽都凝结住了,心惊胆战地咽了口唾沫,张了张嘴,声音又细又软:“夫君,我不是故意的……”
陆沧被她吼了,不悦道:“你睫毛生得硬,从根上折了,扎过一次,就会扎第二次,我把它斩草除根是为你好。长痛不如短痛,你现下忍忍,日后就省事。”
叶濯灵捂着右眼,用左眼可怜巴巴地瞅着他,他正色道:“夫人往后再不可对我大呼小叫,便是在床上,也不许这般同我说话。若我白日里受了旁人的气,回家你再来呛我,我盛怒之下,就……”
他想了想,语气更沉:“就不给你搓脸了。”
……谁稀罕!
叶濯灵在心里轻哼。
饭菜的香气从帘外飘来,是洒了芝麻的馕饼和肉粥。
陆沧做事不磨叽,一面拿丝瓜络洗身上的尘垢,一面对她说:“你好好坐着,我同你讲讲云台城的守兵布局。咱们这座城虽建在咽喉之地,城内却无满库金银、满仓粮食,是用来防御赤狄的,现今赤狄已退败,没别的乱军打进来。我此去招降流民军,最多用半月,五万人带出去,驻扎在半路,等堰州的事一了,就顺道南下,届时再把你接来军中。”
“夫君不带我去?”叶濯灵趴在桶沿问他。
“军中不能带女人,行军也辛苦,万一我们与流民军谈不拢,就要开打,我抽不出空看顾你。”他放缓语气,“夫人就在城中住着,这一城老弱病残也要靠你抚恤,你处处为百姓打算,做这个正合适。”
“夫君不是分给他们粮食牲畜,该做的都做完了吗?”
陆沧这么说,其实只是为了让她觉得自己能有桩活儿干,是个不可或缺的角色。他解释道:
“我是外乡人,你是本乡人,我总有考虑不周之处,百姓信任你,全靠你查缺补漏。我在外办差,夫人在内管家,这正是同心协力,相辅相成。”
叶濯灵把头点了一点,“承蒙夫君看重。不过这城防之事,我从未学过,夫君还请说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