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凶它作甚?”
陆沧让汤圆仰面靠在自己身上,左手揉着它的肚子,右手在它下巴处轻轻地挠,像逗婴儿那样抖起腿来,把它四只小爪子颠得一翘一翘。
他的声音不自觉放软:“长得和你姐姐一样秀气,又这么爱娇,以后不知便宜了哪只公狐狸。”
汤圆被他挼得好不安逸,张嘴咽下掰碎的糕点,敷衍地轻咬他的手腕表示感谢,忽然耳朵一撇,杏眼往上瞄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陆沧觉得它的神情简直跟人没两样,再养养兴许真要成精了,下一刻,就听朱柯高声禀道:
“王爷,华将军求见。”
辰时未到,临行的一干人都在收拾东西,就等早饭后出府,在城门处分别。此时华仲过来找他,应是有要事。
“夫君,把汤圆给我吧。”叶濯灵忙道。
“你歇着,我再抱一会儿。”陆沧捏着手里软乎乎毛茸茸的狐狸耳朵,唤朱柯,“叫华仲过来,有事说事,别耽搁时辰。”
他把汤圆往肩头一甩,系好腰带,整了整衣冠,汤圆就像条纯白的围脖,蜷着身子将他修长的颈项裹住,一大一小真个是亲密无间、形影不离,看得叶濯灵暗暗跺脚。
这死孩子,吃了人家几块零嘴就这么献媚,可别误了大事!
陆沧打开小兵送来的食盒,里面有一碗寡淡的粟米粥、一碟芝麻椒盐烧饼,并一小碟切成片的酸黄瓜,他刚才只顾吃叶濯灵做的桂花糕,这些早饭都没动。
叶濯灵给他续上热茶,亭外的华仲已走了过来,抱拳行礼:
“小人给王爷、郡主请安,段将军正在写公文,差小人过来,借王爷的柱国将军印一用。段将军说云台城去京千里,他带着我们五万人走官道,一来途中穿过县城,给县官郡守看了文书,方便他们招待军士;二来当今天下不宁,倘若碰上不识好歹抢夺辎重的州郡兵,可借您的名头压制;三来到了京畿,好给守卫京师的中领军看,他和王爷是故交,看到印就会放行,不会多问。段将军提前回京,大柱国那儿好说,只是要对陛下有个交代,王爷既答应了他,还请别计较他之前在气头上使性子,给他盖个印,他到了京城一定把王爷的军功如实报上。”
这段话说得有理有据,最后一句显然是华仲自己加的,怕他不借,替段珪赔了罪。
陆沧还没发话,叶濯灵就抬起头,没好气地道:“既要王爷原谅他使性子,就该自己来,何必差你来一趟?段将军住在主屋,离这儿只隔了个院子,公文就那么难写,他抽不出空亲临?”
陆沧在桌下拍了拍她的手背,喝了勺粥,吩咐:“朱柯,你让园子里那士兵跟去,等段将军写完就落印。华将军,夫人脾气直,你莫要把她的话也回了。”
华仲心下一松,低着头:“多谢王爷,小人心中有数。”
“王爷,还是我去吧。”朱柯怕段珪有什么坏心眼。
陆沧却不以为然:“你是本王的亲卫,不必做这等小事。”
“……是。”
朱柯听懂了言外之意——段珪这种没胆识魄力的绣花枕头,只配派个小兵盯着。
叶濯灵抿了口热茶,视线落在朱柯身上。只见他从皮袋里掏出一个小铁匣,足足缠着三道锁链,依次解开来,打开盒盖,里头竟还有个木匣子,也上着精巧的锁,不是寻常样式。
……这个护卫果然行事缜密,难怪陆沧这么器重他。
朱柯在内锁上按了几下,“咔”地一声,木匣打开,那枚扇形的小玉印呈现在众人眼前,他拿起来交给小兵,把两重盒子放在花园的石桌上。
小兵领了印,随华仲去了。
“夫君好歹让朱大人跟着,妾身虽是妇道人家,不懂官场之事,却隐隐瞧出段将军与夫君不睦,若是他背地里使坏,可如何是好?”叶濯灵担忧道。
陆沧夹了一块桂花糕,送到她嘴边,她瞟到不远处的外人,害羞地摇头推拒,他说了声“张嘴”,执意让她咬了一口,这才满意道:
“那放哨的小兵识字,要是段珪写了什么不利于我的东西,他能看懂,况且我与段珪相处三月,知他没胆子和州郡乱兵对阵,要我的柱国印就是为了吓吓人。再说朱柯若去,段珪定会认为我在防备,又要闹一场。我最怕他闹,碍着他父亲的情面,不好教训,他一走,我就轻松多了。”
叶濯灵咽下桂花糕,乖巧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夫君想得周全。”
陆沧叹道:“我就是嫌麻烦,今日不借他,他记恨在心,日后来纠缠,没个安生。”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虽说他在军中呛过段珪不少次,但段珪铁了心要做什么事,他是没拦过的,做完也没怪罪。
他又勾唇笑道:“夫人这般脾气,倒和我母亲年轻时有些像。她如今年岁上来,比几年前好说话许多,只要知道你像方才那样向着我,就不会与你为难。”
汤圆嘤嘤叫了两声,从他肩上跳下来,陆沧还没摸够,捧着狐狸脑袋搓揉一番,才放开它,“对了,母亲信佛,养了一院鸡鸭,你需管好汤圆,不要让它随意走动,伤了生灵。”
叶濯灵不明白他的话题怎么跳得这么远,一眨眼就从段珪说到他母妃了,他明明身处千里之外,一堆事儿还没处置,就在想带她和汤圆回家。
男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啊?
她忽然想起她爹那句“老婆孩子热炕头”。
……他一定是在想让她下小崽!
她警惕地往后挪了挪,随口应道:“汤圆很乖,不吃生食。”
然后拽了一下汤圆的尾巴。
小狐狸点头:“汪。”
陆沧越看它越爱:“日头底下看,这脸盘子更像夫人了,只是瘦弱得紧,抱起来轻飘飘的。”
“到冬天就长胖了呢。”叶濯灵敷衍他。
陆沧弯腰打开汤圆项下的荷包,里面还是昨天那枚爪子形状的印章,像朵小小的红梅花,玲珑可爱,“等它成了精,就拿这印盖在宗谱里,我家多添一个人口。”
夫妻二人吃着早饭,又扯了会儿家常,过了辰时,华仲和小兵回来了。
小兵在台阶下禀道:“王爷,段将军写好了,文辞恳切,还夸您带兵有方,印章盖在他的私印后。”
华仲也出言称谢,把印章交还给小兵,让他放在石桌上的匣子里,他没走几步,只听一声“慢着”,台阶走下一个袅娜身影,月眉微蹙,怀中抱着只雪狐。
“夫人?”
叶濯灵没教训他,手一松,让小狐狸蹿到桌下趴着,自己转身面朝几尺外侍立的朱柯,不满道:
“朱大人,你是燕王府的护卫指挥使,在外大伙儿都尊你一声‘统领’,王爷有个大小事都倚重你,怎么今日竟这样疏忽?”
朱柯不料她突然斥责自己,十分摸不着头脑,但看陆沧坐在亭中,好整以暇地瞧着这儿,便赶紧把脖子一低,拱手:“小人洗耳恭听。”
叶濯灵叹了口气,从小兵手上接过柱国印,放在掌心端详一阵,然后端到他面前:“这柱国将军印是王爷让你贴身带着的,比那征北将军印、燕王印还要紧,是一整块大印上分出来的小印。别的印章弄坏了还能再做一个,这个弄坏了,上哪儿再雕一个能和其余三块小印拼起来的?这么要紧的宝贝,朱大人就由着别人放回去,自己都不过手摸一摸看一看?我父亲原来也有个金印,就是我兄长碰过,他也要拿来擦擦灰,自个儿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
朱柯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实则他离桌子不过一根矛的距离,习武之人眼力好,他站在那儿,能看清匣中的印章是不是好的,走过去上锁也就罢了。可叶濯灵的话合情合理,这印是他拿出来交给小兵的,理应由小兵交给他,他再放回去。
……妇人家心思细,就爱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较真。
他腹诽一句,汗颜道:“郡主教训的对,确是小人偷懒了。小人愿自罚半月俸禄……”
说着眼神瞟向陆沧。
陆沧无意当着小兵和华仲的面罚自家护卫,放下筷子,对叶濯灵道:“夫人替我着想,我心甚慰。朱柯在军中待惯了,虽手脚粗笨,却办事得力,这么多年没出过纰漏,我才让他保管印信,夫人看在我面上,这次就不罚他了,如何?”
朱柯听了这“粗笨”的评语,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他已经是王爷手下心思最细的人了,以前王爷还在大柱国面前夸过他行事周密,这下为了哄夫人,真是什么词儿都能往外说。
“我本也不想罚他,夫君要真罚了他的俸禄,岂不叫朱大人怕我?”叶濯灵挑眉望着朱柯,摩挲着掌中的印,“怕我倒是好的,若是心里埋怨记恨,迁怒于夫君,我可来不及后悔。”
朱柯苦着脸道:“郡主说这等话,小人只有剖心为证了!主子教训下人是家常便饭,就算王爷罚小人一年的俸,小人也绝不敢有二心,做忘恩负义的禽兽。夫妻敌体,您向着王爷,小人为您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谈何记恨?”
叶濯灵转了转眼珠,大大方方地道:“朱大人,我也不瞒你,我疑心你看不起我这个罪臣之女,所以才说这话来敲打你。你既把我当成王爷的妻子,为何我与王爷成婚六天,你都没叫过我一声‘夫人’?我的郡主之位,早就随着家父葬入地下了,朝廷赦免我,只会免我死罪,万万不会保留封号,陛下开恩封我诰命,封的是从属于王爷的家眷。”
这话可把亭中得陆沧听得太舒畅了,她在下人面前摆夫人架子,不就是在意他吗?看这样子,她已经准备好跟他回家过日子了。
于是他正色道:“这说的很是,往后你们都唤她夫人,不要再提什么郡主了。”
而朱柯则是汗流浃背——被说中了。
他打心眼里觉得这穷乡僻壤、牵扯到谋反还刺杀过王爷的郡主不配给王爷当妻妾,所以还拿以前的封号叫她,但这并不符合礼制。
“小人粗笨,断无看不起夫人的意思,只是听夫人的侍女这么叫您,就学着了。”朱柯心一横,冲她跪下,脑门朝地砖重重磕下去:“请夫人恕罪!”
叶濯灵抿紧的唇角一松,待他磕出一个血印子来,才虚扶他一把,嗓音放轻了:“朱大人快起来。我是个直肠子,想到就说,你别往心里去。”
朱柯此刻再也不敢小瞧她,这女人太会狐假虎威、杀鸡儆猴了,她让外人站在旁边看着自己给她磕响头!
“我不多说了,这印章可是完好无损的?”叶濯灵摊开手。
朱柯仔细看过,“是。段将军知道这印重要,不会损坏。”
叶濯灵点点头,“如此就好。”
她转过身,把东西放进匣子,盒盖“咔哒”扣上,右手松松地搭在匣子顶部,“朱大人,劳烦你上锁了。”
朱柯应诺,从她身后走过来,用钥匙依次上了内外四道锁,足足用了半盏茶的工夫。
叶濯灵夸奖:“王爷说你粗笨,乃是谦虚,你保管印鉴有一手,它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汤圆用尾巴勾着她的腿,胡须抖动,看起来有点儿不耐烦,她蹲下身逗弄汤圆,在它脖子下挠了好一阵,紧了紧小荷包的束带。它站起来,摇着尾巴走到华仲脚下,期盼地望着他,好像在等喂食。
“还没吃饱呢!懒得管你了。”
叶濯灵提着裙子走上台阶,坐回陆沧身旁,看着华仲、小兵和狐狸都消失在院子里,暗舒一口气,冷汗从背上滑下。
腿脚沉甸甸的,似压着千斤重的巨石,连挪一下都没力气了。
淡淡的杏仁味飘过来,陆沧侧首嗅了嗅,忽然开口:“夫人在紧张什么?”
叶濯灵一激灵,也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来的,面露担忧,凑近他附耳道:“夫君,我刚才那样说朱柯,他磕头都磕破皮了,真不会记恨我?”
“不会。”
陆沧释然,她原来是色厉内荏,当时嘴巴厉害,事后就心虚了。
她腼腆道:“我怕下人们日后欺负我,想要立威,所以才如此,夫君别笑话。”
“你很好,不像别的女子畏首畏尾,什么话都不敢在我面前说。”陆沧喝着茶,长长的睫毛遮住眸光,“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他嗓音低沉,说起话来直截了当,像根棒槌杵着耳朵往里怼。
叶濯灵捧着茶杯,不知怎的,心头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她并不是一个善于低头的人,连续数天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装出另一副模样,会累。
身心两重的疲倦让她透不过气,短暂的沉默后,她轻声问:“夫君真把我当夫人?你杀了我父兄,我只能尽到妻子的责任,是不会喜欢你的。”
他“唔”了一声,觉得她在嘴硬,是拗不过心里那根刺,但还是顺着她说:“我不图你喜欢。你既然放弃了杀我的念头,就跟我一起好好过日子,不要再想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