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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露绝活

作者:海鸥不睡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他的声音回荡在耳畔,在脑海中四处乱撞。


    天旋地转间,胃部一阵痉挛,刚吃的饭顺着食道返了上来,她痛苦地捂住胸口,眼花缭乱地站立起身。汤圆被吓到了,顺势跳下地,在她脚边不安地转圈。


    陆沧不料她突然想吐,赶忙扶住她,给她拍背顺气,拍了几下,她用手撑住他的肩膀,喘了几口气,缓缓坐下,颤着手指向茶杯:


    “水……”


    他把杯子递到她嘴边,她灌了几口,又缓了片刻,终于咳嗽数声,哑着嗓子道:“夫君见笑,我噎着了。”


    她正好好地说话,怎么就噎到了?


    他有些奇怪,可看她这样,确然是胃里不舒服,只能道:“这饭油腻,吃下去烧心,别抢着往嘴里塞,顿顿都照你这么吃,迟早要吃伤了。”


    桌上只有一盘普普通通的菜而已,就是油重,猪肉放在京城或他的封地,富人们根本不屑吃,何况是油渣?这丫头可怜巴巴的,风卷残云吃掉一碗多,可见平时餐食根本没几两油水,拿猪油拌饭当个宝。


    怪不得这么瘦,抱在怀里都有几指宽的空余。


    “等堰州的事情一了,我就带你回溱州,你想吃什么尽管说,我让厨子好好整治,一顿五斤肉、十只鸡也不是问题,先委屈夫人这阵子。”


    陆沧从地上薅起小狐狸,将它四脚朝天放在腿上,汤圆不适应地蹬爪子,尾巴夹紧了,张嘴咬他的手腕,没敢下死口。


    这话倘若从别人嘴里说出,叶濯灵定要感激涕零,可偏是他说的,她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这上面,冷汗涔涔地盯着汤圆脖子上挂的小荷包。


    “你这是拿什么做的?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荷包。”陆沧好奇。


    她强作镇定:“我娘来自草原最西边,她教过我用骨针编织物件,比牧民打毡子简单多了。我得空就用汤圆掉的毛捻线,织个小玩意儿。”


    狐狸毛织出的荷包又轻又软,还有弹性,能装比它大一点的东西。袋口串了条细绳,她早晨挂上去的时候,口是紧紧收着的,这会儿略有放宽,袋中微微鼓起。


    里面的东西被人拿走,塞了个新的。


    叶濯灵的心狂跳起来,那人往里放了什么?


    “原来如此……草原最西边,那就是赤狄的处月部了?”


    “嗯,阿娘是被人贩子卖到大周来的。”她极力绷着声线,不让他听出气虚。


    陆沧的手指就要撑开荷包,而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撕破她的伪装……


    不,她不能死在这儿!


    她不甘心功亏一篑!


    叶濯灵暗暗握紧拳头,指甲在掌心嵌出印子,这一刻的焦躁惊慌无人知晓。她不能表现出来,她还要装成若无其事,好像里面装的是个清清白白的小萝卜……


    不对,也许里面的东西看起来就是清清白白、于人无害的呢?


    也许是枚铜板、是个佩饰,反正不是她塞进去的那张纸,也不是她塞进去的值钱的玩意!


    那人看完纸上的字,应当烧去,肯定不会留着,值钱的玩意他拿到手就不会舍得奉还!


    可要是别的能泄露身份的东西,该怎么办……


    陆沧把荷包中的东西掏了出来,原来是一张揉成团的黄麻纸。


    这动作发生在瞬息之间,可在屏住呼吸的叶濯灵眼里,漫长得像一个时辰,那张黄色的纸一入眼,她只觉天要亡她,胸中爆发出一声呐喊,随即眼前发黑,若不是撑住桌子,就要从凳子上滑下去。


    还有希望。


    她绝望地告诉自己,还有希望,也许那不是她写的信。


    ……可上面写了什么?


    那个人为什么要写信回她?按她说的给汤圆扎个小辫子就好了呀!


    多此一举!画蛇添足!武夫,烂泥扶不上墙的武夫!


    她想到信中内容,定睛看汤圆,这一看,犹如天崩地裂,死期将至——她没在汤圆头上看到小辫子,尾巴上也没有!


    ……是拒信。


    她僵在凳上,摇摇欲坠。


    陆沧望着她,不动声色地展开纸,她娴静地微笑,嘴唇苍白。


    “夫人是否要去床上躺着?”


    “不用,坐坐就好,饭菜克化得动。”


    陆沧对她过分难看的脸色不免担忧,垂眸一瞧,却不禁笑了,把皱巴巴的纸平摊在桌上:


    “看你心疼柴火,却忒浪费纸张,这么大一张纸,只写了一个字。这是什么意思?”


    叶濯灵本来快要厥过去了,听他这样说,仿佛抓到了救命毫毛、接到了久旱甘霖,鼓起勇气往纸上看去——


    只见那黄麻纸上写了个七扭八歪的“善”字,再无其他。


    善,即为好。


    ……是答应的意思。


    她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咚”地砸进胸腔,食道里堵着的米饭也滑进胃,悠悠地呼出口气,想要站起来抱汤圆,可双腿软绵绵的,已是出了一身虚汗,手都抬不起来。


    老天爷跟她开了个刀尖上的玩笑,所幸她没自暴自弃,所幸她坚持到了最后关头!


    叶濯灵重新振作起来,将茶水咕嘟嘟全灌下肚,顾不上仪态,用手背抹抹嘴,强打精神嗔怪道:


    “谁叫夫君给汤圆剪了指甲!它讨人嫌,没了防身的长处,还不被人拎去做围脖?所以我把这个护身符找出来挂上了,想让它收收野性,与人为善。这黄纸上的‘善’字开过光,我给它念了三遍《莲花经》呢。”


    陆沧皱眉:“这不是你的字。”


    他今日写信的时候,她改了一两处,字迹娟秀小巧,不似这般难以入目。


    叶濯灵拍手道:“夫君好眼力!夫君走南闯北,可曾见过飞禽走兽写字?”


    陆沧奇道:“我只在京城见过南越进贡的象用鼻子画图,你这狐狸也能写字?”


    她心想这就是他孤陋寡闻了,聪明的狗经过训练,都能凭记忆在沙地上扒拉出简单图案,何况是汤圆这么天赋异禀的狐狸精?


    “我让它给夫君露一手绝活!复杂的字它不会写,护身符的字是我握着它的嘴写出来的,所以显得歪,简单的它会写几个,还会画押。”


    她清清嗓子:“小汤圆,上学了。”


    汤圆从陆沧手里脱出,在桌前规规矩矩地坐好,没等她喊口令,就流畅自如地完成了作揖、转圈、卧下、打滚、害羞、装死等一连串动作。


    叶濯灵想展示的是汤圆对她服从,结果这孩子爱显摆,一股脑儿全做了,很有自己的想法,眼神就粘在菜盘上。


    她用筷子夹了一粒油渣,在水里涮去咸味,抛给汤圆,“好狗,好狗,坐着别动。”


    汤圆得了奖励,昂首挺胸,两只眼睛弯成月牙。


    “喜不喜欢吃这个?喜欢,给左手,不喜欢,给右手。”


    汤圆伸出左爪搭在叶濯灵手心。


    陆沧看得频频点头,狐狸居然也能当猎犬训,“当真奇了。”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叶濯灵站起来,因为方才太紧张,腿麻了,便在地上跺了两脚,走到橱柜前取出一碟印泥,又拿了一根三寸长的白毛笔,蘸了墨,让它衔在口中。


    “这是用它的尾巴毛捻成的笔,可好写了。”


    她骄傲地摸摸小狐狸的头,把一张大纸铺好,四角用石头镇着,命令:


    “汤圆,考试了,快写名字。”


    小雪狐专注地望着她,歪了歪脑袋,叼着笔一口气在纸上连画了三个不规整的圆圈,一字排开,然后踮着脚尖走回第一个圆,在下面画了一横一竖,是个“十”字,再在圆里竖三笔横两笔,成了个潦草但可大致辨认的“葉”字;紧接着它在第二个圆上方画了三条歪歪扭扭的竖线,又在圆里加了一横,这是在碗中散发热气的“汤”;最后一个圆什么都不用添,它的右前爪踩进印泥,“啪”地在落款后盖了个鲜红的梅花印,尾巴尖轻轻摆动。


    叶濯灵又丢了一粒油渣,汤圆敏捷地跳起来吃了,表情洋洋自得。


    这一跳,她差点“哎呀”叫出声来——狐狸背上甩出个什么东西,掉到地上,是条白色的丝线,只有一根小指长。


    这不会是……


    那人给汤圆扎辫子的线!


    秋天到了,它背上新长的毛特别浓密,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有一小撮毛被白线扎了起来。


    谁扎辫子往背上扎啊?


    叶濯灵气了个仰倒,她都快被吓死了!


    陆沧低头看着“叶汤圆”三个字,叹为观止:


    “世上竟有如此聪慧听话的狐狸,你教了它多久?”


    提起这个,叶濯灵一把辛酸泪从心底往外冒:


    “从它断奶就开始教,教到去年冬天,终于能写全了。”


    “但它只是靠记性画出来,不理解含义。”


    这话她就不爱听了,他要求也太高了吧!要是做他家狐狸,不得头悬梁锥刺股、苦读四书五经兵法谋略?


    “汤圆,一加一得几?”叶濯灵问。


    小狐狸重新叼起笔,在纸上拖了两横。


    她跪在地上,拿过笔写了“全”、“美”两个字,汤圆配合地在前面和中间加了两个“十”。


    她又拉长声音:“咱们背《史记》,大楚兴,陈胜——”


    “汪!”汤圆大叫一声,把脚一跺。


    叶濯灵满眼都是欣喜怜爱,将它抱到怀里,对着湿漉漉黑漆漆的鼻头“叭叭叭”猛亲了好几口,仰着脖子斩钉截铁地道:“简单的它都懂,它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小宝宝!”


    她的语气自豪又轻快,带着一点儿稚气,哪有这两日哀婉悲恸的模样?


    陆沧诧异之余,见四只一模一样的浅茶色杏眼紧挨在一处,脸贴着脸,齐齐望着自己,像极了窝里一大一小两只白狐在向他讨夸奖,小的嘤嘤叫,大的化了人形会说人话。


    他忍俊不禁,伸手将她拉起来,长眉一舒,揽过她的腰低声道:“夫人方才笑了。”


    叶濯灵愣住。


    她笑了吗?


    ……好像真是,刚才她太慌张,怕被他发现端倪,就下意识用笑容来遮掩。


    她的脸色倏地沉下去,变回了那个出嫁从夫的柔弱郡主,垂首沉默不语。


    陆沧道:“人生在世,应当多为自己而活。但愿夫人能早日解开心结,与我做个长久的伴,我观夫人思虑周全、御下有方,更兼胆大不怯场,口舌也伶俐,是个做谋士的料,只是欠缺阅历经验。如若夫人愿意,我每晚可为夫人讲解兵书、说说各州的形势,日后于燕王府大有裨益。”


    叶濯灵觉得这个事态有些不对劲,她是故意嫁给他来要他命的,他怎么满意得像白得了一个幕僚?还要按谋士来栽培她?


    难道她勾引男人的水平就如此惨不忍睹吗?


    她一时没想出对策,看他神情认真,不像开玩笑,面上犹犹豫豫:“这……”


    陆沧引诱她:“我每晚都叫厨房送一碗猪油拌饭给夫人当宵夜,回了溱州,有的是山珍海味,都是北边这荒凉之地没有的好东西。”


    听到那四个字,叶濯灵顿时炸了毛。


    她以后再也不吃猪油拌饭了!该死的拌饭,把她香迷糊,差点误了她大事!


    ……可恶的禽兽,每晚都让厨房做这种饭给她吃,分明就是想让她长胖、变笨、给他下一窝胖乎乎的小崽!


    然而她却只能轻声细语地回答:“夫君对妾身青眼有加,是妾身的荣幸。但妾身虽不守孝,却痛在心中,成婚三日就让妾身为夫君殚精竭虑,说实话,妾身做不到。”


    陆沧就喜欢她的坦诚,“好,来日方长。等你想找点事做了,就同我说。”


    叶濯灵又加了一句:“百姓贫困,我也不好日日弄些油渣、野鸡来吃,能吃饱就行了。”


    陆沧否决:“这不行,你太瘦了,需吃得健壮些。”


    “夫君以为什么叫健壮?”


    叶濯灵颇为好奇,从小到大她都偷着胖,只是因为有母亲的胡人血统,比城中一般的女子高半个头,看起来苗条,也就是打起仗来节衣缩食,瘦了几斤。


    陆沧指指凳子:“能扛着它在院子里跑个来回。”


    那祖传的凳子可是小叶紫檀做的啊!


    叶濯灵已经数不清对少次对他说的话感到离奇了。


    ……这禽兽,确确实实没跟女人打过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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