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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紫金参

作者:海鸥不睡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两人僵持着对峙了一会儿,段珪“呵”地笑道:“在关外我要守,你带着三千骑兵冲锋陷阵,差点被毒箭射中要害,还是我稳住军心。这回我要打,你说要招降,罢罢罢,总归是我不懂这些,叫内行人看了笑话。”


    陆沧大感诧异,他稳个什么军心?砍了韩王的脑袋就叫稳住军心?此人当真没有半分自知之明,要不是自己勒令知情者不可泄露半个字,他越殂代疱的事一旦传到京城,不但言官要弹劾他,他爹也要把他揍个半死。


    旁边的将领们都劝道:“少将军不可意气用事,王爷说的有理。”


    段珪忍了这几月,实在忍不下去了,“既然可不战而屈人之兵,我在这儿着实多余。反正我也跟你去邰州平了虞旷的叛乱,去草原打退了赤狄鞑子,该回京和父亲交差了,明日一早就带人启程。”


    他活了二十一年都没这么憋屈过,父亲拨了他两千名国公府兵,让他跟陆沧学些实战兵法,可人家根本不把他放眼里。他也是熟读兵书、能文善武的青年勋贵,在京城子弟里算拔尖的了,但众人都能看出陆沧只是碍于父亲的情面对他和气,连个“少将军”都不叫。最令他窝火的是这群老将都向着陆沧,到这时还说他“意气用事”。


    此举正中陆沧下怀。段元叡的亲生幺子不能得罪,他故意同这纸上谈兵的玩意唱反调,就是想逼人主动走。


    段珪整天在他这里蚊子似的哼些没用的,还心高气傲不听令,上次趁他中毒昏迷,私用他的行头擅自行事,下次还不知会捅出什么大篓子。他一路上带着这小子,不能打不能骂,别提有多烦。


    陆沧做出个挽留的样子:“廷璧,我无意冒犯你。我们在堰州最多停留三月,到那时你和我们一起回京,岂不更好?”


    “不必了。”


    段珪越看他越不顺眼,在草原上事事听他的,这会儿没有敌兵要打,还听什么?


    “你身份贵重,两千府兵太少,若遇上流民军,恐有危险。”陆沧道,“我已说要招降不战,你可带一半士兵回京,大柱国训出来的兵骁勇善战,我留五万人威慑流民军已够了。只是我适才得到消息,云台城有一处地窖,里面藏有军械粮食,今日天晚了,需你等明日一同开仓取物,做个见证,后日再上路不迟。”


    地窖?


    段珪觉得新鲜,肯首道:“那便后日。诸位将军,谁愿随我先回去?”


    五个副将面面相觑,过了半晌,一人出列:“末将愿跟少将军走。”


    华仲瞅瞅他,起身道:“小人也愿。从堰州回京的路小人随大柱国走过两趟,识得捷径。”


    陆沧爽快地把这二人和段珪一道剔去,“官道不太平,你等路上小心。原定一同回京,目下有变,我手书一封给义父。”


    段珪怕他写对自己不利的字句,忙道:“不必了,我派信使同父亲说也一样。挽潮,我虽与你意见不合,这点气量还是有的,不会回去说三道四。”


    “也好。”


    今日的事议完了,帐下又走了一个刺儿头,陆沧不想管段珪的小算盘,心情放松,端着茶托往椅背靠去,望着鱼贯而出的众将,忽问:


    “华将军,你的伤怎样了?”


    前日见时,他的胳膊还有些抬不动,今日就能顺畅行礼了。


    华仲愣了一下,在门边停下脚步,“多谢王爷关心,军医说是因为天气阴冷,气血不畅,小人这两日吃饱睡足就好多了,只是夜里有两个时辰发僵。”


    “能挥刀便好,务必尽心保卫公子。”陆沧嘱咐他。


    出了松风堂,彤红的夕阳挂在树枝上,秋风一吹,黄叶遍地,园中甚是萧条冷清。运柴的板车从角门进来,两个侍女向将军们娉婷施礼,脚后跟着一条白影,走走停停,小脑袋四处张望,冲着众将“汪”地叫了几声,媚眼如丝地扭着腰从他们身边擦过,大尾巴左摇右摆。


    雪狐难得一见,还是这么通人性、脸长得这么漂亮的,大伙儿都稀奇,有人开玩笑:“华老二,你在城里莫不是偷吃肉了,身上沾了油荤?这狐狸精冲你摇尾巴呢,想是要魅惑你。”


    华仲尴尬道:“别乱说,王爷最忌讳手下动百姓私产。”


    他从雪狐身上收回视线,编出个理由:“许是……”


    话未说完,却见月洞门外一人去而复返,正是段珪:“你们都散了,华将军,你随我去房里说话。”


    华仲顷刻间出了身汗。


    副将们住在年久失修的下房,虽屋顶漏风墙根开裂,地方倒还宽敞,一人占一间。华仲的屋子在最南面,挨着后花园的墙,屋内陈设简陋,只有一桌一床一橱,墙角放着一架炭炉。


    段珪望着炉下积的炭灰,径直走去,揭开铁壶的盖子,里面的水尚温,色泽微青,他深深一嗅,微苦的药材气味带着丝菌类的清香,十分特殊。


    他是金玉堆里长大的人,当下便认出壶里煮过北疆有名的特产“紫金参”。这种人参是大补之物,活血化瘀功效奇佳,更能补足阳气、延年益寿,若是濒死之人服下,能吊半个月性命,不说京城的高门贵胄,就连皇宫里也常派药材使去寻。但它极为稀少,长在干旱的悬崖峭壁上,十年才能长成手掌那么大,八两重的宝参五十两金子也打不住。


    这样的宝贝,竟让华仲悄悄觅得了,若非有校尉看见他在房中煮药,陆沧又问了一嘴,段珪着实想不起来要一探究竟。


    华仲紧张得手足无措,“少将军,这,这是……”


    一道白光蓦地从右方袭来,他下意识“唰”地拔出佩刀,举臂格挡,对方的匕首却在一寸之外停下了。


    “华将军,看来你这紫金参没白吃啊,你的胳膊已经痊愈了。”段珪冷笑一声,收回匕首,“还说不敢动百姓的财物?不会是动过了,怕王爷发现才自请跟我回京吧。韩王府穷得叮当响,仓库里可没有这样的好东西。”


    华仲汗流浃背,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你不用揣测是谁发现告诉我的,都是段家的将领,有什么动作瞒得过我?”段珪语气一转,和和气气地道,“如实招来,我还能当不知道,不告诉王爷。”


    华仲听到这,便知告密者只知他煮了人参,却不知人参从何处来,定了定神,往地上一跪,磕了几个响头,嗫嚅道:


    “小人该死,私用这等珍贵药材,只望少将军开恩,不要说与王爷知晓!前日小人巡城时胳膊发疼,想着军中的好药都用尽了,何必再去麻烦军医,便离队去了家药铺。铺子主人逃亡而去,只留了个病恹恹的小妾在床上。我问她可有良药,她先是吓得战战兢兢说不出话,再推说没有,可若她没有,那把身子骨怎得支撑到现在?我最后拔出刀来——我真的只是吓吓她,没动她一根头发,她便只好将藏起的两根小紫金参给了我,哭着说这是主家留给她的活命之物。”


    段珪听罢,拊掌哂笑:“原是这么强要来的。你也不早说,我那里有颗紫金参炼的药丸,你若开口,就给你罢了。”


    他忽地变了脸,目光一寒:“只有两根?”


    “小人怎敢少报数字!”华仲急急道,“我做了这事,怕人知道,在药铺生嚼了一根二钱重的,昨日又煮了一根三钱的,今日将参汤喝了一半,原想明日再喝另一半,喝完世上便无人知晓了,少将军若不信,可在我房内搜。”


    “那女人呢?”


    “昨日巡城时,几个邻居老汉将她抬出来埋了。少将军,我对天发誓没有动她,也许她命数到了……”


    就算那女人全家都死绝了,段珪也不关心,只是顺口问问,也不管他是发誓还是放屁,把头一点:“好了,你起来吧。我可以不告诉王爷,但你着实糊涂,一口气吃了两根参,生怕别人看不出你有灵丹妙药!他们若问起你,你就说是我给的,只是……”


    他压低声音:“回了京,日后陆沧有使唤你办事的时候,你需先报知我。”


    华仲听懂了,连连叩首:“小人是段家的人,凡事定以大柱国和少将军为先。”


    “让你起来就起来,大小也是个将军,没点骨气。”


    脚旁蹿过一丝凉风,也不知是哪里漏进来的,段珪理了理衣襟,对这间灰蒙蒙的下房很看不上,皱了皱眉头便转身离去。


    华仲把门拴上,长舒一口气,望向刚才自己站的墙根。


    那里有个小洞,用秸秆填着,隐隐可听见外头风声呼啸。


    他走过去,在里头摸索几下,小心翼翼地拈出秸秆上缠绕的一丝白毛,放到烛台上烧尽了。


    松风堂耳房。


    “王爷,那紫金参确是抢来的,华将军违令了,段将军还替他隐瞒,以此为要挟,让他夹在您和段家之间当细作。”朱柯禀道。


    陆沧屈指叩了叩桌面,他发现华仲的伤势恢复快得出奇,本想让朱柯私下询问,没想到段珪捷足先登,于是朱柯大胆地自作主张,使了个事半功倍的法子——听壁脚。


    段珪谨慎,进房前先看了看周围,确认无人,可他没想到朱柯从花园翻墙过来,躲在檐下的水缸后,把耳朵贴在墙上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古人有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抵罪,盗窃判刑。陆沧从十五岁起跟着段元叡,头三年就把围城屠城、掳掠奸.淫、火烧水淹等各种惨绝人寰的场面看了个遍,他十八岁开始自己训兵,便严控军纪,就是百姓把金子撒在大街上,也没有一个士兵敢去捡。可这回大柱国为了捧着段珪,拨给他的都是段家的兵,军中出了违令之事,是他意料之中却难以处置的。


    要是小兵还罢了,按军法该罚就罚,偏偏华仲是段氏的副将,跟了段元叡多年,罚他就是打段家的脸。他在战场上救了华仲一命,本想拉拢此人,可段珪先卖了人情,现在华仲死心塌地跟着段珪,后日就要回京。


    他想了想,对朱柯道:“我入城前发过誓,军士夺百姓私产,必按军规处置。你派人去药铺查探是否为真,若真死了人,按军户家眷的份例打点后事,不声不响地做,华仲先留着,待我日后寻个由头办了他。”


    又问:“时康那几本书,是你让他留下的,还是他自己留的?”


    朱柯便知上峰来查过营房,如实道:“我叫他不要把话本子带着,他说他就算每晚只睡一个时辰,也要看上一页,不看也要摸一摸翻一翻,这样才觉得自己是个大活人。我只好让他带了一本,其余的留下保管。”


    手下没有因为看小说话本而荒废本职,陆沧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过还是发自内心地感慨:“如今的孩子,和我们当年真不一样。我那时从军,做梦也是箭雨刀山,上头的将军让做什么就得做什么,他倒好,干完了活儿,还能抽空想个风花雪月。”


    朱柯附和:“可不是嘛,我这种三十好几的,想教训他吧,又觉得他还小,能快活两年也是好的。等他官位上来,要管的多了,可就不能逍遥自在咯!”


    陆沧又道:“你年长,平日多教导教导他,有些书看了对身心无益,反引出许多杂念来。却也不要劈头盖脸地责骂,尤其不可在外人跟前骂他,得缓着说,给他留面子。”


    朱柯点头称是。


    太阳落山,西天红霞渐褪。两人用完饭,从后门出了松风堂,陆沧回西厢去,走到廊下,看见小雪狐从阶上蹿过,一眨眼就没了影。


    他心中好奇,明明刚才它是在窗下的,怎么不见了?


    待走过去,他才发现墙角有个小洞,宽度连狗都进不去,汤圆只比猫大一点儿,正好能钻入。狐狸生性爱打洞,以前他在山里打猎,顺着洞能揪出一家老小,还有它们囤的过冬粮,赤狐幼崽的眼睛有层蓝膜,成年后变褐,白狐则是黑眼或棕绿眼,像汤圆这个年纪身量这么小的狐狸他还是第一次见,似乎是娘胎里带的毛病,长不大,三岁了耳朵还是粉色的。


    暖阁里的叶濯灵正捧着碗扒饭,天知道厨房从哪儿弄来的粳米,她都不记得多久没吃过稻米饭了,整天粟米麦粥,吃得脸黄牙酸。汤圆闻到饭香味,在湿布上自己擦完四爪,跳上凳子像人一样端坐,两只圆杏眼盯着那盘油渣炒菘菜,粉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巴,淌下一缕口水。


    叶濯灵一勺接一勺,把焦黄酥脆咸津津的脆哨嚼得咔嚓响,就着甜滋滋油汪汪的菜叶,狼吞虎咽吃完了一碗饭。她把另一个青花碗拿来,用勺搅开碗底雪白的猪油,又执起小瓶,往晶莹剔透的米粒上浇酱油,就着炸焦的葱丝囫囵一拌,热腾腾的香气飘摇而上,汤圆的脖子也越伸越长,眼神都迷糊了,嘴边的胡须抖动着,但仍没有抢食,只是发出嘤嘤的恳求声。


    “你就给它吃一口吧。”


    陆沧从外间掀帘走来,看到小狐狸急得啪嗒啪嗒直跺脚,想到自家那只被母亲宠上天的狸花猫,不由替它说话:“当主子养的畜生,和野外谋生的不同,生来就娇贵。”


    叶濯灵吃得太投入,竟没发觉陆沧进屋,冷不丁听到他说话,吓了一跳,“呃”地打了个嗝儿。


    她赶紧捂住嘴,耳朵红了,小狐狸咧开嘴,发出“啊哈哈哈”的尖细笑声,夜里听去甚是诡异瘆人。


    “你笑什么?”


    她气得把汤圆抱到腿上,捏住它的嘴筒子,狠狠揉它肚皮上的软毛,抬头对陆沧道:“夫君怎么不知,狐狸进了人家,就和狗一样,比它地位高的没吃完,它就不能动嘴,否则下次就敢从你碗里抢食,说不定还要咬一口。”


    她掰开汤圆的嘴,给他看四粒白莹莹的小尖牙:“你看它牙多尖,咬人就要见血,我都不敢给它喂生肉,怕返生了。”


    陆沧在她身边坐下,也揉了一把汤圆软乎乎的肚皮,用手指蹭着它的下巴,“它脖子上挂的是什么?”


    那一瞬,叶濯灵呼吸一窒,犹如遭了个晴天霹雳,全身的血都冷了。


    她竟然忘了把那个东西取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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