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柯压下不满,笑道:“郡主看重小人,是小人的福气。不过小人在军中有实职,不好离开王爷,让别的校尉去送信吧,小人拨他一匹最快的马。”
叶濯灵“啊”了一声,抱歉道:“妾身不知,只是看统领每日随侍殿下,定然是殿下身边最信任的下属、燕王府不可或缺的顶梁柱,让统领亲自去京城,旁人绝不会看轻这封信,我日后怎样,全仰赖它了。”
“郡主过誉。”
嘴这么甜,怪不得王爷喜欢,定是夜里夸了他。朱柯暗暗感慨。
陆沧道:“朱柯说的是,我与你换一人。”
叶濯灵很为难:“那叫谁去送呢?此事对我至关重要,非得找个办事不出错、又得夫君信重的。”
时康下意识往前走了半步,抬头望向陆沧。她的视线在少年身上停了须臾,轻飘飘地撇开了。
这遗憾的眼神犹如一根刺,扎得时康心里又酸又气,脑海中不期然回荡起昨日采莼拍到他马腿上的马屁:
“独独把大人留下,叫其他人跟去巡城……
“连看锅都亲力亲为……
“有公差要事,定都交与大人办,大人年纪这么轻,真是前途无量……”
他不就是年纪小了点吗?王爷这个年纪都赢了五场仗了!他承认自己没有朱柯稳重,也没有王爷带兵打仗的天赋,可他头一次跟王爷出远门,不是为了在厨房里看锅端菜的!
虽然他才十七,可武艺已经比其他男孩儿强多了,送一封信、说几句漂亮话还是绰绰有余的,见了京城的大人物,也不会紧张得支支吾吾给王爷丢脸,他凭什么不行?
郡主凭什么就认为他不行?
叶濯灵见鱼上钩了,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夫君,我见时大人年纪太轻,还是……”
还没说完,时康就“扑通”往地上一跪,以额触地:“王爷,小人愿快马加鞭把信送到京城!王爷这次带出来的那匹‘追羽’,因是我将它喂大的,它赏脸让我骑,有了这千里马,便可在十日之内赶到京城。大柱国若是见到我,我必将为王爷和郡主美言,他们若让我带话回来,我半个字都不会忘,请王爷将此重任交予我,让我去京城见见世面。我快去快回,绝不敢在路上耽搁,就是丢了脑袋,也不会丢了这封信;就是忘了爹娘,也不会忘了京中让我带的话!”
随即“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陆沧哑然无语,过了一会儿,叹道:“何必如此?”
送信在叶濯灵看来是天大的事,在他眼里却没那么重要,完全可以回溱州再为她请封。也正因没那么重要,所以他不肯让朱柯去,本想找个校尉,这毛头小子却耐不住了。
也罢,反正仗打完了,也没什么时康能帮上忙的事情,就让他去吧。他的身份是燕王府心腹,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代表主人送信倒也合适。
陆沧挥手准了,“你再带一人,以防闪失。”
与其求快,不如求稳。
朱柯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初出茅庐的孩子大抵都有这个通病,总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抢着做活儿。万一没做好,得罪的可不只是郡主一人啊。
等他熬到自己这个年纪就知道挑活儿了,能不干的就不干,只做不得不做的,否则要么累死,要么就被别人给阴了。
……都是血泪教训。
“既然夫君这么说,那就拜托时大人了。”叶濯灵歉疚道,“本应给大人银子做盘缠,但妾身实在凑不出来,真是……”
时康急忙表忠心:“小人为王爷和郡主办事,是天经地义,怎敢收您的银子?军中自有路费。”
叶濯灵夸奖道:“有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大人前途无量。”
陆沧也不好挫伤这小子的信心,语重心长地勉励他:你自小在府中长大,我知道你身手好,头脑也灵光,军中除了朱柯,难找出像你一般可靠的,所以放心把此事交给你。我不担心你待人接物吃亏,只是京师繁华,比别处不同,切勿流连忘返。”
“是!”
“我现下写毕,你明日清早上路,回去整理行箧吧。朱柯,你去松风堂等我。”
虽然叶濯灵说让两个护卫旁观,但陆沧不以为然。这二人都没读过多少书,文字功夫欠缺,是看不出什么来的,留下无用。
他不喜拖延,拿了张竹纸,把紫毫笔塞进她左手,低头附耳道:“如有疏漏之处,请夫人及时雅正。”
说罢便握住她的手写起来,略无停顿,笔尖刷刷勾出一列字迹,端方严谨,点画峻厚,乃是极清贵的一手正楷。
叶濯灵本以为他的笔势该雄浑恣意,却意外发现这字竟透着点儿秀气,每一个都工工整整、大小相同,就像比着尺子写出来的,果然他还是被家中当作儒雅世子来教养,而非是个纯粹的武夫。更让她惊讶的是他观察入微,摸到她手上那一点薄茧,就知道她也能用左手书写,连问都没问。
……越发觉得这禽兽不好对付了,得速战速决。
一走神,纸上就多出十几个字,她轻挠一下他的指腹,他停下来:“嗯?”
咫尺的距离,无论说什么都是耳鬓厮磨。她仰起头,对上他狭长的眼睛,这样霸道凌厉的一张脸,却偏偏生了双桃花目,不笑的时候,眼尾和唇角也微微上挑,看起来像……像在打很坏的主意,若是笑起来,就显得更坏了。
叶濯灵可以自己坏,却很看不得别人坏,把阴险的主意在肚子里过了几遭,轻声道:“夫君可添上‘不伤城内百姓’之句。”
他望着她,勾唇笑道:“可见夫人心系苍生,都提过三回了,我这便添上。”
……看起来真的很坏!
她垂下眼,又简短地说了几句,语气庄重肃穆。陆沧从善如流地一一添了,很快写讫,从前到后重读一遍,确认无误后押了名字,钤了燕王印。
信是回给大柱国的,他先拜谢了段元叡赐婚,再言此女温婉贤淑、深明大义,愿为一州之百姓委身于他,欲请陛下看在她弃暗投明的份上,裁定命妇品级、赐下印册。此外还写明他收缴了韩王私藏的兵械,宽恕了韩王府无辜的仆从,此地百姓深受朝廷恩惠,披恩戴德,情愿受他管束,希望朝廷暂封他一个刺史,好使唤得动下级官吏,等时机成熟,就派新官来替他。
左右都没什么可指摘之处,他将纸折好,塞进函中封上火漆。写完了这封,他又顺手写了其余两张文书,按商量好的盖印章,对于这两张纸,她倒没有任何异议。
叶濯灵待他全部写完,将那封给父亲的信叠好塞入袖中,又是给他倒茶,又是给他吹凉,声音不自觉带了一丝雀跃:“夫君累了,今夜请早些休息。”
陆沧执起瓷杯,水汽氤氲间,心头莫名生了丝怪异,却说不出哪里不妥。他扳过她的脸,细细端详,试图从她眼里找出蛛丝马迹,“夫人满意了?”
她点头。
“今晚夫人可否与我共枕?”
她的脸腾地红了,可神情只是害羞,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推拒。他用拇指抬起她略尖的下巴,目光锐利地审视,似要看到她骨头里去——她长了双偏圆的杏眼,脸盘子又小,耳朵在阳光下透着点粉色,不勾引人的时候,总显得天真无邪,只要一撇嘴一掉泪,扔到大街上都有几个路人心疼。
……看起来很乖,很无辜。
叶濯灵被他这么盯着,寒毛直竖,心想这禽兽不会看出猫腻了吧,赶紧使了个苦肉计,楚楚可怜地把脸从他手里挪开,羽睫扑扇两下,极小声地道:
“夫君弄疼我了。”
脂玉般的下巴上赫然多出一道红印。
陆沧僵了一下,他没用力啊?
……皮也太薄了。
他不是傻子,听出这是一语双关,“嗯”了声,淡淡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同床。我见你走路腿打颤,怕你恼我,不让我进屋睡。”
叶濯灵最恨他装模作样地体恤,他昨日满口答应轻着来,把图册翻得哗哗响,弄完一回就道歉说重了,要找更轻的样式,如此这般来了三回,晚饭时辰都过了,她在床上一边哭一边吃他喂的鸡腿和泡馍,连吃了两大碗。
“妾身不敢。”她幽怨地道,“莫说这王府,连整个云台城都是夫君的了,夫君想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
陆沧笑了笑,“好。夫人稍作歇息,我还要吩咐几个将军,用完饭再来陪你。”
她一点也不想让他陪。
可话一出口,就变成了:“妾身等夫君回来。”
他收拾好桌上的笔墨,搀着她出屋,她不要他送,支着打颤的腿消失在院门处,丁香紫的身影被松枝遮挡。
翌日黎明落了小雨,到晌午方停。短短两天之内,西北风已将青草染黄,院中几株桂树凋落了一地碎金残红,冷香疏淡。
时康卯时便带着一名校尉骑马离城,临行前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地扫得干干净净,拍着胸脯说自己必不辱使命。
陆沧午后得闲,趁朱柯不在,去护卫房中转了一圈,把时康的褥子一掀,轻而易举地发现了五本不到巴掌大的小册子。他知道时康从军带了几本用老鼠胡须蘸墨抄的书,宝贝得很,地位和干粮差不多,他虽好奇,却不方便问,免得少年惴惴不安。
他每本都翻了几页,里面写的全是些江湖轶闻,不是谈情说爱就是幻术骗术,还夹杂着一些未婚的正经男孩子不该看的内容,只会助长歪风邪气,他不禁连连叹息,到了时辰便去松风堂议事。
昨日他和众人商量该如何聚拢本州民心,今日则要商量如何平乱,流民军必须尽早收编,否则成了气候,朝廷要花更大的本钱去打仗。
申时刚过,四个副将和段珪已经到了,只少一人。段珪即使看不惯陆沧,也对缺席的副将十分不齿,他一个京城贵公子,就算再怎么摆架子,也不敢在主将出席的场合迟到,便挥手叫一个士兵去找人。
“还要我们等他?”他不悦地对陆沧道,“挽潮,要是父亲在,华仲哪敢迟到?他分明是看不起你。”
陆沧没把段珪的挑拨离间当回事,在主位上不动如山,“今日该他巡城,这会儿赶来需要时候。”
又等了半刻,众人听得门外叫道:“华将军到了。”
小兵引着人从门外进堂,只见华仲披甲佩刀,黑脸上挂着汗珠,不敢直视堂上,大步走到屋中单膝跪下,右手撑地行军礼:
“小人来迟,请王爷责罚。”
只要不在军营里,陆沧对手下就没什么脾气,“坐吧。”
华仲舒了口气,起身道:“听王爷有召,小人就骑马从城西边赶来,让大伙久等了,该死,该死。”
段珪讥讽道:“你巡城不该申时前回来么?耽搁到这会儿,难道碰上要饭的了?”
华仲擦擦额角的热汗,“少将军教训的是。小人策马急了,到王府门口被泥水溅了一身,换了套干净衣物,盔甲一卸一穿就费了功夫,下次再不敢了。”
段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坐下吧。”
他发了话,华仲才敢坐,坐下又朝他拱手称谢。
陆沧不多废话,让小兵摆出堰州地图,用木棍点了几处关卡,与将领们一一说了谋划。最大的一支流民军有三万人,数量远低于朝廷军,只有熟悉本州地形一个优势,他意在不费一兵一卒招降,问各人的看法。
将军们挨个建言献策,他听完沉思不语,许久后问段珪:
“廷璧,你既想把流民军全歼,可算过要带多少兵?”
段珪自信道:“只需一万,乌合之众何能敌咱们天天操练的精兵?”
“就是这群乌合之众,在半月内直入州治,将衙门洗劫一空,把上一任堰州刺史活活用马拖死。”陆沧沉声道。
“那更得给他们颜色看看,否则真当朝廷无人呢!这样狼子野心的刁民,收编进来只会乱我军心,我们是缺那三万人的?”
“我军从草原归来,折损了五万人,紧跟着又打硬仗,士兵难免疲惫。一则三万人不少,收编可弥补损失;二则流民都是本州人士,收了可显朝廷恩德,亦可用他们来打击其余小股流民军势力。”
“挽潮,有你在军中,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破敌。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折了五万兵,回京谁还能说你不成?他们有胆子杀刺史,就有胆子杀别的官员,不可留啊。”
陆沧道:“据城中百姓所言,堰州刺史贪酷成性,民众恨不能生啖其肉,流民军杀了他,州内人人拍手称快,若换清官上任,定不会落得此般下场。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我意已决,廷璧无须再言。”
段珪猛地站起身,拧眉冷声道:“那你何必问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