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大地复苏。冯守信领着春生,向西场外的铁匠铺走去,今天,他要给儿子量身定做一把割草的镰刀。
    走进简陋的遮棚,铁匠买道系一领厚厚的围腰,站在铁砧子前,正在叮叮咣咣地敲打一坨烧得通红、尚未成型的铁块。他的徒弟猫着腰,扑踏扑踏地拉着炭火炉上沉重的风箱。
    说明来意后,买道抬头打量了一眼春生:“咋咧,娃还这么小,就要给套上笼头,准备拉帮套?”
    驾辕的牲口把握方向,自然是承载负重的主力——从旁加一根皮绳,套上毛驴、牛犊、或小骡马,上坡再加一把辅助力,这就是所谓的“拉帮套”——其实主人的本意,并不在乎小牲口能使多少力气。主要的目的是通过这种方式对它进行驯化,使之早日适应未来担当主力的重任。
    “农村孩子从小就得接触最基本的农活,所以我想叫他先从学割草开始。”守信毫不隐讳地摆出他驯化儿子的整体规划,“等到再大一点,耕、锄、耙、磨都上了手,会扶犁、能驾车,再加上识五谷,知季节,懂农时……到了这个火候,他的手里就算端上了铁饭碗。如果还有兴趣特长,学上像你这样一门手艺绝技,那就是人中龙凤——‘一招鲜,吃遍天’。”
    “我这出蛮力气的营生,哪能和你们文化人相比?”铁匠直截了当地问:“你这娃读书聪明伶俐,将来是不是想叫他接过你手里的活路?”
    “这要看他有没有这个能耐,另外,还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兴趣。”
    ……
    春生一只耳朵听着两个大人闲聊的话题,他的注意力却集中在屋子里林林总总的铁器上面。镐头、镢头,这是挖土、刨地用的;铁锨、铁铲,这是铲土、翻地用的;挠钩、双股铁叉、三股铁叉,这是打麦碾场用的;斧头、砍刀,这是劈柴剁柴用的;夹镰、背镰、刀片,这是割草、割柴、割麦用的;板锄、长把锄、小锄,这是除草耪地用的;……每种铁器都有不同的规格型号,比如铁铲大到可以一铲端起十多斤土,小到只有两指多宽用来挖野菜的钢铲;锄头大到一锄过去能够耪一垄禾苗,小到如麦子地里薅草的锄比巴掌还小,有的还是中间漏土的空心锄;刀具,大到半尺多宽、三四尺长的铡刀,小到旋柿饼、削梨皮的牛角弯刀。除了农具,灶上的菜刀锅铲铁勺、牲口棚里的鞍环马嚼马掌、家里的火盆火钳火筷及日用杂什,还有牵牛拴狗的铁链,甚至绞水井绳上的三环套,……应有尽有。
    “买道叔,你的手真巧,会做这么多花样繁多的铁器。”春生不由自主地赞叹起来。
    “只要你需要,你拿个样品,或者画个大概图样,我都能够给你打出来。”铁匠不无自豪地说,“今儿个我看上你一眼,就能估量你的身材个头,打一把保你用起来轻巧顺手的草镰。十天过后你自己来取,不用你爸再操一点心。”
    春生两眼痴痴地望着铁匠叔干瘦的面容,不由自主地从心底荡起一种敬佩和温暖的亲切感。
    春季进山之前,冯守信和学校派饭的人商量,打算把自家的份额一次性派完,以免他不在家时,孩子他妈分心。提前派完饭可以让女人把精力全部放在客栈经营上面。校方和先生对他的要求欣然应允。
    郑先生一连三天来到他家。
    春生放学陪着先生走进家门,先到账房里歇息。先生每次来,都要端详老太爷的画像和那副对联,似乎若有所思。
    “春生,最近读什么书?”郑先生很随意地问。
    “正在看二爷推荐的《古文观止》。”
    “你最喜欢哪些内容?”
    “最喜欢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的文章。”
    “《古文观止》是中华文化的精华,你喜欢的这几位又是唐宋八大家名流。很不错,好好读。”先生忽然转了一个话题,“想不想提前一年进入高小?”
    春生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这可以吗?”
    先生从墙上取下老太爷做木匠时用过的一把三角尺:“我出一道简单的题目,你答上来,我就给你和肃海川补习算术,争取让你俩跳一级,提前到镇上读高小。”
    春生一听有新的考题,立刻兴奋起来。
    先生在纸上画了一条河,然后把三角尺交给春生:“河上需要架一座桥,但是因为河水湍急,不好丈量桥的长度。你用三角尺比划一下,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春生把三角尺放在纸上来回比画了几下,沉思了一会儿:“有了。这把尺子有两个边是相等的,我把一个边放在河上当桥,另一个边沿着河岸,丈量岸上这条边的长度,其实就等于丈量了桥的长度。”
    郑先生流露出难以觉察的喜悦:“一言为定,我给你俩提前补课,只要你们能考上,我包你们跳级升学。”
    冯守信爷儿俩陪着郑先生吃饭,三天的话题比较广泛,但先生的关切自有他的重点。
    “守信大哥。”郑先生这样称呼,显得随意而且略带几分亲切,“咱们中国人的传统,一个血缘家族,三代人最多有三个姓氏——爷爷奶奶两个姓,到了父辈再加一个母姓。可是你们家却有六个姓氏——太爷太婆两个,你和嫂夫人两个,另外还有一个‘游伯’,一个‘李姓’的女儿——当然,我说的不是已经改过的姓,而是实际的血脉关系。还有,你们家是从东原迁徙过来的,所以我觉得一定经历了不少艰难的颠沛流离,其中肯定包含许多精彩、传奇、美丽、动人的故事。”郑先生把最后一句话讲得很慢,而且强调得很重。
    听着郑先生平静的话语,看着他温和的表情,冯守信感觉到他的发问绝不是一时的好奇和心血来潮的随意乱谝,肯定是酝酿了许久的深思熟虑。其中有他对学生家访的职业因素,也有以前多次交流形成的相互信任和亲近。关系发展到这种程度,守信也打消了戒备心理,把老太爷艰苦创业过程中,他认为能够公开的几个主要关节点,简要地陈述了一遍——其中还有另外一种用意,让儿子春生一起听听自家的家史,从中体会、传承善良的美德,和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
    老太爷姓邢,名立人。出生在东坡岭村中心地带、一孔几百年传承下来的、料姜石结构的窑洞里。十六岁那年,父亲把他送到原坡下的鸿门镇去学木匠,师傅是木匠行里一位远近闻名的全能手艺人。见面第一天,师傅就问他究竟想学什么。如果只是为了糊口混碗饭吃,就学小木匠——会割个箱子,钉个锅盖、甑篦,勒个风箱,三年保你出师。如果想赚钱,就学房木匠——因为家家户户儿子结婚娶媳妇都要盖房,一般年景总有活干,最快四年可以出师。如果真心想学手艺,那就得学车木匠——不仅心要灵,手要巧,而且还得特别能吃苦,学成出师,得五年以上。立人当时没有任何含糊,一口答应学车木匠,师傅的第一印象是,这娃干脆利落,有股子敢闯的勇气。
    那年月,从学徒开始,都要给师傅家买粮、烧火、做饭、倒尿盆。一般孩子可能要干一年两年,等到有新的徒弟过来接班,才能被换下来。但师傅很快发现立人这娃特别灵醒开窍,很有自己小时候那种天赋。只做了三个月家务,师傅就让他跟着自己打下手。人们起初叫他邢立人,从此开始叫他小木匠,后来又逐渐改口叫邢木匠。再往后,“邢木匠”自然而然成了他永远不变的大号,很少还有人能够想起他的本名邢立人。
    从跟着师傅打下手,到独当一面,对车行里最难做的车轴、轮毂,他都能镟削得十分精细和恰到好处。三四年过后,师傅称赞他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五年徒满出师,师傅让他另立门户,他坚持要多陪陪师傅,这样又多干了三年。师傅见他诚实、肯干,又讲义气,最后毫无保留地给他交了底:“以你现在的手艺,已经可以走遍天下。但是手艺行里学无止境。如果你还想继续深造,我给你指一条新路,你到黄河边去学做大水车。”师傅还特意给他写了一封引荐信,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师傅。
    二十四岁,他一路揽活游荡,到了宁夏中卫,跟着师傅的师傅学做大水车,直到三十岁才回家完婚。凭他高超的手艺和自强不息的精神,一家人丰衣足食,家道日渐兴旺。
    民国十八年,陕西遭受特大旱灾,波及整个关中地区。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全省死亡人数达250万之多。经济如此凋敝,哪里还有人顾得上盖房,和造木轱辘大车。揽不上活,断了经济来源,总不能坐以待毙。
    邢木匠背着工具包,只身一人,离家寻找机会。他从东原出发一路向西,经过省城,又折向南行,来到山根底下。一日,杜边村南庙广场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正在开设粥棚舍饭救灾。他凑上前去,仔细观察,见到一位气度不凡的绅士,一打听,是本村财主家的二先生。他打躬作揖,向二先生说明来意。二先生在家里不管家务,但是很有礼貌地把他领回家,介绍给自己的父亲。此时,肃家正好有一辆大车断了轴,需要修理。邢木匠仔细查看过后,很直率地告诉老太爷,修理当然可以,但若要计算成本,修旧不如打新。老太爷本来也有此意,只是尚未找到满意合适的工匠,便简要询问了邢木匠的过往经历,随口对他说,那你就先试试打一辆吧。
    第一辆车完工,长工韩长生赶到路上走了十几里,转了个来回回来,对老太爷连声称赞“好手艺”。特别强调,车轴和轮毂之间的卯窍严丝合缝——稳当、轻巧、灵便——绝对是辆好车。
    肃老太爷见多识广,对经营管理是精到的内行,在洞察识人方面更是独具慧眼。他处事豁达,毫不拖泥带水。当即决定,让邢木匠再打一辆,把两部车全部更新,而且亲口对他讲:“灾荒之年,大家都不容易。回去把你的老婆孩子接来,先租个房子住下,一家人也好有个照应。”
    邢木匠媳妇那时还算强壮有力,就在肃家做些缝补浆洗、打扫卫生、上厨烧菜等家务杂活,一家人的日子总算安定下来。这时候,农村灾后的经济正在恢复重建,邢木匠在周围已经小有名气,不出方圆几十里,打车的生意活计基本上没有断过线,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富足起来。
    邢木匠本是有心之人。多年来,他一边揽活,一边四处观察,寻找新的方向和活路。除了周围村镇,他一直在留意终南山一带的地形、山川、河流。在子午峪仔细勘察了几个来回过后,他逐渐酝酿出一个大胆的计划。
    一天,他上门拜见肃老太爷。
    “老太爷,听说子午峪乌龙潭那个小石坝,是你们肃家出钱,组织乡党们打石条、拌洋灰,修砌起来的?”邢木匠以试探的口气,提起了话头。
    “没错,是我们家搞的。”肃老太爷说,当年用了半年多时间,至少花了几百个工。
    “东边那条环山的灌溉水渠,也是你们家干的?”
    “那当然,砌坝聚水,就是为了修渠灌溉。这是上下两个相互衔接的工程。”老爷子进一步强调,“而且修渠花费的时间更长,前后大约有五六年吧。”
    邢木匠开始切入正题:“太爷您看,一条子午河水分为两股,东边的灌溉渠早已见效收益,可是主河道的水还在白白地流淌。您有没有想过,把这股水也利用起来——这样您花钱费力修的水坝,不是又增加了一项额外收益吗?”
    老爷子来了兴趣,一下子提起了精神:“你说咋个利用?”
    “你看咱们周围大圆,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哪家不需要套磨子磨面。可是,老牛拉磨一天又能磨出多少面粉?所以事情到了紧要处,有人不得不几合磨子整天连轴转。”说到这里,邢木匠直接挑明了来意,“您看,在乌龙潭下游不远处修一座水磨咋样?至少能顶五合牛拉磨。”
    “建一座水磨大概需要多少钱?”
    “人工不算,大概五六百块现洋吧。”邢木匠给了一个基本的估算。
    “几年能够收回成本?”
    “兜个底,五年保你全部收回;经营得好,快一点,三到四年。”邢木匠满有把握地说,并且把他已经画好的一份图纸递到老爷子手上。
    肃老太爷欣赏着铅笔勾画出的精美大样,一边低头在心里盘算:一座乌龙潭小堤坝,除了引出灌溉渠,还能分出一股水来推动水磨,这是其一;成本收回后再用一二十年,这个利润可不是小数,这是其二;方便了乡党邻里,于人于己都不吃亏,这是其三。——一举三得,值!
    “你搞个详细预算,我再琢磨琢磨。”肃老太爷其实已经做了决断,但是他还要再斟酌一下施工的方式。
    老爷子审核完预算,把邢木匠叫到家里:“你这两份预算,一份是只算工钱,不包材料,五百块大洋;一份是工料全包,一千零八十块大洋。按照第二方案,我给你一千二百整数,咋样?”
    邢木匠也反复思谋过,包工不包料,他拿钱干活,省心省事,但事事都得听东家的;工料全包,他担的责任大,但却不受任何掣肘。再说老爷子在他的方案上还额外加了一百二十块,心想这老爷子会做生意,而且并不吝啬,便一口答应下来“你还有啥要求?”老爷子问。
    “我要亲自进山去选木料。”
    “没问题。”他们最后敲定下来,当场签了合约。
    邢木匠到秦岭深处镇安县的一个林场挑选木料。东家派了一位姓游的中年人专门陪同,一则为他带路,当然也包括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连续多日,他们在山坡上、箐沟里四处转悠。他一门心思,精挑细选,完全忘记了困苦和劳顿。
    一日,他们正在山坡上攀爬,由于坡陡,地下的落叶很厚,脚下一滑,邢木匠一屁股坐在地上,出溜到一个两米多高的土坎下。人虽然没怎么摔痛,侧身一看,却意外发现,一头野猪正在土坎下的窝边产仔。像这种情况,只要人不招惹,母猪肯定不会主动攻击。他从地上爬起来,刚刚准备离开。没料到,前方一头公猪,从斜刺里向他冲了过来——很显然,这是母猪的丈夫在护卫妻子产仔——邢木匠已经年过半百,哪里躲得过这种阵势,心想这下肯定完了。公猪已经离他只有十多米距离,忽听“嗖嗖”两声,两只飞镖疾速飞来,第一只插入公猪的肚皮,第二只不偏不倚,正中公猪的咽喉。公猪一声尖叫,轰然倒地,再也爬不起来。投掷飞镖的不是别人,正是陪伴邢木匠的那位姓游的伙计。邢木匠握着老游的双手,连声道谢,老游只是简短地回答:“保护您的安全,本来就是我的本分,何言感谢。”
    危难时刻,被人救了性命,这种恩惠已经到了极致,怎么能说“大恩不言谢呢”?
    游伙计,四川自贡人,本名游永年。他们二人从此成了至交。他曾经问过永年的身世,但对方只说父母皆已亡故。目前仅剩他只身一人。问他妻儿如何,他未置可否。邢木匠觉得对方并没有敞开心扉。
    “也许他有很深的伤痛,不希望别人再触痛已经愈合的伤疤。也许他有难言的隐秘,不能也无法告诉别人。”邢木匠这样想,要紧的是永远记住朋友的救命之恩,“为朋友保守秘密和尊重他人的隐私,也是一种报答。”征得本人同意后,邢木匠以新收徒弟的名义,把游永年带回杜边村。
    备料顺利完成,邢木匠请了几位手艺好的木匠石匠作帮手,开始了紧张而有序的施工。大约一年时间,大功告成。
    站在高处俯瞰,河谷里,翡翠般明亮洁净的乌龙潭镶嵌其间,主河道银白色的水流,翻卷着浪花向下游淌泄,左右两股分水渠静静地岔开——三股水流像一组飘逸的穗带,和翡翠结为一个整体。左渠向下一百多米远的崖边,下沉的竖井里,一个比房屋高出两倍的巨大水轮,凸显出壮美景观的主体。左侧一个石砌的平台,托起一座棱角分明、立体感十足的木屋。水轮、转轴、齿轮、磨房——新解木料乳黄的色调,在青山苍翠底色的衬托下格外醒目——邢木匠满心喜悦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像是在欣赏一幅刚刚挥毫完成的山景水墨画卷。
    邢木匠走进磨房,招呼一声“开闸”,等候已久的游永年应答一声,从槽板里轻轻提起闸门,水轮立刻缓慢地上下旋转起来。随着传动齿轮发出轻微的响声,石磨的下扇开始快速旋转。邢木匠站在磨扇旁边,拿起撮瓢,亲手撮了一瓢磨碎的麦子,倒进宽大的罗面柜里,摇动把手,咣当咣当几个来回,柜子底上迅速铺上一层雪白的面粉……
    “这个家伙和普通石磨不同的地方,只是上下磨盘换了个位置——一般石磨是上扇转动,它却是下扇转动。”有人发现了水磨运行的卯窍,发出由衷的赞叹,“但是老磨子转一圈,它至少能转五六圈。一个人站在原地不动,就能同时兼顾撮麦子和罗面两道主要工序。还有,不用牛,不喂草料,只要开关水闸,就能让它乖乖地听人使唤。”
    剪彩开工的日子,子午谷里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肃老太爷亲临现场主持,亲自点燃鞭炮——因为这座水磨,同时也是他的杰作。
    肃老太爷及时兑现承诺。邢木匠赚了五百多块大洋。
    水磨竣工,两位老人都非常兴奋。肃老太爷把邢木匠叫到家里,希望他能够在杜边村落户:“有恒产者才有恒心。我看你还是不要再四处游荡,干脆把赚来的钱置一份像样的产业,就在这里扎根吧。”
    “您有什么想法?”木匠征询肃老爷子的具体意见,肃老爷子很直率地谈了他早已想好的方案。
    接着,他们俩又作了一笔交易:邢木匠拿出二百块大洋作抵押,向肃老爷子赁下东马道距离官路最近的这座客栈。除了每年缴纳租金、红利,二十年内将抵押金逐年扣完,而后把房产完整地转交给邢木匠。
    剩下的钱,邢木匠在村南二里坡,为自己买了一亩二分坟地,一家人从此在杜边村安家落户,扎下了根。再后来就是冯守信过继给外公外婆,夫妻双双过来继承这份产业。
    春生出世的第二年,邢木匠安然逝世。临终前,他把冯守信叫到跟前,当着太婆的面说:“在杜边村将近二十年,这是我人生的巅峰;子午峪的水磨,是我一生最得意的杰作,也是我人生的一座丰碑。”末了,他交代了两件事:第一件,要把春生好生抚养成人;第二件,要给游永年养老送终,等他死后,把他也埋在自家的地里。
    故事讲到这里,大概的轮廓、前因后果已基本清楚。郑先生提起了他十分感兴趣的另一个话题:“账房里老太爷画像两侧的对联是谁的手笔?”
    “这副对联也和水磨有关。”守信接着刚才的话头,“签完客栈租赁合约,肃老爷子问我家太爷还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太爷说,您是远近闻名的举人,想请您给我题一副对联。我要把它挂在家里,让子孙后代明白做人处事的道理,于是就有了账房里的这幅对联——老太爷说过,这副对联,同时也是他对我们家子孙后代的家训。”
    “‘品节详明德性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这句话出自南宋理学家朱熹的《论语集注》,实为做人处事的至理名言。”郑先生对这副对联深以为然,“你们家三代一脉相承。看来你是想让春生娃子承父业,将来也像你一样,从事跑山搬运的营生?”
    “这还要看他有没有这个能耐和吃苦精神。”守信重复了前两天他对铁匠买道说过的话。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郑先生像一个预言家,“春生娃这一代,有知识,有文化。他们可以开山,可以架桥,把子午古道的公路打通。肯定不会像你一样,扛着大枷一样的木方,跋山涉水。你信不信,不出十几二十年,连你也会坐着大卡车进山拉木料,运货物?”
    “坐卡车,十几年?”冯守信可想不了那么久远。在他看来,眼前的生意才是最实在、最需要他操心的大事。对于先生的话,他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接茬。
    两天过后,他蹬起草鞋,背上背篓,依然像往年一样,进山去忙乱他搬运木枋的生意。
    父亲进山以后,春生每天照常上学。春天天长,下午放学后,他就去给肃家割草。如果割的是肃家地里种的苜蓿,每一百斤可以挣一角钱。他每天割五十斤,每月一千五百斤,可以赚一块五。如果割回来的是野草,收入翻倍。
    当然,他去割草,看重的首先不是这份收入。他和父亲给他打镰刀的初衷一样,是想通过自己劳动获取的收益,去体验那种收获后的成就感。
    石窖里的地,沙土重,雨少了怕旱,雨多了怕涝。而且大石头多,连不成大片。牲口多的人家一般都用来种苜蓿。苜蓿根长扎的深,水少了它耐旱,水多了——就算大水漫过,日出天晴,它又很快吐出新芽,重新生长起来。再者,苜蓿是多年生草本植物,生命力极强。前边割,后边接着长。一茬接一茬,一块地一年可以重复许多遍。直到秋天结籽,割完最后一茬,进入冬眠休整,积蓄力量,来年开春又发。对于养牲口的家庭来说,实在是一种非常经济实惠的作物。
    春生找铁匠叔取了草镰,背着一个小背架子,喊上哑巴一起到石窖去割苜蓿——哑巴家的苜蓿地,和肃家的离得很近。哑巴教他右手如何握镰把,左手如何揽草,双手如何配合使劲。割完后,又如何打捆,勒背架子。一两天下来,他很快就上了手——在他看来,割苜蓿的技术含量并不高——比起读书写字加减乘除算应用题,难度绝对不在同一个层级上。
    小黑和往常一样,除了学校大门进不去,其余时间都和春生形影不离。每天下午去肃家送草,喜娃叔给他过秤、记账,小黑趁机和大黑——它的兄长——打滚儿、抓腮、咬咬脖子,这也是它们最高兴的一段时刻。
    天有不测风云。一天早晨,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而且令人难以启齿的悲剧。
    大黑和小黑是一奶同胞,可是它们的日子过的却有天壤之别。
    毫不夸张地说,大黑的生活标准,绝对不会低于一般穷人家的孩子。每天的干粮,大多是白米细面的蒸馍、锅盔——就算它愿意吃粗黑杂粮,肃家的锅灶上也没有这类东西呀。至于汤水稀食,至少也是刮锅的稀粥、或主人吃剩下来的菜汤肉汤之类。主人隔三岔五打牙祭吃肉,它理所当然地可以啃上几根骨头。所以它长得高大肥胖,膀粗腰圆,毛色乌黑油亮。小黑可就完全不同,多数情况下,都是刮锅的稀饭,拌上一把细米糠随便打发一顿。春生虽然经常喂上它几口馍,但也必须悄悄地背着家里的大人。要不然他会遭到训斥——警告他不要再糟蹋粮食。
    可是小黑比它哥哥过得快乐。它每天跟着春生在街道上,萧老坟,石窖里,四处游荡,自由自在,从来没有人限制它的行动。高兴了,它还可以找狗伙伴们打闹戏耍,甚至还可以寻找异性同伴……可是大黑就不同了,它永远被一条铁链子锁着,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进,整天只能守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院里——关进牢笼,失去自由——这是它那优裕生活必须付出的沉重代价。
    可大黑也是一个生灵,它也有喜怒哀乐,也有七情六欲,也有追求异性的本能。它被饮食以外的另一种饥渴,折磨和煎熬得难以自持。
    一天早晨,肃家的三小姐海英,端着一只碗走到大黑的食盆子前面给它喂食。这家伙看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异性,一时冲动,竟然忘记了生物学上的分类。小姐走到跟前,它不由自主地踮起两只后脚站立起来,把它的两只前爪搭在姑娘的肩膀上,还用自己的下身在女孩身上乱蹭。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懵了,本能地尖叫一声。喜娃和孩子奶奶,闻声从前后院同时向中间冲了过来,他们都看见了刚才那一幕。喜娃立刻拽住铁链子,把大黑从孩子身边拉开,可是为时已晚。
    奶奶咬牙切齿地骂道:“真是世道变了——一个畜生、狗东西,竟然还通了人性,还敢违背家规人伦。喜娃,立刻把它吊起来,用水灌死。”
    喜娃有点为难地为大黑求情:“今后把这畜生管严点;再者,也别让女孩子家家的过来喂它。”
    “不行!”老太太余怒未消。
    “要么打一顿撵出去,饶它一条狗命。”
    “喜娃,你再啰嗦,我连你也撵出去。动不动手你自己看着办。”老太太丢下这句狠话,一甩手,拉着孙女走进后院厅房。
    喜娃无奈,顺势就着铁链子,把大黑吊在天井中间的桂花树上,一面沉痛地对大黑说:“你到了阎王爷那里,千万可别向我索魂……是我把你带回家养大的,我的心里也难受啊……谁叫你犯贱呢,你咋敢在小姐身上动心思。”说完,三大瓢井水灌下去,大黑很快断了气。
    喜娃把对门王进财叫过来,给了他五毛钱,叫他把大黑拖到死娃沟里埋掉。
    王进财扛着大黑,看见它又肥又大,特别是那身浓密的黑毛油光发亮,开始琢磨起一个歪主意。他从北门洞出去,向东穿过东北横街,本来应该顺着村东的沙河一直往南走,可他却在沙河中段拐了个弯,直奔萧老坟。
    “哪来这么好一条狗?”曹汉臣老汉问。
    “我在河滩里打的一条野狗。”他对老汉随便撒了一个谎,“这张狗皮又大又厚,你给我从肚子中间剥开,我要完整的。”
    老汉见是一条死狗,又听他说是野狗,并没有多想。很利索地把狗皮剥完,顺手钉在墙上风干。对进财说:“过几天等狗皮干透了,你拿去找皮匠鞣制一下,做坎肩、做皮衣,随便咋样都可以用。”肠肚刨开,进财要给老汉留一条狗腿,老汉一口回绝——因为杜边村人从来没有吃狗肉的习俗——老汉只留下狗头和四只爪子,用清水熬煮取其骨,其余的让王进财全部带走。
    王进财美美咥了一顿,把剩下的狗肉用盐腌了放在坛子里,打算长期享用。转天,他把狗皮鞣制以后,做了一个单人褥子,打算冬天铺在炕头上替自己暖身。
    晚上,春生带着小黑来到外婆家,小黑一看见墙上的狗皮就烦躁地抓闹,并且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孩子抽泣的哭声——凄惨得令人恐怖和唏嘘。丢给他一块碎骨头,它不但不啃,反而围着打转,哭声愈加凄哀。春生眼里含着泪花讲述了大黑被虐杀的经过,这时一家人才知道,这条被虐杀的狗原来是小黑的同胞哥哥。
    外公知道自己被王进财欺骗,非常懊悔,立刻把一锅肉汤倒进茅厕。然后从锅里捞出完整的狗头骨,在房子山墙下设了一个简易祭坛,摆了狗食,点起三炷香,拜了三拜。连声感叹:“造孽呀,连人吃的麦穗,都是老天爷当初留给狗活命的。”
    ——外公说的是民间广为流传的一则故事。风调雨顺年月,有的人大肆挥霍浪费。天神下界私访,一怒之下,下令三年不雨,颗粒无收,连种子也没留下一粒。眼看人世就要灭绝,家养的看门狗上天求情。天神念怜狗的感恩和忠诚,恩赐一根麦穗做种,才有了后来再度恢复的正常年景。此后,民间开始流传“人有一斗,狗有一口”的民谣。村民们不杀活狗、不吃狗肉的习俗,也许和这个故事有一定渊源,或者本来就是一脉相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