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大山和冯守信,在子午古道上奔波了十几年,对气象、水文、地质和道路状况,大体上能够做到心中有数。但大体毕竟只是就总的趋势而言,现实的状况却是,天道变化波谲云诡,时常令人难以把握。
    就拿此次进山来说吧,去冬一场数十年未遇的罕见大雪,开春后迅速融化,给背脚行路造成了意想不到的两大困难:一个是陡坡路段溪水急流不断,滑坡滚石频发,让人防不胜防;另一个是融化的雪水形成春汛,川道里河水暴涨,堤岸崩塌,令人心惊胆战——这次运货从子口镇到午口镇,纵贯子午古道全境,两种险境一个也没法回避。
    从翻越分水岭开始,韩大山就绷紧了全身每根神经。
    猛娃是最近几年来第一次进山,大山怕他养懒了身子,体力不济,特意把他安排在自己身后。他让郝兴元担当安全员,随时注意可能崩塌的石块,他自己不断地招呼提醒伙计们,几乎喊哑了嗓子,直到午口镇交货歇了脚,才松口气放下心来。
    人算不如天算。返程的路上,还是出了意外。
    回程时,他们从汉阴县的汉阳镇起货,沿汉江一路北上,向石泉进发。此时的汉江,因春汛河水暴涨,激流滚滚。俯视河面,直叫人眼花头晕。由于激流的冲击浸润,两侧的堤岸、崖壁,泥土松软,多处崩塌。他们沿着汉江东岸的山路小心翼翼、忽上忽下绕行。到了一个叫石磨铺的地方,眼看着石泉县城就在眼前不远处,商队像往常一样,走走停停边走边停。当大家支好梢棍正待喘气擦汗的时候,韩大山忽然发现,脚边的一条裂缝正在迅速扩大,而且正好就在猛娃脚下。千钧一发之际,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猛娃的梢棍使劲一推,猛娃所扛的木枋一声闷响,随着滚滚江水迅速向下飘去。与此同时,轰然一声,猛娃的身子随着崩塌的泥土掉入江中。
    “赶紧救人!”大山的声音像雷吼一样。人们立刻解下腰带,把几个大汉捆紧放入江中。定睛一看,猛娃被垮塌在河中的一棵大树堵在岸边。当大家正在庆幸猛娃没有被激流冲入江心的时候,却发现擀面杖粗一个尖锐的树枝,从猛娃的肚子一直贯穿到后背。
    大山立刻提醒:“先把树枝砍断,手要轻,千万不能抽拉,不能转动。”等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猛娃吊上岸,他已经失去知觉,昏晕过去。
    营救猛娃的同时,冯守信已经从背篓里拿出备用的砍刀,组织岸上的人员到山坡上砍下树枝,用大家随身的腰带、绑腿,扎好一个简易担架。等到猛娃一上岸,十多个人轮流,争分夺秒,飞快地将他运往石泉县城。碰巧石泉医院最近有一个从安康过来的外科医生,谢天谢地。
    医生查看完伤口,做了必要的应急处理,对大山说:“可以手术把树枝取出来。但是你们必须做好输血的准备。”
    护士立刻化验血型。猛娃是“AB”型血,全队人员能够给他输血的“O”型,只有憨叔、雨生和八爷三人。一听说要给别人输血,八爷心里又开始算计起来:“这得多少粮食才能养出一瓶血,咋能白白地就给了别人呢?”无论大家怎么盯着他,他始终默不作声。
    雨生看不下去了,很率直地说:“我年轻力壮,从我身上抽两份吧。”
    正在这时,肃家分号的唐掌柜走了进来:“我的血不用化验,‘O’型,万能输血者,算我一份,这也是我对乡党邻里应该尽的一份责任。”接着他又转向雨生,“过几天你还要肩枋块子赶路呢,不能抽太多血。”
    手术做得很成功,第二天中午,猛娃脱离生命危险,醒了过来。在床边守了一夜的韩大山总算松了一口气,对猛娃说:“算你老哥命大,死里逃生。也算我大山运气好。不然,阎王爷收了你,董下这么个大乱子,回到村里,我咋个向老婶子和你那新媳妇交代?”
    队伍在石泉待了三天,正好借机放假休整。老规矩,吃住由自家分号的客栈安排。大山和守信一同找到唐掌柜商量,出了这么大的事,如何善后。他们二人的想法是,从每人的账上先预支五块钱作为募捐,其余的差价由分号柜上垫着,先把手术费结清。损失的两块木枋,争取肃家掌柜准予报损。猛娃捡回一条命也算不幸中的万幸——舍财免灾,工钱付给他一半理所当然;其余的损失由他自己承担一部分也是应该的。养伤期间住在自家客栈,费用全免,也不违反以往的规矩。唐掌柜本是豁达之人,再说,他们俩提出的方案合情合理,他没有理由不赞成,三人就此达成共识。损失木枋的事,守信写了一份书面证言,三人都签了字,以便回去向总号肃掌柜交差。
    回程的队伍出发后,守信又等了三天,观察猛娃的伤情。医生说一切都在好转,他才上路去赶队伍。
    猛娃姓宋,住在北门外西北角。村里人都说他傻,他怂,有人叫他“傻猛娃”“怂(宋)猛娃”“怂娃子”,可他的智商并不像憨叔那样。他生来一切和常人无异,只是老实厚道,做人从不掺假——人们常说“老实是无用的别名”,这句民谚也正好应验到他的身上。
    猛娃家虽然并不富裕,但有房,有地,日子过得还算马马虎虎,可就是说不下个媳妇。一直熬到三十五六岁,只因他在山路上跑乱了多年,经过韩大山多次拉线,才找了一个山里姑娘。婚后两人肯下苦力,勤俭细密,日子也算和和美美。五年前,媳妇给他生了一个儿子,眼见着日子更有了盼头,谁知道,娃儿落地没几天,媳妇却得了产后风,不到一个月就命归西天。他母亲本已七十高龄,又愁又急,整日价哭天喊地,不到半年,竟然双目失明,全然看不见东西。老太太怕没娘的孙子中途夭折,遂给孩子取名“拴柱”。一家三口,一小一残,彻底把猛娃拴到了家里,所以他连续几年再也没能进山扛活。
    去年冬天一场大雪,北风呼啸,冰冻三尺。玉皇庙柳三的近亲堂妹子柳桂芳,一路逃荒到了西安,没有落脚御寒之处。打听到柳三在南山根的杜边村,便寻寻觅觅地投奔而来。柳三自己泥菩萨过河,饥一顿饱一顿,连肚子都糊弄不了,哪有多余的吃食收留堂妹。这时,他想到猛娃家境不错,为人厚道,想把桂芳介绍给他。他对猛娃说,我这妹子可怜,结婚刚刚两年,丈夫在土壕拉土,被塌死了,丢下她和一个儿子。你也是单身,干脆你们俩搭个伴,凑合着往前过,总比单身孤零零的好。
    两人试着见了一面,都觉得对方长相不错。各自介绍自个的出身背景和家庭情况,也感到旗鼓相当,当即决定结为连理。反正双方都是二婚,省去了一切繁琐礼仪,在家请几位亲朋吃了一顿臊子面,就算举行了婚礼。
    像大多数家庭一样,他们婚后的生活新鲜、平静、安详。桂芳对上孝敬婆婆,对下疼爱儿子。猛娃一如既往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眼见着桂芳和他原来的媳妇一样温柔体贴,长的又比那个山妹子俏丽,他从心底里感到舒坦满意,过年还特意买了一盒水晶饼,到玉皇庙答谢大舅哥柳三。
    正月十五那天,忽然有一个男人找上门来,说是桂芳曾经欠过他几十块钱,今天他是过来讨账的。猛娃招呼客人坐下,把桂芳拉到里屋,询问事情的原委。桂芳如实告诉他,自己在西安走投无路,饥饿难忍,病倒在城墙跟下。这个男人见她可怜,给她吃喝,送她到医院拿药。前后几个月,大约花费了二十多元。她从心里感谢这位大哥,主动要求写个欠条,等到有钱时一定偿还。说着还拿出借条的底稿给他看。他核对了一下,底稿的内容和男人出示的借条一模一样,笔迹也出自同一人之手。猛娃相信桂芳没有对他隐瞒撒谎。
    既然是曾经帮助过桂芳的恩人上门,夫妻俩好吃好喝招待完客人,猛娃很爽快地拿出三十元钱交到男人手中,对方还谦让着要给他找零。猛娃说:“不必了。人们常说,‘受人一盅,还人一升’,你是对桂芳有恩的人,我们虽然能力有限,但也懂得感恩。”
    从红树沟换粮回来,桂芳又和他商量,想回老家把儿子接过来一起住,这样一家人团团圆圆,她的心里没了挂牵,才能彻底踏实。猛娃问她需要多少路费,桂芳说,来回路上省着点用,三十块钱差不多了。猛娃把家中仅有的四十元钱拿出来,留下五元平时花销,剩下的全部塞到桂芳手中,对她说:“穷家富路,快去快回。今年我要进山扛活,回来晚了,家中没人照料。”
    桂芳没有负约,果然赶在他进山前回到家中。然而遗憾的是,孩子没能带回来。桂芳的解释是——孩子他奶奶说“这娃是我家的种,你咋能带走”。猛娃觉得“这也合乎情理”,便没有再往深处多想。
    猛娃的母亲眼睛虽瞎,耳朵可从来没有闲着。她听到家里招待客人,议论欠债还钱,心里犯了嘀咕,立刻警觉起来。
    老太太把孙子拴柱叫到跟前,让他充当自己的耳目。孩子只有五岁,一般大人并不十分注意他的行为。可这娃娃聪明伶俐,来回话竟能说得一清二楚。
    一天中午,猛娃给人赶车到县城送货,厦屋里又有了男人的声音。老太太把孙子叫到跟前:“我娃乖,你到院子里去玩,看看前面屋里来了谁。悄悄地,甭叫你妈看见。”
    孙子玩了一会儿,回来说:“奶奶,还是上次来的那个人。”
    “他俩在干啥?”
    “在屋里吃面。”
    老太太知道那个“要账的”又来了,更进一步提高了警惕。
    过了一阵,前屋没了动静,老太太指使孙子再去侦察。
    孙子回来,老太太又问:“那人走了?”
    “没走,在妈妈炕上呢。”
    “在炕上干啥?”
    娃娃给她描绘说:“那人趴在妈妈身上,俩人抱在一起,脸对着脸。”老太太听到这里,怒火中烧。
    晚上,他把儿子叫到自己屋里:“这个女人来路不明,那个要账的怕是她的男人。”
    猛娃半信半疑,直接去到玉皇庙,询问柳三到底是咋个回事。柳三赌咒发誓说:“她真是我的亲堂妹子,确实结过婚,有个孩子,这个我都对你说过。她男人在土豪被垮土压死了,也是千真万确。假如我对你说了假话,天打五雷轰,叫我这辈子不得好死。”
    猛娃见柳三信誓旦旦、赌咒发誓,心里思忖,母亲可能有点捕风捉影,瞎猜乱想。他回到家,把柳三的话一五一十学说给母亲听,老太太恨恨地说:“你个瓜(傻)怂娃,怕是叫人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呢。人家给你下个野种,叫你戴绿帽子养着,你还以为自己戴着乌纱帽当官呢。”
    猛娃做完手术,在病床上躺了五天。当它细细回味自己地塌坠河的过程时,不免深深地后怕起来。当时如果不是歇脚,而是正在肩着木枋大枷行走,紧急的瞬间,他的头来不及退出来,肯定被木枋一起裹着掉到江里喂了鱼;或者站在原地不动,和木枋一起坠江,不淹死也会被木枋砸死——多亏大山在危急关头用梢棍把木枋推到江里,他才免于一死。坠入江中以后,树杈穿透了他的腹背,让他承受了手术的痛苦和钱财的损失,但是如果没有这棵树托住他的身体,他可能早就被江水卷进了漩涡——他是该诅咒这棵坍塌在河边的大树,还是该庆幸和感谢它?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还有,同行的难兄难弟为他输血、为他募捐。冯守信在医院守护,……一连串的镜头飘过脑海,他的眼角充盈着欣喜和感激的泪花。
    唐掌柜把他接回分号客栈,一边叫人安排食宿,一边打趣地说:“常言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老哥前世肯定种下了善缘,大难临头,才有菩萨护佑——你看,坠河的时机、树杈的阻隔、担架的运输、血型的匹配、医生的造诣,哪一件不是巧合的安排?还有,你遇到韩大山、冯守信两位领队,又是募捐,又是报损,经济上处处替你着想;同行的好乡邻,每个环节都对你热情搭手——你说你哪一点不幸运?”
    “你说得对。这几天躺在病床上,我也不断地回忆这些巧合。但是我没有你的文化深,没想到你竟然能把‘巧合’和‘善缘’捆绑在一起。”猛娃对唐掌柜心悦诚服,一下子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休养期间,唐掌柜只要得空,就过来探望、问候,叮嘱猛娃加强康复锻炼,争取早日归队。猛娃天天在院子里漫步,在树荫下闲坐,体力的恢复,使他渐渐安稳下来,他的思绪又回到那桩纠结的婚姻。他把自己和桂芳相处半年多的整个过程细细捋抹了一遍,把母亲忠告的每一句话斟酌掂量了一番,最后,他的天平又倾斜到自我感觉这边——人说婚姻就像人们脚上的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自己知道——他思前想后,觉得桂芳和他认识以来的重大行为,她对他所作的各种解释,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破绽,似乎都很合情合理,顺理成章。更重要的是,她对自己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激情、渴望、关怀和体贴,是真诚的,不像是做作、演戏和伪装出来的。
    ……
    唐掌柜原来姓杨,现在姓唐;小时候叫杨寅卯,长大后叫唐寅卯。他的身世并不复杂,但要说清楚,却必须拐好几个弯子,可能会把人绕得有点晕乎。
    他母亲姓唐,唐氏家族世代漂泊于汉江水上。从在汉江边上拉纤、驾船、当船老大,到了他外公这一代,积攒下一份家产,开始走上岸到石泉县城落户,做起了木材生意。
    外公家道渐兴,但人丁不旺,一生只有一儿一女。女儿恋上一个在子午道上跑山的英俊小伙子,嫁到杜边村南门外的杨家;儿子继承父业,在石泉县城的木材行当了掌柜。
    这兄妹二人说来好生奇怪。妹子婚后一口气给杨家连生了五个儿子;哥哥却正好相反,婚后给唐家连生了五个女儿——说它巧合也好,命中注定也罢,反正事情就这样实实在在地发生了。杨家最发愁的是,如何给这一窝儿子筹钱盖房娶媳妇;唐家愁的是日益雄厚的家业缺乏继承人。
    转眼之间年过半百,不能再等再拖下去。兄妹二人终于坐到一起商定,从杨家过继一个儿子给唐家,怎么说也是血脉相连,总比把财产送给外姓人好。就这样,杨家的儿子来到了唐家,“杨寅卯”变成了“唐寅卯”。
    也许是期盼六畜兴旺,寅卯的四个哥哥分别以牛犊、毛驴、马驹、羊娃命名,可这最后一个幺儿,却取了一个文绉绉、叫常人捉摸不透的名字“寅卯”。说起其中的缘由,还真有一段美好的奇遇和佛缘。
    小孩满月庆典,一家人和亲朋好友正在院子里熙熙攘攘,喝着包谷酒,吃着臊子面,门外来了一个化缘的和尚——佛门弟子光临,无疑是求之不得的缘分。杨家父母把和尚师傅请到家中,素食素菜好生招待。没等和尚起身告辞,杨家人恰到好处地抓住了这次难得的机缘巧合。
    “小儿满月,师傅您光临寒舍,不胜荣幸。”杨家当家的不失时机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可否借您的金口给孩子取个名字,也好让他沾沾您的佛光喜气?——从今往后,让他平安成长,一生礼佛,积德行善。”
    “阿弥陀佛,善哉!”和尚没有客气,没有推辞,“请施主报上孩儿生辰。”
    “不偏不差,正好在大年三十交子时分落地。”
    “有这等巧事,难哉,奇哉!”师傅连连感叹。
    “去年是虎年,今年是兔年。孩子既不属虎,也不属兔;既可属虎,又可属兔。”和尚低头思忖片刻,索要笔墨,挥毫写下一副对联:
    “上联:承前启后,脚踩两只船;下联:恰逢交子,身秉好时运。横批:虎兔相逢。”
    “要说名字,也就在其中了。”和尚缓缓地说,“虎兔相逢,天赐机缘,就叫‘寅卯’吧。”
    后来他过继给舅舅,成年之后,娶了一个漂亮的石泉妹子成了家,人们便对“脚踩两只船”的说法有各种各样的解释和猜测——比如,“寅卯”既姓杨,又姓唐;既在汉江水路上做生意,又在子午道陆路上跑运输;杜边村的一颗种子,在石泉城生根发芽——横跨山里山外;等等等等,不胜枚举——如此看来,和尚神机妙算,预言精确无误。也有人说,和尚不早不晚,偏偏在孩子满月时刻到门上化缘,本来就是佛祖显灵,派遣弟子,有意给杨家人一个暗示。
    石泉县城坐落于汉江之滨,建在一座石头山上。向南,可以俯瞰汉江;向北,能够仰望秦岭。论水路,汉水东西贯穿整个汉中平原,一年四季各类船只鱼贯穿梭,昼夜不息;论陆路,跨越大秦岭的子午古道,肩挑背驮的大小商队,终日劳碌,络绎不绝——它正好处在两路交叉的节点上——自古以来,不仅是兵家觊觎的军事要冲;更是商家必争的重要商埠。汉中平原丰富多样的自然资源,川陕鄂云集过来的各路商贾,水陆码头齐备的独特优势,……这一切,造就了石泉的富庶和繁华,也为唐家的发展提供了施展拳脚的平台。
    重点经营木材生意的肃家,早就瞄准了这个规模宏大的木材集散地,急需在此建立分号;唐家经过几代人的创业,已经初露端倪,扩大规模需要资金——双方各有优势,各有需求——唐寅卯“脚踩两只船”、跨越两地身份的特殊优势,自然成为肃家关注的最佳对象。
    肃家注资唐家商铺,唐家代为采购所需的木材;商铺改作肃家分号,唐寅卯担任掌柜。一家有了理想的代理,一家找到了稳定的靠山。互利互帮,珠联璧合;合伙经营,利润共享,一时在商界传为美谈。
    跑山的人回到村里,韩大山和冯守信,交了货,结完账。大山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向猛娃家里通报情况。
    走进宋家院子,桂芳挺着已经出怀的肚子,首先迎上前来,急切地问:“我家猛娃咋咧,没和你一起回来?”
    “先别着急,进屋和婶子一起说。”
    婶子早就听到了大山的声音。等他进门,赶紧招呼他坐在炕脚底的方凳上。
    “婶子,你儿在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受了点伤,现在在石泉那边客栈里养着,身边有唐掌柜照顾,您尽管放心。”大山怕老太太还不明白,又解释了几句,“唐掌柜,就是咱村南门外杨家那个小儿子,过继给他舅那个人。等几天我们还要进山,麦收前一定把您儿子带回来,囫囵个儿地交还给你。”
    听到有本村的乡党照顾,麦收前就能回到家,老太太心里踏实了许多。
    随便聊了几句家常,老太太对站在一旁的媳妇说:“你去园子里摘点新鲜菜,给他大山兄弟下碗面。”
    大山知道老太太是想把媳妇故意支走,所以对留他吃饭的事并没有推辞。
    桂芳出了门,大山首先把猛娃前半程路的脚钱塞到老人手里说:“这是您儿子跑这趟山挣的脚钱,您自个儿收好了,别叫猫啊狗啊啥的给抓走了。”他们两人心照不宣,老太太完全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老太太从炕头木箱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妆奁小匣子,把钱包起来仔仔细细地放好,收回原处,接着就对大山唠叨起来。
    “大山,我知道你待人实诚,我也不怕你笑话。我总觉得,我儿这次娶这个媳妇,不是个正经货。”
    “婶子,这话可不是乱说的。”大山嘴里这么说,其实是想听听老太太到底有没有真凭实据。
    “你看,有个男人来过家里三回——第一回说是来讨账,要走了三十块钱;第二回趁我娃吆车出去不在家,偷偷摸摸地过来;第三回,你们进山以后又来裹搅了一趟。”
    “您咋知道这三回是同一个人?”大山问。
    “虽说我眼瞎,但是我耳朵灵着呢!他那声音我还听不出来?”老太太十分肯定,“最后一次他们在屋里吵,虽然压着嗓子,我还是听到啥子‘杂种’、‘把他打掉’的话,看来男人是要媳妇把肚子里的娃儿拿掉。”
    大山一边听,一边在脑子里分析捋抹着头绪。
    老太太忽然压低声音,有点神秘地说:“他们很有可能现在还在一块儿鬼混。”
    “这个您咋知道的,难道您看见了?”
    “甭看我眼睛看不见,我叫孙子当我的耳目,暗中盯着他们。我那拴柱娃灵醒着呢。”
    大山已经弄清了几个重要关节,推说自己还有要紧事情,饭就不在他家吃了——他赶在桂芳回家之前,离开了宋家。
    从宋家院子出来,韩大山径直走到玉皇庙去找柳三。
    柳三看见一脸严肃的韩大山,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他无事不登门,脸上泛起一丝惶惑的表情。
    “我只问你几句话,你如实回答。”韩大山没有寒暄,没有敷衍,两只眼睛直逼柳三,“如果有假,我立马报告二先生,让你滚出玉皇庙。”
    柳三诚惶诚恐地看着韩大山:“不管你问什么,我一定如实禀告,如实禀告!”
    去年八月十五,柳三——柳死狗,在南门洞外吃叫街,撒泼耍赖。韩大山念他可怜,无依无靠,在二先生面前说了好话,把他留在玉皇庙。随后几天,给他送过吃食,看过他的伤口。后来来了一个女的,每日出去讨口,晚上给他带吃的回来。他说,这女孩是丐帮小兄弟派过来专门照顾他的。见他的生活有了着落,大山心里踏实下来,隔上十天半月来看他一次,慢慢地就把这件事情放了下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柳三的腿伤逐渐痊愈。走路虽然还有点瘸,留下了残疾,但毕竟生活能够自理。闲来无事,他养起了鸽子。萧老坟的曹英民,看到鸽子四处飞翔,立刻就对这行当着了迷。几乎天天过来帮他喂食,削制哨子,进行放飞训练——为此,他俩竟成了忘年之交。每逢集日,他让女孩捉几对鸽子拿到集上去卖,换回一些急需的零用杂物。鸽子群越养越大,他还偶尔杀上几只为自己补充营养,日子过得竟然有点滋润起来。
    可柳三这家伙终究不是安分之人。一天,丐帮里来了他的几个狐朋狗友,胆大包天地打起了萧老坟的主意。他们弄来几把洛阳铲,连续几晚在墓碑后打下一个深洞,结果却一无所获。柳三虽因腿瘸没有亲临现场,但是他让女孩晚上给这帮人放哨,白天把挖坟的铁铲藏匿在玉皇庙神龛背后。一天,曹英民过来,他拐弯抹角,从侧面打听。英民不知底里,只当是平日里闲谝,就告诉他,像萧贞敏公这样的名人,死后的坟墓在国内有好几处。村里老人都说,杜边村的这座坟墓只是一座衣冠冢——这样,他们才打消了盗墓掘宝的念头。
    去年腊月一场大雪,寒风刺骨。一天黄昏,一个快要冻僵的女人跌跌撞撞走进玉皇庙,披头散发,瑟瑟发抖。柳三毕竟还有一点人性。他让那个小叫花子女孩熬了一碗姜汤,用被子把女人慢慢捂醒。仔细一问,才知道这女的名叫黄桂芳,夫妻俩从安徽逃难而来,今天在街上走散了。女的说,在这里只住一夜,等缓过神来,明天就去找自己的丈夫。等到女人暖过身子,脸色开始红润,有了血色,柳三惊异地发现,这黄桂芳竟是一个俏丽的美人胚子,立刻就在她身上打起了歪主意。
    丐帮来的这个女孩叫兰花,比柳三小十几岁。因为从小在叫花子堆里长大,营养不良,个头矮小,面黄肌瘦,还有一脸雀斑,但是在照顾柳三上却是实心实意。加上同是天涯沦落人,孤男寡女每日在一起厮混,没过多久就和柳三睡在了一起。不过,两个叫花子互相帮扶体贴,又不违反人伦,村里人即便知晓,也视若无睹,甚至连议论也懒得议论。
    可是黄桂芳一到,柳三的贼心贼胆瞬间膨胀起来。他殷勤备至,硬是把桂芳挽留下来——桂芳虽然说了第二天就走,其实她根本就没有去处——一个热情强留,一个顺水推舟,他们一男二女,就这样不清不楚地栖身在这玉皇庙里。没过几天,柳三就把桂芳勾搭上手。他趁着兰花白天出去讨口,俩人大白天就在庙里行起那苟且之事,还没完没了地折腾个不停。
    天天走夜路,哪能不遇鬼。一天,正当他们俩缠绵到兴头上的时候,兰花因为逢集,意外地讨到一些难得的饸饹、凉皮、白吉馍等稀罕之物,兴奋地想送回来给他俩解馋。推开门一眼看到他们的龌龊行径,顿时悲愤交集——不仅只是打破了醋坛子,更是点燃了心中的无名怒火。
    “好啊,我在外面低三下四给人下跪伺候你们,你们倒这样来报答我。”兰花顺手抓起一个凉皮碗砸向柳三,柳三一个趔趄闪向一边。兰花越说越气,开始翻起了柳三的老底子,“你柳三自从来到杜边村,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别的暂且不论,单说二先生好心收留了你,你却恩将仇报,纠集几个狐朋狗友去挖人家的祖坟。我只要把这件事抖搂出来,别说你还能在这庙里落脚,你那只好腿能不能保得住,你自己掂量一下。”
    兰花这一招确实厉害,它直接戳到了柳三最要紧的痛处。柳三不住地拱手作揖,连连求饶:“大家都是沦落江湖的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有事坐下来好好商量。”
    黄桂芳羞愧难当,在一旁抹起了眼泪:“妹子息怒,都是我对不住你,我给妹子赔完罪,立马就走。”
    桂芳的几句话,倒把兰花的心说软了。都是女人,大家都流落在外,哪个活的都不容易。她理解桂芳为了生存讨好巴结柳三的苦衷,于是话锋一转:“一男二女三个人,老这么挤在一起,也不是个办法,总得想个长远之计。”
    见气氛缓和下来,柳三那贼溜溜的眼珠子一转,说出了一个万全之策:“我来拉皮条,先把桂芳说给猛娃做媳妇。”其实,从看到桂芳那一刻起,他的心里就瞄准了猛娃,为自己想好了退路。
    今天韩大山突然进门,像一尊高大的金刚站在柳三面前。那种威严和气势,对他产生了巨大的震慑。听到大山提到的几个问题,他实在没有了撒谎的勇气。
    “第一,那个讨债的男人是不是桂芳的丈夫?”大山那锐利的目光像射出去的利箭直逼柳三。
    “是,……是桂芳的丈夫,她,……她老家还有一个儿子。”柳三紧张得有点结巴。
    “第二,桂芳是你的亲堂妹子?”
    “不是,桂芳姓黄不姓柳。我怕猛娃怀疑我俩不干不净,才骗他说是我妹子。”
    “第三,桂芳肚里的孩子是谁的?”
    “这个……,我说不准。三个男人都,……只有桂芳自己清楚。”说到这里,柳三有点惶恐,但是却没敢再编假话。
    具体的细节,韩大山不屑于再和柳三纠缠,他怕污脏了自己的耳朵:“我早就看出你柳三不是个善茬,从今往后,你给我安分点。你要再整出什么幺蛾子,就算我韩大山啥话不说,杜边村人的眼里也容不下你这粒沙子。”
    他没有再看柳三一眼,转过身径直走出玉皇庙。
    韩大山和冯守信,以最快的速度组织了第二批货源。他们此次起货的地点在旬阳坝——其实只是一个半程——为的就是能够在麦收之前赶回家里。一年一度的龙口夺食——对庄稼人来说,从来都是最最重要的大事,任何人都不会缺席。
    守信提前出发,先到石泉县城把猛娃接回起货点,与商队汇合。猛娃的伤口愈合得不错,虽然还不能肩枋扛活,但是空手随着队伍行进,还是不成问题。
    出事后,大山再度见到猛娃,觉得回家可以圆满地向家人交代,心里进一步踏实下来。他把猛娃单独叫到一边,私下里对他说:“大难不死,命保住了。但媳妇能不能保住,还在两可之间。”
    猛娃疑惑地看着他。
    “别盯着我。柳三本来就是个吃叫街的叫花子,这种‘死狗’、无赖的话,你还敢信?”大山只是简单地向他交了一个底,“那个上门‘讨债’的就是你媳妇的男人。想不想要这个媳妇,你自己想清楚了。能不能把她留在身边,也要看你自己的能耐。”
    猛娃从山里回到家,母亲和妻子看到他受伤后的身体并无大碍,甚至还比进山前胖了一点,一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猛娃仔细观察了两天,发现桂芳对他比以前更加温柔体贴。晚上,双方在枕头边营造了一个和谐温馨的环境,猛娃终于开口向桂芳提了一个问题。
    “那个讨债的是你男人?”猛娃心平气和地问。
    “是我男人。”桂芳也很平静,这次她不打算再隐瞒下去。
    黄桂芳本来就聪明伶俐。通过大半年的生活,她对猛娃母子已经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尤其摸清了猛娃的脾性。自从韩大山那次突然造访,她预感到此人绝非等闲之辈。再说,她觉得目前这桩尴尬的婚姻,不管结局是福是祸,是喜是忧,终归要有个了结。猛娃回家之前,她其实早已有了思想准备。既然猛娃不打不闹,这样平和地待她,她也打算开诚布公地,把自己的身世和心里的纠结,告诉这个善良的丈夫。
    黄桂芳出生在安徽亳州,这里是曹操和华佗的故里,又是几百年来闻名全国的药材之都。她十八岁结婚,原本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公婆待她如同己出,丈夫与她琴瑟和谐。家里有一个几代人传下来的药材批发店,收入足够全家人的用度——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父母亲东挑西拣,才为她选中了这个满意的婆家。婚后第二年她幸运地生下一个儿子,家里更增添了一份欢乐和喜庆。
    两年后,公公过世,家庭突然失去平衡。她的丈夫张耀祖,从小过惯了娇生惯养的生活,根本没有做好吃苦耐劳的思想准备。父亲去世,没了依靠,更没了约束。经不住一帮狐朋狗友的诱惑,张耀祖很快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不到两年,把好端端一个药店输了个精光。最可恶的是,输急了眼的丈夫竟然把她也抵押给了赌徒。债主上门逼债,声称必须拿媳妇以身抵债。否则,就要剁掉男人两个手指头。走投无路之际,她和这个不争气的丈夫连夜扒火车逃到西安。
    后来,就是大雪天差点冻死,瞎走误撞地到了玉皇庙。
    再后来,就是由柳三拉线嫁给了猛娃。
    ……
    “叫你丈夫假扮债主要钱是谁的主意?”猛娃问。
    “是柳三出的点子。当时我被那死鬼纠缠得没了办法,不能眼看着他饿死——当然,对我的罪责我也不想推卸。”
    “叫你改姓‘柳’的也是柳三?”
    桂芳默默地点点头。
    “第二次要钱回老家是真是假?”猛娃的语气依旧十分平和。
    “回家是真的。孩子是我的心头肉,我真的想把他接过来和你一起好好过日子。但是婆婆坚决要把孩子留在身边,我也拗不过她。”这一点桂芳没有骗他,随后她又补充说,“我扒火车已经有了经验,心想自己留下五块钱就够路上的花销,再不行就一路讨饭。剩下那三十块钱,叫那死鬼拿走了。”
    猛娃凭借直觉判断,桂芳没有对他说假话。他又提起眼前最现实的问题:“肚里的孩子咋办?”
    “到了这种地步,你说能咋办?只能把他生下来。起码也得坐完月子,给他喂几个月奶。剩下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切都顺理成章,然而这桩畸形的婚姻,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容易了结。
    张耀祖这一方,已经输光了家产。他也没有奢望在婚姻上能够当个赢家。当务之急是能有饭吃,能够继续活下去。不过他最大的一张牌是有个儿子可以要挟桂芳。只要母亲健在,死死扣住孩子不放,桂芳就不敢过分造次。他曾经几次要求桂芳把肚里的孩子拿掉。桂芳说,服了他送来的打胎药,效果不佳。再催,她说太危险,万一弄不好伤了性命会因小失大。眼看着肚子越来越大,他也无可如何。他的让步换取了桂芳的一丝同情,隔段时间,还能偷偷给他塞上几块零钱,或几个蒸馍。
    猛娃从内心深处并不想放弃这桩婚姻。但他始终不急不躁,以守为攻;以柔克刚,以情感化。平心而论,桂芳是一个不错的女人。除了姿色,她还有温柔善良的一面。她虽然对自己撒过谎,那也是出于无奈。她牵挂孩子,那是母性,是人之常情。对他而言,一旦错过了这样的女人,再想组织一个像样的家庭,难上加难。他觉得自己最大的优势是有良田,有房产,自己勤劳肯干,有稳定的收入。随着时间的推移,凭着自己的宽容大度,天平的重心一定会从张耀祖倾斜到自己这边。
    黄桂芳最初和猛娃结合,只是为了暂时栖身的一种假结婚,这一点无可否认。但一起生活半年以后,她的心里,其实已经逐渐向猛娃这边靠拢。两相比较,她觉得猛娃这边不仅仅是家产和日子的安稳,更重要的是,猛娃是个一眼就能看透的玻璃人。他的诚实简直叫人觉得有点傻,然而却正是他的这种傻劲,在慢慢地俘虏自己的心——这一点,不知比那个死鬼赌徒要强多少倍。她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家中那个儿子。万一哪一天老婆婆走了,把儿子交给张耀祖这种货,肯定会把孩子毁了,到那时,她再怎么后悔也来不及了。当下最让他纠结的是肚子里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种,连她自己一时也吃不准——因为那段日子,耀祖、柳三、猛娃三个男人都沾过她的身子——天下这种倒霉的怪事咋就让她给摊上了呢?如果是猛娃的种,她反而能够心安理得;要是那两个天杀的,她会懊悔和愧疚终生。正因为这个缘故,她到现在也没有对猛娃说出实情,这是他对猛娃留下的唯一谎言——一个无可奈何的谎言。……她的思绪越想越像一团乱麻。既然理不清,就暂时把它放下。当下最要紧的是让肚子里这个小东西平安降生,不管他是谁的种,反正都是自己身上的肉。孩子是无辜的,无论如何都要把他养得健健康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