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山》 第1章 柳三霸街,小庙养伤 1944年10月1日,农历八月十五,杜边村发生了一件在世人看来不算太大、但是却扰动了全村人的惊天大事:昨晚半夜时分,有人悄没声息地把一坨黑乎乎的东西丢在堡子南城门的门洞子里。 随着此起彼伏的雄鸡啼鸣,中秋前夜的月色渐渐退去,这坨黑乎乎的东西在微弱的晨曦中蠕动了几下,随即又沉寂下来。 太阳升起一丈高,晨起劳作的农人们陆续赶回家里吃早饭,这正是人流最旺、最易聚集的时候。那坨大弯虾似的东西忽然伸展了几下,露着破棉花的袄、一端伸出的脚、另一端晃动着的头……原来他是一个活物、一个被遗弃的人。 估摸着到了该动身的时候,那个活物拖着一条断腿,一爬一蹭地挪到了城门口大马路的正中间,摆开自己的摊子,拿出随身携带的道具。 他从破麻袋里掏出一个很粗的喇叭,把伸缩杆拉到大约五六尺长的极限,对着嘴死命地吹了起来。呜呜呜的响声没有音调,没有起伏,酷似藏族喇嘛庙里、惩罚犯戒者仪式上、发出的那种声音,单调、沉闷、悠远,尤其令人心悸、恐怖和不寒而栗。 正在吃饭的人们,立刻放下碗筷。有的刚刚走出街门来不及回家,端着手中的大老碗,纷纷跑过来想看个究竟。 东马道的冯春生,听到呜呜呜的响动,又害怕又好奇,摇着游伯的一只手要他起来。游伯说:“那就是个吃叫街的,有啥子看场?”游老汉嘴里虽然这么说着,还是放下了手中剁柴的砍刀,从坐墩上站起来,牵着春生的小手,向城门洞走去。低头正在盆里吃食的小黑看见主人往外走,立刻跟上,在春生的腿脚边上蹦蹦跳跳地跑着。 探究竟的、看热闹的,很快就把这个叫花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开始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一个叫花子,敢跑到城门口来耍死狗,真是吃了豹子胆。” “把这狗东西砍了喂野狼,看他还敢不敢再撒野!” “干脆就近把他丢到旁边的涝池里,省得脏了城门和街道。” …… 听到村民们的议论,这叫花子着实有点心虚。那张被垂下来的乱草一样的头发遮盖、糊满黑垢痂的脸上闪过一丝阴狠的表情。他深知他和眼前的村民正在进行一场掰手腕的角力。这是力量和心气的较量,你要来硬的、横的,我就来个不要命的,我倒要看看,究竟谁怕谁?于是,他放下手中的喇叭,迅速脱去昨晚裹在身上御寒的破袄,露出酱红腊汁肉一样赤裸的上身,随手从胯下的麻袋里掏出寒光四射的四把菜刀——这是他最后的杀手锏——双手各捏两把,左右开弓,用刀面轮流拍打自己的前胸。随着刀面碰撞发出锵锵锵的金属撞击声,他的嘴里同时啊啊啊地不断嚎叫。几个回合下来,他的前胸由红到紫,渗出了鲜血;头上、后背、全身冒出虚汗,现场的恐怖气氛随之被推向了高潮…… 自古以来,凡是有人群聚集的地方,总免不了有人乞讨。然而这乞丐也有不同的层次:一般沿街乞讨的人,展示给人的都是软弱、祈求、可怜的形象,以求唤起施舍者的同情和怜悯,人们把这种乞食者称为叫花子。眼前这种死皮、无赖、“死狗”,则以自戕、威逼的伎俩,通过制造恐怖气氛获取他需要的东西,老百姓把这种人叫做“吃叫街的”,当然吃叫街的归根到底还是乞丐。 既然同是乞丐,人们对他们的态度有时往往大相径庭。 人群中有同情者说:“蝼蚁尚且贪生,吃叫街的也是一条人命,哪能随便胡来?” 平日里经常行善的人说:“给他一点吃的,打发他好生离开不就完了。” 更有信佛的说:“阿弥陀佛,欺凌弱者为恶,杀生更是罪过。” 恰在这时,有一顶红轿子选了八月十五的吉日,正待出城去迎接新娘子,却被堵在南门出不去。于是便有人连喊晦气;可是人群里竟然有人大声反对:“结婚是个喜事,还盼来个叫化子哩!”“按乡俗论,有叫化子参加红白喜事,是吉利的征兆!”听到这样吉祥的话语,抬轿接亲的人,便不再为所谓的晦气霉运所纠结,转身从北门洞走出去,继续完成他们喜庆的使命。 …… 王保长和韩大山,从层层包围的人墙分开一条缝,走到圆圈内层。吃叫街的双手停下,抬头打量片刻,迅速猜出到场的两位一定是主事人,随即便停止了自虐的行为。 “你叫什么名字?”王保长问。 “柳三,大名柳芳洲。” “家住哪里?” “柳家湾。” “柳家湾在哪里?” “柴冈乡。” 王保长弄不清这家伙到底是傻还是故意捣蛋,有点愠怒地大声问:“柴冈乡在哪里?哪个省、哪个县?你能不能由大到小,按着省、县、乡、村的顺序,清清楚楚地往下说?” “河南省——扶沟县——柴冈乡——柳家湾。”这时候,人们才弄清楚,这家伙原来是个河南逃难的。 “给你点吃的,吃饱了肚子快点走!”王保长拿出一个包谷面蒸馍递到他沾满汗渍的手里,围观的村民有人扔给他杂面锅盔,有人把碗里吃剩的小米、包谷糁子稀饭倒进他身边的大搪瓷缸里。他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很快填饱了肚子。 王保长催他快走,他说左腿断了。韩大山撩开他的裤子查看后,告诉王保长确实伤势不轻,没法行走。 保长又问他怎么来的,他说他们的同伙把他送来丢在这里;问他的同伙在哪里,他说他们撂下他就走了,现在不知去向。 “那你打算怎么办?”王保长继续问。 “我想暂时留在村北的玉皇庙里养伤,等腿好了就离开。”原来这家伙有备而来,早就和他的同伙预谋好了。 柳三想留在玉皇庙养伤,这么大的事他王保长可不敢做主,他对大山说:“你去找二先生,把这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看他是个啥主意。”大山走了,他就搬个小凳子坐下来继续和柳三交谈。 王保长心里纳闷,这么一个穷酸落魄的叫花子,咋还能有“柳芳洲”这么一个如此富有诗意的大名?他们交谈的话题,很自然地,先从这里开始。 这柳三在来杜边村的问题上始终躲躲闪闪,含糊其词,肯定有什么隐瞒,说不定还有啥难言之隐。但是一谈到自己的姓名、家世,却十分地爽快利索。 柳三出生在河南省扶沟县柳家湾。他满月后不久,父亲为了给他讨个好意头,就抱着他去找本村最有学问、最有名望的柳秀才,求他给孩子取个有文化的名字。这柳秀才正在书房里摇头晃脑地吟诵崔颢的《黄鹤楼》,刚好读到“芳草萋萋鹦鹉洲”一句,随口说道:“择运不如撞运”,这“芳洲”再冠以依依杨柳,意境多美呀,干脆就叫“柳芳洲”吧。他老爹大字不识一个,更不明白秀才吟诵的是啥东西,只觉得“运”呀、“美”呀的,一定错不了。于是就把手里提来的一篮子鸡蛋放在秀才书桌上,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当然这“芳洲”是个官名,是等着孩子上学和长大了干大事情的时候才能使用的。至于小名,那是越丑越贱反而越好养,父母商量后说,就叫“狗娃子”吧。待到年龄接近成年,老叫狗娃子总让人觉得不雅,邻里乡亲因为他在兄弟中排行老三,便习惯地称他“柳三”。 其实,柳三的话真真假假。对于名字的来历,他实话实说,因为这毕竟还带有一点传奇和荣耀的味道。可是,对自己的劣迹,他肯定讳莫如深,否则,他就不可能在此立足。不过,这倒也情有可原——谁会心甘情愿地揭自己的疮疤呢! 柳三上边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人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柳三的家境虽然算不上富裕,可爷爷在世时,还是百般地宠着他。三四岁时,只要带他上街,街边小摊上的小吃、玩具——蒸馍、粽子、炸糕,皮球、弹珠、口哨等等——只要他喜欢的,就随手去拿。爷爷呢,跟在屁股后面,顺手去给摊主交钱。别看这只是三两个麻钱的小账,在乡下人眼里,也是令一般家庭张口咋舌的。 村里人看见这阵仗,都说:“从小看大,三岁知老。如此惯养下去,这小子将来准是个混世魔王。” 这话不幸而被言中。七岁那年,他到隔壁院子里玩耍,偶尔从门缝里看见本家二大爷,往神龛的旮旯里藏钱。事后,他趁没人注意,悄悄摸进屋里,一下子就拿走了五块钱。天哪,这可等于要了二大爷的命。要知道,老爷子一副小担,走街串巷,卖点香烟、洋糖、干果,针头线脑之类的小东西,最多也就赚点小钱,让一家人能够沾上点油盐酱醋。五块钱,老汉连进货的本钱可都搭了进去。 贼赃最终还是追到柳三头上。尽管是本家大爷,亲兄弟,也得明算账。无奈之下,柳三的奶奶拿出一支银簪子,才把这件事摆平。 事后,村里人又开始议论:“小时能偷一根针,长大敢夺一条命。”从此,柳三偷窃的名声在村里人人皆知,人们不得不防。大家都说:“昔日道不拾遗,今日家家防狗——柳三的小名可不就是叫‘狗娃子’嘛。” 更出格、更令人不齿的事情还在后头。 村里的娃娃小时候都玩过过家家,柳三当然也不例外。16岁那年,他忽然觉得浑身躁动。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他用糖糕把村南头一个女娃骗到废弃的砖窑里,对她说:“小时候咱们过家家入洞房,那都是假的,你知道真的有多好玩吗?不信咱俩试试。”这女娃当时才14岁,懵懵懂懂。他一阵折腾,竟然把人家的下身搞出了血。他低头一看,也被吓坏了,撒丫子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女方家追上门来威胁说:“你坏了我娃的名声。若不赔偿,我们就要告官。” 为了息事宁人,柳家赔了对方二斗麦子,才私下里掩盖住这桩见不得人的龌龊勾当。 到了25岁那年,柳三的父亲病故。再过两年,日本鬼子攻陷徐州,郑州危急。蒋委员长决定“以水代兵”,下令扒开花园口黄河大堤。黄河南岸的尉氏、扶沟、西华等县瞬间成为一片泽国。母亲年迈,不愿拖累儿女,强逼柳三带上小妹逃生。与河水赛跑的逃难人群,和泛滥的河水一样汹涌澎湃。走出家门没有多久,兄妹二人就不慎走散了。柳三跟随着人潮,一路辗转来到洛阳,鬼使神差地认识了一个文物贩子。此人见柳三机灵善变,有心收他作自己的跟班徒弟——每次出手重要物件,他都让柳三拿上赝品先打探虚实,摸准了对方的底牌,再伺机出货。几次交易下来,柳三顺风顺水,颇为得意。 岂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正当他们进行一次重大交易的时候,被驻守洛阳的一个国民党连长狗拿耗子,抓了个正着。之所以说他们“狗拿耗子”,只因为这种抓文物贩子的事,只能由警察局去干,军队压根儿就不应该伸手。可当时正值战乱时期,驻守当地的国军,那就是天王老子爷。为了中饱私囊,干点黑吃黑的勾当,就成为来钱的一条最佳捷径。 连长轻车熟路,第一轮审问,就看出谁是老板,谁是马仔。所以,对柳三的师傅看守特严。不过这种久经沙场的惯犯,早就给自己留了后手——他让柳三事先秘藏了一件小小的古玉佩件——危机时刻贿赂看守,伺机脱身,然后到外面找人救援。只要交出像样的真品,当兵的得了钱财,没有不放人的道理。 柳三第一次被关进班房,几乎吓了个半死。等他灵醒过来,按照师傅交给他的锦囊妙计——其实当兵的本来也是欲擒故纵——果然很顺利地脱身走出军营。一旦自由,这小子就像一只飞出笼子的小鸟,哪里还能想得起师傅下一步的安排。他慌不择路地奋力狂奔,当晚就爬上了一列西去的货运列车,直奔西安。 陕西和河南两省东西相连,地利条件却大相径庭。陕西南有秦岭屏障庇护,北有黄河大湾环绕,中间有潺潺渭河水滋养,特别是关中平原富甲天下,社会稳定,孕育了历史上深厚的文化,和十三朝文明古都。 地处黄河中下游的河南,一马平川,河堤决了修,修了又决,河道忽而向北,忽而又改道向南,几千年来,黄泛区的老百姓苦不堪言,逃难几乎成了一种常态。就连历代帝王、朝廷也为此绞尽脑汁,终究束手无策。近代以来,加上战乱、天灾、虫害,老百姓便总结出对民生危害最甚的四大灾害“水旱蝗汤”——其中的水灾、旱灾、蝗灾,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然无需多作解释;至于那个“汤”,却是意味深长,意在讽刺横征暴敛的国民党将领汤恩伯。 水往低处流,人往富处奔。自从陇海铁路修通以后,生活的反差,加上交通的便利,难民潮由东向西,从黄泛区流向关中已成自然之势。因为客车有其严格的自我封闭系统,故而,扒乘货运列车似乎也成了一种惯例。 当年修筑陇海铁路,除了工程技术人员,干苦力的民工大多数来自河南。铁路竣工通车,需要在沿线留下一定的管理人员,熟悉铁路的民工于是便有了更多的留守机会。这些留下来的人,结婚、成家、再加上亲朋好友相互介绍、帮衬、提携,日积月累,河南人便在西安城不断扩大势力,开拓出自己的地盘。西安火车站的铁路道北,由于交通相对闭塞,生活多有不便,当地人除非不得已,一般不愿在此定居。这样的环境,却恰好为河南难民提供了生存条件。 月是故乡明,人是乡党亲。难民们到了西安,在城墙边挖个小洞,用烂木头破布搭个窝棚,出去捡些破烂,再不行就沿街乞讨,起码可以糊口不至于饿死。年深日久,活下来的人逐渐地融入开拓者的行列,为他们扛活打工,打杂帮闲。混得好的,甚至也尝试自己摆个小摊儿,卖点香烟零食,开个诸如胡辣汤、烧饼、烩面等等独具河南口味的小食店。数十年间,道北居然形成了一个城中之城——河南城。在这个“飞地”之中,他们不仅在人口、饮食、习俗等方面占据了优势,甚至语言,也能够和西安官话并行不悖,平分秋色。就连在本地出生长大的西安土著的孩子,也和西安出生的河南后裔一样,都能够同时操一口流利的西安话和河南话。 柳三初来乍到,像一个随水漂游的浮萍。生活无处着落,每日只能在街面上游荡、讨口、捡破烂。一天,他实在饥饿难忍,壮着胆,悄悄跟着一个小叫花子,走到一间烩面馆子门口。当他刚刚伸出挂在腰间的搪瓷缸子,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随之而来的是一声粗鲁的呵斥——“这是俺的饭馆,你怎么进来了”——接着一口粘稠腥臭的唾沫立刻飞到他的脸上。 “咋啦,恁是这儿的掌柜?”柳三抬起头,畏怯而又狐疑地抬头望着这位站在他面前的、衣着并不十分光鲜、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中年汉子。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那汉子回答。 “那你是这里的伙计?”柳三继续问。 “什么伙计。”对方答。 “那一定是打杂干活的了?” “什么这个那个的,拜(别)再啰嗦了。”一边说着,那汉子拽着柳三的衣领,把他拉到距离烩面馆稍远的空旷处,继续说,“在饭馆讨吃比不得在大街上向行人乞讨。你知道不,我在这里讨饭,是向丐帮老大交了保护费的。今天我教着你点,让你懂得丐帮的规矩。” 柳三直到这时候才弄明白,这汉子既不是饭馆的主人,也不是仆人和杂役。原来他和自己一样,同属一个等级,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叫花子。可是人家既然交了费,讨饭的权利自然便归他所有,其他人当然不可随意侵犯。 柳三被一巴掌打得懵了好一阵,从此却也增长了见识,开阔了眼界,头脑开始清醒起来。原来这大西安城与他们扶沟乡下竟然有天壤之别,连怎么讨饭也得从头学起,他于是开始琢磨自己下一步应该如何行动。 他在道北的大小街道上不断地转悠,开始留心各种各样的饭馆,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把这个区域大小饭馆的位置、经营品类、整体数目,大体上弄了个心中有数。接着又反复仔细地观察进出讨饭的同行,发现正如打他的那个汉子所说,每个饭馆因为大小和品类不同,都有几个相对固定的“常客”。最后,他开始寻找那些年龄较小、不大懂事的小叫花子,打探和跟踪他们的住所、他们的同伙、人员的多少,尤其是他们的首领是谁。几个月之后,他基本上弄清了,丐帮虽然有大有小,但是真正形成势力的也就那么三四家,而且许多小帮主一般都依附于有势力的大帮主。选定目标后,他开始主动讨好接近一个丐帮的小头目,慢慢地和他混熟,甘愿当他的小马仔。 “拴哥,我想正式入伙,恁能不能给我引荐?”一天,柳三觉得时机已经成熟,直接对拴柱提出了申请。 拴柱说:“老哥我引荐你没问题,但你得按规矩来。” 柳三问:“这个一定。兄弟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烦老哥恁指教,帮里都有哪些规矩?” “进门以后的规矩确实不少,我一时也记不全,当然最重要的是绝对服从帮主老大;眼下最要紧的是纳投名状!” “啥是纳投名状?” “就是行进门礼。” “怎么个行法?”柳三急切地问。 “交一块大洋。” “……”听到这里,柳三犯了难。他从家里逃难出来,慌不择路,饥不择食,不仅家人全部走散,母亲是死是活,至今没有音信,自己能捡一条命已是万幸,到哪里去弄这一块大洋,于是灰心丧气地继续探问:“还有没有别的法子通融?” 拴柱沉默片刻说:“那就看你能不能贡献一份像样的战功啰。” 弱肉强食,即使处在社会最底层的叫花子也不例外:丐帮的地盘和势力范围是靠实力打出来的,帮主的座椅是征服一个个强手让众人服软才能获得的。 在拴柱的带领下,柳三一次又一次地参与到搏斗的漩涡之中,他虽然并没有什么武功,但是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个神圣目标,冲锋陷阵时却表现得十分勇敢。然而勇敢并不是战功,所以他尽管伤痕累累,轻伤不下火线,半年过去了仍然没能如愿以偿。 柳三终于等到了一次大战的机会,那是两个大丐帮为了争夺一个新开张的大饭馆“所有权”,进行的最后一次决战。当然丐帮打斗也有他们的规则和默契,打归打,但必须以不死人为底线。场子要远离饭馆,选在郊外;伤了人后果自负,不张扬,不报警,不追究对方责任。说到底一句话,不能引起官方和社会的注意,以免坏了大局。 战端一开,双方的两个高手对阵,胶着在一起难分胜负。柳三被等同于一块大洋的战功所鼓舞,猛然竭尽全力冲上去,死死抱住对方武士的一条腿,尽管被拖在地上转了四五个圆圈,凭着他那从小练就的“死狗”脾气,依然没有放手。眼看着胜利在望,对方人群里忽然冲出另一个小叫花子,手起棍落,咔嚓一声,木棍断成了两节,柳三也啊呀一声大叫,真的像一条死狗似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如此大的动静,显然后果难料,对方情知不妙,呼啦一声作鸟兽散去。 柳三的左腿断了。老大虽然同意他入伙,可他眼下毕竟成了无用之人。常言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柳三的伤腿能不能彻底治好尚在两可之间。老大交代拴柱找人给他简单处理了伤口,躺在帮里养了十来天,向他传授了下一步如何生存的秘籍,并且打探到一个离城较远的去处。拴柱就和几个兄弟用架子车把他拉到南山根儿,趁着夜深人静时分,把他丢在杜边村城门洞的台阶上,并且说,过段时间抽空再来看他。于是便有了我们开头所见到的那一幕。 二先生的庄院坐落在北门里,堡子城墙的东北角,占了大约半个街区。长长的一院庄子坐东向西,从南北正街一直通到东城墙根底下。高高的院墙比堡子城墙略低几尺,从正面看去,只有一面青灰色一砖到顶的高墙露在外面。墙的周围用精美的人物故事砖雕镶边,正中嵌一个特大号的、用黄铜大圆钉装饰的朱红油漆大门,门的两脚蹲着一对上等青石雕刻的,西北风格的威武雄狮。 大山依照规矩,轻轻地敲开门房的小窗口。守门的杨六大爷和他照了一面,回头向喜娃努嘴示意,喜娃随手把大黑狗项圈上的活扣系在拴狗的铁链子上,便急步走进里屋去通报。 随着一阵沉闷的声响,半扇大门徐徐开启。 大山翘进高高的门槛,迈着沉稳缓慢的步伐,穿过庭院,向厅堂走去。虽然大山对这里并不陌生,但是他仍然像往常一样,感到一种威严神秘的压抑,除了大黑照例的几声吠叫,整个深宅似乎静谧得让人心里有点发瘆。 二先生已经用过早膳,按照平日的习惯,应该到了他外出透气和晨练的时间。听到喜娃说今日堡子里有事,他破例坐在厅堂正中那个雕花红木靠背椅上,悠闲地品着杯子里浓浓的酽茶,静静地等着将要进来的人。 大山走进厅堂,向主人请过安。二先生轻轻抬起眼皮望了他一眼问:“今天又有啥事?”大山按照王保长的嘱咐,把柳三在南门口撒泼、耍赖、吃叫街的前后过程详细地学说了一遍。 先生问:“王富民怎么说?”这王富民就是王保长。 “他让先生您拿主意。” “有没有愣娃子动粗打人?” “倒是有人拿指头戳戳、骂骂,叫嚷着要把这个无赖撂到涝池里去,因为保长和我到的快,还没来得及动手。” “没有弄出乱子就好。”先生知道事情并没有闹得不可收拾,心里舒了一口气,接着嘱咐,“千万不能死人!” “为啥不想办法把他打发走?”先生一边思索着一边说。 “我仔细查看过他的伤,这个无赖确实断了一条腿没法行走。”大山有点为难地嗫嚅着,“他想暂时留在玉皇庙养伤,王保长想讨您的示下,问这事咋办?” “玉皇庙空着没有?”先生继续问,“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玉皇庙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闲散人员再住了。”其实大山虽然讨厌吃叫街的无赖,但从内心深处又对柳三多少有点怜悯和同情;再者,他也深知二先生这位远近闻名的绅士,历来看重自己在本乡本土积累起来的扶困济危的名声,他在心里揣摩着二先生十有八九不会同意用暴力驱逐一个走投无路的叫花子,于是大胆地回答,“我觉得暂时让他留下来先养养伤,等他的断腿好利索了再作下一步的打算,顺便也为咱杜边村的子孙后代多积一份阴德。” “好,就按你说的,先留下养伤。” 柳三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在西安道北拼掉半条腿入了个帮,实际得来的却是一场空欢喜;反过来,在杜边村撒泼耍赖吃叫街,却得到了一个正常人的礼遇。再往后,杜边村最终多了一个在册村民。不过除了官方登记,几乎没有人知道柳芳洲这个文绉绉的官名;偶尔有点修养的人会叫他柳三;大多数乡党呢?由于吃叫街所留下的刻骨铭心的记忆,几乎异口同声地直呼他“柳死狗”——关中人口中的“死狗”,实际上就是官话里的“无赖”;“耍死狗”当然也就是“耍无赖”了——说来也巧,这个“柳死狗”的诨名,却正好在冥冥之中暗合了他爹妈留给他的那个“狗娃子”的奶名,这也许就是一种天意。 看完热闹,春生回到家,把这个故事有声有色地讲给他的父亲。父亲那个神秘的记事本上,从此又添上了一段话:“三十三年八月十五,经二先生首肯,在南门口吃叫街的柳三,暂住玉皇庙疗腿养伤。” 第2章 杜边城郭,肃王家史 秦穆公十一年,也就是公元前687年,在现今的长安设立杜县。这杜县属于中央直接管辖,其面积自北向南,边界直达秦岭北麓的终南山下。山脚有一个村子,因其地处杜县之边角,人们习惯地称它为“杜边村”。 天道轮回,星移斗转。随着岁月的流逝,历史的进化,大约在宋元时期,杜边村不仅人口繁衍日盛,规模逐渐扩大,经济社会的发展,也自然而然地跟上了人类文明前进的步伐。 杜边村人最引以为自豪的,是它那规规整整的九九城郭。其形四四方方,坐北向南,东西南北各有九百九十步。城墙高约丈五,底座厚约八尺,内芯用黄土夯实,外围砌以青砖。南北正中各有城门一座,门洞用花岗岩石条箍砌成圆拱形,宽高可通过满载货物的大轱辘农用牛马拉车。门洞上方再建一层两丈多高的阁楼,飞檐翘角,青瓦复顶,雄奇峻秀,巍然挺拔。城墙四角,各有角楼一座,既为装饰,又做瞭望之用。 两座城门之间一条南北大街,从南到北三条东西小巷,把城墙内分为六个街区,整体布局成为一个“丰”字形状——这个架构正好是繁体“豐”字的一角,又与当今简化了的“丰”字暗中巧合。 “九”为数字之最,既有“大”、又有“多”的意思。“九九”又有“长长久久”的寓意。当初设计城郭的先人,大小取九百九十步,街区划分取“丰”字形架构,是否祈求世代繁衍生生不息、生活丰衣足食,虽未可知。但祝愿兴旺、发达、美好的意愿却是不容置疑的。 南北正街向外延伸大约八九百步,分别为南门外大街和北门外大街。村子最南端傲然矗立着两颗高达二三十米的古柏,其腰粗足可三四人合抱,树龄绝对在千年以上——茂盛千年的参天古柏,再好不过地彰显了杜边村绝好的风水。南门外东马道、西马道与外大街连成一个倒“T”字形;北门外东北横街、西北横街和外大街形成一个正好相反的正“T”字形。 站在高处俯瞰,整个村庄酷似一头蛰伏在山脚下的巨大神龟:城墙内为龟身,南北门外大街分别为伸开的长脖子和龟尾,南门外东西马道为神龟前肢,北门外东西横街为神龟后肢。如果你读过曹操的《龟虽寿》,你一定会想象得到这种布局的寓意和设计者的匠心。 城墙东南角第一街区被垫起五六尺高,围墙内是文昌阁,村里人习惯称它为“南庙”。菩萨殿坐北向南,大殿正中供奉文昌帝君。与大殿相对的是一座飞檐翘角的戏楼,加上东西两边的厢房,把中间围成一个方形的大院子,东厢房还有一尊孔子塑像。显而易见,这个街区是村民最为尊崇的文化圣地。 村子北外大街的最北端是玉皇庙,规模不大,只有一间瓦房。门前右侧立一座两米多高的青黑色镇妖石,恰似大神龟向上翘起的尾梢。也许因为庙宇太小,不适宜至尊之神居住,所以供奉在这里的并不是玉皇大帝,而是财神老爷关羽。 南门外东南方位,在离开居民区稍远处,有一座坐北向南、小巧玲珑的土地庙,虽然并不十分起眼,其建筑却非常奇特——也许因为土地爷是最亲民的“现管”——他的小庙从地基、底座、四面墙壁,直至顶盖,全部用上好的石块和石条砌成。 村子最南端的双柏树下,有一尊用花岗岩雕琢、大半人高的后稷头像,仪态端庄,雍容慈祥,线条精美流畅——老百姓称他为“社公爷”——正好处在龟头的位置。苍翠挺拔的双柏,尊贵庄严的“社公爷”头像,二者巧妙的搭配,更是平添了一种令人遐想不尽的神秘色彩。 这尊社公爷被供奉在这里究竟有多少年,目前无从考证。假如他一直和双柏相伴的话,也许应在千年以上吧。后稷在尧舜时代曾经是掌管农业的大官,两千多年来一直被农民尊为司农之神。《国语·周语上》云:“民之大事在农,故稷之职位大官。”作为一个长期发育生长在农耕社会的小小村庄,把后稷石像供奉在村子最最顶头的千年双柏之下,这位爷在人们心目中地位之重要由此可见一斑。 经济、政治、文化,诸类要素基本齐全;土地、财神、农爷、文昌君、孔圣人,应该供奉的重要神仙各就其位,……谁能够说,这个坐落在子午谷前的第一村,不就是大长安城的微缩版呢! 村东地势略高。距离东城墙五百步左右,有一座著名的萧家墓园。其形四四方方,占地二十余亩,每边长度大约125米,南缘与东马道齐平。西南角有一座六角形、七层高的镇妖塔,顶层龛内塑一尊手持利剑的驱邪之神。西北角两间瓦房,一口深水井,一个小院落,乃守墓人的居所。园内古树参天,数十座坟冢上长满荆条。中间最大的坟冢前,一个巨型花岗石神龟,驮着一尊两人高的青石巨碑,上书“元萧贞敏公之墓”七个大字。当地百姓习惯性地把这个墓园称作“萧老坟”。 萧老坟再往东二里地,就是远近闻名的子口镇。 从南五台延伸下来的两条冲沟——沙地沟和红坡沟——自东向西把村南缓坡上的耕地分割为三大块,最东边的是二里坡,中间是红坡掌,最西面较低处是沙地弯。经过世代人的精耕细作,慢坡地早已变成了层层梯田,加上先辈们历经几代人,精心修建了一条坚固的石砌灌溉渠,把子午谷的溪水从坡顶一直引到坡底,这一大片坡地基本上可以做到旱涝保收。 村西最大的一片河滩地正对着子午谷。数千年来,洪水、泥石流周而复始地不断冲刷,给这里留下大片大片的乱石;同时随着大自然生态不断地自我修复和人工长年累月地持续雕琢,方圆数里的乱石滩内逐渐形成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果园。正常年景,花开花落,四季芬芳,鸟鸣兽奔,果实累累。从南山谷流泻下来的子午河,溪水涓涓,蜿蜒曲折地穿越期间,竟把这片曾经荒废的土地,滋养成最令杜边村人陶醉的美景乐园和人间天堂。 城墙内的二百多户人家,基本上属于“肃”“王”两大家族,其余杂性居民多数散居于城郭外围。 “肃”氏家族自称是大元王朝萧贞敏公的后裔。他们的主要依据,一是长期以来,不单单杜边一村,而且周围十几里范围内所有的肃性后裔,都要定期不定期地到萧老坟祭祖;二是他们有本姓的祠堂,据说还有起始于大元王朝时期的族谱;另外还有一层,一直以来,萧老坟的守墓人都由本村的肃家供养,如果需要更换,也由肃家决定其去留。 这样一来,便产生了一个疑问,既然是萧贞敏公的后裔,为什么不姓萧却要姓肃?其中一个可以令人信服的说法是,当朱明王朝剿灭大元王朝以后,萧家的祖先,最担心的是被朱明王朝在政治上进行清算,于是他们的后人便去掉“萧”字的草头,把自己的姓氏从“萧”改成了“肃”,这样做当然有利于隐姓埋名。 自大元王朝灭亡五六百年,杜边村的肃家一直经久不衰。 现今的肃老太爷是晚清举人,已近九十高龄,虽然不管家事,却仍然头脑清醒,耳聪目明。精瘦的身材几乎只剩下皮包骨头,白净的面皮、细长的脖颈和干瘪的手背上,全都爆出了一条条清晰可见的青筋。一般情况下,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逢三六九遇集,如果天气晴好,气候温润,再加上身子舒坦,他就会叫上喜娃,带着看家守院的大黑狗,拄着自己那根心仪的龙头拐杖,佝偻着腰,慢悠悠地走到镇上,到他熟悉的商铺、茶馆里,抽抽水烟袋,品品龙井、普洱,找掌柜伙计们聊天谝谝闲传,也顺便打听一下各类商品的行情,和世事变迁的动态。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有时会亲自到肉铺里割一吊子软糯的、他最喜欢的五花大肉(猪肉),再买上一封西安德懋恭上好的水晶饼,交给喜娃带回家里。 肃老太爷一生只娶了一妻一妾,育有四儿三女。女儿早已出嫁,四个儿子也已成家立业,儿孙满堂。 大儿子肃文强,早年协助父亲管理家政。对家中的农事、作坊,商务等等的经营日渐熟悉,尤其对肃家商路的各个关节了然于胸,老爷子退居二线以后,他就全身心地扛起了肃家的经济重任。 二儿子肃文正,自幼聪敏好学,志向远大。私塾结业以后,随即走向省城深造。成年后仍旧坚持苦读不辍,几乎手不释卷。不仅精心研读经史子集,而且在他继承父业之后,又广泛收集唐诗宋词明清小说等各类文学作品,使家中原有的藏书已然扩大了好几倍。 父亲主事时,紧邻藏书阁,原本就有一个专门用于读书的雅间,老举人亲笔手书“静心”二字,制成铜匾,镶嵌在门楣上方的砖墙里。随着老人家年事渐高,这间书房也就自然而然地移交到书痴二先生的手里。 除了每日晨练的早课,或者偶尔需要必须定夺处理的家庭和乡村事务,其余大部分时间,二先生都埋头于自己的“静心书屋”里。数十年养成的习惯,使他不仅深谙两千多年来中国的政治、历史,而且在文学上同样有较高的造诣。 民国十八年陕西大旱,他说服父亲开设粥棚赈济本村灾民,从此不仅在本地名声鹊起,而且引起省府的注意。此后不久,经过省主席提名推荐,顺利地当选上了本县参议员。“大善人”的形象随之不胫而走,“二先生”也成了他最响亮的名号。 三儿子肃文杰为人木讷,不善言辞,然而他毕竟粗通文墨,在乡间也算难得的人才。加上他体态羸弱,五谷不分,所以大半生时光,一直在杜边村的私塾、学堂里给一茬一茬的蒙学子教书启蒙。 小儿子肃文斌念完私塾,执意要去外面闯荡。中学毕业后,在西安考取一所大学。受社会上激进思潮影响,热心于学生运动。西安事变期间,参加了著名的临潼请愿活动。抗战爆发,不顾家人阻挠,毅然投笔从戎。现如今,在汤恩伯将军麾下服役,专事前线战况的采访和报道。 杜边村世代村民翻耕过的两千多亩上好的熟土地,肃家占了四成有余,村南最东那块二里坡几乎全归肃家所有——肃家的祖坟也选在这里。村西石窖的果园,肃家拥有五成之多。村里的四大作坊——酒坊、油坊、粉坊、豆腐坊——肃家包揽了前三项,只把利润最小的豆腐坊留给了另外一个大户王富国和王富民家族。 南门外“T”字形三条大街,全部是能够上下活动门板的店铺,主要经营各类进出山的杂货,有的还兼营客栈,接待来往于子午古道上的客商和脚夫。关键还在于,这些店铺大多数都是肃家的产业,由他们建好后租赁给经营者使用。 保长王富民,村里人私下里称他为“王暮囊”——暮气的暮,窝囊的囊。堂堂一村保长,怎么会荣膺这么一个雅号,这还得从本村的一桩公案说起。 王氏家族自称东汉王莽的后裔,早年从东边几十里外的王莽村迁到杜边村——当然这件事比不得肃氏家族那么硬气,王家既没有家谱,也没有宗祠作证,也许只是他们自我炫耀的一种说法——但王家的声望,除了不能和肃家相提并论之外,整个村子再没有哪一家能够望其项背。况且当初修筑城郭时,他们本来就和肃家一样,共同住在城墙内的核心区域。 几十年前,王家尚有红坡掌内上百亩旱涝保收的耕地,石窖里一百多亩果园,一个豆腐作坊,外加南门外的四五家商铺,所以直到王暮囊这一代,也并没有明显衰败的迹象。 村里的保长由谁担任,除了政治文化素养、办事能力等最基本的条件之外,声望的高低、能不能服众,亦是必不可少的要素。如此看来,自然非肃、王两家莫属。然而,肃二先生作为本地最有名望的乡绅,因其骨子里读书人的秉性,却对保长这件事不屑一顾;肃文强无论在才干、威望方面,自然不会逊色于王氏家族,但因他经营着肃家的全部产业,大多数时间奔波于南自汉中、北至省城的子午道上,确实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再管村里的闲事。这样一来,保长这份美差自然而然便落于王家囊中。 杜边村最初一任保长由王暮囊的大哥王富国担任,因为他是长子,头面人物的桂冠留给他戴也算顺理成章。可是王富国这人生性暴戾,为人刻薄,欺男霸女,无所不为。卖壮丁,催粮款,吃回扣,饱私囊,村里的乡党对他恨之入骨,可谁也不敢言传,更不敢议论。他自己曾经私下里炫耀,村里有点色相的女人,只要他喜欢,没有弄不到手的。一次,王富国为了征收粮款,像老虎一样呲牙咧嘴,突然发威,站在大街心里,跳起双脚大吼大骂:“我看哪个敢在我面前炸刺!只要老子在城门洞口跺跺脚,城墙四角哪回不忽闪几下?”此后,人们虽然对他无可奈何,却在背地里叫他“村盖子”“王老虎”。 北门里十家院的王二狗——大名王进禄,其实也是他的远房本家——因为家道败落,常年为他们家打零工。大到种地、赶车、铡草、喂牲口、扛包、打胡基垒墙、托炕面子盘炕,小到砍柴、担水、淘麦子磨面,基本上随叫随到。 十年前,王保长父亲过世,全村的乡党都争先恐后地过来帮忙。王二狗负责给王老虎家套磨子罗面。可那年大旱粮食歉收,又是二三月青黄不接,二狗家娃娃多,一个个饿得哇哇直叫。二狗趁着人多混乱没人注意,悄悄用袋子装了二升白面,一小簸箕麸皮,刚刚打算拿回家去,不料却被王富国的小儿子看见,告诉了他爸爸。王富国当天并没有发作,等到过完他父亲的头七,他把二狗叫到他的家里来拷问。二狗先是不承认,他把自己小儿子叫来对质。等二狗承认之后,他用麻绳把二狗吊起来毒打了一顿。如果仅仅为这皮肉之伤,二狗原打算咽到肚子里算了。但王富国并不就此罢休,他找了一个中午吃饭人最多的时候,把二狗捆了双臂,在两个城门洞和南北正街上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让二狗敲着铜锣大声喊叫:“我就是偷面偷麸子的贼娃子!”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况且这南北两个门洞子,历来就是村子的新闻中心和是非场。二狗虽然是个破落户子弟,但是自尊心并没有完全泯灭,哪能忍受众目睽睽下的当众羞辱?他实在气愤不过,当天晚上,就在王富国家的磨道里上了吊。其实他选在保长家的磨道里寻死,本身就是一种愤怒的抗争和控诉。 对于王保长来说,这事要是放在平时,死个破落户子弟,也许就跟打死一条野狗一样。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大旱之年,省城一位记者下乡探访灾情,这件沸沸扬扬的新闻很自然地进入了他的视野,而且直接报给了省长大人。就算不是为了伸张正义,无论如何也该为国民政府的法治遮一遮丑,很快,王富国被投入了监狱。 父亲刚死,大哥又遭此劫难,王富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即便王家也算是一方小小的土豪,可是面对强大的舆论和民愤,也实在无能为力。他四处奔走,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又卖了几十亩好地,几亩果园。银子像流水一样送了出去,人却仍然走不出高墙。最后总算保住了性命,判了七年有期徒刑。然而昔日耀武扬威的人上之人,终究没能够扛过此种雷霆般的打击。王老虎没等到走出牢笼,就在监狱里毙了命。 哥哥死了,弟弟虽然接替他当了保长,但却留下了永远的阴影和后遗症。他一反他哥哥的常态,凡事变得谨小慎微,掉下个树叶都怕砸破脑袋。说起话来,哼哼哈哈,啰啰嗦嗦。办起事来瞻前顾后,犹犹豫豫。不管是催缴粮款,摊派壮丁,处理政务,还是遇到小小的民事纠纷,总是思前想后,畏畏缩缩,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更有甚者,每逢遇到需要决断的事情,他都一定要央求二先生帮他拿主意。这类事情多了,二先生也有不耐烦的时候,于是常常指着他的鼻子说:“看看你这个暮囊鬼,怎么老是缠着我呢!”从此,“王暮囊”的雅号代替了他哥哥的“王老虎”,便在村子里不胫而走。 第3章 守信应考,苦命巧珍 不知从那一代起,肃家人便在子午古道上开始经商。从最初的日用杂货,逐渐集中到纸张、布匹、食盐、药材、皮毛、等等的大宗商品;近年来进一步集中到利润较为丰厚的半成品木材;而且已经开始涉足钱庄、大有问鼎金融的趋势。正是这条繁华的商路不断为肃家输血,才使这个家族数百年来日渐兴旺,经久不衰。 肃家商路的触角向南一直延伸到陕南的汉中,中间穿越秦岭子午古道,向北直达省会西安。中间有两个重要节点:一个是秦岭南麓的石泉县城,一个是秦岭中段洵河支流、月河流域的旬阳坝——这两个地方都有肃家的商号和自己的掌柜。 子午古道险峻崎岖,骡马很难通行,车辆更是连想也不敢去想。自古以来,所有的长途运输几乎完全靠人工肩扛背驮。 肃家的生意,经过几代人的经营,逐渐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体系。近年来,肃文强自觉路子已经趟开,诸事比较顺遂,逐渐撒开双手,把路途上的活路交由助手打理——韩大山负责领工,冯守信专管货物的交接和来往账目——他自己则穿梭于本村和省城之间,统揽全局并兼顾出货。前两年,肃家又新拴了两挂胶轮大车,增添了四五匹骡马,用以代替原有的木轱辘牛车,使子午口到省城之间的运输能力提高了好几倍。 八月十五过后,慢慢转入秋凉,趁着大雪尚未降临,正是运货的黄金季节。韩大山遵照东家的嘱咐,开始忙着张罗进山的货源,一方面在村里收拢进山扛活的伙计。冯守信需要先行一步打前站,进山查看回脚的木枋。 冯守信住在东马道的最东头——恰好是村子的东南角,再往东百步之遥,就是萧老坟西南角的镇妖塔。 冯家门前的一颗古槐少说也有三四百年。苍劲似竑龙弯曲的枝丫,见缝插针地向四周延伸开来,浓阴覆盖着门前宽阔的院落,一直伸到门房的房顶之上。庭院布局和整个东马道的所有建筑一样,坐北向南,属于同一种格式——因为整条街原本都是肃家出租给各户的商铺,冯家只是其中之一,不同的只是占了排头兵的优越位置。 二进深的院子构成一个标准的客栈布局。最前面的厅房是三间鞍间,前院东西两侧、各有五间厦房相对,围成一个宽大的长方形院落。所有房屋均用木板铺设成两层客房;楼上楼下的大通铺,全部用于接待子午道上来往的商客。二门后的第二院落,东南墙角有一口水井;旁边的伙房砌两个大灶,一日不停地专门为住宿的客人煮饭炒菜;再往里便是柴房和储藏室。西墙空出来,搭一个直到房顶高的敞篷,用于码放来往客商携带的货物。最后一道门外只剩下了茅厕和猪圈。 主人房设在厅房东侧,一盘大土炕,一眼小灶,其余就是衣柜,米面柜,水缸等杂什家具。厅房西侧扎垒成两间:靠南向阳的一间是八十多岁高龄的老外婆的居室;北面一间是守信的账房,正面供奉着老祖宗邢老太爷的画像,两侧挂一副对联:品节详明德性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 冯守信今天要进山,娃他妈扣儿特意包了一顿饺子,一则为全家老小改善生活,更重要的还是为当家的男人送行——守信这一走,少说也要个把月才能回来。 守信吃完饺子,把客栈最要紧的事情,又一次向女当家的和游老汉交代了一遍,进屋给老外婆鞠躬请过安,背起女人早就为他准备好的行囊——一个贴身的、精致的小背篓,准备上路。这时候,春生放下碗,很快跟了出来,喃喃着要给爸爸送行。 父子俩走到双柏树下,小黑早已跟了上来。守信给社公爷上过香,长长鞠了三个躬,摸着儿子的头说:“在学校要尊敬老师,好好念书;在家里听妈妈的话,不许到处乱跑,听见了吗?” “听见了。” “听见了,就赶快回家,别叫妈妈操心。” 春生盯着爸爸的脸,噘着嘴没有动弹,爸爸说:“那就再送一小段吧。” 父子俩一直走到子午峪口的头道桥,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分手。 春生是冯守信的头生儿子。最让守信内疚的是,孩子出生时,他正在山里给东家办货。等他回到家里,女人得了月儿痨,孩子没有奶吃,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幸亏萧老坟看坟老太婆的大女儿雯雯正在坐月子,她把自己的奶分了一半,奶了春生,才把这条奄奄一息的小生命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不幸的是,没过多久,孩子的妈却一命归天……这件事使他后悔万分:假如他当时能够在身边照顾女人,也许这个悲剧就不会发生。 一年多以后,奶妈的奶也干了,外婆就把春生带回了省城东郊的东原上由自己抚养。两年前,孩子长到六岁,守信心想着要给他早点启蒙,就叫外婆把孩子送了回来。外婆不放心,住在杜边村整整陪了孩子一年,然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这期间,守信因为他自己一年四季多数时间在跑山,家里客栈这一摊子实在离不开个当家的,所以必须尽早再续一房女人。但是又怕将来孩子长大了和继母难以相处,于是就和孩子的外婆商量。正好外婆本族有一个没出五服的小姨扣儿,人品能力都相当不错,加上本人和本族家长也都看好这门亲事。于是,就把孩子这位小姨填房娶了过来,成了孩子的续弦继母。 春生是冯守信结发妻子留下的唯一血脉,他对春生的呵护和深沉无比的爱怜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对孩子的爱,其实也是对前妻的爱和追思,更是对自己负罪感的一种赎救。可是,自从春生回到身边,不管他如何热忱浓烈地表达对儿子的爱抚,春生似乎并没有任何的回应。他甚至隐隐约约地感到,他们父子之间似乎间隔着一层厚厚的隔膜,或者说总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距离感。 从常规来看,春生的体质本来就先天不足,性格则更加柔弱。他从来不打架,不惹事,甚至很少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 奶妈家住在北门外,日子过得并没有自家宽裕。可是,只要一有机会,他总是跑到北头去粘着奶妈,有时候宁可在萧老坟外婆家里待着,也不愿意回家。 上学以后,人虽然回到了家里,却仍然寡言少语。交学费、买文具需要钱,他宁愿向母亲——他的小姨去要,也绝对不向父亲开口。有时候,他忙里偷闲,刻意领着儿子去镇上赶集,以便拉近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街道两旁的小摊上,油糕、粽子、麻花、灶糖等各种小吃零食,以及皮球、弹弓、弹珠、洋化片等各类玩具……无论你怎么诱导,他都从不主动开口。即使你买来塞在他的手里,他也没有一丁点儿兴奋快乐的表情。有时候,冯守信甚至有点心灰意冷,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的办法,能够取得孩子的高兴和欢心。 那年肃家的大黄狗老死了,老太太让喜娃去镇上买一只新的回来继续喂养。喜娃一连在镇上踅摸了三个集日,终于看中了一只纯黑色的小狗崽。可是卖狗的主人一定要喜娃再多出几个钱,把最后剩下的那只小狗一起买走,否则另外一只宁可不卖。无奈喜娃好不容易选中了可意的狗崽,拗不过那位倔强的卖主,只好把两只一起带了回来。那天正赶上守信带着春生去肃家行过年礼,春生一看见两只狗崽,就抱在怀里又摸又亲。喜娃正愁着多了一只没处交代,就顺嘴说:“喜欢吗?”春生兴奋地跳了起来:“当然,我太喜欢了!”“喜欢你就抱回家吧。”于是,两只同胎的小公狗崽子——那只“大黑”,留在了肃家;另外一只“小黑”,被春生抱回了家。 其实,春生喜欢“小黑”的原因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这个小黑和他在东原外婆家的那个黑狗,无论毛色、相貌、五官,几乎一模一样——自从离开外婆家以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那只没日没夜陪伴了他几年的黑狗。人说狗有一种天性,当它断奶离开喂养自己的母亲,就把那第一个抱走喂养它的人视为最亲近的主人。不管新落户的家里有多少个主人,在它心目中,第一主人的位置和亲密的程度,永远超过其他任何人。 小黑被春生带回家里,他用小米汁、面条、嚼烂的锅盔、蒸馍,一点一滴地精心喂养。如今两年过去了,小黑已经长大,与春生形影不离,成了最最忠实、最最要好的朋友——自然而然,“小黑”也就成了东原上外婆家那只黑狗在他心目中的替身。 冯守信惊奇地发现,自从有“小黑”日夜陪伴在身边,春生开始有了外人不易觉察、然而却十分显著的变化。他的脸上有了笑容,嘴角有了笑声。在街道上、果园里、草地上,和小黑相互追逐、嬉戏、抢皮球、玩弹子…… 今天,春生能够主动领着小黑,一起出门给他送行,他先是一愣——确实感到有点意外;接着就有一种美滋滋的滋味从内心深处荡漾开来——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儿子的要求。一直和儿子相伴着走了好几里路,直到子午峪的头道桥口,才有点依依不舍地分开。 秋后的凉风迅速吹散了酷热肃杀的暑气,越是深入子午谷的腹地,就越不会再有秋后的火老虎。冯守信头戴遮阳草帽,上身穿一件纯白色的粗布对襟短衫,一排整齐的手编纽扣,把前胸分成十分匀称的两半。腰间束一条又长又粗的紧身腰带。青黑色的大裆裤,蓝色绑腿从膝盖以下一直缠裹到脚踝。脚下踩踏的是他亲手用裁剪剩下来的废旧布条,编织成的“布草鞋”——整个一身行头,是当时的进山客最时兴、最标准的打扮。 从头道桥和儿子分手以后,冯守信沿着子午谷弯弯曲曲的步道缓缓前行,越往上走坡路越陡,时不时累得气喘吁吁,满头汗珠。约莫两个时辰,来到东沟的皂角树。他摘下头上自编的遮阳草帽,露出闪光发亮的光头脑袋。顺手取下长长的、搭在肩膀上的粗布手巾,擦去脖颈和脑顶的汗珠,坐在树荫下的大石头上。然后从小背篓里拿出随身携带的旱烟袋,装满一锅烟末,点起火猛抽了两口,顿时觉得全身清爽了许多。 今天,他中午离开家进山,半天的路程,只打算走到土地梁下面的碌碡坪住店歇脚。这样,只需两天半到三天,便可从容地翻过秦岭主脉的山脊。 冯守信的祖籍,在西安东郊的东坡岭村。如果从大处着眼,这东坡岭只是秦岭北麓余脉很不起眼的一小丁点儿原塄;假如把目光收拢到局部,展现在眼前的是,被两条南北沟壑,夹在中间的一面坐南向北的斜坡。坡底往北,是一望无际舒展开的、平展展的东原;坡底向上,是层层叠加的民居窑洞。 东西沟内,果林密布,层层交织。泉水叮咚,细流涓涓。 最为奇特的是,整个坡岭全是黄土高原上一种特殊的料姜石结构——开凿窑洞必须用钢钎、一点一点地凿,用榔头一锤一锤地敲——艰难费力、而又漫长艰辛的挖抠打磨,换来的不仅仅是冬暖夏凉的舒适,更是几百年从来未有过坍塌、滑坡和泥石流等自然灾害冲击的安宁祥和。 窑洞的布局层层向上,其朝向一概顺着坡势而为——有并排规整的,有斜向环抱的,有背向偎依的,甚至还有上下两层复式叠加的。崖畔上绿树成荫,窑场上古树参天。上下坡的道路,既有石砌的步行台阶,也有盘旋而上的车马弯道。雨季排涝泄洪的沟渠弯弯曲曲,或明或暗,油坊、酒坊、粉坊、磨坊、碾坊、豆腐坊——中国农村所需要的各种作坊一应俱全。玉皇、土地、文昌等必须供奉的神灵各就各位。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山坡虽险,因地制宜。布局构思的巧夺天工,把传统窑洞建筑的艺术之美发挥到了极致! 迄今为止,坡岭上的窑洞已经开凿到六层之多,约有七八十户人家。春天,百花争艳,蜂蝶纷飞;夏天,满眼苍翠,硕果累累;秋天,火红的大枣、柿子,靓丽得让人心醉;冬天,一旦被大雪覆盖,那厚重的身躯,洁白中夹杂着墨绿色的优美线条,把整面东坡勾勒成一幅绝美的山雪国画;每当夜幕降临,炊烟袅袅,灯火点点,偶有雾气飘逸,若隐若现——置身其中,更有一种神秘莫测、半人半仙的幻觉。 东坡岭虽然远离喧嚣的省城,却从来都不寂寞。它那永不重复的四季美景,阴晴雨雪、早晚昼夜变幻莫测的意境,无疑成为省城文人雅士、作家画师追逐的绝佳素材。文昌阁里几孔布置典雅的窑洞,几乎常年盘桓着画师与写生徒弟们的点点身影。 冯守信家的六孔窑洞开挖在东坡岭的最上一层。父亲冯继尧是晚清秀才,母亲是同村邢木匠的大女儿。 老先生生逢大清湮灭、民国初创的乱世,断了功名进取的道路,又不愿沆瀣官场的浊气。一辈子只在东坡岭的私塾、学堂里教书,做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孩子王”。 冯继尧一生育有四儿两女。四个儿子的奶名全部取自各人的属相:按照大小排下来分别是羊娃、狗娃、虎娃、牛娃。学名轮到祖宗定下来的“守”字辈,老先生为儿子们选了“智、德、信、仁”四个字,对应下来分别是: 老大羊娃——冯守智 老二狗娃——冯守德 老三虎娃——冯守信 老四牛娃——冯守仁 与普通农民相比,读书人的眼光毕竟要远出一大截。四个儿子都在老秀才的监督下,严格地启蒙读书,最少的也读了四到六年私塾,小的两个赶上新学兴起,还多读了两年高小。 老大冯守智继承了老父亲的传统,敦厚持重,善于统筹。刚刚成年,便接替老父亲管理家务,当了家长。老二冯守德勤奋踏实,精于农事,家里的几十亩山坡地全部由他接手。他自己也心无旁骛,不辞辛劳,承担起全家老小几十口人的吃喝供给。老四冯守仁聪明伶俐,工于算计,又学了一手裁缝的好手艺。无论在家庭内外,自然都不会吃亏——家里不指望他,他也只是埋头经营自己的小日子。 唯有老三冯守信有点特别。他不但为人实诚,脑袋瓜子也十分活泛。四兄弟一起读书写字,他在四书五经之外,特别喜欢上了算学。不但算盘打得溜溜飞快,心算、记账也练得门儿精。当他长到十五六岁,正好赶上外公外婆的家业日渐兴起,却因为膝下无子,身边急需一个能够顶事的帮手支撑门面,以便将来继承几十年风风雨雨创下的那份家业。 邢老太爷和老外婆很自然地想起了他那四个已经成年的外孙,随即向自己的女儿提出过继的问题。女儿慷慨应允,只说除了当家的老大羊娃,另外三个随你挑选。其实老两口对几个外孙多年来一直在细心观察,内心早已有了主意。事情一旦说开,老两口就开门见山:因为家里开着客栈,外面还有跑山的生意,他们需要一个能写会算的帮手。这样,老三虎娃——也就是冯守信——便成了不二人选。 姚老太婆刚到杜边村时,曾经在肃家做女佣人。洗衣服、打杂各类家务活,她不但手脚麻利轻快;各类面食小菜尤其精通,很受肃家老当家的赏识。之所以挑选虎娃过继,她的心中其实早已有了盘算。 虎娃来到杜边村不久,老外婆就领着他去见肃家太爷老两口,直接央求他给自己外孙找一份差事。老外婆说明来意,刚刚落座,虎娃便规规矩矩站直腰板,对着老太爷和太婆深深鞠了两个躬,口里一边说:“太爷吉祥!”“太婆吉祥!” 肃老太爷打量着眼前的小伙子,高挑的个子,清秀的面容,周正的五官,一身青黑色的家织粗布衣服,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恰到好处地贴在身上——这面试第一关的印象,首先在老爷子心里过了关。 “你叫啥名字?”老爷子问。 “冯守信。” “今年多大?” “十六岁。” “读过书没有?” “读了五年私塾,两年新学。” 老爷子轻轻点点头,心里有了底,继续问:“那你说说看,你自个有啥长处,能干啥事?” “会打算盘,还会写账本。”守信很自信地回答。 “那我先考考你,1块钱1斤的肉,我要买1两,多少钱?” “6分2厘5。” “2两多少钱?” “1毛2分5” “3两呢?” “1毛8分7厘5” “四两?” “2毛5” …… 老爷子突然加快速度,跳跃着问:“13两多少钱?” 冯守信不假思索,立即脱口而出:“8毛1分2厘5。” 忽然,对话戛然而止。 “果然聪明伶俐!”老爷子露出赞许的目光,缓缓地说:“不过,今天只是初试。你准备好,改天再试你的算盘。” 那时候,十六两秤对没有念过书的人,基本上都是一笔糊涂账,即使对一些识文断字的人,也是一个很难逾越的障碍。冯守信从小就偏爱算学,这也是他自我训练出来的一门基本功。 三天过后,老爷子让账房先生随意抽了三个账本,念着上边所记的数目,给守信一把算盘,让他叠加,同时让大儿子文强现场监督。一开始速度平缓,后来账房先生逐渐加快,直到追平了一个熟练高手的速度。整个考核持续了半个下午,和三个账本对照结果,竟然没有一处差错。 肃老太爷当即对文强说:“是个好苗子,让他先跟着你跑山历练历练。” 冯守信跟着东家在子午古道上跑乱了两年多,肃文强已经确信他能够独当一面,就把山路上收货、发货、结算、记账这一摊事务交给守信去办理。自己留在山外,奔波于省城和家庭之间,专注于整个运输线路的畅通,和进出山生意的统筹。 冯守信不仅脑袋灵光,而且特别好学。经过两年多的跟班,逐渐摸清了各个关节上的卯窍。再者,这时候他已经成年,外爷、外婆便安排他回到东原,完了早年在老家定下来的亲事。随后,小夫妻俩双双在杜边村落脚,男主外,女主内,给外爷外婆的客栈和生意注入了新的活力。 守信的新婚妻子——后来,春生的亲生母亲——是东原上原楞庄胡家的独生女儿枣花。 冯守信在碌碡坪住了一夜,然后不紧不慢、悠悠然翻越大秦岭,第五天到达江口。在旅店里,他遇到一拨从汉阴上来的挑担客,碰巧领头的老大是吴兴水——既是自家客栈的常客,也是子午谷道上常常相遇的故旧。 “老大,这次出啥子货?”冯守信问。 “这个季节,除了药材还能有啥子货。” “党参还是茯苓?”冯守信瞥了一眼靠在山墙上的担挑子。 “大概对半吧。” “晚上喝一杯,咋样?”守信热情地邀请吴兴水。 “要得。” 守信让旅店老板娘,炒了几个小菜,拿来脚盆烫完脚,二人在旅店一边对饮,一边拉起了家常。 吴兴水这帮扁担客不像冯守信他们,既有肃东家稳定的货源,又有大体上较为固定的商路。他们是揽到了货,才临时搭班。运货的目的地,有到汉中的,有到安康的,有到西安的,甚至还有远到四川、重庆、成都和湖北方向的。运货的方式主要是背,或者挑。 此次运送药材,因为要翻越秦岭,坡陡路险,所以挑子的捆扎也很特别——他们不像在平路上那样,把货物吊在扁担两头。而是直接捆绑在扁担头上。扁担也不是两头基本平直,而是后重前轻,前头翘得很高。这样,无论上山、下山,都避免了货物与地面的剐蹭。走一路,货物也不必卸下,歇脚时,用随手携带的凹槽棍一支,便可了事。因为货源难以保障,顺当时挣的钱勉强可以补贴家用,不顺时,也只能混个个人肚饱而已。 吴兴水每次相遇,多半是倒倒肚子里的苦水,发泄一下心里的郁闷。天色已晚,冯守信向吴兴水交代完需要带给家里和大山的口信,俩人各自回房歇息。 第八天,冯守信到达旬阳坝,住在冯家商号后院的客房里。改天,旬阳坝商号薛掌柜领他前去查看出山的木枋,初步核算了来往账目和货款。再过一天,俩人一起前往宁陕县城,拜会进山货物收货的掌柜,两件事都有了着落,只等韩大山一伙脚夫按期到达验货交账。 东家的事落定以后,守信脱下脚上的草鞋,换上女人亲手塞在他背篓里的新布鞋。解下腰带,穿上另外一套干净的新衣新裤,向薛掌柜招呼一声,出门去办自己个人的私事。 他先到原本就很熟悉的药行,找掌柜的挑了10斤上好的野生天麻,10斤野生贝母,和一只熊胆,再到野味店里买了一条熊掌——后面两样东西是专门为肃老东家准备的礼物。当然,这几样东西,已经是他身上的现款所能购买的最大限度了。 其实,冯守信手上掌握着数量不菲的来往货款。这种差事,本身就有很大的活动空间。他只要想赚钱,只要脑子稍微活泛一点,有的是机会和手段。别的不说,单是这贵重药材,随便多拿几样,出山到了省城,少说也得翻几个跟头。 然而,冯守信做事有他自己的原则。自从他跟了文强掌柜,就给自己定下了第一条铁律——任何情况下,进山出山的货款一个子儿都不能动。 旬阳坝和石泉两个商号的掌柜,都曾经暗示过他,可以在柜上借钱买点山货,等赚了钱再把本还回来。他猜想过:这究竟是真心想帮他,还是在测试他的人品?不管它是哪一种,都不能动心。从此,他又给自己定了第二条铁律——柜上的钱,自己绝对不借。 还有一些好心人,见他为人实诚,曾经说过,愿意把个人手头多余的活钱借给他。药店掌柜甚至说,可以让他赊账,等赚了钱再还回来,不然双方分成也行。为此他又给自己定了第三条铁律——有多少钱,办多少事,绝对不赊账,不借钱经商。 在山里跑乱了几年,他深知,这个行当充满了凶险。加上世道不济,人心难测,一旦在金钱上出了意外,就可能葬送老祖宗半辈子辛苦创下的家业,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还有一条,子午古道上处处都有赌场、妓院、烟馆,时时都有各种诱惑。为此他又给自己定下第四条铁律——绝对不涉足赌场、妓院、烟馆之门。 他把“品节详明德性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那副对联,挂在账房正中老外公画像的两侧,时时警示自己——这不仅是自己做人行事的准则,也是老外公对子孙后代的期望和家训。 旬阳坝的掌柜薛仁义,原本也是杜边村人。他的祖上在杜边村有几十亩好地,在南门外置了一院庄子。这在全村也算得上一份中等偏上的产业。 薛仁义自幼受过教育,识文断字,能写会算。年轻时,肃东家文强带着他在子午道上跑山,来来往往先后十多年。成家以后,他媳妇头胎生娃不幸难产死亡,给他留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儿。因为无人抚养,碰巧在跑山路上,遇到一个妇女坐月子殇了月儿娃,他就让这个女人做了他女儿的奶妈。 薛仁义其实就是冯守信的前任,他们俩在山路上干着同样的工作。唯一不同的是,薛仁义土生土长在本乡本土,根深叶茂,家底厚实;再加上他头脑活泛,除了东家交给他的生意,他总能想方设法搞到一些外快收入。宽裕的钱袋,让他过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奢侈生活——当然,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有自己所心仪的相好——虽然老婆死了,可他的身边却从来不缺少女人。 在整个跑山路上,能够混到像薛仁义这样风光体面、出人头地的跑山客,自然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安顿好孩子,薛仁义很快就在旬阳坝,和他在众多女人中,精心选中的、原先的一个相好成了家。过起了舒适安逸、不再四处奔波、令众人艳羡不已的日子。 花无千日红,人无万事顺。两年后,女儿断了奶。薛仁义别无选择,只能把孩子接回到自己身边。然而,薛仁义所喜欢心仪的女人,却并非一个理想称职的母亲。自从前妻的孩子回到身边,薛仁义的家庭,便狼烟四起,再无宁日。 人说没娘的孩子,如果遇上狠毒的后妈,连亲爹也会变成后爹。虽然他的女儿长得精灵乖巧,十分可爱,可后妈偏偏就是不喜欢她。有事没事非打即骂,浑身上下经常被拧得青一块紫一块。更可恶的是,孩子得了癞头疥疮,两口子不管不问,任其流脓溃烂。随着时间的推移,虽然自愈结痂,却留下一个终生无法见人的癞子头——后来,人们渐渐地忘记了孩子原来的名字“巧珍”,只知道薛仁义家有一个“秃女”。这种病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已经是倒了半辈子的霉运,对于一个女孩子,那简直就是生不如死、永无尽头的折磨。 孩子日渐长大,母女俩的矛盾越来越无法调和。薛仁义只好把秃女送回杜边村老家,按时让人带回点营养费,托自己的二婶抚养。秃女虽然面目清秀,皮肤白净,尤其那一双忽灵有神的大眼睛,特别逗人喜欢,可是那个像灾星一样的癞子头,足以抹杀她五官上的一切优点。秃女一年四季包着一块花布头巾,无论白天黑夜,都羞于见人。自卑绝望的心态,更是成了永远抹不去的巨大创伤。 秃女长到十六岁,薛仁义开始张罗着为她找上门女婿。 论家底条件,薛家的情况没得挑剔。薛仁义所提的要求也不高,只要男方的智商正常,能干农活,能顶门立户,就心满意足。可是挑来挑去,条件一再降低,最后在所有愿意入赘的人中,选中了本村孙家的老大财娃子,凑凑合合成了个家。说起这事,连薛仁义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原来秃女这个女婿财娃子也是个癞子头。没办法,自家的身价就摆在那里。 就算俩人绿豆对王八,双方的长相彼此彼此,谁也别挑剔谁。可要命的是,这财娃子偏偏染上个酗酒的瞎瞎(hǎ hǎ)毛病,而且一撒起酒疯来就死命地在秃女身上撒气。 本来薛家就有一份厚实的家底,自打薛仁义进山成家以后,没人经管,暂时托付给了自家远房的二叔二婶。待到秃女成了家,薛仁义理所当然地收回了房屋土地,亲自操持为秃女小两口雇了一个长工闫云,帮着一起种地务弄庄稼。哪承想,再自然不过的这么一件平常事,却因为财娃子的酗酒,引出一场意想不到的灾祸。 一天,财娃子和闫云一起铡草,那天正赶上他灌了半瓶子猫尿,脑袋晕晕乎乎,嘴里正对着秃女骂骂咧咧。闫云见财娃子神不守舍,就抬头招呼了一声:“别光顾了骂人,注意铡刀啊!”话音没落,财娃子手中的铡刀片子猛然落下——“咔嚓”一声,闫云那只还没有来得及缩回的右手,整整齐齐地从手腕根部被铡断了。 这个祸闯的非同小可。闫云两口子本来是从安徽逃难过来,在薛家扛活临时寄居的。手没了,送去省城大医院治伤,那是必须的;问题是闫云没了右手,成了终身残废,从今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到了这个时候,薛仁义不得不从旬阳坝赶回家来,亲自主持这场无头官司。起初,闫云提出,要薛家负责他们两口子一辈子的吃喝穿戴,直到老死,为他们养老送终——这个条件当然没法谈得拢。后来,闫云往后退了一步,要求平分薛家一半家产。薛仁义一听就火冒三丈:“你想得美,什么‘养老送终’,什么‘一半家产’?要钱我没有,分地我不给!实在气不过,你就把财娃子的那只手铡了还给你,这不就扯平了吗?” 死扛到这里,闫云也没了辙,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有事好商量嘛,动啥子肝火!你看我的一只手都丢了,你说这后半辈子咋个过?” 薛仁义见对方口气活泛了,心想毕竟财娃子闯祸在先,闫云断手成了终身残废,后半生也确实可怜,自家总不能一甩手了之。于是,便拿出了他早就寻思好的方案:“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会撒手不管。我想这样,后院的两间厦房给你住,再给你拨两亩地,这些都算你的财产。你呢,从院墙后面开个门,咱把中间的二门堵死,两家从此一前一后,各过各的日子。你看咋相?”谈到这里,闫云也无话可说。有房子住,又有地种——这其实也暗合了他自己心中最后的底线。 双方既已谈妥,薛仁义摆了一桌酒席,请来冯守信写了契约,让肃二先生和王保长作保,各人签字画押,从此永不反悔。 甩掉了这张粘在手上的烂膏药,薛仁义总算舒了一口气。然后,把小两口叫来,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铡断了人家的手,你俩也该知道点轻重了吧!从今往后好好务弄庄稼过日子,不要再给我惹是生非。” 经了这么一场风波,小两口总算消停了几年。日子过安稳了,一个健康活泼的小女儿,也随之喜气洋洋地降临到身边。 薛仁义这边既已娶妻生子,安了新家,肃家大公子文强也就顺水推舟,把他聘为旬阳坝分号的掌柜。毕竟熟人用起来比较顺手,再说,薛仁义能力不差,人品上也没有太大的毛病。 第4章 四六大山,云生犯奸 韩大山的父亲韩长生,一落地就是个六指娃——他的左手从小拇指根部长出一根多余的肉橛子。只要手一动,这根肉橛子就滴流荡浪地晃动,既没有任何正常功能,又十分地丑陋和扎眼,这竟成了韩老爷子非常闹心的一块心病。 他一直思谋了几年,待到儿子长到三岁,终于拿定了主意。一天,他准备了烧酒、草药、绷带,剃头刀等必要的工具,让自己的婆娘把孩子捆绑在椅子上,紧紧地握住那只幼小的左手。他先给六指根上喷了一盅烧酒,然后拿出浸在酒碗里的剃头刀,一个冷不防,手起刀落,欻地一下从根部割下了那根肉橛子。孩子像杀猪一样刺耳地一声尖叫,他立即拿过早已准备好的草药面子,贴敷在淌血的伤口上,而后紧紧地缠上绷带。真是长受罪不如瞬间痛,没过半个月,孩子的伤口逐渐愈合,完全变成了一只正常的左手。 到了孙子这一代,发生了更加意想不到的事情:韩大山刚一出生,谁也没有感觉有什么异样。可是喂奶把尿时仔细一瞧,这个婴儿的两脚两手竟然全都多了一根小拇指;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多余的四根小指,不仅骨节、皮肉、指甲一应俱全,而且活动自如,和正常指头的功能分毫不差,所不同的是,两双手脚都比正常人大了五分之一。韩老爷子端详着二十四指的小孙子,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到底是悲是喜,是福是祸,也只好听天由命,顺其自然了。 没过几年,老爷子殁了,孙子却一天天地长大成人。他身材高大魁梧,肩宽背阔,整个架构——包括五官在内——生生地比常人放大了一成有余。然而整体比例却十分地匀称。除了脚上的鞋必须由自家人特别缝制以外,似乎再也挑剔不出任何缺憾。庆幸的是,他不但气力超常,而且行动异常敏捷。逐渐地,“二十四”和“四六”竟成了他的代号,当然也是他的诨名。老人们叫他“四六娃”,孩子们叫他“四六叔”,小伙子喊他“四六哥”……,不过,其中却从来不带任何奚落和贬损的意思,甚至在无意之间还流露出某种艳羡的味道。 十七岁那年冬天,一个晚上,他从镇上回来,只身一人往家走。当他走到萧老坟南沿,这里正好是被两边齐削的塄坎,夹在中间的一段马车道。他正在悠然晃荡地往西行走,忽然发觉对面有一对闪着蓝绿色的光点,迎面向他移动。待他明白过来,发现那对飘忽不定的光点,一直恐怖地死死盯住他,随即传来一阵低声嚎叫——原来一只野狼挡在他的面前,正在和他对峙。怎么办?两边是陡坡,一时很难攀爬;往后退吧,肯定遭到狼的攻击。 他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既然没有别的选择,那就只能奋力一搏。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样也许还有一线生机。想好了对策,他似乎清醒过来,冷静地和野狼对视着,等待对方发力,露出破绽。野狼终于隐忍不住,身子往后一缩,一个箭步向他猛扑过来。野狼虽然狡猾,又有肉食动物特有的捕食猎物的本领,但是今天它遇到的不是慌乱中只顾逃命的野兔和豪猪,而是一位极其冷静沉着、又富于智慧的对手。慌乱之中,野狼没有准确地估算好距离,一个箭步恰好只扑到“四六娃”前面大约半米远的地方。四六娃张开双臂,顺势揪住狼的两只耳朵,把狼头死死摁在地上。狼的四肢在地上乱抓乱刨,无论如何挣扎,却怎么也发不了力。这样僵持了几十秒钟,四六娃才发现,眼前这个家伙并不是一只成年的老狼,而是一个刚刚学会独立捕食的、半大的狼崽子。既然这样,四六娃也是见好就收——他猛然揪起狼的两只耳朵,一个转身,使劲把狼甩到身后,趁机飞快地跑回家里。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右腿根部,被狼抓了两寸长的一道血口子。 “四六娃大战野狼崽”——第二天一早,这个故事很快传遍了全村。当人们伸着大拇哥纷纷夸赞他的时候,他反而十分平静地说:“那是我运气好,没有碰到成年凶猛的野狼,要不然早就丢了这条小命。” 韩家住在北门外大街。从祖上起就给肃家扛活,人们能够记起来的,轮到韩大山这里,已经是第四代了。 大山的父亲韩长生,人称韩老大。他为人敦厚,心灵手巧。犁锄耙磨、摇耧下种、引渠灌水、收割打捆、装车驾辕、脱粒扬场、修理农具——他无所不能;小麦、包谷、谷子、荞麦、杂豆、棉花,何时下种,何时收割——对季节时令的把握,绝对能够做到精确无误;土地的墒情,土壤的粘性,如何轮作换茬等管理技能——他同样在行。更有甚者,他头脑活泛,无师自通,自幼练就了一双巧手。扎扫帚、编框罗、拧皮绳,样样精到——捆麦车的大绳、牛马车的拉套、牛脊梁上的轭头,马脖子上的套圈——对他来说都不在话下。一年四季的农用家什,既不用求人,也很少用得着购买。有这样的长工精心谋划,领头干活,省却了东家多少麻烦和心事。 然而老天不遂人意,大约从四十岁开始,他的脖子上长了一个瘿瘤——西医说这是甲状腺肿瘤,乡下人把这种病叫“瘿瓜蛋子”。其实这种大脖子病在村子里少说也有七八上十个,但谁也没有他来得那么快,长得那么大。最初发现时只是一粒小核桃,很快变成了一颗小洋芋、一个小南瓜蛋子……不到五十岁,竟然像大半个成熟了的大南瓜挂在脖颈上。这时候,韩老大变成了“瘿瓜爷”。老爷子被沉重的“瘿瓜”压弯了腰,坠低了头。更为严重的是,“瘿瓜”压迫气管,令他呼吸困难,气喘吁吁,行走也成了问题。 到了这种程度,东家也不便把他辞退回家,只好让他到村西的石窖看园子。儿子给他搭了一个大大的茅草庵子,盘了火炕,垒起锅灶,老婆子常年陪着他,在这石窖园子里安了家。 韩大山从十二三岁开始,就跟着父亲在肃家揽活。到了十六七岁,庄稼活上的十八般武艺,他早就拿得起放得下。更要紧的是,长年累月地耳濡目染,对于父亲运筹料理、精心安排活路那套领头羊的本领,也渐渐地摸到了门道。 后来,随着肃家山路上的生意日渐兴旺,急需一个强人来带领扛活的脚夫,肃家大掌柜便带着他一起进了山。来来往往几年下来,眼见着他能够扛起大梁,文强掌柜就让他干脆放开家里的农活,专门在山路上帮自己跑生意。 村里能够进山扛活的壮劳力大约有三四十人。但是每次出货的数量并不完全一样,所以只能以货物的多少确定脚夫的人数,保证每个进山的人都能够满负荷,这样脚夫们才能够挣到钱。另外进山、出山的货物数量也不会完全相等,而肃家主要以经营半成品的木枋为主,进山的货物只是顺路捎带,所以,人数的多少只能以出量进。 活少人多,这是一个首当其冲的矛盾。为了能够兼顾大多数... 货物准备停当,韩大山把此次进山的人召集在一起。 “这次进山15个人,憨叔和曹雨生属于照顾户。憨叔家的日子过的滥,这个大家都知道;曹雨生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虽然说已经过去几年了,但是抬埋三个死人拉下一尻子烂账,至今还没有还清。”韩大山询问大家,“先说说这事有没有意见?” “没有!”众人齐声回答。 “进山的货主要是洋布,因为货源不足,又加了两驮子大青盐,这样就能保证每个人不少于200斤分量。”大山边说边分配任务,“明儿捆好背架子。记着,包好防潮的油布。憨叔和雨生,你们俩背盐,如果受潮弄化了,要赔偿罚钱的!” “知道。”二人低声回答。 “这个季节进山,气候好,不热不冷,受不了大罪。”大山继续说,“但是,山里秋雨多,最好多带一套衣裳。不然,遇上连阴雨,就要精尻子(光屁股)扛活了。” 大家一阵哄笑。 大山最后交代:“老规矩,头两天不开伙,把干粮带够了。明儿后晌到双柏树下祭拜社公爷。后天麻麻亮出发。” 一队弓腰驼背的黑影,像幽灵一样,在幽深昏暗的山谷中,艰难缓慢地向前蠕动,时而停下来歇歇脚步,然后又重复着自身固有的节奏。 大约一个小时,红红的太阳终于冲破了黎明前的黑暗,从小五台的山梁上露出了笑脸。山谷依然青翠幽暗——阳光把整个山涧切分成明暗不同的两个世界。眼前就是九里坪,韩大山知道,这是应该整理队伍的时候了。 九里坪只有一户人家,茅草房前稍微空旷的平地上,有一棵高大的核桃树。树荫下很不规则地摆放着几块尺寸不等的大石头,一方面用作自家人平日里歇晌乘凉,顺便也为过路的脚夫们提供歇脚的地方。 大山招呼脚夫们放下背架子,有的摸出了旱烟袋,有的走到溪边去打泉水。 人说行船走马三分命,跑山背脚鬼门关。 大山心里明白,每次进山,脚夫们的负重几乎都接近了自身体力的极限。这种充满艰辛凶险的长途背脚,拼的不是行走的速度,而是是否能够坚持到底的持久耐力;拼的不单是个人的吃苦耐劳,更是整个队伍的总体素养。 等到大家都围拢过来,大山问郝兴元:“你那宝贝唢呐带了没有?” “带了。”兴元很干脆地回答。 “好!你年纪最轻,人又活泛,反应快,你在末尾压后阵。注意,有啥情况立刻喊我,绝对不许一个人掉队!”大山接着交代,“雨生经常神不守舍,憨叔反应慢,你们俩紧跟着我,听到没有?” “听到了。” “这几天都是上坡路,而且坡越来越陡。我在前面压着步子,慢慢来,多歇几回,省着点气力。谁有啥事就大声喊,甭憋着。清楚没有?” “清楚了!” 韩大山像一匹走头头的骡子,迈着稳健自信的步伐,缓缓悠悠地在山路上行进。时不时地回头瞟一眼长长的驮队,就近提醒一下紧跟在身后的雨生和憨叔。 曹雨生住在北门外第一家,和十家院可以算作是邻居——但是相隔的不是普通的院墙,而是杜边村厚厚高大的村城墙。 雨生家算不上村里显赫的大户,但日子过得却并不比普通人家差。父母亲生养了两儿一女,大姐早已出嫁,剩下他和哥哥云生,绕着父母膝下,一家人其乐融融,日子过得平和而又安详。八年前母亲突然间脑溢血撒手人寰,家里立刻折了一根立柱。村里人说他们家是“一双筷子夹着一根鸡骨头——三个光棍”。 家里没有了女人,咋说也是不浑全。于是,他的父亲咬着牙卖掉了一亩地,打算先给他哥哥云生娶一房媳妇。钱筹好了,媒人也请到了,可一连说了三家都没有下文。原因是他这个哥哥云生,要说五官长相也并不比雨生差到哪里去。可是因为从小娇生惯养,长成人以后,整日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天天泡在北门洞子里,张家长,李家短,一会儿跟这个吵嘴,一会儿跟那个打架。播弄是非的结果,渐渐地,把自己的名声也在村里给拨弄坏了。更为要命的是,在他十岁那年,头上生了癞头疮。因为没有好好根治,最后留下一个红光发亮的癞子头,谁见了谁嫌,何况说媳妇这档子事。 万般无奈,媒人悄悄地给他爸出了个主意:“既然钱也有了,也提了好几家了,干脆你从中挑选一个相中的姑娘,让女方的媒人来看看雨生,说不定还能成事呢?” 他爸心里有点为难:“自古长幼有序,哥还没娶,咋能先考虑弟弟呢?再说,这事早已张扬开了,本来就是给他哥说的姑娘,咋能转过身再给他弟?” “事到如今,你想那么多也没有用,你总不能老大挡着路,就忍心让老二也一辈子打光棍。再拖下去,你那个钱不是白瞎了,地也白卖了?”架不住媒婆嘴说的天花乱坠,父亲终于点头同意。 要说这云生、雨生两兄弟,看相貌,极其相像,谁也不会否认他们是一奶同胞。可是抛开这一点,谁都会说,他们绝对不像同一个父母生养。雨生不仅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更重要的是为人厚道实诚。干起活来,不惜力气,又利索,又勤快。地里的庄稼活样样拿得起,基本上用不着他爸操多少心。屋里面劈柴、磨面、担水也样样放在心上。对乡党邻居、大叔大妈,谦恭顺从,从来没有红过脸。这么好的口碑名声,女方的媒人随便一打听,立马事成。 雨生很顺利地成了家。小媳妇秀莲也是个知福疼人的女子。婚后小两口心满意得,日子过得恩爱温馨,第二年又添了一个美丽可爱的女娃。当然,凭着雨生的人品德行,孝顺伺候他爸,那是肯定无疑的。不仅如此,在自己的婚姻上,他从心底里感谢哥哥的让位。心想一个大男人家不会做饭,他绝对不会主动提出与哥哥分家另过。可这件事毕竟在云生心里留下了怨恨,种下了罪恶的祸根。 自打弟弟结了婚,云生心里就没有痛快过。家里的活他从不伸手,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安逸。地里的活他不闻不问,却一如既往地甩着两只手,四处游手好闲,惹是生非。 日久天长,堡门洞里指戳他的人越来越多,有的甚至找上门来向他爸告状。渐渐地雨生小两口也看不下去了。但是碍于父亲的情面,他忍气吞声,并没有发作。事情就这么僵持着,终于有一天,雨生还是忍不住以温和的口吻劝解他哥:“家里的事你可以不做,地里的活你可以不干,这些我都不计较。但是你能不能在外边少惹点事。咱爸老了,你至少让他安生一点。” 雨生一听弟弟的话,立刻火冒三丈:“你倒说的好。你抢了我的媳妇,你敢情他娘幸福生活来到了,白天有吃有喝,晚上受受活活。我呢,我过的啥日子,你还有脸说这种话!” 三年前的十冬腊月,为了让全家过个好年,雨生跟着四六叔进了山。不幸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但是雨生做梦也没有想到,竟会是那么的惨烈。 雨生离家以后,云生每天夜里都到秀莲的房里去骚扰,无奈秀莲不从。为了自保,秀莲只好把房门闩死,想以此断了云生的邪念。云生见达不到目的,就想来个霸王硬上弓。一天深夜,他手持一把杀猪尖刀,轻轻地拨开了秀莲的门闩,悄悄摸进屋里。其实秀莲也早已做好准备,在枕头底下放了一把剪刀。云生一进门,秀莲就有所警觉,她立即坐起身,脊背紧紧地靠着墙角。 云生轻声地说:“你本来就是我的媳妇,你从了我,我一辈子对你好。” 秀莲骂道:“你一个大伯子跑到弟媳妇房里,不知羞耻!” “你哪怕只从我一次,让我尝尝女人的滋味,了了今生一辈子的心愿,我今后再也不来纠缠你。”云生跪在秀莲面前求告。 “只有畜生才会说出你这样的话,滚!” 两人谈判不成,云生决定硬下手。他丢开手里的尖刀,一个跳跃向秀莲猛扑过去。秀莲一个翻身滚到另一个墙角,手中的剪刀欻地一下划到云生的脸上。然而一个弱女子哪能抵得过一个彪形大汉。尽管她拼尽全力反抗,秀莲最终还是被云生强暴了。 云生得手以后,心里顿时荡起一股极大的满足。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为了阻止秀莲的喊叫声,他顺手抓起身边的枕巾捂着秀莲的脸,等到事毕,发现秀莲已经窒息。这时候秀莲三岁的女儿忽然大声哭叫,云生生怕哭声惊动邻居,更怕惊动他的父亲,他顺手一刀,立刻就把就孩子给捅死了。刚要离开,转念一想,秀莲也许还没断气,如果她真的醒了过来,面对活证人,他肯定死罪难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最后又往秀莲的前胸捅了一刀。正当他准备出门的时候,他的老父亲听到孩子的哭叫,想过来看个究竟。俩人一出一进,正好在门口撞了个满怀。 云生自知祸事已经败露,连夜逃跑,几经辗转,进山当了土匪。 老爷子进门点灯,看到血淋淋的两具尸体,立马就昏了过去。老人本来就有心脏病,受到如此惨烈的打击,三天后也一命归天。 雨生得知消息赶回家里,看到好端端一个家,竟然就这样灰飞烟灭。他呆若木鸡,像傻了一样,说不出一句话来。 等他卖了最后剩下的两亩地,抬埋了三具冤魂的尸体,慢慢回过神来,才发现,他要真正面对的还有一尻子烂账——这个沉重的十字架他必须去背。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跟着四六叔到子午峪跑山。 韩大山领着他的驮队,沿着“之”字形的山道,一路攀爬。大约中午时分,翻过土地梁,来到了大核桃沟。他招呼脚夫们放下背架子,歇晌吃中午饭。头一天进山不开伙,每个人拿出来的饭菜自然是五花八门。 脚夫们进山,有两样东西是必不可少的:一个是里面贴了油纸的竹编酱菜篓子,一个是用竹篾条箍扎的、带盖的扁圆木盒子——油篓子用来放置各种腌制的下饭小菜,木盒子既可以盛饭,也可以用来打水。 “嚯,满满一盒小米混搭包谷仁子干饭,外加一篓子绿油油、又香又辣的腌蒜苔,看来邋遢婶很心疼你呀。”大山看了一眼憨憨叔的饭盒,打趣地说。 “兴元呢?洋芋蛋焖大米干饭。自己腌制的剁辣椒。看来年轻的妹子媳妇更心疼自家老汉,连白米干饭都舍得拿出来。”大山一个一个地审视着,一边说,“大伙说说,该不该多扛活,多挣钱,顾恋好家里的老婆娃呀?” …… 脚夫们进山,为了多落几个钱,在自己的吃用上,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主食几乎都是以杂粮为主,偶尔咥上一顿白米干饭,那也算是犒劳自己。但是他们一般不喝稀饭,因为那个东西不扛饿,尿上两泡尿就完了。至于下饭菜,从家里出来,都是自己家里腌制的蒜苔、辣椒、莴笋、萝卜、大蒜,雪里蕻、疙瘩菜、咸豆豉等等。离家久了,自带的小菜消耗完了,随便买一点四川豆瓣酱、西安酱菜园的八宝咸菜之类,那已经算是大大的奢侈了——他们身上的油篓子都是买咸菜剩下来的副产品。有的人为了省俭,干脆带上一辫子大蒜,搭在行李架上,吃饭时揪下一头,用以刺激味觉,哄哄嘴巴。 韩大山深知脚夫们的苦愁。所以每隔三五天,就以集体开伙的名义,安排吃一顿大肉,强制性地给伙计们补充点油脂和热量。他生怕他们太苦了自己,更怕他们体力不支,倒在这长途背脚的山路上。 大核桃沟是一条十里长廊,是子午道北端的必经之地。 大明朝万历皇帝的生母李艳妃,当年抱着幼小的儿子离宫出走,上万华山出家修行,走的就是这条道。 她虽然对朝政心灰意冷,决意出家,但毕竟与襁褓中的小儿难舍难分。她抱着孩子且行且徘徊,一步一回头。一会儿放马喂草,一会儿洗脸卸妆,一会儿搂着孩子掉泪……最后依在一块大石头上给孩子喂了一次奶,狠下心把孩子丢给宫中随从,转身一去,再不回头,上了万华山。 这段凄婉撩人的故事,数百年来在民间辗转流传,在这子午道上留下了“离娘坪、喂子坪、搂子坪、撵子坪、放马场、艳妃池、摘儿岭”等许许多多令人追思不尽的遐想。当然也少不了以讹传讹的误读:比如把“搂子坪”说成“碌碡坪”;把“撵子坪”说成“碾子坪”;把“摘儿岭”误读为“枣儿岭”,如此不一而足。 这一系列令人回味不尽的美好地名,最最瞩目的莫过于“喂子坪”和“摘儿岭”。 韩大山驮队此次进山,第一个晚上就歇息在摘儿岭(枣儿岭)。 摘儿岭只有十来户人家,村头路边也只有一个小客栈。掌柜的一看都是常客,虽然已经没有床位,也不好拒绝。他和大山商量:“本店安排不下,能不能在大庙里委屈一夜?我给你铺上谷草,不收你的店钱,你看咋相?” “能不能给烧一木盆洗脚水?”大山问。 掌柜的急忙说:“这算啥事么?没问题。” 出门在外,露宿野外不是常有的事么?何况大庙不仅能够遮风挡雨,还外加了烫脚和谷草铺垫的优惠。这种安排其实正合大山的心思——既省了店钱,又解决了问题,何乐而不为! 吃完晚饭,在木盆里烫完脚,时候还早,脚夫们就围在一起谝起了闲传。 兴元忽然问:“四六叔,你说李艳妃出家那事能是真的?” 大山:“你动动脑子,仔细想想,哪能是真的?大明朝朱元璋最初在南京建都,后来他的儿子把都城迁到北京。万历皇帝的母亲怎么可能长途跋涉几千里,从北京赶到大秦岭的终南山来出家修行?这个事用脚指头也能够想明白。” “那为啥这么多的地名,都和李艳妃弃子出家的事有关系?” “这就是民间传说的魅力。人们心里一般都喜欢美好的事物——老皇帝死后,李太后曾经署理朝政,对小皇帝的管教极其严格,同时又为老百姓做了许多善事。在人们心目中,她就是一尊积德行善、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于是,就有人幻想着她在万华山修行成了佛。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你添油,他加醋,……久而久之,越传越离奇,越传越美好。慢慢地,这个传说就融入人们的内心深处。然后,路过此地,或者在此安家的人,想取个地名,也就想到了这些美好的故事。这些地名叫得人多了,时间久了,好像也就成了真的一样。” “四六叔,你说说秦腔《二进宫》是咋回事?” “《二进宫》嘛,那就是一些文人雅士,吃饱了没事干,想着根据李艳妃的故事传说,编一个戏文,用来教化咱老百姓。” 韩大山看着脚夫们都扯起了耳朵,瞪起眼睛看着自己,就兴奋地打开了他的话匣子:“咱陕西的秦腔不管它有多少本戏、折子戏,说来唱去也就两句话:第一句是奸臣害忠良,第二句是妖婆子害先房。” “你看那《烙碗计》,那后妈妖婆子不喜欢先房留下的儿子,就给孩子挖了个坑,故意叫他用双手去端那个盛满滚烫热油的瓷碗,结果把孩子的两只手烫残了,这不就是‘妖婆子害先房’么?” “这个《二进宫》,写的是明朝万历年间,老皇帝突然间驾崩,儿子年幼不能执掌朝政。皇后李艳妃就在朝阳宫里,和开国公徐延昭、兵部侍郎杨波,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执,结果,让她的父亲——太师李良,暂时替代小皇帝行使皇权。后来,当她发现其父李良有篡权野心,第二次召徐、杨二人进宫,设计调兵诛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李良,最终保住了大明江山。你们看,这不是在弘扬李艳妃、徐延昭、杨波三位忠臣,合谋剪除奸臣李良的壮举吗?这不是在褒扬李艳妃大义灭亲、杀父保江山的美德吗?所以说来说去,还不是在说奸臣和忠良之间的斗争。其实历史上,除了李太后确有其人,徐延昭和杨波二人并不存在;李太后虽然辅佐万历皇帝功不可没,但也并没有发生过戏文里所说的、大义灭亲诛杀其父的事情。” 在坐的脚夫们听得入了神,忽然有人问:“四六叔,你肚子里咋会有这么多万货?” 大山抽了一口烟,不紧不慢地说:“我自己哪有这么多万货?我也是从别人那儿趸来的。这些年,跟着东家大掌柜和守信哥来回跑山走了十几年,他们都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听他们说的多了,也就记住了一些。这好比一个人水喝多了,总会有尿流出来——想和尿泥了,即便不想尿,硬挤也能挤出一小股。” “算了,不说了,咱们唱一段《二进宫》吧。” 兴元吹起了他那心爱的唢呐,大山扯起了粗犷的嗓门,有会几句台词的也跟着附和起来: 泪珠儿不住地胸前掉淌 人心上有了事只嫌夜长 哭了声老皇帝早把命丧 小太子年纪幼怎能称王 …… 我的父奸心赛过王莽 他要夺大明家锦绣家邦 今日里我修书搬请徐杨 请二人再进宫灭除奸党 …… 豪放悠扬的秦腔韵律,再配上婉转动情的唢呐声,飘忽在深邃空旷的山野,似乎把人们再次带入了大明朝宫廷争斗的现场。不知不觉之中,摘儿岭的许多男女老少也围拢到大庙广场上,来重温李艳妃在此地与幼主诀别的、难舍难分之情。 第5章 兴元成家,雨生拜佛 第三天后晌,驮队攀上了大秦岭山脊的分水岭——南面的小溪沟岔江河,不管它多么蜿蜒曲折,最终都流归到长江;相反,北面的,最后都汇入到黄河。 秋日里艳阳高照,清风朗朗。脚下群山起伏,浮云飘飘。眼前苍松翠柏,怪石嶙峋。举目四望,诗圣杜甫所描绘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景象就在眼前;不由得令人心潮澎湃,思绪万千,油然而然地产生出一种,对壮美江山的惊叹和敬畏之情。 脚夫们用平拐支起沉重的背架子,擦擦汗,喘喘气,缓缓神。大大地舒缓一下三天来负重攀援的巨大压力。 “虽然伙计们都知道,上坡容易下坡难,但我还是要不厌其烦地说,上坡拼的是耐力,下坡除了耐力之外,还得拿出巧劲。”大山一面提醒,一面继续说,“尤其是分水岭这一段,坡陡路滑,重心难于掌握,容易栽跟头。千万小心谨慎,不要踩到小石子!兴元压后队,一定瞪大了眼睛,集中精力,时刻不要放松!” 郝兴元是个孤儿,原本姓曹。民国十八年陕西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他的父母亲就在那场灾祸中倒了下去。为了给双亲收尸,他想到人们常说的“卖身葬父”的故事,于是,给自己身上插了草标,跪在路旁。 好心的郝大叔收留了他。 郝大叔叫郝万全。他是一个龟子队的领班,一年四季走村串寨,带着唢呐和锣鼓家伙,吹吹打打,给那些做白事的人家迎来送往,上坟送葬。那时候,兴元刚满十岁,为了感恩,他毅然决然地随着师父改姓了“郝”。从此时起,便跟随师傅操起了唢呐这个行当。 自古以来,世上就流传着“三教九流”之说。可龟子队里吹唢呐的吹手,不仅与上九流、中九流无缘,甚至连下九流也攀附不上。郝兴元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他觉得,只要生活稳定,能填饱肚子,也就心满意足了。他也不管什么地位高低,行业高下,他只把吹唢呐当成了自己谋生的职业。 让兴元没有想到的是,当他拿起唢呐开始学手艺时,竟然发现,自己对音符节奏韵律,有一种天生的敏感。他渐渐捕捉到其中的韵味,他甚至能够体味到,吹唢呐简直就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美的享受。他很快入了门,着了迷。十五六岁的时候,他不但能和师傅对决演奏,甚至在所有的师兄面前拔了头筹。而且除了唢呐,他还私下里刻苦勤学,练就了一手好笛子。 师父膝下有一个独生女儿,名叫桂兰,师娘离世以后,师父无心再娶。桂兰从小练得一手好鼓,他们兄妹二人在龟子队里自然也成了绝佳的搭手。 六年前,师父自觉身体每况愈下,很可能将不久于人世。遂把辛苦一生的积蓄拿出来,在杜边村野外置了一院庄子,亲眼看着给兴元和桂兰完了婚。临终交代:“等我死了,龟子队从此也就散了。你们俩以后找一份正经的事业,好好过自己的安宁日子,再也甭干这颠沛流离、又被世人瞧不起的龟子行业。这样,我也就能够安心地闭上眼睛,去见你的师娘了。” 兴元、桂兰从小青梅竹马,形影不离,一起长大。虽然说不上自由恋爱,却也情深意笃,十分恩爱。婚后不久便连着生了一女一儿。桂兰在家操持家务,兴元跟着大山、守信叔进山背脚。他们企望着能有一天,凭借自己的勤劳吃苦,攒点钱,再置几亩地,为儿孙再创一份更加稳定的家业。 大山领头,兴元断后,这支十五人的驮队,沿着秦岭南麓陡峭的山坡,弯弯曲曲地缓慢向前蠕动。脚夫们绷紧了每一根神经,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凹凸不平的山路,紧跟着大山行进的节奏,艰难地挪动着脚步。时而支起平拐歇息喘气,接着又继续前进。两三天下来,大小腿肚子被下坡路墩得疼痛难忍,连手指头都不敢触碰一下。好在每个人都不是新手,只要晚上烫烫脚,睡足了觉,第二天起来,照样背着背架子行走。 过了江口,山势逐渐平缓,终于到了旬阳坝与冯守信汇合。守信领着驮队到宁陕县交了货,清了账,再度返回旬阳坝。掐指一算,一路上下奔波,已经走过十九个整天。 在旬阳坝住下,脚夫们马不停蹄,立即开始捆扎回程的木枋。 在山路上扛木枋,每人每次必须扛两块,而且也只能扛两块——这两块的大小、重量基本相等,这样一种组合,才能保持平衡。但是,因为木材的品种、质地、块头大小有所区别,每个人所扛的重量则是有差别的:最重的可能达到二百八十多斤,最轻的大概也有二百斤出头。所以,每个人可以根据自己的体力和意愿,在一定的范围内自由选择,反正最后按照重量和路程支付脚钱。 捆扎的方法,那是多年来在山路上肩枋,总结出来的成熟经验:经典的模式是“A”字形。两块木枋顶端用铁打的扒钉抓紧;扒钉下面选好一个位置,垫一块小圆木;圆木再下一点凿一道浅槽,用铁丝捆牢拧紧;最后,在合适的位置垫上垫肩——如此,便大功告成。 这个“A”字形的捆绑模式,说起来容易,其实并不那么简单:关键的卯窍在于那段垫枋圆木的长短和位置——既要考虑木枋间隔的宽度,使其与肩枋人的肩膀宽度一致;又要根据每个人个头的高低,使上下重心恰到好处——上下、左右任何一方,哪怕稍有一点与肩枋人的身材不合,十天半个月上下坡的山路,绝对有受不完的罪。所以,这件事必须亲力亲为,反复测试。合适不合适只有肩枋人自己知道,别人可以搭手帮忙,但绝对代替不了。 捆木枋花了整整一天时间。一切准备就绪,大山决定明天犒劳大家。 早晨起来,大山带了几个人,亲自到杀猪店提了三挂猪下水,两副猪蹄,一个大猪头,半桶猪血。 挑回店里以后,所有人一起动手:有的翻猪肠,有的架火烧毛,有的刮洗猪头猪脚,有的操起斧头又剁又砍,有的挑水冲洗,有的剥葱剥蒜刮姜,七手八脚,半天功夫,就把乱七八糟一大堆杂碎弄得干干净净。 下午,厨子在院子里架起大锅,添水下料,放了八角、茴香、草果、桂皮、大葱、生姜和半辫子大蒜,整整熬了一大锅杂碎汤。晚上吃饭,用笊篱给每个人捞了两大碗猪杂、一大碗猪血,剩下的汤汁随着个人去舀,白米干饭不限量,个个吃得肚饱腰圆。 估摸着吃到八九成饱,大山开始发话:“今儿个这是按老规矩,凡是住在自家店里,一律由东家犒劳伙计一顿。买肉买米,钱从柜上出,最后算在东家账上。为啥不买正经的肥猪肉呢?因为东家给咱的钱按人头有定数,猪杂碎便宜,当然买的就多,这不是可以让伙计们多吃一些吗?再说了,那肠子肝花炖烂了,油汪汪的,咬一嘴满口流汁,我觉得吃起来比肉还香,你们说是不是呀?”在坐的一阵哄笑,大山接下来安排下一步的行程,“今天这顿饭既是为我们接风,也是为我们送行。明儿个放假一天,愿意上街的就到旬阳坝去转转,不愿意去转的,睡大觉也行。后儿个一大早准时出发往回走。记着准备两天的干粮。” 第二天吃过早饭,雨生忽然走到冯守信面前,小声地恳求说:“守信叔,你对旬阳坝这里熟,听说附近山上有个大寺庙,你带我去走走,我想给我爸、媳妇和娃上两炷香,也替他们超度一下冤死的魂灵。” 守信来这里已经好几天了,闲来无事,自己也想到庙里走走,于是,就领着雨生走向七里沟的白云寺。 旬阳坝是秦岭南部半山腰的一块平坝,登高远望,秋日的风光逐渐展开在眼底。越往上走,越是一览无余——群山环抱中的大平坝子,酷似一个光彩夺目的大彩碟。 成熟的稻谷、玉米、棉花、荞麦、土豆……纵横交织,组成五颜六色的拼图。从山涧里流淌下来的条条支流,自南向北汇入月河,再向东南加入汉江的支流旬河——水上的小桥,翠竹掩映中若隐若现的茅舍,道路上的牛车,田野里骑牛的牧童,整个平坝恰似彩盘底部的水墨绘图。 周围隆起的山峦五彩缤纷:被秋霜泼染的阔叶林,在彩盘边缘的下部,围成一圈彩虹似的底边;青深如黛的苍松翠柏紧镶在彩带上沿,勾勒出彩碟边缘优美流畅的线条…… 色彩的融合过度自然而又和谐,再加上蓝天白云作为背景的衬托,使眼前这个硕大的彩碟愈发的精美绝伦。 白云寺坐落在平河梁半山腰的一个平台上,寺前的一棵千年银杏见证了它的沧桑。 今天不逢庙会,寺院内外香客寥寥,异常清寂。 冯守信和曹雨生轻脚走进寺院,首先步入大殿。他们环绕殿厅绕到佛像背后,守信悄悄告诉雨生:“听人们传说,这座大殿在寂静时刻,有时会闪现出佛光,今儿个咱俩碰碰运气。” 他们屏声静气地站在大殿西南角,一动不动,如此静候了好长一刻,忽然有一束类似闪电的亮光、自上而下斜插着从空中划过,二人立时惊得伸出了舌头。因为从未见过此类情景,加上光束又不是很亮,他们不约而同地怀疑,是否自己的感官发生了错觉。守信用手指头指指地面,示意雨生站着别动。雨生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继续在原地等待。又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奇迹再次出现——这次他们确认了闪光的真实存在,而不是感官错觉。 虽然内心并不能确定,这是否就是人们所传说的佛光,但它毕竟是一次不同寻常的奇遇。寺庙里的大师方丈常说“天机不可泄露”,作为一个普通的信众,也就更没有必要去深究它了。 回到佛像正面,守信在功德箱里放进去几个铜板,燃起三炷香,叩头作揖,默默许了两个愿:一是祈求老外婆长寿安康;二是祈求儿子春生学业上有个好前程。 雨生烧完香,叩完头,仆在蒲团上长跪不起,浑身不住地抽搐,直到放声大哭。他的异常举动,惊动了庙里的方丈。值勤的小沙弥轻轻敲了一声铜磬,把雨生搀扶到大殿一侧,在一条长凳子上坐下,白须长髯的方丈开始与他交谈起来。 冯守信知趣地走出大殿。门外一位道长举手示意他抽签算卦。他弯腰向道长鞠了一躬,轻轻摆动右手,示意谢绝。然后坐在银杏树下的石头上,静静地等待雨生。 冯守信比枣花年长两岁,他们俩在十一二岁就定了娃娃亲。虽然那时候不兴自由恋爱,但是逢年过节,礼仪上的往来还是必不可少的。女方一年四季的衣服、胭脂、粉盒、首饰,以及各项重要用度,男方也必须按时送到女方家里。再说,枣花家向来比较开通,从她母亲那一代起就放了小脚,对于已经定了亲的男女往来,自然也不过分地管束。所以,他们二人早在婚前就已经心心相印了。 守信和枣花,其实是一起从东原上来到杜边村的,婚后更是相亲相爱。美中不足的是,枣花婚后三年一直没有开怀。老外婆抱重孙心切,紧催着小两口到小五台的娘娘庙去拜佛烧香,抽签算卦。解卦的老先生告诉他们俩,回家后去领养一个孩子,说不定就能引出一大串孩子来。他们听了卦先生的指点,半信半疑。回家后还是领养了本村北门外最北头李家的一个女儿,取名“引娃”。哪知过了一年多,枣花真的有了身孕。高兴之余,小两口提了给佛添灯的十斤菜油,到娘娘庙还愿,又额外送了五十个铜板。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求签问卦。 第二次卜卦就是在这个白云寺。那时候,枣花怀孕九个多月,已经快要临盆。本来多年不孕,好不容易怀上,又是个头胎,他的心里总是七上八下,于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境走进寺庙。 卦先生头戴一顶黑缎子瓜皮帽,伸着脖子从老花镜边框上边,翻起眼珠子看了他一眼,问道:“所算何事?” “媳妇生娃。” “第几胎?” “头生娃。” 守信答完,先生又问:“你是算生男生女,还是算临产吉凶?” 守信急切地回答:“生男生女我都高兴,我只算生娃时顺当不顺当。” 先生打量着他的神色,早已心中有数:“先抽个签吧!” 冯守信心情慌乱地拿起签筒,左摇右晃,好一阵才蹦出一根竹签。先生把签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端详。接着用大拇指在其余四个手指上掐来点去。最后用右手捋着自己的山羊胡须,一边翻着白眼,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沉默了好一阵,守信耐着性子轻声问:“卦辞咋解?” 先生说:“是个中签。” 守信接了话茬:“中签好,中正平和。只要不是下签和下下签就行。请先生接着往下指点!” “送你八个字:喜忧参半,鸟儿归巢。” 守信毕竟读过几年书,本身的悟性也不差。回到店里,他反复琢磨先生给出的八个字——“喜”,分明是指得子之喜;“忧”,当然是指临产会有风险,女人生孩子嘛,哪有不冒风险之理;这“鸟儿归巢”咋个说呢?……对了,一定是催我快快回家,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快快回家,说得有道理,他是应该快快回家。可是他跟着文强大掌柜刚刚出来,该办的事情还没有办完,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呢! 这一卦算得他愈发地心神不宁,坐卧不安。整整一个月,翻来覆去地在心里叨念这个卦辞,越想越是焦虑。等他办完事跟着文强大掌柜回到家里,儿子倒是有了,可枣花已经奄奄一息,无力回天。 他愤怒地想,枣花的命都保不住了,这哪里是什么“喜忧参半”——这一半的代价也实在太大了。加上卜卦所带来的心理阴影和巨大压力,从此,他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去算什么命,卜什么卦! 枣花临终前只交代了两件事:第一件,她把萧老坟老两口的大女儿雯雯请到家里,拉着她的手说:“妹子,我知道你的怀里还有奶。咱俩姐妹一场,姐求你一定帮忙喂喂我的孩子。这个奶妈的恩情我今生报答不了,来生也一定加倍偿还。”第二件事,她对守信交代:“咱们儿子出生那天,正好是立春节气,孩子的名字是自己带来的,我想好了,就叫‘春生’吧。你答应我,我在阴间也能记着这个名字,保佑他平安成长。”看着守信对她点点头,她疲倦地闭上了双眼。 枣花的死,在守信心里留下了终生的遗恨和愧疚。多少年了,他一直在思谋,如果他当初真的抹开面子,对文强大掌柜说女人要临盆生产,也许他就会临时找个人代替他进山办货;如果他进山以后已经明白了这件事的轻重,开口向大掌柜说明自己必须回家,大掌柜也许会通情达理地放他走——反正,只要他在枣花身边,总会有办法应对各种突发事件——他会寻找一个干净利索的接生婆,亲眼看着她烧好开水,或者用烧酒严格消毒,枣花也就不至于感染上月儿痨;退一步讲,即使枣花产后已经感染,他也可以尽快把她送到省城的大医院,这么一点小事,大医院一定有办法解决。 如果,如果,如果还有如果,……悲剧肯定不会发生。 多少年过去了,这件事在他的心里总是挥之不去。 有一次,他在一个旧书摊上发现了一本《半仙解卦》的书,顺手翻了几页就毫不犹豫地买了回来。表面看来它是一本书,仔细看看内容,它又不是书。它是一个手抄本——确切地说,它是一个算命先生总结自己给人算卦的心得,写下的一本笔记。先生升了天,后代子孙也许连翻都没有翻一下,就把老爷子的心血当作废纸给卖掉了,以至于后来辗转到了旧书摊上。里面的案例五花八门,手段千奇百怪,守信感到对自己最有价值的有几个方面。 第一个是,算命先生通过察言观色、交谈诱导等手段,尽可能多地套取对方的信息。 书里记述了这么一个经典案例: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先生远远看见一个人低头抄手向他走了过来,这人刚刚站定,先生就说:“您先甭开口,让我掐指算算。”先生的大拇指在其余几个手指上搓来点去,一口气丢出来三句话,“先生您是郭家的人,您从北边来,您今天进城是来买药的。”听完这三句话,对方惊得目瞪口呆,接着脱口而出:“您真是活神仙,三句话一句不假。”有了信任感,对方便推心置腹,下边不用套,一定会知无不言。 秘诀在哪里?书里这么记载:其一,来人肩上背的褡裢上印有“三圣堂”三个字,三圣堂本来就是郭家的商号,此人即使不是主人,也是郭家的伙计,所以他一定是“郭家的人”。其二,那天下雪,又刮着北风,来人后背上的雪明显比前襟多得多,所以,他一定是“从北方来”。其三,来人右侧帽子下面露出半个卷起来的药方子,他不是买药是来干什么?先生老远就注意到了当事者自己并不在意的三个细节,加上他长期积累的知识和社会经验,所以丢出来的三句话,句句中的。 第二个是,对于存在多种可能的事情,尽量使用模棱两可的语言。 书中记述的案例是:三个秀才准备赶考,想算一算能有几人中榜。先生绕来绕去,又掐又算,最后只举了一个手指头。再要细问,就用一句经典的话来搪塞——“天机不可泄露”。这一个指头可以有四种解释:其一,考中了1人,这是人们潜意识中最早、也是最容易想到的答案。其二,考中了2人,那一个指头就代表了那个落榜的人。其三,考中了3人,那一个指头可以解释为一个浑全的整数,完全可以理解为全部榜上有名。其四,三人全都落榜,这和第三种解释完全相反。如果考试结果出来,与秀才们潜意识中的想法相悖,他们要来秋后算账,上述的解释完全可以搪塞过去。 第三个问题,涉及到算命先生本人的“卦德”。 书的最后,作者在末尾用正楷大号字写了两句话: 一句是“纾解疏导,指点迷津。”守信自己理解,前来算卦的人一般都是遇到了难题无法解脱,这位作者算卦的宗旨是为人解除烦恼,进行必要的思想疏导,尽可能为来者指点出路,所以说,他的“卦德”还是积极健康、与人为善的。既然这样,收点佣金也算合情合理。 另一句是“恫吓欺诈,必遭报应”。这是他给自己划定的道德底线,同时也是对那些江湖骗子的诅咒。有些毫无道德底线的所谓算命先生,动不动就用“血光之灾”之类的可怕言辞恫吓来访者,然后再吹嘘自己如何如何能够消灾免祸,以此骗人钱财。所以作者说这类人“必遭报应”。 从这本书里,冯守信悟到了一个重要的启发:枣花的死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他自己犯了一个致命错误——在妻子临盆生产的重要时刻,却甩手离开了她心爱的人。 尽人事,听天命。尽人事在先,听天命在后——自己尽到了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剩下的事才是顺其自然,听天由命。 冯守信抬头仰望高大的银杏树,越来越觉得它像一个巨大的金色帐篷?不,是一颗巨大的金色蘑菇。他问自己,这颗饱经沧桑的银杏树,是否也在默默地关注和记录着,来到寺庙向佛祖倾诉苦愁的每一个信众——比如,今天专门前来向佛祖求助的冯守信和曹雨生?也许应该是这样吧?——他无法得到确切的答案。 他顺手捡起一颗金黄色的银杏果,在这佛祖门前的泉水中,洗去包裹着它的果肉,把那颗剔透玲珑的白色果仁,小心翼翼地装进他一直带在身边、他那永远不能忘记的枣花,亲手绣给他的荷包里——他希望这颗白果承载着他和枣花的那段痛楚。 雨生从大殿里缓缓走了出来,虽然他的脸上依然带着苦愁,情绪显然比先前轻松了许多。他们两人怀里揣着各自的心事,厮跟着回到了旬阳坝的客栈。 第6章 八爷家世,古道史话 天刚放亮,韩大山就带着他的队伍离开了旬阳坝。 这次回程的路不算太长,大家都选了比较重的木枋垛子:憨叔和八爷力气最大,他俩选的柏木枋垛都在二百八十斤以上。肩膀最嫩的雨生也选了二百挂零。韩大山虽然力气大,但是他要操心带队,所以只能驮二百五六十斤。冯守信主管收发货物和交接账目,他只背着自己的随身行李,跟在驮队末尾,应付紧急情况和突发事件。 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长途运货,“肩、挑、背”这三种方式,“肩”是最折磨人的。负重压肩且不论,最最要命的是,脑袋必须伸进“A”字形的、叉开双腿的两块木枋之间——两侧的视野受到限制,又不能随意转头去观察左右的情况——这种难以忍受的滋味,而且又不得不连续忍受十天半个月以上,是局外人永远都无法想象的。 下坡,他们必须小心翼翼;平路上必须小跑——因为慢步缓行会感觉压力更重;上坡攀援,每挪一步,肩、腰、髋、腿肚子,都必须高度紧张,协调一致。而且还得随时注意两侧的枋脚,不能剐蹭到路面。遇到好天好路,一天行上个五六十里,已经到了极限;若是艰难路段,也许只有三四十里。 韩大山知道,带领这么一个队伍,安全和耐力是最最要紧的关节。所以,每每走上几百步,或者遇到稍微开阔平缓的地段,他都会停下来,让伙计们把脑袋退出来,用插在木枋一侧、顶端带着锚爪的梢棍,把枋垛支成一个稳定的三脚架,然后擦擦汗,歇歇气,缓缓神。如果遇到较长的陡坡,他就事先安排伙计们歇够了脚,而后招呼大家卯足了劲,一鼓作气坚持到坡顶。 中午歇晌填肚子,韩大山看了一下大家的干粮袋,几乎都是同一个模式:头一天不管是白面杂面,全部都是蒸馍;第二天不管质量好坏,全都是锅盔饼子——包括他自己也不例外。为啥这样?其实道理很简单:蒸馍水分大,容易发霉抽丝,第一天吃没问题;锅盔干硬水分少,留在第二天吃正好。 郝兴元一边啃着杂面蒸馍,一边喝着山泉水,晃晃悠悠走到八爷面前:“八爷,我想考你一个问题,假如你的蒸馍放了两天,已经起了霉点子,抽了霉丝子,这个时候,你是先吃霉蒸馍,还是先吃好锅盔?” “咋咧?这还用问。”八爷抬起头白了兴元一眼,“当然先把瞎瞎(hǎ hǎ)蒸馍吃了,难道你把它丢了喂狗?” “那到第三天你的锅盔也发霉起了丝呢?” “那就只能再吃霉锅盔了。” “那你天生就是个受苦的命。”兴元继续说:“因为你天天吃的都是霉变的饭食。” 兴元又提出第二个问题:“八爷,我再问你,假如你家里有陈粮又有新粮,你是不是先吃陈粮,后吃新粮?” “那还用你说,当然先吃陈粮。” “假如你是个大财东呢——你就甘心情愿一年四季,永远都吃陈谷子和生了虫的烂米?” 这一下倒把八爷给问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翻了好一阵白眼,终于回过神来:“假如我是个大财东,我就把陈粮先卖出去,自己家里留着新粮,天天吃新麦子、新大米和新小米。” “假如你吃了上顿没下顿?” “我就逮住啥吃啥?” …… 兴元和八爷还在呛呛着,冯守信忽然想起了一副对联:上联是“放着好的吃烂的”,下联是“吃了烂的烂好的”,横批:“永远吃烂的”。写对联的人还特别注明,这种吃法和人的性格有关。守信本来想在这种场合把这副对联讲出来告诉大家,但是他终究没有开口。 他觉得呛呛到这里,这个问题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先吃好或者先吃坏和性格无关——富人天天吃好的,是因为他有这个条件;穷人省吃俭用,舍不得丢掉一粒粮食。哪怕它已经发霉变质,也要想着法儿把它吃下去来填肚子,这是因为他们对于眼前的生活,还有坚持下去的希望。如果他知道自己明天就要死,有人端给他酒肉和包谷面窝头,他肯定会先吃酒肉。这就是不同人所遵循的不同生活逻辑。 八爷姓冷,小名叫毛驴,住在东城墙外的大槐树下。他从小没有进过学堂,也从来不外出经商,所以也就没有必要起个什么学名大名的。又因为他自打懂事起,脾气就特别地倔强,父母就经常骂他是一头“倔驴”。长此以往地骂来骂去,“倔驴”便习惯成自然地成了他的代号,直至成了他的名字。 八爷之所以为八爷,不是因为他的年纪大,而是因为他的辈分高,其实他只有四十岁出头一点。一般说来,穷人的辈分比富人高,因为穷人成家晚,生子也晚。除了这个,还有一点,八爷在他们兄弟中间,已经是老幺,他这个爷也是沾了前边七个爷的光。 八爷家的大爷已经过世,二爷一家在子午道上的江口镇开了个客栈,外加一个小小的杂货铺混混日子,七爷是个石匠,整日价耗在村西的石窖里,只有八爷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在跑山。 自古以来,同姓血缘之间的辈分那是严格排序的。至于在同村异姓乡党之间,那就是人们常说的“驴毬班辈”。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什么叔呀、婶呀、爷呀,婆呀的,也就是相互见面时的一个亲切称呼。在一个村子里,如果遇到姑姑嫁给侄儿,叔叔娶了侄女这类不合情理的事情,双方也用不着尴尬,重新再排班辈就是了,反正大家都没有血缘关系。所以常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从娘家这头论,我应该把某个姑娘叫“姐姐”,等她结了婚,从婆家那头论,我又应该把她叫“婶子”。 冯守信家是个外来户,自打进了杜边村,邢老太爷就遵循着一个十分谦卑的准则:逢人低一辈,遇事不争锋。这和他家里挂的那副对联——品节详明德性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其实也是如出一辙。只不过后者的哲理性更强,前者在操作上更加直白而已。所以像冷八爷这种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人,守信一般都直呼为“八叔”,若从孩子辈的口气来称呼,这“八爷”——其实是“他八爷”——也就十分合情合理了。 大秦岭是我国南北地理的分界线,也是气候的分界线——来自海洋上的水汽,在这里受阻,很难越过高耸巍峨的山脊。山南坡不仅空气湿润,降水量也比北坡上成倍增长。 不出韩大山所料,自打他们这支扛着木枋大枷的驮队离开旬阳坝,随着坡度的增加,秋高气爽的秋日逐渐逝去,半山腰云雾缭绕。再往上阴云密布,细雨霏霏——他们遇到了连绵的秋雨。 “绑好草鞋,系好裤腰带,小心脚下打滑。”大山用梢棍支好三脚架,一边擦汗,一边看着上身赤裸的伙计们,再次提醒大家,“注意,不要让雨水和汗水迷了眼睛。” 这种梅雨天气,道路湿滑,中午也没法歇下晌来好好地吃顿干粮,只能在路途中找一段稍微平坦的路段,支好架,停下脚,随便囫囵地咽下几口干膜。 山路两边峭壁林立,怪石嶙峋,不时地可见一排排整齐排列的石洞,依稀可见崖壁上一些模糊断续的刻字,间或有一对对凹进去的洞眼,像一双双幽深莫测的眼睛,注视着这支挥汗如雨、狼狈不堪的驮队。他们的眼神里似乎带着悠然、带着旁观、带着深思,又似乎带着几份嘲笑。 下午,驮队正在攀援一段陡坡,忽听兴元大喊:“前面快找地方停下,有人掉了裤子!” 队伍停了下来,人们定睛一看,只见八爷青黑色的大裆裤,翻转落下,完全盖住了两条绑腿。赤裸的上身和光光的脑袋,被雨水和汗水淋浇得像从澡堂子里刚刚站起来似的——水流汇聚到下身那个突出的肉橛子,正像他站在路边向外撒尿的样子——看着他的狼狈像,伙计们被惹得咧嘴大笑。其实稍微静下心来,个个都有一种难以言传的苦涩和酸楚。 原来这一段山路陡峭,两边全是峭壁石崖。八爷的木枋大枷不小心碰到上面一个石塄角,脚下正好踩着一层被秋霜染红的落叶。忽然一个趔趄,脚下一滑,绷断了棉线编织的裤腰带——好在他反应灵敏,很快恢复了平衡,并没有跌倒,否则后果实在难以预料。 冯守信走过去,从身后的小背篓里,拿出一根裤腰带和一双新草鞋递给八爷——这些都是他事先准备好的备用小件。 中午没有歇晌,下午他们早早地在客栈里歇了脚。晚饭要了一大盆干笋炒腊肉,每人一斤米的两米干饭。除了洗脚水,大山特意叫掌柜的煮了一盆姜糖水给伙计们发汗祛湿。剩下的事就是烘烤湿透了的衣服。 山里人家家都有火塘,客栈更不例外。掌柜的架起了干柴。房后就有竹子,兴元随手砍了胳膊粗的一根,问店主人要来锯子锯了直直的一长截:一头去掉竹节,另一头用火筷子在节疤的中心烫出一个花生米大的小圆孔——这样便成了一个精致小巧的吹火筒——敞开的一头进气,直接用嘴去吹;小圆孔是出气孔,因为孔小压力大,也容易对准方向,所以非常好用。 兴元扒开火塘上覆盖着的热灰,加上两把干树叶子,对着露出来的火炭轻轻吹了两口,立即燃起熊熊的火苗,很快就点燃了干柴。 伙计们换上干衣服,在院子外面的水渠里,摆干净湿衣服上的泥浆,拧去浮水,然后围着火塘,把衣裤展开,慢慢地开始烘烤。大山向周围扫视了一圈,发现八爷、憨叔、王牛犊三个人仍然穿着湿淋淋的裤子坐在火塘边上。 “咋咧,没有带换洗的裤子?”大山有点埋怨,“走的时候我就交代过要多带一条裤子,这个季节连阴雨多,你们三个人难道耳朵塞了驴毛,都没有听见?” “我家里哪还有多余的裤子。”憨叔有点委屈,低声小气地辩解,“就现在这条半新不旧的裤子,还是老婆从她自己身上换下来的。他见我要进山,就把我的破烂裤子穿在了她自个儿身上。”——乡下人穿的都是大裹裆裤,男女本来就是可以混穿的。 八爷和王牛犊把头埋在裤裆里一声不吭。大山明白了一切,沉默了好一阵功夫。 “你们仨穿着湿裤子烤火,不怕风湿,不怕把膝盖弄成关节炎?那样不就彻底砸了自己的饭碗!快起来,都把裤子脱下来,叫兴元带两个人去帮你们摆一摆泥水。”大山接着原来的话头,“精尻子就精尻子吧,反正这里也没女人,就是有,也没啥可害羞的。只是离火远点,别把毛给燎了——那样老婆会以为你们在外面有了相好的,会和你们闹架的。”说到这里大家一阵哄笑。 红红的一堆火,整整齐齐地围坐着一圈跑山的肩货客。他们的背部本来就是腊汁肉一样的酱红色,让你不得不联想到,这似乎是在野外用篝火烤着一扇一扇整猪肉的情景。 每个人椎骨顶端和发际的结合部,都有一个突出的肉疙瘩,不管它是大是小,总之毫无例外。这个肉疙瘩就像老牛拉车拉犁,让那个牛轭头挤压出来的凸起一样——只不过牛的肉疙瘩上长着毛,而肩货客们的肉疙瘩没有任何遮掩,和自己的赤脊背融为一色。只要你干着进山肩货这个行当,两三年后都会在椎骨顶端长起这个肉疙瘩,干的时间越长,肉疙瘩自然也就越大——这已经成了这个行当特有的标记,就像长期扛枪射击的士兵,一定会被枪托的后坐力在右肩上顶出一层死茧子一样。 烘烤衣服的时间漫长而又无聊,人们还是要找个话题谝谝闲传。 大山首先起了个头:“守信哥,你肚子里的水水多,你给大家谝谝咱子午道的故事吧。” “那都是些陈年老话了。”守信一边思谋,一边随口答道。 “虽是陈年老话,对在坐新来的年轻人来说,还是没有听过的新鲜故事。再说,陈年老酒,还越喝越醇越有味呢。” “好吧,既然四六队长发了话,那我就再说说咱这子午道吧。”守信首先提了一个问题,“咱这子午道两千年来,历史悠久,名声赫赫,那么,它究竟和哪些重要的历史人物有关联呢?” 兴元接了话茬:“汉刘邦、诸葛亮,……对,还有唐明皇。” “说的对,汉高祖刘邦坐江山以前去汉中当汉王,走的就是这个子午道。诸葛亮的大将魏延曾经给他献过一个‘子午谷奇谋’的计策——由诸葛亮亲率大军出斜谷,分一万人马给他自己,秘密地从子午谷出秦岭,直取长安,而后两路汇合,如此大局可定。——但此计没有被诸葛亮采纳。所以谋略虽然有名,诸葛亮并没有在这里用兵。唐明皇确实从子午古道给他那个馋嘴的贵妃杨玉环运送过荔枝,但‘荔枝道’从南到北路程很长,它只是在北端和子午谷的一部分相互重合。所以说,真正和子午道关联最密切的还是汉高祖刘邦。” 说到这里,冯守信停了片刻,大家七嘴八舌:“那就先讲刘邦的故事吧。” 守信抽了一口烟,不紧不慢地展开了他的故事。 “秦朝末年,刘邦和项羽同时起兵反秦,二人相约先入关者为王。三年后,当项羽正在和秦军主力激战时,刘邦趁着关中空虚,率先入关灭秦,进了咸阳。等到项羽消灭了秦军主力打入函谷关,发现刘邦已经抢先,心中很是不服。项羽把四十万大军屯在咸阳以东的新丰,与刘邦对峙。他的谋士范增,给项羽出主意,让他邀请刘邦到鸿门赴宴,顺手在宴会上杀了刘邦。刘邦心里胆怯,但碍于礼节,又不能不去,于是只带了张良、樊哙等几名贴身随从来到新丰,心里琢磨着如何相机逃脱” “酒喝得正酣,范增举起玉佩给项羽发出信号,谁知项羽却在关键时刻起了恻隐之心,并不对刘邦下手。范增眼见失去良机,又命他的手下项庄在宴席上舞剑助兴,实际上却剑指刘邦。哪知刘邦的谋士张良对此事早有预谋,他事先收买了项羽的幕僚、也是他的好朋友项伯——项伯看到项庄要舞剑助兴,立刻站起来说‘二人对舞岂不更好’,这时的宴会已经剑拔弩张。危急时刻,刘邦的随身武士樊哙,突然间闯了进来,宴会随之乱成一团。刘邦毕竟是不同凡响之人,他趁着混乱,立刻以上厕所为借口,趁机溜出宴会厅,只把预先带给项羽和范增的礼物——白璧和玉斗——留给张良,自己则不辞而别,迅速策马返回坝上,进入自己的军营。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鸿门宴’。” “‘鸿门宴’过后,项羽仗着自己强大的实力,开始给诸侯论功封王。他自称‘西楚霸王’,把刘邦封为‘汉王’。刘邦因为自己的势力弱小,不能与项羽争锋,就只能遵从项羽的安排,到秦岭和大巴山之间的汉中去‘就国’——就国,就好比现在的县官、州官,按照上级的命令去赴任。刘邦去汉中赴任,走的就是咱们脚下的这条子午道。刘邦为了麻痹项羽,表示他死心塌地地安心永居在深山沟里不再出来和项羽争夺天下,等到全部人马走过,立即放火烧毁栈道。实际上他是在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韩大山放下手中正在烘烤着的湿衣服,打断了守信的话:“守信哥,你讲的这个故事我已经听过好几遍,今儿个我还有一个疑问,你说这事究竟是人们的传说,还是真有其事?” 守信也放下手中的湿衣服:“这个故事和李艳妃出家的故事完全是两码子事,李娘娘那只是个传说,文人把它加工成了戏文。刘邦这个事是真实的历史。” “有啥根据呢?” “首先是史书上有明确的记载,太史公司马迁写的《史记》,里面有一章‘高祖本纪’,专写汉高祖刘邦;还有一章‘项羽本纪’,专写西楚霸王项羽,里面都记载了这段历史。从历史遗迹来看,我们老家东原的下面,现在还有一个新丰镇,高高的城门楼上,刻着斗大的两个字——‘鸿门’;咱们长安神禾原和少陵原中间有个樊川,那就是刘邦称帝以后,给樊哙将军——也就是在鸿门宴上保他的性命的有功之臣——的封地。大家都知道,到现在,樊川里还有个五樊村。” “咱们脚下这条子午道,从广货街到江口镇,山势陡峭,悬崖兀立,崖壁上断断续续有一排排的石孔。那是两千多年前,汉王刘邦让士兵凿石钻孔、楔打木桩,铺设木板,修筑栈道,留下来的痕迹。除了这些石窝,还有一些依稀可辨的摩崖石刻……” “咱们这条古道,别看它很不起眼,却和两千多年前的一位开国皇帝结下缘分。这里面竟然还蕴含着楚汉两雄争霸天下,有多少金戈铁马、对阵厮杀,令人回味不尽的英雄壮举。每次走过这里,是不是会联想到刘邦率领的千军万马,浩浩荡荡翻山越岭。看到这些石孔,是不是会觉得这就是当年的战马留下的蹄印?” 兴元用吹火筒把火苗再次吹旺,慢慢抬起头:“守信叔,你能不能说说,咱走的这条道,为啥要叫‘子午道’?” “这个嘛,是另外一个问题。子、午这两个字连在一起,在古代有好几种含义。比如,从时间上说——‘子’,是指半夜,人们把半夜叫‘子时’;‘午’是指正午,太阳正当头是‘午时’。如果从方位上讲,又是另外一种意思——‘子’是指正北,‘午’是指正南;‘子午’俩字连在一起,就是指正南正北方向。你看咱脚下的子午道,不就是大秦岭里的一条南北道吗?还有,子午道的北口叫子口,那里有个子口镇,就是咱们杜边村紧挨着的那个繁华的大镇。南口叫午口,在汉中的洋县,那里也有一个繁华的镇,叫午口镇。” 韩大山走南闯北,毕竟见识不同一般,他又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守信哥,你说说,咱们老百姓,自古以来,都讲求仁义礼智信。你看,薛老板叫薛仁义,连你的名字也叫冯守信,可是那些帝王争霸,咋就说翻脸就翻脸呢?” “你是打破砂锅问到底,问得深,问得好。”守信抽了一口烟,继续说下去,“老百姓讲忠孝仁义,只有这样,家庭才能和睦,社会才能稳定。咱们村里,不是在南头敬着社公爷,北头供着关羽关老爷吗?可帝王是争霸天下,他们遵循的规则是‘胜者为王败为寇’。大家看,刘邦和项羽起兵之前本来有约,‘先入关者为王’,可项羽进了关就立刻毁约,而且还要诛杀刘邦,因为他势力强大,别人奈何他不得。” “其实刘邦也一样,当他要用人的时候,他听从张良、萧何的劝谏,封韩信为大将军——这不,在汉中至今还有个‘拜将台’,就是刘邦当年拜封韩信用的。可是当韩信帮他打败项羽,夺了天下,他怕韩信手握兵权造反,又唆使萧何和他的老婆吕后,设计诛杀了韩信。人们常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就是指推荐韩信当大将军的是萧何,设计诛杀韩信的也是萧何。像刘邦、萧何这些人根本谈不上什么仁义道德,他们的骨子里就是‘成者为王败为寇’。还是张良聪明,看得开,他一生辅佐刘邦,功劳最大。可是当刘邦坐上龙椅,他立刻就隐退山林,所以才得了个善始善终。” “这就是一些文人士大夫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政治无诚实可言’!” “我说完了,下面该你吼一段秦腔了。”守信两眼望着四六队长。 大山说:“今天聚在堂屋里,不能大吼,也不能吹唢呐,我就轻声唱一段《楚汉相争》的片段吧。” 刘邦受封汉中王, 焦虑苦思犯愁肠, 子午谷里烧栈道, 蛰伏巴蜀蓄力量。 运筹帷幄张子房, 不绝粮道萧何相, 拔地攻城赖韩信, 还定三秦势力壮。 楚汉决战摆战场, 霸王兵败刎乌江。 狡兔死,走狗烹, 飞鸟尽,良弓藏, 刘邦称帝坐江山, 翻脸诛杀韩信王。 这就是—— 改朝换代英雄史, 你方唱罢我登场。 韩大山率领肩着木枋大枷的驮队,在云遮雾障的阴雨中,一步一挪地艰难攀爬。白天个个都似落汤鸡一般,晚上烧起篝火烘干衣裤,第二天继续上路。当他们穿过沙坪,到达江口镇时,原先的蒙蒙细雨,几乎变成如柱的白雨。为了躲避山洪、坍方等意外,驮队不得不在此停下来暂时休整,等待天气出现转机。 毫无疑问,像往常一样,他们住进冷二爷——八爷的本家堂兄——的客栈。一则能够享受比其他客人更多的方便,二则也照顾了自家乡党的生意。相互关照,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晚饭后烘烤衣服,话题又毫无悬念地转到八爷身上。 “到了家门口,你明儿个要不要去丈人家看看?”韩大山问八爷,“反正下雨走不了,咱们干脆放假。如果没有裤子,我借一条给你。” “老丈人和丈母娘都不在了,我去看谁?”八爷冷冷地说。 大山说:“不是还有大舅哥吗?” “人家那双眼睛长在头顶上,咋能正眼看咱?”八爷说,“再说,手里没有礼物,咋进人家门?” 大山开始调侃:“你买点礼,混顿饭吃,两不吃亏。” 八爷的气头被调动起来,愤愤地回了大山一句:“你说的倒轻松,我精尻子淋雨扛木方块子,挣俩钱容易吗?自己花钱买礼混个肚饱,家里那么多等着吃饭的嘴咋办!” 郝兴元看见场面有点僵,改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跑山的人都说‘沙坪的豆腐,象坪的酒,要看好娃走江口’,八爷,你找了那么好看的一个俏媳妇,到底用了啥手段把人家拐到手?” 听到这里,围着火塘的人立刻起哄,气氛马上活跃起来。 兴元双手示意大家安静,转而很认真地对着坐在一旁抽烟的冯守信:“信叔,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你先给咱说说,江口的娃为啥比别处好看?” 守信磕磕烟锅里的灰,以他特有的节奏缓缓地说:“江口这地方处在大秦岭半山腰、子午古道的中段,紧靠汉水的第二大支流洵河,又恰好扼守上游支流和洵河交会处的要冲。物产丰富,交通便利,商贾云集,能人荟萃。有这么一个人文大背景,美女比偏远山沟多一些应该是合情合理的。从气候方面来说,此地海拔适中,空气温润,夏无酷暑,冬无严寒。不像咱们山外,这里没有呼啸狂卷般的风沙,没有烈火炙烤般的骄阳,没有刺骨透心般的冰冻,姑娘们个个皮肤白净细腻。就算长相平平,乍看起来也是水灵灵的;若是五官端庄一点,那毫无疑问地,就是一个可人儿的美女了。不得不说,八爷娶的那个山妹子,一进门,就让多少小伙子看着眼馋呢!” 有人顺势追问:“信叔,那你常年在山里跑乱,咋没找一个漂亮的山妹子呢?” 守信毫不掩饰他的自豪:“我告诉你们说,我那丈母娘原本也是南山里的妹子。早年随着一家人东奔西走,最后在汉江边上落了户。其实,我那娃他妈——春生的母亲枣花——本来也是秉承了南山妹子的遗传……”话赶话说到已经死去的枣花身上,守信忽然悲从中来,就此刹车打住——场面立刻就冷了下来。 正在兴头上的年轻人知趣地沉默片刻,然后又把话题重新转回到八爷身上,齐声逼问:“八爷,你的命那么好,到底使了啥子魔法?也教一教我们好不好?” 八爷愣冲冲地说:“啥子魔法?还不都是老天爷的安排。” 八爷这话确实不假。但是要弄清原委,还得先从八爷的堂兄冷家二爷和万家的一段姻缘说起。 二爷原本有一房妻室,却因为难产母子双亡,从此他便孤单单地被抛在了半路上。 江口客栈的万老板,一辈子勤勤恳恳,惨淡经营,生意还算稳稳当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已经年过花甲,却依然膝下无子;更为要命的是,就算得了个女儿,也已经是连续两代的单传——万老板自己原本也是入赘万家——如果再不张罗,眼看着就要断了万家的香火。通过多年来的细心观察,在众多跑山客中,他相中了冷家老二的忠厚本分;当然,更看中了他的年龄和经济上的软肋,以及家中兄弟众多的必要条件。 万老板请肃家掌柜从中斡旋,双方一拍即合,冷家二爷随即入赘万家,不久便为万家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儿——因为孩子出生在小麦杨花季节,万夫人给她取名麦花。 冷家老八常年来往于子午古道,免不了经常看望二哥。日久天长,万家老夫人看中了老八的勤快肯干,和细密节俭的守家门风。等他到了婚配年龄,便由老夫人撮合,把万家本家一个堂侄女说给老八做媳妇。这个堂侄女名叫三妹——因为当地人说话“三”“山”不分,也有人把她叫成“山妹”——不管“三妹”也好,“山妹”也罢,有一点不可否认,这个女孩不仅聪明伶俐,而且秉承了江口的山水灵气,和万家优秀的遗传基因,天生一个端庄漂亮的美人儿。万家的堂侄女,嫁给了冷家的堂兄弟,这也同时成就了一段奇闻佳话——在江口,万夫人是万三妹的姑姑;在杜边村,冷家老二却是万三妹的堂兄。 也许是家族的遗传,到了麦花这一代,万家又是一个女孩单传。无奈之下,为了万家的香火后继有人,冷家老二吸取了上一代的教训,在他尚未进入暮年之际,尽早下手,提前观察物色对象——经过他的周密安排,最终把杜边村南门外高家的栓儿动员到江口,给麦花做了上门女婿。人说心诚则灵,连续三代人的神操作,唤醒和感动了上苍——麦花终于给万家的第四代,正儿八经地生下了一个宝贝儿子。 万家、冷家、高家,三个家族、四代人的复杂关系,可能会把读者听得云里雾里,乱了头绪。 其实这一切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经过万家、冷家的七拉八扯,杜边村和江口之间,似乎结下了一种不解之缘——单是江口嫁到山外的姑娘就有七八上十个之多——旬阳坝、石泉、汉阴等地,跟风效仿的也不在少数。 若干年之后,有人曾经担心,这是一场女方单向流出山外的、极不对称的畸形婚姻。其实,人们大可不必杞人忧天。在当时那种特殊的社会背景之下,男方无非图的是,迎娶山里姑娘的费用相对较低;女方则多半是想走出大山,看看外面更加开阔精彩的世界。你情我愿,各有所爱。 如果把问题简单化,我们不得不说,这一群与常人无异的芸芸众生,顺应天道人伦,以他们自己认为合理的方式,生生不息地繁衍后代,享受着他们那一代人应该享有的那份生活。随着时间的推移,上天终究会纠正一切不合理的偏差,弥补过分倾斜和不平衡的婚姻——比如眼目下的现实,早已物是人非。 两日后继续攀爬,五天后,终于冲出了浓密的云层。接近山巅时,挂在蓝天上的太阳,顿时驱散了人们心中的阴霾。望着半山腰飞度的乱云,每个人的脸上都绽出轻松的微笑,庆幸自己闯过了这次跑山途中最危险的路段。 第二天中午到达广货街,大山宣布休息半天:“最危险的路段过去了,大家可以暂时松口气,换上干衣服,上街转转,顺便准备一下第二天中午的干粮。” 广货街商铺林立,人流涌动。腊汁肉、泡馍馆、凉皮、饸饹、各种小吃,更是应有尽有。驮队的伙计们散落在大街上,手松的年轻人,或者咥一顿泡馍、葫芦头,或者要一份水盆、腊羊肉,起码也要吃上一碗油泼裤带面,或者酸辣滚烫的臊子面。年纪稍长一点的,大多数拖家带口,尽管面对花样繁多、鲜香美味的诱惑,依然是反复掂量,绝对不肯轻易放松紧捏在手中的、那点少得可怜的票子。 八爷在街上走过来、串过去,转了三四个来回。最后在街边一个人少的角落,找了一个面铺坐下来,称了三斤包谷面和荞麦面两掺的贴饼子,问掌柜的要了一大碗面汤和两头大蒜,狼吞虎咽地吃掉一半,把剩下的另一半装在干粮袋里,作为明天中午备用的午餐,然后起身回到客栈歇了下来。 八爷从江口娶回来的万三妹,不但人长得俊俏,而且生育能力极强。十多年的光景,就男男女女,一口气给他生了六个孩子。最后一个没有养活,索性奶了西安城里一个女娃,反正奶水闲着也是浪费,奶个娃总还能补贴点家用。 说起奶娃的事,也让八爷两口子伤透了脑筋。起初说好,除了孩子的吃用,每月付给八爷家十五元养育费。孩子的父母——一对年轻时髦的男女——每隔十天半月总要过来看看女儿。待到一切安顿停当,走上正轨,这对男女还算遵守契约,每月按时送来孩子的衣食用品和应付的费用。孩子过了一岁,开始牙牙学语,父母就逐渐来得越来越少,再后来干脆断了一切经济供给。八爷和八婆到省城去找过几次,找到一次,勉强给上十几块钱,后来居然东躲西藏不想见面,直到最后,索性腆着脸说孩子我们不要了,你们自己养着吧。八爷两口子跑来颠去,不但一切无望,每次还得搅销一笔路费;再说,已经喂养了两年的孩子,奶出了感情,又不愿意送人,更不忍心遗弃。后来只好自认倒霉,多添一副碗筷,自己把这个孩子养了起来。 奶娃奶成了亲娃,这事并不稀奇。可对八爷来说,家里又多了一张嘴——他自己已经有俩儿仨女,现在又添了一个女儿,满打满算六个孩子,加上大儿子娶了媳妇,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孙子——全家一个整数,整整十口人。 八爷身子壮,力气大,又舍得下苦。除了跑山肩货,他就像伺候爹娘一样,整天务弄他那几亩河滩地。春耕夏收,秋播冬肥,除了跑山,他一年四季都泡在庄稼地里。在他看来,这几亩薄地才是他真正的衣食父母。发现地里有一块小石头,他会立刻把它捡起来扔到河滩里,只要有小草露了头,他一定会把它拔起来,翻晒在太阳底下,直到干死了沤成肥料。有时在野外游荡,哪怕是一泡屎、一泡尿,他也会硬憋着跑到自家地里去拉。 村里曾经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是有一次雨过天晴,八爷在野地里割草,忽觉肚肠搅动,下坠内急,急忙赶到自家地里去解决大小问题。待他走到地头一看,泥土潮湿松软,心中便犯了难——进去解便吧,会踩坏了刚出土不久的秋苗;不进去吧,又舍不得这一泡屎尿——他忽然灵机一动,走到地畔上,站在别人家的地里,对着自家的地撒完尿,然后再转过身,撅起尻子,把屎也拉在自家地里。等他放完包袱,捡起一块小石头擦完尻子,又一次为手中的石头犯了难——丢在自家地里吧,显然不合适,因为这是一块石头不是土坷垃;丢在别家地里吧,石头上还粘着屎,那可是上好的肥料啊。思来想去,他再次灵机一动——索性用舌头舔干净石头,把唾沫吐在自家地里,把石头丢在别人家地里。 当然故事毕竟是故事,免不了有一些添油加醋的杜撰。比如用舌头舔咂石头这种事,只要他是个正常人,就绝对不会这么去干。虽然编排这样离奇的故事挖苦和糟践人,未免有点阴损缺德,但是话又说回来,八爷的节俭和自私却也是出了名的。他不仅对别人是铁公鸡,对自家的孩子也抠门儿得让人咋舌——比如他常常口袋里装着一毛钱,到集上转悠了半天,回到家里,那一毛钱依旧静静地捂在口袋里。哪怕给孩子带几个糖块,他也要反复地掂量过来,掂量过去。他做人的准则是——但凡是用不着的“奢侈品”绝对不买——不管对孩子还是对他自己。 八婆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干净利落,精于算计。一年四季,随着昼夜长短,农活轻重,总能做到米面杂粮,各种野菜,均匀搭配。孩子的衣服,添新补旧,拆大改小,虽然穿着不算光鲜,却也整洁清爽。 如果没有水旱蝗灾、病痛意外,凭着八爷两口子的勤劳苦干,和过日子的细密节俭,他们的光景也还是有一定的奔头,起码是可以维持安宁和祥和的。 第7章 憨憨换亲,守信交账 驮队到了鸡窝子——这里已经是大秦岭北麓的沣河河谷——再翻一道山梁就基本上是下坡路了。伙计们的心情格外地轻松,多数人的魂儿早都飞回到自己家里。这天晚餐老碗会上的话题,不由自主地又扯到了憨叔身上。 “憨叔,我出几个谜语你猜猜,猜着了今后谁都不许再说你憨。”韩大山首先开了口,“麻屋子,红帐子,里头睡个白胖子。” 憨叔立马回答:“那谁还不知道呀——是花生。” “弟兄五名,抬炮出城,一阵大雨,收兵回营?” “那是尿尿。” “看来你并不憨嘛!好,再来一个。”大山继续说,“长长一拃,壮壮一把,提住毛毛,往下一欻。这是个啥?” 憨叔低着头只是憨笑,不好意思回答。 “是不是想起你裤裆里那点事,想歪了吧?告诉你,那是咱收了包谷,往下欻那个绿皮子呢。”大山往下继续出第四个谜语,“上头的毛,下头的毛,黑咧睡觉毛对毛。” 憨叔依旧低着头憨笑。 “你咋个又想歪了?那是你脸上长的两只眼窝么。”大山看着憨叔,又瞟了大家一眼,“还没到家呢,憨叔就老想着他的老婆。大家说说,他到底憨不憨呀?”大家一阵哄笑。 这时,王牛犊不甘寂寞,又接过了前面的话题:“憨叔,人家说你不在家,你老婆半夜起来偷着做好吃的,还编了个顺口溜,叫啥来着——‘精尻子擀面,油旋子蘸蒜’——这事是真的吗?” 这回憨叔回答得很干脆:“那是他们胡说呢!” “那人家说你结婚头一天,连那事都不会干,还是你老婆手把着手教你,这该是真的吧?” 憨叔再一次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憨叔的大名叫王进福,他是十家院的老大。 王家院坐落在北门里头西边第一家,正好和肃家院对门。单从位置就不难判断,它原本就是村里的一个大户。 大概从王进福的太爷爷开始,家道开始逐渐败落,原因其实也很简单——抽喝嫖赌,王家老爷子占了“抽”和“赌”两大样,而且是两口子一齐“抽”——仅这一辈,卖房卖地,就把家当踢打掉了一大半。 子承父业,两辈人连续抽赌,到了王进福的父亲王昌盛,基本上气数已尽。他本想重振家业,然而志大才疏,依然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和一双手,在他归天之前,不仅地已经卖光,连前厅最阔绰的门房也让债主们给拆走了。而今,只有门前那对孤独的石狮子,还能折射出昔日的少许荣耀和光辉。 也许冥冥之中,老天爷为了保佑王家香火不断,到了王昌盛这一辈,虽然财运不济,人丁却异常地兴旺——除了头胎生了个女娃,接下来就像下饺子一样,一连生了七个儿子——王昌盛毕竟是胸有文墨之人,他按照“福禄财宝安康寿”的顺序,给七个儿子分别取了最吉祥的官名,希望下一辈能够时来运转。然而最后两个儿子中途夭折,只剩下“福禄财宝安”五个弟兄。 养儿子听起来风光,但是五个儿子至少要娶五房媳妇。王昌盛倾其所有也无法面面俱到,只能把两排厦房的一部分分给五个儿子居住,其余的忍痛卖给了外姓——至此,原来的王家院变成了王家和其他杂姓共居的“十家院”——其实加上孙子辈分家和外来户搭建的茅屋草棚,“十”这个整数早已被大大地突破了。 十家院的老二王进禄,就是那个王二狗,前面已经讲过,因为灾荒年月家中断粮,在套磨子的时候,拿了保长王富国家二升白面、一升麸皮,被王保长逼得在磨道里上了吊,王保长也因此被判了七年徒刑,最后死在了监狱里。 现在要说的是,王进禄上吊以后,他的老婆——当初他爸为了省钱,给他娶的山里姑娘——并没有改嫁的意愿。那年有一个安徽逃难的小伙子,被狼咬伤了腿,倒在村西石窖的草丛里,被冷七爷和瘿瓜爷救了下来。并请在山里采药的赵世才,精心为他疗伤。等到他身体恢复,冷七爷把这一对孤男寡女撮合到一起,搭个伴过日子。结果,善缘促成了一桩美满姻缘,这个逃难的安徽人——骆晋海——最终成了王进禄家的上门女婿。 王进财家的故事,说起来又稀奇,又叫人心酸。 十家院经过几代人的杂居,本来就混乱不堪——猪圈、牛圈、茅厕、磨道的摆放随心所欲;原来的排水沟早已堵塞,至今更无人问津,整日价污水横流,一到夏日炎炎,臭气熏天;还有,拆了门房,一对精美的青石狮子,虽然瞪着两双大眼,却担负不起守门的责任。野猫随意乱窜,野狗自由出入。更有甚者,有些人家为了节省布褯子(尿布),婴儿拉了屎,就“滴儿、滴儿”一声呼唤——这时,周围邻居家的狗就会狂奔过来,不但把炕席上的屎吃掉,而且还会把孩子的屁股舔得干干净净。 王进财媳妇头生娃就得了个儿子,两口子大喜过望,整日价高兴得合不拢嘴。与此同时,也把再度发家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个刚刚出生的孩子身上,对娃娃的抚养照料自然也是无微不至。 百密难免一疏。盛夏的一个早晨,孩子尚在熟睡,进财媳妇就把孩子挪到靠墙角的炕席里边。为了防止孩子翻滚,还特意在孩子身体两边各垫了一个枕头。心里觉得已经万无一失,就虚掩着门,叫上进财一起,趁着天气凉快,去到自家菜地干活。 两口子离开家不到一顿饭功夫,孩子醒了过来,又拉屎又拉尿,在炕席上董了好大一片。屎尿的臭味很快散发出来,这时院子里正好有一只游荡的野狗,循着臭味推开了虚掩着的房门,很快把屎尿舔得干干净净。也许这是一只久未进食的饿狗,当它舔完炕席上的屎尿,意犹未尽,又去舔孩子的小牛牛。舔着舔着,这个畜生竟然不辨真伪,一口下去,把孩子的小牛牛当作一块肉,连根咬下,吞进了肚子里。院子里有人听到孩子的惨叫,立刻冲进屋里,野狗一头窜出房门,再也没了踪影。眼见着孩子的下身和炕席上血糊淋啦,惨不忍睹。 孩子被送到省城医院,小命保住了,“根”却永远地消失了。 这件事后来成了方圆几十里的特大新闻,越传越邪乎。有的人说,那条狗是四只眼——两只眼睛上边有两撮深色的杂毛——本来就是个妖怪。也有人说,那条狗上辈子是孩子的债主,这辈子是专门来讨账的,要不怎么一出事就再也不见了踪影?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管人们如何添油加醋,如何地演绎想象,对于进财一家来说,最最真实的,却是无法面对的大难。 进财媳妇天天敞着怀给孩子喂奶,从此不但没了笑脸,而且再也不开口说话。孩子一天天长大,一到夏天,她依旧敞开着怀,吊着两只大奶子,毫无表情地、整日整日地坐在石狮旁的门墩上。 可怜进财守着一个疯媳妇,养着一个残废儿子,再也不能进山背脚扛活,只能就近找一些临时的活路打打零工。 日子过成这种烂包样儿,王进财没了任何的兴致和奔头。逢年过节,再苦再难,家家户户再怎么硬撑着,也得添点喜气,可是他却对这一切早已麻木。 对门肃家的老太太一辈子积德念佛,她想到了一个周济进财的法子。每逢年节前的晚上,夜静时分,他让喜娃去和王进财约好,放他到肃家来。大门一开,进财跨进门槛,堂屋便有人高声打问“谁呀?”进财接着高声回答“进财!”这样反复三遍,仪式结束。肃家拿出二升白面,一小吊子大肉送给进财——如此一举两得——肃家得了“进财送宝”的好意头;进财全家呢,能够吃上一顿像样的年饺子,或者猪肉盖浇的臊子面。 王进福一落地,哭叫的声音中气十足,可是直到五岁还不会说话。父母反复测试他的耳朵,似乎也没有啥麻达。于是就极其耐心地、一字一句地教他说话。七八岁时,把他送进学堂,无论先生怎么教,他也学不进去。老师直截了当地说:“你这娃智力赶不上正常孩子,还是不要再白费功夫白伤神吧。” 直到现在,王进福虽然话语稀少,正常的交流也没有大的障碍,可人们总觉得他有点怪怪的。比如,他老是把“二”和“两”分不清楚——你伸出两个指头问他“这是几个”,他会说这是“二个”;大家排队,你问他“你站在第几名”,他会说“我站在第两名”;如果一十、二十、三十地数数,他经常会把“二十”数成“两十”——正因为这类无关紧要的原因,大家都说他只有正常人智商的八九分成色,于是便自然而然地叫他“憨憨”。 憨憨虽然生性愚笨,口词木讷,可是也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可爱之处——他块头高,力气大,干起活来从来不惜力气,更不会溜奸耍滑——正是看中了这一点,韩大山每次进山,几乎都要带着他。 憨憨长到十七八岁,王昌盛老两口就开始给他张罗媳妇,因为他是老大,如果他娶媳妇的事不顺当,必然会挡着后面几个弟弟的道。可老两口又不想多花钱,思谋过来算计过去,王昌盛找到自己的姐姐,提出用自己的女儿和姐姐的女儿搞个“换秧子”亲——王进福娶他姑姑的女儿做媳妇,他姑姑的儿子娶王进福的姐姐做媳妇——就像两家人用葡萄树秧子换猕猴桃秧子一样。两家人也无需找补聘礼嫁妆,既省钱省事,又亲上加亲。 昌盛他姐家中也不宽裕,一听这个主意便动了心。回家和丈夫商量的结果,一拍即合,这事很快便定了下来。 憨憨这个没过门的媳妇名叫辣子,相貌说不上漂亮妖艳,但是五官端庄,身材匀称而又健壮。小时候,奶奶和妈妈给她缠脚,刚上了裹脚布,他就觉得疼痛钻心。妈妈刚一走开,他就拿起一把剪刀,立刻把裹脚布剪成碎片,怀揣着剪刀跑到门外。奶奶和妈妈拿着扫帚疙瘩追赶着打她,她反而抄起剪刀对着自己的脖子。两厢里对峙的结果,老人让了步,嘴里骂着“看你将来长大了咋个嫁得出去?”——这也是她妈同意“换秧亲”的另一个重要因素。 辣妹子的性格,正如她的名字一样,虽然泼辣尖刻,但对自己的丈夫却也爱得火辣,并且百般地呵护。她和一般乡下女人一样,心里明白,既然结婚成了一家人,丈夫就是她的天,就是她终生的依靠。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新婚之夜,她的憨憨哥竟然没有任何动静,甚至连衣服也没有脱下,便钻进了被窝。起初,他以为这只是男人的羞涩,就强忍了一个夜晚。可是第二天晚上依然如故。这时候她才开始觉得有点伤心和委屈,同时也想到,她的憨憨哥可能真的与常人有点不同。她试探着暗示他,憨憨依然没有动静。这时,她的心里忽然有点害怕,她发现她的丈夫的确是憨得可爱,憨得连男女之事也不能开窍。她思前想后,等她明白过来,她并没有灰心丧气。她决定用自己的温柔来感化他,一点一点地教他。她拉着憨憨哥的手,轻轻地在自己柔软细嫩的肌肤上来回上下地抚摸,见他的身子忽然一阵抽搐,有了回应,便轻柔地说:“这是‘尖尖山’,这是‘平平川’,这是‘乱草滩’,最下面的就是‘饮牛潭’。”她觉着憨憨的下身有了反应,突然一个翻身,趴在憨憨的身上,引导他成功地进入了自己的身体。然后,用嘴使劲地吻他,用双臂紧紧地搂抱着他,随即翻身一滚,让憨憨趴在了自己身上…… 以后连续几个晚上,他们不断地疯狂折腾,享受着人生最最美妙的甜蜜。再往后,便恢复了夫妻的正常生活。 理所当然地,他们的甜言蜜语,也进入了听墙根的好事者的耳朵。 在日常生活上,辣妹子始终坚守着乡下人一个贤妻良母所应该遵循的基本准则:丈夫是天,必须放在头等位置;孩子是地,应该放在仅次于丈夫的地位;最后才是她自己——她任劳任怨,不管吃好吃赖,吃稠吃稀,每餐都要尽量给丈夫捞点干食,尽量让孩子们能够填饱肚子。轮到她自己,多半是刮刮锅底,剩多少算多少。有时实在不够吃,就随便抓挠一些瓜瓜菜菜的东西糊弄一下肚子。 憨叔进山背脚,买不起冠生园的酱菜和四川豆瓣酱这类奢侈品。辣子婶就想着法儿腌制各种农家小菜。蒜苔、蒜头、茄子、黄瓜、豆角、生姜、蔓菁、辣椒、萝卜干、雪里蕻、芥菜疙瘩……各种时令蔬菜一下架,她都会摘上一笼一笼,经过晾晒、脱水等必要的处理,腌制成一坛一坛美味的咸菜。等到憨叔跑山时,结结实实地塞上满满几篓子,供他路途中下饭。平时,她宁可严格地控制着孩子和她自己的嘴巴,也无论如何要保证憨叔的需要。她常说,在家日日好,出门步步难,再怎么也不能亏了跑山下苦的男人。 有一天,憨憨给人家赶车到省城卖桃子,小半夜才回到家里。看见丈夫又累又饿的身影,她赶忙点灯,随便蹬上裤子,翻身下炕,连上身衣服也没来得及穿,就给憨憨擀了一大碗油泼辣子裤带面,并且还烙了一个厚厚的油旋子锅盔。看着憨憨狼吞虎咽,吃的那么香甜可口,她的心里不由得充满了美滋滋,甜蜜蜜的味道。可是从头至尾,她自己除了尝尝面条和锅盔咸淡的味道,竟然没动一口。 十家院人多嘴杂,听到夜里有动静,看到他们家掌着灯,后来就传出了他趁着憨憨不在家,夜里偷嘴吃的故事。而且还编了“精尻子擀面,油旋子蘸蒜”这样的顺口溜,来编排和奚落她。 话题转到城门洞子。 杜边村南北两个堡门洞,首先是个老碗会。每到饭时,不甘寂寞的好事者,每每端着一大老碗稀饭,手心里夹上各种品类的干膜,或者蹲在两边的石条上,或者站在门洞里,一边转悠,一边获取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间断。 其次,它又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新闻发布会。天上、地下、国内、国外,无论来自何方,无论事情大小,无论是真是假,无论正规渠道或是道听途说,只要是个新鲜事,一概包容不拒,均可在此自由地发布和传播。 再者,它还是一个是非窝。张家多占了李家的一陇苗,王家多割了韩家的一行麦;某家为了娃儿抢一只小蚂蚱大吵大闹,各不相让;某家男人打了媳妇,媳妇回了娘家示威,娘家人打上门来;某家的狗偷吃了邻家半碗剩饭,狗被打折了腿,两家从此结下冤仇;某某寡妇不守妇道,经常有男人上门帮着干活献殷勤……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不一而足——于是乎,针鼻大的窟窿能够钻出斗大的风,芝麻大的小事被吵号得满城风雨——常常因为堡门洞舆论场的发酵,弄得四邻不安,鸡犬不宁。 二三月里,天长夜短,几乎家家的米面瓮都快见了底。 一天早饭,看见大部分人的老碗里,要么是能够照见人影的稀拌汤,要么是掺和着五花八门野菜的稀溜汤水,有人忽然间发了感慨:“你们知道人家老蒋过的啥日子吗?”不待别人回答,他又接着自言自语,“听说老蒋的枕头两边都放着不同的糖块。想吃白糖了转到左边去拿一块放到嘴里,想吃红糖了转到右边去再拿一块放到嘴里。”在场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张着嘴愣了好半天。尽管大家绞尽脑汁,尽量展开自己想象力的翅膀,可是谁也没法判断他所说的这段话究竟是真是假。 随后,话题又从老蒋转移到宋美龄身上。 有人说:“听人说,宋美龄洗脸不用水,用的是牛奶。” 有人立刻反驳:“啥牛奶?那叫洗面奶。”这人觉得自己很有点见识。 “管他‘细面奶’还是‘粗面奶’,反正都是牛奶。” 又有人说:“这么说,宋美龄洗澡也是用牛奶了?” “可不是嘛,听说叫个啥子洗发乳,洗澡乳。城里人说的‘乳’,可不就是‘奶’嘛!” “那可好。老蒋晚上,把宋美龄抱在怀里,浑身都是牛奶香味,多舒坦啊!” 人们一阵浪笑。 听到“老蒋搂抱宋美龄”,再加上一阵阵轻浮浪笑的刺激,曹云生——就是后来强奸弟媳妇秀莲、杀人后当了土匪的那位秃子——忽然像一头发情的公牛,立刻把话题转移到“憨叔”王进福身上:“哎,憨憨,听说你结婚头一天晚上,连那事都不会干。还是你媳妇拉着你的手,在她的身上从上往下摸,一边嘴里说着‘尖尖山,平平川,乱草滩,饮牛潭’,一边教着你怎么爬上去,怎么戳进去。”云生一边说一边淫笑,还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这事是真的吗?” 当着这么多的人,憨叔更加木讷无语,只是低头摆弄着自己手里的一双筷子。 辣子婶早就知道堡门洞里经常有人议论他们家的憨叔,今天她想详细地探个究竟。他们家的磨道距离堡门洞只有几十步,她顺手抓起一把麸皮,另一只手攥着一截磨杠,悄悄地走到堡门洞的拐角处,听听他们在议论些啥东西。 曹云生本来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他看见憨憨叔默不作声,就开始揭人家的疮疤:“听老人说你生下来就憨,没想到你憨得连那事都不会干”,说着说着,云生话里话外慢慢地带上了侮辱人的味道,“别人说,你的智商只有正常人的九分成色,依我看,你连八分都达不到,最多只有七分成色……”他还想继续往下说,抬头一看,辣子婶已经站在他的正对面。他立刻打了个磕巴。 “你说谁呢?”辣子婶平静地、但又非常威严地质问。 “说你老汉,咋咧?”云生强硬着嘴回答。 “你再说一遍我听听。” “我说憨憨最多只有七分成色,你想咋?” 辣子婶手里攥着的一把麸皮,猛然间甩到云生的脸上。云生恼羞成怒,放下手中的老碗,揉开被麸皮蒙眯了的眼睛,握住两个拳头,张牙舞爪地向辣子婶猛扑过来。辣子婶后退一步,闪电般地躲开。迅速伸出另外一只手揪住云生的衣领,顺势往前一带,再一推,云生防备不及,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接着便满嘴流血,磕断了半个门牙。他从地上爬起来,还想挽回面子再战一场,哪承想,辣子婶已经双手握着胳膊粗的半截子磨杠在等着他。 “你敢再来,我用这磨杠打断你的腿,砸断你的腰!”辣子婶怒目圆睁,厉声吼叫。 一看眼前这个架势,云生顿时明白,辣子婶今天不仅是有备而来,而且显然就是专门针对着他。他立刻想到“好汉不吃眼前亏”,登时软了下来。顺手拾起自己的老碗,嘴里嘟哝着“好男不跟女斗”,悻悻地离开堡门洞,一拐一歪地向自己家里走去。 辣子婶余怒未消,她把手中的磨杠在石板路上狠劲地墩了两下,发表了一通简短的、却很有威慑力的演说:“你们在坐的各位都给我听着,我这个人向来恩怨分明,当然也通情达理。在坐的多半都是结过婚、有家室的,两口子床上那点事谁家没有?本来就没啥秘密可言,再说也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丑事。你们要是觉得天天喝这寡淡的稀溜拌汤没有味道,把那点事拿来做调料,我也不和你们计较。但是有一点,你们必须明白,‘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你们不能欺负人,不能侮辱我家老汉的人格。啥子九分成色、八分成色?这话我自己说他可以,你们说他就是不行!从今往后,谁要再说这种话,秃云生今天的下场就是榜样。” 说完,他提溜着磨杠,昂首挺胸地走回家去,在座的个个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不到一个晌午,“辣子婶痛打秃云生”的新闻,就通过南北两个堡门洞,迅速传遍了杜边村的家家户户。“辣子婶”不仅从此变成了“夜叉婶”,更重要的是,她在杜边村为自己和憨憨叔立了威。 真正让辣子婶获得终生桂冠和雅号的,还不是眼前这些鸡毛蒜皮、无关紧要的小事,而是另外一件令人啼笑皆非、永远难以忘怀的、里程碑式的事件。 乡里人穷、苦,卫生条件差,习俗落后,这是事实,也不必大惊小怪,更不值得耻笑和责难。 比起城里人,杜边村脏,十家院更甚,这也并不奇怪。 两三年不拆洗被子,不是他们不愿意洗,而是一条被子不知道盖了多少年,里面的破棉絮拆了就很难再缝缀起来;全家人使用一条自家织的粗布手巾洗脸,有时候甚至连洗脸布和洗碗布也经常混抓,因为他们没钱置办那么多毛巾;半年不洗一次擀面的案板,因为年轻人成家时置办一副案板,绝大部分家庭也许要终生使用,甚至还可能传给下一代,如果天天用水洗刷,也许几年就会报废;半个月不洗袜子不洗脚,因为冬天取暖的柴禾和粮食一样金贵;冬天蹲在太阳坡里捉虱子,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敢奢望有一件内衣内裤,而是一领破棉袄捂一个冬天;婴儿拉了巴巴叫狗去舔,因为家里备不起更多的尿布褯子;结婚生育过的女人,无论老少,夏天都赤身敞怀地给孩子喂奶,因为她们为了省一件衣服,久而久之形成了这种陋习——习惯成自然,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堪或者羞耻……。…… 可是,辣子婶的故事都不是以上这些事——当然这些事对她来说也并不例外。 有一年七月村里过会,辣子婶和村里所有的主妇一样,正在忙前忙后地准备招待亲戚的臊子面。可是小小的婴儿,并不懂得顾全大人的脸面,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在炕上拉了一泡稀屎。当她正要叫狗过来舔屎的时候,客人已经走到了院子中间。她一时手忙脚乱,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地方——其实以她的聪明,只要放下锅灶上的活计,从容地处理完孩子的屁股,然后再洗手迎接宾客,也是十分地顺理成章——可是她一心只想着叫狗,既然叫狗不成,她便觉得彻底没了辙。接下来又想着如何掩饰自己的邋遢,留住面子。慌乱之下,便顺手抓起一个粗瓷碗盖在孩子稀屎上。哪知道这一盖反而弄巧成拙,当客人们正在院子里享用她的臊子面的时候,经常来家舔舐婴儿粪便的老黄狗闻到屎臭味,爬到炕上,用嘴去拱那个盖着稀屎的粗瓷碗,反而把炕席弄脏了一大片,屎臭味立刻扰乱了臊子面的喷香…… 这个无比奇葩的大新闻立刻在村里传开,并且通过各家过会的亲戚传遍了周围十里八乡——“辣子婶”很快变成了“邋遢婶”——并且成了她终生永远摘不掉的“桂冠”。 话说回来,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虽然说起来五味杂陈,却并没有影响到憨憨叔和邋遢婶的日常生活。他们照样过他们自己的日子:邋遢婶对内照样把关爱丈夫的身子骨作为自己的第一要务,对外依然毫不犹豫地维护着憨憨叔的尊严;憨憨叔依然是那么不惜力气地干活,照样是那么憨厚老实,说起话来一是一,二是二,从不撒谎,甚至老实得让人觉得可爱——当人们问起“精尻子擀面,油旋子蘸蒜”,诋毁他老婆半夜偷嘴时,他便毫不犹豫地斥责“那是他们胡说”;当有人说起他们新婚之夜床上的事,他便以自己的憨笑公开承认了事实的真相。 驮队回到村里,迅速拆散木枋块子,统统码放在冯守信家的后院,等待肃家大掌柜看准了行情,套上马车拉往西安。 收拾停当,守信带着熊掌和熊胆,前往肃家大院去拜谒肃家老太爷。老太爷一边吩咐看茶,一边叫喜娃打开守信递过来的竹篾编织袋,揭开油纸,端详着油黑发亮的熊掌:“好东西,过年正好能派上用场。”一边吩咐女佣人,“熊胆先让老婆子收好,等喜娃抽空去买些好酒泡起来,这东西疏肝利胆,清热明目,说不定啥时候就能用得着。” 然后,老太爷转过头对着守信:“每次进山,你都能想着孝敬我,这一点我很知足。你常年在山里跑乱,吃苦受累,赚几个钱不容易。咱们还是老规矩,我老汉不能让你在经济上吃亏,最少也要给够你的成本价。你也不必推让。” 守信接过老太爷递过来的几块现大洋,再三表示感谢。 其实,只要守信带了贵重礼物,肃家老太爷每次给予他的回赠,至少要比成本价多出一倍。老爷子在商场上打拼了一辈子,什么样的货品没有见过?他只要一过眼,给出的价格肯定八九不离十。但是话又说回来,守信从山里带回来的贵重物品,如果拿到省城去出售,绝对比这个价格更高。 高于成本价——不让送礼者吃亏;低于市场价——又领了孝敬者的人情。他们主仆之间心照不宣,始终谨慎地维系着这种道义和情感之间的平衡。 从肃家出来,守信顺便去了薛仁义家,把薛掌柜托付他带的五块大洋交给他的女儿巧珍——就是那个可怜的秃女。巧珍接过钱,写了收条,签上名字,再三表示感谢。末了,又特意叮嘱守信叔:“带钱的事千万不能叫财娃子知道。不然的话,他不仅会天天缠着我要钱打酒喝,而且还不知道会闹出啥乱子,弄得鸡犬不宁。” 两天过后,冯守信准备好了此次进山的账目,和韩大山相约,一起去向大掌柜汇报交账。走进大厅,肃老太爷和肃文强正在等待他们的到来。 肃老太爷首先开了腔:“常言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背脚扛枋的都是下苦人,又是本村的乡党,咱们不能把人家挖抓的太紧。还是祖宗定下的老规矩,付给本村乡党的脚钱,要比市场平均价高出一成,要让人家吃了苦有钱可赚。老大,这一点你一定要把握好!” 肃文强立即回答:“爸,这事你都说了无数遍了,每次开工钱你都要唠叨。即便你不说,我们也不敢随意更改祖宗的规矩呀!您老就放心享您的清福,再甭为这些小事操闲心了。” “这可不是小事,它不仅是我们肃家为人做事的原则,更关乎着我们肃家在乡里的声誉。我就说到这里,具体事你们三个商量着去办。”说完,肃老太爷慢慢站起来,走回自己房里。 守信和大山从头至尾,详细地汇报了各项数目,领回了脚夫们此次跑山的工钱。按照原先定下的规矩,韩大山除了自己扛活应得的那份以外,由东家账户按照所有脚夫工钱的平均数再领一份,算是他带队领工的酬劳。冯守信没有扛活,由东家账户上按平均数直接支取两个份额,作为他收货、发货和会计记账的酬劳。这样算下来,他的收入基本上和大山持平。 第二天,伙计们按照各人扛活的重量、天数所计算的报酬,扣除路途住店、吃饭的费用,各自领回自己应得的酬劳。另外,从东家多付的一成报酬中抽取一半,作为风险互助金,由韩大山保管,以备不时之需。 一切处理完毕,冯守信向大掌柜交了账本,然后,照例在自己的记事本上做了简要的记录:1944年10月6日至11月13日,到旬阳坝往返运货一次。10月27日,与曹雨生到白云寺进香。 送礼、药材、薛仁义托带的钱款,以及私人往来等各项收支费用,记在自己私家的账本上。 第8章 春生闯关,二妈之死 跨过农历十月一,北方开始进入秋冬转换季节。春生的外婆从东原匆匆赶到杜边村,给她日夜牵肠挂肚的外孙春生送来过冬的棉衣。 冯守信与外婆简单地照了一面,再次踏上子午古道。他要赶在大雪封路之前,把今年最后一批货物从山里搬运出来。 外婆的突然造访,使长期蛰居在家的老祖宗格外兴奋——好像有一股特殊的力量,在突然之间,重新激发了她老人家生命的活力,点燃了她再次与人交往的热情。她难得地拉着外婆的手,非常动情地说:“这些年你千辛万苦,总算保住了春生这根血脉——这对我们家来说,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不光我在这里要感谢你;就是我们家的祖宗在天有灵,也会对你感恩不尽。”说话之间,她那早已昏花干枯的眼圈里,居然闪烁着泪花,嗓子眼儿似乎也有点哽咽起来。 “老祖宗这么说,可不是要折煞我么?”太婆放出这样的话,让外婆一时有点窘,“都是一家人,哪里能说两家话!我家枣花本来就是个独生女儿,可怜她只留下这么一根独苗——你家的血脉,不也是我家的血脉吗?” 两个老人紧紧拉着的手,好久都没有松开。 扣儿自从离开东原,结婚来到杜边村,已经有六个年头,也没能实现她时时萦绕在心头的、回归故里的心愿。如今娘家来了人,自然是格外地感到亲热。 接过外婆手中的包袱,她打开摊放在炕席上,一件一件地端详——一套棉衣棉裤,一件大氅,一顶带耳护的棉帽,一双棉窝窝,一个棉兜肚,外加一双厚厚的棉手套。清一色的家织布;里子、面子、加上内絮的棉花——完完全全“三面新”的料子。 扣儿翻来覆去地欣赏着,口中发出由衷的赞赏:“哎哟,我说三婶啊——扣儿她爹是本族的长子,外公排行老三,扣儿理应称呼外婆为‘三婶’——看你把外孙从头裹到了脚,只剩下一双眼睛了。”转而她又故意投过一瞥嗔睨的眼神,“咋咧三婶,枣花姐的亲骨肉,不也是我的孩子嘛,你还怕我虐待了你的孙子不成?”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知道你在老家时,就和你枣花姐亲,枣花姐的孩子自然也是你的亲骨肉。当初不就是因为这个‘一家亲’,才同意你嫁过来的嘛!”外婆接着说,“其实我就是觉着你太忙,顾不上缝衣服。那边家里,趁着我还能够纺线,你嫂子织布手脚又快,我们就把娃的衣服捎带着做了,让你这边省点事。” 要说扣儿忙,那是一点儿也不夸张的实在话。 客栈这一摊子,守信一进山,就剩下她和游伯两个人。虽说剁柴、挑水、烧火、买肉、买菜、搬东西等等,这些外边的杂活,有游伯一手应酬;可是,就算后院的两个大灶,每天少说也得做三四顿饭,遇到旺季客人多,基本上是两个灶一天到晚连轴转。客人少又遇上天气好,就得抓紧时间拆洗被子。仅仅做饭、拆洗这两件事,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还不算打扫前后院子,清扫收拾客房,那些杂七乱八的琐碎事情。再说还要非常小心地伺候好老祖宗呢。 其实扣儿心里明白,她真的没有时间再为几个孩子亲手缝制衣服。现在有外婆给春生预备停当,她是打心眼儿里感激不尽。 “可是三婶,春生现在已经七八岁了,你咋还想着给他做一个棉兜肚呢?” “你不知道,这娃打小体质就弱,一到冬天老是咳嗽,稍微受点凉又会闹肚子。所以不光是冬天,即便是夏天,也要给他戴个薄兜肚,捂住前心后心。”说到这里,外婆叹口气,“你没有经过,当然也不懂得。把一个没奶吃的‘谋兜娃’带到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受了多少难场,再加上有个七灾八难的,把人都熬煎死了。” 关中人所说的“谋兜娃”和“毛毛娃”——类似于标准话里所说的“小不点儿”,或四川人所说的“细娃儿”。但是,当这个词儿一旦从关中人的口中说出来,除了“细”和“小”的意思以外,似乎还包含了“稚嫩、柔弱、爱怜和需要精心呵护”等等更为丰富细腻和难以直白翻译的意蕴。 代王镇大体上位于东原的中心位置。 “代王镇”的由来起源于西汉时期。刘邦的第三个儿子刘恒,曾经被封为“代王”,后即帝位,史称汉文帝。因其即位前曾在这一带避居,后人在此修建“代王庙”以资纪念,代王镇的地名便也由此而来。 从代王镇往东南六七里,是我们曾经提到过的、冯守信的祖籍东坡岭;往西南七八里,是历史上著名的骊山温泉;往北不到十里,下了原坡,便是项羽宴请刘邦的鸿门镇——它地处渭河之滨,亦是扼守关中的要冲之一。 胡家庄紧邻代王镇西侧,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春生的外婆住在村子中间,一个长长的院子,居住着胡姓本族的三户人家——当然,这也是春生母亲枣花的出生地。 为了接纳春生的到来,外婆一家做了充分的准备。 外爷买了一只奶羊,白天牵到河滩里去放。除了喂小羊吃奶,每天还能额外挤出一大杯鲜奶。 外婆从去年开始,就精心挑选品种,抱了一大窝芦花鸡。公鸡淘汰后只留一只做种,剩下七八只母鸡专为下蛋。东原人养鸡,既不垒鸡窝,也不钉鸡笼子。外婆他们家是在牛圈后墙的拐角上,嵌进两根镢把粗的木棍,上不沾天,下不着地——这样,黄鼠狼无论从哪个方向都够不着——从而保证了鸡的安全。砌牛圈时,已经在左右两侧墙壁的适当位置留出几个窑窝——就像一个个小的窑洞——底面铺上麦秸,外面再横着挡一块砖。每天黄昏,每只鸡都会自动地飞到墙角的横杆上,头朝外,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鸡屎直接排到牛圈里;天亮后又会自动飞下地来,到处跑着去觅食。成年的母鸡该下蛋了,也会自己飞到窑窝里,待生完了蛋,便飞出窑窝,“咯蛋、咯蛋”地叫着,向主人显摆自己的功劳,以求得到一把谷子的奖赏。 外公外婆只有一儿一女,春生的母亲枣花坐月子时已经不幸逝世,只留下一个舅舅。小舅从十多岁起,学了一门木匠手艺,农闲时四处揽活,赚钱补贴家用。 妗子的娘家和冯守信同村,都是东坡岭人,而且和冯家的老外婆连墙。妗子面目清秀,手脚麻利,她织布的速度远超常人。全家人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是出自她的一双巧手。 外婆知道刚断奶的谋兜娃难养,可是当她把春生抱回家的时候,心里还是没有一点底气。 最初,她从熬透了的小米粥里撇出米汤油,试着喂给孩子,似乎没有发现太大的问题。接着他又仔细地加了鸡蛋羹,可孩子吃到嘴里不一会儿,就呕吐出来。每天早晨喂进新鲜羊奶,一连三天都拉稀。这时候她才感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是水土不服?还是孩子自身的脾胃太弱?外婆的心里也拿不准。思来想去,她又试着搬出自己喂养两个孩子的老办法。 外婆蒸了一大锅白面馍馍,晾凉后用手掰成——不是用刀子切——核桃大小、不规则的小块,在太阳底下晒干,放入竹篮子里。吃饭的时候,拿出几个干馍块放在碗里,冲上开水。脱干了水的馍块就像海绵一样,快速吸足水分,立刻化开。然后在碗里加上小半勺黑砂糖,一口一口地喂下去,孩子的胃似乎很乐意地接受了这种吃法。 婴儿的胃小柔弱,需要少吃多餐,晚上咋办?外婆就打了一摞更干的石头馍放在蒲篮里。她整夜整夜地不辞辛苦,只要孩子醒来哭闹,立即掰下一块干馍放到自己嘴里嚼碎,然后嘴对着嘴慢慢地喂进去。 如此持续了三四个月,孩子逐渐适应了断奶后的新食品,脸上有了血色,体重也有了增加。 看着孩子一天天地欢实起来,外婆就慢慢地添加新的东西。蛋羹从一两勺开始,加到半个,再加到一个;羊奶从一汤匙开始,加到小半碗,再到一碗;小米粥里也剁上一点新鲜嫩绿的野荠菜、萝卜丝、红萝卜丁等等,半年后孩子能够正常吃饭,品种越来越杂,营养也开始逐渐地多样化。 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一年,总算闯过了饮食的难关。春生一听到母鸡“咯蛋、咯蛋”地叫,就颠儿颠儿地跑到牛圈外面,一边指着墙上的窑窝,一边高兴地对着外婆喊叫“蛋、蛋”。看到小羊羔用头抵着妈妈吃奶,同样会手舞足蹈地喊着“奶、奶”。 看着孙子绽开的笑脸,外婆逗着他:“你这个小东西,真是你妈肚子里出来的种,连吃饭的习惯也和你妈一模一样。” 立冬之后,春生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白天稍微消停一些,晚上不仅时常被痰卡住,有时还咳得呕吐。严重时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喉咙里发出吹哨一样的喘息声音。 外婆也想不出更多的办法。最重要的一条是给孩子保暖——把孩子的前心后背裹得严严实实,再放到火炕里捂上被子。再一个能做的事情,就是远离烟火异味——烧炕、炒菜、灰尘、冷风,都尽量躲开,不让孩子的气管受到刺激。最后剩下的就是寻找各种偏方:比如咳嗽时,用白萝卜叉成丝煮水喂,据说可以止咳。比如,喉咙里有了痰,拿一个“醋蛋儿”——用柿子酿醋剩下的醋坯子——煮水喝,据说可以化痰。再比如,每天早晨用研碎的贝母蒸一个鸭梨,加点冰糖,据说可以润肺。总而言之,只要别人说有用的、又能找到材料的方子,该试的几乎都试了个遍。总算老天有眼,来年开春,孩子的咳嗽慢慢好转,直至转危为安。 后来听人说,这种病叫做“百日咳”。外婆仔细一算,可不就是恰好一百多天才治好的吗?到了这个时候,外婆心里才真的有点后怕,心想“这该多悬哪”! 三岁那年,春生遇到了一个大麻烦。 五黄六月,天气炎热,春生的头上忽然长起一个大红包,不几天的功夫,就侵犯到整个头皮。外婆意识到孩子可能染上了癞头疮,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的第一反应首先是,小心仔细地剃掉孩子头上所有的头发。 碰巧门外来了一个野大夫。仔细查看之后,大夫说,这是内热急攻,需要泻火排毒。然后拿了一盒药膏,又交代了内服、外用两个方子。 外婆心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试试再说。等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觉得这位野大夫说的似乎也不无道理。 按照大夫所嘱,外婆用花椒、干姜、黄连根三味药煮水,每天上午、下午、傍晚,给孩子各洗一次头皮。洗完之后,涂上野大夫给的那种带着浓烈硫磺味的软膏——这个方子算是外用处方。 除此之外,外婆又挖又买,弄来蒲公英、鱼腥草、板蓝根,每天熬煮一大壶,从早到晚督促孩子当水喝——这算是内服处方。 经过“外消内泻”,五六天过后,红肿灼热的感觉有所好转,毒疮开始收敛回头。 这时候,又听村里的老人说,狗舌头舔舐可以祛毒。外婆心想是呀,乡下人生了毒疮确实经常使用这个办法。正好前不久,外婆家从外面抱回来一只黑狗崽。外婆就把晾凉的小米粥,涂抹在春生已经洗干净的头皮上,然后抱着黑狗崽一点一点不断地去舔舐。小狗一边舔着,外婆问他感觉咋样,春生说,就像挠痒痒一样,很好受。于是就每天反复地,让小狗舔呀,舔呀…… 联想到硫磺膏的味道,外婆又想到了温泉。她不辞辛劳,过上三四天,就背着春生到骊山温泉大塘子外面,不断地用温泉水给他洗头。她总觉得,既然硫磺膏可以治头疮,那这带着硫磺味的温泉水,也一定会有效果。 外婆一生经的世事太多,也许她是被乡下孩子的癞头疮给吓怕了。自从春生染上这倒霉的头疮,她每天早起都要先净手,然后点燃一炷清香,嘴里默默地祷告:“我可怜的枣花呀,这是你临走前反复念叨过的,你可千千万万要保佑咱的春生娃呀!你亲自给娃取了名字,你说就是为了牢牢地记住他,在阴间保佑他。如果娃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咋个向你交代,死了以后咋个再去见你呢?” 经过一个多月的折腾煎熬,春生终于熬过了头疮的威胁——没有溃烂,没有化脓,没有结痂——头皮完好无损,新长出的头发又黑又密,旺盛如初。外婆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后怕的同时,她从头到尾细细地想了一遍,到底也没弄明白,究竟是哪个方子、哪个办法见了效,起了关键的作用。反正她是病急乱投医,该试的都试了。 治好了头疮,春生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他和黑狗崽子从此结下了不同寻常的友谊。 四岁那年的秋冬季节,春生和村里的五六个孩子一起出天花。这回外婆有了足够的经验。 看到孩子身上开始潮红,她从自家地里拔来大把的芫荽,入睡前煮水,用纱布一遍一遍地给孩子擦洗前胸后背、腋窝腿沟,以及上下肢和全身。一两天下来,满身的疹子很快散发出齐。由于上下身皮肤发散快,出的多,脸部皮肤反而少有疹子侵扰。 等到疹子开始收敛回潮,全身奇痒难耐。外婆首先剪掉孩子的指甲,然后用厚厚的棉手套把双手裹严扎紧,日夜监督看护,坚决不许孩子抓挠,特别是脸部皮肤,一点儿也不许触碰。 这一轮折腾下来,村里的五六个孩子,只有隔壁的兵志留下了难看的麻脸。春生和其余多数娃娃都顺利闯关,获得了终生免疫——外婆从此又了结了一桩重大心结。 经过几轮有惊无险的闯关,外婆的心理压力减轻了许多,但是她仍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大意。 院墙附近有一块两尺多高的捶布石,四四方方,优质的青石材料,表面光滑细腻——这基本上就是春生白天活动的主要平台。吃饭时,他端一个小板凳坐下,这里就是他的小饭桌。他拿出一沓一沓洋画片,一边看着各种稀奇的图画,一边一张一张地叠在捶布石上数数。他抓一把小石子,在捶布石上画上小方格,自己和自己玩“狼吃娃”,玩“媳妇跳井”。他和上一坨泥巴,捏成小碗形状,口朝下猛力摔下去,“嘣”的一声脆响,把碗底摔得稀烂,这叫“摔泥碗”。外婆给他几个小麻钱儿,他把麻钱儿撒在路上,再用一个大点的铜元在捶布石上碰出老远,而后捡起铜元来瞄着麻钱,砸准一个,捡回一个,这叫“碰子儿”。舅舅在做木匠活时给春生削了一个陀螺,精致美观,圆润光滑。尖头上嵌了一颗钢珠,平顶上用毛笔点了红、黄、蓝、黑一排圆点。当陀螺飞快转动时,彩点变成圆圈,煞是好看。春生高兴时,就在捶布石上先把陀螺转起来,然后用鞭子猛然一抽,陀螺便跳到地下。他全神贯注地从院子抽到大门口,反转身再抽回来。自娱自乐,自己对着陀螺哈哈大笑,常常玩的满头大汗,十分开心。 后来,舅舅从西安给他带回来两本图画书,和几盒石笔。他的兴趣便完全地转移到图画书上。他照着书上的画儿,用石笔在捶布石上一遍又一遍地描画,直到把所有的图画画得烂熟,然后要舅舅再给他买新的回来。书上的字他不认识,就到后院去问六爷,一来二去,本来就不是很多的几百个字,也被他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外婆有时闲下来,就会把春生揽在怀里,一边捏着他的小手小脚,一边给他说着各式各样的小曲儿。春生听得最多的,一个是《麻野雀,尾巴长,娶了媳妇不要娘》,另一个就是《耍土歌》: 小小娃娃爱耍土,衣服烂了没人补。 有娘的娃娃亲蛋蛋,没娘的娃娃受凄苦。 上边露着肩膀头,下边露个小屁股。 脚下的尿泥像稀屎,脸上的垢痂黑乎乎。 双手脏成了鸡爪子,身上的虱子圆鼓鼓。 肚子饿了没饭吃,冬天冷了没衣服。 谁叫你娃娃不听话,活该你受这人间苦。 外婆口中的曲儿随手拈来,看似都在无意之间,其实或多或少都在影射、约束和引导着孙儿的言行。 后院六爷家生了一个小姨,比春生还小两岁。小姨每天坐在舅舅制作的木头坐车里,前心后背都被顶得牢牢的。春生常常扒在小木车前逗着小姨玩耍,这是他在胡家庄村里能够接触到的唯一玩伴。 外婆身上寄托着母亲枣花临终前的遗愿,同时还承载着春生爸爸冯守信和太婆的嘱托——这双重的压力使她格外谨慎。她生怕春生有什么闪失,始终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久而久之,连小黑狗也领会了主人的意图。每当春生被街门外的响动吸引想往外跑,只要他走到大门口,还没跑出院子,小黑就会“汪汪汪”地叫着,跑回来向外婆报信。 那时候,街门外经常有挑货郎担的;有挑担卖梨、卖橘子、卖核桃、卖花生的;有卖糖人、卖洋糖的;有叫卖“兴平杏核凉眼药”的;当然也有卖油、卖醋、卖豆腐的。对这些叫卖声,春生只是想出去看看热闹——因为这些东西家里多半都有;有些虽然没有,如果需要,大人也会买回来在家里放着,无需他来操这个心。可是有一样东西专门冲着小孩而来——就是那种“叮叮糖”——卖糖的挑一副小担儿,口里喊着“破铜烂铁头发换糖嘞”,让春生常常馋得直流口水。 担子的一头放一大块用包谷熬制的、酱红色的自制糖。块头大概有脸盆那么大——实际上也是熬好了倒在盆子里,等冷却后倒扣过来的;另一头放着他换来的破铜烂铁,坠着担子。一般来说,破铜烂铁不是总能找到。可头发却常常不缺——因为妗子、外婆,还有后院的几个小姨,她们梳完头,习惯性地把掉下来的头发顺手挽成一圈塞在墙缝里。街上的喊声一到,春生就会从墙缝里搜罗一些头发,拿出去走到小担子旁边。挑担的人左手拿一把小凿,右手用小锤叮叮当当地敲下一小块糖,塞到他的手里。 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自己上街,高高兴兴地出去换糖。即便此类小事,外婆仍然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一定要牵着他的手一同走到街上,直到换了糖,再牵着手把他拉回家。春生嘴里不说,心里却老是觉得不高兴。因为他发现,自己总是和别家的孩子不一样,似乎少了点什么。 春生一天天长大,内心的疑惑也一天天地萌动和生发起来。 一天,他冷不丁地问外婆:“婆呀,你有没有我妈妈的相片?” 外婆愣了一阵,然后凄婉地说:“为了这事,我还埋怨过你爸爸呢。他对我说,他今生最悔不该的事情,就是只知道整天忙乎,等到你妈不在了,才发觉竟然没能给她留下一张像样的照片。” “那我妈长的啥样子呀?”春生盯着外婆继续问。 “中等个儿,不胖不瘦。大脚片儿,白白净净的丫蛋儿脸。大眼睛,说起话来总是笑嘻嘻的……”外婆一时也想不出用什么话,才能向孙子描绘清楚他妈的样子。 “像不像我妗子?” “不像。” “像不像后院的大姨?” “也不像。”外婆使劲地在脑子里搜寻,可还是找不出能够类比的形象。 妗子听到婆孙俩的对话,忽然在旁边插了一句:“我觉得有一个人有点相像。” “谁呀?你说说看。” “坡岭上他二妈。” 外婆“唔”了一声,有点恍然大悟:“你说的不错,的确有不少相像之处,特别是眼神、鼻梁,还有笑起来的那个样子。” “哪个二妈呀?”春生急切而又惊喜地问。 “就是东坡岭你的老家,你二伯的那个媳妇。”妗子一字一句地、尽量向春生解释清楚。 春生把这个印象深深地刻在了自己心里。 东原人有个习惯,外甥不能在舅家过年。为了确保春生平安无事,外婆也顾不得这些禁忌和讲究。眼见着孙子一天比一天壮实,直到六岁那年,外婆才提起这件事。腊月二十三小年,她带着黑狗,亲自把春生送回东坡岭的老家,让他遵从本地的乡俗,回到自己的家里,去过第一个旧历年。 坡岭的老家,父亲这一辈还有兄弟三人,他们分灶不分家。大伯和四叔住在老外婆留下的旧宅窑洞里,奶奶和二伯一家搬进前几年才箍好的几孔新窑。家里的地还是一起种,粮食和主要财产仍然集中保管和分配。二伯这边比较宽敞,春生第一次回家,就和二伯二妈住在一起。为了春生多有个陪伴,外婆索性把小黑也一起留在坡岭。 二妈的大儿子顺生比春生大三四岁,兄弟两人虽然初次见面,却一见如故,格外地亲热。二妈如今挺着个大肚子,眼看着又要再生一个小宝宝。 腊月根上,过年的东西已经采购齐备,饭菜比平时要丰盛很多。每天早饭,除了小米稀粥,二妈都要拿出一个热气腾腾的蒸馍掰开,夹上一大片碗蒸扣肉递到春生手上。春生一口咬下去,油汪汪的肥肉汁一直流到嘴角——对于这种蒸肉夹馍,多少年后,春生还时常谈起。二妈泡发的黄豆芽又肥又嫩,晚上一家人坐在炕上拣出一大盆,第二天掺上红白萝卜条,热水焯熟,泼上滚烫的熟油,再用柿子醋凉拌,也是很难得的美味。二妈还特意在窑洞深处留了几颗秋天下架的搅瓜,拿出一个切成两半,在锅里蒸熟,用一根筷子转圈一搅,把细细长长的瓜丝倒出来凉拌,这是坡岭上独有的一种特产。腊月二十七八,二妈连续两天,蒸出几大蒲箩各式各样的花馍、枣糕、蒸馍、包子、蛋蛋馍——包子有肉馅、菜馅、豆沙馅——春生最喜欢的是岭上野生的那种地软馅。发泡洗净的地软——形似木耳,可又不是木耳,实际上是草丛地皮上的一种地衣类的菌子——掺上粉条、豆腐丁,用菜油一拌,那种特殊的清香,使人时常回忆起东坡岭老家那种特有的味道。 正如外婆和妗子所言,二妈的性格特别温柔,只要一开口说话,总是满脸带着微笑。春生晚上睡不醒,经常尿床。二妈不怒不恼,一边晒着被子,一边面对春生笑着:“看你个崽娃子,尿了筛子大一片”。知道了这个毛病,二妈每天晚上总要把春生叫醒几次,后来也就很少发生这种难堪的事情了。 自从来到二妈身边,春生老是不由自主地盯着二妈的两只眼睛发呆,二妈自己也渐渐察觉到了春生这种怪异的表情,干脆直接了当地问:“我说春生娃,你老是盯着我看,这是咋咧?” 春生怯怯地回答:“我妗子和外婆都说你像我妈。” 二妈忽然一愣:“可不是嘛,还真有这么点儿意思。” “那我想和顺生哥一样,也叫你‘妈妈’。” 二妈听到这里,忽然红了眼圈。她伸过双臂,把春生紧紧抱在怀里:“好我可怜的娃哩,这有啥不行的?只要你愿意,就和你顺生哥一样叫‘妈妈’,我巴不得再多你这么一个儿子呢!” 二伯他们一伙六七个人,组织了一个小小的“自乐班”。板胡、二胡、三弦、边鼓、大镲、铛铛小铜锣儿、叮叮小铜碗儿……各类乐器基本齐全。多年下来,皮影也攒了好几大箱。 农忙他们务弄庄稼,闲时自娱自乐,同时也练练手艺。他们手上挑着驴皮影,嘴里唱着碗碗腔。行头道具轻捷简易,戏台场地因地制宜。遇到大集、庙会、喜庆热闹,只要有人叫请呼唤,他们自然乐于去献艺助兴。 二伯和二妈也是因为皮影戏才结了这门亲事。 二伯从十几岁开始就跟着师傅学挑皮影,那时候他们经常到原下的鸿门镇去演出,好几次就在二妈家的院子里租房住,二妈和她的母亲一天三顿给他们烧水做饭。时间一久,两个年轻人便对上了眼。再说,二伯心灵手巧,不但有一副好嗓子,有一手挑皮影的绝活,而且为人踏实厚道,干庄稼活同样是一把好手。二妈家的老人早已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二妈就是这样从原下的鸿门镇嫁到了东坡岭。 二妈和二伯,其实才是真正的自由恋爱。当他们已经私定终身,最后才去找媒人,走了一下古老传统的形式。 春生回家过年的这个春节,二伯一伙人从腊月三十到正月十五,每天晚上都到村子里的戏楼上去唱皮影戏。春生和顺生哥带着小黑跑前跑后,场场不落。有时他们老老实实地坐在戏台底下,盯着灯幕边听边看;有时干脆好奇地跑到后台,去看二伯他们怎么动手挑皮影,又怎么男女声来回交替地唱着碗碗腔。 春生被外婆在自家院子里关了几年,这个春节他像一只飞出笼子的小鸟,自由自在,他觉得这是他过得最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天天看戏,场场不落,春生居然喜欢上了皮影戏。那委婉动听的碗碗腔,平实无华的故事情节,诙谐风趣的唱词,灵巧多变的挑皮影动作,一人兼唱男女声的高超技艺,……这一切都常常使他着迷。 一天下午,二伯正在整理晚上要用的皮影,春生走了过来。 二伯问他:“你看了这么多戏,武打戏你最喜欢哪一个?” “《大闹天宫》。”春生毫不犹豫地回答。 “文唱的戏呢?” “《秦香莲》。” “那么你再说说,看了十多天,你觉得你最喜欢戏文里哪个故事?” 春生想了一阵,对二伯说:“《卖杂货》。” “不错,和我想的差不多。”二伯心里有点惊喜,这孩子有眼力,有主见。他接着前面的话茬,“那你说说,《卖杂货》讲了个啥故事?” 春生简单地想了想说:“那是讲,父母给儿子说了一个媳妇,俩人没见过面。儿子就挑了个货郎担假装卖东西,走到女孩家门口,想偷偷去看媳妇到底长成个啥样子。” “有悟性!几句话就能把戏里的故事说清楚,不简单。”二伯忽然问春生,“将来你长大了,想不想跟着二伯学皮影?” 春生向上翻了翻眼睛:“这个嘛,我还得好好想一想。” 说话间,二伯顺手挑起手里的皮影,一边舞弄,一边哼唱。就像他在后台演出《卖杂货》一样认真地进入了角色: 男(快板): 小里小伙没事干 一心想转货郎担 家中有个黑驴子 一下拉到泾阳县 银子卖了五两半 先置箱箱后置担 (人都说我那媳妇长的不错,我把这担担弄了,今天专门到这个村道里门口喊叫。我把她先见了,看她究竟咋个相么。——叫卖声) 女:桂姐娃急忙离闺阁 忽听得门外卖杂货 双手推开门两扇 原是货郎小哥哥 急急忙忙上前去 我问你卖的什么货 男:大姐娃,你听着 我卖的南京绫,北京索 珍珠玛瑙胭粉盒 …… 样样东西都齐全 第9章 薪柴奇缺,劫掠荒山 人们常说:“居家度日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其实对乡下人来说,事情并没有那么复杂。 “茶”是奢侈品,一般家庭也买不起,自然不在考虑之列;“酱”,可有可无,真到非用不可,用自家地里产的黄豆发酵捂上一坛子,也不是什么难事;“醋”嘛,果园里有的是柿子,品质好的,挑着卖了、吃了,剩下那些不好的品类,放进瓷缸里发酵,淋出来的醋汁酸里带着甜味,那种醇香堪比琼浆玉液;“盐”,可以从鸡屁股里往外抠——拿上十个八个鸡蛋到铺子里换上一袋,用上半个月绰绰有余;“食用油”,也不是什么难事,菜籽、花生、棉籽、芝麻、葵花籽,拿到村里的油坊随便去换——多了多吃,少了少吃,实在断了货,扛上一段时间,也不至于弄出什么大的乱子。 说来算去,真正让人最犯难的,最后就剩下“柴”和“米”两样东西。 无米之炊固然做不出饭,无薪之火也烧不开锅。况且,除了煮饭,寒冷的北方,冬天还有一个烧炕取暖的问题。这么说来,庄稼人世世代代地憧憬“满仓满屯”和“薪火相传”,也就成了一种顺理成章、再自然不过的美好愿望。 秦岭北麓,确切地说,终南山一带,没有煤炭。即便有,一般人家也买不起。 庄稼秸秆,能够当柴烧的,数量实在有限。豆秆、红薯藤粉碎喂了猪。谷草、包谷秆铡碎喂了牲口。即便是麦秸,大部分也被铡碎,在冬天淋上清水,拌点精料喂了牛。真正能够用来烧火的好像就剩下棉花秆和荞麦秸了。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人们能够赖以索取的,只有身边的土地和眼前的山林。 从每年的第一茬庄稼收割开始,各家各户就在为冬天的取暖忙活——割完麦子剩下的麦茬,经过太阳暴晒,用细长的竹竿子左右刷倒,再用耙子收拢存起来。耕地翻出来的麦子根、谷草根、包谷根,抖掉泥土晒干码在墙角。秋冬来临,半大小子们,纷纷跑到石窖里去刨草根、刮草皮,直至用没有枝丫、秃了头的扫帚疙瘩,去刷那些掉在地上的草屑草末——冬天烧炕不能只用明火,否则,那就成了在热炕上烙烧饼——人们必须在炕洞里煨上草根、草皮、草屑碎末这些“蚁子柴”,以便维持烟火热气,使整个晚上都能睡得温暖舒坦。 生活是最好的老师。他让村民们变得聪明绝顶,把这种最无用的废料“蚁子柴”都能利用到极致;但是,如果站在一个更高的视野去观察,他们对养育自己的母亲——土地——如此残酷、如此疯狂的掠夺,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极其愚蠢的行为? 同三爷今天起了一个大早,腰里缠着皮绳,别着镰刀,拿着老婆给他准备的干粮,带着他的哑巴儿子,进了子午峪。 这已经是他今年第五次进山割柴。眼看着前山的柴禾,一个一个山包,像剃头一样,被人们剃得精光。越往后,就必须走得越远,所以也就必须起得越早。今天,他和哑巴进了沟,过了拐儿崖,直奔大南沟。大南沟是一个正南正北方向的沟岔,容易辨别方向,当然也便于看着太阳把握时辰——若是斜向偏西的沟岔,看太阳估摸时辰,常常会被太阳的方位所欺骗——同时,大南沟土壤肥沃,茅草荆棘长势茂盛,到了秋冬割柴季节,也比其他地方容易得手。 很快,同三爷就对自己今天的算计有点后悔。 走进大南沟,他抬头一看,坡缓容易下镰的地方,早已被收弄干净;就连那些陡峭的山坡,也早已被剃去了大半。原因很简单,你能想到大南沟里好弄,别人同样也会这么想。于是大家便撞了车,拥挤到了一起。但是,既然进了沟,就没了退路——因为一天的时间转瞬即过,容不得你东跑西颠——今天,他必须和哑巴费更多的周折,爬更高的陡坡,才能挣回自己所要的结果。 同三爷大名同远志。从他记事起,爷爷、父亲,往下三辈,日子虽然不算富裕,但是和大多数人家相比,不愁吃,不愁穿,也算得上顺心如意。为了他的前程,父亲总算有点眼光,宁愿省吃俭用,多花点钱,把他送进村中南庙里的私塾,整整读了五年。在同辈人里,他算是个少有的、识文断字的能人。 十六岁那年,父母做主,给他娶了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媳妇。刚过十八岁,他得了一个儿子。三代单传,从爷爷一直到他,都把这传宗接代看得比天还大。到了他这一代,头生娃得了儿子,爷爷的内心大喜过望,别提有多么兴奋。为了孙子顺顺当当,没灾没病,奶奶特意请了一位老道士,像农村人栓牛鼻子一样,在孙子的鼻子里穿了一根细铁丝环,并给孩子取名“拴住”。他自己也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勤俭吃苦。从现在开始,就给儿子积攒一份厚实的家当,长大了再娶一个会生娃娃的好媳妇。儿孙满堂的憧憬驱使着他,一趟一趟地进山下苦背脚,一个一个银元地积攒锱铢。 好日子刚刚开始没有多久,没成想媳妇得了一个瞎瞎(hǎ hǎ)病——乡下人忌讳直说,把癌症之类的不治之症叫做瞎瞎(hǎ hǎ)病——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孩子长到三岁,一场高烧,耳朵被烧坏——彻底聋了,成了哑巴。老太太一气之下,为孩子去掉了牛鼻栓,干脆顺其自然地让娃生长发育。没想到,这孩子虽然时运不济,却也命硬。过了六岁以后,再也没灾没病,壮壮实实地活了下来。可“拴住”这个名字却逐渐地从人们的口中淡出,“哑巴”反而成了他真正的大号。 儿孙满堂的憧憬破灭以后,同三爷心灰意冷,彻底断了对未来前途的幻想。无奈之际,他想到了吃粮当兵。于是把自己卖了壮丁,把得到的银元、同时也把哑巴儿子丢给父母,跟着队伍到处去走南闯北,这一走就是五年。 同三爷拿定了主意,带着哑巴开始往山上爬。 这一带虽然山高坡陡,但是沙质少、土层厚,地表肥沃。野草、荆棘、植被的生长非常茂密,加上秋风冷霜的肃杀,割起柴来总算顺手。但是因为坡高路滑,往下搬运就成了一大难题。如果打成小捆往下溜放,等到滚到坡底,基本上所剩无几。唯一的办法就是连扛带背、一趟一趟地往下转运。 他和哑巴连续跑了五个来回。上坡累得气喘吁吁,下坡遇到陡峭地段,为了避免滑倒滚坡——每年秋冬割柴,事故从来就没有断过。伤胳膊断腿,甚至摔死丢了性命的事,也并不稀罕——他和哑巴常常必须转身面向山坡,小心翼翼地用手抓住石头、树杈、草根等任何可以辅助稳身的物体。实在不行,就用双手抠进泥土里,身子贴着山坡、一步一步、慢慢地倒退着往山下挪动。 估摸着攒够了当天的捆子,抬头看看太阳已经偏过沟口,同三爷和儿子开始着手捆扎柴垛。 他们把小捆柴禾打散,把灌木荆棘包在外面,裹住茅草,从中间拦腰,用皮绳捆扎牢实。然后再用山上的野葛条藤,在柴捆的两头一道道扎紧。最后系上随身带来的两根棕绳编制的背带。 一切准备就绪,爷儿俩把柴捆挪到沟底,找一块有水的平地坐下来,一边啃着早晨带来的干饼子,一边喝着清冽的山泉水。等到解了乏,缓过来气,背上又高又重的柴背子,缓缓悠悠地踏上一天的归途。 拐儿崖到鱼嘴坪,是上山下山的必经之路。 早起,上山割柴的人三三两两,行程不一。各人按照自己的意愿分散撒向大山的沟沟岔岔。返回的时间基本上都集中在午后,道路的拥挤便成了一种常态。 拐儿崖是下山的集中点。四面八方的人流,从漫山遍野的沟岔往下汇集,到了这里,开始进入同一个狭窄的口子。鱼嘴坪是整个子午峪的门户,人流到了这里,便像冲出泄洪水闸的出口一样,没有任何约束地四处流淌,各自奔向自己的家院。这一段是山口的一段峡谷,每年深秋的割柴季节,每天下午的这个时段,人流滚滚,浩浩荡荡,场面十分壮观。 站在山巅向下眺望,这支队伍的密集程度,绝对不亚于一个忙碌搬家的、强大的蚂蚁族群。身临其境,又像一支等待渡河的队伍,因为缺少船只,被卡在了渡口。 同三爷一到拐儿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四面八方的柴背子,陆续不断地向下压过来,杂乱无章,毫无秩序,你推我挤,像水流的旋涡一样,几乎是在原地打转。这时候,他才感觉到,焦急无序的等待和折磨,并不比在山坡上攀爬轻松多少。他和哑巴像无头苍蝇一样,东冲西撞了半个多钟点,总算被洪流推入大军行进的行列。 虽然已经步入正道,跟上了大队人马,可也并不顺当。人挨着人,柴捆碰着柴捆。路宽的地方排着三四行,窄的地方至少也有两行。他望着人流,等待、期盼;他看见了沟底的乌龙潭、水磨上的大木轮,可就是无法正常行走,只能一步一步地随着大流往前挪动。他仰着脖子,已经看到了鱼嘴坪的大栗树——这似乎就是他今天的希望——但是他还得耐心地继续等待。 鱼嘴坪是从整个山体上伸出来的一块大石头,它和大山连为一体,正好卡在子午谷口的东侧,远远看去,像一个从山体上伸出来的鱼嘴。 这块大石头靠山体一面被削成一面墙壁。北侧凿进大约两三米深一个窑洞,外面搭盖一间厦房。窑洞里盘炕,门口垒着锅灶,一看就是一个温馨的小家。房屋北侧有一个泉眼,从石缝里沁出一股清澈的泉水,汇集在石砌的山泉里。无论冬夏四季,也无论天旱天涝,泉眼里始终细流涓涓。清澈透明的泉水,也始终保持着它自身的甘甜和温热。崖畔上一棵几人合抱粗的大栗树,少说也在两百年以上。它像一顶硕大的遮阳伞覆盖住整个石头平台。平台周围摆放着十几块山石,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然而却十分地协调,为过路的行人提供了一个纳凉、歇脚的温馨场地。 这个石头平台的标准地名是“鱼嘴坪”;过路人也时常把它叫做“大栗树”。 鱼嘴坪最神秘的故事、最醒目的容颜,是山体的南侧。十多米高的崖壁被切削得平平整整,凿出两行苍劲有力的正楷大字:“靠山不可滥砍柴,临河岂能枉使水。”落款的年月和作者的姓名,经过大自然的侵蚀和无情剥离,已经无法辨认,两行大字却因为后人每隔几年,用红漆反复地描画,而依然醒目,甚至在百米之外也照样能够欣赏到它那雄浑的英姿。 据传,在今杜边村西侧、正对子午谷要冲,曾经有一个杜边西村,北宋时曾在此设杜边镇。几百年前的某日,秦岭北麓终南山一带,瓢泼的大雨如注而下,整个天空乌云滚滚,雷鸣电闪。忽然间一声巨响,山体崩塌,在鱼嘴坪附近形成一道大坝,堵塞了子午谷河道。不久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几十米深的堰塞湖。此后连续数十日淫雨未停,大坝终于支撑不住。决堤的洪水,夹杂着泥石流咆哮而下,转瞬之间就把杜边西村夷为平地。上百户人家,几百号人口、牲畜、猪狗鸡鸭,以及所有的生灵,全部被埋没于地下。 惨剧使周围幸存下来的居民无比震撼,同时也留给他们血的教训。后来,在修筑杜边村现在的城郭时,人们在鱼嘴坪削平山石,雕凿了十四个醒目的大字:“靠山不可滥砍柴,临河岂能枉使水。”这既是一座悼念杜边西村的纪念碑,又是告诫后来人的一块警示牌。 虽说山洪抹去杜边西村的惨剧,在县志上有所记载,但只是寥寥数语,其细节已经无从考证。大自然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使昔日洪荒的乱滩石窖,如今已绿草茵茵,瓜果满园。但数百年来,那场洪水带给人们的惊恐和震撼力并没有泯灭——民间的口口相传一直不绝于耳。据一些老人说,在石窖里刨地、打井,搬石头,还经常能够挖出破碎的砖瓦,包括一些依稀可辨的尸骨碎片。 卢大胡子就住在鱼嘴坪那座温馨的小屋子里。没有人知道他是这个屋子的第几代传人,人们只知道他从一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 老母亲在世时,他原本有一个媳妇,给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哪知道这孩子一直长到三岁还不会走路。更可怕的是孩子浑身瘫软,完完全全直不起来。后来才听说这是一种叫做“脑瘫”的、根本无法医治的病症。再后来,母亲过世。媳妇因为女儿的不治之症,长期郁郁寡欢,前几年也抑郁而死。如今只剩下他只身一人,陪着“瘫瘫娃”度日。所以,从这里路过的熟人,一提起鱼嘴坪,也常常随口说,就是那个“瘫瘫娃”家。 卢大胡子大高个,满脸络腮胡子。乍一看,有点威严、可怕。有人说他像花和尚鲁智深,有人说他像黑旋风李逵,可《水浒》毕竟只是一部小说,无论哪个人物也没法和卢大胡子直接比对。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其实卢大胡子待人热情、心地善良、厚道。对路过鱼嘴坪、在大栗树下歇脚的老熟人,他时常会端出一杯用烧焦的红枣、山楂,或者野枣刺尖冲泡的热茶,很有礼貌地送到眼前;实在来不及冲茶,至少也会送上一碗房后那清凉甘甜的山泉水。就说他那个“瘫瘫娃”吧,活了快三十岁,他一直不离不弃,吃喝拉撒精心照管伺候,没有丝毫的厌倦。遇到风和日丽的日子,还经常把她抱到屋外观风景、晒太阳——单是这一点,就让过路的人们肃然起敬。 大胡子是石头房的主人,也是大山的守护神。保长亲口给他交代任务、明确职责、授予他权力;最有名望的乡绅肃二先生,亲自和他交谈,给予他鼓励和认可;更为重要的是,他的身后站着杜边村所有的村民——他的权威是绝对不容置疑的。 进山割柴的人,无论本村,或者外地,一律不许带镢头,不许挖树根,不许刨草皮。更重要的是,任何人都不许砍伐树木,哪怕只有胳膊粗的树干树枝,也在禁止之列。秋冬季节唯一能够动的,只有茅草、荆棘、枣刺之类可以再生的野生植被。 多年的经验,大胡子早就练出了一副火眼金睛。柴背子从他眼前一过,哪怕只是夹带一根镢把粗的树干,也逃不过他的眼神。他手中还时常握有一根带把的、像秤杆那么粗的钢钎,几十年来已经磨得光滑锃亮。如果被检查者还有什么不服气,他用钢钎往柴背子里一戳,是真是假,便立刻现了原形。 发现柴捆里夹带树枝树干,惩罚其实也很简单,然而却又异常地严厉——根据情节轻重,两到三年内不许进山割柴——没有柴烧,只能拿钱到集市上去买,这对一般家庭来说,根本承受不起;买不起柴,灶里无火,炕洞无烟,那就只能挨饿、受冻,显然谁都会想到这更深一层的严重后果。所以,自从立了规矩,树立了权威,也根本没人敢去触碰这个底线——至少,在杜边村不曾发生过此种案例。 同三爷夹在背柴的队伍中,随着潮水一样的人流,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既然无可奈何,他的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反正大家都是这样,谁也不可能有所例外;再说,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得进山割柴,这是一场谁也不愿意、但是又不得不受的难场罪。既然老天爷让你这样,你就必须得接受这个命运的安排,反正老天爷对谁都是公平的。想开了,心里踏实了,反而觉得时间过得也正常了。 从拐儿崖到鱼嘴坪,五六里路,大约两个钟头,同三爷终于熬到了头。他扬起手,和卢大胡子打了个招呼,大胡子向他摆摆手。他习惯性地抬头望望太阳,红红的火球,已经沉到了山梁背后。他三步两步地加快了速度,不到二十分钟,就进了自家院子。 放下柴背子,简单抹了一把脸,老婆给他和哑巴端上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酸汤面,炕桌上放了他最喜欢吃的浆水菜和油泼辣子。 一大老碗面条下肚,他的额头已经沁出汗珠,身上感到了劳累后特有的轻松。老婆子给他递上了长杆旱烟袋——进山人不许携带烟火,他已经焦渴地熬了整整一天——必须美美地过一下烟瘾。 “我说当家的,明儿个还进不进山?”老婆子问。 “我算了一下,就咱这锅灶,和这几盘火炕,至少还得再跑四五趟,才能熬过冬春两季。” “那啥时候起身?” “眼看着浅山一天一天都被剃光,越往后就得跑的越远。起晚了赶不上点,哪回到家还不得半夜咧!” “这么说,鸡啼半夜就得把你叫起来?”老婆子心疼地嘟哝着。 商量好明天的事情,同三爷一头倒在炕席上,打起了呼噜。老婆子端水给他擦了脚,脱去外衣,垫上枕头,再拉开被子盖在身上。 每天早起到萧老坟散步、打太极拳,是肃二先生必修的功课,这已经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 肃二先生中等身材,身体微胖,满面红光。因为一辈子书不离手,眼睛高度近视,随时戴一副红紫色玳瑁边的近视眼镜,镜片像水中的波纹,一圈一圈地向外展开。出门时带一根深红色、光亮透明的手杖——乡下人把这叫做“文明棍”。他平时言语不多,但讲起话来温文尔雅,对乡党邻里从来不会居高临下。走路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给人一种稳健持重,器宇非凡的感觉。 他喜欢萧老坟。这里随处可见几百年合抱粗的参天大树,浓荫覆盖。高低不平的小坟包上长满了浓密的荆条,米粒大小的紫色小花,时常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漫步于墓园间的小径,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空气新鲜,幽静淡雅,远离外界的喧嚣繁杂。任你有多大的烦恼,也可以物我两忘,毫无干扰地重新整理自己的思绪。肃二先生每每在此思考,有时竟然忘乎所以。今日恰逢立冬节气,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宝石般湛蓝的天空,漂浮着悠悠白云。初升的太阳光芒四射,从参天古柏的枝缝间,洒下斑斑驳驳的亮点……先生被眼前的美景所感染,忽然来了灵感,竟然情不自禁地轻声吟诵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先生正在出神发呆,忽觉附近似乎有人小声谈话。他四顾左右察看,原来是王保长、韩大山、冯守信三人,指指画画、边走边说,不觉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你们几位同时光顾此地,一定有重要事情?”先生首先开口打问。 “来看看坟里的荆条,能不能下镰收割。”王暮囊说。 “上次收割是啥时候?” “三年前。” “三年,应该可以再收一茬了。”先生一边思索,一边轻轻地点点头,“那你们几位多费点心,好好安排一下。” 萧老坟布满了高低不平、大大小小的坟头,如果任凭杂草丛生,那就成了乱葬岗子;假如再有人乱丢死猫、烂狗、瘟鸡,砖头瓦块,那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垃圾场。不知从何时开始,祖先们在这里种上了这抗旱耐涝、又不遭受虫灾侵扰的荆条,既覆盖了裸露难看的坟头,又保护了地表浮土不致扬尘。曲径蜿蜒穿插于其间,狡兔、山鸡隐匿于丛中,斑鸠、喜鹊、秃鹰、啄木鸟、猫头鹰,栖息嬉戏于林木枝头,……淡香幽幽,鸟鸣啁啾,原本的墓园坟场,俨然被修饰成一座小巧雅致的公园。 荆棘美化了环境,点缀了园林,因它枝条柔韧,不受虫蛀,编成的担笼、筐篮,经久耐用。庄稼人需要担土垫圈、起茅子沤粪,一担土粪,其分量少说也不下六七十斤,荆条就成了编织担笼的绝佳材料。 荆条是多年生灌木,三四年收割一茬。割完的茬口,来年开春,从根部再度萌发新芽,生出下一代新枝。收过多茬的老根一旦退化,生命力不足,刨去老根重育新苗。如此循环往复,竟成了一种取之不尽的、可以再生的宝贵资源。 萧老坟的荆条,属于杜边村的公产。经过多年的实践探索,对这份公产的使用,逐渐形成了一套为全体村民所普遍接受的使用规则。收割季节村民自愿参加,按各自完成的数量,每百斤付给几毛钱的出工费——这笔费用和编筐的手工费一并计入成本;村民购买自家所需要的担笼,一律按成本计价收费——这样一出一进,对参与干活的人来说,收支大体上互相抵消,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那些没有参加干活的,自然必须付出全部担笼的成本价。如果除了本村人购买担笼之外还有富裕,多余的就拿到市场上按市价出售,所得收入存入本村的公益积累,以备不时之需。 查看完荆条的成熟状况,一致决定,等村民忙完了进山割柴的活路,摘日收割荆条。王保长——王暮囊——简单做了分工。韩大山负责在坟里领工收割,冯守信在西场那边——村里有东、西、南、北四个辗麦晒谷的大场院——负责过秤记账,郝兴元协助守信检验、过秤,并负责把打好捆的荆条,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西场院的空房子里风干,以备农闲时候组织人员编织筐笼。 十二月初,荆条开镰收割。 “今天开镰收割这一茬荆条。规矩嘛,大家并不生疏,不过我还是要不厌其烦地啰嗦几句。”韩大山站在一个较高的坟头上,“首先,一定要把握好茬口的高低——太高了,一个是资源不能尽其所用,另一个是不利于开春萌发新芽;太低了,会伤及老根,同样会影响新芽的萌发生长。”“第二点,是责任到底。各人自己割的条子,自己把细枝败叶收弄干净,然后根朝下、梢朝上,捆扎成水桶粗细的小捆,再负责搬运到西场里验收过秤——凡是质量不合格的,一律返工重来,不留情面。”“最后就是脚下留神,注意安全。别让条子根茬戳了你们的脚,扎了你们的尻子,谁受伤流血我可管不了。” 交代完事项,大山又面对围观人群:“各位大妈大婶、姑娘媳妇,还有半大小子,热闹你们也看完了,从现在开始,统统回家。收割期间,任何人都不要到坟里来。一个是会影响生产,一个也怕镰刀树杈伤了你们。想割草、捡树叶、扫蚁子柴,等收割完毕,把坟里搬弄清爽了,各位再进来,好不好呀?” 围观的人群齐声响应:“好!” 同三爷带着哑巴加入了收割荆条的队伍。哑巴挥镰收割,他自己跟在后面整理打捆,二人配合默契。每攒够百十来斤的分量,就捆成背子,往西场院搬运一次。这样连续干了三天,整个坟场的工作基本结束。 最后五六天,他们又加入了扫“蚁子柴”的大军。杂草、树叶、碎屑蚁子,一筐一筐地搬运回家,倒进后院的柴房里——和平常年景相比,这是一份额外的收获。柴房里堆满了大半年收集的存货:割麦子攒下来的麦茬,扬场剩下的麦康,翻地拣出来的麦子根、包谷根、谷子根,平时收拾回来的杂七杂八的各种枯枝烂叶…… 看着他和哑巴割回来的二十多捆山野茅柴,和柴房里堆得满满的蚁子碎柴,想着今年冬天不会为做饭烧炕再受难场,同三爷的心中,不由得荡漾起了一种踏实和惬意。 三爷家有三盘大炕。 他们老两口和两个小女儿住的烧火炕连着锅灶,白天做饭烧水就能保证炕热被子暖和。到了数九寒天,晚上半夜再烘上一把柴火,完全可以维持到天亮。 哑巴住在厅房和厦房连接处的引道房子里,一盘窄细狭长的土炕,白天可以不管,晚上必须烧炕煨蚁子,才能保证正常过冬。 另外一盘大炕是厦房里特意为大女儿留出来的“合铺炕”。 农村不但取暖的柴禾短缺,其实孩子多的人家,住房紧张更是一个比烧柴还要让人作难的问题。于是,人们就想出了一个“合铺”的解决办法——孩子到了和父母分床的年龄,就近找一个有多余空房的家庭,盘一个大炕,三四个、四五个娃娃合住在一起——既减少了柴禾的消耗,又解决了住房困难。女孩是这样,男孩也不例外。有些困难家庭甚至等到女儿出阁、男孩娶媳妇才离开合铺的大炕。 三爷家的合铺炕共有四个孩子:最大的是冷八爷家的灵灵,另外三个分别是:对门冯守信家的引娃,西场外铁匠铺买道家的香荃,和他自己家的大女儿栗花。 四个孩子合铺,四家人轮流烧炕,乍一看合情合理,实际执行起来却并不尽然。当初合计如何轮流烧炕的时候,另外三家觉得自己的孩子住在三爷家,这已经是很大的人情,再让三爷烧炕煨火,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一致坚持由三家轮值烧炕,三爷一家不必再沾这个麻烦。可是三爷却不这么认为。 “邻里乡党之间,谁家没有个难处?”三爷说,“如果连烧炕这么点儿小事,我还要抠抠掐掐地计较,还是我同三爷的为人吗?” 四家人一时僵持不下,还是冯守信提出了一个办法:“我说咱们两头都顾全一下——既要领受三爷的一片热络心肠;又让我们在座的三家能够多尽一点儿心力——具体地说,立冬后半个月和惊蛰前半个月,天气还不算太冷,就由三爷家轮值。中间剩下的日子相对比较寒冷,我们三家每家十五天,轮上两轮,正好是三个月,这个冬天不就熬过了吗?”三爷对此再没有提出异议,大家一致接受了守信提出的这个办法。 灵灵是八爷家的大女儿。在长相上,这个孩子继承融合了父母全部最优秀的基因。皮肤白净,温润细腻,五官的搭配恰到好处,无可挑剔。尤其是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酷似她那位从江口嫁过来的母亲“三妹子”,时常透射出女孩儿特有的神韵和灵气。如今长到十四五岁,更是出落得落落大方,楚楚可人。 灵灵年龄最大,是同铺四个女孩的娃娃头。她生性率真,温柔贤淑,其余三个女孩都亲热地喊她灵姐,一举一动都心甘情愿听从她的安排。她心灵手巧,教她们绣荷包,学编织;平时和她们一起耍猫老胡儿;冬闲了,一起比赛编火绳;过年教她们剪窗花、糊灯笼。同家三婆会裁缝活儿,有一架缝纫机子。她得空就帮三婆画样、锁边、编纽扣,时不时还操操剪刀,踩踩缝纫机,很快就成了三婆的得力助手。 三爷三婆打心眼儿里喜欢灵灵,暗地里时常庆幸,有这么一个明理懂事的姑娘,协助他们带领和照看同铺的几个半大女孩,真是老天爷的慷慨恩赐。 第10章 萧家老坟,收留弃婴 冯守信家的房子不少,火炕却依然紧张。因为既然做了生意,就必须把客房利用到最大限度。 前厅东屋的烧炕,住着守信两口,和扣儿婚后生下的两个小女儿;西屋的火炕留给老祖宗太婆居住。游伯游老汉,只在后屋客房的角落里单独隔出一小间,作为他个人的私密空间。这里冬天有火盆,所以无需烧炕取暖。 剩下的两个半大孩子——引娃她们四个女孩一起合铺,住在对门的同三爷家;春生一年四季都住在萧老坟的外婆家。 说起萧老坟,就不能绕开“萧贞敏公”其人。 史载: 萧贞敏公,字维斗,元朝京兆人。吏于府,因与尹争,怒而辞退,隐居十五年,惟以读书为志。平章咸宁王闻其贤,荐之于世祖,征不至,授陕西儒学提举。继而成宗、武宗、仁宗,累徵,未赴。改集贤侍讲,又以太子右谕德徵,始至京师。授集贤学士、国子祭酒。寻复得告还山,年七十七,以寿终。谥贞敏。 其墓志铭全称为:“元故集贤学士国子祭酒太子右谕德萧贞敏公墓志铭”。 萧奭(shì),字维斗,祖籍益都(青州,今山东潍坊),因其父在陕西为官,随迁至京郊张村。 一代大儒,辞官隐居,潜心读书。从元世祖忽必烈开始,到元成宗、元武宗、元仁宗,连续四代皇帝征召他做官,均被婉言辞拒,足见其性格之倔强,和对名利之淡泊。最后以“太子右谕德”再次征召,虽赴任,未久又告老还乡。几任皇帝先后授予他“集贤学士”“国子祭酒”“太子右谕德”三大头衔——集贤院是朝廷编纂典籍、网罗人才的重要机构;国子监是国家的最高学府;“学士”和“祭酒”,则是学术和文化界的最高荣誉;“太子右谕德”,负责对太子进行“赞谕规谏”,实则是教习未来皇帝的老师。 如此一位曾经名满京师的大儒陵寝,坐落在村子东侧,这无疑给杜边村增添了一项引以为自豪的谈资,和一副圣洁的光环。至于肃二先生,更是对这位大儒推崇备至,且作为自己人生的楷模和榜样,十分虔心地去效仿。 每天吃过晚饭,春生便在小黑的陪伴下,沿着门前的官路向东,走到萧老坟西南角的镇妖塔下。然后向北折入一条小道,一直走到西北角的外婆家里。天气暖和时,小黑就和外婆家的大黄狗蹲在门外守夜;寒冷的冬天,它们俩就进屋,缩在灶台旁边的柴堆里。早晨起来,春生照例带着小黑回家。吃完早饭,到学校上学读书,或者忙活他自己该干的其他事情。 这种日子,从他回到家里进学堂开始,一直延续到他考上县城的中学,从来未曾间断。他习惯这样的日子,也满意这样的生活。因为外公外婆从来都把他视为自己的亲生孙子。再者,有了舅舅的陪伴,使他少了一份孤独,多了一份欢乐。还有一点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在心里上,他总觉得住在外婆家,似乎又和奶妈多了一层亲近——尽管他们并不能天天见面。 外公姓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祖籍何方,同样不知道自己的祖先在这萧老坟里蹲守了多少代人。但有一点让他聊以自慰,他的爷爷和父亲——或者再往上几辈——都不是目不识丁的纯粹乡民。尽管他们并没有秀才之类的功名,但毕竟粗通文墨,甚至还给他取了一个较为文雅的名字——“曹汉臣”。尤其是他的父亲,自己省吃俭用,却仍然舍得投资花钱,让自己在私塾学校里,读了五六年的四书五经和子乎者也。 除了坟角这栋房子,他家再没有土地等等的不动产。但是,靠着他和老婆子的两双巧手,和勤俭节约的精明算计,一家三口过得倒也安详舒坦。 外婆有一双小脚,出不了远门,但是她有一双特别灵巧的手。麦子下来,她买回面粉,蒸罐罐馍。糯米大枣上市,她泡好粽叶缚粽子。大热天,她调好米浆蒸凉皮、揉好荞面压饸饹。秋天柿子熟了,她手握小刀刮柿皮,捂柿饼。核桃成熟,她举起钉耙蜕核桃皮,拿起斧子敲核桃壳,做成又甜又香的核桃仁。板栗下来,她架起铁锅,翻沙炒板栗。年关来到,她买了地软、豆腐、粉条,一笼一笼地蒸包子。过了年,她又摆开笸箩,备好香甜的馅料,一箩一箩地摇汤圆…… 一年到头,外婆的手不停地忙活。外公肩上挑着担子,走街串巷,一天也不停歇。他们就地取材,自己动手,精心加工,任何一样食品都是独具特色的美味小吃。 孩子们围着挑担,看着美食流口水发馋,嘴里一边喊着“曹大(duò)卖馍,俩钱一个”。 “俩钱一个”,道出了小本生意的艰难和实情。虽然利息微薄,却能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只要流水不断,维持他们的生活还是不成问题的。 外公置办了一副剃头挑子。他手艺不错,在村里包揽了许多固定客户:一年二升麦子包到底。客户只要招呼一声——或上门服务、或街头随遇,或坐地来家,一切自便——这种不拘一格、灵活多样的便捷服务,在乡下人看来,已经是一种很惬意、很自得的享受。 外公还有一手庖丁解牛的绝活。年节喜庆,红白大事,他给人家杀猪宰羊。主人送了头蹄下水,他把能剔下来的肉,放到缸里用盐腌制;把肠肚灌了豆腐、猪血,用柏树叶、柏籽粒点火熏制,然后再挂在房梁上风干,制成一种别具风味的血豆腐。到了年节、过会,亲戚来家走动,这些东西都成了上好的美味佳肴。 村里有人家死了牲口,外公就去帮人家剥皮解刀,大卸八块。主人家把肉拿去卖了,头蹄下水,他照样拿回家腌制。连大骨头也砍断砸开,用大锅熬煮成浓汤碎肉,邀请周围的邻居老小们过来一起享用。 外公从来不在乎什么下九流,不入流之类的闲言碎语。三百六十行,只要能够养家糊口,何必刻意挑剔。自己凭劳动吃饭,天经地义。不偷不抢,不坑不骗,并不低人一等,更没有必要自惭形秽。 外公外婆唯一遗憾的是膝下无子。他们一生劳碌,只养育了两个女儿。大女儿雯雯——就是曾经养育过春生的奶妈——嫁给了本村北门外的赵世才,二女儿倩倩嫁到了镇上的牛家巷子。女儿走后,就剩下二老孤单地度日。 老天有眼。年过五旬,送子娘娘忽然眷顾孤独的二老,给他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喜讯。 一日清晨,他们从睡梦中惊醒,忽然听到门外隐约有婴儿微弱的哭声。推门一看,是一个藤编的小摇篮里,用棉被裹着一个孩子。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回家里,解开棉被,从里到外地仔细查看。孩子生长发育良好,没有任何缺陷残疾。裹被的一侧放着两包代乳粉,一个小奶瓶;另一侧夹着一个精致的绣花荷包,里面有三块大洋,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打开纸条,上面写着两行字:一行是孩子的生日;另一行是一句诚恳无奈的嘱托:“拜托勤劳善良的好心人,把我的儿子抚养成人。如有可能,必当重谢!切切!”最后的落款是一个“英”字。 汉臣老汉手里捏着展开的纸条,反复端详,反复琢磨,和老伴一起,猜测这张纸条所能够蕴含的各种可能性。 是未婚先育,想隐瞒这桩难堪的秘密吗?似乎不像。因为孩子既然已经七八个月,可以断奶,身世已经没有秘密可言。即使面子上再过不去,也得硬撑着养育下去。 是单身母亲吗?有点像。因为纸条里面没有孩子父亲的任何线索。那么,孩子的父亲是抛弃他们孤儿寡母远走他乡,还是生病,或者意外身亡?不得而知。 是家庭贫寒,无力抚养?可能性不大。从她那精致的绣花荷包,和她留下的银元,以及代乳粉判断,她不是那种一无所有、揭不开锅、连自己亲生孩子都养活不了的穷人。 是和他们老两口知根知底的乡党近邻?他们翻箱倒柜地把自己认识的熟人,详详细细地捋抹了一遍,没有发现有这样能够生育而弃子的对象。但是有一点,这位母亲显然对他们二老的基本情况有所了解。要不然,她不会说出“勤劳善良”“好心人”那样知心的话语。 “如有可能,必当重谢”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以后还想认回这个孩子?老两口想到这里,忽然有点心悸和脊背发凉——那我们养这孩子,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辛苦半辈子吗? 既然心甘情愿地遗弃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什么还要在末尾落上一个“英”字? …… 老两口百思不得其解。 汉臣老汉呆呆地盯着手里的纸条。一手毛笔小楷隽秀工整,飘逸潇洒。他开始觉得这位母亲非同寻常,这简直就是一场难得的奇遇。一连几天,他总觉得有一双企盼的眼神,一直在暗中盯着他和老伴,盯着他们家的这栋房子,和大门内外的一切动静。 老两口终于下了决心——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即便他的亲生母亲将来要认领回儿子,起码在他们抚养孩子的日子里,也会减少生活的孤独,给他们带来欢乐。退一步讲,就算他是一条流浪狗,撞到自己家里来,也是一条生命,也要喂他养他。更何况眼前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 想到这里,他干脆把孩子的奶名取做“狗儿”;等到将来读书上学,大名就叫“英民”——也是为了记住他母亲落款留下的这个“英”字。 一连数日,老两口特意把孩子抱到院子里,一会儿喂着他妈带来的代乳粉,一会儿喂着自己给孩子煮好的各种软烂饭食。一口一个“狗儿”“狗儿”地叫着。不断地用手拍着、搂着,用脸蛋亲着、逗着。时不时地丢出一句“这下你的妈妈该放心地走了”,“等你长大了,你妈妈一定能够领回一个健壮的大小伙子”,等等,等等。 估摸着在暗中盯着他们的女人,心里踏实地离开了,老两口开始为曹英民——他们可爱的狗儿,长期地筹划他的人生和未来。 两情相悦,天作之合——人们都说,私生的孩子特别去教人家聪明。狗儿长到五六岁,就已经显现出他超常的智力。 萧老坟就是一个动物的小天堂,狗儿从小与这些动物为伴,他最喜欢的是黄鼠和八哥鸟。 黄鼠既不像黄鼠狼,也不像松鼠——松鼠能够飞快地爬树,它的尾巴蓬松肥大,可以在树枝间飞来跳去;黄鼠的尾巴虽然也有点蓬松,却没有那么肥大,所以它只会在地下打洞——除了这两点而外,它几乎就是松鼠的一个翻版和变种。它的毛色像松鼠一样灰黄蓬松,头和松鼠一样灵动可爱,尤其是那对机灵的眼睛特别逗人喜欢。 狗儿看到黄鼠在荆条丛中嬉戏玩耍,他就在地上仔细观察。当他找到黄鼠的洞口,他就提来一小桶清水,从黄鼠洞口灌下去。黄鼠被淹得撑不住往外钻时,他立刻用自己的衣服捂住洞口。虽然有时候一无所获,但也有能碰到好运气的时候。 捉到了黄鼠,如果是大的,他立刻就地放掉。如果是小崽子,他就留下来耐心地驯养。 他用很细的铁丝编成链子,前端加一个环扣,套住小黄鼠的后腿——其他绳子都没有用,很快就会被黄鼠咬断——一边用小棍逗着小黄鼠做各种动作,一边用松子、榛子、核桃不断地喂食诱导。 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小黄鼠也慢慢长大。不仅能够熟练地表演站立、跳圈、翻跟斗,等各种颇有难度的动作,关键是对他百般地顺从,依赖,完全听从他的指挥和召唤。到了这个时候,他即使放开链子,只要一声忽哨,黄鼠就会立即跑过来,叽叽喳喳地和他亲热,再也不想伺机逃跑。 有时候刮风下雨,坟里的树上,经常会掉下来还没有学会展翅飞翔的小鸟。如果小鸟还活着,狗儿一定会小心翼翼地把它捡回来。然后拿出馒头屑,捉来小虫子,从土里挖来蚯蚓,精心地进行喂养。等到小鸟翅膀硬了,能够独立生活,他就把它们再放飞到林子里。遇到他特别喜欢的,比如八哥、黄鹂什么的,他就一边喂养,一边训练。有的就像黄鼠一样,最终成为他的好朋友,对他亲近、依赖、不离不弃。那怕已经飞到房顶、树上,只要他吹一声口哨,仍然会高高兴兴地飞回来,落在他的肩膀上、胳膊上,手心里,对着他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为他唱歌、为他鸣叫。 夏天,萧老坟、石窖里,满世界都有蝈蝈一茬一茬地从灌木丛中蹦出来。可是,把蝈蝈捉回家,如何喂养,每个人的手法却大不相同。一般的孩子,都是掐一些新鲜的麦秆,转着圈地编成像大海螺一样的笼子。乍一看,也很漂亮别致。但是把蝈蝈装进去,只能听到叫声,却看不清它那矫健的身影。面对这个缺陷,狗儿却能转换思路,从别的方面去动心思。他在院子里砍下一根毛竹,用弯刀劈开,再用小刀削成一根根毛线针一样粗细的竹签。接着量好尺寸,像木匠凿卯一样,在适当的位置削出凹槽接口。最后把这些竹签拼装成一个方方正正的竹笼子。再在侧面留一个能够自由开合的小门,顶上嵌一个挂钩。需要喂食了,打开小门,把葱叶、苋菜叶、青辣椒挂在笼子边上。需要清扫污物粪便,用一个小毛刷伸进去即可。这样,不但方便、省事,最主要的是,能够随时欣赏蝈蝈鸣叫的声音和优美的身姿。一起玩蝈蝈的同伴,没有一个不稀罕他那精巧的手艺,和精美的蝈蝈笼子。不过他并不吝啬。只要别人有求,他一定毫无保留地去教人家如何编扎蝈蝈笼子的方法和技巧。 后来,玉皇庙的柳三养了一群鸽子,整天在庙顶的房头上盘旋飞翔。有时候,鸽子竟然飞到萧老坟上空,和斑鸠一起落在狗儿的房顶上,这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一段时间,他几乎天天带着一小碗豌豆,跑到玉皇庙去喂鸽子。他跟着柳三学着用小竹管做哨子,做好了绑在鸽子尾翼腿上,等鸽子飞起来扇动翅膀,哨子就会发出呜呜呜的响声。他们俩一次一次地试,一遍一遍地改,直到哨子的声音清脆悦耳,方才另做新的。柳三的腿不好使,他就帮着他外出放飞鸽子,距离从近到远,一点一点地向前延伸。待到鸽子适应了一条路线,就换一个新的方向继续训练。 村里绝大多数人,见了柳三都直呼“柳死狗”,最中听的也不过喊一声“柳三”,唯有狗儿尊敬地喊他“三叔”。因为养鸽子,他们俩成了忘年之交。 八岁那年,汉臣老汉把英民送进了村里的私塾学校。他和老伴说,咱们受人之托,宁可自己省吃俭用,多受点难场,也必须对得起孩子的亲生母亲。 曹英民天资聪颖,读书不成问题。可是,刚刚读了不到一年,就发生了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 像英民这样的身世,在村子里是没法隐瞒的,人人都知道他是捡来的娃娃。一开始大家还能够相互尊重。天长日久,慢慢地混熟了,有的人嘴里逐渐把不住门,背地里开始窃窃私语。私下里议论倒也罢了,最可恶的是王保长、王暮囊的儿子王满年——因为他妈大年初一生了他,所以给他取名“满年”——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高声喊他“私娃子”,这一下可真的惹恼了曹英民。 “你说谁呢?”曹英民双目圆睁怒视着王满年。 “说你呢,咋咧?” “你会不会尊重别人?”英民虽然气愤,但仍然强压着怒火。 “尊重你?一家人都是看坟的,值得尊重吗?” “你有能耐,敢再说一遍?”英民已经下了决心出手,所以言语之间开始带上了挑衅的味道。 “你家就是看坟的,你就是个私娃子。我就说了,你想咋样?” 没等王满年说完,曹英民的拳头已经重重地落在他的脸上。他立时眼冒金星,鼻血随之喷涌而出。英民到此并未罢手,接着一脚踢在王满年的小腿上。王满年未曾防备,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地上,头皮迸出了鲜血。 事情就这样闹大了。 王保长见儿子口鼻出血,后脑勺又被磕了个大窟窿,亲自跑到学校去找肃先生,要求严肃处理。肃文杰为了平息事态,找人拖出一条长板凳,让两个大一点的学生,把曹英民摁在上面,扒下他的裤子,狠狠打了二十大板。曹英民任凭屁股被打得红肿稀烂,皮开肉绽,从始至终,硬是不哭不闹,也不求饶。心想,虽然王满年无理在先,但自己毕竟打伤了人,也算有错在后——先生为此而惩罚他,也理所应当。 事情到了这一步,应该可以摆平了吧?不!王暮囊仍然不依不饶,坚决要求学校开除曹英民。这个时候,肃文杰才感觉到自己的权威和能力,实在不足以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只好回家向自己的兄长二先生——也是学校的校董——求援。 二先生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首先征询汉臣老汉的意见。老汉说:“我们的孩子打人不对,但是先生已经惩罚了二十大板,也算是‘以打补过’。如果对方还不满意,我们可以赔礼道歉;但有一个最起码的要求,希望学校不要开除英民,毕竟孩子的前程要紧。”老汉态度温和,不卑不亢。他有礼有节,以退为守,极好地拿捏和把握着讲话的分寸——始终不提对方蛮横无理、出口伤人的过错——这一点反而博得了二先生的同情和感动。 随后,二先生把王暮囊叫到家里。 “你的孩子有错在先。”二先生很肯定地说,“看坟的也好,‘私娃子’也好,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你自己说说,这个道理对还是不对?” 王暮囊低着头,没有回答,但是也没有理由反驳。 “既然你默认了这个道理,就应该教育你的孩子,在任何时候,都要学会尊重别人。”先生紧接着搬出了儒家学说,“孟子曰:‘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应该懂得,‘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的道理。既然你的孩子恶语伤人,也怪不得人家奋起抗争。” “但是,他那儿子太野,不该把我的孩子打得那么重。”王暮囊搜肠刮肚,总算找到了一点理由。 “是打得太重,但是肃先生的板子也不轻吧?这不两相里扯平了吗?” 王暮囊还想强辩,二先生不由分说:“人家愿意赔礼道歉,我看你也别不依不饶。你要求学校坚决开除曹英民,那不是毁人前程的事吗?给别人留条出路,不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吗?” 王暮囊虽然并不心悦诚服,但最终还是接受了二先生的调解。 夏天,一场大雨过后,南北城门外的两个涝池,都被四面八方汇集过来的雨水,置换成了干净的活水。半大小子们争先恐后地跳进水里洗澡纳凉。曹英民从七八岁开始,就跟着这些孩子们一起打闹玩耍。虽然他并不会游泳,但是凭着他的那股聪明机灵劲儿,很快就上了路子。 没有专门的教练,他们学的都是狗爬式——两只手在胸前划水,双脚伸出水面,嘣咚、嘣咚地轮流打水。每打一个回合,身体就向前挪动一截——虽然动作并不规范,速度也不快,但最大的收获,是让孩子们适应了水性。不到半年功夫,英民就掌握了许多技能。他会游狗爬式;会仰面朝天,躺在水里“飘黄瓜”;会在涝池里来来回回地潜水;甚至还可以双手举过头顶,拿着东西,从涝池的这头送到另外一头。高兴了,他用青泥把全身、头脸涂得乌黑,然后捏着鼻子,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当大家都在盯着他的时候,他忽然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水面。 他自由自在,任意挥洒。他的水性很快令所有的同伴刮目相看,羡慕不已。 曹英民精力过剩,歪点子不少。时常做出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恶作剧。 沙果熟了,大人们在果园里忙前忙后。他却纠集几个狐朋狗友,跑到河里,把原本很稳当的过河列石搬起来,给下面垫上一块圆蛋蛋石头。等到挑着沙果担子的人踩上去,列石一滚,立刻把担笼掀翻到河里。他们几个一边在河道下游用框子捞沙果,一边嘻嘻哈哈地,看着浑身被打湿的挑担叔叔,挤眉弄眼地做着鬼脸。叔叔无奈地站起身,挑着空担子走回园子里,嘴里骂着:“看你几个短命的崽娃子,等我有空闲下来再专门收拾你!” 村北头有个瞎子老伯,家中人手短缺。自己整日价蹲在桃园里看桃子。他眼睛瞎看不见,只能凭着耳朵探听动静,时不时地循着响动喊上几声。这样的看守,本来也是只防君子,不防小人。 可曹英民带着几个半大小子,却故意去捉弄瞎子伯。他们几个分成两伙——一伙人拿着筐箩,实打实地去摘桃子;另一伙假装好人在一旁吆喝。 “看你们几个驴日的,敢偷瞎老伯的桃子。我不把你们的腿打断了当柴禾烧才怪呢!” 等到那边的桃子摘够了,吆喝的这几个反过来向老伯邀功:“老伯,您放心吧,没事了。我们把那几个瞎(hǎ)怂娃娃赶跑了。” 这时候,瞎老伯很感激地对他们说:“好乖娃哩,多亏你们为老伯赶走了贼娃子。老伯也没有啥东西感谢你们,你们就去树上,一人摘一个桃子吃吧。” 然后,他们每人再摘一个桃子,拿过来让老伯用手摸:“看好了,老伯,每人一个。谢谢您啦!” 随后,偷偷笑着一哄而散。 曹英民和王满年,自从在学校打架,闹了一场风波,从此算是结下了梁子。不过他们两人之间更深层次的过节,还是因为性格脾气对不上卯窍。 王满年有一个特别的嗜好,专爱揭别人的短。尤其喜欢拿人家的生理缺陷寻开心。他喜欢给残疾人取外号,喜欢编出一些下流话逗笑取乐,以此寻求自己心理上的满足。见了豁子嘴,他喊人家“兔子”;见了秃头,他叫人家“电光灯”;见了矮个子,他就叫人家“麟游鬼”——意思是小矮人;遇到满脸麻子的人,他说人家是“满脸星”;西马道有一个男娃,前后“奔儿颅”都很突出,脑袋因此显得有点儿“扁”,他就给人家取了个“梆子头”的外号…… 可曹英民,因为自己本是捡来的“私娃子”,心里难免有些自卑,所以平生最恨那些专以揭短来取笑别人的恶徒。 一天上午,风和日丽,哑巴和一群孩子正在石窖里割草。王满年走到跟前,提住衣领把哑巴拎了起来。哑巴瞪着眼睛迷惑地看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满年随即对着哑巴做了一套动作。他把自己双手食指和大拇指的指尖,两两相对合成一个菱形,然后把右手的中指,从菱形的窟窿里捅出来。接着又用两只手,从自己头顶顺着耳边滑下来——这个动作是指女孩的辫子;再用右手握拳,在脑后做成一个发髻的形状——这个动作表示已婚的妇女。 他生怕哑巴还不明白,又抹下自己的裤子,掏出下身的家伙,不断地往前一拱再拱。在场的所有人一看便知,他这是在骂哑巴“我日你妹子”,“我日你妈”。 哑巴受不了这种难堪的侮辱,拿起镰刀要和他拼命。可他事先早有防备,奋起一脚把哑巴踢翻在地。 哑巴打不过他,心里的委屈又说不出口,随即“呜呜呜”地大哭起来。 曹英民先是站在草地上冷眼旁观,其实心中早已有了主意。 “你王满年欺负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真有能耐!”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王满年对面。 “我逗哑巴玩,干你个屁事?” “有这样玩的吗?你看看哑巴委屈成啥样子了。你很高兴,很开心,是吧?”英民一边说着,猛然间,用两手反扭住王满年的胳膊,脚底下一绊,王满年立刻倒在草地上爬不起来。 这时候,有人递过来一根柴禾棒子。英民对着王满年的屁股一阵猛捶——他吸取了上次打架的教训,只打那些肌肉厚实的地方——不破皮,不流血,让他没法告状,有苦无处去诉。 打完解了气,扔了柴棒,扬长而去。 从此以后,哑巴和英民成了至交。经常跟随身后,帮他拾柴禾、割枣刺,替他背担笼。不管遇到好事坏事,都要找英民比比划划地诉说。尽管英民并不完全懂得哑巴的意思,但他还是非常耐心地,愿意倾听哑巴的心声和喜怒哀乐。 一个夏日炎炎的晌午,村里一帮孩子在子午峪沟的乌龙潭里戏水玩耍。十家院的王大宝,站在潭边的大柿树下看热闹。 王大宝自从那年被狗咬掉了下身的小牛牛,从此便陷入了永无止境的悲哀深渊。婴儿时期,他懵懵懂懂,倒也和别的孩子一样快乐。到了三四岁,他知道了自己和别家孩子的不同之处,就开始有点害羞、自卑。再大一点,他越来越不合群,无论拉屎、撒尿,他都悄悄地躲着任何人。七岁那年,他的爸爸王进财把他送进学校,他进一步感到了处境的难堪和悲凉——上课时,他不能离开教室去上茅房;下了课,他又必须躲着每一位同学——那时正值春天青黄不接,天天喝的稀溜拌汤,他常常被尿憋得胀痛难忍,有时候竟至尿了裤裆。就这样,他只坚持了三个多月,便无可奈何地辍学回了家。 王满年从水潭里伸出头,看见大宝孤零零地站在树下,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很快就憋出一个坏主意来。 “喂,我说没牛娃,你也脱了裤子下水呀。”他一边踩水走向岸边,一边和大宝打招呼,“你看水里多凉快,多舒服,站在岸上多热呀!” 大宝羞涩地低头不语。 “人家都说你是个太监,我看你连个太监都不如。”没说两句,王满年就撂出了更加尖酸刻薄的话语,“太监虽然说被人劁了,但只是没了牛蛋,可尿尿那个牛牛还在。可你倒好,两个东西全被狗吃了。其实你连个女人都不如,女人还有个‘瞎瞎(hǎhǎ)牛’,能够生娃娃呢!可你连那个烂窟窿都没有……”他的嘴像喷粪一样,越说越下流,越说越不堪入耳。 大宝被羞得面红耳赤,转身就往回走。那成想,王满年赤条条跳上岸,抢先挡在大宝面前,伸手就要扒大宝的裤子。两人一时纠缠在一起,在树下打了好几个转转。大宝无奈地死蹲在地上,两只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裤裆,像杀猪一样尖叫。 正在这个当儿,曹英民从下游水磨的方向走过来——他原本也是过来洗澡纳凉的——见此情景,瞅准一个空挡,双手猛然一推,扑通一声,就把王满年撂下水潭。 曹英民并未就此收手。他甚至没有来得及脱掉身上的坎肩儿和短裤,和衣跳进水里,立刻扑向王满年。王满年已经吃过两次大亏,立刻想回头逃跑。但他哪里是英民的对手。还没等他游出几步,就被英民抓住了双肩——英民像《水浒》中的浪里白条张顺戏弄李逵一样——把他摁到水里,等他喝足了水,把他提溜起来;然后再摁下去,再提溜起来。如此反复了三四个来回,眼看着他已经精疲力竭,便提着胳膊把他拖上岸,扔到草地上。估摸着他除了喝水,再没有其他外伤,就便穿着湿漉漉的衣服,一手牵着大宝,悠然自得地向村里走去。 曹英民三次大战王满年——除了第一次被老师罚板子挨打,算是打了个平手——后来再也不曾吃过亏。仅这一点,就使他在孩子们的心目中威信大增。随后不久,便在他的身边渐渐地聚集起一帮喜好打抱不平的朋友。 冯春生和曹英民朝夕相处,自然打心眼里喜欢他这个狗儿舅——除了他们可以在萧老坟一起捉黄鼠、训鸟、逮蚂蚱、捡蝉蜕,于欢乐之中淡化了他的孤独之外,还因为有了这个敢打敢斗的狗儿舅,无论在石窖、还是在学校,或者其他地方,再也没有人敢于无缘无故、随随便便地欺负他。 第11章 春生启蒙,先生点拨 杜边村的小学校设立在城墙东南角的南庙里。 此前早些年,村里只有肃、王两家,有实力、有条件,在自家屋里兴办私塾。他们自己请先生,一代一代地教本族的孩子读书识字,最低限度也可以达到“识文断字”“粗通文墨”的程度。如果有更堪造就者——像肃家老太爷那样中了晚清举人;像二先生和肃文斌那样,进一步走向外部世界:一个当了县参议员,一个当了随军记者——这在他们家看来,虽然是很平常、很自然的事情。可在周边方圆的村子里,那已经是凤毛麟角。就算本村的王家大户,也只能望其项背、自叹不如。 随着社会的进步,希望孩子能够有机会读书的乡下人日益增多。两大家族的私塾便顺应潮流,搬出自家小院,在南庙里开设学堂,同时招收其他愿意入学的儿童。 说是“学堂”,其实从根本上看,仍然属于“私立”性质。 除了校舍使用南庙的公产以外,其余一切费用一概自负盈亏。 笔墨纸砚由学生自备;教材由先生选定后统一购买,再由学生出钱分发;课桌由学生自带——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教室的空间,规定只能带条桌和长凳;学生每人每年交一百斤麦子——实物和现金自便——其中七成用于先生的酬金,其余三成用于学校购置糊窗纸、扫帚、冬天给先生预备炭火盆,等等各项日杂用品。 学堂的管理,也很简单。成立校董会,负责重大事项的决策和监督经费的使用。目前的校董会由肃、王两家各出一人,外加一名家长代表。理事长自然是非肃二先生莫属。 教学的目的,异常地简单明了——能写会算。 “能写”,说到底,就是识字教育。书信、便签、契约、借据、布告,……凡是乡下人所能接触到的、最简单的文稿,通过识字教育,起码能够看得懂。若有可能,自己能够起草写出来,那就是更上一层楼。 “会算”,首先是买卖东西,能够弄清多少钱,多少货,心里有个最起码的底谱。更进一步,如果会打算盘,会记账,那就算是文化人了。 农民世代文盲,吃尽了没文化的苦头。所以他们才能从自身生活的苦楚中,提炼出最最朴实直白的体验——“能写会算,不再受骗”,“治好‘睁眼瞎’,双腿走天下”。 最后是学制,更加奇特——没有硬性规定的年限。 悟性好的孩子,可能两三年、四五年,就能完成学业,走向社会。有些家庭贫寒、又勤奋好学的孩子,甚至苦学一两年,便走出校门。然后遵照“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的原则,回到家里,边自学,边干活。当然,也有少数学生,在学堂里待了六七年,脑子里仍然是一盆浆糊。到了这个时候,个子已经长到牛高马大,再和六七岁的小儿一起同窗,自己脸面上也过不去。即便老师不说,本人也不好意思再赖在学堂里。这种人要么是老师所说的“榆木脑袋”,不堪造就。要么是家长溺爱、以致变成“朽木不可雕”的浪荡哥儿。 学堂成立初期,只有南庙西厢房一间教室,摆了两排课桌,总共八张。后来学生渐渐增多起来,就把这间教室留给低年级两个班使用。高年级两个班,则转移到南面戏楼的舞台上去上课。 从去年开始,国民政府教育部门开始介入,把学堂改为普通初级小学。学制定为四年,课程逐步向统一教材靠拢。经费依然是自负盈亏。唯一不同的是,政府教育部门公派了一名教师。除了学生轮流给这位先生派饭,薪水由国家负责开支。 目前的状况,正好处于由“私立”向公办逐渐过渡的阶段。 冯春生和肃家的大儿子肃海川同桌——肃家出课桌,冯春生从家里搬了一条长凳。 肃家的三个儿子,文强、文正、文杰,各有一子一女。按照年龄排序,男孩分别叫海川、海容、海涛;女孩分别叫海娟、海霞、海英。老幺文斌,在国军服役,正值年轻少壮,目前尚未成婚,将来是否在外娶妻生子,尚未可知。 海川是肃文正的儿子,也是肃家这一辈的长子。二先生文正,因结发妻子婚后一直未曾生育,不得不再娶一房以续子嗣。直到年近不惑,才得了一子一女——所以,海川、海霞实为小妾所生。二先生给肃家孙辈取名海川、海容,其典出自两广总督林则徐总督府衙的堂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一则寄托着他对孩子们的厚望,同时也传达了他自己做人的准则和心声。至于女孩,除了随一个“海”字而外,最多也只是为了妩媚中听而已。 去年开春,冯春生进入本村学堂。一、二年级的教室在南庙的西厢房。他和肃海川坐在东边靠窗一排的第一个课桌。这一排四个课桌、八个学生,是一年级。西边一排四个课桌,同样八个学生,毫无疑问,就是二年级了。 两个年级共用一个教室,先生轮流给两个班上课。轮到一年级上课时,二年级安排自习——或者背书,或者默写,或者练习毛笔大楷小楷,均由老师临时安排。等到二年级上课时,把顺序倒过来就是了。 蒙学子入学,只能从识字开始。那时的教材,仍然沿用私塾的旧制——《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轮流转——这就是传统蒙学的三大读物“三、百、千”。这三本书如能扎扎实实地读懂,解决识字和一般的日用常识,肯定没有问题。如果连“三百千”都不能过关,那就只能留下来继续学下去。 两个年级在一个班上课,相互干扰是难免的。可这却给春生带来一个难得的机遇。 春生的记忆力特别强,凡是先生写在黑板上的东西,他只需默诵一两遍,很快就能背下来。先生每次检查背书情况,他几乎都是全班第一。所以当先生给他们讲完《三字经》当天的进度,要求默诵复习时,他早已成竹在胸。这时,他完全有多余的精力,跟着听二年级的课程《百家姓》。同样,当轮到他们班学习《百家姓》时,他已经能够很轻松地腾出时间,跟着二年级读《千字文》了。这样学下来,只用了短短一年时间,他就扎扎实实地读完了《三百千》的全部内容,很顺利地过了识字关。 肃先生除了教学生读写识字,还把《三字经》和《千字文》的一些内容,梳理出来,时不时地给学生讲一些有用的常识。比如《千字文》开篇就讲“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三字经》中同样有“四时”“四方”“天干”“地支”等等。肃先生就依据这些内容,给学生讲日月星辰的运行,天干地支的来历,十二生肖的顺序…… 春生特别喜欢肃先生穿插和归纳的这些内容。 比如,肃先生把二十四节气和中国历史朝代编成口诀,写在黑板上: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三皇五帝夏商周,春秋战国乱悠悠。秦汉三国归两晋,南朝北朝是对头。隋唐五代又十国,宋元明清帝王休。” 春生只需抄写一遍,然后再默诵一遍,很快就能背下来,并且牢牢记在心里。 每逢先生讲到这类知识,春生总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先生,力图逮住他的每一句话,体味其中的每一个词汇。对待学业,他不仅十分专注,而且兴趣浓,领悟快,记得牢。多年以后,每当回忆起少年时代的“童子功”,他总是十分感慨地说:“儿时背下的许多知识,直到终老都不曾忘记。” 一年级即将结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并不起眼、却令人很不爽快的事情。 一天下午,王满年穿着厚厚的、很时尚的棉大衣,手里拿着砖头厚的一本书,走进低年级的教室——那时候他已经是高年级的学生——看着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大家猜测,一定又要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王满年站在讲台上,举起手中的书,高声说:“给你们看看这本书——你们随便说一个字,我立刻就能读出它的密码,然后根据密码,在书里把这个字找出来。” 他随即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 子(1740)午(8040)峪(2876),王(1010)满(3412)年(8050)。 一位同学好奇地走到前台,一一验证,果然不错。 “怎么样,神奇不神奇?”王满年非常得意地翘起下巴颔。 冯春生已经看清了书本封面上的六个大字:《四角号码词典》立刻本能地觉察到它的重要价值,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请你查查我的名字。” “这有啥难?”王满年一边说着,一边在黑板上写着: 冯(3112)——春(5060)——生(2510)。 春生翻开书一查,完全正确。每个字有读音,有释义,有的还有例句——丰富、准确、规范;自己想知道的内容,都记载得清清楚楚。他越发感觉到这本词典实在是珍贵无比。 “能不能借给我看看?”春生很有礼貌地试探。 “咋咧,你也想学?” “当然想学,这么好的东西谁不稀罕?”春生仍然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很肯定地说,“要不然你教教我也行。” “借给你?教你?我还没有这个打算。”王满年不仅端起了架子,而且语言中开始带着讥讽,“你以为学‘四角号码’像你读《三字经》那么容易?就这,我已经学了两年多。你嘛,依我看最少得三年。所以,你还是一边儿凉着去吧!”说完,夹着他的词典书,扭头走出了教室。 春生后悔自己找错了对象。他本来就腼腆、自尊。今天当着全教室的同学,被人伤了脸,只因他在兴奋状态下有点忘乎所以。他垂头丧气,悻悻地走回自己的课桌。 从头至尾,肃海川都在冷静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待到春生走回课桌,他才开了口:“他这种人,除了傲慢无礼,就是爱显摆自己。你理他干什么?” “我是一时激动,才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 “别听他瞎咧咧,什么两年、三年的?”海川继续说,“你明天到我家里来,我保证不出半个月,完全教会你。” “咋的?你家里也有这本词典?” 海川轻轻地点点头。春生再次燃起了热切的希望。 第二天,春生如约来到肃家,海川拿出一本《四角号码词典》,首先翻到“四角号码检字法”一页,赫然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四言七律的检字口诀: 横一垂二三点捺, 叉四插五方框六, 七角八八九是小, 点下有横变零头。 对此,海川只解释了两个要点: 其一,取角的顺序:左上——右上——左下——右下。 其二,口诀中所包含的从1—0,这10个数字的基本含义。 接着,他用“馮春生”三个字,对口诀做了最简要的解释,用“南(4022)、五(1010)、台(2360)”三个字做了示范。 最后,他把词典交给春生:“剩下的还有许多特例,你自己回去慢慢琢磨吧。十天以后,你把词典还给我。” 春生回到家,把检字口诀工工整整地抄在一张纸上,然后抱着词典,开始对照《千字文》,一个字一个字地默查验证。 不过,他的注意力,主要还是放在对特例的琢磨、研究和归纳整理。 比如,一开始,“叉”和“插”容易混淆。通过几次查阅对照,他弄明白了——像“草头”之类的单笔交叉,就是“叉四”的“交叉”;提手之类的多笔交叉,则是“插五”的“穿插”。 再比如,“八八”有很多变形:“羊”字头的两点,“午”字头的一撇一横,“是”字脚的人字,“何”字左侧的单人偏旁等等。 还有,凡是已经用过一次的偏旁,相对应的另一角一律取“0”。如“提”“你”等字的左下角、“羊”“午”等字的右下角。 最后,就是“圈”“回”之类的封口字,“闭”“闲”之类的门头字,都另有规则。 经过几天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的忙碌,春生发现,随机碰到任意一个字,他翻词典的成功率,已经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他庆幸自己,在规定的时间内,达到了既定的目标。 约定十天的日期一到,他到肃家去归还词典。 春生把词典递到海川手里:“规定时间已到,物归原主。” “看你脸上欣喜的表情,我知道,你肯定获得了成功。”海川收回词典,顺手拉开身边的抽屉。春生以为他要把词典放回抽屉。哪知道他把词典放在桌子上,从抽屉里又拿出同样厚的一本书,“猜猜看,什么书?” 春生一时摸不着头脑:“你家里那么多书,你让我怎么猜?” “当初规定十天,我是想逼逼你学的快点。”海川把手中的书转到正面,“看你为了这本词典,舍着面子去求王满年,我就知道你真的太喜欢它、也太需要它了。你走后,我就托我大伯在省城给你也买了一本。现在给你一个惊喜。” 春生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有这么一个意外的收获,他接过崭新的词典,连声不断地说着“谢谢,谢谢!”眼里几乎流出了眼泪。 改天,他向妈妈要了两块四毛钱,再次来到肃家。海川坚辞不收:“咱们俩同桌,又是好友,这算我送给你的礼物。” 爸爸知道了这件事,郑重其事地说:“来而不往非礼也。”然后买了两支最正宗的狼毫大楷和小楷毛笔,外加两刀上好的习字宣纸,让春生送到海川家里。 春生此次来到肃家,海川高兴地收下了他的礼物。而且很破例地把他带进了父亲的书房:“爸爸,你要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 二先生的书房在大厅的北侧,面积足足有两间厦房那么大。靠南的窗子下,摆了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旁边放着一把同样质地的靠背座椅。书桌上,笔筒、笔架、镇纸、文房四宝,各就各位,一切都显得那么洁净、优雅、舒适、而又十分美观。其余三面墙,全是与桌椅同一色调、一直顶到天花板的红木书架。玻璃门后面分门别类,摆满了各种精装和线装的书籍。春生跨进门槛,很短促地瞧了一眼,顿时升腾起一种震撼的感觉。 待他定下神来,十分恭敬地向二先生深深鞠了一躬:“爷爷吉祥安康!” 二先生坐在红木椅上,微笑着对春生点点头:“我听你们肃先生说,你俩已经读完了‘三百千’的全部课程,而且学得很是扎实。一般人需要一年半到两年,甚至更长时间才能完成的学业,你们只用了一年。仅就这一点而言,就应该给予肯定和表扬。” 先生端起茶杯,微微呷了一口,继续往下说:“对海川,我天天都在督促考问。听说你小春生聪明好学,今天呢,我想当面考考你。” 春生忽闪着两只大眼睛,很从容地说:“不知爷爷要考哪些问题,我尽自己的能力回答就是。” “你用最简单的几句话说说,学了《三字经》《千字文》,你懂得了哪些最有用的知识?” 春生沉思了片刻说:“第一个嘛,是天道运行。第二个,是中国历史脉络。还有呢,就是如何修身养性。” “有点道道。”先生肯定了春生的回答,继续鼓励,“你自己最喜欢哪些知识?这个问题,一百个人可能会有一百个不同的答案。没关系,你敞开心扉随便说。” 这次,春生回答得比较干脆:“我最喜欢二十四节气,……还有,中国历史朝代歌。” “最后一个问题没有现成答案,有点难。”先生两眼注视着春生,“你认为修身养性的要义有哪些?” 春生一边思考,一边掐着指头往下数:“仁,义,诚,信,忠,孝,……” “当初让海川和你同桌,今天看来,我没有选错。”先生很肯定地说,“《三字经》里有句话,‘昔孟母,择邻处’,看来,同桌能够选个优才生,也是一件幸事!” “古人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希望这也是你们俩应该达到的境界。”先生话锋一转,“我给你们破个例,我这‘静心书屋’的书籍,从今往后对你们俩开放。随着你们知识的日渐长进,我还会给你们开列一些必读的书目。” 春生做梦也没有想到,肃家的“静心书屋”,竟然成了他少年时代的第一个图书馆;先生陆续开列的书目,像《古文观止》《史记》等等,甚至影响了他的整个人生。 今年年初,春生升入二年级,学校新来了一位郑先生。面对日益增多的新生,肃先生本已感觉力不从心。于是,他便顺水推舟,很乐意地把算学部分的课程,全部移交给郑先生担任。 郑先生名叫郑为民,省立师范学校毕业。他是国民政府教育部门,公派到杜边村学堂的第一位先生。除了学生家长轮流派饭以外,他的薪水由政府每月按时开支。 郑先生是本县黄良镇东侧西湖村人。他不像肃先生那么严肃而寡言少语,也不像肃先生那么传统古板。 春秋两季,郑先生基本上就是那套深灰色的华达呢中山装,冬天再裹一件深青色的棉大衣,夏天多半是纯白色的短袖衬衫。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向右边偏分。整个装束打扮新潮、庄重,又十分得体。 郑先生虽然还未满三十,却微微有点驼背。两只特大的招风耳,凸显出他与众不同的鲜明特征。他双目有神,语言简洁、犀利,却又带着少许风趣。 和学生见面第一节课,郑先生并没有立刻进入正题,甚至连书本也未曾打开。 他给学生出了一道与课本毫不相干的测试题: 一条单行车道,甲、丙两车,从左、右两边相对而遇。中间有一孔窑洞可以避让,但里面却放着另一辆车“乙”。试问:如何挪动“甲乙丙”三辆车,才能使两边相遇的车各行其道? 甲…………(乙)…………丙 整堂课,学生都在埋头解题,郑先生既不询问每个人的结果,也不公布答案。下课时,只说了一句:“你们回家再试着挪动,看看怎样才能找出最合理的答案。” 第二节上课,郑先生一一审查了每个同学的答案,有先动“甲”的,有先动“乙”的,自然,也有先动“丙”的。只是有一点相同——绝大部分同学都找出了正确答案。 先生首先说:“看来同学们都很认真,也很努力。这说明你们的‘动手能力’都很强。” “下面我要问一个问题,要把三辆车挪到位,一共有几种方法?” 同学们交头接耳,面面相觑。过了片刻,肃海川站起来,首先开了口:“一共有三种方法。”先生继续问:“为什么?”肃海川答:“因为一共有甲、乙、丙三辆车,先动每一辆车,都会有一种新的走法。” “有一定道理。”先生接着再次启发,“谁能说说,还有没有其他的走法?” “还有一种走法。”这时候,冯春生站起来补充回答,“因为‘乙’既可以先往左走,也可以先往右走,这样就又多了一种走法。” “那么,最合理的方法,需要挪动几步呢?”先生接着又问。 “先走‘乙’,无论往左,或者往右,只需八步;先走‘甲’,或者先走‘丙’,都是九步。”冯春生继续回答。 “很好,肃海川和冯春生两位同学的‘分析综合能力’都不错。”先生最后又问,“我需要‘甲’先过去,哪位同学能够在黑板上把八步走的顺序默写出来?” 冯春生很从容地走到黑板前,写下了如下的八步走法: 第一步,“乙”出窑洞,向丙靠拢避让; 第二步,“甲”进窑洞避让; 第三步,“乙丙”向左移动避让; 第四步,“甲”离开窑洞,向右首先出局; 第五步,“丙”进窑洞避让; 第六步,“乙”向右移动避让; 第七步,“丙”出窑洞向左,出局; 第八步,“乙”进窑洞,回归原位。 接着,肃海川写了“丙”先过去的八个步骤。 郑先生说:“你们俩的‘记忆力’都很好啊。” 郑先生通过这么一道很简单的题目,摸清了学生的三大基础:“动手能力”“分析综合能力”,和“记忆力”。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个题目的测试,不仅激发了学生学习的兴趣,同时还在学生心目中,树立起对先生的信任和威望。 郑先生在学生家轮流吃派饭,自然有机会比较深入地接触每个人的家庭。加上他原本就是一个有心之人,又善于与他人交流沟通——且不说对每个家庭了如指掌,起码能够做到,对基本情况心中有数。 今年春夏之交的一天,轮到春生家给先生管饭。春生妈忙前忙后,一日三餐,变着花样,给先生烙油旋子锅盔,蒸凉皮,摊煎饼,很是热情。恰好春生爸冯守信此时没有进山,难得有机会陪郑先生吃饭聊天。 “你看咱春生这娃咋相?”冯守信开门见山。 “孺子可教。” “这话咋说?” 郑先生直截了当地说:“悟性高,又刻苦好学。实在很难得。” “现在的学生娃,还学不学斤两法,和打算盘?”刚刚谈了几句,冯守信就直奔主题。 “我问过肃先生,原来学堂里有这两门课程,也是为了方便农家子弟。”郑先生当然知道,冯守信跑山,是专门给人家进货和记账的。他自己擅长这一行,肯定也希望孩子能和他一样,把斤两法,和打算盘学得精通一些。可是,他又不得不向冯守信如实地解释,“现在教育部门规定的新教材,侧重于四则运算,没有安排这两门课程的内容。” “那孩子将来走向社会,离不开这些知识,又该咋办呢?” “你别愁,我和肃先生商量过了,等四则运算的基础打好了,我们把斤两法和珠算作为乡土教材,再给学生插进来。”郑先生最后交了底,冯守信心里踏实下来,再没言语。 其实,郑先生通过半年多的走访摸底,心里早有盘算——正因为是乡土教材,反而具有更大的灵活性——他完全可以根据每个学生接受知识的快慢,自主地实施因材施教。 下半年开学不久,当两位数的乘除法学到一定程度,郑先生就把肃海川、冯春生等几个自学能力较强的学生招呼到一起,开始给他们教“斤两法”。 第12章 特大雪灾,人狼对峙 今年的天气冷得早,雪也特别大。 立冬不到半个月,一场冷空气从西北方向杀来,立刻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先是小五台周围的峰顶被陆续染白。很快,山林、坡岭、沟壑——原本深绿的底色,自上而下被银色涂抹——一觉醒来,一幅山水雪景图的构架,赫然呈现在眼前。不到数日功夫,这支神奇的画笔,让田野、河川、果园、村庄、房屋,也都银装素裹,一股脑儿地改换成了冬天的容颜。 杜边村的城墙,被厚厚的积雪镶上银边,使方方正正、颜色深褐的城墙,棱角愈加分明。飞檐翘角的塔楼,经过皑皑白雪的装点,增加了扑朔迷离的色彩、于古朴典雅中带着一丝神秘。被银白雪毯托底的南北城门楼子,比往日更加伟岸雄奇。圆拱形的门洞,在银光四射的光影里,愈发地清秀、通透和明亮。 村头的两棵千年古柏,任凭风雪肆虐,岿然不动,高傲地挺立于天地之间。东马道和东城墙外,见证了人世几百年沧桑的两棵古槐,卧龙般伸展开的枝丫,被蜿蜒厚重的积雪覆盖,明暗相间,轮廓鲜明,显得格外苍劲挺拔。 最初几天,学生娃照常上课。孩子们在院子里,每天清理积雪,自然免不了滚雪球,打雪仗,跑跑跳跳,打打闹闹。很快,南庙戏楼前的广场上就堆起了高高的一个圆堆。接着,大家七手八脚,用铁锹把松软的积雪拍实,又铲又修,一个银白高大的雪人基本成型。有人拿来两个冻硬的柿子,给雪人安上一对红色的眼珠,再用染黑的麦秸段贴上轮廓圆润的睫毛;有人把几个包谷轴子捆在一起,给雪人装上鼻子;有人用墨汁把擦桌子的抹布染黑,给雪人镶上一个像弥勒佛一样喜笑颜开的嘴巴;最后剩下耳朵没有了材料,……忽然有人灵机一动,从墙角找到两个废弃的小泥炉子,从头的两边推塞进去,还真有那么点传神的味道。 先生告诉大家,虽然下雪天有点寒冷,咱们还是尽量多坚持几天,把挤出来的时间留给麦收忙假,多帮家里干点农活。 老天爷却并不理会这些。随着积雪的逐渐增厚,气温急剧下降。砚台里刚刚研好的墨汁即刻就结成冰块,写字的狼毫很快冻成了硬邦邦的铁笔。学生娃一个个都把泥炉子提到了学校——大多数人家自然烧不起木炭——有的点起了硬柴,有的燃起了包谷轴轴。教室里烟雾腾腾,一个个熏得鼻涕眼泪,咳嗽连天。看着这乌烟瘴气的场景,先生只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息乡民生活的艰辛,继续艰难地强忍和坚持着。 然而,情况还是比预想的要糟糕得多。面对猝不及防的雪灾,许多孩子的冬装,都是一次又一次地拆旧翻新——本来就不够厚实的陈旧棉絮,保暖性能越来越差。不少孩子头上没有棉帽,没有耳套;双手赤裸没有手套;脚下没有棉窝窝……没过多久,耳朵、脸蛋、手背起了冻疮。脚后跟裂开了口子,甚至渗出了鲜血。慢慢地,有人迟到,有人早退,有人剧烈地咳嗽,不得不请病假窝在家。眼看着教室里,一天比一天人少。接着,又有一场大雪接踵而来,先生迫不得已,只好宣布提前放了寒假。 第二场大雪铺天盖地,一个晚上足足积了有二尺多厚。连续几天的大雪,人们都出不了门,猫在家里,捂在热炕上,倒也舒坦。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杜边村却发生了一桩罕见的大灾祸——一觉醒来,城墙外养猪的十来户人家,无一例外地遭到了野狼的袭击。 早晨起来,积雪已经没过膝盖。春生拿起扫帚,狗儿舅操起一柄木锨,二人奋力合作,在雪地上豁开一条窄细的通道。春生领着小黑,踩着嘎嘣作响的积雪,回到家里。父亲正在后院猪圈门口,仔细查看血迹的走向,一直找到后墙东侧。厚厚的白雪地上,印着一滩血糊淋拉、已经冻成硬块的污渍。其余的痕迹全被积雪覆盖,猪和狼已经全无踪影。其实看和不看都是一样——最多只是确认了猪娃被狼吞噬这个残酷的事实——好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损失。 吃完早饭,进村的道路已被来往的人群趟开。春生领着小黑,急忙向学校走去。今天,先生给他布置了一个特殊任务——因为放假前要给每个学生发放寒假通知书,先生忙不过来,找了春生、海川几位成绩满分的同学,帮助填写成绩单上的考试分数和学生评语。 春生干完活,看到戏楼上的教室里有不少大人,已经把课桌搬开,在中间烧起一个火盆,围坐在一起议论纷纷。好奇心驱使他也迈步登上戏楼,坐在旁边,侧耳细听。 会议由四六叔韩大山召集,参加的人主要是昨晚被野狼袭击的受灾户,还有就是住在城外、后院围墙不高,有可能再次受害的人家。 会议开始前,人们聚在一起谝闲传。今天的话题,毫无例外地一致指向了“狼灾”——几十年以来的陈旧往事,甚至人老几辈前的陈糠烂谷子也被翻腾出来。 有人说,南头刘家太爷爷辈上,某年夏天,两口子为了躲避暑热,晚上拉了一张凉席,在打麦场铺上一层麦秸下凉,把自己半岁大的小婴儿夹在中间。谁知收麦累了一天的大人酣睡太死,半夜里,小孩竟然被野狼从中间“抽了蒜苔”。等到发现,两口子死命地急追上去,却被另外一只前来接应的野狼迎头截住。两口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被狼叼走,呼天抢地,最后连尸骨的一丝痕迹也未曾找到。这件事至今已经传了三四代人,“抽蒜苔”这个形象的比拟,竟然成了“狼吃娃”的代名词。 有人说,北头西场外的李家,也是夏天怕热,为了借点凉风,晚上开着厦房门睡觉。半夜里,野狼翻过院墙跳进院子,从炕上叼起睡在身边的女儿就往外跑。幸亏发现得及时,全家人翻身起床,一边齐声呐喊,一边拿着镢头、棍棒、斧子,把狼堵在了院子里。因为街门关着,野狼嘴里叼着娃儿,一时情急转不过身,只好丢下孩子,纵身一跃爬上院墙,仓皇逃命。女孩命大,只是脖子上被狼咬了一道血口,幸亏没有伤着动脉。最后创伤愈合,只留下一条小伤疤。从此以后,村里有人私下里给这个孩子取了个外号,叫做“狼不吃”。其实,这孩子的本名叫彩娥,人长得挺漂亮。后来嫁到一个知书达理的人家,吃穿不愁,公婆疼爱,丈夫贴心,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人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民谚可是真真实实地应验到了彩娥身上。 铁匠买道现身说法,讲了他自己小时候一段惊险的奇遇。一天,他赶着一头犍牛,一头母牛,还有一头正在吃奶的小牛犊,在石窖里放牧。三头牛沿着子午河自北向南,悠然自得地边吃边走。一开始他并没有注意,后来一转身,发现有一只灰色的野狼,一直紧跟着他们的脚步,两只贼溜溜的眼睛始终踅摸着小牛犊。牛犊走到左边,狼就跟到左边;牛犊躲到右边,狼又随了过去。因为大犍牛的两只弯弓型的犄角,粗壮得有点怕人——一般的牛,甚至强壮的小伙子,遇到它都要躲开绕行,何况一只狼,更不敢近身。小牛犊倒也十分聪明,当它发现野狼以后,始终不离开母亲身边半步,总是在母牛的肚皮底下钻来钻去,谨慎地躲着狼走。灰狼眼见着无从下手,又不甘心离开,始终不近不远地跟着,伺机寻找机会。铁匠说,那天,他和灰狼对峙了足足半个下午,一直提心吊胆地紧靠在大犍牛身旁。后来看到果园里有几个挑担子的人走过来,才敢大声呼唤“狼来了,狼来了。”等到大人们走上前来,大灰狼才夹着尾巴,慢慢腾腾地向山根上走去。 还有一个故事是关乎憨叔家的。憨叔和邋遢婶的第二个儿子,刚满周岁就不幸夭折。两口子找了一片炕席随便卷把了一下,托人夹到村南的死娃沟里埋掉。受托的人心想,不就是一个死孩子嘛,所以没有十分经心,随便挖了个坑,草草掩埋了事。谁知道覆土太浅,很快就被野狼刨出来啃咬。有人从旁路过,看到了几只狼争抢撕裂的惨像。这件事随后瞒着憨叔两口子在村里传开,成了村民心灵上多年挥之不去的阴影。 还有一个和狼有关的,就是四六叔韩大山十七岁勇斗野狼的故事。大家都希望四六叔再次现身说法,重新描绘一遍。大山说,这事我已经不知说了多少遍,在坐的恐怕没有一个不清楚的。过程就不必重复了。我早就说过,其实,那是我运气好,命大,遇上了一只半大的小狼。如果是一个成年的野狼,不管是公是母,我可能早就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 最后,同三爷开腔,有声有色地讲述了一个颇具传奇色彩,而又富有诗意的故事。 一个风雪交加的冬日,国军一个军需士官,押着一辆带雨棚的中型卡车,在内蒙草原的雪地上,艰难地向北行驶。此行的目的地,是给一个兵站运送给养。中途,汽车后轮陷进了一个约有半米深的雪坑。两个荷枪押运的士兵,一位请来带路的当地牧民,还有士官本人,一起下来推车。尽管发动机开足了最大马力,推车人使尽了全身力气,汽车后轮还是只在原地打滑,怎么做也前进不了半步。 正在他们一筹莫展的当儿,忽然有三只野狼围了过来。眼看着狼越走越近,四个人赶忙爬上卡车,关上了车后门。其实狼早就闻到了车上腊肉的味道,头狼的爪子已经攀到了卡车后沿的木板。两个战士立即拉开枪栓,军士长也把手枪的子弹上了膛。听到拉枪栓的声音,头狼后退了一步,战士已经端起长枪瞄准,准备射击,带路的牧民赶忙制止。 “千万不能轻举妄动。”牧民说:“只要枪一响,很快就会招来狼群的报复。如果有六七只野狼一起扑过来,我们的汽车轮胎很快就会被狼咬穿。困在雪地里走不了,任你有多少子弹也无济于事,十有八九会被野狼撕成碎片。就算不被狼吃掉,也会被活活冻死在草原上。” “那怎么办?”军士长问。 “把车上的肉扔一部分下去喂狼,也许会给我们留一条活路。” 军士长犹豫了片刻,决定采纳牧民的意见。没等三只狼啃完扔下去的腊肉,车子后面又围过来三只野狼。 “怎么办?”军士长问。 “接着喂。”牧民说:“反正也脱不了身。耗在这里,反而更加危险。还不如碰碰运气。” 第二批腊肉随即又扔了下去,狼吃完了,但是,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几个人头皮发麻,心里发毛,简单商量了一下,干脆把剩下的几块肉都扔了出去,好坏就看最后这一锤子买卖。 六只野狼大啃大嚼,不一会儿,所有的肉被吃得一干二净。凭着狼的敏锐嗅觉,它们一定知道车厢里已经空空如也。再说,这么多肉喂下去,虽然不敢说完全填饱了肚子,但是肯定度过了大雪带来的饥荒。 狼群开始撤退,而且很快出现了奇迹。不大工夫,在领头大公狼的带领下,狼群陆陆续续从周围的林子里,衔来一根根干树枝,向搁浅的卡车跑了过来。接着,有的狼开始钻到车轮底下往外扒雪,有的在扒开的雪坑里垫树枝。见此情景,军士长激动地喊司机发动汽车。前后挪动了几个来回,汽车的后轮终于冲出了已经陷得很深的大坑。车上的人向狼群招招手,汽车很快驶向前方的大道。几位军人竖起大拇指,不断地赞颂牧民聪明绝顶的智慧,终于让他们死里逃生。 故事讲到这儿,坐在一旁侧耳静听的春生忽然插了话:“三爷,您讲的这个故事,不就是说‘狼有推车之仁’吗?” 三爷盯着春生:“你这话是个啥意思?” 春生说:“我看过《增广贤文》上有一句话,叫做‘马有垂缰之义,狗有湿草之恩。’我问过郑先生,先生告诉我,这两句话包含了两个动人的故事。”接下来,春生就把郑先生讲的故事复述了一遍。 第一个故事是说,一位大将军在一次战役中,因队伍被敌军冲散,他只身骑马奔驰。不小心马失前蹄,他被摔进一个山涧,因为崖壁陡峭,怎么折腾也爬不上来,他的战马急得围着山涧团团转。后来,聪明的战马忽然灵机一动,两只前蹄跪倒在地,把缰绳垂入山涧。将军死死抓住缰绳,在马的奋力协助下,终于爬上崖壁,摆脱了生命危机。 另一个故事说的是,古代有一位名人雅士,外出与诗友聚会。他因贪杯大醉而归,回家路上,竟醉卧在路边一片草地上酣睡过去。碰巧山林失火,快要烧到他的身边,他却浑然不知。跟随他的爱犬拉他不动,情急之中,急忙跳进附近的水沟里,让自己的毛皮沾上河水,然后再跑回来,把主人身边的干草打湿。如此反复数次,主人才免于被大火吞噬。 春生复述完马和狗的故事,对三爷说:“书上讲的‘马有垂缰之义,狗有湿草之恩’;您讲的故事,正好可以给《增广贤文》再补充一条新的内容——‘狼有推车之仁’。” “学生娃不简单,你的书没有白读。”三爷对春生竖起大拇指,“看来马、狗、狼,这些牲畜、野兽都懂得知恩图报,它们有时候也通人性啊。” “三爷,说了半天,你那个狼的故事,究竟是你亲眼看见的,还是你自己谝闲传编出来的?”有人对三爷所讲内容的可信度提出了怀疑。 三爷既没有说他亲眼所见,也没有说自己乱编:“车上的那个军需士官,后来当了我的排长,我是亲耳听他说的。不信,你可以找我的排长去问。” 故事讲完了,大山开始统计昨晚狼灾的损失情况。村外养猪的人家,有八户小猪崽被叼;三户大猪被狼咬死,但因院墙高没有被狼拖走,屠宰后肉还可以上集去卖,或者腌制后过年再吃。损失最大的是东门外大槐树下的冷八爷——他家的一头半大架子猪被狼整个地拖走了——如果猪还在的话,加点精料催上两三个月,杀了卖肉,起码可以保证全家人度过明年的春荒。 接着,大山布置晚上的驱狼行动:“从今儿晚起,在坐的各户都把眼睛瞪大了,不要再想着蒙头在热炕上酣睡。每户都在后院猪圈附近点一堆火,大家都知道狼是怕火的。铜锣、大鼓、脸盆,隔一阵子弄出点动静。镢头、磨杠、长把斧头、挑麦个子的钢叉,这些能操到手的家什,随时放在身边。咱村的两杆土火铳长枪,我这里放一杆,另一杆交给兴元——兴元记住,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开枪。即便要放,也不要直接对着野狼,只能朝天上打,把狼吓走就行。” 村里这么多户人家,只有冷八爷家的损失最大,他的心里无论如何也难以平衡。一边往家走,他就一边琢磨着新的套路。等到走进家门,他已经有了主意。 八爷多年进山,从山民那里学到了一手绝活——平时,他经常在山沟里人迹罕至的地方下个小套,常常会套住一只野兔、一只山鸡,或者黄鼠狼什么的。运气好的时候,甚至还套住过小狐狸。今天,他做了一个特大号的铁夹子,另一端用粗铁链子拴在猪圈旁的一颗椿树上。晚上,他并没有遵照大山的叮嘱在院墙外点火,更没有用铜盆之类的东西搞出什么响动。他只在身边放了一把防身的钢叉,然后坐在被窝里,在窗户纸上抠开一个小洞,偷偷地观察外面的动静。 一连好几天,又是敲锣,又是点火,狼群似乎没有了动静。一天后半夜,巡夜的青壮年因为连续熬夜,身子困倦、精神也开始懈怠。在大雪天饿了半个多月的野狼,还是忍不住又一次进了村。大山提着铜锣一阵吆喝,各家又陆续点起火堆,狼群并未敢贸然近前。然而,待到鸡叫黎明时分,杜边村还是爆出了一个大冷门——冷八爷用大铁夹子套住了一只大母狼。 “冷八爷,看你个冷怂,又干了一件愣事。”大山走到八爷猪圈的院墙边,和被套在铁链子一端的野狼对视了一瞥。只见那只狼的眼神里充满了焦躁、愤怒、仇恨,还有绝望……,看见大山来到面前,似乎又闪现出一丝求救和期盼的目光。他随口对冷八爷说,“你不但套了只母狼,而且还怀着狼娃子,你看看它那鼓起来的肚子。” 八爷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很得意地对大山显摆起来:“你看我的手艺咋样?” 大山直接给他泼了一瓢冷水:“手艺咋样?还不知道是福是祸呢!”边说边往东马道去找同三爷和兴元。 别看冷八爷没什么文化,可是要论算计个人利益得失的来回账,他却是溜溜的贼精。他丢了一头半大架子猪,但他却发挥自己的特长,套回来一只怀崽的母狼。杀掉野狼,狼皮的价钱肯定比猪皮贵得多;人说“挂羊头,卖狗肉”,既然狗肉能吃也能卖,想必狼肉也应该差不多——拿狼肉冒充狗肉到集上去卖,一般人也许看不出破绽来——就算卖不掉,把狼肉用盐腌起来,除了过年享用,说不定一家人半年也不会缺少荤腥油水。这样来回一算,绝对净赚不赔。 心里想清楚了,他就向萧老坟走去。 “我套了一只野狼,你手艺好,去帮我宰杀吧。老规矩,头蹄下水全部归你。”他很慷慨地对汉臣老汉说。 没想到,汉臣老汉直接就把他怼了回去:“杀猪宰羊,那是我的本分;杀牛、宰马,那是我给人家帮忙——但是我只杀老死、病死的牲口,绝不宰杀拉犁的活牛,和拉车的骡子马,因为它们是人的帮手和朋友;有时候我也杀狗,但只杀野狗、疯狗和咬人的恶狗,对家养的看门狗我从来不动刀子;至于宰杀野狼的事,我可从来没有干过。” “如果头蹄下水你嫌少,我再给你加一条狼腿。”八爷像做买卖一样,和汉臣老汉讨价还价。 “这不是肉多肉少的问题。你没听说过吗,‘杀牛的来生变牛’,我这双手,今生今世还得给自己积点阴德。”汉臣老汉的口气更加没得商量,“何况你套的还是一只怀崽的母狼,我就更不能下手去杀生害命。再说,如果因为这件事引来狼群的报复,我孤零零地住在这村外,一家人还能再安生吗?” 冷八爷碰了钉子,自己也没了辄,只好闷头走回家去再做打算。整整一个白天,零零散散地有几只狼,在村子周围的雪地里来回踅摸,并没有闹出多大的动静。八爷也在绞尽脑汁,算计着自己心中的小九九。 这天夜晚,显然与往日不同。从黄昏起,整个村子都弥漫着异常恐怖的、野狼嚎叫的声音。到了后半夜,无论怎样敲锣、打鼓、烧火,甚至断断续续放了十几响火铳子——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十几只狼,一齐围堵到八爷家的后墙外围,摆开了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这时候,八爷心里才开始有点发慌,赶忙找到大山和兴元,问怎么办——其实,大山对此早有预料——他和兴元一直拿着火铳,在八爷家的前院烤火。 面对心急火燎的八爷,大山很干脆地说:“赶紧把母狼放掉,保你无事。” “那我的损失咋办?” “自己担着。” “村里能不能从公益急救款里给我补点?”已经火烧眉毛了,八爷还在想着如何讨点便宜。 “不可能。”大山心里说,你想得美,“损失又不是你一家。而且这是天灾,你去求老天爷吧。” 到了这一步,冷八爷再也无可奈何,答应放狼。大山领着兴元,和八爷一起来到后院猪圈旁。他双手勒紧套狼的铁链子,让兴元用一个破麻袋捂住母狼的眼睛,把狼头死死摁在地上,然后让八爷卸下套在狼腿上的铁环。三人齐声大喊“走”,猛然向前一推,母狼撒腿向狼群狂奔而去。 人和狼各让一步,终于化解了这场冲突。此后连续多年,竟相安无事。 冬日里夜长昼短,又没有太重的农活,一般的家庭都把一日三餐减为一天两顿。吃过早饭,兴元从隔壁走过来,和同三爷一起铡谷草。他的媳妇桂兰收拾完锅灶碗筷,也拿着一只鞋底子走到铡草房,一边穿针抽着绳子纳鞋,一边和三爷、兴元,一搭没有一搭地乱扯着闲话。 三爷祖上在这杜边村,算得上一个中等偏上的人家。几代书香,有房有地,吃喝不愁。唯一的缺憾就是人丁不旺,到了三爷这一代,又是一个单传。父亲去世时,给他留下一院庄子,二十多亩坡地。第一个媳妇临走丢下一个儿子,只怪他自己没有看管好,娃一场高烧变成了哑巴。后来的这个媳妇,是他亲眼看着挑的,论本事、长相、人品,除了财东大户人家,村里目前还没有哪个能够与之相比。美中不足的是,婚后连续两胎,居然都是女娃。现如今已经年过四十,如果再生不出一个儿子,三爷家的缺憾,眼看着就要成为终生的遗恨。 三爷家只有他和哑巴两个劳力。二十多亩地,外加一头犍牛,自个儿很难顾乱过来。兴元家到现在还没置买耕地,除了跑山,也没有别的农活可干。于是,麦秋两料,收割播种,他都过来给三爷帮忙。三爷为人厚道,他自然不会白占兴元的便宜。但他又不能把兴元当成长工、短工来使唤。三爷私下里留心作了一本帐,把兴元干活的工时记得清清楚楚。两季收获后拿给兴元的粮食,绝对不会少于市面上雇工的数额。兴元多次推托,三爷一再坚持——亲兄弟,明算账嘛——他们之间一直维持着这种微妙的“不主不仆、似帮似雇”的模糊关系。至于平时晒土垫圈,起茅子拉土,割草放牛,夜里给牲口添料,诸如此类的杂活,多数都由哑巴扛着。唯有铡草这活,三爷从来不让哑巴沾手——只因哑巴耳聋,很难配合默契——一旦失手,造成闫云那样被铡断手腕的惨剧,那种后果谁也承受不起。 “三爷,我看三婆的肚子又鼓起来了,恭喜你啊!”桂兰首先挑起了话头。 “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先别忙着恭喜。”桂兰的话题,正好戳到了三爷的痛处,其实他一直在为这件事情揪心呢,“你们也都听说过,十七十八,搽粉戴花;二十七八,正生娃娃;三十七八,婆婆妈妈;五十年头,努个麦猴。我这女人已经年过四十,再不生,就真的像那快要干涸的水塘了。现如今,她这最后一努,还不知道是个啥货呢。”——关中人所说的“努”,大概就是使劲往外“挤”的意思吧。 “可别乱说,三婆还不到怀干的年龄呢。”桂兰接着三爷的话茬,“我看三婆肚子尖尖的,一到我们家就踅摸着要吃酸浆水。人说‘酸儿辣女’,这次十有八九是个男娃。” “别尽拣好的说给我听。十有八九?我不就担心剩下的那个‘一二’嘛。”三爷说得对,不到孩子落地,他的心里永远也踏实不下来。 三爷重男轻女,重得有点痴,重得有点傻。 对门的春生刚从东原上回来,依然穿着开裆裤子。他一看见春生那活泼可爱的样子,就大声喊:“快跑过来,叫爷摸摸你的小牛牛。”春生蹦蹦跳跳地跑到他的身边,他的手就伸进娃的裤裆,摸完了还要把手放到嘴上来一个亲吻。 逗完了孩子,他就把春生扛在自己的肩膀上骑马脖儿。旁边有人问他:“你不怕这孩子尿到你的脖子上?” 他很自信地说:“这娃乖,不会。”随即又补上一句,“即便尿到脖子上,也没关系。童子尿嘛,还能入药呢!真能尿上一泡,说不定我还能够沾上点喜运呢。” 有一次,春生刚刚在大澡盆里洗完身子。他一看这娃白白净净,浑身胖乎乎的,连胳膊都像一节白嫩的莲藕。他忽然心血来潮,竟然把娃举过头顶,用自己的嘴巴含着小牛牛,有滋有味地品咋起来。 别人都笑他是“童子痴”,“童子疯”。他说男孩的小玩意儿是生命之源,生命之根。并且反过来讥讽别人:“你们懂得什么?我这是对生命的敬畏,是一种信仰。这就叫做‘生命崇拜’,‘生殖崇拜’!”在场的人越发地觉得他真的有点疯癫了。 整个腊月,冷空气一场接着一场。厚厚的积雪,冰冻三尺的大地,怒吼的北风,阴晴无常的天气,……这一切,都逼迫着人们,不得不改变往日的生活习性和作息规律。从第一场初雪冰冻开始,家家户户都把水舀干,腾空了水缸——为的是防止水缸被坚冰冻裂。无论人和牲畜的饮水,都是随用随到井里去打。井台被冻上一圈厚厚的坚冰,不得不垫上一层草帘子——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滑倒跌跤,甚至还有可能掉到井里去。艳阳高照的晴天,瓦檐上晶莹剔透的冰凌子,一点一点缓慢地滴着融化了的雪水。待到黄昏时分,水滴又再度凝结,使冰凌慢慢加长……直至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而断裂,咔嚓一声掉在地上,然后再从头开始。房檐上的麻雀不像往日那样四处飞翔觅食,而是一群一群地聚集到厅堂里,伺机啄吃各种谷物米食。主人轰走又来,来了又轰。古槐上的乌鸦,站在担笼般大小的圆形窝巢边,时不时地抖抖羽毛上的飞雪,发出嘎嘎几声饥饿的哀嚎。 风停无雪的清晨,兴元和三爷照例起个鸡啼大早,趁着土路和麦田还在硬邦邦的时候,把几个月积攒下来、已经沤熟了的厩肥运到田里。哑巴紧跟着牛车来回装卸。三爷一边刨着粪,一边和背着担笼、手拿粪叉,勤谨早起拾粪的乡邻打个招呼,或者接火抽上一锅旱烟。待到太阳当空,地面泥泞软滑,拉车送粪的人们收工洗脸,回家喝上一碗热腾腾的稀粥,用浆水菜就着杂面馍填饱肚子,再度躺回热炕上歇晌,享受劳碌后的惬意。 春节临近,家家户户忙着准备年货,免不了也要扫扫墙灰,糊糊遮棚,最简单的也要换换窗纸。手巧的姑娘再给新窗纸贴上窗花,给屋里增添一些光鲜亮丽的色彩和气氛。 新年一过,出了嫁的姑娘讲究给娘家父母送油包子——其实就是在面粉里拌上清油,加进咸盐调和做馅儿,包成两头尖尖、中间鼓肚的油角——这种习俗寓意的是“孝敬父母”。过了破五,娘家人回门,舅舅要给外甥送灯笼——一直送到外甥过了十五岁为止——除了表示红红火火,其中也寓意着“长辈爱幼”的含义。 对这种多年沉淀下来的习俗,人们有个说法:“腊月里窗花正月里灯”。 今年雪大、天冷,出不了门。同三爷心里一高兴,事先准备好红纸、笔墨、颜料、竹篾,而且特意让木匠做了三对六角形的长灯笼木架,买了几尺大红的绸纱。一切准备就绪,他把合铺的四个姑娘招呼到自己家里,大白天也让她们把炕烧热,开始紧张地忙碌起来。 姑娘们在灵灵的带领下,有的选样,有的叠纸,有的研磨,有的调配颜料。她们还特意把春生也招呼过来,帮助他们描图、写字。 春生书包里背着两本书。忙碌之余,一边翻着字典,一边埋头看他喜欢的书。 窗花对于姑娘们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没过几天,一套套精美的红纸窗花已经展现在眼前。年年有余,五谷丰登,二龙戏珠,喜上眉梢,平安是福,……灵灵心里一高兴,不由自主地哼起一首她喜爱的小调儿: 腊月窗花正月里灯, 咱俩定下那山海盟, 忽然间一阵大风起, 棒打那鸳鸯各西东。 …… “春生,啥书让你看的那么着迷?”灵灵问。 春生抬起头,看着灵姐:“都是些鬼狐故事。” 灵姐说:“能不能也讲给我们听听?” “我讲没有问题,只要你们不害怕。”春生看着她们一致点头,先试着讲了一个《狐狸精知恩图报》的故事: 一个雷电交加的日子,一只狐狸跳到小儿王太常的床上。他以为是一只大猫,并没有在意。待到雨过天晴,“猫”走了。他才发现是一只狐狸,心中不免有点恐怖。他哥却说,狐狸精来家躲避雷霆,你一定大贵。果然,王太常少年中了进士,此后一路顺风,从知县一直做到监察御史。 王太常成家后,生了一个儿子叫元丰,是个傻子。长大后一直找不下媳妇。正当他为此发愁时,一位老太太带着自己美若天仙的女儿小翠来到王家,声称愿意嫁给元丰。王家求之不得,立即答应了此事——其实小翠,就是那个狐狸精的女儿。她是变换身份到王家来,代替母亲报恩的。王家人肉眼凡胎,当然看不破其中的玄机。 王太常为官清廉,却屡遭邻居王给谏的暗算。每次都是小翠设计帮他化解了危难,可王给谏并不就此罢手。一日,小翠叫元丰戴上龙冠,穿上龙袍,故意在王给谏家门口晃荡。王给谏遂以谋反罪把元丰告到朝廷。当皇帝亲审此案时,皇冠龙袍全都变成高粱秸子和破包袱皮。皇帝眼见元丰是个傻子,当即判处王给谏诬告之罪,充军云南。 一日,小翠和元丰一起洗澡,她用被子把元丰蒙在盛满热水的大水瓮里。元丰一时晕了过去,人们都以为他被闷死了。哪知当元丰在床上缓过气来,竟然和正常人一模一样,再也不痴不傻了。 元丰的病好了,小翠对元丰说,我们只有五年的缘分,我该走了。元丰一再挽留,小翠如实相告,说自己到死也不会生育。你还是另娶一房,既能给你们王家传宗接代,又能侍奉公婆。如果你实在丢不下我,你可以两头关照。 元丰答应了小翠的要求,娶了钟家的小姐。大婚之日,元丰看到新娘子长得和小翠竟然一模一样。当他再去寻找小翠时,发现她已经悄然离去。这时候他才恍然大悟…… “故事讲完了,你们猜猜,新娘子为啥和小翠长得一模一样?”春生看着几位姐姐,提出一个关键的问题。 “小翠是狐狸精,是她把新娘子变成自己的样子。”有人这样说。 “难道她娘家人看不出女儿的变化吗?” 灵灵忽闪着两只大眼睛,歪着头回答:“小翠早就知道元丰要娶钟家的小姐,所以在她进王家门的第一天,就把自己变成钟家姑娘的模样。” “还是灵姐聪明,你想的和元丰一样。”春生对大家说。 接下来,春生每天讲一个鬼狐的故事:《善良之鬼借尸还阳》《大孝子阴曹地府告状》《披着画皮的恶鬼》……四个姐姐听得有滋有味,有时也会毛骨悚然。但一致觉得,即便是鬼狐,善良的总归还是比凶恶的要多。 糊灯笼先易后难。大家摆开了竹篾,细铁丝、木底、钳子、钻头,开始编扎灯笼骨架,然后再糊上各种颜色的灯笼面纸。忙活的同时,姑娘们嘻嘻哈哈,不约而同地唱起了从小就跟着哥哥姐姐们唱了多少年的《灯笼歌》: 灯笼咧,跌价咧, 他舅给娃买下(hǎ)咧, 娃把灯笼咔嚓咧, 他舅把钱白花咧。 …… 成品完成,最精致的还是六只木架的六角宫灯。个头细长,胖瘦适中。上头六个翘角,悬挂六根红黄相间的垂穗。正面分别写着“福”“禄”“寿”“喜”“安”“康”六个大字。侧面分别画着侍女图、生肖图、孝子图、胖娃娃、梅兰竹菊各类花草,或者广为流传的各种民间故事。色彩艳丽,搭配协调。构思布局,基本上都是灵灵出的主意,然后再交给同三爷审定。 三爷仔仔细细欣赏完六盏宫灯,高兴地说:“六角、六棱、六穗、六字画——红红火火,六六大顺!” “你们五个娃娃心灵手巧。今年,咱们的窗花、灯笼,肯定在东马道夺了魁。等到过年时,三爷再给你们打赏。”接着,他又把六盏宫灯的用途作了分配,“对门守信家有年逾八旬的太婆,有正在读书上进的春生,这一老一少,送‘寿’、‘禄’两盏灯;兴元、桂兰正当青壮年纪,一切尚在开拓,送‘福’、‘安’两盏宫灯;剩下‘喜’、‘康’两盏灯留给我家……” 灵灵接过话头:“祝三爷三婆‘喜’得贵子,母子‘康’健。” 三爷领着五个孩子,齐声高喊:“预祝我们,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邻居老少平平安安!” 临近年根,人们在寒冷的日子里,把火炕烧得热热火火,静静地等待除夕交子时刻的到来,期盼着今冬的瑞雪,能够照出下一个丰收的年景。 第13章 进山换粮,三爷艳史 庄稼人的胃,一年到头都是跟着季节转。 夏收割麦是他们最兴奋、最惬意的时候。每天起早贪黑:太阳尚未露头就已经到了地里,太阳落山还没有收工。饭送到地里,水送到田头,几乎是没日没夜地连轴转。腰弯得像断了筋似的,也没有功夫停下来歇一歇,伸一伸。这时候新麦子已经成熟,锅盔、捞面、凉皮、煎饼……一日四餐,连瓦罐里解渴的汤水,也是稀溜溜、清凉凉的麦仁。真真正正地做到了“甩开膀子干活,放开肚皮吃饭”——这就是农人们所说的,“麦子熟,盼开镰,跟着碌碡过个年”。 麦捆子上了场,开始赶碌碡扬场,翻地秋播。农活松缓下来,心理压力也随之解除。架上的黄瓜、豆角、茄子;地里的冬瓜、南瓜、笋瓜;土里的红薯、洋芋、萝卜……相继成熟。这个时候,最能考验当家女人的品位和持家能力——馋嘴随性的婆娘,白面细粮,日日花样翻新,等不到年底就断了顿,甚至连一顿像样的年饺子也端不上饭桌;那些精明会持家的媳妇,懂得瓜菜代粮,粗细搭配。忙时多吃,闲时少吃。给下力气的男人多捞干的,给不下地的闲人多喝稀的。精打细算,细水长流,至少能够撑持到年底。 冬季夜长日短。除了少数男壮劳力,在最必要时送粪、挑土、偶尔外出打打零工,多数人猫在家里,捂在炕上,许多家庭都维持着每日两餐。这个季节最具特殊意义的是旧历新年——其实对多数家庭来说,这个“年”,远远比不上跟着碾场“碌碡”过的那个收麦子的“年”——旧历年对许多家庭来说,往往只具有一种象征性意义。很多人家与其说是喜庆过年,不如说是熬日子“过关” 到了二三月,青黄不接。不过这时候,大地复苏,万物竞发。麦子地里的荠菜、麦皮儿、辣辣菜;河边的水芹菜、折耳根;田埂上的白蒿、蒲公英;野地里的蔓菁、蚂蚱菜;塄坎儿上的野枸杞尖;河滩里的苜蓿嫩芽;山坡上的野韭菜、野蒜头;树上的香椿芽、洋槐花、榆钱……,凡是能够煮熟、无毒性,甚至一些带苦味的野菜,用清水拔凉,都可以下锅入口。 然而这一切替代品,仍然离不开粮食的搭配。就算煮一锅稀溜拌汤,你总得掺上几把小米、玉米糁子;即使蒸一甑篦菜团子“麦饭”,也必须掺上一些面粉主粮——哪怕是荞麦面、高粱面、糜子面等——只有这样,它才能够粘合成团。 一九四五年三月初,刚刚过了惊蛰,还没等到农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杜边村的村民,就开始忙着进山筹粮,应对今年的春荒。说是筹粮,其实并不是用钱去买,而是用粮食去换——用麦子换粗粮——“以细换粗”,这不是脑子有毛病吧?当然不是。 农民们算过一笔账:一斤白面,擀成面条,或烙成锅盔,一个壮汉也许一顿饭就咥光了;但如果是一斤小米或者一斤包谷糁子,熬一锅粥,再加点野菜瓜豆,基本上够一大家子人吃上一顿。显而易见,粗粮耐吃,这是其一。细粮价格高,粗粮价格低,按常规等价交换,一斤麦子肯定不止换一斤杂粮。以少换多,这是其二。还有,山里人粮食宽裕,可以先赊欠,待到麦子收割后再还。先赊后还,打个时间差,这是其三。 有这三大好处,加上互通有无,等价交换,双方都有利可图。所以这种“换粮”的交易,便成了杜边村和山民之间多年以来的常规贸易。 今年换粮的地点,仍然是多年的老主顾——子午峪深处的红树沟。要去的人,涵盖了杜边村几乎所有缺粮的农户,浩浩荡荡一支队伍,足有四十多人。带队的仍然是四六叔韩大山,冯守信负责写契约,保长王暮囊作担保人。 依照惯例,这支队伍在韩大山的带领下,在村南千年古柏树下,给社公爷焚香、磕头、行三拜之礼,而后向山里进发。 队伍行至九里坪,大山招呼大家停下来歇脚、抽烟、喝水。人们围坐在核桃树下的大石头上各行自便。 从村里出来,郝兴元的脑子里还一直装着社公爷。他凑近冯守信,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守信叔,咱们每逢大事出门,都要在村头祭拜社公爷。你能不能给我们讲讲,社公爷到底是个啥样的神仙?” “社公爷也叫‘后稷爷’,他既是神仙,也是人。他的本名叫姬弃。‘后稷’,是舜帝赐给他的封号,相当于现在民国政府的农业部长。”听到守信讲社公爷的故事,许多人都凑上前来。 “后稷的出身很尊贵,也很传奇。他是中华民族始祖黄帝的玄孙,帝喾(kù)的嫡长子。一日,他母亲去野外踏青,看见一个巨人的脚印,非常兴奋好奇,便把自己的脚踩进去。谁知回到家竟然觉得怀了孕,期满生下一子,以为是不祥之兆。为辟邪,她把孩子丢弃在小巷子里,奇怪的是,牛马过路均避而不踩不踏;第二次想抛弃到山林里去,却因人多而未能如愿;第三次弃到冰河上,竟有大鹏鸟以飞翼遮盖在孩子身上。三次弃而不能,母亲心想,一定有神灵护佑,于是就把这孩子抱回家养育成人。有了三次抛弃的传奇,母亲干脆给孩子取名为‘弃’。” “后人尊他为神,他究竟有啥超人的能耐?”在坐的有人提出疑问。 守信继续侃侃而谈:“后稷一生有三大功勋。第一,他发明并教会农民实施畎(quǎn)亩法。通俗地说,就是高田种沟不种垄,利于抗旱保墒;低田种垄不种沟,利于排水防涝。第二,在历史上,他第一个提出建立粮食储备制度,以丰补歉,放粮救饥。第三,大灾之年,他对农民实施种子补偿制度——具体地说,就是遇到特大灾害,颗粒无收,他把国家粮库的种子,无偿赐给农民,保障了农耕经济的正常发展。” “几千年前能够有这样的智慧和远见,你们说他是不是神仙?”守信抽了一口烟,作了最后的归纳,“他在世时掌管农业,使百姓安居乐业;他死后,世代农民都尊他为稷神、农神、耕神、谷神。我们周围的不少村子,都在显著位置供奉社公爷石像,有的地方还建了教稼台,后稷祠等,纪念这位功在千秋的神灵。” “哪现在这位神还灵不灵?”有人再次提出新的问题。 “灵不灵,你先说说他管农业的三大措施还管不管用?”守信反问了一句,“只要他管理农业的一整套施政纲领还管用,那就表明这尊神仍然是灵验的。” …… “就说咱们村社公爷那件神奇的事吧。”说话之间,同三爷忽然插了进来:“河南兵围困西安城那年,他们派了一队人把守子午峪口。当时有一个排,住在咱村古柏树西侧的南场里。那些没有教养的河南兵,随便在社公爷石像周围拉屎、尿尿。南头李家老太爷好心过去劝说,这些兵娃子不但不听,还把老爷子关在他们的屋子里。更可恶的是,他们为了显摆自己力气大、有功夫,竟然把社公爷石像推翻在地。没过多久,本来艳阳高照的大晴天,忽然一阵龙卷风,首先掀翻了兵营的房盖子。接着乌云滚滚,瓢泼大白雨劈头盖脸砸下来。随之咔嚓一声闷雷,把看守老太爷的班长劈死在屋子正中间。李家老太爷当时紧挨在这个班长身边,却毫发无损。见此情景,这群当兵的才慌了神。赶忙按照老爷子的指点,立刻用粗杠子粗绳,先把社公爷石像扶正。然后打来两桶井水,从上到下仔细地冲刷洗涤,再把周围的粪便打扫清理干净。末了,在他们排长的带领下,跪在社公爷面前烧香磕头。不久前还耀武扬威的这帮兵痞,此时一个个趴在地上,脑袋像鸡啄米似的,嘴里还不断重复着‘神仙饶命’、‘神仙饶命’。做完这一系列功课之后,头顶上乌云散去,太阳又露出了笑脸。这件事在咱村传了几十年。谁要是不信,可以去问年纪大的任何一位老人。” 同三爷的故事,让许多人听得瞠目结舌。 红树沟也叫红薯沟。它是终南山深处的一个小坝子——确切地说,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洼地。一条清澈的小河,自秦岭分水岭一路蜿蜒向北,穿过坝子,最终汇入渭河。也许是这里盛产红薯,或者是这里的地形像一个硕大的红薯,抑或是人们把红薯念转了音、写错了字——把“薯”变成了“树”——总而言之,这些细节已经无从考证。 村子坐落在向阳的北坡上。东西略微偏北的一条小街,铺在地上的青石板光滑发亮,向人们诉说着它那久远的年代,和曾经的沧桑。两排二层阁楼的房子——木柱、木门、木窗、木墙、木地板、木家具,直至用几块薄石片镇压着的木房顶——再突出不过地彰显了它的建筑风格和地域特征。村子里约莫五六十户人家,大多数集中在这条临河的街上。 红树沟地势较高,盛夏季节并不那么酷热;又因为四面环山,冷空气无法长驱直入,数九腊月也并不像人们想象那么严寒。 地处深山,交通不便。然而人少地多,资源丰富,反而为当地村民提供了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大旱之年,河川里有收成;水涝多雨的年份,又将就了山坡上的庄稼。农民们也摸透了作物的习性,洼地里,种植包谷、高粱之类耐涝的高杆作物。坡地山梁,种植谷子、糜子、莜麦、荞麦等耐旱的品种。三两年轮作一次,薄地也歇成了好地。就算是广种薄收也无所谓,反正山坡上有的是可耕土地。从春天化冻开始,在山坡上随便挖个坑,撒上种子,瓜菜豆类一茬接一茬地往上冒;到山野里随便转转,野菜野果顺手拈来,野味山珍唾手可得。世世代代在此生存繁衍的农民,除了交通信息闭塞以外,绝无饿肚子的烦恼和忧愁。唯一缺憾的是,这一带的气候土壤,不太适合小麦生长,所以,对于当地村民来说,细粮就成了稀缺紧俏之物。 大约半后晌,杜边村一行人来到了红树沟。和保长接上头以后,红树沟的村民,很快把事先装在小口袋里的粮食样品,一溜串儿地摆在街道两旁,供来人挑选、议价。如果双方意向接近,就到各家各户去看现货。晚上也就顺便歇在主人家里——其实,大多数人都是多年交易的老主顾——有的甚至像走亲访友一样地亲热和随意。 王暮囊、韩大山、冯守信三位是主事人,顺理成章,他们被红树沟的牛保长领到自己家里。 牛保长,本名牛元刚,红树沟的小财主。除了上百亩河川、山坡地,还有半坡果园,一坡山林。院里摆放着两挂大轱辘牛车,槽上拴了三头牛,外加一头毛驴。村里的油坊、粉坊、酒坊、豆腐坊,全归他家所有,单是豆渣、油渣、酒糟等下脚料,就足可以喂养三四十头猪。他雇了一个长工,和他自己家的几个劳力,专门务弄庄稼,季节短工随用随请。作坊里的师傅都是周围大圆的高手。他自己坐镇统筹全局,另请了一位管家兼账房先生协理各项事务。他家有专门的粮库、酒窖,另有地窖存放红薯、洋芋,以及各种杂物。他家的财产占了红树沟半壁江山,自然也是红树沟经济发展的领头羊,和社会、民生的核心和中枢。像换粮这种细小事务,自有管家安排处理,无须他自己费心。但是,既然友村来了保长,由他亲自接待应酬,那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客人进门,宾主就坐,除了上茶,每人还有一杯纯正山野蜂蜜冲泡的蜜糖水。柿饼、核桃、大枣、花生、野葡萄干,……清一色的自产山货。 晚饭不像大都市那样豪华排场,却是绝对的乡野特色。 下酒的凉菜:油炸花生米,凉拌黄豆芽,烟熏豆腐干,自制的皮蛋,辣椒腌鸡胗,腊汁猪舌猪耳。酒是自家酒坊里特酿的高粱老窖。 下饭的主菜:烟熏野猪肉炒香干,蘑菇山珍炖野鸡,红烧野兔肉,木炭火烤羊排,洋芋粉条炖猪肉,清炒腌竹笋…… 主食有:莜面栲栳栳,荞面凉饸饹,包谷面搅团、鱼鱼,洋芋叉叉,外加烤红薯。蘸料是自家腌制的糟辣子酱配蒜泥,然后用自酿的柿子醋调制而成。 酒过三巡,牛保长略带歉意地说:“不知各位今天到来,事先没有准备。腌肉是平日存下来的,猪是年根上杀的,羊是正月十五宰的——没有一样新鲜货,请各位见谅。如果你们夏秋季来,那时水里有了活鱼,山珍、野味也都是鲜活的。” 王暮囊赶紧起身:“牛先生过谦了。这一桌特色美味,怕是城里的官宴也未必能够企及。来来来,大家都站起来,我借主人自己的酒,敬主人一杯。衷心感谢你们,在这青黄不接时刻,对我们伸出友谊的援手!祝我们合作愉快,长长久久!” 守信他们三人,早就见识过牛保长的热情和慷慨。他们当然不能只带着一张嘴来,背着几千斤粮走。中国人讲究礼尚往来,天下哪有白占便宜的好事。所以,早在进山之前,他就和大山商量,由他二人出钱,买了三丈棉布,十五斤青盐,两刀白纸,十锭墨,送给牛保长。其实这件事王暮囊是看在眼里的,但他却一味地装哑巴。守信、大山二人并不说破,不计较,也不在意——为乡党们办事嘛,哪能有一点也不付出的道理? 王暮囊家里不缺粮,但他还是带了现大洋过来。他买了两条腌好的野猪后腿,两块上好的冬狐狸皮,另外还淘了一个完整的麝香。 冯守信家除了老太爷在世时,给自己老两口置的一块坟地,再无别的不动产,一年四季靠买粮过日子。碰巧牛保长的儿子牛方成和表侄儿何志高,在杜边村学校读书,两个孩子在村里租了房子,自己开伙需要粮食。所以守信跟牛保长商量好了,由他把买好的白面直接送给孩子,他每次来红树沟顺便带一些杂粮回去。反正在哪也是买,这样交换,两家都省事。再说,牛保长的两个孩子经常受到守信的照顾,凭牛保长的为人,也绝对不会让他吃亏。此次来,他只拿了一些熬稀饭的小米,和磨好的包谷糁子,太婆喜欢吃饸饹,他又带了几十斤荞麦面回去。剩余的小零头,由两个孩子出山时捎带过来。本来他还想带一些山野蜂蜜给太婆,临走牛保长送了他们仨每人一大瓶,他就不好意思再提买的事了。 同三爷家里也不缺粮,但是因为缺劳力,他嫌谷子薅苗、除草太费功夫,从来不种谷子。所以,他来的目的主要是买小米。其次,因为女人要坐月子,顺便带了一吊子腌猪肉,又特意挑了两斤山民自己挖的野生当归,拿回去给女人炖鸡补血。 挑的最仔细的要算冷八爷了。他因为被狼拖走了一头架子猪,必须要把这个损失找补回来。他首先打问了各种杂粮的兑换比例。包谷、小米,一斤麦子可以换一斤半,比较划算。但他家里还有一些,虽然不够,可以找替代品,这两样他不用考虑。荞麦,一斤麦子可以换两斤半,糜子两斤,高粱三斤,小豆三斤,洋芋粉条三斤,红薯干五斤。他家十口人,到麦收还要扛三个月——他以此为底线,翻来覆去地算——洋芋粉条是干的,烧好野菜稀饭放上一小把,可以当面条。红薯干磨成粉,掺上点榆树皮面就能擀面条。高粱磨成面,拌上榆钱、白蒿、洋槐花、蚂蚱菜、水芹菜、野枸杞、苜蓿嫩芽,等等,可以蒸菜团子麦饭。算来算去,只有这三样最合算。 心里有了数,他就狠劲和人家砍价。他诉说自己家遭了狼灾的苦衷,唠叨家里十张嘴的困难。最后他说,高粱和红薯干,你们山里人都是用来喂猪的;不像我们,掺上点野菜就能给娃做上一顿饭。看在娃娃们饿肚子的份上,你就把我当成个要饭的还不行吗?他那近乎哀求的腔调,最后真的把他住的这家主人说动了心——高粱和洋芋粉条各加半斤,让到三斤半;红薯干加一斤,让到六斤;最后又额外送了他十斤糜子,两斤红小豆,算是给孩子们的施舍。他打躬作揖,千恩万谢,总算也有了点心满意足。冷八爷为人小气、抠门,锱铢必较,会算小九九,这一点确实不假。然而,要不是这家主人的慷慨和心软,八爷的孩子今春怕是真的要受难场,受凄惶了。 第二天上午,冯守信把每户的粮食归拢,列了一个清单作为附件。然后和牛家管家共同起草合约。一切核对无误后,誊写一式两份,双方的担保人——保长,加上合约起草人签字画押,韩大山作为见证人也在合约上签了字。办完该走的程序,背粮的人三五成群,开始返回杜边村。有的家庭换的粮食多,比如冷八爷,他们可能要往返几个来回,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这些已经与合约起草和担保人无关了。 同三爷把换来的粮食交给哑巴背着——因为分量不是太多,顺便也帮守信捎带一部分小米——跟随人流往前行进。他自己甩着双手,优哉游哉,一边观看山景,一边又哼起了他那百唱不厌的小曲:“八月八,七月七,骑着那毛驴去赶集。……我的大娘呀!” “看你那酸溜溜的劲儿。”大家正觉得枯燥无聊,忽然听见同三爷哼开了小曲,韩大山顺势故意挑逗,“三爷,又在回味你那罗曼史?干脆再给大家讲讲吧,让我们也跟着提提神。” 同远志那年一气之下,把自己卖了壮丁。穿上军装,就直接被拉到陕北榆林一个守备部队。三个月新兵训练结束,他被分配到包头附近一个连队。连长见他有点文化底子,让他当了文书,还时常派他协助军需士官外出筹粮、购置军需物品。 那时候,虽然已经和小日本开战,可是大西北、内蒙一带并无战事。国军除了日常训练、守边,不仅没有仗打,其他方面也没更多任务。一伙年轻力壮的男人,整天被关在营房里,别说女人,连个母猪母狗都看不到。严重的生态失衡,使这些士兵被煎熬得穷极无聊。一到周末假日,轮流放假外出,问他们去干什么,有人就毫不隐讳地说,到街上去看姑娘。 连队附近的小镇上,有一个熙熙攘攘的小广场。经常有说书的,卖艺的,耍猴的,弹弦子卖唱的。其中有一种两人表演的小剧种——既不像东北的二人转,也不像西北一带的二人台,似乎也不像现代的活报剧——它的主角是漂亮姑娘扮演的小旦,红袄绿裤,围裙飘飘,浓妆艳抹,花枝招展,手执绸扇,边唱边舞;配角是一个老媒婆,手里拿着长杆旱烟袋,头侧耳朵上方束两片遮发的绣花宽带,脸蛋靠嘴角处点一颗黑痦痣,坐在一个方凳上,跷着二郎腿,和姑娘对答。 她们看到有当兵的过来捧场子,有时还丢几个铜子儿,敏锐地觉察到了难得的商机。于是迎合当兵娃子焦渴的心里,编了一套荤段子。随着赶场的兵娃子慢慢增多,她们的段子改了又改,越来越酸,越来越荤。许多兵娃子瞪着大眼睛,手舞足蹈,大声喝彩。有的听得上了瘾,把整月的饷银都丢给了这个荤场子。 小旦:八月八,七月七, 我骑着毛驴去赶集。 走到半路上,遇到个当兵的, 他把我拽到那高粱地里, 哎呀,我的大娘呀! 媒婆:去干啥呀? 小旦:这个当兵的, 他有点稀奇, 他歪着那脑袋瓜,两眼眯眯, 咧开那大嘴巴,对我笑嘻嘻, 伸手解下那宽皮带, 裤裆里蹦出一个怪东西。 我的大娘呀! 媒婆:啥东西呀? 小旦:像是个萝卜,没有樱子, 像是个黄瓜,没有开过花, 像是个棒槌,它没有把把, 红里透紫,它长长一拃, 又粗又硬,它壮壮一把, 我的大娘呀! 媒婆:接着又干啥啦? 小旦:那个当兵的,力气好大, 猛然一扑,把我压到他身底下, 他伸着两只手,又摸又抓, 把我那裤子使劲往下拉。 我的大娘呀! 媒婆:那你有啥感觉呀? 小旦:酸酸溜溜,酥酥麻麻, 晕晕乎乎,热热辣辣…… 那个受活的滋味, 说也说不清,放也放不下, 心窝子里头,就像那野猫儿在不断地抓,呀,不断地抓! ……(两手拍着自己的大腿) 哎呀,我的大娘呀! ——同三爷刚才哼的就是上面这个荤段子。 没过多久,从长官到士兵,几乎天天都在哼唱。同远志心想,这简直成了我们连的连歌。后来他走了许多地方,发现其他当兵的也在传唱;复原回到村里,周围大圆不少小伙子,也会哼上几句。这时他想,这或许就是国军的军歌吧。 如果说,新兵训练是同远志当兵所上的第一课;那么,学唱军歌就是他的第二课。 当兵第四年的秋天,同远志和军需士官到内蒙去运军粮,住在小镇一个非常简陋的旅馆里——所有客房都是用简易木板隔起来的小间。一天晚上,士官外出催粮没赶回来,只剩下他一个人闷头睡觉。后半夜,他发现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正当他在暗中仔细观察时,忽然觉察到了女人的气息。没等他反应过来,这女人甩掉身上的衣服,光溜溜地钻进他的被窝。他早就是过来之人,哪能经得起女人身子的诱惑。既然是送上门的货,不收白不收。他没有多想,就紧紧抱住了女人柔软细腻的身体。……一阵高潮过后,女人才发觉自己上完茅房回来走错了屋子,赶紧抓起衣服跑回隔壁房间。她又羞又恼,对着自己的丈夫,委屈地嘤嘤啼哭起来。她的丈夫追问怎么回事,她说有人占了她的便宜。问她是谁,她说就是隔壁那个二流子。男人一听火冒三丈,立刻穿衣起床,推开隔壁的房门,把床上的人狠揍了一顿。被揍的人懵懵懂懂,被这一顿拳头打得晕头转向,却不知道为了何事。等到开灯把旅店掌柜的找来,才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同远志住在七号房,两口子住八号,挨打的人住九号。慌乱之中,女人只告诉丈夫,欺负她的人住在“隔壁”,却没有说究竟是“左”隔壁,还是“右”隔壁——所以才闹了这么一个大误会。 第二天一早,士官回到旅馆,同远志已经被掌柜的关在一间小屋里。听完事情的全过程,士官的态度强硬起来。他故意摆弄着手中的盒子枪,对八号房的男人说:“这事不能怪我的兵。首先是你女人自己投怀送抱,主动钻进被窝的。两情相悦,并没有任何强迫行为。再说了,你女人那东西,除了撒尿也是闲着,给别人用用又没啥损伤,你不照样可以用吗?”前半句话还有点道理,后半句居然没了人味,对方听完几乎气晕过去。但是当兵的手里握着枪,他一个平头百姓除了生气,又能咋样? 经过软硬兼施的掰扯,掌柜的从中调解,士官和远志也并非蛮不讲理之人——最后商定,由远志拿出两块大洋给两口子作为补偿——这件事很容易地就这样摆平了。 这个“七八九”的故事,从此成了同三爷一生中的一段风流传奇,而且还成为他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喜是忧,是福是祸。不过每当对人谈起此事,他的情绪还是异常平静的。 出了这等事,连长觉得此人脑瓜子太活泛,并不安分。生怕他再惹出别的乱子,便和上级商量,迅速把他调往前线打仗的部队。 同远志来到韩城附近的黄河边。团长喜欢他的机灵,把他留在团部当通信员。这里距黄河对岸的中条山不远,日本飞机经常飞过来骚扰轰炸。 一天,部队正在黄河边加固防御工事,远志跟随团长到各处巡视。忽然日本飞机飞临上空,一枚炸弹恰好落在附近。远志眼疾手快,一个箭步飞奔过去,把团长推入战壕,自己翻身一滚,晚了半步,一块炸弹片击中他的腹部,肠子立刻流了出来。 远志被送到韩城附近的后方医院。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大难不死,反而让他因祸得福——一是因为救命之恩,团长竟然放低身段,认他为生死患难的过命兄弟;二是因为住院疗伤,促成了一桩美满姻缘。 于凤茹出生在三原县一个小财主家庭。五六岁开始,便在自己家的私塾里读书认字。《三字经》《千字文》《女儿经》,她可以背得滚瓜烂熟,而且写得一手清秀漂亮的毛笔书法。正因为聪慧伶俐,鹤立鸡群,她不仅高傲,而且任性。待到成年,父母给他选了多少富家子弟,却一个也入不了她的法眼。高不成,低不就,一直等到三十出头,本来一个德艺双馨、亭亭玉立的富家小姐,却成了一个嫁不出去的“剩女”。父母为她急得团团转,她本人却不急不躁,宁缺毋滥。等不到称心如意的伴侣,宁可不嫁。 抗战开始,国军急于征召一批有文化的青年为前线服务,尤其是医院的女护士奇缺。这个机会,正适合了凤茹狂傲不羁的性格。她挣脱了父母的一再阻拦,坚决报名应征。经过三个多月短暂的强化训练,他被分配到韩城附近的后方医院。 同远志做完腹部手术,由于凤茹负责护理。在疗伤的日子里,他俩竟然慢慢地擦出了火花。她天天和战场上下来的伤员打交道,可像同远志这样的士兵却并不多见。舍己为人,具有男子汉的担当,这是作为人生伴侣应有的先决条件;率性纯真,不掩不藏,这一点正好和她的脾性相契合;更重要的是,他有知识有文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和自己有更多的共同语言,这在当时的部队里十分难得;当然还有,他高大帅气,说话风趣幽默。 “我比你大,你嫌不嫌弃?”于凤茹直接摊牌,同时也是试探——因为这可能是她们之间唯一的障碍。 “女大三,抱金砖——这没问题。”远志同样不遮不掩,也在试探对方,是否嫌弃自己的二婚身份,“我原来的媳妇也比我大三岁,而且还给我留下一个哑巴儿子。” 凤茹原本就是一个有知识、有眼光的叛逆女性。两人一拍即合,没过多久就同居在了一起。 身体康复,团长亲自到医院看望远志,而且有意提升他担任排长。 远志向团长推心置腹:“前几日接到家中来信,母亲已经故去。最要命的是,留下一个尚未成年的哑巴儿子,你说他孤零零一个残疾人怎么过?况且,于凤茹已经身怀六甲,也必须回到老家去生产。” 他说的全是实情,团长沉思了一会儿:“凤茹的事情好办,因为她并不是部队在编人员。你的事情有点难度,既然你有特殊困难,这件事情就包在我身上。如果战争结束我还活着的话,咱们兄弟后会有期。” 同远志拿了一笔复员费和伤残抚恤金,带着于凤茹回到杜边村。新置了一台缝纫机,开了一个小诊所,从此过上了安稳舒适的小日子。 …… 今年正月十二,于凤茹第三次临盆分娩。大清早起来,隔壁的郝桂兰走过来,迫不及待地问三爷:“怎么样,这回是个夹牛的娃吧?” 三爷垮着个脸:“夹牛?夹啥牛——夹人家的牛。” 三爷传宗接代的美梦彻底破灭了。但是,他还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儿子烧成哑巴是命,娶了个称心如意的老婆是命,连续三胎女儿也是命——聪明的人不会违逆天命,只能一切顺其自然。 他很快恢复了常态,照样进山为女人挑选小米、当归和猪肉之类的营养品,因为母女平安健康才是最最要紧的事情。 回来的路上,同三爷和冯守信,基本上都是空手,他俩一直相互厮跟着往前走。三爷心里有一件事如鲠在喉,一直想对守信挑明,却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 他在韩城住院时,曾经听当地人说过一件很耐人寻味的事情:太史公司马迁,因为李陵之祸被汉武帝处以宫刑。后世子孙怕再度遭受政治迫害,遂把“司马”复姓进行拆分——在司字左边加一竖,成为“同”字;在“马”字左边加两点,成为“冯”字——这样,“司马”复姓,就变成了“同”“冯”二姓,现如今,这两个姓氏在司马迁故里比比皆是。如果果真如此,他和守信两家岂不是同宗同源,而且都是太史公的后裔?他把这事说给春生听过,其实也是从侧面对守信的一种试探。 从韩城回来以后,这件事在他心中一直挥之不去。他曾经琢磨,假如两家同宗,守信又正当壮年,能够生上一大堆儿子,他甚至可以厚着脸皮向守信提出,把春生过继给他。至于改不改姓都无关紧要,反正都是同一个祖宗。论条件,他以二十多亩土地和全部家产,换取春生对他老两口的养老送终,双方谁也不吃亏。可是,这种想法一露头,他又觉得十分好笑——这是哪跟哪啊,就算两千年前是一家,到了现在还有多少血缘——他笑自己得了“妄想症”。 今天,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守信,我听说咱们同、冯两家是同一个祖宗,都是司马迁的后裔。” “这事春生对我讲过,听起来合情合理。”守信很平静地看着他:“我查过书,没有找到根据。后来专门请教过二先生,他说,书上有过这种记载;但是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认为司马迁的故居在山西河津。太史公究竟出生在韩城,还是河津?尚无定论。况且二者都不是出自正史。” 三爷听懂了守信的一席话,明白了事情的来来回回,心里的波澜和疑惑,渐渐平静下来。 守信琢磨着三爷的表情,忽然换了一种非常真诚友好的口气:“不管是不是同宗同族,这都无关紧要。咱们两家对门住着,哪件事不都是互帮互助,跟一家人有啥差别——人说远亲不如近邻,你说是不是,三爷?” 三爷赶紧接住话茬:“是是是,远亲不如近邻,不如近邻……” 闲谈之间,不知不觉,已经远远望见了鱼嘴坪大栗树的身影。 第14章 太爷传奇,永年救命 春暖花开,大地复苏。冯守信领着春生,向西场外的铁匠铺走去,今天,他要给儿子量身定做一把割草的镰刀。 走进简陋的遮棚,铁匠买道系一领厚厚的围腰,站在铁砧子前,正在叮叮咣咣地敲打一坨烧得通红、尚未成型的铁块。他的徒弟猫着腰,扑踏扑踏地拉着炭火炉上沉重的风箱。 说明来意后,买道抬头打量了一眼春生:“咋咧,娃还这么小,就要给套上笼头,准备拉帮套?” 驾辕的牲口把握方向,自然是承载负重的主力——从旁加一根皮绳,套上毛驴、牛犊、或小骡马,上坡再加一把辅助力,这就是所谓的“拉帮套”——其实主人的本意,并不在乎小牲口能使多少力气。主要的目的是通过这种方式对它进行驯化,使之早日适应未来担当主力的重任。 “农村孩子从小就得接触最基本的农活,所以我想叫他先从学割草开始。”守信毫不隐讳地摆出他驯化儿子的整体规划,“等到再大一点,耕、锄、耙、磨都上了手,会扶犁、能驾车,再加上识五谷,知季节,懂农时……到了这个火候,他的手里就算端上了铁饭碗。如果还有兴趣特长,学上像你这样一门手艺绝技,那就是人中龙凤——‘一招鲜,吃遍天’。” “我这出蛮力气的营生,哪能和你们文化人相比?”铁匠直截了当地问:“你这娃读书聪明伶俐,将来是不是想叫他接过你手里的活路?” “这要看他有没有这个能耐,另外,还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兴趣。” …… 春生一只耳朵听着两个大人闲聊的话题,他的注意力却集中在屋子里林林总总的铁器上面。镐头、镢头,这是挖土、刨地用的;铁锨、铁铲,这是铲土、翻地用的;挠钩、双股铁叉、三股铁叉,这是打麦碾场用的;斧头、砍刀,这是劈柴剁柴用的;夹镰、背镰、刀片,这是割草、割柴、割麦用的;板锄、长把锄、小锄,这是除草耪地用的;……每种铁器都有不同的规格型号,比如铁铲大到可以一铲端起十多斤土,小到只有两指多宽用来挖野菜的钢铲;锄头大到一锄过去能够耪一垄禾苗,小到如麦子地里薅草的锄比巴掌还小,有的还是中间漏土的空心锄;刀具,大到半尺多宽、三四尺长的铡刀,小到旋柿饼、削梨皮的牛角弯刀。除了农具,灶上的菜刀锅铲铁勺、牲口棚里的鞍环马嚼马掌、家里的火盆火钳火筷及日用杂什,还有牵牛拴狗的铁链,甚至绞水井绳上的三环套,……应有尽有。 “买道叔,你的手真巧,会做这么多花样繁多的铁器。”春生不由自主地赞叹起来。 “只要你需要,你拿个样品,或者画个大概图样,我都能够给你打出来。”铁匠不无自豪地说,“今儿个我看上你一眼,就能估量你的身材个头,打一把保你用起来轻巧顺手的草镰。十天过后你自己来取,不用你爸再操一点心。” 春生两眼痴痴地望着铁匠叔干瘦的面容,不由自主地从心底荡起一种敬佩和温暖的亲切感。 春季进山之前,冯守信和学校派饭的人商量,打算把自家的份额一次性派完,以免他不在家时,孩子他妈分心。提前派完饭可以让女人把精力全部放在客栈经营上面。校方和先生对他的要求欣然应允。 郑先生一连三天来到他家。 春生放学陪着先生走进家门,先到账房里歇息。先生每次来,都要端详老太爷的画像和那副对联,似乎若有所思。 “春生,最近读什么书?”郑先生很随意地问。 “正在看二爷推荐的《古文观止》。” “你最喜欢哪些内容?” “最喜欢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的文章。” “《古文观止》是中华文化的精华,你喜欢的这几位又是唐宋八大家名流。很不错,好好读。”先生忽然转了一个话题,“想不想提前一年进入高小?” 春生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这可以吗?” 先生从墙上取下老太爷做木匠时用过的一把三角尺:“我出一道简单的题目,你答上来,我就给你和肃海川补习算术,争取让你俩跳一级,提前到镇上读高小。” 春生一听有新的考题,立刻兴奋起来。 先生在纸上画了一条河,然后把三角尺交给春生:“河上需要架一座桥,但是因为河水湍急,不好丈量桥的长度。你用三角尺比划一下,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春生把三角尺放在纸上来回比画了几下,沉思了一会儿:“有了。这把尺子有两个边是相等的,我把一个边放在河上当桥,另一个边沿着河岸,丈量岸上这条边的长度,其实就等于丈量了桥的长度。” 郑先生流露出难以觉察的喜悦:“一言为定,我给你俩提前补课,只要你们能考上,我包你们跳级升学。” 冯守信爷儿俩陪着郑先生吃饭,三天的话题比较广泛,但先生的关切自有他的重点。 “守信大哥。”郑先生这样称呼,显得随意而且略带几分亲切,“咱们中国人的传统,一个血缘家族,三代人最多有三个姓氏——爷爷奶奶两个姓,到了父辈再加一个母姓。可是你们家却有六个姓氏——太爷太婆两个,你和嫂夫人两个,另外还有一个‘游伯’,一个‘李姓’的女儿——当然,我说的不是已经改过的姓,而是实际的血脉关系。还有,你们家是从东原迁徙过来的,所以我觉得一定经历了不少艰难的颠沛流离,其中肯定包含许多精彩、传奇、美丽、动人的故事。”郑先生把最后一句话讲得很慢,而且强调得很重。 听着郑先生平静的话语,看着他温和的表情,冯守信感觉到他的发问绝不是一时的好奇和心血来潮的随意乱谝,肯定是酝酿了许久的深思熟虑。其中有他对学生家访的职业因素,也有以前多次交流形成的相互信任和亲近。关系发展到这种程度,守信也打消了戒备心理,把老太爷艰苦创业过程中,他认为能够公开的几个主要关节点,简要地陈述了一遍——其中还有另外一种用意,让儿子春生一起听听自家的家史,从中体会、传承善良的美德,和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 老太爷姓邢,名立人。出生在东坡岭村中心地带、一孔几百年传承下来的、料姜石结构的窑洞里。十六岁那年,父亲把他送到原坡下的鸿门镇去学木匠,师傅是木匠行里一位远近闻名的全能手艺人。见面第一天,师傅就问他究竟想学什么。如果只是为了糊口混碗饭吃,就学小木匠——会割个箱子,钉个锅盖、甑篦,勒个风箱,三年保你出师。如果想赚钱,就学房木匠——因为家家户户儿子结婚娶媳妇都要盖房,一般年景总有活干,最快四年可以出师。如果真心想学手艺,那就得学车木匠——不仅心要灵,手要巧,而且还得特别能吃苦,学成出师,得五年以上。立人当时没有任何含糊,一口答应学车木匠,师傅的第一印象是,这娃干脆利落,有股子敢闯的勇气。 那年月,从学徒开始,都要给师傅家买粮、烧火、做饭、倒尿盆。一般孩子可能要干一年两年,等到有新的徒弟过来接班,才能被换下来。但师傅很快发现立人这娃特别灵醒开窍,很有自己小时候那种天赋。只做了三个月家务,师傅就让他跟着自己打下手。人们起初叫他邢立人,从此开始叫他小木匠,后来又逐渐改口叫邢木匠。再往后,“邢木匠”自然而然成了他永远不变的大号,很少还有人能够想起他的本名邢立人。 从跟着师傅打下手,到独当一面,对车行里最难做的车轴、轮毂,他都能镟削得十分精细和恰到好处。三四年过后,师傅称赞他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五年徒满出师,师傅让他另立门户,他坚持要多陪陪师傅,这样又多干了三年。师傅见他诚实、肯干,又讲义气,最后毫无保留地给他交了底:“以你现在的手艺,已经可以走遍天下。但是手艺行里学无止境。如果你还想继续深造,我给你指一条新路,你到黄河边去学做大水车。”师傅还特意给他写了一封引荐信,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师傅。 二十四岁,他一路揽活游荡,到了宁夏中卫,跟着师傅的师傅学做大水车,直到三十岁才回家完婚。凭他高超的手艺和自强不息的精神,一家人丰衣足食,家道日渐兴旺。 民国十八年,陕西遭受特大旱灾,波及整个关中地区。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全省死亡人数达250万之多。经济如此凋敝,哪里还有人顾得上盖房,和造木轱辘大车。揽不上活,断了经济来源,总不能坐以待毙。 邢木匠背着工具包,只身一人,离家寻找机会。他从东原出发一路向西,经过省城,又折向南行,来到山根底下。一日,杜边村南庙广场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正在开设粥棚舍饭救灾。他凑上前去,仔细观察,见到一位气度不凡的绅士,一打听,是本村财主家的二先生。他打躬作揖,向二先生说明来意。二先生在家里不管家务,但是很有礼貌地把他领回家,介绍给自己的父亲。此时,肃家正好有一辆大车断了轴,需要修理。邢木匠仔细查看过后,很直率地告诉老太爷,修理当然可以,但若要计算成本,修旧不如打新。老太爷本来也有此意,只是尚未找到满意合适的工匠,便简要询问了邢木匠的过往经历,随口对他说,那你就先试试打一辆吧。 第一辆车完工,长工韩长生赶到路上走了十几里,转了个来回回来,对老太爷连声称赞“好手艺”。特别强调,车轴和轮毂之间的卯窍严丝合缝——稳当、轻巧、灵便——绝对是辆好车。 肃老太爷见多识广,对经营管理是精到的内行,在洞察识人方面更是独具慧眼。他处事豁达,毫不拖泥带水。当即决定,让邢木匠再打一辆,把两部车全部更新,而且亲口对他讲:“灾荒之年,大家都不容易。回去把你的老婆孩子接来,先租个房子住下,一家人也好有个照应。” 邢木匠媳妇那时还算强壮有力,就在肃家做些缝补浆洗、打扫卫生、上厨烧菜等家务杂活,一家人的日子总算安定下来。这时候,农村灾后的经济正在恢复重建,邢木匠在周围已经小有名气,不出方圆几十里,打车的生意活计基本上没有断过线,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富足起来。 邢木匠本是有心之人。多年来,他一边揽活,一边四处观察,寻找新的方向和活路。除了周围村镇,他一直在留意终南山一带的地形、山川、河流。在子午峪仔细勘察了几个来回过后,他逐渐酝酿出一个大胆的计划。 一天,他上门拜见肃老太爷。 “老太爷,听说子午峪乌龙潭那个小石坝,是你们肃家出钱,组织乡党们打石条、拌洋灰,修砌起来的?”邢木匠以试探的口气,提起了话头。 “没错,是我们家搞的。”肃老太爷说,当年用了半年多时间,至少花了几百个工。 “东边那条环山的灌溉水渠,也是你们家干的?” “那当然,砌坝聚水,就是为了修渠灌溉。这是上下两个相互衔接的工程。”老爷子进一步强调,“而且修渠花费的时间更长,前后大约有五六年吧。” 邢木匠开始切入正题:“太爷您看,一条子午河水分为两股,东边的灌溉渠早已见效收益,可是主河道的水还在白白地流淌。您有没有想过,把这股水也利用起来——这样您花钱费力修的水坝,不是又增加了一项额外收益吗?” 老爷子来了兴趣,一下子提起了精神:“你说咋个利用?” “你看咱们周围大圆,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哪家不需要套磨子磨面。可是,老牛拉磨一天又能磨出多少面粉?所以事情到了紧要处,有人不得不几合磨子整天连轴转。”说到这里,邢木匠直接挑明了来意,“您看,在乌龙潭下游不远处修一座水磨咋样?至少能顶五合牛拉磨。” “建一座水磨大概需要多少钱?” “人工不算,大概五六百块现洋吧。”邢木匠给了一个基本的估算。 “几年能够收回成本?” “兜个底,五年保你全部收回;经营得好,快一点,三到四年。”邢木匠满有把握地说,并且把他已经画好的一份图纸递到老爷子手上。 肃老太爷欣赏着铅笔勾画出的精美大样,一边低头在心里盘算:一座乌龙潭小堤坝,除了引出灌溉渠,还能分出一股水来推动水磨,这是其一;成本收回后再用一二十年,这个利润可不是小数,这是其二;方便了乡党邻里,于人于己都不吃亏,这是其三。——一举三得,值! “你搞个详细预算,我再琢磨琢磨。”肃老太爷其实已经做了决断,但是他还要再斟酌一下施工的方式。 老爷子审核完预算,把邢木匠叫到家里:“你这两份预算,一份是只算工钱,不包材料,五百块大洋;一份是工料全包,一千零八十块大洋。按照第二方案,我给你一千二百整数,咋样?” 邢木匠也反复思谋过,包工不包料,他拿钱干活,省心省事,但事事都得听东家的;工料全包,他担的责任大,但却不受任何掣肘。再说老爷子在他的方案上还额外加了一百二十块,心想这老爷子会做生意,而且并不吝啬,便一口答应下来“你还有啥要求?”老爷子问。 “我要亲自进山去选木料。” “没问题。”他们最后敲定下来,当场签了合约。 邢木匠到秦岭深处镇安县的一个林场挑选木料。东家派了一位姓游的中年人专门陪同,一则为他带路,当然也包括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连续多日,他们在山坡上、箐沟里四处转悠。他一门心思,精挑细选,完全忘记了困苦和劳顿。 一日,他们正在山坡上攀爬,由于坡陡,地下的落叶很厚,脚下一滑,邢木匠一屁股坐在地上,出溜到一个两米多高的土坎下。人虽然没怎么摔痛,侧身一看,却意外发现,一头野猪正在土坎下的窝边产仔。像这种情况,只要人不招惹,母猪肯定不会主动攻击。他从地上爬起来,刚刚准备离开。没料到,前方一头公猪,从斜刺里向他冲了过来——很显然,这是母猪的丈夫在护卫妻子产仔——邢木匠已经年过半百,哪里躲得过这种阵势,心想这下肯定完了。公猪已经离他只有十多米距离,忽听“嗖嗖”两声,两只飞镖疾速飞来,第一只插入公猪的肚皮,第二只不偏不倚,正中公猪的咽喉。公猪一声尖叫,轰然倒地,再也爬不起来。投掷飞镖的不是别人,正是陪伴邢木匠的那位姓游的伙计。邢木匠握着老游的双手,连声道谢,老游只是简短地回答:“保护您的安全,本来就是我的本分,何言感谢。” 危难时刻,被人救了性命,这种恩惠已经到了极致,怎么能说“大恩不言谢呢”? 游伙计,四川自贡人,本名游永年。他们二人从此成了至交。他曾经问过永年的身世,但对方只说父母皆已亡故。目前仅剩他只身一人。问他妻儿如何,他未置可否。邢木匠觉得对方并没有敞开心扉。 “也许他有很深的伤痛,不希望别人再触痛已经愈合的伤疤。也许他有难言的隐秘,不能也无法告诉别人。”邢木匠这样想,要紧的是永远记住朋友的救命之恩,“为朋友保守秘密和尊重他人的隐私,也是一种报答。”征得本人同意后,邢木匠以新收徒弟的名义,把游永年带回杜边村。 备料顺利完成,邢木匠请了几位手艺好的木匠石匠作帮手,开始了紧张而有序的施工。大约一年时间,大功告成。 站在高处俯瞰,河谷里,翡翠般明亮洁净的乌龙潭镶嵌其间,主河道银白色的水流,翻卷着浪花向下游淌泄,左右两股分水渠静静地岔开——三股水流像一组飘逸的穗带,和翡翠结为一个整体。左渠向下一百多米远的崖边,下沉的竖井里,一个比房屋高出两倍的巨大水轮,凸显出壮美景观的主体。左侧一个石砌的平台,托起一座棱角分明、立体感十足的木屋。水轮、转轴、齿轮、磨房——新解木料乳黄的色调,在青山苍翠底色的衬托下格外醒目——邢木匠满心喜悦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像是在欣赏一幅刚刚挥毫完成的山景水墨画卷。 邢木匠走进磨房,招呼一声“开闸”,等候已久的游永年应答一声,从槽板里轻轻提起闸门,水轮立刻缓慢地上下旋转起来。随着传动齿轮发出轻微的响声,石磨的下扇开始快速旋转。邢木匠站在磨扇旁边,拿起撮瓢,亲手撮了一瓢磨碎的麦子,倒进宽大的罗面柜里,摇动把手,咣当咣当几个来回,柜子底上迅速铺上一层雪白的面粉…… “这个家伙和普通石磨不同的地方,只是上下磨盘换了个位置——一般石磨是上扇转动,它却是下扇转动。”有人发现了水磨运行的卯窍,发出由衷的赞叹,“但是老磨子转一圈,它至少能转五六圈。一个人站在原地不动,就能同时兼顾撮麦子和罗面两道主要工序。还有,不用牛,不喂草料,只要开关水闸,就能让它乖乖地听人使唤。” 剪彩开工的日子,子午谷里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肃老太爷亲临现场主持,亲自点燃鞭炮——因为这座水磨,同时也是他的杰作。 肃老太爷及时兑现承诺。邢木匠赚了五百多块大洋。 水磨竣工,两位老人都非常兴奋。肃老太爷把邢木匠叫到家里,希望他能够在杜边村落户:“有恒产者才有恒心。我看你还是不要再四处游荡,干脆把赚来的钱置一份像样的产业,就在这里扎根吧。” “您有什么想法?”木匠征询肃老爷子的具体意见,肃老爷子很直率地谈了他早已想好的方案。 接着,他们俩又作了一笔交易:邢木匠拿出二百块大洋作抵押,向肃老爷子赁下东马道距离官路最近的这座客栈。除了每年缴纳租金、红利,二十年内将抵押金逐年扣完,而后把房产完整地转交给邢木匠。 剩下的钱,邢木匠在村南二里坡,为自己买了一亩二分坟地,一家人从此在杜边村安家落户,扎下了根。再后来就是冯守信过继给外公外婆,夫妻双双过来继承这份产业。 春生出世的第二年,邢木匠安然逝世。临终前,他把冯守信叫到跟前,当着太婆的面说:“在杜边村将近二十年,这是我人生的巅峰;子午峪的水磨,是我一生最得意的杰作,也是我人生的一座丰碑。”末了,他交代了两件事:第一件,要把春生好生抚养成人;第二件,要给游永年养老送终,等他死后,把他也埋在自家的地里。 故事讲到这里,大概的轮廓、前因后果已基本清楚。郑先生提起了他十分感兴趣的另一个话题:“账房里老太爷画像两侧的对联是谁的手笔?” “这副对联也和水磨有关。”守信接着刚才的话头,“签完客栈租赁合约,肃老爷子问我家太爷还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太爷说,您是远近闻名的举人,想请您给我题一副对联。我要把它挂在家里,让子孙后代明白做人处事的道理,于是就有了账房里的这幅对联——老太爷说过,这副对联,同时也是他对我们家子孙后代的家训。” “‘品节详明德性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这句话出自南宋理学家朱熹的《论语集注》,实为做人处事的至理名言。”郑先生对这副对联深以为然,“你们家三代一脉相承。看来你是想让春生娃子承父业,将来也像你一样,从事跑山搬运的营生?” “这还要看他有没有这个能耐和吃苦精神。”守信重复了前两天他对铁匠买道说过的话。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郑先生像一个预言家,“春生娃这一代,有知识,有文化。他们可以开山,可以架桥,把子午古道的公路打通。肯定不会像你一样,扛着大枷一样的木方,跋山涉水。你信不信,不出十几二十年,连你也会坐着大卡车进山拉木料,运货物?” “坐卡车,十几年?”冯守信可想不了那么久远。在他看来,眼前的生意才是最实在、最需要他操心的大事。对于先生的话,他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接茬。 两天过后,他蹬起草鞋,背上背篓,依然像往年一样,进山去忙乱他搬运木枋的生意。 父亲进山以后,春生每天照常上学。春天天长,下午放学后,他就去给肃家割草。如果割的是肃家地里种的苜蓿,每一百斤可以挣一角钱。他每天割五十斤,每月一千五百斤,可以赚一块五。如果割回来的是野草,收入翻倍。 当然,他去割草,看重的首先不是这份收入。他和父亲给他打镰刀的初衷一样,是想通过自己劳动获取的收益,去体验那种收获后的成就感。 石窖里的地,沙土重,雨少了怕旱,雨多了怕涝。而且大石头多,连不成大片。牲口多的人家一般都用来种苜蓿。苜蓿根长扎的深,水少了它耐旱,水多了——就算大水漫过,日出天晴,它又很快吐出新芽,重新生长起来。再者,苜蓿是多年生草本植物,生命力极强。前边割,后边接着长。一茬接一茬,一块地一年可以重复许多遍。直到秋天结籽,割完最后一茬,进入冬眠休整,积蓄力量,来年开春又发。对于养牲口的家庭来说,实在是一种非常经济实惠的作物。 春生找铁匠叔取了草镰,背着一个小背架子,喊上哑巴一起到石窖去割苜蓿——哑巴家的苜蓿地,和肃家的离得很近。哑巴教他右手如何握镰把,左手如何揽草,双手如何配合使劲。割完后,又如何打捆,勒背架子。一两天下来,他很快就上了手——在他看来,割苜蓿的技术含量并不高——比起读书写字加减乘除算应用题,难度绝对不在同一个层级上。 小黑和往常一样,除了学校大门进不去,其余时间都和春生形影不离。每天下午去肃家送草,喜娃叔给他过秤、记账,小黑趁机和大黑——它的兄长——打滚儿、抓腮、咬咬脖子,这也是它们最高兴的一段时刻。 天有不测风云。一天早晨,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而且令人难以启齿的悲剧。 大黑和小黑是一奶同胞,可是它们的日子过的却有天壤之别。 毫不夸张地说,大黑的生活标准,绝对不会低于一般穷人家的孩子。每天的干粮,大多是白米细面的蒸馍、锅盔——就算它愿意吃粗黑杂粮,肃家的锅灶上也没有这类东西呀。至于汤水稀食,至少也是刮锅的稀粥、或主人吃剩下来的菜汤肉汤之类。主人隔三岔五打牙祭吃肉,它理所当然地可以啃上几根骨头。所以它长得高大肥胖,膀粗腰圆,毛色乌黑油亮。小黑可就完全不同,多数情况下,都是刮锅的稀饭,拌上一把细米糠随便打发一顿。春生虽然经常喂上它几口馍,但也必须悄悄地背着家里的大人。要不然他会遭到训斥——警告他不要再糟蹋粮食。 可是小黑比它哥哥过得快乐。它每天跟着春生在街道上,萧老坟,石窖里,四处游荡,自由自在,从来没有人限制它的行动。高兴了,它还可以找狗伙伴们打闹戏耍,甚至还可以寻找异性同伴……可是大黑就不同了,它永远被一条铁链子锁着,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进,整天只能守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院里——关进牢笼,失去自由——这是它那优裕生活必须付出的沉重代价。 可大黑也是一个生灵,它也有喜怒哀乐,也有七情六欲,也有追求异性的本能。它被饮食以外的另一种饥渴,折磨和煎熬得难以自持。 一天早晨,肃家的三小姐海英,端着一只碗走到大黑的食盆子前面给它喂食。这家伙看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异性,一时冲动,竟然忘记了生物学上的分类。小姐走到跟前,它不由自主地踮起两只后脚站立起来,把它的两只前爪搭在姑娘的肩膀上,还用自己的下身在女孩身上乱蹭。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懵了,本能地尖叫一声。喜娃和孩子奶奶,闻声从前后院同时向中间冲了过来,他们都看见了刚才那一幕。喜娃立刻拽住铁链子,把大黑从孩子身边拉开,可是为时已晚。 奶奶咬牙切齿地骂道:“真是世道变了——一个畜生、狗东西,竟然还通了人性,还敢违背家规人伦。喜娃,立刻把它吊起来,用水灌死。” 喜娃有点为难地为大黑求情:“今后把这畜生管严点;再者,也别让女孩子家家的过来喂它。” “不行!”老太太余怒未消。 “要么打一顿撵出去,饶它一条狗命。” “喜娃,你再啰嗦,我连你也撵出去。动不动手你自己看着办。”老太太丢下这句狠话,一甩手,拉着孙女走进后院厅房。 喜娃无奈,顺势就着铁链子,把大黑吊在天井中间的桂花树上,一面沉痛地对大黑说:“你到了阎王爷那里,千万可别向我索魂……是我把你带回家养大的,我的心里也难受啊……谁叫你犯贱呢,你咋敢在小姐身上动心思。”说完,三大瓢井水灌下去,大黑很快断了气。 喜娃把对门王进财叫过来,给了他五毛钱,叫他把大黑拖到死娃沟里埋掉。 王进财扛着大黑,看见它又肥又大,特别是那身浓密的黑毛油光发亮,开始琢磨起一个歪主意。他从北门洞出去,向东穿过东北横街,本来应该顺着村东的沙河一直往南走,可他却在沙河中段拐了个弯,直奔萧老坟。 “哪来这么好一条狗?”曹汉臣老汉问。 “我在河滩里打的一条野狗。”他对老汉随便撒了一个谎,“这张狗皮又大又厚,你给我从肚子中间剥开,我要完整的。” 老汉见是一条死狗,又听他说是野狗,并没有多想。很利索地把狗皮剥完,顺手钉在墙上风干。对进财说:“过几天等狗皮干透了,你拿去找皮匠鞣制一下,做坎肩、做皮衣,随便咋样都可以用。”肠肚刨开,进财要给老汉留一条狗腿,老汉一口回绝——因为杜边村人从来没有吃狗肉的习俗——老汉只留下狗头和四只爪子,用清水熬煮取其骨,其余的让王进财全部带走。 王进财美美咥了一顿,把剩下的狗肉用盐腌了放在坛子里,打算长期享用。转天,他把狗皮鞣制以后,做了一个单人褥子,打算冬天铺在炕头上替自己暖身。 晚上,春生带着小黑来到外婆家,小黑一看见墙上的狗皮就烦躁地抓闹,并且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孩子抽泣的哭声——凄惨得令人恐怖和唏嘘。丢给他一块碎骨头,它不但不啃,反而围着打转,哭声愈加凄哀。春生眼里含着泪花讲述了大黑被虐杀的经过,这时一家人才知道,这条被虐杀的狗原来是小黑的同胞哥哥。 外公知道自己被王进财欺骗,非常懊悔,立刻把一锅肉汤倒进茅厕。然后从锅里捞出完整的狗头骨,在房子山墙下设了一个简易祭坛,摆了狗食,点起三炷香,拜了三拜。连声感叹:“造孽呀,连人吃的麦穗,都是老天爷当初留给狗活命的。” ——外公说的是民间广为流传的一则故事。风调雨顺年月,有的人大肆挥霍浪费。天神下界私访,一怒之下,下令三年不雨,颗粒无收,连种子也没留下一粒。眼看人世就要灭绝,家养的看门狗上天求情。天神念怜狗的感恩和忠诚,恩赐一根麦穗做种,才有了后来再度恢复的正常年景。此后,民间开始流传“人有一斗,狗有一口”的民谣。村民们不杀活狗、不吃狗肉的习俗,也许和这个故事有一定渊源,或者本来就是一脉相承吧。 第15章 猛娃坠江,寅卯过继 韩大山和冯守信,在子午古道上奔波了十几年,对气象、水文、地质和道路状况,大体上能够做到心中有数。但大体毕竟只是就总的趋势而言,现实的状况却是,天道变化波谲云诡,时常令人难以把握。 就拿此次进山来说吧,去冬一场数十年未遇的罕见大雪,开春后迅速融化,给背脚行路造成了意想不到的两大困难:一个是陡坡路段溪水急流不断,滑坡滚石频发,让人防不胜防;另一个是融化的雪水形成春汛,川道里河水暴涨,堤岸崩塌,令人心惊胆战——这次运货从子口镇到午口镇,纵贯子午古道全境,两种险境一个也没法回避。 从翻越分水岭开始,韩大山就绷紧了全身每根神经。 猛娃是最近几年来第一次进山,大山怕他养懒了身子,体力不济,特意把他安排在自己身后。他让郝兴元担当安全员,随时注意可能崩塌的石块,他自己不断地招呼提醒伙计们,几乎喊哑了嗓子,直到午口镇交货歇了脚,才松口气放下心来。 人算不如天算。返程的路上,还是出了意外。 回程时,他们从汉阴县的汉阳镇起货,沿汉江一路北上,向石泉进发。此时的汉江,因春汛河水暴涨,激流滚滚。俯视河面,直叫人眼花头晕。由于激流的冲击浸润,两侧的堤岸、崖壁,泥土松软,多处崩塌。他们沿着汉江东岸的山路小心翼翼、忽上忽下绕行。到了一个叫石磨铺的地方,眼看着石泉县城就在眼前不远处,商队像往常一样,走走停停边走边停。当大家支好梢棍正待喘气擦汗的时候,韩大山忽然发现,脚边的一条裂缝正在迅速扩大,而且正好就在猛娃脚下。千钧一发之际,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猛娃的梢棍使劲一推,猛娃所扛的木枋一声闷响,随着滚滚江水迅速向下飘去。与此同时,轰然一声,猛娃的身子随着崩塌的泥土掉入江中。 “赶紧救人!”大山的声音像雷吼一样。人们立刻解下腰带,把几个大汉捆紧放入江中。定睛一看,猛娃被垮塌在河中的一棵大树堵在岸边。当大家正在庆幸猛娃没有被激流冲入江心的时候,却发现擀面杖粗一个尖锐的树枝,从猛娃的肚子一直贯穿到后背。 大山立刻提醒:“先把树枝砍断,手要轻,千万不能抽拉,不能转动。”等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猛娃吊上岸,他已经失去知觉,昏晕过去。 营救猛娃的同时,冯守信已经从背篓里拿出备用的砍刀,组织岸上的人员到山坡上砍下树枝,用大家随身的腰带、绑腿,扎好一个简易担架。等到猛娃一上岸,十多个人轮流,争分夺秒,飞快地将他运往石泉县城。碰巧石泉医院最近有一个从安康过来的外科医生,谢天谢地。 医生查看完伤口,做了必要的应急处理,对大山说:“可以手术把树枝取出来。但是你们必须做好输血的准备。” 护士立刻化验血型。猛娃是“AB”型血,全队人员能够给他输血的“O”型,只有憨叔、雨生和八爷三人。一听说要给别人输血,八爷心里又开始算计起来:“这得多少粮食才能养出一瓶血,咋能白白地就给了别人呢?”无论大家怎么盯着他,他始终默不作声。 雨生看不下去了,很率直地说:“我年轻力壮,从我身上抽两份吧。” 正在这时,肃家分号的唐掌柜走了进来:“我的血不用化验,‘O’型,万能输血者,算我一份,这也是我对乡党邻里应该尽的一份责任。”接着他又转向雨生,“过几天你还要肩枋块子赶路呢,不能抽太多血。” 手术做得很成功,第二天中午,猛娃脱离生命危险,醒了过来。在床边守了一夜的韩大山总算松了一口气,对猛娃说:“算你老哥命大,死里逃生。也算我大山运气好。不然,阎王爷收了你,董下这么个大乱子,回到村里,我咋个向老婶子和你那新媳妇交代?” 队伍在石泉待了三天,正好借机放假休整。老规矩,吃住由自家分号的客栈安排。大山和守信一同找到唐掌柜商量,出了这么大的事,如何善后。他们二人的想法是,从每人的账上先预支五块钱作为募捐,其余的差价由分号柜上垫着,先把手术费结清。损失的两块木枋,争取肃家掌柜准予报损。猛娃捡回一条命也算不幸中的万幸——舍财免灾,工钱付给他一半理所当然;其余的损失由他自己承担一部分也是应该的。养伤期间住在自家客栈,费用全免,也不违反以往的规矩。唐掌柜本是豁达之人,再说,他们俩提出的方案合情合理,他没有理由不赞成,三人就此达成共识。损失木枋的事,守信写了一份书面证言,三人都签了字,以便回去向总号肃掌柜交差。 回程的队伍出发后,守信又等了三天,观察猛娃的伤情。医生说一切都在好转,他才上路去赶队伍。 猛娃姓宋,住在北门外西北角。村里人都说他傻,他怂,有人叫他“傻猛娃”“怂(宋)猛娃”“怂娃子”,可他的智商并不像憨叔那样。他生来一切和常人无异,只是老实厚道,做人从不掺假——人们常说“老实是无用的别名”,这句民谚也正好应验到他的身上。 猛娃家虽然并不富裕,但有房,有地,日子过得还算马马虎虎,可就是说不下个媳妇。一直熬到三十五六岁,只因他在山路上跑乱了多年,经过韩大山多次拉线,才找了一个山里姑娘。婚后两人肯下苦力,勤俭细密,日子也算和和美美。五年前,媳妇给他生了一个儿子,眼见着日子更有了盼头,谁知道,娃儿落地没几天,媳妇却得了产后风,不到一个月就命归西天。他母亲本已七十高龄,又愁又急,整日价哭天喊地,不到半年,竟然双目失明,全然看不见东西。老太太怕没娘的孙子中途夭折,遂给孩子取名“拴柱”。一家三口,一小一残,彻底把猛娃拴到了家里,所以他连续几年再也没能进山扛活。 去年冬天一场大雪,北风呼啸,冰冻三尺。玉皇庙柳三的近亲堂妹子柳桂芳,一路逃荒到了西安,没有落脚御寒之处。打听到柳三在南山根的杜边村,便寻寻觅觅地投奔而来。柳三自己泥菩萨过河,饥一顿饱一顿,连肚子都糊弄不了,哪有多余的吃食收留堂妹。这时,他想到猛娃家境不错,为人厚道,想把桂芳介绍给他。他对猛娃说,我这妹子可怜,结婚刚刚两年,丈夫在土壕拉土,被塌死了,丢下她和一个儿子。你也是单身,干脆你们俩搭个伴,凑合着往前过,总比单身孤零零的好。 两人试着见了一面,都觉得对方长相不错。各自介绍自个的出身背景和家庭情况,也感到旗鼓相当,当即决定结为连理。反正双方都是二婚,省去了一切繁琐礼仪,在家请几位亲朋吃了一顿臊子面,就算举行了婚礼。 像大多数家庭一样,他们婚后的生活新鲜、平静、安详。桂芳对上孝敬婆婆,对下疼爱儿子。猛娃一如既往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眼见着桂芳和他原来的媳妇一样温柔体贴,长的又比那个山妹子俏丽,他从心底里感到舒坦满意,过年还特意买了一盒水晶饼,到玉皇庙答谢大舅哥柳三。 正月十五那天,忽然有一个男人找上门来,说是桂芳曾经欠过他几十块钱,今天他是过来讨账的。猛娃招呼客人坐下,把桂芳拉到里屋,询问事情的原委。桂芳如实告诉他,自己在西安走投无路,饥饿难忍,病倒在城墙跟下。这个男人见她可怜,给她吃喝,送她到医院拿药。前后几个月,大约花费了二十多元。她从心里感谢这位大哥,主动要求写个欠条,等到有钱时一定偿还。说着还拿出借条的底稿给他看。他核对了一下,底稿的内容和男人出示的借条一模一样,笔迹也出自同一人之手。猛娃相信桂芳没有对他隐瞒撒谎。 既然是曾经帮助过桂芳的恩人上门,夫妻俩好吃好喝招待完客人,猛娃很爽快地拿出三十元钱交到男人手中,对方还谦让着要给他找零。猛娃说:“不必了。人们常说,‘受人一盅,还人一升’,你是对桂芳有恩的人,我们虽然能力有限,但也懂得感恩。” 从红树沟换粮回来,桂芳又和他商量,想回老家把儿子接过来一起住,这样一家人团团圆圆,她的心里没了挂牵,才能彻底踏实。猛娃问她需要多少路费,桂芳说,来回路上省着点用,三十块钱差不多了。猛娃把家中仅有的四十元钱拿出来,留下五元平时花销,剩下的全部塞到桂芳手中,对她说:“穷家富路,快去快回。今年我要进山扛活,回来晚了,家中没人照料。” 桂芳没有负约,果然赶在他进山前回到家中。然而遗憾的是,孩子没能带回来。桂芳的解释是——孩子他奶奶说“这娃是我家的种,你咋能带走”。猛娃觉得“这也合乎情理”,便没有再往深处多想。 猛娃的母亲眼睛虽瞎,耳朵可从来没有闲着。她听到家里招待客人,议论欠债还钱,心里犯了嘀咕,立刻警觉起来。 老太太把孙子拴柱叫到跟前,让他充当自己的耳目。孩子只有五岁,一般大人并不十分注意他的行为。可这娃娃聪明伶俐,来回话竟能说得一清二楚。 一天中午,猛娃给人赶车到县城送货,厦屋里又有了男人的声音。老太太把孙子叫到跟前:“我娃乖,你到院子里去玩,看看前面屋里来了谁。悄悄地,甭叫你妈看见。” 孙子玩了一会儿,回来说:“奶奶,还是上次来的那个人。” “他俩在干啥?” “在屋里吃面。” 老太太知道那个“要账的”又来了,更进一步提高了警惕。 过了一阵,前屋没了动静,老太太指使孙子再去侦察。 孙子回来,老太太又问:“那人走了?” “没走,在妈妈炕上呢。” “在炕上干啥?” 娃娃给她描绘说:“那人趴在妈妈身上,俩人抱在一起,脸对着脸。”老太太听到这里,怒火中烧。 晚上,他把儿子叫到自己屋里:“这个女人来路不明,那个要账的怕是她的男人。” 猛娃半信半疑,直接去到玉皇庙,询问柳三到底是咋个回事。柳三赌咒发誓说:“她真是我的亲堂妹子,确实结过婚,有个孩子,这个我都对你说过。她男人在土豪被垮土压死了,也是千真万确。假如我对你说了假话,天打五雷轰,叫我这辈子不得好死。” 猛娃见柳三信誓旦旦、赌咒发誓,心里思忖,母亲可能有点捕风捉影,瞎猜乱想。他回到家,把柳三的话一五一十学说给母亲听,老太太恨恨地说:“你个瓜(傻)怂娃,怕是叫人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呢。人家给你下个野种,叫你戴绿帽子养着,你还以为自己戴着乌纱帽当官呢。” 猛娃做完手术,在病床上躺了五天。当它细细回味自己地塌坠河的过程时,不免深深地后怕起来。当时如果不是歇脚,而是正在肩着木枋大枷行走,紧急的瞬间,他的头来不及退出来,肯定被木枋一起裹着掉到江里喂了鱼;或者站在原地不动,和木枋一起坠江,不淹死也会被木枋砸死——多亏大山在危急关头用梢棍把木枋推到江里,他才免于一死。坠入江中以后,树杈穿透了他的腹背,让他承受了手术的痛苦和钱财的损失,但是如果没有这棵树托住他的身体,他可能早就被江水卷进了漩涡——他是该诅咒这棵坍塌在河边的大树,还是该庆幸和感谢它?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还有,同行的难兄难弟为他输血、为他募捐。冯守信在医院守护,……一连串的镜头飘过脑海,他的眼角充盈着欣喜和感激的泪花。 唐掌柜把他接回分号客栈,一边叫人安排食宿,一边打趣地说:“常言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老哥前世肯定种下了善缘,大难临头,才有菩萨护佑——你看,坠河的时机、树杈的阻隔、担架的运输、血型的匹配、医生的造诣,哪一件不是巧合的安排?还有,你遇到韩大山、冯守信两位领队,又是募捐,又是报损,经济上处处替你着想;同行的好乡邻,每个环节都对你热情搭手——你说你哪一点不幸运?” “你说得对。这几天躺在病床上,我也不断地回忆这些巧合。但是我没有你的文化深,没想到你竟然能把‘巧合’和‘善缘’捆绑在一起。”猛娃对唐掌柜心悦诚服,一下子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休养期间,唐掌柜只要得空,就过来探望、问候,叮嘱猛娃加强康复锻炼,争取早日归队。猛娃天天在院子里漫步,在树荫下闲坐,体力的恢复,使他渐渐安稳下来,他的思绪又回到那桩纠结的婚姻。他把自己和桂芳相处半年多的整个过程细细捋抹了一遍,把母亲忠告的每一句话斟酌掂量了一番,最后,他的天平又倾斜到自我感觉这边——人说婚姻就像人们脚上的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自己知道——他思前想后,觉得桂芳和他认识以来的重大行为,她对他所作的各种解释,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破绽,似乎都很合情合理,顺理成章。更重要的是,她对自己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激情、渴望、关怀和体贴,是真诚的,不像是做作、演戏和伪装出来的。 …… 唐掌柜原来姓杨,现在姓唐;小时候叫杨寅卯,长大后叫唐寅卯。他的身世并不复杂,但要说清楚,却必须拐好几个弯子,可能会把人绕得有点晕乎。 他母亲姓唐,唐氏家族世代漂泊于汉江水上。从在汉江边上拉纤、驾船、当船老大,到了他外公这一代,积攒下一份家产,开始走上岸到石泉县城落户,做起了木材生意。 外公家道渐兴,但人丁不旺,一生只有一儿一女。女儿恋上一个在子午道上跑山的英俊小伙子,嫁到杜边村南门外的杨家;儿子继承父业,在石泉县城的木材行当了掌柜。 这兄妹二人说来好生奇怪。妹子婚后一口气给杨家连生了五个儿子;哥哥却正好相反,婚后给唐家连生了五个女儿——说它巧合也好,命中注定也罢,反正事情就这样实实在在地发生了。杨家最发愁的是,如何给这一窝儿子筹钱盖房娶媳妇;唐家愁的是日益雄厚的家业缺乏继承人。 转眼之间年过半百,不能再等再拖下去。兄妹二人终于坐到一起商定,从杨家过继一个儿子给唐家,怎么说也是血脉相连,总比把财产送给外姓人好。就这样,杨家的儿子来到了唐家,“杨寅卯”变成了“唐寅卯”。 也许是期盼六畜兴旺,寅卯的四个哥哥分别以牛犊、毛驴、马驹、羊娃命名,可这最后一个幺儿,却取了一个文绉绉、叫常人捉摸不透的名字“寅卯”。说起其中的缘由,还真有一段美好的奇遇和佛缘。 小孩满月庆典,一家人和亲朋好友正在院子里熙熙攘攘,喝着包谷酒,吃着臊子面,门外来了一个化缘的和尚——佛门弟子光临,无疑是求之不得的缘分。杨家父母把和尚师傅请到家中,素食素菜好生招待。没等和尚起身告辞,杨家人恰到好处地抓住了这次难得的机缘巧合。 “小儿满月,师傅您光临寒舍,不胜荣幸。”杨家当家的不失时机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可否借您的金口给孩子取个名字,也好让他沾沾您的佛光喜气?——从今往后,让他平安成长,一生礼佛,积德行善。” “阿弥陀佛,善哉!”和尚没有客气,没有推辞,“请施主报上孩儿生辰。” “不偏不差,正好在大年三十交子时分落地。” “有这等巧事,难哉,奇哉!”师傅连连感叹。 “去年是虎年,今年是兔年。孩子既不属虎,也不属兔;既可属虎,又可属兔。”和尚低头思忖片刻,索要笔墨,挥毫写下一副对联: “上联:承前启后,脚踩两只船;下联:恰逢交子,身秉好时运。横批:虎兔相逢。” “要说名字,也就在其中了。”和尚缓缓地说,“虎兔相逢,天赐机缘,就叫‘寅卯’吧。” 后来他过继给舅舅,成年之后,娶了一个漂亮的石泉妹子成了家,人们便对“脚踩两只船”的说法有各种各样的解释和猜测——比如,“寅卯”既姓杨,又姓唐;既在汉江水路上做生意,又在子午道陆路上跑运输;杜边村的一颗种子,在石泉城生根发芽——横跨山里山外;等等等等,不胜枚举——如此看来,和尚神机妙算,预言精确无误。也有人说,和尚不早不晚,偏偏在孩子满月时刻到门上化缘,本来就是佛祖显灵,派遣弟子,有意给杨家人一个暗示。 石泉县城坐落于汉江之滨,建在一座石头山上。向南,可以俯瞰汉江;向北,能够仰望秦岭。论水路,汉水东西贯穿整个汉中平原,一年四季各类船只鱼贯穿梭,昼夜不息;论陆路,跨越大秦岭的子午古道,肩挑背驮的大小商队,终日劳碌,络绎不绝——它正好处在两路交叉的节点上——自古以来,不仅是兵家觊觎的军事要冲;更是商家必争的重要商埠。汉中平原丰富多样的自然资源,川陕鄂云集过来的各路商贾,水陆码头齐备的独特优势,……这一切,造就了石泉的富庶和繁华,也为唐家的发展提供了施展拳脚的平台。 重点经营木材生意的肃家,早就瞄准了这个规模宏大的木材集散地,急需在此建立分号;唐家经过几代人的创业,已经初露端倪,扩大规模需要资金——双方各有优势,各有需求——唐寅卯“脚踩两只船”、跨越两地身份的特殊优势,自然成为肃家关注的最佳对象。 肃家注资唐家商铺,唐家代为采购所需的木材;商铺改作肃家分号,唐寅卯担任掌柜。一家有了理想的代理,一家找到了稳定的靠山。互利互帮,珠联璧合;合伙经营,利润共享,一时在商界传为美谈。 跑山的人回到村里,韩大山和冯守信,交了货,结完账。大山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向猛娃家里通报情况。 走进宋家院子,桂芳挺着已经出怀的肚子,首先迎上前来,急切地问:“我家猛娃咋咧,没和你一起回来?” “先别着急,进屋和婶子一起说。” 婶子早就听到了大山的声音。等他进门,赶紧招呼他坐在炕脚底的方凳上。 “婶子,你儿在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受了点伤,现在在石泉那边客栈里养着,身边有唐掌柜照顾,您尽管放心。”大山怕老太太还不明白,又解释了几句,“唐掌柜,就是咱村南门外杨家那个小儿子,过继给他舅那个人。等几天我们还要进山,麦收前一定把您儿子带回来,囫囵个儿地交还给你。” 听到有本村的乡党照顾,麦收前就能回到家,老太太心里踏实了许多。 随便聊了几句家常,老太太对站在一旁的媳妇说:“你去园子里摘点新鲜菜,给他大山兄弟下碗面。” 大山知道老太太是想把媳妇故意支走,所以对留他吃饭的事并没有推辞。 桂芳出了门,大山首先把猛娃前半程路的脚钱塞到老人手里说:“这是您儿子跑这趟山挣的脚钱,您自个儿收好了,别叫猫啊狗啊啥的给抓走了。”他们两人心照不宣,老太太完全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老太太从炕头木箱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妆奁小匣子,把钱包起来仔仔细细地放好,收回原处,接着就对大山唠叨起来。 “大山,我知道你待人实诚,我也不怕你笑话。我总觉得,我儿这次娶这个媳妇,不是个正经货。” “婶子,这话可不是乱说的。”大山嘴里这么说,其实是想听听老太太到底有没有真凭实据。 “你看,有个男人来过家里三回——第一回说是来讨账,要走了三十块钱;第二回趁我娃吆车出去不在家,偷偷摸摸地过来;第三回,你们进山以后又来裹搅了一趟。” “您咋知道这三回是同一个人?”大山问。 “虽说我眼瞎,但是我耳朵灵着呢!他那声音我还听不出来?”老太太十分肯定,“最后一次他们在屋里吵,虽然压着嗓子,我还是听到啥子‘杂种’、‘把他打掉’的话,看来男人是要媳妇把肚子里的娃儿拿掉。” 大山一边听,一边在脑子里分析捋抹着头绪。 老太太忽然压低声音,有点神秘地说:“他们很有可能现在还在一块儿鬼混。” “这个您咋知道的,难道您看见了?” “甭看我眼睛看不见,我叫孙子当我的耳目,暗中盯着他们。我那拴柱娃灵醒着呢。” 大山已经弄清了几个重要关节,推说自己还有要紧事情,饭就不在他家吃了——他赶在桂芳回家之前,离开了宋家。 从宋家院子出来,韩大山径直走到玉皇庙去找柳三。 柳三看见一脸严肃的韩大山,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他无事不登门,脸上泛起一丝惶惑的表情。 “我只问你几句话,你如实回答。”韩大山没有寒暄,没有敷衍,两只眼睛直逼柳三,“如果有假,我立马报告二先生,让你滚出玉皇庙。” 柳三诚惶诚恐地看着韩大山:“不管你问什么,我一定如实禀告,如实禀告!” 去年八月十五,柳三——柳死狗,在南门洞外吃叫街,撒泼耍赖。韩大山念他可怜,无依无靠,在二先生面前说了好话,把他留在玉皇庙。随后几天,给他送过吃食,看过他的伤口。后来来了一个女的,每日出去讨口,晚上给他带吃的回来。他说,这女孩是丐帮小兄弟派过来专门照顾他的。见他的生活有了着落,大山心里踏实下来,隔上十天半月来看他一次,慢慢地就把这件事情放了下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柳三的腿伤逐渐痊愈。走路虽然还有点瘸,留下了残疾,但毕竟生活能够自理。闲来无事,他养起了鸽子。萧老坟的曹英民,看到鸽子四处飞翔,立刻就对这行当着了迷。几乎天天过来帮他喂食,削制哨子,进行放飞训练——为此,他俩竟成了忘年之交。每逢集日,他让女孩捉几对鸽子拿到集上去卖,换回一些急需的零用杂物。鸽子群越养越大,他还偶尔杀上几只为自己补充营养,日子过得竟然有点滋润起来。 可柳三这家伙终究不是安分之人。一天,丐帮里来了他的几个狐朋狗友,胆大包天地打起了萧老坟的主意。他们弄来几把洛阳铲,连续几晚在墓碑后打下一个深洞,结果却一无所获。柳三虽因腿瘸没有亲临现场,但是他让女孩晚上给这帮人放哨,白天把挖坟的铁铲藏匿在玉皇庙神龛背后。一天,曹英民过来,他拐弯抹角,从侧面打听。英民不知底里,只当是平日里闲谝,就告诉他,像萧贞敏公这样的名人,死后的坟墓在国内有好几处。村里老人都说,杜边村的这座坟墓只是一座衣冠冢——这样,他们才打消了盗墓掘宝的念头。 去年腊月一场大雪,寒风刺骨。一天黄昏,一个快要冻僵的女人跌跌撞撞走进玉皇庙,披头散发,瑟瑟发抖。柳三毕竟还有一点人性。他让那个小叫花子女孩熬了一碗姜汤,用被子把女人慢慢捂醒。仔细一问,才知道这女的名叫黄桂芳,夫妻俩从安徽逃难而来,今天在街上走散了。女的说,在这里只住一夜,等缓过神来,明天就去找自己的丈夫。等到女人暖过身子,脸色开始红润,有了血色,柳三惊异地发现,这黄桂芳竟是一个俏丽的美人胚子,立刻就在她身上打起了歪主意。 丐帮来的这个女孩叫兰花,比柳三小十几岁。因为从小在叫花子堆里长大,营养不良,个头矮小,面黄肌瘦,还有一脸雀斑,但是在照顾柳三上却是实心实意。加上同是天涯沦落人,孤男寡女每日在一起厮混,没过多久就和柳三睡在了一起。不过,两个叫花子互相帮扶体贴,又不违反人伦,村里人即便知晓,也视若无睹,甚至连议论也懒得议论。 可是黄桂芳一到,柳三的贼心贼胆瞬间膨胀起来。他殷勤备至,硬是把桂芳挽留下来——桂芳虽然说了第二天就走,其实她根本就没有去处——一个热情强留,一个顺水推舟,他们一男二女,就这样不清不楚地栖身在这玉皇庙里。没过几天,柳三就把桂芳勾搭上手。他趁着兰花白天出去讨口,俩人大白天就在庙里行起那苟且之事,还没完没了地折腾个不停。 天天走夜路,哪能不遇鬼。一天,正当他们俩缠绵到兴头上的时候,兰花因为逢集,意外地讨到一些难得的饸饹、凉皮、白吉馍等稀罕之物,兴奋地想送回来给他俩解馋。推开门一眼看到他们的龌龊行径,顿时悲愤交集——不仅只是打破了醋坛子,更是点燃了心中的无名怒火。 “好啊,我在外面低三下四给人下跪伺候你们,你们倒这样来报答我。”兰花顺手抓起一个凉皮碗砸向柳三,柳三一个趔趄闪向一边。兰花越说越气,开始翻起了柳三的老底子,“你柳三自从来到杜边村,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别的暂且不论,单说二先生好心收留了你,你却恩将仇报,纠集几个狐朋狗友去挖人家的祖坟。我只要把这件事抖搂出来,别说你还能在这庙里落脚,你那只好腿能不能保得住,你自己掂量一下。” 兰花这一招确实厉害,它直接戳到了柳三最要紧的痛处。柳三不住地拱手作揖,连连求饶:“大家都是沦落江湖的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有事坐下来好好商量。” 黄桂芳羞愧难当,在一旁抹起了眼泪:“妹子息怒,都是我对不住你,我给妹子赔完罪,立马就走。” 桂芳的几句话,倒把兰花的心说软了。都是女人,大家都流落在外,哪个活的都不容易。她理解桂芳为了生存讨好巴结柳三的苦衷,于是话锋一转:“一男二女三个人,老这么挤在一起,也不是个办法,总得想个长远之计。” 见气氛缓和下来,柳三那贼溜溜的眼珠子一转,说出了一个万全之策:“我来拉皮条,先把桂芳说给猛娃做媳妇。”其实,从看到桂芳那一刻起,他的心里就瞄准了猛娃,为自己想好了退路。 今天韩大山突然进门,像一尊高大的金刚站在柳三面前。那种威严和气势,对他产生了巨大的震慑。听到大山提到的几个问题,他实在没有了撒谎的勇气。 “第一,那个讨债的男人是不是桂芳的丈夫?”大山那锐利的目光像射出去的利箭直逼柳三。 “是,……是桂芳的丈夫,她,……她老家还有一个儿子。”柳三紧张得有点结巴。 “第二,桂芳是你的亲堂妹子?” “不是,桂芳姓黄不姓柳。我怕猛娃怀疑我俩不干不净,才骗他说是我妹子。” “第三,桂芳肚里的孩子是谁的?” “这个……,我说不准。三个男人都,……只有桂芳自己清楚。”说到这里,柳三有点惶恐,但是却没敢再编假话。 具体的细节,韩大山不屑于再和柳三纠缠,他怕污脏了自己的耳朵:“我早就看出你柳三不是个善茬,从今往后,你给我安分点。你要再整出什么幺蛾子,就算我韩大山啥话不说,杜边村人的眼里也容不下你这粒沙子。” 他没有再看柳三一眼,转过身径直走出玉皇庙。 韩大山和冯守信,以最快的速度组织了第二批货源。他们此次起货的地点在旬阳坝——其实只是一个半程——为的就是能够在麦收之前赶回家里。一年一度的龙口夺食——对庄稼人来说,从来都是最最重要的大事,任何人都不会缺席。 守信提前出发,先到石泉县城把猛娃接回起货点,与商队汇合。猛娃的伤口愈合得不错,虽然还不能肩枋扛活,但是空手随着队伍行进,还是不成问题。 出事后,大山再度见到猛娃,觉得回家可以圆满地向家人交代,心里进一步踏实下来。他把猛娃单独叫到一边,私下里对他说:“大难不死,命保住了。但媳妇能不能保住,还在两可之间。” 猛娃疑惑地看着他。 “别盯着我。柳三本来就是个吃叫街的叫花子,这种‘死狗’、无赖的话,你还敢信?”大山只是简单地向他交了一个底,“那个上门‘讨债’的就是你媳妇的男人。想不想要这个媳妇,你自己想清楚了。能不能把她留在身边,也要看你自己的能耐。” 猛娃从山里回到家,母亲和妻子看到他受伤后的身体并无大碍,甚至还比进山前胖了一点,一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猛娃仔细观察了两天,发现桂芳对他比以前更加温柔体贴。晚上,双方在枕头边营造了一个和谐温馨的环境,猛娃终于开口向桂芳提了一个问题。 “那个讨债的是你男人?”猛娃心平气和地问。 “是我男人。”桂芳也很平静,这次她不打算再隐瞒下去。 黄桂芳本来就聪明伶俐。通过大半年的生活,她对猛娃母子已经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尤其摸清了猛娃的脾性。自从韩大山那次突然造访,她预感到此人绝非等闲之辈。再说,她觉得目前这桩尴尬的婚姻,不管结局是福是祸,是喜是忧,终归要有个了结。猛娃回家之前,她其实早已有了思想准备。既然猛娃不打不闹,这样平和地待她,她也打算开诚布公地,把自己的身世和心里的纠结,告诉这个善良的丈夫。 黄桂芳出生在安徽亳州,这里是曹操和华佗的故里,又是几百年来闻名全国的药材之都。她十八岁结婚,原本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公婆待她如同己出,丈夫与她琴瑟和谐。家里有一个几代人传下来的药材批发店,收入足够全家人的用度——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父母亲东挑西拣,才为她选中了这个满意的婆家。婚后第二年她幸运地生下一个儿子,家里更增添了一份欢乐和喜庆。 两年后,公公过世,家庭突然失去平衡。她的丈夫张耀祖,从小过惯了娇生惯养的生活,根本没有做好吃苦耐劳的思想准备。父亲去世,没了依靠,更没了约束。经不住一帮狐朋狗友的诱惑,张耀祖很快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不到两年,把好端端一个药店输了个精光。最可恶的是,输急了眼的丈夫竟然把她也抵押给了赌徒。债主上门逼债,声称必须拿媳妇以身抵债。否则,就要剁掉男人两个手指头。走投无路之际,她和这个不争气的丈夫连夜扒火车逃到西安。 后来,就是大雪天差点冻死,瞎走误撞地到了玉皇庙。 再后来,就是由柳三拉线嫁给了猛娃。 …… “叫你丈夫假扮债主要钱是谁的主意?”猛娃问。 “是柳三出的点子。当时我被那死鬼纠缠得没了办法,不能眼看着他饿死——当然,对我的罪责我也不想推卸。” “叫你改姓‘柳’的也是柳三?” 桂芳默默地点点头。 “第二次要钱回老家是真是假?”猛娃的语气依旧十分平和。 “回家是真的。孩子是我的心头肉,我真的想把他接过来和你一起好好过日子。但是婆婆坚决要把孩子留在身边,我也拗不过她。”这一点桂芳没有骗他,随后她又补充说,“我扒火车已经有了经验,心想自己留下五块钱就够路上的花销,再不行就一路讨饭。剩下那三十块钱,叫那死鬼拿走了。” 猛娃凭借直觉判断,桂芳没有对他说假话。他又提起眼前最现实的问题:“肚里的孩子咋办?” “到了这种地步,你说能咋办?只能把他生下来。起码也得坐完月子,给他喂几个月奶。剩下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切都顺理成章,然而这桩畸形的婚姻,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容易了结。 张耀祖这一方,已经输光了家产。他也没有奢望在婚姻上能够当个赢家。当务之急是能有饭吃,能够继续活下去。不过他最大的一张牌是有个儿子可以要挟桂芳。只要母亲健在,死死扣住孩子不放,桂芳就不敢过分造次。他曾经几次要求桂芳把肚里的孩子拿掉。桂芳说,服了他送来的打胎药,效果不佳。再催,她说太危险,万一弄不好伤了性命会因小失大。眼看着肚子越来越大,他也无可如何。他的让步换取了桂芳的一丝同情,隔段时间,还能偷偷给他塞上几块零钱,或几个蒸馍。 猛娃从内心深处并不想放弃这桩婚姻。但他始终不急不躁,以守为攻;以柔克刚,以情感化。平心而论,桂芳是一个不错的女人。除了姿色,她还有温柔善良的一面。她虽然对自己撒过谎,那也是出于无奈。她牵挂孩子,那是母性,是人之常情。对他而言,一旦错过了这样的女人,再想组织一个像样的家庭,难上加难。他觉得自己最大的优势是有良田,有房产,自己勤劳肯干,有稳定的收入。随着时间的推移,凭着自己的宽容大度,天平的重心一定会从张耀祖倾斜到自己这边。 黄桂芳最初和猛娃结合,只是为了暂时栖身的一种假结婚,这一点无可否认。但一起生活半年以后,她的心里,其实已经逐渐向猛娃这边靠拢。两相比较,她觉得猛娃这边不仅仅是家产和日子的安稳,更重要的是,猛娃是个一眼就能看透的玻璃人。他的诚实简直叫人觉得有点傻,然而却正是他的这种傻劲,在慢慢地俘虏自己的心——这一点,不知比那个死鬼赌徒要强多少倍。她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家中那个儿子。万一哪一天老婆婆走了,把儿子交给张耀祖这种货,肯定会把孩子毁了,到那时,她再怎么后悔也来不及了。当下最让他纠结的是肚子里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种,连她自己一时也吃不准——因为那段日子,耀祖、柳三、猛娃三个男人都沾过她的身子——天下这种倒霉的怪事咋就让她给摊上了呢?如果是猛娃的种,她反而能够心安理得;要是那两个天杀的,她会懊悔和愧疚终生。正因为这个缘故,她到现在也没有对猛娃说出实情,这是他对猛娃留下的唯一谎言——一个无可奈何的谎言。……她的思绪越想越像一团乱麻。既然理不清,就暂时把它放下。当下最要紧的是让肚子里这个小东西平安降生,不管他是谁的种,反正都是自己身上的肉。孩子是无辜的,无论如何都要把他养得健健康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