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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特大雪灾,人狼对峙

作者:张步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今年的天气冷得早,雪也特别大。


    立冬不到半个月,一场冷空气从西北方向杀来,立刻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先是小五台周围的峰顶被陆续染白。很快,山林、坡岭、沟壑——原本深绿的底色,自上而下被银色涂抹——一觉醒来,一幅山水雪景图的构架,赫然呈现在眼前。不到数日功夫,这支神奇的画笔,让田野、河川、果园、村庄、房屋,也都银装素裹,一股脑儿地改换成了冬天的容颜。


    杜边村的城墙,被厚厚的积雪镶上银边,使方方正正、颜色深褐的城墙,棱角愈加分明。飞檐翘角的塔楼,经过皑皑白雪的装点,增加了扑朔迷离的色彩、于古朴典雅中带着一丝神秘。被银白雪毯托底的南北城门楼子,比往日更加伟岸雄奇。圆拱形的门洞,在银光四射的光影里,愈发地清秀、通透和明亮。


    村头的两棵千年古柏,任凭风雪肆虐,岿然不动,高傲地挺立于天地之间。东马道和东城墙外,见证了人世几百年沧桑的两棵古槐,卧龙般伸展开的枝丫,被蜿蜒厚重的积雪覆盖,明暗相间,轮廓鲜明,显得格外苍劲挺拔。


    最初几天,学生娃照常上课。孩子们在院子里,每天清理积雪,自然免不了滚雪球,打雪仗,跑跑跳跳,打打闹闹。很快,南庙戏楼前的广场上就堆起了高高的一个圆堆。接着,大家七手八脚,用铁锹把松软的积雪拍实,又铲又修,一个银白高大的雪人基本成型。有人拿来两个冻硬的柿子,给雪人安上一对红色的眼珠,再用染黑的麦秸段贴上轮廓圆润的睫毛;有人把几个包谷轴子捆在一起,给雪人装上鼻子;有人用墨汁把擦桌子的抹布染黑,给雪人镶上一个像弥勒佛一样喜笑颜开的嘴巴;最后剩下耳朵没有了材料,……忽然有人灵机一动,从墙角找到两个废弃的小泥炉子,从头的两边推塞进去,还真有那么点传神的味道。


    先生告诉大家,虽然下雪天有点寒冷,咱们还是尽量多坚持几天,把挤出来的时间留给麦收忙假,多帮家里干点农活。


    老天爷却并不理会这些。随着积雪的逐渐增厚,气温急剧下降。砚台里刚刚研好的墨汁即刻就结成冰块,写字的狼毫很快冻成了硬邦邦的铁笔。学生娃一个个都把泥炉子提到了学校——大多数人家自然烧不起木炭——有的点起了硬柴,有的燃起了包谷轴轴。教室里烟雾腾腾,一个个熏得鼻涕眼泪,咳嗽连天。看着这乌烟瘴气的场景,先生只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息乡民生活的艰辛,继续艰难地强忍和坚持着。


    然而,情况还是比预想的要糟糕得多。面对猝不及防的雪灾,许多孩子的冬装,都是一次又一次地拆旧翻新——本来就不够厚实的陈旧棉絮,保暖性能越来越差。不少孩子头上没有棉帽,没有耳套;双手赤裸没有手套;脚下没有棉窝窝……没过多久,耳朵、脸蛋、手背起了冻疮。脚后跟裂开了口子,甚至渗出了鲜血。慢慢地,有人迟到,有人早退,有人剧烈地咳嗽,不得不请病假窝在家。眼看着教室里,一天比一天人少。接着,又有一场大雪接踵而来,先生迫不得已,只好宣布提前放了寒假。


    第二场大雪铺天盖地,一个晚上足足积了有二尺多厚。连续几天的大雪,人们都出不了门,猫在家里,捂在热炕上,倒也舒坦。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杜边村却发生了一桩罕见的大灾祸——一觉醒来,城墙外养猪的十来户人家,无一例外地遭到了野狼的袭击。


    早晨起来,积雪已经没过膝盖。春生拿起扫帚,狗儿舅操起一柄木锨,二人奋力合作,在雪地上豁开一条窄细的通道。春生领着小黑,踩着嘎嘣作响的积雪,回到家里。父亲正在后院猪圈门口,仔细查看血迹的走向,一直找到后墙东侧。厚厚的白雪地上,印着一滩血糊淋拉、已经冻成硬块的污渍。其余的痕迹全被积雪覆盖,猪和狼已经全无踪影。其实看和不看都是一样——最多只是确认了猪娃被狼吞噬这个残酷的事实——好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损失。


    吃完早饭,进村的道路已被来往的人群趟开。春生领着小黑,急忙向学校走去。今天,先生给他布置了一个特殊任务——因为放假前要给每个学生发放寒假通知书,先生忙不过来,找了春生、海川几位成绩满分的同学,帮助填写成绩单上的考试分数和学生评语。


    春生干完活,看到戏楼上的教室里有不少大人,已经把课桌搬开,在中间烧起一个火盆,围坐在一起议论纷纷。好奇心驱使他也迈步登上戏楼,坐在旁边,侧耳细听。


    会议由四六叔韩大山召集,参加的人主要是昨晚被野狼袭击的受灾户,还有就是住在城外、后院围墙不高,有可能再次受害的人家。


    会议开始前,人们聚在一起谝闲传。今天的话题,毫无例外地一致指向了“狼灾”——几十年以来的陈旧往事,甚至人老几辈前的陈糠烂谷子也被翻腾出来。


    有人说,南头刘家太爷爷辈上,某年夏天,两口子为了躲避暑热,晚上拉了一张凉席,在打麦场铺上一层麦秸下凉,把自己半岁大的小婴儿夹在中间。谁知收麦累了一天的大人酣睡太死,半夜里,小孩竟然被野狼从中间“抽了蒜苔”。等到发现,两口子死命地急追上去,却被另外一只前来接应的野狼迎头截住。两口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被狼叼走,呼天抢地,最后连尸骨的一丝痕迹也未曾找到。这件事至今已经传了三四代人,“抽蒜苔”这个形象的比拟,竟然成了“狼吃娃”的代名词。


    有人说,北头西场外的李家,也是夏天怕热,为了借点凉风,晚上开着厦房门睡觉。半夜里,野狼翻过院墙跳进院子,从炕上叼起睡在身边的女儿就往外跑。幸亏发现得及时,全家人翻身起床,一边齐声呐喊,一边拿着镢头、棍棒、斧子,把狼堵在了院子里。因为街门关着,野狼嘴里叼着娃儿,一时情急转不过身,只好丢下孩子,纵身一跃爬上院墙,仓皇逃命。女孩命大,只是脖子上被狼咬了一道血口,幸亏没有伤着动脉。最后创伤愈合,只留下一条小伤疤。从此以后,村里有人私下里给这个孩子取了个外号,叫做“狼不吃”。其实,这孩子的本名叫彩娥,人长得挺漂亮。后来嫁到一个知书达理的人家,吃穿不愁,公婆疼爱,丈夫贴心,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人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民谚可是真真实实地应验到了彩娥身上。


    铁匠买道现身说法,讲了他自己小时候一段惊险的奇遇。一天,他赶着一头犍牛,一头母牛,还有一头正在吃奶的小牛犊,在石窖里放牧。三头牛沿着子午河自北向南,悠然自得地边吃边走。一开始他并没有注意,后来一转身,发现有一只灰色的野狼,一直紧跟着他们的脚步,两只贼溜溜的眼睛始终踅摸着小牛犊。牛犊走到左边,狼就跟到左边;牛犊躲到右边,狼又随了过去。因为大犍牛的两只弯弓型的犄角,粗壮得有点怕人——一般的牛,甚至强壮的小伙子,遇到它都要躲开绕行,何况一只狼,更不敢近身。小牛犊倒也十分聪明,当它发现野狼以后,始终不离开母亲身边半步,总是在母牛的肚皮底下钻来钻去,谨慎地躲着狼走。灰狼眼见着无从下手,又不甘心离开,始终不近不远地跟着,伺机寻找机会。铁匠说,那天,他和灰狼对峙了足足半个下午,一直提心吊胆地紧靠在大犍牛身旁。后来看到果园里有几个挑担子的人走过来,才敢大声呼唤“狼来了,狼来了。”等到大人们走上前来,大灰狼才夹着尾巴,慢慢腾腾地向山根上走去。


    还有一个故事是关乎憨叔家的。憨叔和邋遢婶的第二个儿子,刚满周岁就不幸夭折。两口子找了一片炕席随便卷把了一下,托人夹到村南的死娃沟里埋掉。受托的人心想,不就是一个死孩子嘛,所以没有十分经心,随便挖了个坑,草草掩埋了事。谁知道覆土太浅,很快就被野狼刨出来啃咬。有人从旁路过,看到了几只狼争抢撕裂的惨像。这件事随后瞒着憨叔两口子在村里传开,成了村民心灵上多年挥之不去的阴影。


    还有一个和狼有关的,就是四六叔韩大山十七岁勇斗野狼的故事。大家都希望四六叔再次现身说法,重新描绘一遍。大山说,这事我已经不知说了多少遍,在坐的恐怕没有一个不清楚的。过程就不必重复了。我早就说过,其实,那是我运气好,命大,遇上了一只半大的小狼。如果是一个成年的野狼,不管是公是母,我可能早就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


    最后,同三爷开腔,有声有色地讲述了一个颇具传奇色彩,而又富有诗意的故事。


    一个风雪交加的冬日,国军一个军需士官,押着一辆带雨棚的中型卡车,在内蒙草原的雪地上,艰难地向北行驶。此行的目的地,是给一个兵站运送给养。中途,汽车后轮陷进了一个约有半米深的雪坑。两个荷枪押运的士兵,一位请来带路的当地牧民,还有士官本人,一起下来推车。尽管发动机开足了最大马力,推车人使尽了全身力气,汽车后轮还是只在原地打滑,怎么做也前进不了半步。


    正在他们一筹莫展的当儿,忽然有三只野狼围了过来。眼看着狼越走越近,四个人赶忙爬上卡车,关上了车后门。其实狼早就闻到了车上腊肉的味道,头狼的爪子已经攀到了卡车后沿的木板。两个战士立即拉开枪栓,军士长也把手枪的子弹上了膛。听到拉枪栓的声音,头狼后退了一步,战士已经端起长枪瞄准,准备射击,带路的牧民赶忙制止。


    “千万不能轻举妄动。”牧民说:“只要枪一响,很快就会招来狼群的报复。如果有六七只野狼一起扑过来,我们的汽车轮胎很快就会被狼咬穿。困在雪地里走不了,任你有多少子弹也无济于事,十有八九会被野狼撕成碎片。就算不被狼吃掉,也会被活活冻死在草原上。”


    “那怎么办?”军士长问。


    “把车上的肉扔一部分下去喂狼,也许会给我们留一条活路。”


    军士长犹豫了片刻,决定采纳牧民的意见。没等三只狼啃完扔下去的腊肉,车子后面又围过来三只野狼。


    “怎么办?”军士长问。


    “接着喂。”牧民说:“反正也脱不了身。耗在这里,反而更加危险。还不如碰碰运气。”


    第二批腊肉随即又扔了下去,狼吃完了,但是,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几个人头皮发麻,心里发毛,简单商量了一下,干脆把剩下的几块肉都扔了出去,好坏就看最后这一锤子买卖。


    六只野狼大啃大嚼,不一会儿,所有的肉被吃得一干二净。凭着狼的敏锐嗅觉,它们一定知道车厢里已经空空如也。再说,这么多肉喂下去,虽然不敢说完全填饱了肚子,但是肯定度过了大雪带来的饥荒。


    狼群开始撤退,而且很快出现了奇迹。不大工夫,在领头大公狼的带领下,狼群陆陆续续从周围的林子里,衔来一根根干树枝,向搁浅的卡车跑了过来。接着,有的狼开始钻到车轮底下往外扒雪,有的在扒开的雪坑里垫树枝。见此情景,军士长激动地喊司机发动汽车。前后挪动了几个来回,汽车的后轮终于冲出了已经陷得很深的大坑。车上的人向狼群招招手,汽车很快驶向前方的大道。几位军人竖起大拇指,不断地赞颂牧民聪明绝顶的智慧,终于让他们死里逃生。


    故事讲到这儿,坐在一旁侧耳静听的春生忽然插了话:“三爷,您讲的这个故事,不就是说‘狼有推车之仁’吗?”


    三爷盯着春生:“你这话是个啥意思?”


    春生说:“我看过《增广贤文》上有一句话,叫做‘马有垂缰之义,狗有湿草之恩。’我问过郑先生,先生告诉我,这两句话包含了两个动人的故事。”接下来,春生就把郑先生讲的故事复述了一遍。


    第一个故事是说,一位大将军在一次战役中,因队伍被敌军冲散,他只身骑马奔驰。不小心马失前蹄,他被摔进一个山涧,因为崖壁陡峭,怎么折腾也爬不上来,他的战马急得围着山涧团团转。后来,聪明的战马忽然灵机一动,两只前蹄跪倒在地,把缰绳垂入山涧。将军死死抓住缰绳,在马的奋力协助下,终于爬上崖壁,摆脱了生命危机。


    另一个故事说的是,古代有一位名人雅士,外出与诗友聚会。他因贪杯大醉而归,回家路上,竟醉卧在路边一片草地上酣睡过去。碰巧山林失火,快要烧到他的身边,他却浑然不知。跟随他的爱犬拉他不动,情急之中,急忙跳进附近的水沟里,让自己的毛皮沾上河水,然后再跑回来,把主人身边的干草打湿。如此反复数次,主人才免于被大火吞噬。


    春生复述完马和狗的故事,对三爷说:“书上讲的‘马有垂缰之义,狗有湿草之恩’;您讲的故事,正好可以给《增广贤文》再补充一条新的内容——‘狼有推车之仁’。”


    “学生娃不简单,你的书没有白读。”三爷对春生竖起大拇指,“看来马、狗、狼,这些牲畜、野兽都懂得知恩图报,它们有时候也通人性啊。”


    “三爷,说了半天,你那个狼的故事,究竟是你亲眼看见的,还是你自己谝闲传编出来的?”有人对三爷所讲内容的可信度提出了怀疑。


    三爷既没有说他亲眼所见,也没有说自己乱编:“车上的那个军需士官,后来当了我的排长,我是亲耳听他说的。不信,你可以找我的排长去问。”


    故事讲完了,大山开始统计昨晚狼灾的损失情况。村外养猪的人家,有八户小猪崽被叼;三户大猪被狼咬死,但因院墙高没有被狼拖走,屠宰后肉还可以上集去卖,或者腌制后过年再吃。损失最大的是东门外大槐树下的冷八爷——他家的一头半大架子猪被狼整个地拖走了——如果猪还在的话,加点精料催上两三个月,杀了卖肉,起码可以保证全家人度过明年的春荒。


    接着,大山布置晚上的驱狼行动:“从今儿晚起,在坐的各户都把眼睛瞪大了,不要再想着蒙头在热炕上酣睡。每户都在后院猪圈附近点一堆火,大家都知道狼是怕火的。铜锣、大鼓、脸盆,隔一阵子弄出点动静。镢头、磨杠、长把斧头、挑麦个子的钢叉,这些能操到手的家什,随时放在身边。咱村的两杆土火铳长枪,我这里放一杆,另一杆交给兴元——兴元记住,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开枪。即便要放,也不要直接对着野狼,只能朝天上打,把狼吓走就行。”


    村里这么多户人家,只有冷八爷家的损失最大,他的心里无论如何也难以平衡。一边往家走,他就一边琢磨着新的套路。等到走进家门,他已经有了主意。


    八爷多年进山,从山民那里学到了一手绝活——平时,他经常在山沟里人迹罕至的地方下个小套,常常会套住一只野兔、一只山鸡,或者黄鼠狼什么的。运气好的时候,甚至还套住过小狐狸。今天,他做了一个特大号的铁夹子,另一端用粗铁链子拴在猪圈旁的一颗椿树上。晚上,他并没有遵照大山的叮嘱在院墙外点火,更没有用铜盆之类的东西搞出什么响动。他只在身边放了一把防身的钢叉,然后坐在被窝里,在窗户纸上抠开一个小洞,偷偷地观察外面的动静。


    一连好几天,又是敲锣,又是点火,狼群似乎没有了动静。一天后半夜,巡夜的青壮年因为连续熬夜,身子困倦、精神也开始懈怠。在大雪天饿了半个多月的野狼,还是忍不住又一次进了村。大山提着铜锣一阵吆喝,各家又陆续点起火堆,狼群并未敢贸然近前。然而,待到鸡叫黎明时分,杜边村还是爆出了一个大冷门——冷八爷用大铁夹子套住了一只大母狼。


    “冷八爷,看你个冷怂,又干了一件愣事。”大山走到八爷猪圈的院墙边,和被套在铁链子一端的野狼对视了一瞥。只见那只狼的眼神里充满了焦躁、愤怒、仇恨,还有绝望……,看见大山来到面前,似乎又闪现出一丝求救和期盼的目光。他随口对冷八爷说,“你不但套了只母狼,而且还怀着狼娃子,你看看它那鼓起来的肚子。”


    八爷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很得意地对大山显摆起来:“你看我的手艺咋样?”


    大山直接给他泼了一瓢冷水:“手艺咋样?还不知道是福是祸呢!”边说边往东马道去找同三爷和兴元。


    别看冷八爷没什么文化,可是要论算计个人利益得失的来回账,他却是溜溜的贼精。他丢了一头半大架子猪,但他却发挥自己的特长,套回来一只怀崽的母狼。杀掉野狼,狼皮的价钱肯定比猪皮贵得多;人说“挂羊头,卖狗肉”,既然狗肉能吃也能卖,想必狼肉也应该差不多——拿狼肉冒充狗肉到集上去卖,一般人也许看不出破绽来——就算卖不掉,把狼肉用盐腌起来,除了过年享用,说不定一家人半年也不会缺少荤腥油水。这样来回一算,绝对净赚不赔。


    心里想清楚了,他就向萧老坟走去。


    “我套了一只野狼,你手艺好,去帮我宰杀吧。老规矩,头蹄下水全部归你。”他很慷慨地对汉臣老汉说。


    没想到,汉臣老汉直接就把他怼了回去:“杀猪宰羊,那是我的本分;杀牛、宰马,那是我给人家帮忙——但是我只杀老死、病死的牲口,绝不宰杀拉犁的活牛,和拉车的骡子马,因为它们是人的帮手和朋友;有时候我也杀狗,但只杀野狗、疯狗和咬人的恶狗,对家养的看门狗我从来不动刀子;至于宰杀野狼的事,我可从来没有干过。”


    “如果头蹄下水你嫌少,我再给你加一条狼腿。”八爷像做买卖一样,和汉臣老汉讨价还价。


    “这不是肉多肉少的问题。你没听说过吗,‘杀牛的来生变牛’,我这双手,今生今世还得给自己积点阴德。”汉臣老汉的口气更加没得商量,“何况你套的还是一只怀崽的母狼,我就更不能下手去杀生害命。再说,如果因为这件事引来狼群的报复,我孤零零地住在这村外,一家人还能再安生吗?”


    冷八爷碰了钉子,自己也没了辄,只好闷头走回家去再做打算。整整一个白天,零零散散地有几只狼,在村子周围的雪地里来回踅摸,并没有闹出多大的动静。八爷也在绞尽脑汁,算计着自己心中的小九九。


    这天夜晚,显然与往日不同。从黄昏起,整个村子都弥漫着异常恐怖的、野狼嚎叫的声音。到了后半夜,无论怎样敲锣、打鼓、烧火,甚至断断续续放了十几响火铳子——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十几只狼,一齐围堵到八爷家的后墙外围,摆开了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这时候,八爷心里才开始有点发慌,赶忙找到大山和兴元,问怎么办——其实,大山对此早有预料——他和兴元一直拿着火铳,在八爷家的前院烤火。


    面对心急火燎的八爷,大山很干脆地说:“赶紧把母狼放掉,保你无事。”


    “那我的损失咋办?”


    “自己担着。”


    “村里能不能从公益急救款里给我补点?”已经火烧眉毛了,八爷还在想着如何讨点便宜。


    “不可能。”大山心里说,你想得美,“损失又不是你一家。而且这是天灾,你去求老天爷吧。”


    到了这一步,冷八爷再也无可奈何,答应放狼。大山领着兴元,和八爷一起来到后院猪圈旁。他双手勒紧套狼的铁链子,让兴元用一个破麻袋捂住母狼的眼睛,把狼头死死摁在地上,然后让八爷卸下套在狼腿上的铁环。三人齐声大喊“走”,猛然向前一推,母狼撒腿向狼群狂奔而去。


    人和狼各让一步,终于化解了这场冲突。此后连续多年,竟相安无事。


    冬日里夜长昼短,又没有太重的农活,一般的家庭都把一日三餐减为一天两顿。吃过早饭,兴元从隔壁走过来,和同三爷一起铡谷草。他的媳妇桂兰收拾完锅灶碗筷,也拿着一只鞋底子走到铡草房,一边穿针抽着绳子纳鞋,一边和三爷、兴元,一搭没有一搭地乱扯着闲话。


    三爷祖上在这杜边村,算得上一个中等偏上的人家。几代书香,有房有地,吃喝不愁。唯一的缺憾就是人丁不旺,到了三爷这一代,又是一个单传。父亲去世时,给他留下一院庄子,二十多亩坡地。第一个媳妇临走丢下一个儿子,只怪他自己没有看管好,娃一场高烧变成了哑巴。后来的这个媳妇,是他亲眼看着挑的,论本事、长相、人品,除了财东大户人家,村里目前还没有哪个能够与之相比。美中不足的是,婚后连续两胎,居然都是女娃。现如今已经年过四十,如果再生不出一个儿子,三爷家的缺憾,眼看着就要成为终生的遗恨。


    三爷家只有他和哑巴两个劳力。二十多亩地,外加一头犍牛,自个儿很难顾乱过来。兴元家到现在还没置买耕地,除了跑山,也没有别的农活可干。于是,麦秋两料,收割播种,他都过来给三爷帮忙。三爷为人厚道,他自然不会白占兴元的便宜。但他又不能把兴元当成长工、短工来使唤。三爷私下里留心作了一本帐,把兴元干活的工时记得清清楚楚。两季收获后拿给兴元的粮食,绝对不会少于市面上雇工的数额。兴元多次推托,三爷一再坚持——亲兄弟,明算账嘛——他们之间一直维持着这种微妙的“不主不仆、似帮似雇”的模糊关系。至于平时晒土垫圈,起茅子拉土,割草放牛,夜里给牲口添料,诸如此类的杂活,多数都由哑巴扛着。唯有铡草这活,三爷从来不让哑巴沾手——只因哑巴耳聋,很难配合默契——一旦失手,造成闫云那样被铡断手腕的惨剧,那种后果谁也承受不起。


    “三爷,我看三婆的肚子又鼓起来了,恭喜你啊!”桂兰首先挑起了话头。


    “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先别忙着恭喜。”桂兰的话题,正好戳到了三爷的痛处,其实他一直在为这件事情揪心呢,“你们也都听说过,十七十八,搽粉戴花;二十七八,正生娃娃;三十七八,婆婆妈妈;五十年头,努个麦猴。我这女人已经年过四十,再不生,就真的像那快要干涸的水塘了。现如今,她这最后一努,还不知道是个啥货呢。”——关中人所说的“努”,大概就是使劲往外“挤”的意思吧。


    “可别乱说,三婆还不到怀干的年龄呢。”桂兰接着三爷的话茬,“我看三婆肚子尖尖的,一到我们家就踅摸着要吃酸浆水。人说‘酸儿辣女’,这次十有八九是个男娃。”


    “别尽拣好的说给我听。十有八九?我不就担心剩下的那个‘一二’嘛。”三爷说得对,不到孩子落地,他的心里永远也踏实不下来。


    三爷重男轻女,重得有点痴,重得有点傻。


    对门的春生刚从东原上回来,依然穿着开裆裤子。他一看见春生那活泼可爱的样子,就大声喊:“快跑过来,叫爷摸摸你的小牛牛。”春生蹦蹦跳跳地跑到他的身边,他的手就伸进娃的裤裆,摸完了还要把手放到嘴上来一个亲吻。


    逗完了孩子,他就把春生扛在自己的肩膀上骑马脖儿。旁边有人问他:“你不怕这孩子尿到你的脖子上?”


    他很自信地说:“这娃乖,不会。”随即又补上一句,“即便尿到脖子上,也没关系。童子尿嘛,还能入药呢!真能尿上一泡,说不定我还能够沾上点喜运呢。”


    有一次,春生刚刚在大澡盆里洗完身子。他一看这娃白白净净,浑身胖乎乎的,连胳膊都像一节白嫩的莲藕。他忽然心血来潮,竟然把娃举过头顶,用自己的嘴巴含着小牛牛,有滋有味地品咋起来。


    别人都笑他是“童子痴”,“童子疯”。他说男孩的小玩意儿是生命之源,生命之根。并且反过来讥讽别人:“你们懂得什么?我这是对生命的敬畏,是一种信仰。这就叫做‘生命崇拜’,‘生殖崇拜’!”在场的人越发地觉得他真的有点疯癫了。


    整个腊月,冷空气一场接着一场。厚厚的积雪,冰冻三尺的大地,怒吼的北风,阴晴无常的天气,……这一切,都逼迫着人们,不得不改变往日的生活习性和作息规律。从第一场初雪冰冻开始,家家户户都把水舀干,腾空了水缸——为的是防止水缸被坚冰冻裂。无论人和牲畜的饮水,都是随用随到井里去打。井台被冻上一圈厚厚的坚冰,不得不垫上一层草帘子——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滑倒跌跤,甚至还有可能掉到井里去。艳阳高照的晴天,瓦檐上晶莹剔透的冰凌子,一点一点缓慢地滴着融化了的雪水。待到黄昏时分,水滴又再度凝结,使冰凌慢慢加长……直至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而断裂,咔嚓一声掉在地上,然后再从头开始。房檐上的麻雀不像往日那样四处飞翔觅食,而是一群一群地聚集到厅堂里,伺机啄吃各种谷物米食。主人轰走又来,来了又轰。古槐上的乌鸦,站在担笼般大小的圆形窝巢边,时不时地抖抖羽毛上的飞雪,发出嘎嘎几声饥饿的哀嚎。


    风停无雪的清晨,兴元和三爷照例起个鸡啼大早,趁着土路和麦田还在硬邦邦的时候,把几个月积攒下来、已经沤熟了的厩肥运到田里。哑巴紧跟着牛车来回装卸。三爷一边刨着粪,一边和背着担笼、手拿粪叉,勤谨早起拾粪的乡邻打个招呼,或者接火抽上一锅旱烟。待到太阳当空,地面泥泞软滑,拉车送粪的人们收工洗脸,回家喝上一碗热腾腾的稀粥,用浆水菜就着杂面馍填饱肚子,再度躺回热炕上歇晌,享受劳碌后的惬意。


    春节临近,家家户户忙着准备年货,免不了也要扫扫墙灰,糊糊遮棚,最简单的也要换换窗纸。手巧的姑娘再给新窗纸贴上窗花,给屋里增添一些光鲜亮丽的色彩和气氛。


    新年一过,出了嫁的姑娘讲究给娘家父母送油包子——其实就是在面粉里拌上清油,加进咸盐调和做馅儿,包成两头尖尖、中间鼓肚的油角——这种习俗寓意的是“孝敬父母”。过了破五,娘家人回门,舅舅要给外甥送灯笼——一直送到外甥过了十五岁为止——除了表示红红火火,其中也寓意着“长辈爱幼”的含义。


    对这种多年沉淀下来的习俗,人们有个说法:“腊月里窗花正月里灯”。


    今年雪大、天冷,出不了门。同三爷心里一高兴,事先准备好红纸、笔墨、颜料、竹篾,而且特意让木匠做了三对六角形的长灯笼木架,买了几尺大红的绸纱。一切准备就绪,他把合铺的四个姑娘招呼到自己家里,大白天也让她们把炕烧热,开始紧张地忙碌起来。


    姑娘们在灵灵的带领下,有的选样,有的叠纸,有的研磨,有的调配颜料。她们还特意把春生也招呼过来,帮助他们描图、写字。


    春生书包里背着两本书。忙碌之余,一边翻着字典,一边埋头看他喜欢的书。


    窗花对于姑娘们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没过几天,一套套精美的红纸窗花已经展现在眼前。年年有余,五谷丰登,二龙戏珠,喜上眉梢,平安是福,……灵灵心里一高兴,不由自主地哼起一首她喜爱的小调儿:


    腊月窗花正月里灯,


    咱俩定下那山海盟,


    忽然间一阵大风起,


    棒打那鸳鸯各西东。


    ……


    “春生,啥书让你看的那么着迷?”灵灵问。


    春生抬起头,看着灵姐:“都是些鬼狐故事。”


    灵姐说:“能不能也讲给我们听听?”


    “我讲没有问题,只要你们不害怕。”春生看着她们一致点头,先试着讲了一个《狐狸精知恩图报》的故事:


    一个雷电交加的日子,一只狐狸跳到小儿王太常的床上。他以为是一只大猫,并没有在意。待到雨过天晴,“猫”走了。他才发现是一只狐狸,心中不免有点恐怖。他哥却说,狐狸精来家躲避雷霆,你一定大贵。果然,王太常少年中了进士,此后一路顺风,从知县一直做到监察御史。


    王太常成家后,生了一个儿子叫元丰,是个傻子。长大后一直找不下媳妇。正当他为此发愁时,一位老太太带着自己美若天仙的女儿小翠来到王家,声称愿意嫁给元丰。王家求之不得,立即答应了此事——其实小翠,就是那个狐狸精的女儿。她是变换身份到王家来,代替母亲报恩的。王家人肉眼凡胎,当然看不破其中的玄机。


    王太常为官清廉,却屡遭邻居王给谏的暗算。每次都是小翠设计帮他化解了危难,可王给谏并不就此罢手。一日,小翠叫元丰戴上龙冠,穿上龙袍,故意在王给谏家门口晃荡。王给谏遂以谋反罪把元丰告到朝廷。当皇帝亲审此案时,皇冠龙袍全都变成高粱秸子和破包袱皮。皇帝眼见元丰是个傻子,当即判处王给谏诬告之罪,充军云南。


    一日,小翠和元丰一起洗澡,她用被子把元丰蒙在盛满热水的大水瓮里。元丰一时晕了过去,人们都以为他被闷死了。哪知当元丰在床上缓过气来,竟然和正常人一模一样,再也不痴不傻了。


    元丰的病好了,小翠对元丰说,我们只有五年的缘分,我该走了。元丰一再挽留,小翠如实相告,说自己到死也不会生育。你还是另娶一房,既能给你们王家传宗接代,又能侍奉公婆。如果你实在丢不下我,你可以两头关照。


    元丰答应了小翠的要求,娶了钟家的小姐。大婚之日,元丰看到新娘子长得和小翠竟然一模一样。当他再去寻找小翠时,发现她已经悄然离去。这时候他才恍然大悟……


    “故事讲完了,你们猜猜,新娘子为啥和小翠长得一模一样?”春生看着几位姐姐,提出一个关键的问题。


    “小翠是狐狸精,是她把新娘子变成自己的样子。”有人这样说。


    “难道她娘家人看不出女儿的变化吗?”


    灵灵忽闪着两只大眼睛,歪着头回答:“小翠早就知道元丰要娶钟家的小姐,所以在她进王家门的第一天,就把自己变成钟家姑娘的模样。”


    “还是灵姐聪明,你想的和元丰一样。”春生对大家说。


    接下来,春生每天讲一个鬼狐的故事:《善良之鬼借尸还阳》《大孝子阴曹地府告状》《披着画皮的恶鬼》……四个姐姐听得有滋有味,有时也会毛骨悚然。但一致觉得,即便是鬼狐,善良的总归还是比凶恶的要多。


    糊灯笼先易后难。大家摆开了竹篾,细铁丝、木底、钳子、钻头,开始编扎灯笼骨架,然后再糊上各种颜色的灯笼面纸。忙活的同时,姑娘们嘻嘻哈哈,不约而同地唱起了从小就跟着哥哥姐姐们唱了多少年的《灯笼歌》:


    灯笼咧,跌价咧,


    他舅给娃买下(hǎ)咧,


    娃把灯笼咔嚓咧,


    他舅把钱白花咧。


    ……


    成品完成,最精致的还是六只木架的六角宫灯。个头细长,胖瘦适中。上头六个翘角,悬挂六根红黄相间的垂穗。正面分别写着“福”“禄”“寿”“喜”“安”“康”六个大字。侧面分别画着侍女图、生肖图、孝子图、胖娃娃、梅兰竹菊各类花草,或者广为流传的各种民间故事。色彩艳丽,搭配协调。构思布局,基本上都是灵灵出的主意,然后再交给同三爷审定。


    三爷仔仔细细欣赏完六盏宫灯,高兴地说:“六角、六棱、六穗、六字画——红红火火,六六大顺!”


    “你们五个娃娃心灵手巧。今年,咱们的窗花、灯笼,肯定在东马道夺了魁。等到过年时,三爷再给你们打赏。”接着,他又把六盏宫灯的用途作了分配,“对门守信家有年逾八旬的太婆,有正在读书上进的春生,这一老一少,送‘寿’、‘禄’两盏灯;兴元、桂兰正当青壮年纪,一切尚在开拓,送‘福’、‘安’两盏宫灯;剩下‘喜’、‘康’两盏灯留给我家……”


    灵灵接过话头:“祝三爷三婆‘喜’得贵子,母子‘康’健。”


    三爷领着五个孩子,齐声高喊:“预祝我们,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邻居老少平平安安!”


    临近年根,人们在寒冷的日子里,把火炕烧得热热火火,静静地等待除夕交子时刻的到来,期盼着今冬的瑞雪,能够照出下一个丰收的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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