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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薪柴奇缺,劫掠荒山

作者:张步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人们常说:“居家度日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其实对乡下人来说,事情并没有那么复杂。


    “茶”是奢侈品,一般家庭也买不起,自然不在考虑之列;“酱”,可有可无,真到非用不可,用自家地里产的黄豆发酵捂上一坛子,也不是什么难事;“醋”嘛,果园里有的是柿子,品质好的,挑着卖了、吃了,剩下那些不好的品类,放进瓷缸里发酵,淋出来的醋汁酸里带着甜味,那种醇香堪比琼浆玉液;“盐”,可以从鸡屁股里往外抠——拿上十个八个鸡蛋到铺子里换上一袋,用上半个月绰绰有余;“食用油”,也不是什么难事,菜籽、花生、棉籽、芝麻、葵花籽,拿到村里的油坊随便去换——多了多吃,少了少吃,实在断了货,扛上一段时间,也不至于弄出什么大的乱子。


    说来算去,真正让人最犯难的,最后就剩下“柴”和“米”两样东西。


    无米之炊固然做不出饭,无薪之火也烧不开锅。况且,除了煮饭,寒冷的北方,冬天还有一个烧炕取暖的问题。这么说来,庄稼人世世代代地憧憬“满仓满屯”和“薪火相传”,也就成了一种顺理成章、再自然不过的美好愿望。


    秦岭北麓,确切地说,终南山一带,没有煤炭。即便有,一般人家也买不起。


    庄稼秸秆,能够当柴烧的,数量实在有限。豆秆、红薯藤粉碎喂了猪。谷草、包谷秆铡碎喂了牲口。即便是麦秸,大部分也被铡碎,在冬天淋上清水,拌点精料喂了牛。真正能够用来烧火的好像就剩下棉花秆和荞麦秸了。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人们能够赖以索取的,只有身边的土地和眼前的山林。


    从每年的第一茬庄稼收割开始,各家各户就在为冬天的取暖忙活——割完麦子剩下的麦茬,经过太阳暴晒,用细长的竹竿子左右刷倒,再用耙子收拢存起来。耕地翻出来的麦子根、谷草根、包谷根,抖掉泥土晒干码在墙角。秋冬来临,半大小子们,纷纷跑到石窖里去刨草根、刮草皮,直至用没有枝丫、秃了头的扫帚疙瘩,去刷那些掉在地上的草屑草末——冬天烧炕不能只用明火,否则,那就成了在热炕上烙烧饼——人们必须在炕洞里煨上草根、草皮、草屑碎末这些“蚁子柴”,以便维持烟火热气,使整个晚上都能睡得温暖舒坦。


    生活是最好的老师。他让村民们变得聪明绝顶,把这种最无用的废料“蚁子柴”都能利用到极致;但是,如果站在一个更高的视野去观察,他们对养育自己的母亲——土地——如此残酷、如此疯狂的掠夺,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极其愚蠢的行为?


    同三爷今天起了一个大早,腰里缠着皮绳,别着镰刀,拿着老婆给他准备的干粮,带着他的哑巴儿子,进了子午峪。


    这已经是他今年第五次进山割柴。眼看着前山的柴禾,一个一个山包,像剃头一样,被人们剃得精光。越往后,就必须走得越远,所以也就必须起得越早。今天,他和哑巴进了沟,过了拐儿崖,直奔大南沟。大南沟是一个正南正北方向的沟岔,容易辨别方向,当然也便于看着太阳把握时辰——若是斜向偏西的沟岔,看太阳估摸时辰,常常会被太阳的方位所欺骗——同时,大南沟土壤肥沃,茅草荆棘长势茂盛,到了秋冬割柴季节,也比其他地方容易得手。


    很快,同三爷就对自己今天的算计有点后悔。


    走进大南沟,他抬头一看,坡缓容易下镰的地方,早已被收弄干净;就连那些陡峭的山坡,也早已被剃去了大半。原因很简单,你能想到大南沟里好弄,别人同样也会这么想。于是大家便撞了车,拥挤到了一起。但是,既然进了沟,就没了退路——因为一天的时间转瞬即过,容不得你东跑西颠——今天,他必须和哑巴费更多的周折,爬更高的陡坡,才能挣回自己所要的结果。


    同三爷大名同远志。从他记事起,爷爷、父亲,往下三辈,日子虽然不算富裕,但是和大多数人家相比,不愁吃,不愁穿,也算得上顺心如意。为了他的前程,父亲总算有点眼光,宁愿省吃俭用,多花点钱,把他送进村中南庙里的私塾,整整读了五年。在同辈人里,他算是个少有的、识文断字的能人。


    十六岁那年,父母做主,给他娶了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媳妇。刚过十八岁,他得了一个儿子。三代单传,从爷爷一直到他,都把这传宗接代看得比天还大。到了他这一代,头生娃得了儿子,爷爷的内心大喜过望,别提有多么兴奋。为了孙子顺顺当当,没灾没病,奶奶特意请了一位老道士,像农村人栓牛鼻子一样,在孙子的鼻子里穿了一根细铁丝环,并给孩子取名“拴住”。他自己也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勤俭吃苦。从现在开始,就给儿子积攒一份厚实的家当,长大了再娶一个会生娃娃的好媳妇。儿孙满堂的憧憬驱使着他,一趟一趟地进山下苦背脚,一个一个银元地积攒锱铢。


    好日子刚刚开始没有多久,没成想媳妇得了一个瞎瞎(hǎ hǎ)病——乡下人忌讳直说,把癌症之类的不治之症叫做瞎瞎(hǎ hǎ)病——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孩子长到三岁,一场高烧,耳朵被烧坏——彻底聋了,成了哑巴。老太太一气之下,为孩子去掉了牛鼻栓,干脆顺其自然地让娃生长发育。没想到,这孩子虽然时运不济,却也命硬。过了六岁以后,再也没灾没病,壮壮实实地活了下来。可“拴住”这个名字却逐渐地从人们的口中淡出,“哑巴”反而成了他真正的大号。


    儿孙满堂的憧憬破灭以后,同三爷心灰意冷,彻底断了对未来前途的幻想。无奈之际,他想到了吃粮当兵。于是把自己卖了壮丁,把得到的银元、同时也把哑巴儿子丢给父母,跟着队伍到处去走南闯北,这一走就是五年。


    同三爷拿定了主意,带着哑巴开始往山上爬。


    这一带虽然山高坡陡,但是沙质少、土层厚,地表肥沃。野草、荆棘、植被的生长非常茂密,加上秋风冷霜的肃杀,割起柴来总算顺手。但是因为坡高路滑,往下搬运就成了一大难题。如果打成小捆往下溜放,等到滚到坡底,基本上所剩无几。唯一的办法就是连扛带背、一趟一趟地往下转运。


    他和哑巴连续跑了五个来回。上坡累得气喘吁吁,下坡遇到陡峭地段,为了避免滑倒滚坡——每年秋冬割柴,事故从来就没有断过。伤胳膊断腿,甚至摔死丢了性命的事,也并不稀罕——他和哑巴常常必须转身面向山坡,小心翼翼地用手抓住石头、树杈、草根等任何可以辅助稳身的物体。实在不行,就用双手抠进泥土里,身子贴着山坡、一步一步、慢慢地倒退着往山下挪动。


    估摸着攒够了当天的捆子,抬头看看太阳已经偏过沟口,同三爷和儿子开始着手捆扎柴垛。


    他们把小捆柴禾打散,把灌木荆棘包在外面,裹住茅草,从中间拦腰,用皮绳捆扎牢实。然后再用山上的野葛条藤,在柴捆的两头一道道扎紧。最后系上随身带来的两根棕绳编制的背带。


    一切准备就绪,爷儿俩把柴捆挪到沟底,找一块有水的平地坐下来,一边啃着早晨带来的干饼子,一边喝着清冽的山泉水。等到解了乏,缓过来气,背上又高又重的柴背子,缓缓悠悠地踏上一天的归途。


    拐儿崖到鱼嘴坪,是上山下山的必经之路。


    早起,上山割柴的人三三两两,行程不一。各人按照自己的意愿分散撒向大山的沟沟岔岔。返回的时间基本上都集中在午后,道路的拥挤便成了一种常态。


    拐儿崖是下山的集中点。四面八方的人流,从漫山遍野的沟岔往下汇集,到了这里,开始进入同一个狭窄的口子。鱼嘴坪是整个子午峪的门户,人流到了这里,便像冲出泄洪水闸的出口一样,没有任何约束地四处流淌,各自奔向自己的家院。这一段是山口的一段峡谷,每年深秋的割柴季节,每天下午的这个时段,人流滚滚,浩浩荡荡,场面十分壮观。


    站在山巅向下眺望,这支队伍的密集程度,绝对不亚于一个忙碌搬家的、强大的蚂蚁族群。身临其境,又像一支等待渡河的队伍,因为缺少船只,被卡在了渡口。


    同三爷一到拐儿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四面八方的柴背子,陆续不断地向下压过来,杂乱无章,毫无秩序,你推我挤,像水流的旋涡一样,几乎是在原地打转。这时候,他才感觉到,焦急无序的等待和折磨,并不比在山坡上攀爬轻松多少。他和哑巴像无头苍蝇一样,东冲西撞了半个多钟点,总算被洪流推入大军行进的行列。


    虽然已经步入正道,跟上了大队人马,可也并不顺当。人挨着人,柴捆碰着柴捆。路宽的地方排着三四行,窄的地方至少也有两行。他望着人流,等待、期盼;他看见了沟底的乌龙潭、水磨上的大木轮,可就是无法正常行走,只能一步一步地随着大流往前挪动。他仰着脖子,已经看到了鱼嘴坪的大栗树——这似乎就是他今天的希望——但是他还得耐心地继续等待。


    鱼嘴坪是从整个山体上伸出来的一块大石头,它和大山连为一体,正好卡在子午谷口的东侧,远远看去,像一个从山体上伸出来的鱼嘴。


    这块大石头靠山体一面被削成一面墙壁。北侧凿进大约两三米深一个窑洞,外面搭盖一间厦房。窑洞里盘炕,门口垒着锅灶,一看就是一个温馨的小家。房屋北侧有一个泉眼,从石缝里沁出一股清澈的泉水,汇集在石砌的山泉里。无论冬夏四季,也无论天旱天涝,泉眼里始终细流涓涓。清澈透明的泉水,也始终保持着它自身的甘甜和温热。崖畔上一棵几人合抱粗的大栗树,少说也在两百年以上。它像一顶硕大的遮阳伞覆盖住整个石头平台。平台周围摆放着十几块山石,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然而却十分地协调,为过路的行人提供了一个纳凉、歇脚的温馨场地。


    这个石头平台的标准地名是“鱼嘴坪”;过路人也时常把它叫做“大栗树”。


    鱼嘴坪最神秘的故事、最醒目的容颜,是山体的南侧。十多米高的崖壁被切削得平平整整,凿出两行苍劲有力的正楷大字:“靠山不可滥砍柴,临河岂能枉使水。”落款的年月和作者的姓名,经过大自然的侵蚀和无情剥离,已经无法辨认,两行大字却因为后人每隔几年,用红漆反复地描画,而依然醒目,甚至在百米之外也照样能够欣赏到它那雄浑的英姿。


    据传,在今杜边村西侧、正对子午谷要冲,曾经有一个杜边西村,北宋时曾在此设杜边镇。几百年前的某日,秦岭北麓终南山一带,瓢泼的大雨如注而下,整个天空乌云滚滚,雷鸣电闪。忽然间一声巨响,山体崩塌,在鱼嘴坪附近形成一道大坝,堵塞了子午谷河道。不久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几十米深的堰塞湖。此后连续数十日淫雨未停,大坝终于支撑不住。决堤的洪水,夹杂着泥石流咆哮而下,转瞬之间就把杜边西村夷为平地。上百户人家,几百号人口、牲畜、猪狗鸡鸭,以及所有的生灵,全部被埋没于地下。


    惨剧使周围幸存下来的居民无比震撼,同时也留给他们血的教训。后来,在修筑杜边村现在的城郭时,人们在鱼嘴坪削平山石,雕凿了十四个醒目的大字:“靠山不可滥砍柴,临河岂能枉使水。”这既是一座悼念杜边西村的纪念碑,又是告诫后来人的一块警示牌。


    虽说山洪抹去杜边西村的惨剧,在县志上有所记载,但只是寥寥数语,其细节已经无从考证。大自然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使昔日洪荒的乱滩石窖,如今已绿草茵茵,瓜果满园。但数百年来,那场洪水带给人们的惊恐和震撼力并没有泯灭——民间的口口相传一直不绝于耳。据一些老人说,在石窖里刨地、打井,搬石头,还经常能够挖出破碎的砖瓦,包括一些依稀可辨的尸骨碎片。


    卢大胡子就住在鱼嘴坪那座温馨的小屋子里。没有人知道他是这个屋子的第几代传人,人们只知道他从一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


    老母亲在世时,他原本有一个媳妇,给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哪知道这孩子一直长到三岁还不会走路。更可怕的是孩子浑身瘫软,完完全全直不起来。后来才听说这是一种叫做“脑瘫”的、根本无法医治的病症。再后来,母亲过世。媳妇因为女儿的不治之症,长期郁郁寡欢,前几年也抑郁而死。如今只剩下他只身一人,陪着“瘫瘫娃”度日。所以,从这里路过的熟人,一提起鱼嘴坪,也常常随口说,就是那个“瘫瘫娃”家。


    卢大胡子大高个,满脸络腮胡子。乍一看,有点威严、可怕。有人说他像花和尚鲁智深,有人说他像黑旋风李逵,可《水浒》毕竟只是一部小说,无论哪个人物也没法和卢大胡子直接比对。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其实卢大胡子待人热情、心地善良、厚道。对路过鱼嘴坪、在大栗树下歇脚的老熟人,他时常会端出一杯用烧焦的红枣、山楂,或者野枣刺尖冲泡的热茶,很有礼貌地送到眼前;实在来不及冲茶,至少也会送上一碗房后那清凉甘甜的山泉水。就说他那个“瘫瘫娃”吧,活了快三十岁,他一直不离不弃,吃喝拉撒精心照管伺候,没有丝毫的厌倦。遇到风和日丽的日子,还经常把她抱到屋外观风景、晒太阳——单是这一点,就让过路的人们肃然起敬。


    大胡子是石头房的主人,也是大山的守护神。保长亲口给他交代任务、明确职责、授予他权力;最有名望的乡绅肃二先生,亲自和他交谈,给予他鼓励和认可;更为重要的是,他的身后站着杜边村所有的村民——他的权威是绝对不容置疑的。


    进山割柴的人,无论本村,或者外地,一律不许带镢头,不许挖树根,不许刨草皮。更重要的是,任何人都不许砍伐树木,哪怕只有胳膊粗的树干树枝,也在禁止之列。秋冬季节唯一能够动的,只有茅草、荆棘、枣刺之类可以再生的野生植被。


    多年的经验,大胡子早就练出了一副火眼金睛。柴背子从他眼前一过,哪怕只是夹带一根镢把粗的树干,也逃不过他的眼神。他手中还时常握有一根带把的、像秤杆那么粗的钢钎,几十年来已经磨得光滑锃亮。如果被检查者还有什么不服气,他用钢钎往柴背子里一戳,是真是假,便立刻现了原形。


    发现柴捆里夹带树枝树干,惩罚其实也很简单,然而却又异常地严厉——根据情节轻重,两到三年内不许进山割柴——没有柴烧,只能拿钱到集市上去买,这对一般家庭来说,根本承受不起;买不起柴,灶里无火,炕洞无烟,那就只能挨饿、受冻,显然谁都会想到这更深一层的严重后果。所以,自从立了规矩,树立了权威,也根本没人敢去触碰这个底线——至少,在杜边村不曾发生过此种案例。


    同三爷夹在背柴的队伍中,随着潮水一样的人流,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既然无可奈何,他的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反正大家都是这样,谁也不可能有所例外;再说,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得进山割柴,这是一场谁也不愿意、但是又不得不受的难场罪。既然老天爷让你这样,你就必须得接受这个命运的安排,反正老天爷对谁都是公平的。想开了,心里踏实了,反而觉得时间过得也正常了。


    从拐儿崖到鱼嘴坪,五六里路,大约两个钟头,同三爷终于熬到了头。他扬起手,和卢大胡子打了个招呼,大胡子向他摆摆手。他习惯性地抬头望望太阳,红红的火球,已经沉到了山梁背后。他三步两步地加快了速度,不到二十分钟,就进了自家院子。


    放下柴背子,简单抹了一把脸,老婆给他和哑巴端上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酸汤面,炕桌上放了他最喜欢吃的浆水菜和油泼辣子。


    一大老碗面条下肚,他的额头已经沁出汗珠,身上感到了劳累后特有的轻松。老婆子给他递上了长杆旱烟袋——进山人不许携带烟火,他已经焦渴地熬了整整一天——必须美美地过一下烟瘾。


    “我说当家的,明儿个还进不进山?”老婆子问。


    “我算了一下,就咱这锅灶,和这几盘火炕,至少还得再跑四五趟,才能熬过冬春两季。”


    “那啥时候起身?”


    “眼看着浅山一天一天都被剃光,越往后就得跑的越远。起晚了赶不上点,哪回到家还不得半夜咧!”


    “这么说,鸡啼半夜就得把你叫起来?”老婆子心疼地嘟哝着。


    商量好明天的事情,同三爷一头倒在炕席上,打起了呼噜。老婆子端水给他擦了脚,脱去外衣,垫上枕头,再拉开被子盖在身上。


    每天早起到萧老坟散步、打太极拳,是肃二先生必修的功课,这已经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


    肃二先生中等身材,身体微胖,满面红光。因为一辈子书不离手,眼睛高度近视,随时戴一副红紫色玳瑁边的近视眼镜,镜片像水中的波纹,一圈一圈地向外展开。出门时带一根深红色、光亮透明的手杖——乡下人把这叫做“文明棍”。他平时言语不多,但讲起话来温文尔雅,对乡党邻里从来不会居高临下。走路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给人一种稳健持重,器宇非凡的感觉。


    他喜欢萧老坟。这里随处可见几百年合抱粗的参天大树,浓荫覆盖。高低不平的小坟包上长满了浓密的荆条,米粒大小的紫色小花,时常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漫步于墓园间的小径,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空气新鲜,幽静淡雅,远离外界的喧嚣繁杂。任你有多大的烦恼,也可以物我两忘,毫无干扰地重新整理自己的思绪。肃二先生每每在此思考,有时竟然忘乎所以。今日恰逢立冬节气,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宝石般湛蓝的天空,漂浮着悠悠白云。初升的太阳光芒四射,从参天古柏的枝缝间,洒下斑斑驳驳的亮点……先生被眼前的美景所感染,忽然来了灵感,竟然情不自禁地轻声吟诵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先生正在出神发呆,忽觉附近似乎有人小声谈话。他四顾左右察看,原来是王保长、韩大山、冯守信三人,指指画画、边走边说,不觉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你们几位同时光顾此地,一定有重要事情?”先生首先开口打问。


    “来看看坟里的荆条,能不能下镰收割。”王暮囊说。


    “上次收割是啥时候?”


    “三年前。”


    “三年,应该可以再收一茬了。”先生一边思索,一边轻轻地点点头,“那你们几位多费点心,好好安排一下。”


    萧老坟布满了高低不平、大大小小的坟头,如果任凭杂草丛生,那就成了乱葬岗子;假如再有人乱丢死猫、烂狗、瘟鸡,砖头瓦块,那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垃圾场。不知从何时开始,祖先们在这里种上了这抗旱耐涝、又不遭受虫灾侵扰的荆条,既覆盖了裸露难看的坟头,又保护了地表浮土不致扬尘。曲径蜿蜒穿插于其间,狡兔、山鸡隐匿于丛中,斑鸠、喜鹊、秃鹰、啄木鸟、猫头鹰,栖息嬉戏于林木枝头,……淡香幽幽,鸟鸣啁啾,原本的墓园坟场,俨然被修饰成一座小巧雅致的公园。


    荆棘美化了环境,点缀了园林,因它枝条柔韧,不受虫蛀,编成的担笼、筐篮,经久耐用。庄稼人需要担土垫圈、起茅子沤粪,一担土粪,其分量少说也不下六七十斤,荆条就成了编织担笼的绝佳材料。


    荆条是多年生灌木,三四年收割一茬。割完的茬口,来年开春,从根部再度萌发新芽,生出下一代新枝。收过多茬的老根一旦退化,生命力不足,刨去老根重育新苗。如此循环往复,竟成了一种取之不尽的、可以再生的宝贵资源。


    萧老坟的荆条,属于杜边村的公产。经过多年的实践探索,对这份公产的使用,逐渐形成了一套为全体村民所普遍接受的使用规则。收割季节村民自愿参加,按各自完成的数量,每百斤付给几毛钱的出工费——这笔费用和编筐的手工费一并计入成本;村民购买自家所需要的担笼,一律按成本计价收费——这样一出一进,对参与干活的人来说,收支大体上互相抵消,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那些没有参加干活的,自然必须付出全部担笼的成本价。如果除了本村人购买担笼之外还有富裕,多余的就拿到市场上按市价出售,所得收入存入本村的公益积累,以备不时之需。


    查看完荆条的成熟状况,一致决定,等村民忙完了进山割柴的活路,摘日收割荆条。王保长——王暮囊——简单做了分工。韩大山负责在坟里领工收割,冯守信在西场那边——村里有东、西、南、北四个辗麦晒谷的大场院——负责过秤记账,郝兴元协助守信检验、过秤,并负责把打好捆的荆条,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西场院的空房子里风干,以备农闲时候组织人员编织筐笼。


    十二月初,荆条开镰收割。


    “今天开镰收割这一茬荆条。规矩嘛,大家并不生疏,不过我还是要不厌其烦地啰嗦几句。”韩大山站在一个较高的坟头上,“首先,一定要把握好茬口的高低——太高了,一个是资源不能尽其所用,另一个是不利于开春萌发新芽;太低了,会伤及老根,同样会影响新芽的萌发生长。”“第二点,是责任到底。各人自己割的条子,自己把细枝败叶收弄干净,然后根朝下、梢朝上,捆扎成水桶粗细的小捆,再负责搬运到西场里验收过秤——凡是质量不合格的,一律返工重来,不留情面。”“最后就是脚下留神,注意安全。别让条子根茬戳了你们的脚,扎了你们的尻子,谁受伤流血我可管不了。”


    交代完事项,大山又面对围观人群:“各位大妈大婶、姑娘媳妇,还有半大小子,热闹你们也看完了,从现在开始,统统回家。收割期间,任何人都不要到坟里来。一个是会影响生产,一个也怕镰刀树杈伤了你们。想割草、捡树叶、扫蚁子柴,等收割完毕,把坟里搬弄清爽了,各位再进来,好不好呀?”


    围观的人群齐声响应:“好!”


    同三爷带着哑巴加入了收割荆条的队伍。哑巴挥镰收割,他自己跟在后面整理打捆,二人配合默契。每攒够百十来斤的分量,就捆成背子,往西场院搬运一次。这样连续干了三天,整个坟场的工作基本结束。


    最后五六天,他们又加入了扫“蚁子柴”的大军。杂草、树叶、碎屑蚁子,一筐一筐地搬运回家,倒进后院的柴房里——和平常年景相比,这是一份额外的收获。柴房里堆满了大半年收集的存货:割麦子攒下来的麦茬,扬场剩下的麦康,翻地拣出来的麦子根、包谷根、谷子根,平时收拾回来的杂七杂八的各种枯枝烂叶……


    看着他和哑巴割回来的二十多捆山野茅柴,和柴房里堆得满满的蚁子碎柴,想着今年冬天不会为做饭烧炕再受难场,同三爷的心中,不由得荡漾起了一种踏实和惬意。


    三爷家有三盘大炕。


    他们老两口和两个小女儿住的烧火炕连着锅灶,白天做饭烧水就能保证炕热被子暖和。到了数九寒天,晚上半夜再烘上一把柴火,完全可以维持到天亮。


    哑巴住在厅房和厦房连接处的引道房子里,一盘窄细狭长的土炕,白天可以不管,晚上必须烧炕煨蚁子,才能保证正常过冬。


    另外一盘大炕是厦房里特意为大女儿留出来的“合铺炕”。


    农村不但取暖的柴禾短缺,其实孩子多的人家,住房紧张更是一个比烧柴还要让人作难的问题。于是,人们就想出了一个“合铺”的解决办法——孩子到了和父母分床的年龄,就近找一个有多余空房的家庭,盘一个大炕,三四个、四五个娃娃合住在一起——既减少了柴禾的消耗,又解决了住房困难。女孩是这样,男孩也不例外。有些困难家庭甚至等到女儿出阁、男孩娶媳妇才离开合铺的大炕。


    三爷家的合铺炕共有四个孩子:最大的是冷八爷家的灵灵,另外三个分别是:对门冯守信家的引娃,西场外铁匠铺买道家的香荃,和他自己家的大女儿栗花。


    四个孩子合铺,四家人轮流烧炕,乍一看合情合理,实际执行起来却并不尽然。当初合计如何轮流烧炕的时候,另外三家觉得自己的孩子住在三爷家,这已经是很大的人情,再让三爷烧炕煨火,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一致坚持由三家轮值烧炕,三爷一家不必再沾这个麻烦。可是三爷却不这么认为。


    “邻里乡党之间,谁家没有个难处?”三爷说,“如果连烧炕这么点儿小事,我还要抠抠掐掐地计较,还是我同三爷的为人吗?”


    四家人一时僵持不下,还是冯守信提出了一个办法:“我说咱们两头都顾全一下——既要领受三爷的一片热络心肠;又让我们在座的三家能够多尽一点儿心力——具体地说,立冬后半个月和惊蛰前半个月,天气还不算太冷,就由三爷家轮值。中间剩下的日子相对比较寒冷,我们三家每家十五天,轮上两轮,正好是三个月,这个冬天不就熬过了吗?”三爷对此再没有提出异议,大家一致接受了守信提出的这个办法。


    灵灵是八爷家的大女儿。在长相上,这个孩子继承融合了父母全部最优秀的基因。皮肤白净,温润细腻,五官的搭配恰到好处,无可挑剔。尤其是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酷似她那位从江口嫁过来的母亲“三妹子”,时常透射出女孩儿特有的神韵和灵气。如今长到十四五岁,更是出落得落落大方,楚楚可人。


    灵灵年龄最大,是同铺四个女孩的娃娃头。她生性率真,温柔贤淑,其余三个女孩都亲热地喊她灵姐,一举一动都心甘情愿听从她的安排。她心灵手巧,教她们绣荷包,学编织;平时和她们一起耍猫老胡儿;冬闲了,一起比赛编火绳;过年教她们剪窗花、糊灯笼。同家三婆会裁缝活儿,有一架缝纫机子。她得空就帮三婆画样、锁边、编纽扣,时不时还操操剪刀,踩踩缝纫机,很快就成了三婆的得力助手。


    三爷三婆打心眼儿里喜欢灵灵,暗地里时常庆幸,有这么一个明理懂事的姑娘,协助他们带领和照看同铺的几个半大女孩,真是老天爷的慷慨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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