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农历十月一,北方开始进入秋冬转换季节。春生的外婆从东原匆匆赶到杜边村,给她日夜牵肠挂肚的外孙春生送来过冬的棉衣。
    冯守信与外婆简单地照了一面,再次踏上子午古道。他要赶在大雪封路之前,把今年最后一批货物从山里搬运出来。
    外婆的突然造访,使长期蛰居在家的老祖宗格外兴奋——好像有一股特殊的力量,在突然之间,重新激发了她老人家生命的活力,点燃了她再次与人交往的热情。她难得地拉着外婆的手,非常动情地说:“这些年你千辛万苦,总算保住了春生这根血脉——这对我们家来说,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不光我在这里要感谢你;就是我们家的祖宗在天有灵,也会对你感恩不尽。”说话之间,她那早已昏花干枯的眼圈里,居然闪烁着泪花,嗓子眼儿似乎也有点哽咽起来。
    “老祖宗这么说,可不是要折煞我么?”太婆放出这样的话,让外婆一时有点窘,“都是一家人,哪里能说两家话!我家枣花本来就是个独生女儿,可怜她只留下这么一根独苗——你家的血脉,不也是我家的血脉吗?”
    两个老人紧紧拉着的手,好久都没有松开。
    扣儿自从离开东原,结婚来到杜边村,已经有六个年头,也没能实现她时时萦绕在心头的、回归故里的心愿。如今娘家来了人,自然是格外地感到亲热。
    接过外婆手中的包袱,她打开摊放在炕席上,一件一件地端详——一套棉衣棉裤,一件大氅,一顶带耳护的棉帽,一双棉窝窝,一个棉兜肚,外加一双厚厚的棉手套。清一色的家织布;里子、面子、加上内絮的棉花——完完全全“三面新”的料子。
    扣儿翻来覆去地欣赏着,口中发出由衷的赞赏:“哎哟,我说三婶啊——扣儿她爹是本族的长子,外公排行老三,扣儿理应称呼外婆为‘三婶’——看你把外孙从头裹到了脚,只剩下一双眼睛了。”转而她又故意投过一瞥嗔睨的眼神,“咋咧三婶,枣花姐的亲骨肉,不也是我的孩子嘛,你还怕我虐待了你的孙子不成?”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知道你在老家时,就和你枣花姐亲,枣花姐的孩子自然也是你的亲骨肉。当初不就是因为这个‘一家亲’,才同意你嫁过来的嘛!”外婆接着说,“其实我就是觉着你太忙,顾不上缝衣服。那边家里,趁着我还能够纺线,你嫂子织布手脚又快,我们就把娃的衣服捎带着做了,让你这边省点事。”
    要说扣儿忙,那是一点儿也不夸张的实在话。
    客栈这一摊子,守信一进山,就剩下她和游伯两个人。虽说剁柴、挑水、烧火、买肉、买菜、搬东西等等,这些外边的杂活,有游伯一手应酬;可是,就算后院的两个大灶,每天少说也得做三四顿饭,遇到旺季客人多,基本上是两个灶一天到晚连轴转。客人少又遇上天气好,就得抓紧时间拆洗被子。仅仅做饭、拆洗这两件事,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还不算打扫前后院子,清扫收拾客房,那些杂七乱八的琐碎事情。再说还要非常小心地伺候好老祖宗呢。
    其实扣儿心里明白,她真的没有时间再为几个孩子亲手缝制衣服。现在有外婆给春生预备停当,她是打心眼儿里感激不尽。
    “可是三婶,春生现在已经七八岁了,你咋还想着给他做一个棉兜肚呢?”
    “你不知道,这娃打小体质就弱,一到冬天老是咳嗽,稍微受点凉又会闹肚子。所以不光是冬天,即便是夏天,也要给他戴个薄兜肚,捂住前心后心。”说到这里,外婆叹口气,“你没有经过,当然也不懂得。把一个没奶吃的‘谋兜娃’带到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受了多少难场,再加上有个七灾八难的,把人都熬煎死了。”
    关中人所说的“谋兜娃”和“毛毛娃”——类似于标准话里所说的“小不点儿”,或四川人所说的“细娃儿”。但是,当这个词儿一旦从关中人的口中说出来,除了“细”和“小”的意思以外,似乎还包含了“稚嫩、柔弱、爱怜和需要精心呵护”等等更为丰富细腻和难以直白翻译的意蕴。
    代王镇大体上位于东原的中心位置。
    “代王镇”的由来起源于西汉时期。刘邦的第三个儿子刘恒,曾经被封为“代王”,后即帝位,史称汉文帝。因其即位前曾在这一带避居,后人在此修建“代王庙”以资纪念,代王镇的地名便也由此而来。
    从代王镇往东南六七里,是我们曾经提到过的、冯守信的祖籍东坡岭;往西南七八里,是历史上著名的骊山温泉;往北不到十里,下了原坡,便是项羽宴请刘邦的鸿门镇——它地处渭河之滨,亦是扼守关中的要冲之一。
    胡家庄紧邻代王镇西侧,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春生的外婆住在村子中间,一个长长的院子,居住着胡姓本族的三户人家——当然,这也是春生母亲枣花的出生地。
    为了接纳春生的到来,外婆一家做了充分的准备。
    外爷买了一只奶羊,白天牵到河滩里去放。除了喂小羊吃奶,每天还能额外挤出一大杯鲜奶。
    外婆从去年开始,就精心挑选品种,抱了一大窝芦花鸡。公鸡淘汰后只留一只做种,剩下七八只母鸡专为下蛋。东原人养鸡,既不垒鸡窝,也不钉鸡笼子。外婆他们家是在牛圈后墙的拐角上,嵌进两根镢把粗的木棍,上不沾天,下不着地——这样,黄鼠狼无论从哪个方向都够不着——从而保证了鸡的安全。砌牛圈时,已经在左右两侧墙壁的适当位置留出几个窑窝——就像一个个小的窑洞——底面铺上麦秸,外面再横着挡一块砖。每天黄昏,每只鸡都会自动地飞到墙角的横杆上,头朝外,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鸡屎直接排到牛圈里;天亮后又会自动飞下地来,到处跑着去觅食。成年的母鸡该下蛋了,也会自己飞到窑窝里,待生完了蛋,便飞出窑窝,“咯蛋、咯蛋”地叫着,向主人显摆自己的功劳,以求得到一把谷子的奖赏。
    外公外婆只有一儿一女,春生的母亲枣花坐月子时已经不幸逝世,只留下一个舅舅。小舅从十多岁起,学了一门木匠手艺,农闲时四处揽活,赚钱补贴家用。
    妗子的娘家和冯守信同村,都是东坡岭人,而且和冯家的老外婆连墙。妗子面目清秀,手脚麻利,她织布的速度远超常人。全家人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是出自她的一双巧手。
    外婆知道刚断奶的谋兜娃难养,可是当她把春生抱回家的时候,心里还是没有一点底气。
    最初,她从熬透了的小米粥里撇出米汤油,试着喂给孩子,似乎没有发现太大的问题。接着他又仔细地加了鸡蛋羹,可孩子吃到嘴里不一会儿,就呕吐出来。每天早晨喂进新鲜羊奶,一连三天都拉稀。这时候她才感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是水土不服?还是孩子自身的脾胃太弱?外婆的心里也拿不准。思来想去,她又试着搬出自己喂养两个孩子的老办法。
    外婆蒸了一大锅白面馍馍,晾凉后用手掰成——不是用刀子切——核桃大小、不规则的小块,在太阳底下晒干,放入竹篮子里。吃饭的时候,拿出几个干馍块放在碗里,冲上开水。脱干了水的馍块就像海绵一样,快速吸足水分,立刻化开。然后在碗里加上小半勺黑砂糖,一口一口地喂下去,孩子的胃似乎很乐意地接受了这种吃法。
    婴儿的胃小柔弱,需要少吃多餐,晚上咋办?外婆就打了一摞更干的石头馍放在蒲篮里。她整夜整夜地不辞辛苦,只要孩子醒来哭闹,立即掰下一块干馍放到自己嘴里嚼碎,然后嘴对着嘴慢慢地喂进去。
    如此持续了三四个月,孩子逐渐适应了断奶后的新食品,脸上有了血色,体重也有了增加。
    看着孩子一天天地欢实起来,外婆就慢慢地添加新的东西。蛋羹从一两勺开始,加到半个,再加到一个;羊奶从一汤匙开始,加到小半碗,再到一碗;小米粥里也剁上一点新鲜嫩绿的野荠菜、萝卜丝、红萝卜丁等等,半年后孩子能够正常吃饭,品种越来越杂,营养也开始逐渐地多样化。
    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一年,总算闯过了饮食的难关。春生一听到母鸡“咯蛋、咯蛋”地叫,就颠儿颠儿地跑到牛圈外面,一边指着墙上的窑窝,一边高兴地对着外婆喊叫“蛋、蛋”。看到小羊羔用头抵着妈妈吃奶,同样会手舞足蹈地喊着“奶、奶”。
    看着孙子绽开的笑脸,外婆逗着他:“你这个小东西,真是你妈肚子里出来的种,连吃饭的习惯也和你妈一模一样。”
    立冬之后,春生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白天稍微消停一些,晚上不仅时常被痰卡住,有时还咳得呕吐。严重时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喉咙里发出吹哨一样的喘息声音。
    外婆也想不出更多的办法。最重要的一条是给孩子保暖——把孩子的前心后背裹得严严实实,再放到火炕里捂上被子。再一个能做的事情,就是远离烟火异味——烧炕、炒菜、灰尘、冷风,都尽量躲开,不让孩子的气管受到刺激。最后剩下的就是寻找各种偏方:比如咳嗽时,用白萝卜叉成丝煮水喂,据说可以止咳。比如,喉咙里有了痰,拿一个“醋蛋儿”——用柿子酿醋剩下的醋坯子——煮水喝,据说可以化痰。再比如,每天早晨用研碎的贝母蒸一个鸭梨,加点冰糖,据说可以润肺。总而言之,只要别人说有用的、又能找到材料的方子,该试的几乎都试了个遍。总算老天有眼,来年开春,孩子的咳嗽慢慢好转,直至转危为安。
    后来听人说,这种病叫做“百日咳”。外婆仔细一算,可不就是恰好一百多天才治好的吗?到了这个时候,外婆心里才真的有点后怕,心想“这该多悬哪”!
    三岁那年,春生遇到了一个大麻烦。
    五黄六月,天气炎热,春生的头上忽然长起一个大红包,不几天的功夫,就侵犯到整个头皮。外婆意识到孩子可能染上了癞头疮,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的第一反应首先是,小心仔细地剃掉孩子头上所有的头发。
    碰巧门外来了一个野大夫。仔细查看之后,大夫说,这是内热急攻,需要泻火排毒。然后拿了一盒药膏,又交代了内服、外用两个方子。
    外婆心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试试再说。等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觉得这位野大夫说的似乎也不无道理。
    按照大夫所嘱,外婆用花椒、干姜、黄连根三味药煮水,每天上午、下午、傍晚,给孩子各洗一次头皮。洗完之后,涂上野大夫给的那种带着浓烈硫磺味的软膏——这个方子算是外用处方。
    除此之外,外婆又挖又买,弄来蒲公英、鱼腥草、板蓝根,每天熬煮一大壶,从早到晚督促孩子当水喝——这算是内服处方。
    经过“外消内泻”,五六天过后,红肿灼热的感觉有所好转,毒疮开始收敛回头。
    这时候,又听村里的老人说,狗舌头舔舐可以祛毒。外婆心想是呀,乡下人生了毒疮确实经常使用这个办法。正好前不久,外婆家从外面抱回来一只黑狗崽。外婆就把晾凉的小米粥,涂抹在春生已经洗干净的头皮上,然后抱着黑狗崽一点一点不断地去舔舐。小狗一边舔着,外婆问他感觉咋样,春生说,就像挠痒痒一样,很好受。于是就每天反复地,让小狗舔呀,舔呀……
    联想到硫磺膏的味道,外婆又想到了温泉。她不辞辛劳,过上三四天,就背着春生到骊山温泉大塘子外面,不断地用温泉水给他洗头。她总觉得,既然硫磺膏可以治头疮,那这带着硫磺味的温泉水,也一定会有效果。
    外婆一生经的世事太多,也许她是被乡下孩子的癞头疮给吓怕了。自从春生染上这倒霉的头疮,她每天早起都要先净手,然后点燃一炷清香,嘴里默默地祷告:“我可怜的枣花呀,这是你临走前反复念叨过的,你可千千万万要保佑咱的春生娃呀!你亲自给娃取了名字,你说就是为了牢牢地记住他,在阴间保佑他。如果娃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咋个向你交代,死了以后咋个再去见你呢?”
    经过一个多月的折腾煎熬,春生终于熬过了头疮的威胁——没有溃烂,没有化脓,没有结痂——头皮完好无损,新长出的头发又黑又密,旺盛如初。外婆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后怕的同时,她从头到尾细细地想了一遍,到底也没弄明白,究竟是哪个方子、哪个办法见了效,起了关键的作用。反正她是病急乱投医,该试的都试了。
    治好了头疮,春生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他和黑狗崽子从此结下了不同寻常的友谊。
    四岁那年的秋冬季节,春生和村里的五六个孩子一起出天花。这回外婆有了足够的经验。
    看到孩子身上开始潮红,她从自家地里拔来大把的芫荽,入睡前煮水,用纱布一遍一遍地给孩子擦洗前胸后背、腋窝腿沟,以及上下肢和全身。一两天下来,满身的疹子很快散发出齐。由于上下身皮肤发散快,出的多,脸部皮肤反而少有疹子侵扰。
    等到疹子开始收敛回潮,全身奇痒难耐。外婆首先剪掉孩子的指甲,然后用厚厚的棉手套把双手裹严扎紧,日夜监督看护,坚决不许孩子抓挠,特别是脸部皮肤,一点儿也不许触碰。
    这一轮折腾下来,村里的五六个孩子,只有隔壁的兵志留下了难看的麻脸。春生和其余多数娃娃都顺利闯关,获得了终生免疫——外婆从此又了结了一桩重大心结。
    经过几轮有惊无险的闯关,外婆的心理压力减轻了许多,但是她仍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大意。
    院墙附近有一块两尺多高的捶布石,四四方方,优质的青石材料,表面光滑细腻——这基本上就是春生白天活动的主要平台。吃饭时,他端一个小板凳坐下,这里就是他的小饭桌。他拿出一沓一沓洋画片,一边看着各种稀奇的图画,一边一张一张地叠在捶布石上数数。他抓一把小石子,在捶布石上画上小方格,自己和自己玩“狼吃娃”,玩“媳妇跳井”。他和上一坨泥巴,捏成小碗形状,口朝下猛力摔下去,“嘣”的一声脆响,把碗底摔得稀烂,这叫“摔泥碗”。外婆给他几个小麻钱儿,他把麻钱儿撒在路上,再用一个大点的铜元在捶布石上碰出老远,而后捡起铜元来瞄着麻钱,砸准一个,捡回一个,这叫“碰子儿”。舅舅在做木匠活时给春生削了一个陀螺,精致美观,圆润光滑。尖头上嵌了一颗钢珠,平顶上用毛笔点了红、黄、蓝、黑一排圆点。当陀螺飞快转动时,彩点变成圆圈,煞是好看。春生高兴时,就在捶布石上先把陀螺转起来,然后用鞭子猛然一抽,陀螺便跳到地下。他全神贯注地从院子抽到大门口,反转身再抽回来。自娱自乐,自己对着陀螺哈哈大笑,常常玩的满头大汗,十分开心。
    后来,舅舅从西安给他带回来两本图画书,和几盒石笔。他的兴趣便完全地转移到图画书上。他照着书上的画儿,用石笔在捶布石上一遍又一遍地描画,直到把所有的图画画得烂熟,然后要舅舅再给他买新的回来。书上的字他不认识,就到后院去问六爷,一来二去,本来就不是很多的几百个字,也被他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外婆有时闲下来,就会把春生揽在怀里,一边捏着他的小手小脚,一边给他说着各式各样的小曲儿。春生听得最多的,一个是《麻野雀,尾巴长,娶了媳妇不要娘》,另一个就是《耍土歌》:
    小小娃娃爱耍土,衣服烂了没人补。
    有娘的娃娃亲蛋蛋,没娘的娃娃受凄苦。
    上边露着肩膀头,下边露个小屁股。
    脚下的尿泥像稀屎,脸上的垢痂黑乎乎。
    双手脏成了鸡爪子,身上的虱子圆鼓鼓。
    肚子饿了没饭吃,冬天冷了没衣服。
    谁叫你娃娃不听话,活该你受这人间苦。
    外婆口中的曲儿随手拈来,看似都在无意之间,其实或多或少都在影射、约束和引导着孙儿的言行。
    后院六爷家生了一个小姨,比春生还小两岁。小姨每天坐在舅舅制作的木头坐车里,前心后背都被顶得牢牢的。春生常常扒在小木车前逗着小姨玩耍,这是他在胡家庄村里能够接触到的唯一玩伴。
    外婆身上寄托着母亲枣花临终前的遗愿,同时还承载着春生爸爸冯守信和太婆的嘱托——这双重的压力使她格外谨慎。她生怕春生有什么闪失,始终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久而久之,连小黑狗也领会了主人的意图。每当春生被街门外的响动吸引想往外跑,只要他走到大门口,还没跑出院子,小黑就会“汪汪汪”地叫着,跑回来向外婆报信。
    那时候,街门外经常有挑货郎担的;有挑担卖梨、卖橘子、卖核桃、卖花生的;有卖糖人、卖洋糖的;有叫卖“兴平杏核凉眼药”的;当然也有卖油、卖醋、卖豆腐的。对这些叫卖声,春生只是想出去看看热闹——因为这些东西家里多半都有;有些虽然没有,如果需要,大人也会买回来在家里放着,无需他来操这个心。可是有一样东西专门冲着小孩而来——就是那种“叮叮糖”——卖糖的挑一副小担儿,口里喊着“破铜烂铁头发换糖嘞”,让春生常常馋得直流口水。
    担子的一头放一大块用包谷熬制的、酱红色的自制糖。块头大概有脸盆那么大——实际上也是熬好了倒在盆子里,等冷却后倒扣过来的;另一头放着他换来的破铜烂铁,坠着担子。一般来说,破铜烂铁不是总能找到。可头发却常常不缺——因为妗子、外婆,还有后院的几个小姨,她们梳完头,习惯性地把掉下来的头发顺手挽成一圈塞在墙缝里。街上的喊声一到,春生就会从墙缝里搜罗一些头发,拿出去走到小担子旁边。挑担的人左手拿一把小凿,右手用小锤叮叮当当地敲下一小块糖,塞到他的手里。
    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自己上街,高高兴兴地出去换糖。即便此类小事,外婆仍然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一定要牵着他的手一同走到街上,直到换了糖,再牵着手把他拉回家。春生嘴里不说,心里却老是觉得不高兴。因为他发现,自己总是和别家的孩子不一样,似乎少了点什么。
    春生一天天长大,内心的疑惑也一天天地萌动和生发起来。
    一天,他冷不丁地问外婆:“婆呀,你有没有我妈妈的相片?”
    外婆愣了一阵,然后凄婉地说:“为了这事,我还埋怨过你爸爸呢。他对我说,他今生最悔不该的事情,就是只知道整天忙乎,等到你妈不在了,才发觉竟然没能给她留下一张像样的照片。”
    “那我妈长的啥样子呀?”春生盯着外婆继续问。
    “中等个儿,不胖不瘦。大脚片儿,白白净净的丫蛋儿脸。大眼睛,说起话来总是笑嘻嘻的……”外婆一时也想不出用什么话,才能向孙子描绘清楚他妈的样子。
    “像不像我妗子?”
    “不像。”
    “像不像后院的大姨?”
    “也不像。”外婆使劲地在脑子里搜寻,可还是找不出能够类比的形象。
    妗子听到婆孙俩的对话,忽然在旁边插了一句:“我觉得有一个人有点相像。”
    “谁呀?你说说看。”
    “坡岭上他二妈。”
    外婆“唔”了一声,有点恍然大悟:“你说的不错,的确有不少相像之处,特别是眼神、鼻梁,还有笑起来的那个样子。”
    “哪个二妈呀?”春生急切而又惊喜地问。
    “就是东坡岭你的老家,你二伯的那个媳妇。”妗子一字一句地、尽量向春生解释清楚。
    春生把这个印象深深地刻在了自己心里。
    东原人有个习惯,外甥不能在舅家过年。为了确保春生平安无事,外婆也顾不得这些禁忌和讲究。眼见着孙子一天比一天壮实,直到六岁那年,外婆才提起这件事。腊月二十三小年,她带着黑狗,亲自把春生送回东坡岭的老家,让他遵从本地的乡俗,回到自己的家里,去过第一个旧历年。
    坡岭的老家,父亲这一辈还有兄弟三人,他们分灶不分家。大伯和四叔住在老外婆留下的旧宅窑洞里,奶奶和二伯一家搬进前几年才箍好的几孔新窑。家里的地还是一起种,粮食和主要财产仍然集中保管和分配。二伯这边比较宽敞,春生第一次回家,就和二伯二妈住在一起。为了春生多有个陪伴,外婆索性把小黑也一起留在坡岭。
    二妈的大儿子顺生比春生大三四岁,兄弟两人虽然初次见面,却一见如故,格外地亲热。二妈如今挺着个大肚子,眼看着又要再生一个小宝宝。
    腊月根上,过年的东西已经采购齐备,饭菜比平时要丰盛很多。每天早饭,除了小米稀粥,二妈都要拿出一个热气腾腾的蒸馍掰开,夹上一大片碗蒸扣肉递到春生手上。春生一口咬下去,油汪汪的肥肉汁一直流到嘴角——对于这种蒸肉夹馍,多少年后,春生还时常谈起。二妈泡发的黄豆芽又肥又嫩,晚上一家人坐在炕上拣出一大盆,第二天掺上红白萝卜条,热水焯熟,泼上滚烫的熟油,再用柿子醋凉拌,也是很难得的美味。二妈还特意在窑洞深处留了几颗秋天下架的搅瓜,拿出一个切成两半,在锅里蒸熟,用一根筷子转圈一搅,把细细长长的瓜丝倒出来凉拌,这是坡岭上独有的一种特产。腊月二十七八,二妈连续两天,蒸出几大蒲箩各式各样的花馍、枣糕、蒸馍、包子、蛋蛋馍——包子有肉馅、菜馅、豆沙馅——春生最喜欢的是岭上野生的那种地软馅。发泡洗净的地软——形似木耳,可又不是木耳,实际上是草丛地皮上的一种地衣类的菌子——掺上粉条、豆腐丁,用菜油一拌,那种特殊的清香,使人时常回忆起东坡岭老家那种特有的味道。
    正如外婆和妗子所言,二妈的性格特别温柔,只要一开口说话,总是满脸带着微笑。春生晚上睡不醒,经常尿床。二妈不怒不恼,一边晒着被子,一边面对春生笑着:“看你个崽娃子,尿了筛子大一片”。知道了这个毛病,二妈每天晚上总要把春生叫醒几次,后来也就很少发生这种难堪的事情了。
    自从来到二妈身边,春生老是不由自主地盯着二妈的两只眼睛发呆,二妈自己也渐渐察觉到了春生这种怪异的表情,干脆直接了当地问:“我说春生娃,你老是盯着我看,这是咋咧?”
    春生怯怯地回答:“我妗子和外婆都说你像我妈。”
    二妈忽然一愣:“可不是嘛,还真有这么点儿意思。”
    “那我想和顺生哥一样,也叫你‘妈妈’。”
    二妈听到这里,忽然红了眼圈。她伸过双臂,把春生紧紧抱在怀里:“好我可怜的娃哩,这有啥不行的?只要你愿意,就和你顺生哥一样叫‘妈妈’,我巴不得再多你这么一个儿子呢!”
    二伯他们一伙六七个人,组织了一个小小的“自乐班”。板胡、二胡、三弦、边鼓、大镲、铛铛小铜锣儿、叮叮小铜碗儿……各类乐器基本齐全。多年下来,皮影也攒了好几大箱。
    农忙他们务弄庄稼,闲时自娱自乐,同时也练练手艺。他们手上挑着驴皮影,嘴里唱着碗碗腔。行头道具轻捷简易,戏台场地因地制宜。遇到大集、庙会、喜庆热闹,只要有人叫请呼唤,他们自然乐于去献艺助兴。
    二伯和二妈也是因为皮影戏才结了这门亲事。
    二伯从十几岁开始就跟着师傅学挑皮影,那时候他们经常到原下的鸿门镇去演出,好几次就在二妈家的院子里租房住,二妈和她的母亲一天三顿给他们烧水做饭。时间一久,两个年轻人便对上了眼。再说,二伯心灵手巧,不但有一副好嗓子,有一手挑皮影的绝活,而且为人踏实厚道,干庄稼活同样是一把好手。二妈家的老人早已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二妈就是这样从原下的鸿门镇嫁到了东坡岭。
    二妈和二伯,其实才是真正的自由恋爱。当他们已经私定终身,最后才去找媒人,走了一下古老传统的形式。
    春生回家过年的这个春节,二伯一伙人从腊月三十到正月十五,每天晚上都到村子里的戏楼上去唱皮影戏。春生和顺生哥带着小黑跑前跑后,场场不落。有时他们老老实实地坐在戏台底下,盯着灯幕边听边看;有时干脆好奇地跑到后台,去看二伯他们怎么动手挑皮影,又怎么男女声来回交替地唱着碗碗腔。
    春生被外婆在自家院子里关了几年,这个春节他像一只飞出笼子的小鸟,自由自在,他觉得这是他过得最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天天看戏,场场不落,春生居然喜欢上了皮影戏。那委婉动听的碗碗腔,平实无华的故事情节,诙谐风趣的唱词,灵巧多变的挑皮影动作,一人兼唱男女声的高超技艺,……这一切都常常使他着迷。
    一天下午,二伯正在整理晚上要用的皮影,春生走了过来。
    二伯问他:“你看了这么多戏,武打戏你最喜欢哪一个?”
    “《大闹天宫》。”春生毫不犹豫地回答。
    “文唱的戏呢?”
    “《秦香莲》。”
    “那么你再说说,看了十多天,你觉得你最喜欢戏文里哪个故事?”
    春生想了一阵,对二伯说:“《卖杂货》。”
    “不错,和我想的差不多。”二伯心里有点惊喜,这孩子有眼力,有主见。他接着前面的话茬,“那你说说,《卖杂货》讲了个啥故事?”
    春生简单地想了想说:“那是讲,父母给儿子说了一个媳妇,俩人没见过面。儿子就挑了个货郎担假装卖东西,走到女孩家门口,想偷偷去看媳妇到底长成个啥样子。”
    “有悟性!几句话就能把戏里的故事说清楚,不简单。”二伯忽然问春生,“将来你长大了,想不想跟着二伯学皮影?”
    春生向上翻了翻眼睛:“这个嘛,我还得好好想一想。”
    说话间,二伯顺手挑起手里的皮影,一边舞弄,一边哼唱。就像他在后台演出《卖杂货》一样认真地进入了角色:
    男(快板):
    小里小伙没事干
    一心想转货郎担
    家中有个黑驴子
    一下拉到泾阳县
    银子卖了五两半
    先置箱箱后置担
    (人都说我那媳妇长的不错,我把这担担弄了,今天专门到这个村道里门口喊叫。我把她先见了,看她究竟咋个相么。——叫卖声)
    女:桂姐娃急忙离闺阁
    忽听得门外卖杂货
    双手推开门两扇
    原是货郎小哥哥
    急急忙忙上前去
    我问你卖的什么货
    男:大姐娃,你听着
    我卖的南京绫,北京索
    珍珠玛瑙胭粉盒
    ……
    样样东西都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