驮队到了鸡窝子——这里已经是大秦岭北麓的沣河河谷——再翻一道山梁就基本上是下坡路了。伙计们的心情格外地轻松,多数人的魂儿早都飞回到自己家里。这天晚餐老碗会上的话题,不由自主地又扯到了憨叔身上。
    “憨叔,我出几个谜语你猜猜,猜着了今后谁都不许再说你憨。”韩大山首先开了口,“麻屋子,红帐子,里头睡个白胖子。”
    憨叔立马回答:“那谁还不知道呀——是花生。”
    “弟兄五名,抬炮出城,一阵大雨,收兵回营?”
    “那是尿尿。”
    “看来你并不憨嘛!好,再来一个。”大山继续说,“长长一拃,壮壮一把,提住毛毛,往下一欻。这是个啥?”
    憨叔低着头只是憨笑,不好意思回答。
    “是不是想起你裤裆里那点事,想歪了吧?告诉你,那是咱收了包谷,往下欻那个绿皮子呢。”大山往下继续出第四个谜语,“上头的毛,下头的毛,黑咧睡觉毛对毛。”
    憨叔依旧低着头憨笑。
    “你咋个又想歪了?那是你脸上长的两只眼窝么。”大山看着憨叔,又瞟了大家一眼,“还没到家呢,憨叔就老想着他的老婆。大家说说,他到底憨不憨呀?”大家一阵哄笑。
    这时,王牛犊不甘寂寞,又接过了前面的话题:“憨叔,人家说你不在家,你老婆半夜起来偷着做好吃的,还编了个顺口溜,叫啥来着——‘精尻子擀面,油旋子蘸蒜’——这事是真的吗?”
    这回憨叔回答得很干脆:“那是他们胡说呢!”
    “那人家说你结婚头一天,连那事都不会干,还是你老婆手把着手教你,这该是真的吧?”
    憨叔再一次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憨叔的大名叫王进福,他是十家院的老大。
    王家院坐落在北门里头西边第一家,正好和肃家院对门。单从位置就不难判断,它原本就是村里的一个大户。
    大概从王进福的太爷爷开始,家道开始逐渐败落,原因其实也很简单——抽喝嫖赌,王家老爷子占了“抽”和“赌”两大样,而且是两口子一齐“抽”——仅这一辈,卖房卖地,就把家当踢打掉了一大半。
    子承父业,两辈人连续抽赌,到了王进福的父亲王昌盛,基本上气数已尽。他本想重振家业,然而志大才疏,依然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和一双手,在他归天之前,不仅地已经卖光,连前厅最阔绰的门房也让债主们给拆走了。而今,只有门前那对孤独的石狮子,还能折射出昔日的少许荣耀和光辉。
    也许冥冥之中,老天爷为了保佑王家香火不断,到了王昌盛这一辈,虽然财运不济,人丁却异常地兴旺——除了头胎生了个女娃,接下来就像下饺子一样,一连生了七个儿子——王昌盛毕竟是胸有文墨之人,他按照“福禄财宝安康寿”的顺序,给七个儿子分别取了最吉祥的官名,希望下一辈能够时来运转。然而最后两个儿子中途夭折,只剩下“福禄财宝安”五个弟兄。
    养儿子听起来风光,但是五个儿子至少要娶五房媳妇。王昌盛倾其所有也无法面面俱到,只能把两排厦房的一部分分给五个儿子居住,其余的忍痛卖给了外姓——至此,原来的王家院变成了王家和其他杂姓共居的“十家院”——其实加上孙子辈分家和外来户搭建的茅屋草棚,“十”这个整数早已被大大地突破了。
    十家院的老二王进禄,就是那个王二狗,前面已经讲过,因为灾荒年月家中断粮,在套磨子的时候,拿了保长王富国家二升白面、一升麸皮,被王保长逼得在磨道里上了吊,王保长也因此被判了七年徒刑,最后死在了监狱里。
    现在要说的是,王进禄上吊以后,他的老婆——当初他爸为了省钱,给他娶的山里姑娘——并没有改嫁的意愿。那年有一个安徽逃难的小伙子,被狼咬伤了腿,倒在村西石窖的草丛里,被冷七爷和瘿瓜爷救了下来。并请在山里采药的赵世才,精心为他疗伤。等到他身体恢复,冷七爷把这一对孤男寡女撮合到一起,搭个伴过日子。结果,善缘促成了一桩美满姻缘,这个逃难的安徽人——骆晋海——最终成了王进禄家的上门女婿。
    王进财家的故事,说起来又稀奇,又叫人心酸。
    十家院经过几代人的杂居,本来就混乱不堪——猪圈、牛圈、茅厕、磨道的摆放随心所欲;原来的排水沟早已堵塞,至今更无人问津,整日价污水横流,一到夏日炎炎,臭气熏天;还有,拆了门房,一对精美的青石狮子,虽然瞪着两双大眼,却担负不起守门的责任。野猫随意乱窜,野狗自由出入。更有甚者,有些人家为了节省布褯子(尿布),婴儿拉了屎,就“滴儿、滴儿”一声呼唤——这时,周围邻居家的狗就会狂奔过来,不但把炕席上的屎吃掉,而且还会把孩子的屁股舔得干干净净。
    王进财媳妇头生娃就得了个儿子,两口子大喜过望,整日价高兴得合不拢嘴。与此同时,也把再度发家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个刚刚出生的孩子身上,对娃娃的抚养照料自然也是无微不至。
    百密难免一疏。盛夏的一个早晨,孩子尚在熟睡,进财媳妇就把孩子挪到靠墙角的炕席里边。为了防止孩子翻滚,还特意在孩子身体两边各垫了一个枕头。心里觉得已经万无一失,就虚掩着门,叫上进财一起,趁着天气凉快,去到自家菜地干活。
    两口子离开家不到一顿饭功夫,孩子醒了过来,又拉屎又拉尿,在炕席上董了好大一片。屎尿的臭味很快散发出来,这时院子里正好有一只游荡的野狗,循着臭味推开了虚掩着的房门,很快把屎尿舔得干干净净。也许这是一只久未进食的饿狗,当它舔完炕席上的屎尿,意犹未尽,又去舔孩子的小牛牛。舔着舔着,这个畜生竟然不辨真伪,一口下去,把孩子的小牛牛当作一块肉,连根咬下,吞进了肚子里。院子里有人听到孩子的惨叫,立刻冲进屋里,野狗一头窜出房门,再也没了踪影。眼见着孩子的下身和炕席上血糊淋啦,惨不忍睹。
    孩子被送到省城医院,小命保住了,“根”却永远地消失了。
    这件事后来成了方圆几十里的特大新闻,越传越邪乎。有的人说,那条狗是四只眼——两只眼睛上边有两撮深色的杂毛——本来就是个妖怪。也有人说,那条狗上辈子是孩子的债主,这辈子是专门来讨账的,要不怎么一出事就再也不见了踪影?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管人们如何添油加醋,如何地演绎想象,对于进财一家来说,最最真实的,却是无法面对的大难。
    进财媳妇天天敞着怀给孩子喂奶,从此不但没了笑脸,而且再也不开口说话。孩子一天天长大,一到夏天,她依旧敞开着怀,吊着两只大奶子,毫无表情地、整日整日地坐在石狮旁的门墩上。
    可怜进财守着一个疯媳妇,养着一个残废儿子,再也不能进山背脚扛活,只能就近找一些临时的活路打打零工。
    日子过成这种烂包样儿,王进财没了任何的兴致和奔头。逢年过节,再苦再难,家家户户再怎么硬撑着,也得添点喜气,可是他却对这一切早已麻木。
    对门肃家的老太太一辈子积德念佛,她想到了一个周济进财的法子。每逢年节前的晚上,夜静时分,他让喜娃去和王进财约好,放他到肃家来。大门一开,进财跨进门槛,堂屋便有人高声打问“谁呀?”进财接着高声回答“进财!”这样反复三遍,仪式结束。肃家拿出二升白面,一小吊子大肉送给进财——如此一举两得——肃家得了“进财送宝”的好意头;进财全家呢,能够吃上一顿像样的年饺子,或者猪肉盖浇的臊子面。
    王进福一落地,哭叫的声音中气十足,可是直到五岁还不会说话。父母反复测试他的耳朵,似乎也没有啥麻达。于是就极其耐心地、一字一句地教他说话。七八岁时,把他送进学堂,无论先生怎么教,他也学不进去。老师直截了当地说:“你这娃智力赶不上正常孩子,还是不要再白费功夫白伤神吧。”
    直到现在,王进福虽然话语稀少,正常的交流也没有大的障碍,可人们总觉得他有点怪怪的。比如,他老是把“二”和“两”分不清楚——你伸出两个指头问他“这是几个”,他会说这是“二个”;大家排队,你问他“你站在第几名”,他会说“我站在第两名”;如果一十、二十、三十地数数,他经常会把“二十”数成“两十”——正因为这类无关紧要的原因,大家都说他只有正常人智商的八九分成色,于是便自然而然地叫他“憨憨”。
    憨憨虽然生性愚笨,口词木讷,可是也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可爱之处——他块头高,力气大,干起活来从来不惜力气,更不会溜奸耍滑——正是看中了这一点,韩大山每次进山,几乎都要带着他。
    憨憨长到十七八岁,王昌盛老两口就开始给他张罗媳妇,因为他是老大,如果他娶媳妇的事不顺当,必然会挡着后面几个弟弟的道。可老两口又不想多花钱,思谋过来算计过去,王昌盛找到自己的姐姐,提出用自己的女儿和姐姐的女儿搞个“换秧子”亲——王进福娶他姑姑的女儿做媳妇,他姑姑的儿子娶王进福的姐姐做媳妇——就像两家人用葡萄树秧子换猕猴桃秧子一样。两家人也无需找补聘礼嫁妆,既省钱省事,又亲上加亲。
    昌盛他姐家中也不宽裕,一听这个主意便动了心。回家和丈夫商量的结果,一拍即合,这事很快便定了下来。
    憨憨这个没过门的媳妇名叫辣子,相貌说不上漂亮妖艳,但是五官端庄,身材匀称而又健壮。小时候,奶奶和妈妈给她缠脚,刚上了裹脚布,他就觉得疼痛钻心。妈妈刚一走开,他就拿起一把剪刀,立刻把裹脚布剪成碎片,怀揣着剪刀跑到门外。奶奶和妈妈拿着扫帚疙瘩追赶着打她,她反而抄起剪刀对着自己的脖子。两厢里对峙的结果,老人让了步,嘴里骂着“看你将来长大了咋个嫁得出去?”——这也是她妈同意“换秧亲”的另一个重要因素。
    辣妹子的性格,正如她的名字一样,虽然泼辣尖刻,但对自己的丈夫却也爱得火辣,并且百般地呵护。她和一般乡下女人一样,心里明白,既然结婚成了一家人,丈夫就是她的天,就是她终生的依靠。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新婚之夜,她的憨憨哥竟然没有任何动静,甚至连衣服也没有脱下,便钻进了被窝。起初,他以为这只是男人的羞涩,就强忍了一个夜晚。可是第二天晚上依然如故。这时候她才开始觉得有点伤心和委屈,同时也想到,她的憨憨哥可能真的与常人有点不同。她试探着暗示他,憨憨依然没有动静。这时,她的心里忽然有点害怕,她发现她的丈夫的确是憨得可爱,憨得连男女之事也不能开窍。她思前想后,等她明白过来,她并没有灰心丧气。她决定用自己的温柔来感化他,一点一点地教他。她拉着憨憨哥的手,轻轻地在自己柔软细嫩的肌肤上来回上下地抚摸,见他的身子忽然一阵抽搐,有了回应,便轻柔地说:“这是‘尖尖山’,这是‘平平川’,这是‘乱草滩’,最下面的就是‘饮牛潭’。”她觉着憨憨的下身有了反应,突然一个翻身,趴在憨憨的身上,引导他成功地进入了自己的身体。然后,用嘴使劲地吻他,用双臂紧紧地搂抱着他,随即翻身一滚,让憨憨趴在了自己身上……
    以后连续几个晚上,他们不断地疯狂折腾,享受着人生最最美妙的甜蜜。再往后,便恢复了夫妻的正常生活。
    理所当然地,他们的甜言蜜语,也进入了听墙根的好事者的耳朵。
    在日常生活上,辣妹子始终坚守着乡下人一个贤妻良母所应该遵循的基本准则:丈夫是天,必须放在头等位置;孩子是地,应该放在仅次于丈夫的地位;最后才是她自己——她任劳任怨,不管吃好吃赖,吃稠吃稀,每餐都要尽量给丈夫捞点干食,尽量让孩子们能够填饱肚子。轮到她自己,多半是刮刮锅底,剩多少算多少。有时实在不够吃,就随便抓挠一些瓜瓜菜菜的东西糊弄一下肚子。
    憨叔进山背脚,买不起冠生园的酱菜和四川豆瓣酱这类奢侈品。辣子婶就想着法儿腌制各种农家小菜。蒜苔、蒜头、茄子、黄瓜、豆角、生姜、蔓菁、辣椒、萝卜干、雪里蕻、芥菜疙瘩……各种时令蔬菜一下架,她都会摘上一笼一笼,经过晾晒、脱水等必要的处理,腌制成一坛一坛美味的咸菜。等到憨叔跑山时,结结实实地塞上满满几篓子,供他路途中下饭。平时,她宁可严格地控制着孩子和她自己的嘴巴,也无论如何要保证憨叔的需要。她常说,在家日日好,出门步步难,再怎么也不能亏了跑山下苦的男人。
    有一天,憨憨给人家赶车到省城卖桃子,小半夜才回到家里。看见丈夫又累又饿的身影,她赶忙点灯,随便蹬上裤子,翻身下炕,连上身衣服也没来得及穿,就给憨憨擀了一大碗油泼辣子裤带面,并且还烙了一个厚厚的油旋子锅盔。看着憨憨狼吞虎咽,吃的那么香甜可口,她的心里不由得充满了美滋滋,甜蜜蜜的味道。可是从头至尾,她自己除了尝尝面条和锅盔咸淡的味道,竟然没动一口。
    十家院人多嘴杂,听到夜里有动静,看到他们家掌着灯,后来就传出了他趁着憨憨不在家,夜里偷嘴吃的故事。而且还编了“精尻子擀面,油旋子蘸蒜”这样的顺口溜,来编排和奚落她。
    话题转到城门洞子。
    杜边村南北两个堡门洞,首先是个老碗会。每到饭时,不甘寂寞的好事者,每每端着一大老碗稀饭,手心里夹上各种品类的干膜,或者蹲在两边的石条上,或者站在门洞里,一边转悠,一边获取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间断。
    其次,它又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新闻发布会。天上、地下、国内、国外,无论来自何方,无论事情大小,无论是真是假,无论正规渠道或是道听途说,只要是个新鲜事,一概包容不拒,均可在此自由地发布和传播。
    再者,它还是一个是非窝。张家多占了李家的一陇苗,王家多割了韩家的一行麦;某家为了娃儿抢一只小蚂蚱大吵大闹,各不相让;某家男人打了媳妇,媳妇回了娘家示威,娘家人打上门来;某家的狗偷吃了邻家半碗剩饭,狗被打折了腿,两家从此结下冤仇;某某寡妇不守妇道,经常有男人上门帮着干活献殷勤……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不一而足——于是乎,针鼻大的窟窿能够钻出斗大的风,芝麻大的小事被吵号得满城风雨——常常因为堡门洞舆论场的发酵,弄得四邻不安,鸡犬不宁。
    二三月里,天长夜短,几乎家家的米面瓮都快见了底。
    一天早饭,看见大部分人的老碗里,要么是能够照见人影的稀拌汤,要么是掺和着五花八门野菜的稀溜汤水,有人忽然间发了感慨:“你们知道人家老蒋过的啥日子吗?”不待别人回答,他又接着自言自语,“听说老蒋的枕头两边都放着不同的糖块。想吃白糖了转到左边去拿一块放到嘴里,想吃红糖了转到右边去再拿一块放到嘴里。”在场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张着嘴愣了好半天。尽管大家绞尽脑汁,尽量展开自己想象力的翅膀,可是谁也没法判断他所说的这段话究竟是真是假。
    随后,话题又从老蒋转移到宋美龄身上。
    有人说:“听人说,宋美龄洗脸不用水,用的是牛奶。”
    有人立刻反驳:“啥牛奶?那叫洗面奶。”这人觉得自己很有点见识。
    “管他‘细面奶’还是‘粗面奶’,反正都是牛奶。”
    又有人说:“这么说,宋美龄洗澡也是用牛奶了?”
    “可不是嘛,听说叫个啥子洗发乳,洗澡乳。城里人说的‘乳’,可不就是‘奶’嘛!”
    “那可好。老蒋晚上,把宋美龄抱在怀里,浑身都是牛奶香味,多舒坦啊!”
    人们一阵浪笑。
    听到“老蒋搂抱宋美龄”,再加上一阵阵轻浮浪笑的刺激,曹云生——就是后来强奸弟媳妇秀莲、杀人后当了土匪的那位秃子——忽然像一头发情的公牛,立刻把话题转移到“憨叔”王进福身上:“哎,憨憨,听说你结婚头一天晚上,连那事都不会干。还是你媳妇拉着你的手,在她的身上从上往下摸,一边嘴里说着‘尖尖山,平平川,乱草滩,饮牛潭’,一边教着你怎么爬上去,怎么戳进去。”云生一边说一边淫笑,还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这事是真的吗?”
    当着这么多的人,憨叔更加木讷无语,只是低头摆弄着自己手里的一双筷子。
    辣子婶早就知道堡门洞里经常有人议论他们家的憨叔,今天她想详细地探个究竟。他们家的磨道距离堡门洞只有几十步,她顺手抓起一把麸皮,另一只手攥着一截磨杠,悄悄地走到堡门洞的拐角处,听听他们在议论些啥东西。
    曹云生本来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他看见憨憨叔默不作声,就开始揭人家的疮疤:“听老人说你生下来就憨,没想到你憨得连那事都不会干”,说着说着,云生话里话外慢慢地带上了侮辱人的味道,“别人说,你的智商只有正常人的九分成色,依我看,你连八分都达不到,最多只有七分成色……”他还想继续往下说,抬头一看,辣子婶已经站在他的正对面。他立刻打了个磕巴。
    “你说谁呢?”辣子婶平静地、但又非常威严地质问。
    “说你老汉,咋咧?”云生强硬着嘴回答。
    “你再说一遍我听听。”
    “我说憨憨最多只有七分成色,你想咋?”
    辣子婶手里攥着的一把麸皮,猛然间甩到云生的脸上。云生恼羞成怒,放下手中的老碗,揉开被麸皮蒙眯了的眼睛,握住两个拳头,张牙舞爪地向辣子婶猛扑过来。辣子婶后退一步,闪电般地躲开。迅速伸出另外一只手揪住云生的衣领,顺势往前一带,再一推,云生防备不及,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接着便满嘴流血,磕断了半个门牙。他从地上爬起来,还想挽回面子再战一场,哪承想,辣子婶已经双手握着胳膊粗的半截子磨杠在等着他。
    “你敢再来,我用这磨杠打断你的腿,砸断你的腰!”辣子婶怒目圆睁,厉声吼叫。
    一看眼前这个架势,云生顿时明白,辣子婶今天不仅是有备而来,而且显然就是专门针对着他。他立刻想到“好汉不吃眼前亏”,登时软了下来。顺手拾起自己的老碗,嘴里嘟哝着“好男不跟女斗”,悻悻地离开堡门洞,一拐一歪地向自己家里走去。
    辣子婶余怒未消,她把手中的磨杠在石板路上狠劲地墩了两下,发表了一通简短的、却很有威慑力的演说:“你们在坐的各位都给我听着,我这个人向来恩怨分明,当然也通情达理。在坐的多半都是结过婚、有家室的,两口子床上那点事谁家没有?本来就没啥秘密可言,再说也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丑事。你们要是觉得天天喝这寡淡的稀溜拌汤没有味道,把那点事拿来做调料,我也不和你们计较。但是有一点,你们必须明白,‘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你们不能欺负人,不能侮辱我家老汉的人格。啥子九分成色、八分成色?这话我自己说他可以,你们说他就是不行!从今往后,谁要再说这种话,秃云生今天的下场就是榜样。”
    说完,他提溜着磨杠,昂首挺胸地走回家去,在座的个个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不到一个晌午,“辣子婶痛打秃云生”的新闻,就通过南北两个堡门洞,迅速传遍了杜边村的家家户户。“辣子婶”不仅从此变成了“夜叉婶”,更重要的是,她在杜边村为自己和憨憨叔立了威。
    真正让辣子婶获得终生桂冠和雅号的,还不是眼前这些鸡毛蒜皮、无关紧要的小事,而是另外一件令人啼笑皆非、永远难以忘怀的、里程碑式的事件。
    乡里人穷、苦,卫生条件差,习俗落后,这是事实,也不必大惊小怪,更不值得耻笑和责难。
    比起城里人,杜边村脏,十家院更甚,这也并不奇怪。
    两三年不拆洗被子,不是他们不愿意洗,而是一条被子不知道盖了多少年,里面的破棉絮拆了就很难再缝缀起来;全家人使用一条自家织的粗布手巾洗脸,有时候甚至连洗脸布和洗碗布也经常混抓,因为他们没钱置办那么多毛巾;半年不洗一次擀面的案板,因为年轻人成家时置办一副案板,绝大部分家庭也许要终生使用,甚至还可能传给下一代,如果天天用水洗刷,也许几年就会报废;半个月不洗袜子不洗脚,因为冬天取暖的柴禾和粮食一样金贵;冬天蹲在太阳坡里捉虱子,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敢奢望有一件内衣内裤,而是一领破棉袄捂一个冬天;婴儿拉了巴巴叫狗去舔,因为家里备不起更多的尿布褯子;结婚生育过的女人,无论老少,夏天都赤身敞怀地给孩子喂奶,因为她们为了省一件衣服,久而久之形成了这种陋习——习惯成自然,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堪或者羞耻……。……
    可是,辣子婶的故事都不是以上这些事——当然这些事对她来说也并不例外。
    有一年七月村里过会,辣子婶和村里所有的主妇一样,正在忙前忙后地准备招待亲戚的臊子面。可是小小的婴儿,并不懂得顾全大人的脸面,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在炕上拉了一泡稀屎。当她正要叫狗过来舔屎的时候,客人已经走到了院子中间。她一时手忙脚乱,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地方——其实以她的聪明,只要放下锅灶上的活计,从容地处理完孩子的屁股,然后再洗手迎接宾客,也是十分地顺理成章——可是她一心只想着叫狗,既然叫狗不成,她便觉得彻底没了辙。接下来又想着如何掩饰自己的邋遢,留住面子。慌乱之下,便顺手抓起一个粗瓷碗盖在孩子稀屎上。哪知道这一盖反而弄巧成拙,当客人们正在院子里享用她的臊子面的时候,经常来家舔舐婴儿粪便的老黄狗闻到屎臭味,爬到炕上,用嘴去拱那个盖着稀屎的粗瓷碗,反而把炕席弄脏了一大片,屎臭味立刻扰乱了臊子面的喷香……
    这个无比奇葩的大新闻立刻在村里传开,并且通过各家过会的亲戚传遍了周围十里八乡——“辣子婶”很快变成了“邋遢婶”——并且成了她终生永远摘不掉的“桂冠”。
    话说回来,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虽然说起来五味杂陈,却并没有影响到憨憨叔和邋遢婶的日常生活。他们照样过他们自己的日子:邋遢婶对内照样把关爱丈夫的身子骨作为自己的第一要务,对外依然毫不犹豫地维护着憨憨叔的尊严;憨憨叔依然是那么不惜力气地干活,照样是那么憨厚老实,说起话来一是一,二是二,从不撒谎,甚至老实得让人觉得可爱——当人们问起“精尻子擀面,油旋子蘸蒜”,诋毁他老婆半夜偷嘴时,他便毫不犹豫地斥责“那是他们胡说”;当有人说起他们新婚之夜床上的事,他便以自己的憨笑公开承认了事实的真相。
    驮队回到村里,迅速拆散木枋块子,统统码放在冯守信家的后院,等待肃家大掌柜看准了行情,套上马车拉往西安。
    收拾停当,守信带着熊掌和熊胆,前往肃家大院去拜谒肃家老太爷。老太爷一边吩咐看茶,一边叫喜娃打开守信递过来的竹篾编织袋,揭开油纸,端详着油黑发亮的熊掌:“好东西,过年正好能派上用场。”一边吩咐女佣人,“熊胆先让老婆子收好,等喜娃抽空去买些好酒泡起来,这东西疏肝利胆,清热明目,说不定啥时候就能用得着。”
    然后,老太爷转过头对着守信:“每次进山,你都能想着孝敬我,这一点我很知足。你常年在山里跑乱,吃苦受累,赚几个钱不容易。咱们还是老规矩,我老汉不能让你在经济上吃亏,最少也要给够你的成本价。你也不必推让。”
    守信接过老太爷递过来的几块现大洋,再三表示感谢。
    其实,只要守信带了贵重礼物,肃家老太爷每次给予他的回赠,至少要比成本价多出一倍。老爷子在商场上打拼了一辈子,什么样的货品没有见过?他只要一过眼,给出的价格肯定八九不离十。但是话又说回来,守信从山里带回来的贵重物品,如果拿到省城去出售,绝对比这个价格更高。
    高于成本价——不让送礼者吃亏;低于市场价——又领了孝敬者的人情。他们主仆之间心照不宣,始终谨慎地维系着这种道义和情感之间的平衡。
    从肃家出来,守信顺便去了薛仁义家,把薛掌柜托付他带的五块大洋交给他的女儿巧珍——就是那个可怜的秃女。巧珍接过钱,写了收条,签上名字,再三表示感谢。末了,又特意叮嘱守信叔:“带钱的事千万不能叫财娃子知道。不然的话,他不仅会天天缠着我要钱打酒喝,而且还不知道会闹出啥乱子,弄得鸡犬不宁。”
    两天过后,冯守信准备好了此次进山的账目,和韩大山相约,一起去向大掌柜汇报交账。走进大厅,肃老太爷和肃文强正在等待他们的到来。
    肃老太爷首先开了腔:“常言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背脚扛枋的都是下苦人,又是本村的乡党,咱们不能把人家挖抓的太紧。还是祖宗定下的老规矩,付给本村乡党的脚钱,要比市场平均价高出一成,要让人家吃了苦有钱可赚。老大,这一点你一定要把握好!”
    肃文强立即回答:“爸,这事你都说了无数遍了,每次开工钱你都要唠叨。即便你不说,我们也不敢随意更改祖宗的规矩呀!您老就放心享您的清福,再甭为这些小事操闲心了。”
    “这可不是小事,它不仅是我们肃家为人做事的原则,更关乎着我们肃家在乡里的声誉。我就说到这里,具体事你们三个商量着去办。”说完,肃老太爷慢慢站起来,走回自己房里。
    守信和大山从头至尾,详细地汇报了各项数目,领回了脚夫们此次跑山的工钱。按照原先定下的规矩,韩大山除了自己扛活应得的那份以外,由东家账户按照所有脚夫工钱的平均数再领一份,算是他带队领工的酬劳。冯守信没有扛活,由东家账户上按平均数直接支取两个份额,作为他收货、发货和会计记账的酬劳。这样算下来,他的收入基本上和大山持平。
    第二天,伙计们按照各人扛活的重量、天数所计算的报酬,扣除路途住店、吃饭的费用,各自领回自己应得的酬劳。另外,从东家多付的一成报酬中抽取一半,作为风险互助金,由韩大山保管,以备不时之需。
    一切处理完毕,冯守信向大掌柜交了账本,然后,照例在自己的记事本上做了简要的记录:1944年10月6日至11月13日,到旬阳坝往返运货一次。10月27日,与曹雨生到白云寺进香。
    送礼、药材、薛仁义托带的钱款,以及私人往来等各项收支费用,记在自己私家的账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