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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八爷家世,古道史话

作者:张步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天刚放亮,韩大山就带着他的队伍离开了旬阳坝。


    这次回程的路不算太长,大家都选了比较重的木枋垛子:憨叔和八爷力气最大,他俩选的柏木枋垛都在二百八十斤以上。肩膀最嫩的雨生也选了二百挂零。韩大山虽然力气大,但是他要操心带队,所以只能驮二百五六十斤。冯守信主管收发货物和交接账目,他只背着自己的随身行李,跟在驮队末尾,应付紧急情况和突发事件。


    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长途运货,“肩、挑、背”这三种方式,“肩”是最折磨人的。负重压肩且不论,最最要命的是,脑袋必须伸进“A”字形的、叉开双腿的两块木枋之间——两侧的视野受到限制,又不能随意转头去观察左右的情况——这种难以忍受的滋味,而且又不得不连续忍受十天半个月以上,是局外人永远都无法想象的。


    下坡,他们必须小心翼翼;平路上必须小跑——因为慢步缓行会感觉压力更重;上坡攀援,每挪一步,肩、腰、髋、腿肚子,都必须高度紧张,协调一致。而且还得随时注意两侧的枋脚,不能剐蹭到路面。遇到好天好路,一天行上个五六十里,已经到了极限;若是艰难路段,也许只有三四十里。


    韩大山知道,带领这么一个队伍,安全和耐力是最最要紧的关节。所以,每每走上几百步,或者遇到稍微开阔平缓的地段,他都会停下来,让伙计们把脑袋退出来,用插在木枋一侧、顶端带着锚爪的梢棍,把枋垛支成一个稳定的三脚架,然后擦擦汗,歇歇气,缓缓神。如果遇到较长的陡坡,他就事先安排伙计们歇够了脚,而后招呼大家卯足了劲,一鼓作气坚持到坡顶。


    中午歇晌填肚子,韩大山看了一下大家的干粮袋,几乎都是同一个模式:头一天不管是白面杂面,全部都是蒸馍;第二天不管质量好坏,全都是锅盔饼子——包括他自己也不例外。为啥这样?其实道理很简单:蒸馍水分大,容易发霉抽丝,第一天吃没问题;锅盔干硬水分少,留在第二天吃正好。


    郝兴元一边啃着杂面蒸馍,一边喝着山泉水,晃晃悠悠走到八爷面前:“八爷,我想考你一个问题,假如你的蒸馍放了两天,已经起了霉点子,抽了霉丝子,这个时候,你是先吃霉蒸馍,还是先吃好锅盔?”


    “咋咧?这还用问。”八爷抬起头白了兴元一眼,“当然先把瞎瞎(hǎ hǎ)蒸馍吃了,难道你把它丢了喂狗?”


    “那到第三天你的锅盔也发霉起了丝呢?”


    “那就只能再吃霉锅盔了。”


    “那你天生就是个受苦的命。”兴元继续说:“因为你天天吃的都是霉变的饭食。”


    兴元又提出第二个问题:“八爷,我再问你,假如你家里有陈粮又有新粮,你是不是先吃陈粮,后吃新粮?”


    “那还用你说,当然先吃陈粮。”


    “假如你是个大财东呢——你就甘心情愿一年四季,永远都吃陈谷子和生了虫的烂米?”


    这一下倒把八爷给问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翻了好一阵白眼,终于回过神来:“假如我是个大财东,我就把陈粮先卖出去,自己家里留着新粮,天天吃新麦子、新大米和新小米。”


    “假如你吃了上顿没下顿?”


    “我就逮住啥吃啥?”


    ……


    兴元和八爷还在呛呛着,冯守信忽然想起了一副对联:上联是“放着好的吃烂的”,下联是“吃了烂的烂好的”,横批:“永远吃烂的”。写对联的人还特别注明,这种吃法和人的性格有关。守信本来想在这种场合把这副对联讲出来告诉大家,但是他终究没有开口。


    他觉得呛呛到这里,这个问题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先吃好或者先吃坏和性格无关——富人天天吃好的,是因为他有这个条件;穷人省吃俭用,舍不得丢掉一粒粮食。哪怕它已经发霉变质,也要想着法儿把它吃下去来填肚子,这是因为他们对于眼前的生活,还有坚持下去的希望。如果他知道自己明天就要死,有人端给他酒肉和包谷面窝头,他肯定会先吃酒肉。这就是不同人所遵循的不同生活逻辑。


    八爷姓冷,小名叫毛驴,住在东城墙外的大槐树下。他从小没有进过学堂,也从来不外出经商,所以也就没有必要起个什么学名大名的。又因为他自打懂事起,脾气就特别地倔强,父母就经常骂他是一头“倔驴”。长此以往地骂来骂去,“倔驴”便习惯成自然地成了他的代号,直至成了他的名字。


    八爷之所以为八爷,不是因为他的年纪大,而是因为他的辈分高,其实他只有四十岁出头一点。一般说来,穷人的辈分比富人高,因为穷人成家晚,生子也晚。除了这个,还有一点,八爷在他们兄弟中间,已经是老幺,他这个爷也是沾了前边七个爷的光。


    八爷家的大爷已经过世,二爷一家在子午道上的江口镇开了个客栈,外加一个小小的杂货铺混混日子,七爷是个石匠,整日价耗在村西的石窖里,只有八爷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在跑山。


    自古以来,同姓血缘之间的辈分那是严格排序的。至于在同村异姓乡党之间,那就是人们常说的“驴毬班辈”。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什么叔呀、婶呀、爷呀,婆呀的,也就是相互见面时的一个亲切称呼。在一个村子里,如果遇到姑姑嫁给侄儿,叔叔娶了侄女这类不合情理的事情,双方也用不着尴尬,重新再排班辈就是了,反正大家都没有血缘关系。所以常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从娘家这头论,我应该把某个姑娘叫“姐姐”,等她结了婚,从婆家那头论,我又应该把她叫“婶子”。


    冯守信家是个外来户,自打进了杜边村,邢老太爷就遵循着一个十分谦卑的准则:逢人低一辈,遇事不争锋。这和他家里挂的那副对联——品节详明德性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其实也是如出一辙。只不过后者的哲理性更强,前者在操作上更加直白而已。所以像冷八爷这种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人,守信一般都直呼为“八叔”,若从孩子辈的口气来称呼,这“八爷”——其实是“他八爷”——也就十分合情合理了。


    大秦岭是我国南北地理的分界线,也是气候的分界线——来自海洋上的水汽,在这里受阻,很难越过高耸巍峨的山脊。山南坡不仅空气湿润,降水量也比北坡上成倍增长。


    不出韩大山所料,自打他们这支扛着木枋大枷的驮队离开旬阳坝,随着坡度的增加,秋高气爽的秋日逐渐逝去,半山腰云雾缭绕。再往上阴云密布,细雨霏霏——他们遇到了连绵的秋雨。


    “绑好草鞋,系好裤腰带,小心脚下打滑。”大山用梢棍支好三脚架,一边擦汗,一边看着上身赤裸的伙计们,再次提醒大家,“注意,不要让雨水和汗水迷了眼睛。”


    这种梅雨天气,道路湿滑,中午也没法歇下晌来好好地吃顿干粮,只能在路途中找一段稍微平坦的路段,支好架,停下脚,随便囫囵地咽下几口干膜。


    山路两边峭壁林立,怪石嶙峋,不时地可见一排排整齐排列的石洞,依稀可见崖壁上一些模糊断续的刻字,间或有一对对凹进去的洞眼,像一双双幽深莫测的眼睛,注视着这支挥汗如雨、狼狈不堪的驮队。他们的眼神里似乎带着悠然、带着旁观、带着深思,又似乎带着几份嘲笑。


    下午,驮队正在攀援一段陡坡,忽听兴元大喊:“前面快找地方停下,有人掉了裤子!”


    队伍停了下来,人们定睛一看,只见八爷青黑色的大裆裤,翻转落下,完全盖住了两条绑腿。赤裸的上身和光光的脑袋,被雨水和汗水淋浇得像从澡堂子里刚刚站起来似的——水流汇聚到下身那个突出的肉橛子,正像他站在路边向外撒尿的样子——看着他的狼狈像,伙计们被惹得咧嘴大笑。其实稍微静下心来,个个都有一种难以言传的苦涩和酸楚。


    原来这一段山路陡峭,两边全是峭壁石崖。八爷的木枋大枷不小心碰到上面一个石塄角,脚下正好踩着一层被秋霜染红的落叶。忽然一个趔趄,脚下一滑,绷断了棉线编织的裤腰带——好在他反应灵敏,很快恢复了平衡,并没有跌倒,否则后果实在难以预料。


    冯守信走过去,从身后的小背篓里,拿出一根裤腰带和一双新草鞋递给八爷——这些都是他事先准备好的备用小件。


    中午没有歇晌,下午他们早早地在客栈里歇了脚。晚饭要了一大盆干笋炒腊肉,每人一斤米的两米干饭。除了洗脚水,大山特意叫掌柜的煮了一盆姜糖水给伙计们发汗祛湿。剩下的事就是烘烤湿透了的衣服。


    山里人家家都有火塘,客栈更不例外。掌柜的架起了干柴。房后就有竹子,兴元随手砍了胳膊粗的一根,问店主人要来锯子锯了直直的一长截:一头去掉竹节,另一头用火筷子在节疤的中心烫出一个花生米大的小圆孔——这样便成了一个精致小巧的吹火筒——敞开的一头进气,直接用嘴去吹;小圆孔是出气孔,因为孔小压力大,也容易对准方向,所以非常好用。


    兴元扒开火塘上覆盖着的热灰,加上两把干树叶子,对着露出来的火炭轻轻吹了两口,立即燃起熊熊的火苗,很快就点燃了干柴。


    伙计们换上干衣服,在院子外面的水渠里,摆干净湿衣服上的泥浆,拧去浮水,然后围着火塘,把衣裤展开,慢慢地开始烘烤。大山向周围扫视了一圈,发现八爷、憨叔、王牛犊三个人仍然穿着湿淋淋的裤子坐在火塘边上。


    “咋咧,没有带换洗的裤子?”大山有点埋怨,“走的时候我就交代过要多带一条裤子,这个季节连阴雨多,你们三个人难道耳朵塞了驴毛,都没有听见?”


    “我家里哪还有多余的裤子。”憨叔有点委屈,低声小气地辩解,“就现在这条半新不旧的裤子,还是老婆从她自己身上换下来的。他见我要进山,就把我的破烂裤子穿在了她自个儿身上。”——乡下人穿的都是大裹裆裤,男女本来就是可以混穿的。


    八爷和王牛犊把头埋在裤裆里一声不吭。大山明白了一切,沉默了好一阵功夫。


    “你们仨穿着湿裤子烤火,不怕风湿,不怕把膝盖弄成关节炎?那样不就彻底砸了自己的饭碗!快起来,都把裤子脱下来,叫兴元带两个人去帮你们摆一摆泥水。”大山接着原来的话头,“精尻子就精尻子吧,反正这里也没女人,就是有,也没啥可害羞的。只是离火远点,别把毛给燎了——那样老婆会以为你们在外面有了相好的,会和你们闹架的。”说到这里大家一阵哄笑。


    红红的一堆火,整整齐齐地围坐着一圈跑山的肩货客。他们的背部本来就是腊汁肉一样的酱红色,让你不得不联想到,这似乎是在野外用篝火烤着一扇一扇整猪肉的情景。


    每个人椎骨顶端和发际的结合部,都有一个突出的肉疙瘩,不管它是大是小,总之毫无例外。这个肉疙瘩就像老牛拉车拉犁,让那个牛轭头挤压出来的凸起一样——只不过牛的肉疙瘩上长着毛,而肩货客们的肉疙瘩没有任何遮掩,和自己的赤脊背融为一色。只要你干着进山肩货这个行当,两三年后都会在椎骨顶端长起这个肉疙瘩,干的时间越长,肉疙瘩自然也就越大——这已经成了这个行当特有的标记,就像长期扛枪射击的士兵,一定会被枪托的后坐力在右肩上顶出一层死茧子一样。


    烘烤衣服的时间漫长而又无聊,人们还是要找个话题谝谝闲传。


    大山首先起了个头:“守信哥,你肚子里的水水多,你给大家谝谝咱子午道的故事吧。”


    “那都是些陈年老话了。”守信一边思谋,一边随口答道。


    “虽是陈年老话,对在坐新来的年轻人来说,还是没有听过的新鲜故事。再说,陈年老酒,还越喝越醇越有味呢。”


    “好吧,既然四六队长发了话,那我就再说说咱这子午道吧。”守信首先提了一个问题,“咱这子午道两千年来,历史悠久,名声赫赫,那么,它究竟和哪些重要的历史人物有关联呢?”


    兴元接了话茬:“汉刘邦、诸葛亮,……对,还有唐明皇。”


    “说的对,汉高祖刘邦坐江山以前去汉中当汉王,走的就是这个子午道。诸葛亮的大将魏延曾经给他献过一个‘子午谷奇谋’的计策——由诸葛亮亲率大军出斜谷,分一万人马给他自己,秘密地从子午谷出秦岭,直取长安,而后两路汇合,如此大局可定。——但此计没有被诸葛亮采纳。所以谋略虽然有名,诸葛亮并没有在这里用兵。唐明皇确实从子午古道给他那个馋嘴的贵妃杨玉环运送过荔枝,但‘荔枝道’从南到北路程很长,它只是在北端和子午谷的一部分相互重合。所以说,真正和子午道关联最密切的还是汉高祖刘邦。”


    说到这里,冯守信停了片刻,大家七嘴八舌:“那就先讲刘邦的故事吧。”


    守信抽了一口烟,不紧不慢地展开了他的故事。


    “秦朝末年,刘邦和项羽同时起兵反秦,二人相约先入关者为王。三年后,当项羽正在和秦军主力激战时,刘邦趁着关中空虚,率先入关灭秦,进了咸阳。等到项羽消灭了秦军主力打入函谷关,发现刘邦已经抢先,心中很是不服。项羽把四十万大军屯在咸阳以东的新丰,与刘邦对峙。他的谋士范增,给项羽出主意,让他邀请刘邦到鸿门赴宴,顺手在宴会上杀了刘邦。刘邦心里胆怯,但碍于礼节,又不能不去,于是只带了张良、樊哙等几名贴身随从来到新丰,心里琢磨着如何相机逃脱”


    “酒喝得正酣,范增举起玉佩给项羽发出信号,谁知项羽却在关键时刻起了恻隐之心,并不对刘邦下手。范增眼见失去良机,又命他的手下项庄在宴席上舞剑助兴,实际上却剑指刘邦。哪知刘邦的谋士张良对此事早有预谋,他事先收买了项羽的幕僚、也是他的好朋友项伯——项伯看到项庄要舞剑助兴,立刻站起来说‘二人对舞岂不更好’,这时的宴会已经剑拔弩张。危急时刻,刘邦的随身武士樊哙,突然间闯了进来,宴会随之乱成一团。刘邦毕竟是不同凡响之人,他趁着混乱,立刻以上厕所为借口,趁机溜出宴会厅,只把预先带给项羽和范增的礼物——白璧和玉斗——留给张良,自己则不辞而别,迅速策马返回坝上,进入自己的军营。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鸿门宴’。”


    “‘鸿门宴’过后,项羽仗着自己强大的实力,开始给诸侯论功封王。他自称‘西楚霸王’,把刘邦封为‘汉王’。刘邦因为自己的势力弱小,不能与项羽争锋,就只能遵从项羽的安排,到秦岭和大巴山之间的汉中去‘就国’——就国,就好比现在的县官、州官,按照上级的命令去赴任。刘邦去汉中赴任,走的就是咱们脚下的这条子午道。刘邦为了麻痹项羽,表示他死心塌地地安心永居在深山沟里不再出来和项羽争夺天下,等到全部人马走过,立即放火烧毁栈道。实际上他是在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韩大山放下手中正在烘烤着的湿衣服,打断了守信的话:“守信哥,你讲的这个故事我已经听过好几遍,今儿个我还有一个疑问,你说这事究竟是人们的传说,还是真有其事?”


    守信也放下手中的湿衣服:“这个故事和李艳妃出家的故事完全是两码子事,李娘娘那只是个传说,文人把它加工成了戏文。刘邦这个事是真实的历史。”


    “有啥根据呢?”


    “首先是史书上有明确的记载,太史公司马迁写的《史记》,里面有一章‘高祖本纪’,专写汉高祖刘邦;还有一章‘项羽本纪’,专写西楚霸王项羽,里面都记载了这段历史。从历史遗迹来看,我们老家东原的下面,现在还有一个新丰镇,高高的城门楼上,刻着斗大的两个字——‘鸿门’;咱们长安神禾原和少陵原中间有个樊川,那就是刘邦称帝以后,给樊哙将军——也就是在鸿门宴上保他的性命的有功之臣——的封地。大家都知道,到现在,樊川里还有个五樊村。”


    “咱们脚下这条子午道,从广货街到江口镇,山势陡峭,悬崖兀立,崖壁上断断续续有一排排的石孔。那是两千多年前,汉王刘邦让士兵凿石钻孔、楔打木桩,铺设木板,修筑栈道,留下来的痕迹。除了这些石窝,还有一些依稀可辨的摩崖石刻……”


    “咱们这条古道,别看它很不起眼,却和两千多年前的一位开国皇帝结下缘分。这里面竟然还蕴含着楚汉两雄争霸天下,有多少金戈铁马、对阵厮杀,令人回味不尽的英雄壮举。每次走过这里,是不是会联想到刘邦率领的千军万马,浩浩荡荡翻山越岭。看到这些石孔,是不是会觉得这就是当年的战马留下的蹄印?”


    兴元用吹火筒把火苗再次吹旺,慢慢抬起头:“守信叔,你能不能说说,咱走的这条道,为啥要叫‘子午道’?”


    “这个嘛,是另外一个问题。子、午这两个字连在一起,在古代有好几种含义。比如,从时间上说——‘子’,是指半夜,人们把半夜叫‘子时’;‘午’是指正午,太阳正当头是‘午时’。如果从方位上讲,又是另外一种意思——‘子’是指正北,‘午’是指正南;‘子午’俩字连在一起,就是指正南正北方向。你看咱脚下的子午道,不就是大秦岭里的一条南北道吗?还有,子午道的北口叫子口,那里有个子口镇,就是咱们杜边村紧挨着的那个繁华的大镇。南口叫午口,在汉中的洋县,那里也有一个繁华的镇,叫午口镇。”


    韩大山走南闯北,毕竟见识不同一般,他又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守信哥,你说说,咱们老百姓,自古以来,都讲求仁义礼智信。你看,薛老板叫薛仁义,连你的名字也叫冯守信,可是那些帝王争霸,咋就说翻脸就翻脸呢?”


    “你是打破砂锅问到底,问得深,问得好。”守信抽了一口烟,继续说下去,“老百姓讲忠孝仁义,只有这样,家庭才能和睦,社会才能稳定。咱们村里,不是在南头敬着社公爷,北头供着关羽关老爷吗?可帝王是争霸天下,他们遵循的规则是‘胜者为王败为寇’。大家看,刘邦和项羽起兵之前本来有约,‘先入关者为王’,可项羽进了关就立刻毁约,而且还要诛杀刘邦,因为他势力强大,别人奈何他不得。”


    “其实刘邦也一样,当他要用人的时候,他听从张良、萧何的劝谏,封韩信为大将军——这不,在汉中至今还有个‘拜将台’,就是刘邦当年拜封韩信用的。可是当韩信帮他打败项羽,夺了天下,他怕韩信手握兵权造反,又唆使萧何和他的老婆吕后,设计诛杀了韩信。人们常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就是指推荐韩信当大将军的是萧何,设计诛杀韩信的也是萧何。像刘邦、萧何这些人根本谈不上什么仁义道德,他们的骨子里就是‘成者为王败为寇’。还是张良聪明,看得开,他一生辅佐刘邦,功劳最大。可是当刘邦坐上龙椅,他立刻就隐退山林,所以才得了个善始善终。”


    “这就是一些文人士大夫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政治无诚实可言’!”


    “我说完了,下面该你吼一段秦腔了。”守信两眼望着四六队长。


    大山说:“今天聚在堂屋里,不能大吼,也不能吹唢呐,我就轻声唱一段《楚汉相争》的片段吧。”


    刘邦受封汉中王,


    焦虑苦思犯愁肠,


    子午谷里烧栈道,


    蛰伏巴蜀蓄力量。


    运筹帷幄张子房,


    不绝粮道萧何相,


    拔地攻城赖韩信,


    还定三秦势力壮。


    楚汉决战摆战场,


    霸王兵败刎乌江。


    狡兔死,走狗烹,


    飞鸟尽,良弓藏,


    刘邦称帝坐江山,


    翻脸诛杀韩信王。


    这就是——


    改朝换代英雄史,


    你方唱罢我登场。


    韩大山率领肩着木枋大枷的驮队,在云遮雾障的阴雨中,一步一挪地艰难攀爬。白天个个都似落汤鸡一般,晚上烧起篝火烘干衣裤,第二天继续上路。当他们穿过沙坪,到达江口镇时,原先的蒙蒙细雨,几乎变成如柱的白雨。为了躲避山洪、坍方等意外,驮队不得不在此停下来暂时休整,等待天气出现转机。


    毫无疑问,像往常一样,他们住进冷二爷——八爷的本家堂兄——的客栈。一则能够享受比其他客人更多的方便,二则也照顾了自家乡党的生意。相互关照,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晚饭后烘烤衣服,话题又毫无悬念地转到八爷身上。


    “到了家门口,你明儿个要不要去丈人家看看?”韩大山问八爷,“反正下雨走不了,咱们干脆放假。如果没有裤子,我借一条给你。”


    “老丈人和丈母娘都不在了,我去看谁?”八爷冷冷地说。


    大山说:“不是还有大舅哥吗?”


    “人家那双眼睛长在头顶上,咋能正眼看咱?”八爷说,“再说,手里没有礼物,咋进人家门?”


    大山开始调侃:“你买点礼,混顿饭吃,两不吃亏。”


    八爷的气头被调动起来,愤愤地回了大山一句:“你说的倒轻松,我精尻子淋雨扛木方块子,挣俩钱容易吗?自己花钱买礼混个肚饱,家里那么多等着吃饭的嘴咋办!”


    郝兴元看见场面有点僵,改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跑山的人都说‘沙坪的豆腐,象坪的酒,要看好娃走江口’,八爷,你找了那么好看的一个俏媳妇,到底用了啥手段把人家拐到手?”


    听到这里,围着火塘的人立刻起哄,气氛马上活跃起来。


    兴元双手示意大家安静,转而很认真地对着坐在一旁抽烟的冯守信:“信叔,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你先给咱说说,江口的娃为啥比别处好看?”


    守信磕磕烟锅里的灰,以他特有的节奏缓缓地说:“江口这地方处在大秦岭半山腰、子午古道的中段,紧靠汉水的第二大支流洵河,又恰好扼守上游支流和洵河交会处的要冲。物产丰富,交通便利,商贾云集,能人荟萃。有这么一个人文大背景,美女比偏远山沟多一些应该是合情合理的。从气候方面来说,此地海拔适中,空气温润,夏无酷暑,冬无严寒。不像咱们山外,这里没有呼啸狂卷般的风沙,没有烈火炙烤般的骄阳,没有刺骨透心般的冰冻,姑娘们个个皮肤白净细腻。就算长相平平,乍看起来也是水灵灵的;若是五官端庄一点,那毫无疑问地,就是一个可人儿的美女了。不得不说,八爷娶的那个山妹子,一进门,就让多少小伙子看着眼馋呢!”


    有人顺势追问:“信叔,那你常年在山里跑乱,咋没找一个漂亮的山妹子呢?”


    守信毫不掩饰他的自豪:“我告诉你们说,我那丈母娘原本也是南山里的妹子。早年随着一家人东奔西走,最后在汉江边上落了户。其实,我那娃他妈——春生的母亲枣花——本来也是秉承了南山妹子的遗传……”话赶话说到已经死去的枣花身上,守信忽然悲从中来,就此刹车打住——场面立刻就冷了下来。


    正在兴头上的年轻人知趣地沉默片刻,然后又把话题重新转回到八爷身上,齐声逼问:“八爷,你的命那么好,到底使了啥子魔法?也教一教我们好不好?”


    八爷愣冲冲地说:“啥子魔法?还不都是老天爷的安排。”


    八爷这话确实不假。但是要弄清原委,还得先从八爷的堂兄冷家二爷和万家的一段姻缘说起。


    二爷原本有一房妻室,却因为难产母子双亡,从此他便孤单单地被抛在了半路上。


    江口客栈的万老板,一辈子勤勤恳恳,惨淡经营,生意还算稳稳当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已经年过花甲,却依然膝下无子;更为要命的是,就算得了个女儿,也已经是连续两代的单传——万老板自己原本也是入赘万家——如果再不张罗,眼看着就要断了万家的香火。通过多年来的细心观察,在众多跑山客中,他相中了冷家老二的忠厚本分;当然,更看中了他的年龄和经济上的软肋,以及家中兄弟众多的必要条件。


    万老板请肃家掌柜从中斡旋,双方一拍即合,冷家二爷随即入赘万家,不久便为万家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儿——因为孩子出生在小麦杨花季节,万夫人给她取名麦花。


    冷家老八常年来往于子午古道,免不了经常看望二哥。日久天长,万家老夫人看中了老八的勤快肯干,和细密节俭的守家门风。等他到了婚配年龄,便由老夫人撮合,把万家本家一个堂侄女说给老八做媳妇。这个堂侄女名叫三妹——因为当地人说话“三”“山”不分,也有人把她叫成“山妹”——不管“三妹”也好,“山妹”也罢,有一点不可否认,这个女孩不仅聪明伶俐,而且秉承了江口的山水灵气,和万家优秀的遗传基因,天生一个端庄漂亮的美人儿。万家的堂侄女,嫁给了冷家的堂兄弟,这也同时成就了一段奇闻佳话——在江口,万夫人是万三妹的姑姑;在杜边村,冷家老二却是万三妹的堂兄。


    也许是家族的遗传,到了麦花这一代,万家又是一个女孩单传。无奈之下,为了万家的香火后继有人,冷家老二吸取了上一代的教训,在他尚未进入暮年之际,尽早下手,提前观察物色对象——经过他的周密安排,最终把杜边村南门外高家的栓儿动员到江口,给麦花做了上门女婿。人说心诚则灵,连续三代人的神操作,唤醒和感动了上苍——麦花终于给万家的第四代,正儿八经地生下了一个宝贝儿子。


    万家、冷家、高家,三个家族、四代人的复杂关系,可能会把读者听得云里雾里,乱了头绪。


    其实这一切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经过万家、冷家的七拉八扯,杜边村和江口之间,似乎结下了一种不解之缘——单是江口嫁到山外的姑娘就有七八上十个之多——旬阳坝、石泉、汉阴等地,跟风效仿的也不在少数。


    若干年之后,有人曾经担心,这是一场女方单向流出山外的、极不对称的畸形婚姻。其实,人们大可不必杞人忧天。在当时那种特殊的社会背景之下,男方无非图的是,迎娶山里姑娘的费用相对较低;女方则多半是想走出大山,看看外面更加开阔精彩的世界。你情我愿,各有所爱。


    如果把问题简单化,我们不得不说,这一群与常人无异的芸芸众生,顺应天道人伦,以他们自己认为合理的方式,生生不息地繁衍后代,享受着他们那一代人应该享有的那份生活。随着时间的推移,上天终究会纠正一切不合理的偏差,弥补过分倾斜和不平衡的婚姻——比如眼目下的现实,早已物是人非。


    两日后继续攀爬,五天后,终于冲出了浓密的云层。接近山巅时,挂在蓝天上的太阳,顿时驱散了人们心中的阴霾。望着半山腰飞度的乱云,每个人的脸上都绽出轻松的微笑,庆幸自己闯过了这次跑山途中最危险的路段。


    第二天中午到达广货街,大山宣布休息半天:“最危险的路段过去了,大家可以暂时松口气,换上干衣服,上街转转,顺便准备一下第二天中午的干粮。”


    广货街商铺林立,人流涌动。腊汁肉、泡馍馆、凉皮、饸饹、各种小吃,更是应有尽有。驮队的伙计们散落在大街上,手松的年轻人,或者咥一顿泡馍、葫芦头,或者要一份水盆、腊羊肉,起码也要吃上一碗油泼裤带面,或者酸辣滚烫的臊子面。年纪稍长一点的,大多数拖家带口,尽管面对花样繁多、鲜香美味的诱惑,依然是反复掂量,绝对不肯轻易放松紧捏在手中的、那点少得可怜的票子。


    八爷在街上走过来、串过去,转了三四个来回。最后在街边一个人少的角落,找了一个面铺坐下来,称了三斤包谷面和荞麦面两掺的贴饼子,问掌柜的要了一大碗面汤和两头大蒜,狼吞虎咽地吃掉一半,把剩下的另一半装在干粮袋里,作为明天中午备用的午餐,然后起身回到客栈歇了下来。


    八爷从江口娶回来的万三妹,不但人长得俊俏,而且生育能力极强。十多年的光景,就男男女女,一口气给他生了六个孩子。最后一个没有养活,索性奶了西安城里一个女娃,反正奶水闲着也是浪费,奶个娃总还能补贴点家用。


    说起奶娃的事,也让八爷两口子伤透了脑筋。起初说好,除了孩子的吃用,每月付给八爷家十五元养育费。孩子的父母——一对年轻时髦的男女——每隔十天半月总要过来看看女儿。待到一切安顿停当,走上正轨,这对男女还算遵守契约,每月按时送来孩子的衣食用品和应付的费用。孩子过了一岁,开始牙牙学语,父母就逐渐来得越来越少,再后来干脆断了一切经济供给。八爷和八婆到省城去找过几次,找到一次,勉强给上十几块钱,后来居然东躲西藏不想见面,直到最后,索性腆着脸说孩子我们不要了,你们自己养着吧。八爷两口子跑来颠去,不但一切无望,每次还得搅销一笔路费;再说,已经喂养了两年的孩子,奶出了感情,又不愿意送人,更不忍心遗弃。后来只好自认倒霉,多添一副碗筷,自己把这个孩子养了起来。


    奶娃奶成了亲娃,这事并不稀奇。可对八爷来说,家里又多了一张嘴——他自己已经有俩儿仨女,现在又添了一个女儿,满打满算六个孩子,加上大儿子娶了媳妇,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孙子——全家一个整数,整整十口人。


    八爷身子壮,力气大,又舍得下苦。除了跑山肩货,他就像伺候爹娘一样,整天务弄他那几亩河滩地。春耕夏收,秋播冬肥,除了跑山,他一年四季都泡在庄稼地里。在他看来,这几亩薄地才是他真正的衣食父母。发现地里有一块小石头,他会立刻把它捡起来扔到河滩里,只要有小草露了头,他一定会把它拔起来,翻晒在太阳底下,直到干死了沤成肥料。有时在野外游荡,哪怕是一泡屎、一泡尿,他也会硬憋着跑到自家地里去拉。


    村里曾经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是有一次雨过天晴,八爷在野地里割草,忽觉肚肠搅动,下坠内急,急忙赶到自家地里去解决大小问题。待他走到地头一看,泥土潮湿松软,心中便犯了难——进去解便吧,会踩坏了刚出土不久的秋苗;不进去吧,又舍不得这一泡屎尿——他忽然灵机一动,走到地畔上,站在别人家的地里,对着自家的地撒完尿,然后再转过身,撅起尻子,把屎也拉在自家地里。等他放完包袱,捡起一块小石头擦完尻子,又一次为手中的石头犯了难——丢在自家地里吧,显然不合适,因为这是一块石头不是土坷垃;丢在别家地里吧,石头上还粘着屎,那可是上好的肥料啊。思来想去,他再次灵机一动——索性用舌头舔干净石头,把唾沫吐在自家地里,把石头丢在别人家地里。


    当然故事毕竟是故事,免不了有一些添油加醋的杜撰。比如用舌头舔咂石头这种事,只要他是个正常人,就绝对不会这么去干。虽然编排这样离奇的故事挖苦和糟践人,未免有点阴损缺德,但是话又说回来,八爷的节俭和自私却也是出了名的。他不仅对别人是铁公鸡,对自家的孩子也抠门儿得让人咋舌——比如他常常口袋里装着一毛钱,到集上转悠了半天,回到家里,那一毛钱依旧静静地捂在口袋里。哪怕给孩子带几个糖块,他也要反复地掂量过来,掂量过去。他做人的准则是——但凡是用不着的“奢侈品”绝对不买——不管对孩子还是对他自己。


    八婆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干净利落,精于算计。一年四季,随着昼夜长短,农活轻重,总能做到米面杂粮,各种野菜,均匀搭配。孩子的衣服,添新补旧,拆大改小,虽然穿着不算光鲜,却也整洁清爽。


    如果没有水旱蝗灾、病痛意外,凭着八爷两口子的勤劳苦干,和过日子的细密节俭,他们的光景也还是有一定的奔头,起码是可以维持安宁和祥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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