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真的是没有做梦。
    眼睛充血之后揉了又揉,视线里的东西倒是越发清楚。确实是有一队士兵押着银子来了。
    只是。
    不是官银。
    还带着妖后,呸,君后的手印。
    手印上的日期是半月之前,也就是说这队官兵半月前就已经从金陵城出发而来。
    陈玉辞手指头都不太够数了,怎么也算不过来这笔账。
    江南水患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但是最开始灾患远远没这么严重,陈玉辞甚至还打开县衙仓库给流民放粮,满心觉得自己可以处理好这件事。
    谁知道长江决堤一发不可收拾,仅仅一个月洪水就到了他管辖的郡县,冲得房屋倒塌庄稼淹没,等陈玉辞反应过来的时候,连上奏的奏折都打湿一半,好不容易抢救出来几份匆忙书写,请求金陵支援。
    前后十天,他的折子恐怕才到金陵城。
    这赈灾银已经下来了?
    绝无可能。
    陈玉辞抹了一把汗,接过官兵手里君后的手印。
    手印内容无他,命他赈灾耳。
    明晃晃的官银装在箱子里,一点儿也做不得假。
    确实是江怀砚送来的。
    他像是一个未卜先知的人,早就预料到这一场灾祸、
    当然,陈玉辞自然不会傻到觉得江怀砚有本事可以操控天灾,所以心中只觉得此人心思缜密,未雨绸缪。
    这样的心思,用在百姓身上。
    算不得妖后。
    于是陈玉辞的第四封第五封信语气就好了许多。至少没有在信中痛骂江家了。
    江怀砚读一封信便烧一封。
    善叔在边上劝戒他该给自己留后路,不要一味轻信陈玉辞,毕竟他是太后的人。
    “他有爱民之心,不应有疑。”
    江怀砚查过陈玉辞最近关于赈灾银的账单,每一笔都落在实处,没有一点儿偏颇,更别说是贪墨了,纯纯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花的。
    灾后治理极其好,尽管陈玉辞并没有把这些话写在信里,但一切消息逃不过江怀砚的眼线。
    烛火跳动,纤若无骨的手腕举着那封信凑在火光下,火苗骤然一跳,瞬间点燃了整张纸,烛火下江怀砚眉眼释然。
    待手中纸张燃烧殆尽,陈玉辞这才甩甩手,啐了一口晦气,将烧不完的奏折封面丢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
    “什么狗屁御史什么狗屁官,我呸。等你们觉得有问题,黄花菜都凉了。”
    “狗官!”‘狗官本官’仍不觉得在自己骂自己,犹自把奏折踩烂了才算心中爽利。
    这不能怪陈玉辞,任凭谁看到这些奏折都会气的跳起来。
    且不说他一月前送回去的五道奏折到现在才有回复,便是金陵城那边回复了,说的也是一些官腔。
    什么确实国库空虚啦,又什么灾民虽重但要一碗水端平,不能救这边不救那边啦,又什么再耐心等等,等秋收税后或许能拨下些款项来。
    冠冕堂皇,全是冠冕堂皇却屁事不干。
    等秋税收后,怕是受灾百姓都投完胎了!更何况都受灾了,人死的死伤的伤,哪里来的人交税!
    但话又说回来。
    若是金陵城那边不愿拨下赈灾银子,之前江怀砚送来的官银。
    又是哪里来的?
    陈玉辞眉头一紧,脑中灵光一现,忽的想起司徒氏执政这么多年,每年都有天灾。
    但他在翰林阁的时候却从未听说哪里灾情严重到大量流民,他原本以为这些事都已经被朝廷处理好了。
    如此看来,处理的,未必是朝廷?
    越往下想越发心惊,陈玉辞连忙提笔,给昔日几位远在别处的同窗写信,务必要将几次灾祸的详细情况都问清楚...
    进金陵城的第八个月,江怀砚终于和亦萧站在同一屋檐下。
    亦萧双手捧着一包银针,目光里没有什么畏惧,而是低声询问江怀砚如何使用这些东西。
    江怀砚当然不会认为自己从沈太后手里将亦萧救了几次以后,人家就会真的感激他对他感恩戴德,为他肝脑涂地。
    这件事是亦萧主动来找他的。
    司徒幽身边无论如何都靠近不了,无论是中秋宴或者初一十五的固定君后临幸日,江怀砚都近不了司徒幽的身。
    仿佛从那一日大婚之后,他跟司徒幽就隔着天地。
    他做事参政,司徒幽不管。
    但他也别想站在司徒幽的十尺之内。
    亦萧找了他无数次,直到最近这一次,云台那战火绵延,亦萧说的那句话才让江怀砚同意与他合作。
    亦萧说,沈关越已经完全掌控云台,怕是不到半年便会剑指金陵。
    沈关越没死这件事,知之者甚少。
    距离长平侯府覆灭已经过了数月有余,长平侯府的传说在百姓口中也已销声匿迹,一切好像重新回到了轨道。
    只有江怀砚知道,不过是暴雨前的宁静罢了。
    可亦萧如何知道?
    首先必然不是司徒幽同他说的。
    沈关越没死这件事,沈太后或许知情,但司徒幽未必,如果司徒幽真的知情,又怎么会让沈关越真的在云台养精蓄锐重新杀回来呢。
    所以亦萧的消息来源,正是江怀砚最担心的。
    若是亦萧在沈关越身边有人...那岂不是危险?
    江怀砚只能答应自己的计划让亦萧参与。
    这件事虽然冒险,但在入宫之后这么久,江怀砚对内朝外朝基本已经了如指掌,除了个别沈太后身边的死忠老臣,大部分都是江家之人,而江家之外,就都是他江怀砚的人。
    若东窗事发,他有半数把握拖到沈关越杀回来。
    即使拖不到,将金陵城搅得天翻地覆,也算是尽了力。
    亦萧小声询问:“只需要这样就可以了?”
    仿佛这件事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确实轻而易举。
    亦萧进去一晚上,第二天司徒幽身上的那块位置,就已经成了江怀砚期待的模样。
    颜色有细微分别,不仔细分辨一眼很难看出来。
    “司徒幽长期头疼,五石散吃了数年,对眼睛造成极大伤害,他不太能辩五色。”
    亦萧垂着头,将司徒幽的情况一一道来。
    见事情办成了,江怀砚偏着头打量亦萧。
    如今渐入冬日,和煦的阳光落在亦萧的侧脸上,映出分明的棱角,倒是和他曾见过的一副画像有几分相似。
    但那幅画像他在哪里见过,却一时间想不来。
    罢了。
    这会儿该是收网了。
    ——
    云台比金陵城早两个月入冬。
    才十月里,就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沈关越戴着面具骑在马上,刚刚巡视完一圈草原回来,点点雪星子落在他两鬓上,和这些年被风霜染白的发融合在一起,很快就消失不见。
    那个金陵城无所畏惧的少年郎,终于长成了如今的不屈模样。
    “主上,周遭草场都已经巡视完毕,今年冬季北陌应该不敢进犯。”
    伏山从马上下来,端端正正行了礼。
    沈关越没再看草场方向,而是扭头看向金陵城。
    尽管山高水远,隔着千重山万重浪,根本瞧不见金陵城的模样。
    但他马鞭所指之处,便是心之所系。
    “明年今日,我想在金陵过。”
    曾经多么想要逃离那座城,觉得自己被折断翅膀困在了城中。
    如今他却只想回去。
    比任何时候都要想。
    伏山垂首:“夫人还有五月便要临盆,属下请示主上,是否要进城寻个妇人医师随军,以防不测。”
    “尤其是...夫人并不配合。”
    伏山小心翼翼看着沈关越的脸色,跟随了沈关越数年,他倒是越来越摸不清楚主上的心理了。
    这比任何事情都要可怕。
    好在沈关越虽然脾气性格变了不少,但本心却并未改变,只要不触犯军纪,严格听从指令,都可以安安稳稳得在云台呆下去。
    “我去跟她说,你今晚就进城找医师,务必确保她的安全。”沈关越将手中缰绳丢给伏山,反手将马鞭一折扣在腰间。
    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孩子,也要平安降生。”
    伏山领命而去。
    沈关越大步流星踏入主账。
    账中安安静静,只点着一盏烛火,床榻上依稀有个穿盔甲的影子坐在那。
    沈关越皱着眉头,将带有浓烟的烛火吹灭,又反手从旁边的箱子里拿出一些好的酥油灯。
    “军中烛火多劣质,烧起来浓烟呛鼻,最好还是点着酥油灯,免得伤着自己。”
    榻上的人影动了一动,盔甲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沈关越的眉头皱的更深:“阿姐,总是穿着轻甲对你并没有好处,你如今已经怀孕了。”
    江怀薇缓缓转过脸,在酥油灯柔和的光芒映照下,她那张脸上却满是泪痕。
    “沈关越,你明知道,我并不准备要这个孩子。”
    所以这些日子,自江怀薇怀孕以来就没有消停过。每日带兵上战场操练,没事儿还和将士们来一场公平的比赛,整个人一点也不像孕妇。
    或许她就是故意的,这样才能让那个孩子消失。
    这个孩子,不该来到这世上。
    “阿姐莫要胡说,我们的孩子没什么该不该。”
    沈关越沉默地将挂战甲的衣架挪到江怀薇面前。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强大的威压之下,江怀薇却不得不脱下自己身上的铠甲,一件一件挂了上去。
    见到江怀薇做完这些动作,沈关越单手提着挂轻甲的衣架子走到营帐外面,丢给了外面守卫的士兵。
    “没有我的允许,夫人不可以再穿轻甲。”
    江怀薇张了张嘴,终是一拳头捶向床榻,无奈的叹了口气。
    “沈关越,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们有孩子这件事如果让……让阿砚知道……”
    她没再说下去。
    因为看见了沈关越脸色沉的可怕。
    沈关越:是的,我们有个孩子。(阿砚你这都不在乎吗啊啊啊啊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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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有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