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另嫁[重生]》 第1章 摇摇欲坠 大雍历安和十九年,隆冬。 满地落雪层层覆盖,将轮椅滚过的痕迹浅浅掩埋住,但是不难看出那道痕迹是从南薰门外一路蜿蜒到刑场的。 刑场外,南熏门阁楼上有个小房间,平日里是城门守夜将士轮班居住的地方,除了一张硬板床,三两个空酒坛,别无他物。 “咳咳咳咳……” 几声羸弱的咳嗽后,一只如皓雪般苍白的手捂在唇间,遮住半张容颜。 是个坐在轮椅上的羸弱男子,只能依稀从侧面辩认形削骨瘦的模样。 因为宽大袖袍滑落而露出的手臂,比檐上白雪还要再白上几分,淡青色的血管清晰覆盖在修长骨节之上。 一看便不是守夜士兵的糙手,而是属于某个天潢贵胄。 守在轮椅旁的小内官见他咳嗽,三两步挪到窗前:“高楼风大,奴才帮您把窗子关上。” 江怀砚平复下因为咳嗽剧烈起伏的胸膛,平静出声:“圣上宣我至此,是为了让我亲眼看着父兄被屠戮。” 满门问斩这种极致残忍的话,从江怀砚口中说出却毫无情绪:“把窗关了,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小内官伸向窗户的手停顿在半空中。 今天确实是江家满门抄斩的日子,而江怀砚,也确实不在三族待斩的名单内。 只因他的身份实在是太特殊了。 “江……长平侯夫人,您该清楚圣上的意思,您已经不是从前的江公子了。” 小内官收回关上窗户的手,反手一推,将窗户推得更大。 窗外凛冽的风雪几乎在瞬间灌进来,将江怀砚一张脸吹得惨白,咳嗽声越发激烈。 不得不承认,江怀砚真是生的一副极好的样貌,虽是男子,却连大雍那些国色天香的公主们都不能望其项背,及不上他一丝骨相。 怪不得可以以男子之身嫁入长平侯府,还躲过了灭族之灾。 即使江家满门皆灭,他依旧是长平侯夫人。 “您要看就看得清楚吧,圣上想要您做的事,您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做得好,或许圣上能大发慈悲,让您去收敛三族尸骨呢?” 小内官颇有些阴阳怪气。 毕竟在他眼前的人从前是位高权重的江丞相次子,如今不过只是一个要终于依靠轮椅的残废。 即使是有着长平侯夫人的封号,可如今这长平侯府也岌岌可危。 一个残废,一个羸弱少年,也值得他陪在这没有炭火的阁楼上吹冷风? 呸。 真是越想越晦气。 若不是今日打赌输了,他才不要来接这种活计。 圣上今日下令将江家满门抄斩,偏偏独留了这江二公子一条性命。也是江二公子命不该绝。 听说从前摔断腿的时候就差点死了,偏偏又捡回一条性命来,然后便悄无声息地嫁入长平侯府,销声匿迹。 大雍朝权柄更迭不久,很是惜才。 五陵少年如同雨后春笋一般漫上来,像江怀砚这种废物,确实是无人问津。 小内官一脸嫌弃扭过头。 恰一道天光从阴霾缝隙里透过窗,落在江怀砚的身上。 在这黑沉沉的刑场上,所有人都满怀期待或胆怯,等待着大厦轰然倒塌的一瞬间。 唯有江怀砚一人。 素衣白袍,真实又孤单,羸弱又坚强地坐在轮椅上,任凭光线爬上他的削瘦侧脸。 极其专注地看着这一场与他血脉相连,又毫不相关的血腥之事。 看吧,人残废了,心也残废了。 面对至亲三族的处死,竟然无动于衷呢。 也不知为何非要人看着这残废,难道还怕这残废站起来跳下去不成? 感知到小内官鄙夷的目光,江怀砚拢了拢手中燃着炭火的小手炉,将袖中一瓶小瓷瓶往里藏好,复又目光平静地看向窗外。 摔断腿之后,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异样的目光。 角楼飞雪,与刑场上残留的血迹交融在一起,耀眼刺目。 今日南薰门外,百姓都在感叹昔日不可一世的江丞相江家,树倒猢狲散,三族共计四百八十一口人都被押在刑场待斩等死。 百姓看的是一场热闹。 只有江怀砚知道,这是一场局,专为他设计的局。 小内官往后退了两步,外头风雪实在是太冷,他跺了跺脚,将双手缠在宽大的袖袍里:“我说长平侯夫人,长平侯他什么时候才到?” 来时圣上下了秘旨,要将江怀砚死死困在角楼上,直到长平侯的到来。 至于江怀砚是否观礼,能否眼睁睁看得了父兄亲族被斩,圣上根本不在乎。 江怀砚双腿已废,羸弱不堪,留下他的价值,只是为了等到长平侯到来,只要守着窗口不让他激愤跃下,今天这份差事,就算是完成了。 他人各怀鬼胎。 江怀砚心中却清如明镜。 沈关越,来不了。 早在满门抄斩的圣旨到长平侯府之前,江怀砚便先一步收到了阿耶最后一封家书。 信中业已言明,江家即将遭逢大难,望江怀砚留在长平侯府。 父子缘尽,不必相送。 可至亲骨肉族人皆被赐死,他如何能偏居一隅安稳度日? 江怀砚做不到。 他不想成为圣上的刀,举向长平侯府的刀。 他素来体弱,加上骤然得知灭族之恨,早已经药石无医。 与沈关越夫妻三载,竹马数年。 到此终将一别。 收到阿耶劝他莫来相送的家书之后,他就已存了赴死的决心。 半个月前他编撰了一个大漠神医的名头,最擅长治愈腿疾,只是行踪飘渺,最后一次被人瞧见是在荒漠深处。 这些年沈关越从未放弃为他治腿,稍微听得一点传言就遍寻名医已是常事,这一次自然也不会例外,亲力亲为远赴大漠。 大漠距金陵城足有一月车程,即使是日夜不眠不休骑马回程,也需要半月时间,更何况大漠漫天黄沙,渺无人烟,只要沈关越一脚踏入大漠风沙,就几乎是与世隔绝,不可能再收到来自金陵城的圣旨。 这便够了。 只要沈关越不来,圣上便不能挟持他,让沈关越献出藩地和兵权。 能保长平侯府上上下下数万军民的平安,是他最后可以为沈关越做的事情。 午时三刻,击鼓官敲响了催命的皮鼓。 窗外飞雪跟失去了耐心一般愈演愈烈,疯狂敲打着破损的窗棱,争先恐后涌进来。 江怀砚平静抬眼,透过茫茫寒霜,终于看见对面高台上缓步而上的君王。 这一场戏的始作俑者,在重重阴影遮蔽下无声勾了勾嘴角。 随即就有内官尖着嗓子开始宣读自己手中那份早就备好的旨意。 “皇后江氏,失德邪言,己私错道,离间太后圣上,迨从究验,证左皆明,孤痛心疾首,日夜靡宁,今上承宗庙,下安朝臣,除去皇后册宝,予以废黜,囚于冷宫。” 司礼内官面无表情的站在高台之上,迎风念着圣旨。 江怀砚一边咳嗽,一边面无表情地听着每一道莫须有的罪名。 皇后江氏是他的长姐,三年前作为权利制衡的关键嫁入天家,三年后的今日,又因为江家鸟尽弓藏,成为第一个牺牲品。 内官继续宣读‘罪状’:“今联合大理寺勘查,皇后江氏谣言巫蛊惑众,意在谋反,后于江家搜出通敌文书巫蛊**若干,念及江氏于孤三朝有功,只牵连三族,满门抄斩,不留遗患。” 声讨江家的罪状语调颇为凌厉,但那个内官很快就转了风口。 “然江氏次子江怀砚为长平侯夫人,身负诰命,立牌于长平侯宗祠,已非江氏族人,特免去江怀砚性命,法外开恩,允其观刑,令其可于大刑后收敛江氏尸骨。” 这份圣旨听起来,真是皇恩浩荡。 江怀砚却只觉得遍体生寒。 他捏紧手中小药瓶,目光坚定看着刑场上乌压压跪得那一片江氏子弟。 他们有的刚逢盛年,正是春风得意少年郎,拥着一腔抱负等着施展。有的风烛残年,满头白发还被五花大绑。更有的不过三岁稚童,清澈眼神茫然无措地盯着前方,不知即将到来的事情如何可怕。 最是无情帝王家。 随着日晷的偏移,监斩官面无表情地将手中令牌丢弃在地上,‘铿锵’一声便算是判了江氏四百八十一口人死期。 刽子手一口酒水喷在刀刃上,扬刀举起。 日光灿灿,耀眼得很。 江怀砚摇了摇轮椅,往前挪了两步,恰好可以从窗口将整个刑场收入眼底。 江氏子弟一个一个尸首分离倒下去,然而身在最前排的江丞相,他的阿耶,依旧跪得笔直,铁骨铮铮不可催。 这边江怀砚也没有动静。 高台之上的君王颇有不耐,目光一刻不停往南薰门外搜寻着。 江怀砚身侧的内官会意,开口提醒道:“长平侯夫人,今日江家之祸本与您无关,您若想保全性命,还通知长平侯快快到来才是...” 刽子手的凌厉刀锋顺势架在江丞相脖颈上。 江怀砚终于平静开口: “我有一份事关长平侯的东西,要交给圣上。” 七夕快乐! 章节提要来自歌词:傲骨流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摇摇欲坠 第2章 山川如旧 站在高台上的君王抬手,示意刽子手暂缓行刑,然后往前走了两步走出阴影里,露出有些倒钩的□□鼻梁。 江怀砚从怀中拿出一份信,上面盖了红色火漆,漆上图腾确是长平侯府的标识。 对面君王点头示意,小内官连忙接了东西递出去交给门口看守的士兵。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这封信,一路从阁楼到高台,再到帝王手中。 刑场鸦雀无声。 就在此刻,江怀砚忽然对着下面轻轻说了一句:“黄泉路上,请阿耶等我一程。” 站在他身侧的小内官没有听清,正欲凑近的时候,却见江怀砚骤然将掌心中一直握着的小炭炉丢出,漫天炭火堵住了小内官的路。 与此同时,他已经越过了窗棱,站在南薰门城楼之上。 狂风盈袖,落雪如织。 江怀砚闭上眼睛。 他这一生,少年得志,却遭逢大变,伤及腿骨,却并未残废。 只是沈关越对他关怀备至,不愿让他磨损膝盖,才特意命人打造了轮椅供他平日驱使。 轮椅坐久了,他忘了,大家也忘了。 忘了他一身病骨,却也曾风流傲杀万户侯过! “拦住他!” 高台之上的君王有一丝慌乱,声嘶力竭的吼着让内官拦住。似乎是没想到一向看起来完全站不起来的残废江怀砚,竟然还有着功夫在身。 昔日春风白马少年郎,素衣裙摆,摔碎在城门高楼。 闭上双眼那一刻,江怀砚似乎看见南薰门外。 一人扬鞭策马,长枪在侧。 如同无数次魂梦中他与他初见的模样。 少年肩上盘着凛凛猎貂,束发轻裘,扬鞭疾驰,苍劲的骨节扣在手中弯弓上。 满身风雪皆是为他一人而来。 …… 江怀砚没有死在刑场上。 他模模糊糊之间听到了许多的话。 沈关越接住他:“我来了。” 沈关越抱着他决然离开,干净利落:“愿奉上兵权,换吾妻一命。” 沈关越语气惶恐:“阿砚,撑住,我带你回家……” 回家。 他没有家了。 自小阿耶就教育他,“君臣相与,高下之处也,如天之与地也;其分画之不同也,如白之与黑也。故君臣之间明别,则主尊臣卑...” 所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的阿耶江崇忠孝一生,却换得了江氏满门抄斩的凄凉结局。 这让江怀砚第一次怀疑起,何为君臣之道? 若为君无道,为何为臣,还要愚忠? 可惜现在他已如风中残烛,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唯有一腔怨恨埋在心口无法释怀。 马车在路上颠颠簸簸,晃晃悠悠。 像心中的恨。 身躯飘零,那恨却浓烈。 江家覆灭。 沈关越以兵权,换他一人偷生,失去兵权的长平侯府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江怀砚知道。 沈关越也知道。 只是没有人说破。 窗外雨雪靡靡,大雍的王都金陵四季分明,偏生冬日时光漫长,皑皑白雪三月难消。 “云台不会下雪,对吗?” 江怀砚吃力的依靠在马车车窗上,勉强支起了几分力气。 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云台不下雪。” “等交了兵权,我就带你回云台,那里没有冬天,正午太阳炽烈的时候,你可以下地走走,那里有长河落日,有大漠孤烟……” “那再替我去折一枝雪吧。” 终有一别。 他不想让沈关越瞧见他离去的模样。 “好。” 沈关越的喉咙有几分暗哑,分辨不出来是因为赶路累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掀开马车帘,沈关越又回头:“阿砚,你等我。” 你等等我…… 车帘被掀开,又轻轻合上。 只剩下一窗雪粒子有节奏地敲打着车架。 江怀砚咳嗽了两声,透过窗往外看,看正走在雪地里的沈关越。 离了马车,离了他身侧,沈关越满身皆是一股肃杀之气,轻甲映着日光,直叫人胆寒。 大道上的雪太脏,沈关越知他喜洁,特意走到巷口梅花树下。 不过短短几步路,却好像让江怀砚看尽了一生。 青梅竹马数十载,他一直都以为他们两个是水到渠成,举案齐眉。 可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原来相敬如宾的岁月之下,一定是有人在退让在负重前行,才会让日子看起来如此地安静。 万军之中杀伐果断的沈关越,在他面前丢盔弃甲,卸下满身杀气。 只为轻声唤一句,阿砚。 仿佛他是他的稀世珍宝。 可也正是因为他,困了这头狼崽子一生。 沈关越,本该是驰骋大漠的战神,带着长平军横扫蛮夷。 而不是在金陵,在长平侯府,做一个闲散侯爵,与他过什么岁月静好。 江怀砚动了动,将袖中一直藏着的那小瓷瓶子拿出来,倒了几颗小药丸含在嘴里。 一粒封喉的毒药有些苦涩,在舌尖缓缓蔓延。 三年前,他曾身披凤冠霞帔,带着嫁妆风光十里大嫁入长平侯府。 三年后,在那条他迎娶他的金陵大道上。 他要放沈关越自由。 刑场之上,他没有告诉沈关越,那封递上去交给圣上的书信,是他写给沈关越的和离书。 今日之后,他便只是江家子,而非沈氏妻。 等他死了,沈关越不必交出兵符。 甚至可以带着大军杀回云台,携貂穿山越海,长风斩北斗。 这便够了。 透过重重门帘,潇潇雨雪。 江怀砚好像看到沈关越扭头跑了回来,手中折下的梅枝零落一地。 又好像看见沈关越依旧无知无觉,伸手勾着梅枝,等簌簌雪落。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天光骤然消散,唯余满地落雪。 …… 喉咙间药物的苦涩感还在,只是湿润的味道更浓。 江怀砚闭上眼睛,忍着苦涩将口中的汤汁咽了下去。 “倒是奇了,从前让你喝药,恨不能砸了满屋子东西才勉强喝一口,今儿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你魔怔了?” 长姐江怀薇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 江怀砚没急着回答。 他已经想起前世很多天了。 他醒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呆了许多天。 直到今日,方才觉一场大梦初醒,前尘如墨,早化为绝笔。 然后那些点点滴滴在史书上着墨的仇恨,皆已上他一人肩,入他一人怀。 自此由他一人担。 江怀砚动了动指尖,摸索着床边把手中药碗摆放好。 抬头已经日光颇盛:“阿姐晌午是要去围场吗?” “你成日在屋里呆着不肯出去,消息倒是灵通的很。”屏风外红色长靴踏进来,一个眉眼明媚的女子梳着高马尾,身着红衣软甲,披光而入。额头上还有细微的汗珠,想必是刚刚才在后院练完长枪。 这是他的长姐,江氏嫡女江怀薇。 是世间最该落拓肆意的女子。 前世,江家必须有一人嫁入皇城。 大雍民风开放,女子与儿郎嫁人,并无不同。 偏偏他与沈关越青梅竹马早已定亲,加上身体有疾,江怀薇就成了唯一的人选。 明明应该驰骋于战马之上,做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巾帼将军。可江怀薇却披上凤冠,困于深宫,最后死于阴谋诡计。 她性格颇刚烈,又如同男子般爽朗,素来不明白那些勾心斗角,所以至死那一刻,估计连谁陷害她的都不知道。 而今日围场之约,便是专门为江怀薇准备的。 围场里备了一场马球赛,邀请各个高门贵女贵公子一起打马球,彩头便是一道圣旨。 明眼人心中都清楚,江家嫡女江怀薇身手不凡,整个皇城之中怕是无人能敌,所以必定会赢了这道彩头,顺应天家的意思入主后宫。 “阿姐想入宫吗?”江怀砚问得认真。 “你这是什么话?”江怀薇皱着眉头,反手绑好刚才手腕上散落的发带,“你跟我有的选?” “有的选。”江怀砚说的很淡。 江氏如今,如日中天,说是权倾朝野都不为过。 只要他们愿意,即使是改朝换代另立新主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也并非不可以搏一搏。 这是他躺了许多天,能想到的最次等的方法。 只是说出来,自己都觉得很可笑。 “切,魇着了。”绑好发带,江怀薇这才正眼落下来,仔细端详自己这个幼弟。 脸色依旧是苍白得如同宣纸,一丝血色都没有,倒是躺了数月,比刚开始坠马那会儿平静了许多。 也成长了许多。 她目光下移,落在江怀砚还裹着纱布的腿骨上:“我知你恨,心有不甘,等阿姐入宫一定会替你彻查这件事,看看是谁要害我们江家。但你整日在屋子里呆着,切不可乱钻牛角尖,入不入宫这件事,你我说了都不算。阿耶一把年纪,顶着万人唾骂声也要接丞相的职位,也要做那众人口中功高震主的权臣,为的便是同那帮推行新政的文臣分庭抗礼,稳定朝政。” “别说为大雍牺牲子女,便是牺牲整个江氏,阿耶都愿意。” 先帝托孤,两朝重臣。 先不说江崇同先帝有起于微时,马上平天下的生死交情,便是江崇平日里的一言一行,对他们二人的教导,那都是忠孝礼义信,不许不遵从。 以江崇的性格,即使现在告诉他未来江氏会被飞鸟尽良弓藏,会被帝王舍弃,会被满门抄斩。 江崇都不会动容。 最多便是去先帝灵前,三跪九叩之后,说一声拜谢恩赏。 江怀薇只当是幼弟在屋子里躺的烦闷了,所以才会想出这么不正经的想法,于是试探性地开口,“你今日,要不要出去走走?” 从坠马事件后,江怀砚便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步不出。除了沈关越那家伙能进屋子外,其他人都进不得。 他们之前甚至不敢同他提‘走’这个字,生怕惹了他哪里不快,又将房门摔上。 今日江怀薇觉得幼弟心情甚好,平静不少,这才敢试探性地问一句。 “阿姐,我许久未骑马了。”江怀砚伸手按了一下膝盖上的纱布。 纱布之下的腿,还算是知觉灵敏,迟钝了两瞬就感知到些微的疼痛。 腿骨断了,但早已被严丝合缝接上。 这些日子是他自暴自弃不愿出门,其实并非不能行走。 “你要骑马?你想去围场!”江怀薇脸色一变,“你莫不是疯了,就算我放你去,你的沈小侯爷能同意?” 听到沈小侯爷四个字,江怀砚指尖微颤,很快又平静下来。 “只是躺的久了,想打场马球而已。” 这件事暂时不能同江怀薇说明白。 江怀砚心中虽然已有计划的影子,但终究还是需要狠下心来。 在一切成定局之前,他谁都不能告诉。 江怀薇哽了一哽,她是个爽朗的,没从这话的意思里多想,只以为是幼弟被憋疯了想发泄一下。 她早就觉得幼弟的腿伤确实没有到那种站不起来不能骑马的地步,这个月有太医将养着,山珍奇药吊着,恢复的七七八八。 太医只是嘱咐以后不可骑马劳累奔波,若是数年都好生将养,如常人一般行走是没什么问题的。 倒是沈关越十分上心,恨不能变成江怀砚的双腿,不许他下地乱走动,以免伤筋动骨。 多此一举。 江怀薇是个不那么精细的,她自小被当作男子养大,受了伤也不会觉得有多严重,只是体谅幼弟以后不能大展抱负而已,打心底还是希望这个弟弟能多出去走走,解开心结好好活下去。 “我倒是不在意,毕竟今日围场马球有异邦在,皆是戴着面具也分辨不出谁是谁。” “只是...”江怀薇看向窗外。 还没等她开口,便有下人在外通报:“沈小侯爷又撬门进来了。” 沈关越那家伙,风雨无阻,可是每日都要来江府点卯的。 还因为嫌弃过走前堂要给古板的江崇行礼,干脆每日都是从后院撬门进来。 所谓撬门,便是让他的爱宠黄喉貂偷溜进来先咬断门栓,自然就为他敞开大门了。 来的次数多了,江府的下人也便习惯了,一边口头通报,一边换门栓。 不夸张地说,江府后院大门旁边的影墙上,至少备了七八根门栓。 江怀砚抬眼。 桃花树下,少年束发轻裘,双眸如星,轻车熟路从后门闪身进来,额间碎发随风而动,正是少年最肆意不羁的模样。 “只是。”江怀薇接上刚才那句话,“你怎么骗过他?” 注:君臣相与,高下之处也,如天之与地也;其分画之不同也,如白之与黑也。故君臣之间明别,则主尊臣卑 出自:明法典 注2: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出自李白 长干行二首。 注3:长风斩北斗,出自歌词《春山外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山川如旧 第3章 只配遗忘 离开金陵城九十里开外,定澜江烟波平静。 江面上稳稳停着一艘巨大的高木船,犹如一头江中猛兽,在黑夜中静静等待着吞噬一切。 一列黑甲轻骑悄无声息刺入码头,早已在码头上等待的人群散开两边,跪下恭迎,整齐无声。 为首的人束发轻裘,勒停马绳。 有军将上前:“世子,船已找到。” 能被人称作世子的,整个大雍就只有长平侯府世子沈关越一人。 可长平侯世子,分明早被圣上被下了禁令,不许离开大雍都城金陵半步。 违令即斩! 码头很大,人也很多。 这群人皆身着夜行衣,与黑色融为一体,安静至极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 可见这伙人并非寻常人,反倒像是训练有素军纪严明的士兵。 停靠在江边大船上的一众人依旧无知无觉,人声鼎沸。 “这可是派给长平侯的军需,圣上对长平侯真好啊,这么多军用补给都是精炼铠甲。” “呵,根本没准备送出去的东西,当然得做足了表面功夫。” “赶紧别废话,把船转个向,到时候就说定澜江江水湍急,船被冲得迷了航道,用了半月才找回来。” 跪在马前的军将伏山听到这话,眉头紧锁。 半个月时间... 长平侯正在苦战的平山关哪里还能撑半个月。 这是圣上故意要长平侯败亡! “世子,如何处理?” 骑在马上的沈关越漫不经心打了个哈欠。 举手投足间轻甲碰撞,明明是松散的感觉,却给人一种冰寒刺骨的错觉。 而他的肩上软软挂着一条毛绒绒的围脖,似乎是某种动物的皮毛,但又比一般的皮毛更加圆润光滑。 有这柔软皮毛,才让沈关越神色冷硬的侧颜显得不那么肃杀。 他没出声,只是一个懒散的眼神。 伏山便领会了他的意思,回身吩咐道:“船上的人全都处理干净。” 军令落地,那群黑衣人便训练有素地跃上大船。 一时间,窗纸,桅杆,船帆上,皆是斑驳血迹。 偶有几个漏网之鱼从艞板仓皇逃窜,只见一道快如闪电的娇小身影迅速从沈关越身后飞出。 不过是眨眼功夫,逃出大船的人便扑倒在地,死因皆因喉头有两个血窟窿。 沈关越松开缰绳马,颇有些慵懒地抬起手臂。 一条黑黄色的‘围脖’顺着他的大臂一路往上爬,再次蜷缩起身体圈在他的肩头。 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貂毛围脖,而是一只行动十分迅猛的凶物黄喉猎貂! 随将伏山清点了一下人头,确认没有漏网之鱼:“世子,船怎么处理。” “小野狗要咬你一口,当然得让他咬得尽兴了。” 骑在马上的人漫不经心,拿手指逗弄着脖子上在舔舐血迹的黄喉貂。 伏山跟了他许多年,自然明白他口中的小野狗是指那位高坐庙堂的圣天子。 普天之下,也就身为太后亲侄子的沈关越有如此胆子,敢私底下称呼那位叫小野狗。 只是当今天子确实是太狗了。 表面上要给他们长平军送军需,结果却暗地里下手想要逼得镇守平山关的侯爷等不到援需。 都是刀尖舔血过来的将士,这种事士可忍孰不可忍。 倒不如效仿那些绿林好汉,杀人越货,做的悄无声息。 伏山挥了挥手,吩咐下面的将士:“将船上的军需全部搬走送去侯爷那,再将船沉了回去金陵通报,说船在定澜江遇上了风浪,一船子军需都喂了水鬼。” 求的就是个死无对证。 就这吩咐间,沈关越已经无聊的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世子还要连夜赶回吗?不如休息一晚,金陵城中卑职可以安排。”伏山恭敬抬头。 从金陵城到定澜江渡口,足足有九十多里路。即使是军队最快的战马,也需在中途更换三匹,两个时辰才能赶过来。 若是再星夜兼程赶回去,复又两个时辰,到金陵城定然天已大亮。 世子抗旨私离金陵城这件事,伏山早已习以为常,长平侯府自有瞒天过海之策。 伏山担心的,是世子整夜不眠不休,损伤身体。 沈关越瞥了一眼天色,刚才还懒懒散散的,这会儿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他勒了勒马绳,调转马头看向金陵城的方向。 “你们孤家寡人爱回不回,爷可有人惦记着。” 伏山恭敬低头,嘴角却忍不住抽了抽。 您比圣天子还要狗。 晨光熹微。 还没到解除宵禁的时辰,金陵城门却骤然开启,一列黑甲轻骑疾驰而入。 片刻之后便四散化入每个巷口,悄无声息失去踪迹。 与此同时,江丞相府的内院后门,一个束发轻裘的少年轻车熟路,拎着酒壶撒了些酒水在自己身上,然后吹出一声口哨。 一直趴在他肩头的“围脖”黄喉貂,迅猛如电窜出,绕过灌木丛钻进后院。 “嘎吱”一声,后院大门上崭新的门栓应声而断。 薄雾冥冥,古旧的朱红色大门缓缓敞开,少年轻车熟路,闲庭散步般往里走。 —— 屋外天光正盛,是烈日凌空正当时。 江怀砚的屋子里却不怎么炎热,青砖地上还有沁凉的露水。 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欺骗沈关越这件事。 若是放在从前,江怀砚根本不会去想。 他同沈关越青梅竹马,自小性格便十分契合,坦坦荡荡,万千风流总能说到一块儿去。 任凭谁都会觉得他们两个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如今。 江怀砚垂下眸,神情似暴雨前那难耐的滞闷。 看见沈关越进来,江怀薇一早便‘啧啧’了两声溜出去,屋子里只有江怀砚一个人侧身坐在榻上,神色不明。 束发轻裘的少年提着一壶酒夹在两指尖,长腿跨进门槛,忽然头一低瞧见桌案上空荡荡的药碗,眉眼止不住弯起来。 “阿砚。”少年赤诚,轻唤出声。 沈关越原本就长着一双桃花眼,此刻更是携春风醉人。 “昨夜我顺便从定澜江渡口给你带了一壶定澜酒,原想着今日拿这酒哄你喝药,没成想这酒竟是白准备了。” 沈关越将手中酒壶放下,坐到榻上,自然而然地捉住江怀砚伤的那条腿,搁在自己两条腿上,上上下下细细检查着。 仿佛这件事再熟捻顺手不过,与昨夜那个修罗小将军相去甚远。 江怀砚看了一眼那壶酒,声音低迷:“定澜江如何了?” 定澜江的事情,他心中都清楚。 军需“未到”,长平侯苦守数月“失守”平山关,还“痛失”长平军三万将士。 一时间,所向披靡的长平军不败神话破灭。 长平侯也被压入金陵城问罪。 当然,这一切都是他同沈关越商量的苦肉计。 圣上对亲政之事咄咄逼人,首先拿长平侯府开刀。 沈关越便将计就计,将‘全军覆没’的三万长平军金蝉脱壳留在雁北,暂时消除了长平侯府的威胁。 看似长平关失守,长平侯理当处死。但由于军需未到位,这件事最后只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长平侯府也因此得以暂避帝后相争的锋芒,退居二线。 “如你所料,那小野狗心都黑透了……呸呸呸,一激动忘了,不在你面前喊他小野狗。” 沈关越一提到当今圣上就忍不住,但每一次江怀砚都不许他如此称呼。 江家世代忠烈,即使如今在位的帝王再如何行事不堪,也绝不会出言不逊。 “无妨。”江怀砚心中想着别的事,随口接了一句。 听到这句,沈关越忽然凑了过来。“嗯?” “阿砚,你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竟然容许他喊小野狗。 江怀砚骤然与眼前人面对面。 他们二人距离很近。 近到他能清楚看见沈关越眼底因为熬夜微微一片淤青,还有身上些许的血腥气,只是被酒香掩盖住不是很浓烈。 沈关越知道他不爱闻血腥气,见他的时候也从来不带那只爱咬喉咙的黄喉貂。 还有,定澜江的事情。 定澜江沉船这件事,每一桩每一件若是被人知晓,都是诛九族的大事。 沈关越毫不忌讳。 从一开始便让他参与计划,坦坦荡荡,任何事情都不曾瞒他。 这些被掩埋在时光里的细枝末节,在重生之后骤然扑面而来,将他团团围绕住,每一桩每一件,都好像在同他诉说。 沈关越曾待他有多好。 江怀砚往后一缩,目光避开。 竟再也不敢与沈关越对视。 沈关越未曾隐瞒过他。 如今他却要欺骗沈关越。 江怀砚声音有些暗哑:“只是药太苦了。” “蜜饯呢?” “太腻。” “想吃什么?”少年将军手下不停,细细整理好他腿上的纱布。 江怀砚沉默一瞬,说谎道,“城外那片桑葚应该熟了。” 去年他们绕城骑马,在林下把酒话桑麻,好不惬意。 只是去那片桑林要绕道护城河,加上沈关越明面上出城的话,是需要请旨有人随从的,这些手续耽误下来,至少需要半天时间。 “馋了?”沈关越笑地宠溺。 “太麻烦,算了,你一夜未睡,还是先去休息。”江怀砚以退为进。 “你在这等我,日落之前肯定让你吃上。”沈关越安置好他的伤腿,意气风发站起来,狡黠一笑。 “我的体力,阿砚你以后自会了解。” 江怀砚怔在那,白皙的耳根瞬间通红。 他没忘。 前世几乎每一回,都教他声嘶力竭,如涸泽之鱼,除了张开嘴喘。息之外 ,只能无力看着自己被一层层海浪淹没。 浮沉一夜。 沈关越来去如风,翻墙的技术是越发娴熟。 人走了挺长时间,江怀砚才回过神来。 不该去回想的。 他收敛心神朝外面唤了一句:“来人。” 门口有小厮应了。 江怀砚淡定道:“替我寻两块铁板,再备下一副五石散。” 五石散,有止痛奇效,却极易上瘾。 他如今腿伤未愈,唯有依靠五石散才能暂时压制住疼痛。 围场打马球,关乎的不仅是江家未来的皇后人选。 还要让圣上和太后都能看见他。 看见一个,可以骑马射箭,毫无障碍的他。 江府规矩很重,下人平日循规蹈矩,不敢多言语。 门口小厮即使是同江怀砚一起长大,也只是在听见五石散三个字后眼皮微微跳了一下,便下去准备。 江府的规矩就如同主人江崇一般,严谨肃穆,不得违逆。 江怀砚默默看着小厮安静端进来自己需要的东西,心中微叹。 也不知阿耶在知晓他这一世要做那样石破天惊的事情之后,会不会气得拿鞭子抽他。 可无论阿耶如何,这一世,他也一定要保住江家。 哪怕最后只有他一个人万劫不复。 江怀砚垂下头,不避开小厮直接将铁板覆盖在自己腿上,有些吃力地操作起来。 数月前他意外坠马,小腿骨恰好狠狠砸在乱石滩上,碎石片深深切断了骨骼经络。 即使有太医的妙手回春,得到的结果依旧是不可剧烈运动。 身为江家唯一的儿郎,自此再也不能披甲上阵,继承大司马江崇的衣钵。 众人唏嘘者有,更多的还是幸灾乐祸,冷眼看笑话。 重活一世,江怀砚心中十分清楚一件事。 若不是当初沈关越当时拉了他一把,卸了些缓冲的力道,改变了他摔下去的姿势。 那些碎石滩能切断的就未必是他的腿骨。 而是他的脖子。 他在床上躺的太久,自暴自弃也有了些时候,手脚没有之前有力,最后一缕布条总是捆不紧。 小厮见了不多言语,跪在床前便替他扎紧最后一块布条。 强大紧缚的力道一下子勒进骨头缝里,断骨处瞬间疼得撕心裂肺。 江怀砚倒吸一口气,反手去摸身侧桌上的五石散。 抬手间一个不小心碰倒了沈关越刚才放在那的定澜酒。 椭圆形的陶土瓶咕噜两下,顺着桌案即将滚落地。 沈关越送来的东西,江怀砚一直都宝贝的很。 小厮眼疾手快一把接住,拉开旁边收纳的柜子准备收拾进去。 却听头顶自家主子有些凉薄的声音叹了一口气。 “丢了吧。” 丢了,吧。 沈关越的东西,包括沈关越。 这一世,都不再会是他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只配遗忘 第4章 或许旧梦 从江府翻墙出来天色还早,金陵城的早市正如火如荼。 沈关越堂而皇之地骑马穿集,还不忘随手顺两个白面馒头,在卖馒头老伯跳脚中丢下一块碎银子扬长而去。 这下全金陵街都知道,沈小侯爷一大早又闹市纵马了。 ‘没人惦记’的伏山隐在金水门外,跟要进城的百姓厮混在一起。 等自家主子招摇过市以后,这才在一片热闹声中悄然入城,跟上主子的步伐在长平侯府门口等着。 沈关越门前下马,手中的包子已经啃了大半。 因为寡淡无味,他复又随手丢给了街上的流浪狗。 看几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狗为了白面馒头争得龇牙咧嘴,沈关越嘴角上扬,扭头慵懒道:“怎么样?” “今日圣上围场大选,昨日定澜江的消息还要一个时辰才能传到。” “一个时辰?” “嗯。” 沈关越笑了一下:“再往后推半个时辰。” 伏山疑惑:“为何?”可刚问出这句话,他就恍然大悟。 宫里还有一位,会比圣上先得到这个消息。 沈关越见他不算笨,嗤一声,“倒是刚刚好,正好围场人都到齐了,给小野狗助助兴,咱们也好去看他表演。” 伏山连忙应:“末将现在就派人去城外摘桑葚,主子去围场好好玩。今日围场有事,通进司的人皆不在位,等派人请了他们领出城牙牌,一来二去围场大选就结束了。” 实在是那位天子规矩太多,说不许小侯爷出金陵城便是不许,没有牙牌便是欺君之罪。 小侯爷要是自己出城去摘桑葚,怕是赶不及等消息入围场。 “爷在乎那张牙牌?”沈关越嗤笑,“你没人惦记不懂,这东西只有亲手摘的...” 他尾音上扬,甚是得意:“才最甜。” 再次‘没人惦记’的伏山嘴角抽抽:就一个时辰,请下来牙牌也不够飞过去的。 却没成想,沈关越竟真的要飞过去。 沈关越将手中马绳一丢:“换匹快的来,要通进司那群鹰腿子追不上那种。” 话音落下不到半柱香功夫,长平侯府门口两匹身姿矫健的骏马便长嘶一声,撒开蹄子往金水门狂奔而去。 这番动静闹得极其大,再加上沈关越无论如何穿着打扮,放在人群里总是最让人瞩目的那一位。 黑马黑衣,带着翻飞的鎏金暗纹外袍,迅如闪电不管不顾地冲向了金水门。 早市时间刚过,金水门一大波进城潮也刚刚结束,这会儿城门口除了两排马杈子,就只有四个官兵守门,时不时零零散散三四个百姓拿着路引等进城盘查。 等官兵发现沈关越的时候,人马蹄已经横在了大伙儿头上。 幸而沈关越有分寸。 他只是想闯金水门,不是想碾人。 苍劲有力的骨节倏地勒起缰绳,战马受惊蹄子撩开一人多高,几个官兵顿时抱头鼠窜,临了还不忘吼着询问:“沈小侯爷这是要去哪!” 这伙人欺软怕硬惯了。都知道沈关越被圣上下了令不许出城,所以平时在城内对沈关越恭恭敬敬地,一到守城门的时候就拿着鸡毛当令箭,左右看沈关越不顺眼。 污蔑他牙牌是仿冒的也曾有过。 换做平日,沈关越可能会发发慈悲丢出牙牌给他们长长狗眼。 但今日他存心来找麻烦的,只怕这麻烦找的不够大。 于是啐了一声,“凭你也配问爷?”然后便掉转马头朝金水门冲去。 士兵想拦,又顾忌战马威风不敢上前,心中期盼马杈子能将这混世魔王拦个人仰马翻。 却不料沈关越连人带马,一跃而过,好不威风。 等了好半晌只剩下滚滚烟尘,士兵这才反应过来:“快追!小侯爷闯城了!!” “快快快,没有牙牌,快去通知圣上!长平侯府怕是要出大事!” 就这样,沈关越同伏山一马当先,并驾齐驱在金水门外的大道上,身后跟了一堆不成体统的追逐官兵。 少年策马扬鞭,束发轻裘,一身磊落风流,好不肆意妄为。 伏山抹了一把汗,越发觉得自己脖子上的脑袋有些摆不稳:“主子可听见,上报的人明里暗里说咱们长平侯府要造反。” 沈关越满是不屑,目光坚定地往二十里开外桑林去:“怕什么。” “爷要是安安份份呆在金陵城,小野狗才会觉得爷要造反。” 从金陵城来回城外桑林,按照战马的速度只需要半个时辰不到。 等沈关越亲手摘了一篮子桑葚再折返,那群追逐的官兵这才气喘吁吁赶到,白花花的兵刃扬出来,将他们二人围在中间。 “沈,沈小侯爷,您这样做就不厚道了,抗旨擅闯金水门可是死罪,您还是乖乖下马跟我们去找圣上领罪吧。” 为首的人说着便要下马来锁人。 这架势,是不抓住人不肯罢休了。 沈关越将刚摘好的桑葚小心翼翼递给伏山:“小心护着送回去,别让他等急了。” 为首的追兵以为他要跑,连忙抢着过来:“您有什么东西我们给您送。” 见官兵伸手,沈关越毫不客气一马鞭抽过去,疼得那人龇牙咧嘴,准备破口大骂。 抬头却对上一双漆深眼眸,眼底全是戾气,不夹杂一丝感情。 那人身子抖了抖。 他从未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见过这种眼神。 这种,看死人一般的眼神。 耳边是沈关越的嘲弄:“别脏了爷的果子,沾一篮汗臭味。” 顿了两顿,似是漫不经心的呢喃:“他会不喜欢。” 官兵眼皮子止不住跳。 擅闯金水门,殴打士兵,忤逆抗旨。 这桩桩件件在旁人听来心惊肉跳够斩首数次的罪名,对于眼前人来说,竟然都不如口中那个‘他’重要。 沈关越若是一路蛮横霸道下去也就罢了。 最怕的便是他忽然放缓声音,总有种要无声取人性命的错觉。 为首的官兵终究是退后一步,放伏山护着那篮果子离开。 安顿好那篮桑葚,沈关越懒散地扬了扬缰绳:“走,爷亲自去围场,去给咱们圣上请请罪。” 请请罪三字尾音上扬,说得轻蔑无比。 说罢策马扬鞭,往围场方向行去。 —— 夏时围场,设在南薰门内,距离内宫皇城只有几里路,是一个小型围场,大部分都用作比武用途,并没有捕猎。 大雍民风开放,男女平等,所以今日围场项目马球和相扑,都是男子女子皆可参加的。 尤其是马球,甚至可以男女一起上场,驰骋热闹。 江怀砚今日要去的地方,便是马球场。 圣上为接待外族使臣,特意安排一场大雍最盛行最拿手的马球赛,以示天威。 总之便是一句话,这场马球必不能输给外邦。 而江怀薇,恰好马术了得。 绘着大雍图腾的御围布深处,日光倾泻在江怀砚削瘦而精致的侧脸上,将他皮肤细微血管皆映照分明。 他已经许久未如此骑在马上,站在阳光下了。 不管是前世,亦或者是今生。 “你的腿确定能上场?”江怀薇一头乌黑长发高高束起,弯腰替幼弟整理马镫,理顺他的衣摆,然后仰头递了个草编的面具。 这是马球的规矩,为了防止被刻意争对,都是需要戴上面具的。 江怀砚动了动被铁板紧紧箍住的小腿,感受到用力蹬马镫的力度,然后点点头:“无事,阿姐放心。” 五石散的效用果然精绝,此刻腿骨是一点儿疼痛也感知不到,足以支撑他完成一场马球赛。 草编面具被他清瘦骨节抓起,单手扣在脸上,同时也遮住那张盛世容颜。 他与江怀薇一母同胞,身形体态骨相皆有几分相似。 原本他身为男子,理应比江怀薇健壮一点。 但因为坠马事件之后数月不曾下床,看起来反倒是比江怀薇还要纤弱,自有一股病美人的气韵在身上,反倒是看起来更似弱柳扶风的女子。 若不仔细分辨,很难将他们二人区分开来。 外面铜锣声一声比一声急促,意味着马球即将开始。 江怀砚也不耽误,勒紧马绳慢悠悠离开围挡范围。 待到离开围挡的一瞬间,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 再往外踏出一步,便是茵茵绿草,幽幽马场。 也是他不可回头,不能回头的一条绝路。 走出这一步。 他此生,与沈关越再无交集了。 悔否? 他不知。 天光正盛,刺眼无比。 分明是炎炎烈日,他却只觉得身前身后皆是万丈冰寒。 马球赛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熟悉的手感重新回到江怀砚的手中。 历经两世沉浮,他已经许久,许久没能感知这种风掠过耳畔的肆意自由。 可惜,终究是昙花一现罢了。 随着他每一次击球抢球的角度都精妙无比,几乎无人能越过他碰到球,引得台上贵人的连连喝彩。 其中不乏对江怀薇的赞美:“丞相这位大姑娘可真是身手不凡呐,若身为男子,必能杀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 “哎,着实可惜,但若是就此开创个女将军的先例,倒也不失为一桩妙谈。” 此话一出,台上端坐在那的年轻帝王司徒幽,忽得放下手中杯,目光凝重往围场上看去。 围场上那道矫健的身影骑在马上,确实风姿绰约,令人心驰神往。 但更多的,是给帝王凭添了无数烦忧。 他不想娶一个女子。 可这般女子,若不斩断翅膀囚在深宫,将来必成大患。 群臣都噤了声,个个心中跟明镜似的,都明白天家早早定下皇后人选的用意。 江崇弃武入朝称臣本是好事,可奈何他之前在军中威望太盛,一呼百应,极其容易造成后患。 所以天家一直注意着江家,希望可以遏制江家子弟不再从军。 随着一群高昂的喝彩声,骑在马上带着面具的人,将最后一记球稳稳地击入球洞。一场与外邦人的联谊马球赛也以大雍朝大胜而宣告结束。 而这场马球赛可以说是空前绝后地精彩,外邦一球未进,提分板上几乎都是‘江怀薇’一人杰作。 虽然仅仅是一场马球赛,却硬生生被‘江怀薇’打出了一种,傲杀万户侯的气势来。 分明是赢得漂亮,扬我国威。 可高台上的帝王脸色越发不妙。 马球马球,始终比的还是马上技巧。 这种空前绝后的马术,果真是一个女子可以做到的? 若世间真有这样的女子... 名门之后,将门之女,这等武艺必能在军中闯出一番名头来。 站在阴影中的帝王,堪堪将手中酒杯捏碎。 绝对不能让她离开金陵城。 要让她一生都困守在高墙里。 直到老死。 江怀砚尽心竭力,终是令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心中缓缓松了一口气。 他慢慢从马背上跃下,手心处早已布满细细密密的汗水。 小腿跟处已经开始隐隐生疼,大抵是五石散的效用到了尽头。 不过好在他接下来只需要领旨谢恩,然后揭开面具,让司徒幽发现真相。 端坐高台的君王口中夸赞着江家女如何英姿勃发,江怀砚却能透过那双眼睛看见司徒幽面下遮掩的冰冷情绪。 恍如那一日,这人是如何面无表情看着江家满门抄斩的。 灭门之恨,帝王之术。 江怀砚心中一片冰凉,直到旁边的司礼内官暗暗提了一句:“江大小姐,快摘下面具谢恩。” 江怀砚这才动了动。 他的手刚刚抚上面具一侧,却听围场外传来马蹄声声,然后便有守城的官兵仓皇下马,高呼着:“圣上,沈小侯爷抗旨擅闯城门去...去.....” “去什么去,御前不可失仪!”大内官一声呵斥。 守城官兵这才道:“去,去摘了一篮子桑果...”声讨到后面几个字气势逐渐微弱下来。 沉默,是现在的围场。 但无论沈关越闯城是为了做什么,抗旨不遵是死罪。 “派人去将他抓,” 司徒幽转念想到自己安排在定澜江的那条船,话锋一转,“他惯爱胡闹,将他先好好带回来再治罪。” 军需未至,平山关溃败在即,若是此刻重罚沈关越,难免会让人猜测种种巧合有人推波助澜。 司徒幽决定忍了这口气。 却不想远处遥遥传来一声朗笑,张扬无比:“不必了,我这不亲自来了么!” 江怀砚心中一跳,已经抚上面具的手骤然停顿住。 一回头,那边少年束发轻裘,扬鞭而至,下马来到他的身侧。 距离他,仅仅只有数尺之遥。 而旁边大内官还在催促:“江小姐,快摘面具谢恩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或许旧梦 第5章 揽君入怀 江怀砚如同庙中泥塑,矗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的心脏从没有一刻,如同现在这般跳得飞快。 每一声都能很清晰地感受到。 他不是不敢。 只是沈关越知道这件事情越晚越好。 否则以沈关越这种目无王法,桀骜不驯的性子,很可能会平添无数事端,让他的计划不能成行。 大内官还在催促:“江小姐?” 顺着大内官的话,沈关越慢慢扭过头,目光似有若无的聚集在江怀砚身上。 沈关越看人就是这般。 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只需要一眼便可以将那人身上所有的细节都收入眼底。 他太了解沈关越,才会没由来的有些许慌乱。 也不知是他心中有愧,还是担心现在就暴露。 总之,他只觉得沈关越的视线浅浅往自己腿上扫了一眼,便冷汗深深。 幸好算上前世,他终究是比沈关越多活了数个年头。 对上此刻才十七岁的少年沈关越,江怀砚慢慢镇定下来,纤细的骨节从面具上移开。 没有摘下。 与此同时,沈关越沉默半晌,忽的出了声,冲他璀然一笑:“阿姊。” 少年赤诚,目光灼灼。 这会儿笑着别过脑袋来,像一只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摸头的小狗。 竟是真的将他当做了江怀薇。 他比沈关越年长三岁,所以沈关越一直随着他叫阿姐。 听到他这样喊自己,江怀砚身体一僵,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心中却晕染出一片悲凉。 沈关越语调不变,还带着几分嬉笑:“阿姊让我先被骂一通可好?到时候再赏阿姊,圣上就不会把我训的太难看。” 江怀砚再点头。 沈关越转过去的目光里带着些许疑惑。 大概是在想,为什么今日的江怀薇如此沉默。 大雍圣上司徒幽,晦暗不明地坐在高台上。 沈关越抗旨擅闯城门,应当是死罪。 可偏偏沈关越这身份,他杀不得,也罚不得。 没等司徒幽开口,沈关越便先冲他抱了拳,礼数行地极其敷衍。 “圣上,我闯城门可是有天大的事情要做。” 听到天大的事情几个字,司徒幽面色一紧。 莫不是定澜江…… 他就知道,摘桑果只是一个幌子罢了,堂堂长平侯世子怎么会如此荒诞? 但司徒幽表面上还得故作好奇:“什么天大的事情比命还重要?” “自然是替我心爱之人寻觅美食。”沈关越甚是得意,“圣上可不知道,那城外十里桑林这个时节桑果满枝,滋味绝妙。” 少年眉眼上扬,如松风水月,说的赤诚无比。 竟让人无法怀疑,沈关越真的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 司徒幽:“……简直是胡闹!” 真是白期待了。 狗嘴里果然吐不出象牙来。 只有站在沈关越身侧的江怀砚,藏在面具下的面容深深。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沈关越这一招纨绔之举耍得绝妙至极。 此时此刻,平山关大战,军需久久不至,长平侯随时有可能因战败被治罪。 若是沈关越身在金陵城小心翼翼,言行举止唯恐行差踏错,那便是在不停的告诉别人,他已明白自己的处境。 可军报何其隐秘。 尤其是可能大败的军报,在未成定局之前更加不可能流露出来。 沈关越表现的越纨绔,越放浪形骸,就越说明他对前方军情一无所知,他与长平侯并没有私下联络。 所以今日,沈关越才会借着采桑果的由头作出这一番惊世骇俗的抗旨之举来。 再加上昨夜定澜江沉船,司徒幽必定心中有所顾忌,绝对不会严惩沈关越。 这抗旨不遵,便会轻轻揭过。 江怀砚在心中微叹。 一切全都被沈关越算计好了。 他早在前世就该明白,沈关越这样一头狼,应该属于云台,属于大漠,属于那一望无际的自由之地。 将沈关越困于金陵城,等于折掉了他的双翼,打断了他的双腿。 断腿的滋味,他尝过了一世,便不能再让沈关越再体会一世。 耳边,沈关越还在嬉笑着讨罚。 帷幕后却跑来了宫里的大内官,凑在司徒幽耳边耳语了几番。 刚才还面色和善的司徒幽,顿时变了脸,颜色不甚好看。 看向沈关越还带了几分不耐。 船是沉了,但军需也没了,可不得烦躁吗? 江怀砚将司徒幽表情都揽入眼,手指却藏在袖中紧紧掐着手心,强迫自己不要扭头往沈关越看。 余光处,果然感知到沈关越带笑转过来看他。 那笑里明明很赤诚。 江怀砚却无端端察觉到了一丝怀疑的味道。 换做平日,他同沈关越定是已经猜到大内官带来的消息是定澜江沉船。 在此时对视一眼,是他们多年以来的默契。 江怀砚没有转头。 沈关越依旧笑着:“阿姊,桑葚很甜,回去你可以尝尝。” 声音如碎玉,清澈爽朗。 说罢不等江怀砚反应,沈关越又扭回去看向圣上,仿佛刚才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就真的只是一时兴起。 “圣上要是不罚我,我可要带桑果回去哄人了。” 司徒幽烦躁地挥挥手,任谁都能看出他心情不好。 沉船也就算了,军需丢了也就罢了。 偏偏这消息是从宫里传来的! 司徒幽气得不行,根本不想再去管沈关越的破事。 江怀砚松了一口气,肩膀微不可见的往下一松。 他站的时间太久,从小腿根处传来的疼痛已经逐渐撕心裂肺,满背都是渗出的细细密密冷汗。 他的视线余光里,沈关越缓缓站直了身姿,似乎是真的要离去。 而懂得察言观色的大臣已经开始主动招待外邦来客,一切都井然有序。 大内官也低声道:“江小姐还是先退下吧,您的赏赐,今晚宴会再提。” 这正合江怀砚的意。 他正努力忍着剧痛准备维持姿势离开,却听旁边传来了不依不饶的外邦人声:“我们输的这样惨不能就这么算了,江小姐这么厉害,不如我们来比比相扑?” 一场马球赛,外邦一球未进,确实输得很惨。 可江怀薇是女子,大雍虽然日常也会有相扑,却从来都不会让女子同男子比试。 外邦却没这么多讲究。 尤其是刚刚他们一堆的男子皆输给了“江怀薇”这个女子,更是不服气。 “这不太好吧?” 见司徒幽暂时没有功夫理会这事,大内官只能出声。 刚刚“江怀薇”一骑绝尘,确实是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可是无论怎样,江怀薇都是江丞相的嫡女,不是寻常女子。 尤其还在他们大雍国都,更不是外邦人说比就比的了。 “有什么不好?都说你们大雍热情好客,怎么马球赢了我们,相扑却不敢比了?是怕输吗?” 外邦人是懂激将法的。 若是此时他的腿没有伤,定然会将这群人打的哑口无言。 可…… 小腿骨上传来的疼痛一阵烈似一阵,几乎要将他吞噬殆尽。 相扑之术,虽然大雍朝自古就有,可女子与男子之间本就有着天生的力量差距。 即使是江怀薇马术再好,技艺再精巧,在绝对的力量上面依旧是无法获胜。 若是他腿没伤之前,或许可以一战。 可如今,他绝对比不了。 面具之下那张清隽容颜,弥散着难以言喻的哀伤。 江怀砚垂下眼眸,睫毛如同鸦羽般遮住了眼中重重阴霾。 他在想着该如何拒绝。 “我阿姊虽为女子,可她的功夫确实是无人能及,不过区区相扑而已,你们挑战我阿姊,是想要输的满地找牙吧?” 桀骜不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是将去未去的沈关越。 “这话我们可不信,比一比呀!” “比就比,我阿姊可不会说怕。” 沈关越面上还挂着笑,满心满意的笑。 口中却多加了一句:“对吧?阿姊。” 江怀砚在面具下抬眼,似有若无的看了一眼沈关越。 少年赤诚,看过来的眼神写满了骄傲,仿佛是真心只想要凑一场热闹。 别无他想。 却让他无路可退。 江怀砚张了张嘴,终究是不能说出拒绝的话。 他拖着疼痛的小腿往场上走,明明相扑场上只有两层台阶,可每踏上一层就好像踏在刀尖之上。 钻心刺骨,烈焰焦灼。 他会输。 毫无悬念。 最后一层台阶还没踩实,沈关越慵懒的声音便传来:“别急呀,你们草原都是什么规矩,哪有一上来就挑战最厉害的?” “想要挑战我阿姊的,都先来同爷比上一场。” 沈关越字字落地,字字不屑,“要是连小爷我都打不过,就别舔着个脸去叨扰我阿姊了。” 这才该是沈关越的风格。 江怀砚站定在擂台边。 他早该想到,沈关越从不是那种主动揽事的人。 遇上外邦人挑战江怀薇,沈关越明显会选择站在江怀薇这一端。 只要他先替江怀薇打败了外邦,再“稍有不慎”输给自己,便是坐实了江怀薇的地位。 既没有丢大雍朝的面子,也没有让江怀薇下不来台。 这是沈关越一向来的作风。 不是他发现了自己。 江怀砚浅浅松了一口气,身姿无意识的往下塌,并没有之前那般紧绷。 沈关越将身上的衣袍松了松,露出肌理流畅的肌肉来,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江怀砚微微偏了偏头。 他上一回见到沈关越脱衣服,好像还是前世那会儿…… 唔,沈关越的体力确实好。 想必区区相扑不在话下。 如他的预期一般,沈关越几乎可以说是一路过关斩将,所向披靡,将几个叫嚣的最凶的外邦人摔得鼻青脸肿。 整个擂台被沈关越打扫的干干净净,一个外邦人都不剩。 然后那个春光明媚的少年,便站在擂台的正中央,朝着他伸出手。 “ 阿姊,到你了。” 一如往昔。 又皆不如往昔。 江怀砚忍不住去想,若有一日,沈关越知道今日这番将他推上巅峰的举动,会彻彻底底失去他。 又会作何想。 “阿姊别怕,待会儿我定输给你。”少年赤诚的话依旧在耳边。 江怀砚不再犹豫,踏上高台。 一如沈关越所言,每一次的拉扯沈关越都让着他,他可以毫不费力的赢得整场比赛。 只是小腿骨的疼痛越发剧烈,即使有沈关越在“放水”,在这样的烈性疼痛之下,江怀砚还是一个踉跄,差点没有站稳,往台下跌去。 一条坚实的手臂从他的后腰处绕到前方紧紧的箍住,阻止了他下跌的趋势,将他拉回台上。 偏偏是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动作,却让江怀砚心神巨震。 若面对的是江怀薇,沈关越有一百种方式将她拉回来,也绝对不会碰到他的腰。 沈关越太明白这种分寸感了。 可如今腰间的灼热,带着特属于沈关越的体温,熨烫着他一寸一寸的肌肤。 沈关越尾音上扬,夹杂着稍许愉悦,凑在他的耳边,“阿姊,要小心。” 他只觉得耳朵上的绒毛一分一分炸开,浑身不可抑制的颤抖。 脑海中满是前世大婚那一夜,沈关越情到深处,死死抵住他的最深处,迷离唤的那一句。 “阿兄……” 沈关越早就知道是他! 此处响起bmg:沈关越:我应该在围场底,不应该在围场里。。。 是的没错,前世沈关越do的最后,都会紧抱着阿砚喊阿兄哦。(年下小狼狗yyds!)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揽君入怀 第6章 少年赤诚 沈关越总是会在情动的时候唤他,“阿兄。” 他比沈关越年长了四岁,小时候还曾抱过刚刚出生的沈关越。 那时候的沈关越总爱跌跌撞撞跟在他的身后,奶声奶气的叫“阿兄”。 后来他们成了婚。 沈关越就不会在人前喊他阿兄。 这家伙太骄傲,绝不愿意在外承认他比自己小。 可一回到屋子里关上门。 沈关越会在背后疯狂的喊他“阿兄”,然后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将他狠狠的浸入温水里。 他的双腿有疾,需要常年浸泡热汤才能缓解疼痛,沈关越便在府中修了个温泉。 没想到这温泉除了治病,反倒成了他们俩不可言说又极尽隐蔽的快乐。 池水中的温热随着水波荡漾,一波又一波冲击开来,他趴在池子边缘被迫随着水流摇晃。 一声一声的“阿兄”,从耳际一路落到脊背耻骨,伴随着他溺水的窒息,有一种别样的刺激与禁ji。 这熟悉的尾音上扬的语调,江怀砚一分都不曾怀疑。 沈关越绝对是认出他来了。 这一声“\''阿姊”,分明是变换着情绪在喊他“阿兄”。 沈关越的手臂从江怀砚腰侧经过,轻轻的触碰了一下腰际的骨头,他整个人猛的一缩,难以名状的熟悉感让他更加站不稳脚跟。 那些无数个巫山**的日日夜夜,回忆如同浪潮一般侵蚀过来。 沈关越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如何擒住他的点让他欢愉。 可是对方似乎只是在逗他,一下就很快便松开,然后退开两步一拱手:“阿姊,我输了。” 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江怀砚藏在面具下的脸色微红,也不知这抹红有没有悄悄爬上耳根。 到此刻,他已经完全可以确定,沈关越早已知晓他的身份。 无从解释,没法解释。 江怀砚戴着面具往后退了一步。 周遭响起如雷鸣般的喝彩声,所有人都见证了这一刻。 “江怀薇”一人可挡数十人这一刻。 可身处千万人围观中,江怀砚的眼里却只有沈关越一人。 那少年束发轻裘,正午的阳光带着一身桀骜不驯,落满少年身侧。 江怀砚退开一步,站在旌旗之下的阴影中。 他知道,他与沈关越从这一刻起。 将再无任何交集的可能。 …… 高台至上的帝王已匆匆离去,绕过几层幕布来到后室,两个大臣弯着腰佝偻在那儿,语气是小心翼翼的请罪。 “陛下,定澜江水深数十尺,流水湍急,我们目前实在是没有办法将那艘船打捞上来,况且船上还有精良军需,这分量一点儿也不低呀!” 带着整整一船的军需沉入水底,户部的官员当时接到消息就已经两眼一蒙圈,除了即将面对圣上的斥责之外,更是心疼那一船精良的装备。 司徒幽面色不善,眉角抽搐了两下,一只白玉杯便狠狠的砸到户部官员脚下。 “都办的是什么事!船沉下去了你们一个个怎么不跟着沉下去!” ?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啊!” 两个官员互相彼此对视一眼,眼神中皆是万般无奈。 早就知道这位自幼时登基的圣上脾气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却没有想到圣上竟如此沉不住气。 这沉船本就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刚才在太后的宫中,太后也没有疾言厉色,只是道一声天灾不可违逆。 偏偏到了圣上这里,就好像非得要他们俩以死谢罪一样。 圣上果然年幼,还不到该掌权的年纪。 两个官员虽然眼神中有千言万语,却只在对视之下全都收敛起来,垂首挨骂。 司徒幽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砸了七八样东西才逐渐缓和下来。 沉船之事确实是他一大损失,他原本只想要表面上做足功夫给长平侯送军需,然后暗地里将这批军需给藏起来,所以当初挑选的军需都是万千精良,却没想就这样白白葬送在定澜江江底。 平心静气之后,司徒幽逐渐恢复了理智。 虽然很心疼那批军需,但船沉了总好过船安然无恙开到平山关。 虽然计划有变,但结果还是相同的。 长平侯得不到那批军需,一样要战败。 想到这儿,司徒幽恢复了些许理智,语气阴测测:“若是因你们之故,导致长平侯战败,孤到时候该把这责任放到谁的身上呢?” 阴鸷的帝王目光落在两位大臣身上,似乎真的是在思考谁来背这个锅。 这种时候,其实帝后之争还没有摆到明面上,太后与圣上之间表面上依旧母慈子孝。 可长平侯乃是太后亲族,虽然太后平日里并没有偏颇长平侯,可若是将这件事全都推在长平侯身上,怕还是会有得罪太后的可能。 思前想后,两个官员只能打马虎眼,“这当然要由陛下圣断了,陛下的决断,我等只会遵从,绝不忤逆。” 司徒幽要的便是他们这句话。 “不忤逆便可。” 圣上阴鸷的眼神落向远处的围场,那里刚好喧嚣声震天,似乎在为谁欢呼着。 围场中间站并肩而立两个少年,一个戴着面具,另一个便是长平侯最得意的儿子沈关越。 司徒幽眯起眼睛,看这形势好像是江怀薇胜了沈关越。 嘶。 这女人,竟彪悍至此。 两个官员也注意到了围场的动静,赶忙将自己从背锅中摘出来,提醒道:“圣上,江家嫡女胜了,你应该去颁立后的旨意。” 江氏嫡女为后,是他们早就商议妥当的。 司徒幽虽然不愿,但也没有拒绝。 若非江崇竟然将自己的嫡子同长平侯府结了姻亲。 他也不会选择去娶一个如此彪悍的女子。 瞧瞧这女子在围场上的模样,同男人比试相扑,哪有一分像世家大小姐? “晚宴再提。” 司徒幽有些不耐烦。 能晚一时是一时。 “陛下,此事可不能儿戏,江氏一族实力雄厚,对陛下大有裨益。” “裨益?”司徒幽冷哼一声。 他娶江氏女,不过是为了阻止长平侯府和江崇联手。 若是太后再得江氏,放权之事不知会等到猴年马月。 所以他必须要娶江氏女。 无论如何也要将那江家生生撕成两半,叫太后那边也得不到江丞相助力。 “孤自有想法,别跟着孤,看着心烦。” 司徒幽甩了甩袖子,径直踏过满地碎片,绕过围场往后室走去。 围场的后室直接通往外面,可以不必去管前面的纷杂混乱悄悄溜走。 司徒幽最烦那些场面东西,若不是今天有外邦人在,他得表演一下何为帝王,他甚至不会来围场。 这夏日,日头这么毒。 便该在宫里吃冰赏荷。 仅有一个小内官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两个人穿过重重帷幕,很快便来围场的后街。 后街上停着两辆马车。 一辆是司徒幽早已安排好的。 另一辆却有些奇怪了,马车角落上很明显是悬挂过家徽的,只是又被人摘了去,只留下一道崭新的痕迹。 司徒幽从来不会去在意这些小细节,跟在他身后的内官轻轻“咦了一声,司徒幽有些不耐,“还不上车,陪孤回去?” 小内官开口,嗓音着实有些柔媚好听,“好像是江丞相的马车。” 没有敬语,也没有称呼陛下。 司徒幽却好像对此毫不在意,反倒是被小内官话中吸引,扭过头去看背后的马车。 那辆马车帘子被掀起一角,露出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那张脸虽然有些棱角,下颌线却更尖细,线条更柔美。 是江怀薇。 江怀薇手中握着半张面具,目光却一刻不停的看向围场里。 并且语带关切,“相扑结束了吗?” 她身边的婢女凝神听了听,“小姐,应当是结束了,似乎没什么别的动静。” “那便好。”江怀薇松了一口气,放下帘子。 这边司徒幽有些玩味。 拿手指了指围场又指了指江怀薇:“江家大小姐在这里,那围场里的那个是谁?” 没等人回答,司徒幽却忽得笑了。 “有趣,孤好像发现了一些好玩的东西。” 紧接着他的马车便扬长而去,往皇宫的方向驶去。 过了片刻,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影拖着缓慢的步伐从后院挪出来。 江怀薇隔着帘子见到了,立刻跳下马车上去搀扶。 “怎么弄成了这副模样?” 江怀砚摆摆手没说话。 面具之下却已经冷汗涔涔,锥心刺骨的疼痛不断侵蚀着他,每走一步便好像行走在刀尖之上,任那刀锋扎进足底,一寸一寸剜着他的骨头。 他终究是废了。 江怀砚咽下心中的不甘,如今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在江怀薇在搀扶下坐上马车,仅仅是这么一系列简单的动作,江怀砚已经累的连喘好几口气。 见他这副模样,江怀薇止不住的心疼:“早知道你这样,为什么不直接让我将马车停在围场门口,我只要不出马车,他们便瞧不见我。” 停在这围场后街,硬生生让她的幼弟白白多走一圈路,多受一番苦。 江怀砚没有过多解释。 他在上马车的时候已经低头瞧见地上的车辙痕迹。 司徒幽所乘坐的马车要比普通马车大上一圈,车辙自然也更宽。 这证明,他安排的没有错。 司徒幽确实从后巷离开,也确实发现了江怀薇躲在这儿。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按照他的计划在进行。 江怀砚深吸一口气,这样算起来,承受这腿上的痛苦,也算是值了。 “我们回去吧。” 回去再服一副五石散,才能有力气面对接下来的宫宴会发生的事情。 江怀薇不疑有他,只觉得是幼弟累了,赶忙吩咐婢女赶车。 可马车刚起步,忽的一阵嘶鸣声,整座马车因为惯性往前晃,然后骤然停下。 江怀薇那火暴脾气,掀了帘子准备开骂,待瞧清楚眼前拦马车的人后,又生生将一口气咽了下去。 后巷的梧桐树叶繁密,有蝉声袅袅,旷远绵长。 靴子同青石板摩擦的声音,在这条静谧的长巷里,格外清晰。 少年束发轻裘,手提一篮果,半身落在阴影里,步步上前。 神色晦暗不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少年赤诚 第7章 我抱你去 一阵风吹过逼仄而平静的空巷,巷中大树枝叶颤颤,靴子声已到近前。 江怀砚在马车里垂裳而坐,门帘外清风拂过,吹动他的几缕碎发。 他已经摘了面具,面色苍白的坐在那儿扶着窗槛,身上难以抑制的疼痛一层一层侵袭,冷汗涔涔。 那原本就光如白瓷的肌肤更苍白了几分。 靴子身每靠近一分,江怀砚的脸色就白一分。 时机未到,他还没有能够同沈关越彻彻底底了断,也就不能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这意味着他还要继续编造谎言去欺骗沈关越。 他可以断情,可以绝爱。 可以放弃己身忍受痛苦。 却难以开口,去欺骗那颗赤子之心。 他该说些什么? 说他只是在屋里躺的久了,想要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重活一世。 江怀砚分明再次面对司徒幽,内心都不会再产生一丝波澜。 可偏偏,却对沈关越无解。 沈关越这暴脾气,一会儿不知道会如何生气。 江怀砚叹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平静如水。 长靴声在马车前戛然而止。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江怀砚总觉得掀开帘子的那双手有些犹豫。 可片刻之后,骄阳顺着车帘闯进来,一同闯进来的,还有那句熟悉的:“阿砚”。 …… 伏山隐在远处,见沈关越缓缓掀开车帘,这才悄无声息地退下。 其实他的主子在后巷的树上呆了很久。 从他提了一篮纹丝未动的桑葚回来开始,到目送一辆马车缓缓离去。 伏山跟着沈关越十多年,知道主子有心事的时候,就爱呆在树上。 一手搭膝盖,一手捏树叶,吹几个不成曲调的调调。 他提着那篮桑葚回来的时候,沈关越只瞥了一眼,继续百无聊赖地抠叶子。 伏山不敢说,又不得不说。 他认得是军令,知无不言,不敢隐瞒:“回禀主子,江公子未能亲自接手,所以末将又带了回来。” 亲自二字。 就很值得人琢磨。 江怀砚不在屋中。 江府的管家想要接手,伏山拒绝了。 军令说的是亲自交到江怀砚手上,一颗都不能少。 伏山见不到江怀砚,便明白了。 明明那位江公子数月来连房屋都不曾踏出一步,今日竟然谎称要吃桑葚支走主子。 其意不言而喻。 沈关越坐在枝桠间,挺拔的身姿一动未动。 有艳阳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嶙峋光影,明明灭灭,重重叠叠之间,更看不透他的神色。 看不出他是开心,还是落寞。 顿了良久,那片耀目的光影挪走,只剩下一片树叶阴霾。 沈关越终于动了动,语气轻松,“刚好,爷亲自送到他手里。” 伏山小心翼翼试探:“主子,江府恐生变。” 他只敢小心翼翼的说江府,却不敢直接提江怀砚的名字。 沈关越将手中那片揉碎的树叶随手一丢,恍若没有听见般将那篮子桑果接过来。 伏山还想再说,却听头顶那人声音落下。 清脆如碎玉碰撞,坚韧不移。 “别人都可能,他不会。” 因为他是他的阿砚。 所以。 他不会。 少年接过桑葚,身手矫健跃下枝头。 就那样单手提起篮子,逆着光慢慢悠悠往那处走。 无忧无惧,无思无恐。 坚定而执着走向他的光,他的此生执念。 “阿砚。” 沈关越在帘外又喊了一声。 如惜时温柔。 车中坐着的人睫毛轻颤,盯着那篮桑葚,似乎有些懵懂。 “我在。” 许久,良久。 江怀砚应了一声。 他还未思及接下来该说什么,便听见沈关越先开了口。 “抱歉,阿砚。” 沈关越在同他道歉。 江怀砚一怔,指尖微缩,想伸出去接过篮子却又停留在半空中。 该道歉的人,不该是他么。 “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总觉得让你一直躺在那儿休息,便是对你好。” 沈关越说得十分诚恳,“可我忘了,你这样性子的人怎么甘心藏在那不出来。” 曾是傲杀万户侯的白马少年,即使围困高台,亦存有半分傲骨。 纤长的指尖抹过桑葚上细微的灰尘,沈关越低下头仔细检查了一番,然后才捻起那颗桑葚塞进江怀砚口中。 有些粗粝的指腹碰到那温润的唇角,两个人都同时微怔。 江怀砚下意识的张开嘴吞进去,酸酸甜甜带着微微涩感的浆汁在舌尖炸开,明明很丰富的味觉,却皆不如那一抹粗粝的指腹。 一触而过,激起层层颤栗。 沈关越觉得是自己错了。 而非觉得被欺骗。 江怀砚咽下口中酸甜,却突觉有一股苦涩味道在舌尖蔓延。 似药非药。 这是?沈关越喂给他的什么? 沈关越继续耐心挑着桑葚,将那又大又饱满的都挑出来:“只是你下回要骑马直接同我说便是,否则我不成了你口中小气不愿意带你出去的人?喏,这是军中上好的止疼药,不及五石散上瘾,却疗效奇佳。” 那人看似漫不经心,专注力全在桑葚上,却已将他腿上的疼痛全都收敛眼底。 江怀砚平静地坐在那,舌尖清凉更甚刚才,丝丝凉凉药性入腹。 这药,他知道。 万分精贵不说,还是御赐之物。 控制疼痛效果来得极佳,只不过平日里都用于将军重伤之后刮骨疗伤用。 寻常人不可得。 江怀砚也从未想过去用这味药。 “我爹那老家伙战功不少,家里存了一瓶,我本来想等你腿伤好一点再带你去骑马。” 沈关越道,“你看我这脑子才反应过来,等你腿伤好了哪里用得上这玩意儿,还不如现在就用。” 沈关越眨了眨眼,笑得狡黠:“我的阿砚,一刻也不能委屈。” 千金之药,于他的阿砚来说,不过路上尘埃,一文不值。 也不知是不是夏日太盛,桑林晚熟。 江怀砚只觉得口中明明汁液丰足的桑果越尝越酸,左右滋味都不对。 好在腿上的疼痛是缓解了不少,江怀砚动了动身体,僵硬的扯开话题,“圣上虽未罚你,但擅闯金水门一事还是太莽撞,太后那边不好交代。” 长平侯虽然是太后亲族,但大雍这位太后,阴晴难测赏罚分明。 沈关越满不在乎,随手丢了一粒桑葚进自己嘴里,“不过是几个板子的事儿,有你的关心,那打在我身上不就跟挠痒痒一样?” “嗯,这桑果真甜。”沈关越又补了一句。 江怀砚慢慢咽下口中酸涩,转过话锋:“平山关守得住吗?” “守不住。”沈关越难得正经,“不过城内百姓早搬走了,丢个空壳子也没什么。” 敌国边夷入秋后要返回草原壮大补给,到时候再打回来也没有难度。 边境拉扯,早已如此拉锯持续数十年。 江怀砚还准备再问,一直站在马车外的江怀薇颇有些不耐烦:“你们俩有什么不能回去再说嘛?” 非得在这烈日头下,两个人躲在马车里卿卿我我。 沈关越:“……”阿姊好魄力。 “那阿砚,我们回去慢慢说?” “呦,江小姐和江公子这是要回哪去?” 马车还没动,院门里就探出了个内官脑袋。 江怀薇脾气暴:“围场结束了,中贵人这是还有事?” 那内官似笑非笑站在后院门后,慢慢将整个身子挪出来:“圣上有旨,请江公子晚宴前,入宫面圣。” “我阿弟?” 江怀薇不可置信重复问了一句。 江怀砚自从伤了腿,已经很久没有入宫了。 那内官笑:“江公子风姿卓越,不该入宫给圣上一个解释吗?” “我阿弟不过是贪玩,这事儿圣上不说,我们不提,谁又能知道?” 江怀薇将事情想的简单,虽然已经明白是圣上知道了他们姐弟二人调换,但还是没有能够想通为什么圣上会如此在意。 甚至为此特意宣幼弟入宫。 “再说这宫道漫长……”江怀薇朝马车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大雍皇都不可坐车骑马入内,在宫门口就必须下车步行以示对天家的尊敬。 十里宫道,对江怀砚来说无异于酷刑。 江怀薇还想再辩,身后车帘晃动,沈关越声音已出:“阿姊放心,这事交给我。” 瞧见沈关越,内官不卑不亢。 “世子也在呢。问世子安。” 沈关越瞥了一眼:“装什么,太后难道不是让你喊我去领罚的?” 这内官嘴里虽然传的是圣旨,但不卑不亢气度非凡,正是太后宫中的大内官萧英。 萧英笑:“世子聪慧。” 沈关越倒不是多聪慧,只不过每次闯祸太后都会出面罚他,早习以为常。?? 有沈关越陪同,江怀薇也不好抗旨,只得将幼弟托给沈关越,自己回去为晚宴准备。 马车一路稳稳的行到宫门口,便有披甲士兵上前示意下马步行。 好在沈关越之前给的药起了效果,江怀砚现在一点也感觉不到腿上的疼痛。 虽说行走无异,但终究他的腿上有伤,行走的姿势略有些僵直。 沈关越二话不说,不然上前两步,从背后一把将他抱起。 也不顾周遭士兵诧异的目光,就这么大摇大摆斜抱着他往宫道上走。 江怀砚脸颊热的发烫,连说出的话都有些带着气息:“别闹,放我下来。” 周遭这么多人都盯着。 沈关越不以为意,但知怀中的人害羞,于是便用自己的斗篷将人罩住,然后斜了一眼两侧正在看热闹的士兵。 这眼神,明明是从个稚嫩少年眼中落出,偏偏却蕴含着雷霆之怒,惊得人立刻低下头不敢吱声。 斗篷盖上之后,沈关越就变了脸色。 刚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这会儿抬头望向深深宫门,满眼皆是霜雪。 深宫波谲诡异,稍有不慎踏错就会粉身碎骨。 数月前,他也是这样抱着满身是血的江怀砚,不要命地冲过来求太医救治。 沈关越站在宫门口,将怀中的人无意识地抱紧。 怕江怀砚想起不开心的往事,复又松开手低头安慰:“别怕,这一次我定然护住你。” 一直安静窝在他怀中的江怀砚机械般动了动。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无声叹息。 沈关越。 我要走。 你护不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我抱你去 第8章 代价是你 巍巍皇宫,庭院深深,遮天蔽日。 沈关越抱着江怀砚一步一步走在漫长的宫道上,从红墙之上投下来的光影,将他们二人的身形拉的老长。 再往前走两步便是乾正殿,抱着他上殿显然不妥,沈关越只能送到这里。 金銮殿外九十九层台阶只有江怀砚自己走上去,否则便是对皇家的不敬。 从怀中下来之后,江怀砚抬头看向那幽幽明黄。 数十年前,他的阿耶曾与先皇纵马驰骋冲入这大殿之中,踏碎了一代江山,将整个天下改名换姓。 可惜先皇为君,他们为臣。 这才会在数十年之后,一道圣旨从他的阿耶打下的江山里传送出去。 圣旨上字字句句,写的都是灭他江氏满门。 江怀砚深吸一口气,原本平静的目光下暗藏着波涛汹涌。 他又回到了这里。 这一次,他一定会护住江氏满门。 “我去太后那儿领罚,阿砚,那小野狗若敢罚你,剁了他的狗爪子。” 沈关越嘴上颇为不屑,看似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摸了摸江怀砚的腰带,后者便察觉到腰际沉甸甸地一片冰凉。 原来是系上了一条又薄又软的柳叶鞭。 江怀砚前世见过这条鞭子,它是沈关越曾为他准备的聘礼,在下聘那日随着三书六礼一并送过来。 为了打造这条贴合他使用习惯的软鞭,他记得沈关越似乎寻了好久的材料,只为了让这条鞭子柔弱无骨又锋利异常。 既可以当做装饰系在腰间,又可以在无形之中取人性命。 鞭子的最末端,沈关越亲自锤打上了一片日月图腾。 日为沈关越,赤子之心有如朝日。 月为他,温润如玉,寂月皎洁。 江怀砚的指尖轻轻的抚摸过凹凸不平的图腾,也不知一向大大咧咧的沈关越,是怎么顶着热火在捶打这条柳叶鞭。 原来那样早,早在沈关越下聘之前就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礼物。 江怀砚的指尖慢慢从鞭子上抽走,手掌心的温度也一并渐渐变凉。 他从腰间缓缓抽出柳叶鞭,层层叠叠交错地放回沈关越掌心。 像是以堂而皇之的理由,将少年的心意一并退还。 “入殿有侍从,不宜携带。” 沈关越难得怔了一下。 这似乎是江怀砚第一次拒绝他的东西。 少年随即笑得有些自嘲,“也是,小野狗哪敢对江家如何,他想要求娶还来不及。” 说到求娶两个字,少年目光灼灼盯着眼前人,不想错过一丝一毫他脸上的神态。 可江怀砚并没有给他机会窥探自己的内心。 交还鞭子之后,他背对着沈关越转过身:“去吧,别让太后等急了。” 清风朗月的背影缓缓步上台阶。 分明是腿脚不便的人,每一步却走得无比坚定。 身后的少年声音里有些落寞,却还是如往昔一般热切:“阿砚,记得等我。” 语气熟悉,好似前世诀别,沈关越掀帘下马车折梅枝雪的那一次。 江怀砚没有回头。 少年口中是等他一块儿离宫,还是另一重的意义。 他此刻根本没有时间去多想。 面君在即,这一世整个家族的成败都系在他一人身上。 他不可退,亦不可犹豫。 殿外艳阳高照,恰好又是用午膳的时间,日头毒的让人多看一眼都会发晕。 乾正殿门口铺着漆黑的青石板,在这种日头下最是滚烫。 江怀砚踏上最后一层台阶,才发现那滚烫的青石板上,竟然直挺挺跪了一个人。 也不知这人跪了多久,白皙的皮肤上满是淋漓大汗,嘴唇早已失去了血色,上下忍不住在打颤。 令人惊奇的是,此人的面相竟然同司徒幽有五六分相似,年龄也甚是相仿。 江怀砚心中有一个隐约猜疑,但却没有说出来。 这人跪在阳光下,并没有跪在阴影里,想必是司徒幽的意思。 想起这位阴晴不定的暴躁帝王最后对江家所做的事情,江怀砚习以为常地掀开帘子,连一分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分给跪在那儿的人。 因为他知道,从踏上台阶那一刻起,他所有的动作都被大内官看在眼里。 内官恭敬掀开大殿繁复的门帘。 门帘之后又是另一重世界。 乾正殿很大,是圣上平日里召集大臣议政的地方,先帝只会在这里上早朝,并不会将乾正殿当做书房使用。 可司徒幽偏偏反其道而行。 一个人高高在上的坐在大殿上,所有人踏进去之后,只能被迫选择抬头仰望阴晴不定的君王。 仿佛只有这样做,才可以昭示司徒幽万人之上的地位。 再加上在大殿的每个角落都放了许多巨大的冰块用来降温,导致原本就很冰凉的大殿里更是寒意涔涔。 江怀砚揉了揉膝盖,原本因为药物而逐渐缓解的腿疼都有些复发的趋势。 司徒幽的声音冰冰凉凉从头顶落下:“怎么不跪?是膝盖受伤了不行吗?孤怎么看你骑在马上的时候挺肆意的。” 满室寒冰,青石砖越发沁凉。 江怀砚这才看清,司徒幽怀抱着一只灰毛狐狸,身披一身狐裘懒散倚在龙椅上,看都没看他一眼。 司徒幽果然是故意的,故意将大殿弄得这般冰凉。 江怀砚不做声,抬手掀开衣袍。 司徒幽以为他要下跪,却发现站着的那人只是轻轻掸了掸衣袍,又笔直地站在那,丝毫没有要屈服的意思。 高高在上的帝王满脸阴鸷。 “江怀砚,你看这温度,连狐狸身上的血都不怎么流动了,正适合扒皮给孤做身衣裳。”司徒幽举起手中软软的狐狸身子在半空中晃了晃,“孤要是扒了你的皮,你这双腿还会不会像现在这么硬?” “啧,都怪这只畜生不听话,孤分明要的是一只狸奴,它倒好,为了荣华富贵,欺君罔上。” 欺君罔上四个字落在江怀砚头顶上,重如惊雷。 他早知司徒幽疯癫难测,此时面对着一个高坐明堂的帝王满手血腥在扒一只动物皮毛,也不过是冷眼相待。 江怀砚面无表情。 亦或者说,他的表情让人看了极其不舒服。 嘴角微微弯曲一个弧度,满是嘲讽。 司徒幽只是疯不是傻,脸色立马拉下来:“仗着江家你便可以为所欲为吗?江丞相是忠臣,想必孤杀他一两个孩子,他也不会怪罪孤。” 那确实不会。 灭了阿耶满门,阿耶亦不会有一句怨言。 江怀砚面色一点点冷下来。 他不愿意跪灭族仇人。 前世不会,今生亦不会。 但他会找个光明正大的说辞, “我不跪圣上,是因为从此以后,我的身份不用跪圣上。” 江怀砚冷静开口。 对付疯癫之人,当是要比他更疯一层,才有半分胜算。 “哦?让我孤看看你是什么身份,说不出来的话,孤今日就将你的头拧下来。” 司徒幽将手中的死狐狸一丢 ,洋洋洒洒踩着一路血迹,就这么赤足走下来,染地满阶都是血脚印。 给这座可以将人生杀予夺的大殿染上了几分诡异的色彩。 江怀砚缓缓掀开眼皮,目光平静与君王相接。 他跟那疯子离得这般近,近到一刀便可要了这疯子的性命。 若沈关越给他的鞭子还在,此时此刻,周遭没有任何内官,他只需要一瞬的功夫将眼前的疯子狠狠勒死,叫他喘不过来一点气,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大殿上。 可惜,还不到时候。 还不能杀了他。 至少不是现在,不是江家不能脱开关系的时候。 江怀砚生生将所有恨意都吞咽下去,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一丝波澜。 然后缓缓吐出四个字。 “你的君后。” 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司徒幽先是双肩颤动,紧接着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开始抖动起来,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 “就凭你?哈哈哈哈哈哈,就凭你!” 那根养尊处优的手指丝毫不礼貌的指着江怀砚的脸,就差抵住他的鼻子。 君王笑完,拉下脸来,神情瞬息万变。 满嘴轻蔑:“你也配?” “欺君罔上,冒认江家嫡女,扰乱围场,桩桩件件都是死罪。” 司徒幽突然伸出腿,拿脚狠狠踹在江怀砚膝盖上。 “还有你的腿,分明是好的很呐,怎么当初就能上报一个双腿已废来?” 这一下力道踢得很足,即使是有药物的帮衬,江怀砚也依旧能感觉到那种迟来的钝痛感顺着膝盖猛然间冲入脑髓。 疼得浑身几乎要竖起尖刺来。 司徒幽对他是一点儿都没有手下留情。 但他了解眼前的这个疯子。 若是司徒幽真的想要赐死他,想要做实他他欺君罔上的罪名,就不会让他进宫,反而会直接下旨赐他死罪。 司徒幽这个疯子,旁人琢磨不透,但重活一世的江怀砚坚决不会再看错。 “圣上不想听听我的嫁妆吗?” 江怀砚语气平静,哪怕膝盖钝痛也没有露出一丝一毫其他神情。 他不能让司徒幽发现他的腿是有问题的。 他要告诉司徒幽,他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江家二公子,将他放归山林,是要承受灭顶之灾的。 只要他的双腿是完好的,阿耶平定乱世打下天下的风范,在他江怀砚的身上,可以再次重演。 君王的忌惮,是他入主后宫的最大助力。 “嫁妆?”司徒幽语气玩味,“说来给孤听听,若是孤觉得不满意,就将你的舌头切了下酒。” 乾正殿内安静下来,周遭隐隐约约的蝉鸣声透过厚重的帘子传来,将一切拉得悠远而漫长。 直到最后一声蝉鸣歇下,江怀砚才缓缓开了口。 “愿以长平侯一族荣辱,为我嫁妆。” 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很简单,可连在一起却叫人听不明白。 “长平侯?” 刚还在发疯的司徒幽几乎是瞬间安静下来,一双摄人的眼睛紧紧的盯着江怀砚,像是盯着自己的猎物。 连带着整座大殿都凉了几分,寒意更盛。 江怀砚站在龙柱下的阴影里,如同携霜带雪的松枝,沉身而立。 那张沾染水汽的脸庞带着刻骨的冷意。 蝉鸣穿梭于大殿,旷远绵长之后,是极致的沉默。 让江怀砚口中落下的字,字字诛心。 “我入主后宫之日,便是长平侯府覆灭之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代价是你 第9章 只能毁他 夏日的天,说变就变。 刚才还是一片爽朗晴空,日晒焦灼,只在瞬息之间便转换了面目。 排山倒海而来的暴风雨随着阵阵惊雷,从乾正殿顶上轰然砸落,窗外刺目的白光照亮了半边天际。 山雨欲来,雾锁重楼。 大殿外的雨珠噼里啪啦敲打着每一块琉璃瓦。 大殿内却诡异的安静。 司徒幽往前不可置信的探了探头,又退后两步,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江怀砚。 他好像认得眼前这个人,又好像从来不记得。 从江怀砚口中说出来的话,可谓是惊天动地。 分明是司徒幽从来都不敢想象的事情,却又真真正正是他日日夜夜困扰在身侧,魂梦之中被惊吓醒,挂在心头,无法眠的心事。 司徒幽自幼时登基,到如今不过一十八年。 饶是十八年的深宫生活将他千锤百炼,教他喜怒不形于色。 可他这被压抑了十八年的性子,加上无法亲政,处处被制肘的痛苦,还有年仅十八岁的心智。 将他所有的短处全都暴露在此刻。 在江怀砚面前。 从震惊到狂喜,从狂喜到不可置信,再到佯装无所谓。 江怀砚将那位年轻君王所有的表情都收入眼底。 他知道,这一场博弈,他的棋子下对了地方。 “你在骗孤。”司徒幽从巨大的惊喜和惊讶中反应过来,拉下脸加重声音。 太假了,实在是太假了。 站在他眼前的人可是同沈关越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他们二人身上还有着婚约。 这种时候为了一个皇后之位倒戈相向,根本不可能是江怀砚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江崇那老家伙清风霁月,虎父无犬子,老家伙亲手教出来的儿子怎么会做这种背信弃义的事? 司徒幽为自己刚才脸上流露的一丝狂喜的表情感到懊悔。 怪他,怪他自己太想要灭了太后一派。 他真的是连做梦都在想这件事情,若是真的有人可以把长平侯府给除去,那等于直接剪断了太后的一双翅膀,他与太后的权力之争便会毫无疑问的胜利。 司徒幽越想越觉得生气,又一脚踹过去:“你可知欺君是多大的罪,孤现在就杀了你。” 霜寒凛冽的长剑从龙椅一侧被人抽出,毫不客气地横在江怀砚脆弱的脖颈上。 冰凉的触感紧贴着他隐隐跳动的脉搏,只需要轻轻一动,他便会血溅当场。 然而,江怀砚一动未动。 冷眼睨着眼前失态的帝王,一改往日清冷柔弱的模样,一字一句缓缓出声。 “圣上不想试一试吗?” 试一试三个字充满了极具的诱惑力。 司徒幽像是恢复了神志,又像是癫狂的一种静谧的境界。 他语气渐渐缓下来:“孤至少需要知道,你为何会这样?” “你与那沈关越,可是青梅竹马,早有婚约在身。孤怎么知道你不是在同他合伙骗孤?” 总有一个理由,可以让青梅竹马反目成仇,可以让忠义之臣背信弃义。 当然,司徒幽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真正的忠义二字。 司徒幽只是很好奇,是什么原因可以促使江怀砚做出这样的选择。 江怀砚垂裳立在大殿中,外面雨疏风骤,他却岿然不动。 “青梅竹马,情意是真。” “但余生相守,大可不必。” 司徒幽想要一个理由,他便给他一个理由,一个司徒幽无法拒绝,却又极其残忍的理由。 “圣上可知坠马事件的始作俑者是谁?” 如今能心平静气说出这番话,是江怀砚在重生以来,无数次细细回想了坠马事件的点点滴滴,才得出的惊人结论。 躺在那儿的几天,起初他不愿意相信,到最后从蛛丝马迹中剥离事情的真相,化作不得不信。 只不过如今万重山已过,前世已了结,纵使如今骤然知道真相,江怀砚也再不如当年那般易怒易冲动。 司徒幽一双眼紧紧锁着眼前之人 “莫非是太后?” 没有等江怀砚开口,司徒幽忽然抚掌大笑起来:“孤忘了,孤居然忘了,你好歹也是江家的人,与其让他的亲族寒心,不如直接毁掉你来的更无后顾之忧。” 司徒幽虽然疯狂却极其聪明,许多事情一点就透,否则也不会想要去与太后争权夺势。 确实。 江家树大根深。 杀他不易,只能毁他。 “一双腿,就真的足以让你倒戈相向了吗?” 帝王的信任并没有那样轻易。 江怀砚其实不喜欢他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打量的目光,语气颇有些不耐。 “臣不能披甲上阵,便如同圣上不能人道,圣上不会恨吗?” 从坠马摔伤之后,江怀砚给人的感觉一向是清冷柔弱的,如今骤然间语气锋利,连司徒幽也愣在那儿。 着实没有想到不能人道四个字,竟然会从一贯清风朗月的江怀砚口中说出来。 “虽然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但是孤还是不想相信你。” 司徒幽甩了甩手,“尤其是孤的君后,怎么能是一个男子?” “圣上到底是不想,还是不敢?” 江怀砚清冷的目光越过司徒幽,落在那孤高寂寥的龙椅背后。 龙椅后的屏风那儿,有一双未着鞋袜的赤足,懒懒散散软绵绵地瘫在那儿,仔细观察还能发现那双脚还在微微的抽搐。 似乎是刚刚情动结束。 虽然那双脚看起来小巧袖珍,但从骨相便可以判断那是个男子的双足。 如果不是重生一次,江怀砚不会发现这样的秘密。 司徒幽将那人藏得极好,好到他与阿姊连同所有江家人都不知道那人的存在。 直到前世江家树倒猢狲散,刑场之上站在司徒幽身侧的小内官神情有异,江怀砚这才恍然大悟。 为何司徒幽会将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他的阿姊头上,为何即使江家替他从太后手中夺回了权柄,司徒幽也依旧要至至他的阿姊于死地。 只因司徒幽身边有一人,心中有一人。 而那人被司徒幽藏的极其深,只能证明一件事情。 此人见不得天光,身份亦不能被太后所承认,所以才会在他掌握大权之后才公诸于世。 此人便是看似疯癫的司徒幽,唯一的软肋。 这大殿之中虽然到处都有着寒冰的味道,却依旧无法掩盖那股事后的yin靡之气。 江怀砚前世也曾在茶馆听说过,有人情到极时不够刺激,便会生饮狐血以滋补自己,达到至圣至乐难以言喻的境界。 司徒幽疯癫至此,也不是做不出来这种事。 江怀砚自小受理教管束缚,虽然听闻过这样荒诞的事却从未亲眼见到。 此事被他撞破,江怀砚即使面上表现的稳如清风明月,内心却早已如擂鼓一片。 司徒幽不仅疯疯癫癫难堪大任,甚至荒唐至极。 “你若是想要立他为后,我便是先驱,所有世人的辱骂声都只会落在我的身上。” 江怀砚接连抛出诱饵。 “待你君临天下那一日,后位便可让与他。” 只要,你能有机会活着等到那一日。 君临天下。 这四个字带着极致的诱惑力,让司徒幽手中横在江怀砚脖颈上的那柄长剑无法再下去一分。 日日夜夜被太后制肘,每一道政令都无法直接下达,甚至连自己每日的饮食都要经过太后首肯。 连侍寝的宫人都无法自由抉择,有心之所爱却只能如硕鼠藏于阴暗之处。 司徒幽手掌巨颤,心中天人交战了好一番,最终还是狠下心抽回长剑。 点点滴滴殷红鲜血顺着长剑滴落在大殿的青石砖上,配合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叫人格外心惊胆战。 脖颈上的刺痛后知后觉地传到江怀砚脑海中。 一直紧绷的弦随着这种钝痛感渐渐松弛下来。 他知道,他赢了。 一子落下,满盘皆在他掌控之中。 司徒幽的长剑并没有割断他的脉搏,只是浅浅的划伤了一道痕迹,不需要上药都会很快愈合。 君王的选择已经尘埃落定。 那疯子举着长剑,赤足踏在满地的血脚印上,一会儿疯癫大笑,一会儿沉声不语。 最终横着带血的剑柄举到江怀砚面前,伸出舌头一点一点,舔舐掉剑柄上的鲜血。 腥甜入口,帝王嘴角猩红,笑得令人胆寒:“孤的君后,真香啊。” 从乾坤正殿出来,外面的疾风骤雨才缓缓停歇。 江怀砚深深吸了一口气,越过门槛,只能看见一片骤雨凋零,万物被锤打花枝凌乱的模样。 一切似乎已经尘埃落定,又好像只是暴雨前的宁静。 华灯初起,远处宫殿的声音开始逐渐喧喧嚷嚷,四方而来的外邦贵客皆已入座。 江怀砚动了动僵硬的身子,才往门槛外踏出一步,便有一把红伞递到他的面前。 持伞之人正是太后身边的大内官萧英。 江怀砚没有多说,安静等待萧英先开口。 乾正殿就算是漏成了筛子,刚敲定的事情也不会这么快落进太后耳朵。 何况司徒幽疯虽疯,能藏好一个人数年,就能藏住该藏的消息。 见他面色如常并无什么不对劲,萧英将并未展开的红伞递出去:“雨后风大,太后的意思,以后都是一家人,您还是需要一把伞遮风挡雨。” 江怀砚垂眸,紧紧盯着那把伞。 他离开大殿之前,司徒幽在他身后阴恻恻地提醒他:“乾坤正殿内的事情,太后可以不知情。但圣旨总有一日会昭告天下。” “孤的皇后,孤想看你如何表现。” 如何过了太后那关,让封后圣旨有见到天日的那一天。 这件事他还未想好。 但在乾正殿门口展开这把伞,便代表他接受太后的庇佑,与司徒幽对立。 太后人虽未到,却懂得杀人诛心。 江怀砚安静的垂下头,看见刚才跪在乾坤正殿门口的那人还垂首跪着,衣衫尽湿,楚楚可怜。 艳阳暴晒与疾风骤雨的交替锤打,他一点儿也不怀疑此人很可能熬不过今夜。 没有一丝犹豫,他从萧英手中接过那把红伞撑开,然后兀自往前走两步,将红伞撑在那人头顶。 “太后九五之尊,自是一言九鼎。” 江怀砚将伞柄也塞到那人手中。 廊下跪着的狼狈之人仓皇抬头,一双湿漉漉的眼写满了不可置信。 没等他开口,萧英嗓音尖锐,含半分怒意:“江二公子是在拒绝太后的庇护?” 惊雷滚落,照亮一方天幕。 江怀砚未及回答,殿前少年匆匆踏水而来,一身衣袍被水汽濡湿,却斜撑纸伞,有一大半都遮在江怀砚头顶。 朗朗玉石敲击之声铿锵入耳,“他当然不需要。” 少年双眸如星如萤火,璀璨赤诚: “我的人自有我来护着,用不着别人操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只能毁他 第10章 旷世温柔 “别动。” 潺潺宫灯在风中摇晃,空气中皆是雨后草木的湿润气息。 少年撑着伞站在天光半明半暗的交界处,原本桀骜的表情在瞧见江怀砚脖颈上血口子的时候,一下子犀利起来。 “怎么回事?小野狗咬的?” 江怀砚被触碰到脖子,下意识往后一缩,像是在躲避对方。 沈关越手还停留在半空中,指尖的温度却渐渐凉下去。 雨雾茫茫,廊下翠绿色的八角宫灯被风扬起,在少年头上来回浮动。 搅得人心慌。 沈关越先解了这尴尬:“是我弄痛你了。” 语气虽然柔下来,眉眼间却是终年不化的冰霜。 一双眼睛越过江怀砚直直盯着乾正殿门帘后,像一头安静蛰伏的狼崽,随时可以将帘后殿中人撕碎,生吞活剥。 其实伤口并不痛,只不过是细微的皮外伤,到现在除了有点血迹之外,可能已经愈合了。 但不知为何,从乾正殿出来的那一刹那,江怀砚便开始不再习惯沈关越的触碰。 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如蔓蔓枝叶紧紧攥着他的心脏,一丝一丝绵密到窒息。 他越纵容沈关越,只会让沈关越食髓知味。 到后来一场大梦,粉骨碎身。 所以他下意识躲开:“无事,只是误会。” 以沈关越的脾气,怕是此刻冲进去杀了司徒幽的心都有。 江怀砚不想起冲突,尤其是现在这个节点,沈关越不能闹出任何幺蛾子。 偏偏司徒幽那个疯子不消停。 这边沈关越还在气头上,司徒幽却肆无忌惮掀开了帘子:“呦,都在呢。” 萧英和跪在地上的人同时行了个大礼,即使眼中不够虔诚,但口中仍是高呼‘吾皇千秋’。 唯独沈关越站在那,一动未动。 不参拜不行礼,眼神轻蔑。 江怀砚心头猛地一跳,这混世魔王,是真做得出当面顶撞司徒幽的事。 他连忙拽着沈关越袖子,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软软道,“阿越,我累了,回去吧。” 江怀砚生在礼仪世家,被管束地极其严格。虽然他与沈关越有婚约在身,但一日不行大礼坐花轿入门,便一日不可同沈关越过于亲近。 虽然沈关越这混世魔王不管不顾。 但江崇管不住沈关越,却可以管住江怀砚,绝不允许他越界。 所以从小到大,哪怕是再亲密,他也只是直呼沈关越的名字。 从未喊过他阿越。 这一声阿越,是前世床第之间,情动之时抑制不住,才会稍稍从口齿唇舌中散溢出来。 此世他同沈关越还未曾进到那一步,这一声倒是将自己喊得耳垂红到沁血,一张原本略显苍白的脸也染上了些许绯红。 阿越后面带着的字眼,沈关越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明明喊的是他的名字,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字眼,可偏偏就好似触电了一般,浑身有一股热流在游走,将他刚才满腔的怒意全都安抚下来。 却平白多了几分他都无法描述的燥热感。 奇奇怪怪。 少年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有些上头的眼神逐渐恢复寒意,兀自掀开衣袍冲着司徒幽努了努嘴:“圣上可别怪我,刚才在太后那受了罚,这腰弯不下来,不方便。” “可不是我不愿意给你行礼。” 沈关越的衣袍下,有几道鲜血淋漓的鞭挞痕迹,想必是被太后动了‘家法’。 分明下手很重,可这少年一路走来,却好似没事人一般,替他撑起了一把油纸伞。 江怀砚垂下眼眸,选择视而不见。 任凭夜风吹过脸庞,一点点封住不该悸动的心。 沈关越这话多少有些此地无银的意思。 司徒幽目色深深,在沈关越身上流连片刻,又滑在江怀砚脖子上,随即竟莞尔一笑。 “无妨,你我同袍,私下何必这么拘束。”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分明是清风朗月君臣齐心的意思,从司徒幽这个疯子口中说出来,倒是增添了几分不明味道。 沈关越几乎是瞬间变了脸色,如星如萤的眼睛里骤然增添半分杀意。 空气中剑拔弩张的味道,一触即发。 还没等站在一旁的萧英开口化解,江怀砚整个人如同触电般骤然一惊,在猝不及防间,站在他眼前比他稍稍高一点个头的少年,忽然俯下身来。 伸出舌头,轻轻扫过他脖子上那道伤口。 像小兽,一点一点舔舐对方,直到将别人的味道全都驱散,据为己有。 “圣上说不拘束,我可就不拘束了,阿砚这伤我看着心疼。” 沈关越像是示威,又像是真的随心所欲,就这么坦坦荡荡在所有人的面前,同他做出来这样一件亲密的事情。 江怀砚站在原地,脑海中久久无法将神魂拉回来。 他,他这..... 太荒唐。 更荒唐的,还在后面。 沈关越既不想鸟那头小野狗,也不想江怀砚再被那道污浊的视线盯着。 干脆不管不顾再一次把江怀砚抱起来:“爷可先回去了,萧英,替爷给圣上告个退。” 这话说得肆意散漫,明明司徒幽就在前面,可沈关越头也不回就走,是一点儿面子都不愿给。 司徒幽气得不行却无可奈何,旁边还有个太后身边的大内官萧英在侧。 问罪也不是,吃瘪也不是。 一只手握拳藏在袖中,阴阳怪气:“江爱卿与沈小侯爷,甚是亲密呀。” 他对江怀砚原本毫无兴趣,可若是江怀砚将来真的会成为他的皇后... 那就是脏了,污了,令人恶心。 沈关越也该被剁碎了喂狗。 司徒幽气完,想起刚才大殿里江怀砚说过的话,忍了又忍,选择暂时按兵不动,一个快步往前。 两脚跟忽然狠狠踹在跪着的人身上,将心中郁结都撒给别人。 那人胸口吃了一记,闷哼一声倒在地上,似乎还有些抽搐的模样,看起来命不久矣。 “晦气,把西京王抬回去,别死在孤这儿。”司徒幽嫌弃地挥挥手,不忘多补一刀:“若是治不好,就裹远点丢了,毕竟撑了母后的伞,免得母后看着伤心。” 西京王似乎昏迷地很深,手中握着的红伞无意识松开从台阶滚落,一路落到沈关越脚边。 已是破破烂烂,四处漏风。 江怀砚动了动,想低头看伞,却被沈关越用斗篷盖住。 “别看,别回头,别心软。” 三个别字,轻描淡写道出皇家宫闱辛酸又艰难的一些隐秘。 不同于江家这个外臣,沈关越自小便是在太后身边长大,对宫中每个人熟悉得很。 这个西京王,可以说是所有皇子皇女中被欺负得最惨的那一个。 先帝虽然是马上打下的天下,一生都在征战。 但早在起兵之前就已娶妻生子,当今太后便是先帝的原配,起兵之后更是四处留情,拥有众多美人,所以儿女也非常多,有数十个。 只是战乱之下,连先帝自身都难保全,更别说是那些稚子孩童了。等到先帝肃清天下夺嫡成功完成大业的时候,他的那些子女早已死的死散的散,到最后竟然只剩下了几位公主,和两个皇子。 一个是司徒幽,另一个便是西京王司徒京。 彼时这两个皇子很是年幼,司徒幽是太后最小的儿子,刚出生就与太后失散,一直到两岁才被找回,而司徒京却一直同她的母妃流落在外,直到先帝驾崩前才被接回来。 因为民间疾苦,司徒京一直很瘦弱,自小营养不良,再加上被找到的时候,他的母妃不惜自裁为他换取回宫机会,重重打击之下身体一直羸弱,不堪大任。 先帝故去,太后携司徒幽垂帘听政,关于西京王的消息便越发少了起来。司徒京无父无母,无枝可依,渐渐就沦落成司徒幽的玩物,动不动打骂惩罚,太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江怀砚前世并没有在意过司徒京。 此人实在是毫无存在感,又无权无势是个空头王爷,对于司徒幽对于太后来说,完全是一颗弃子。朝中大臣自然也无人在意。 可重生一回,江怀砚忽然就有些可怜司徒京。司徒京的如今遭遇,又未尝不是前世他满门被灭,被逼入绝境的凄楚。 所以他才会将那把伞递给司徒京。 给司徒京一个机会,同时也是给太后一个机会。 毕竟前世那桩连累江家被满门抄斩的宫闱辛秘,现在还无人知晓。 不到最后那一刻,谁都不知道结局会如何。 这些都是江怀砚的秘密,他未曾对任何人说过,包括沈关越。 走到最后一个阶梯有些抖,也不知是沈关越受了点皮肉伤有些不稳,两个人稍微踉跄了一下,江怀砚下意识紧紧环住沈关越的脖子,二人姿势极为亲密。 耳边是沈关越愉悦地轻笑:“阿砚,我很喜欢。” 江怀砚有些茫然,一双眼不是刚才在殿中的清明,反倒是多了几分懵懂天真。 沈关越低头,语气颇有些宠溺:“阿砚,你这样唤我,我很喜欢。” “你不知道,刚才太后同我说要提防你,她一直不同意你我的婚约你是知道的,可是提防这个词,哪里能用在我的阿砚身上。我顶撞了她,才被赏了几鞭子。” 少年絮絮叨叨,将所有不可言之事全盘托出,像是祈食的小狗般,晃荡着不可见的尾巴。 极其开心愉悦。 “她那把伞,你不要在意。等你嫁过来,谁都不能欺负你。有我沈关越在一天,便护你一天。” “我在一世,便护你一世。” 江怀砚的心,一点一点热切,又一点一点凉下来。 风雨已歇,云开雾散,朗月当空。 面对少年毫不遮掩的赤诚,有些话绕在嘴边难以启齿,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问。 他的语气低迷,丝丝缕缕,带着些不确定,又带着些试探。 “若是我嫁不过来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旷世温柔 第11章 皆是谎言 只是那句话还没有宣之于口,就被沈关越给堵住了。 “阿砚,别怕。” “太后罚了我鞭子,便不能阻我。” 沈关越颇有些得意洋洋,一不小心牵扯到腰上的伤口,表情没有收敛住。 龇牙咧嘴地倒吸了一口气。 “很疼吧。”江怀砚环着他的脖子,目色幽深。 太后自沈家而出,所以对沈关越一向纵容,抗旨不尊的事都没有罚过沈关越。 却在他们的婚事上一再阻挠。 不是因为太后不想要江家势力。 而是因为,太后不想沈关越娶一个男子。 大雍朝虽然民风开放,男子与女子皆可婚嫁。 可偏偏,沈关身份不一般。 沈关越是沈侯爷独子,又是个痴情种。 若是同他成婚,沈家怕是得绝后。 其实太后在意的根本不是沈家有没有后人,她在意的不过是沈家能不能继续为他办事而已。 若是沈家无后,数十年之后,谁又可以站在太后的身后替她握紧手中权力? 无非利字罢了。 这些思量,前世的他和沈关越从来都没有研究过,他们还是春风得意的少年郎,不需要去背负家族往前走。 可若干年后呢? 那日刑场之后,江怀砚坐在马车上,反复咀嚼着一个问题。 他想问沈关越,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江家落败,沈家兵权被夺。 皆因他执意嫁给沈关越而起。 他想问,沈关越,悔否。 可惜他到死,都没有能问出这个问题。 如今也不会再问。 见江怀砚不说话,沈关越以为他是在心疼自己。 忙托着江怀砚的腰,将人一把抱上马车。 “看,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你又不是不了解姑母,她哪里舍得罚我。” “再说了,她罚了我就不能阻止我了,总之我娶你娶定了,日子我已经罚钦天监给我好好算,定挑个百年好合的日子。” 少年洋洋得意。 江怀砚平静上了马车,往里面的位置挪了挪,给沈关越让出一块地。 六月十六,诸事皆宜。 他记得他们的婚期,定在六月十六那日。 距离现在,还有一个月不到。 只是。 这一世,少年再也不能在这一日,娶到他心爱的人。 江怀砚垂下头,长长的睫毛遮住心中悲凉。 虽然现在是夏日,外面温度不低。 但是因为刚下过一场暴雨的缘故,浑身湿漉漉的,总让人觉得不是很自在。 再加上江怀砚本身患有腿疾,很多时候即使是吃了药,却还是会在潮湿的天气里抑制不住隐隐的疼痛。 所以沈关越的马车上永远备着一个小炭炉,只要是回到马车上,沈关越就会将小炭炉放到他的膝盖上。 久违的温暖笼罩了整个膝盖,也缓解了细细密密的疼痛。 可膝盖越是温暖,他总觉得心头那道阴霾越结越深,无法驱散。 江怀砚扭头看向别处,想要避开与沈关越对视,却忽然发现整坐马车除了他坐的位置以外,四处堆满了精致的螺钿小匣子。 对方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直桀骜不驯的人忽然有些羞涩起来。 挠挠后脑勺,“都是些小东西。” “嗯。”江怀砚平静转开目光,却止不住心如擂鼓。 这些螺钿小匣子他记得。 是沈关越前世四处搜罗的惊奇小玩意儿。 是沈关越为他准备的迎亲礼。 他还记得前世大婚之后,沈关越拉着他的手一个一个匣子揭开,给他介绍里面的每一份礼物。 从他一岁生辰开始,到他嫁入沈家年满二十一岁。 每一年生辰礼沈关越都亲手备下,只是藏藏掖掖一直没有送出去。 终于在大婚那夜,在他娶到他心爱之人的那一天。 一桩桩一件件,亲自交到了江怀砚手中。 每一个螺钿匣子里,皆是少年不可言说,深埋于心底的爱意。 江怀砚没有揭穿少年的心思,对这些少年精心准备的匣子假装视而不见,别过头去看窗外风景。 皇城距离江府,不过半里路。 看似很漫长的一段路,很快便走到了尽头。 下马车的时候沈关越还准备抱他,却被他闪身躲过。 这是在江府正门口,是规矩森严的江府。 少年悻悻收回手,只是搭着手腕扶江怀砚下来:“阿砚,我就不送你进去了。” 江崇那老头凶的很,若是被他瞧见了,多少要挨两军棍。 话还没说完,江府大门轰然大开,一个老奴走出来,恭恭敬敬欠了身。 随即便从门后走出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长袍加身,不怒自威。 岁月在江崇脸上留下了不少雕刻的痕迹,将他那如同刀锋一般的眉刻的越发凌厉,只需要板起脸来,还是那个威震八军的大司马。 江崇身上的官服还没换下,显然是刚从宫里出来,冷着一张脸只说了四个字。 “跟我进去。” 这是对江怀砚说的。 江怀砚的手还搭在沈关越手腕上,若是换做之前,他早已心中发怵,松开手灰溜溜跑进去。 但重活一次,心境已变。 从前他惧怕江崇,是因为江崇规矩森严,不苟言笑,做事一板一眼,丝毫没有父子亲情可言。 可前世,江家被灭门之前,他收到江崇最后一封家书。 虽然字句严厉,只有不要相送四个字。 江怀砚却从那四个字中,体会到了阿耶的良苦用心。 阿耶希望他活着,不要去金陵,不要枉送性命。 江怀砚没有缩回手,而是在沈关越手腕上轻轻拍了两下,示意对方安心。 然后缓步下车,慢慢跨过那道礼法森严的门。 江府大门在沈关越面前缓缓关闭,明艳炽热的少年,脸色也逐渐凝重。 “伏山。” 他轻唤。 远处风声略过树枝,有人影纵身跃下:“卑职在。” “乾正殿里,发生了什么?” 伏山面露难色,犹犹豫豫不知该怎么开口。 不耐烦的神情渐渐爬上沈关越的脸,天色略暗下来。 他不笑的时候,其实非常令人胆寒。 伏山知道,他们的沈小侯爷,从来都不是世人眼中所看见的目无礼法纵马闹事的纨绔子弟。 沈关越是一头野兽,一头闭目养神,却可以瞬息间将人撕碎的野兽。 “我们的人被支开了,什么都没听见。” 伏山告罪。 乾正殿一直有沈家眼线,埋藏极深,连太后都不曾知晓。 沈关越皱眉,显然这个消息有点匪夷所思,“谁支开的?” 司徒幽从来都不会怀疑此人,莫非是太后发现了? 伏山欲言又止。 “再遮遮掩掩,自去领一百军棍。” 伏山忍了忍,沉重道:“是江二公子支开的。” 山冷,风急。 夏雨接踵而至,一片清雾带着淅淅沥沥的暴雨,下得措不及防。 “知道了。” 少年站在雨里,一动也不动。 任凭骤雨打湿他的发,湿漉漉贴在棱角分明的侧脸上。 像被人遗弃。 …… 江怀砚跟在江崇背后,亦步亦趋往内院走。 夏日的夜来的很晚,院子周围还有些微微亮,能看清眼前阿耶的脚步,四方步走得很稳健。 踩在青砖上的尺寸,分毫不差。 回到内堂的时候,江怀薇竟然也坐在堂前。 在江怀薇的面前恭恭敬敬摆了一卷黄色的锦缎,从上面的金丝绣线来看,是司徒幽的圣旨。 江崇面色凝重,走到太师椅旁边,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儿。 仆从递了一杯茶过来,氤氲而起的热气不停熨烫江崇脸上的皱褶。 而他凝重的脸色也在重重迷雾中看得不甚清晰。 整个内堂的气氛都很凝重。 江怀砚就站在内堂的正中间,不坐,也不言语。 沉默了许久,江崇放下手中托着的三才杯,威严开口道:“你阿姊宴会上拿回来的圣旨,是一道立后圣旨。” 江怀砚心中澄如明镜。 前世的今日,司徒幽也下了同一道圣旨,立江怀薇为大雍朝的皇后。 现在大家脸上的神色不明,可见圣旨有所改动,与前世不同。 但是按照司徒幽的性格,即使是再蠢钝,也断然不会在太后没有应允之前就公开他们的目的。 江怀砚猜的一点儿也不错。 江崇放下茶杯之后,毫不客气地将圣旨展开。 明黄色的底部衬着上面朱笔御批,一行行清晰又有些疯癫的字迹确实是司徒幽亲自书写的。 这是一道立后圣旨。 但是这道圣旨上却并没有言明到底立谁为后,只说了江家二字。 也就是说,只要是江家的子嗣,都可以拿着这道圣旨去自请为皇后。 包括江怀砚。 江崇久经沙场不说,同时亦是丞相之尊。 这点儿心思和权谋根本就瞒不过他。 “圣上在宴会之上并没有派人宣读这道圣旨,而是直接将圣旨卷起来交给了你阿姊。” 江崇语气严肃:“你告诉我,圣上此为何意?” 江怀砚沉默地站在那。 在选择去围场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 他选择去做皇后,最难过的一关并不是司徒幽,而是他的阿耶。 什么都瞒不了阿耶,想要登上那个位置,就必须得到阿耶的首肯。 江怀薇不明所以,还没有从圣旨的问题中想通,看见江崇责备幼弟连忙站出来:“阿耶,是我看弟弟太无聊才会想让他去围场玩一玩,只是没有想到被圣上发现了。” “我想圣上也没有别的意思,不公开宣读圣旨只是对我的小惩大戒。” “你别说话,为父在问他。” 江崇冷声打断。 一阵夜风吹进来,惊的姐弟二人同时一怔。 江崇一字一句,语气锐利。 “你要去围场打马球,并不是因为你觉得无趣,而是因为蓄意为之,是或不是?” “圣上在宴会之前只召见了你一人,而摒退了左右所有侍从,你与圣上之间早有谋划,是或不是?” “你与西京王素无往来,也不需要往来,今日却偏偏将太后所赠之伞转赠于他,意为遮风挡雨。” “此伞一赠,便是半只脚踏入宫廷漩涡,你有此心,是有心争位,是或不是?” 三句“是或不是”,径直将江怀砚钉在原地。 他的阿耶,全都猜到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皆是谎言 第12章 烈火焚身 他一些看似细微精巧的设计,在他的阿耶眼中不过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阿耶,你一定是误会弟弟了,他只是单纯的……” 江怀薇见势头不对,也顾不上自己不要插话,只想要护他。 江崇一抄手便将茶杯丢在江怀薇脚下,震声吼到:“为父让你不要插话!” 这举动让江怀薇吓了一跳。 江崇虽然平日板着脸凶巴巴,但即使是训斥他们也不会提高声音。从没有一刻像如今这样震声嘶吼过。 震耳欲聋过后,是如死一样的沉寂。 江崇叹了一口气,降低几分语调。 “你可知,还有三日便是五月二十,长平侯府的聘礼礼单已经送来,三日之后便会来下聘。” 听到长平侯府四个字。 江怀砚僵硬的身体才略微动了动。 他无声无息地轻笑。 在偷偷溜进来的月光下,这份笑意既有些悲凉,也有几分易碎的模样。 “阿耶说的三个问题,儿只有一个答案。” 他语气平静,平静到像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波澜。 “皆是。” 江怀薇倒吸一口气,即使是再大大咧咧,反应迟钝,也能明白刚才江崇话里话外的意思。 她这幼弟,有争位之心。 争什么位? 自然是皇后之位。 江怀薇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反倒是一脸担心。 “是不是圣上逼迫你了?阿姐看到你脖子上的伤口,定然是圣上拿剑逼你了,我江家虽忠义,却也受不了这样的屈辱!” 江怀薇越想越气:“圣上怎可硬夺人妻,便是闹到长平侯府去,太后也不会答应的。” “愚蠢!”江崇猛然出口。 不知是在骂江怀薇,还是在骂江怀砚。 这种时候再隐瞒下去,于他的计划有损。 江怀砚心中坦然。 “阿耶,阿姊,皇后之位是我心中所愿,无人强迫于我。” “你想做皇后?”江怀薇失笑,“你与沈小侯爷之间的事情我还不清楚吗,你们二人情深意重,若是吵架了,大不了生气几天就和好,别意气用事。” 江怀砚这腿有些微疼,想必是之前沈关越给的药药效已过。 他站不住,便干脆跪了下来。 跪天跪地跪父母,理所应当。 他朝着江崇所在的方向,缓缓地行了个拜礼,然后摊开双手。 “阿耶,我意已决,请阿耶将这份圣旨给我。” 江怀薇微微张嘴,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连江崇,也开始沉默。 过了许久,江崇才道:“你是担心江家势力太盛不该与长平侯联姻?这一切为父自会处理,你若与沈关越有情,便去嫁。” 前世也是这一句。 你若有情,便嫁。 于是江怀砚便一无所知地,欢天喜地去嫁了沈关越,将所有一切都抛在了江崇的肩膀上。 若说江崇忠君爱国,到最后却也有私心。 宁愿自己多背负些,也想让孩子得偿所愿。 但这一次,江怀砚不会这么任性。 “我只是与沈关越缘分已尽,不想嫁了。”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可以一边说着违心的话,一边泰然自若。 连语气都不会颤抖。 江崇抬眼看过来,目光里充满了探究和审视。 最后千言万语化作一声无声叹息。 “决定了?” “决定了。” “不是意气用事?” “并非。” 江崇盯着那道明黄色的圣旨,顿了顿,然后抄起圣旨卷在袖中:“跟我来。” 在江崇踏着四方步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江怀砚忽然觉得。 他的阿耶苍老了。 走到内堂门槛处,江崇又回过头来叮嘱江怀薇:“今日之事,不可与第四人言。” 即使心中有千万个疑问,但是非轻重,江怀薇还是分得清楚的。 江怀砚一路跟着江崇的步伐。 此时月亮已经完全上来,将他们二人的影子拉的老长。 江崇就这么卷着圣旨往祠堂的方向走。 江家祠堂上挂着“忠义”二字匾额,摆着的是江家数个祖先牌位,有的留下了名字,有的什么都未曾留下。 但江怀砚知道,江家满门忠义,是代代相传的。 江崇将圣旨恭恭敬敬的放在几十个牌位前,然后着手点上三只香,虔诚地焚香。 做完这一切,江崇才扭过头看江怀砚。 “你入宫为后,同你阿姐入宫为后,于江家而言并无任何区别。这里没有旁人,所以为父想知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江怀砚一双眼紧盯着牌位前明明灭灭的烛火。 他们姐弟二人谁入宫为后,对于如今的江家来说确实没有区别。 只是阿耶不知道,数年之后当司徒幽对江家开刀的时候,这区别就来了。 阿耶以为给阿姐选了皇后之位,可以保阿姐无虞。 可司徒幽习惯了卸磨杀驴,皇宫波谲诡异,阿姐会葬身在那。 “阿耶,我的腿治不好了。”江怀砚语气低沉,“我此生已不能立下战功,若草率嫁人,便只会就此埋没于荒野之间。” 从名动金陵到无人提及,这其中的酸楚江怀砚全都经历过。 他嫁到长平侯府,却始终没有勇气踏出侯府的大门。 他坐在轮椅上,看了窗前一年又一年的春夏秋冬。 他说得真情实意,将所有不为人知的孤寂和遗憾,都在此时倾倒出来。 “我也想建功立业,若不能在马上杀敌,便只能在朝堂之上。” 他的阿耶官拜丞相,按照大雍律例,他是不可以走科举青云路的。 此生要么投军入伍,要么便继承祖业做一个闲散弟子。 所以,江怀砚唯一能在仕途上让人看见的,便是入宫为后。 他说得既屈辱,又真实。 由不得江崇不信。 江怀砚有志向,总好过腿断了之后好几个月困在屋子里,浑浑噩噩等死。 但江崇还是有些不放心。 “长平侯府那边已下聘礼,你待如何?” “聘礼照收,江家子女照嫁。” 江怀砚很坦然,坦然地提及关于沈关越与他的婚事。 照嫁,只是嫁的人,不是他。 这一步让江崇也有些意想不到:“长平侯虽不在金陵,但小侯爷可不好糊弄。” 江怀砚已知未来,却不可对江崇全部坦然相告。 “阿耶手眼通天,应当知道长平侯在平山关苦撑已久,若是一朝战败,沈关越就没得选择。” “你是因为长平侯要落败,所以才选择弃了他们?” 江崇有些怀疑,他一手养大的儿子应当不是这种人。 “江家效忠的是圣上。” 江怀砚语气平静,也走上前去学着江崇的模样点了三只香,恭恭敬敬朝列祖列宗拜了一拜。 他这话说的没有毛病。 长平侯落败,对于整个大雍朝而言,对于司徒幽而言。 是一件大喜事。 “长平侯落败,于圣上而言是好事,若阿姐嫁过去,于阿姐来说也是好事。” 按照前世的发展,长平侯落败之后被押回金陵,最终的结果只是被禁足于府中,剥夺了实权,不能参与朝堂议政。 但长平侯府,根基仍在,在军中一呼百应。 所以这一世,在长平侯被押解回京的途中,他若是添上一把火。 便可以造成长平侯府分崩离析,举家流放的结果。 届时,不仅仅司徒幽那边可以交代,连沈关越,也可以借机回到云台。 阿姐一直想要从军,奈何没有女子从军的先例。 若阿姐跟着流放,就可以跟着沈关越一起回去云台。 云台那里有长平侯的根基,也有在平山关“诈死”的三万长平军。 这也算是另一种方式还沈关越自由了。 江怀砚毕竟曾嫁去长平侯府,与长平侯朝夕相处过三年。 他知道自己这个未来公公心不在朝堂上,一心只想着隐退,否则也不会放任三万长平军“诈死”平山关。 流放云台,是长平侯府最有利的结局。 只有沈关越离开了金陵城不再受束缚,他才可以放手一搏。 哪怕是和司徒幽玉石俱焚。 他亦无所畏惧。 这些计划在江怀砚心中盘踞已久,但他不能全盘脱出。 阿耶一贯忠君爱国,若是知道他披着忠义的皮,要去行那弑君的事,是绝对不会应允的。 这是江崇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扭头打量着江怀砚。 这一刻的江怀砚,像是他的孩子,又像是一个真正的臣子。 “你已长大成人,所做的任何决定,为父都尊重你。但你要明白一件事,迎风执炬,终将有烧手之患。” 祠堂的烛火被夜风吹的左右飘摇,却始终坚韧不倒。 江怀砚沉默地点头。 他心中的那些计划不便与江崇详细说,但是以江崇的聪明,父子两个只需要一个眼神,便已心知肚明。 江崇这句提醒就像是默认了江怀砚的决定。 他可以入宫为后,去做他想要做的事。 “但是。”江崇话锋一转,从祖宗牌位后面取出一条又粗又长的藤条,“你拒婚长平侯府,是为不义,为父需要罚你。” 江怀砚倾身下跪。 江崇举起藤条,却并未落下。 “罚你之前,还有一件事。” “阿耶请说。” 江崇目光灼灼,语气坚定,不容辩驳。 “你嘴上说的忠君之义,我不信。我要你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发誓,若有一日,你违背君臣之义,做出任何背叛之事,将……” 江崇没有能说出口。 如此重誓,当着列祖列宗的面,那便是无可更改的。 “江家的世代忠义,不能毁在你的手里。” 江怀砚怔在那儿。 从重生到现在,到这一刻为止。 他才真真正正感觉到,自己没有回头路了。 前世他和阿耶一样愚忠,觉得君臣之义高于一切,才会落得江家三族尽灭的下场。 如今他入宫只为一件事。 他要将司徒幽拉下那个位置,他要让这个疯子摔得粉身碎骨。 他要。 谋逆。 朗朗祠堂,江怀砚语气低微,却坚韧。 “列祖列宗在上,江怀砚在此启誓,若有朝一日违背君臣之义,做出任何谋逆之事,当受天罚。” “叫我永坠苦海, 烈火焚身, 不得善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烈火焚身 第13章 天地浩大 夏雨洗夜,灯湿雾重。 江怀砚独自一个人跪在祠堂里,面对着长明灯明明暗暗的光影,摇摇欲坠,只需要一阵风便能将他吹倒。 他被江崇罚跪在祠堂一晚上,不许吃喝,也不许起来。 月上中天的时候,整座江府都安静下来。 除了偶尔有守夜的奴仆经过,外面静地一点声音都没有。 江怀砚其实一点都不饿,刚才江崇让他发的毒誓,此刻还言犹在耳,是想起来都会觉得渗人的程度。 但他不后悔。 烈火焚身,不得善终。 赔上他一个病体残躯,能换得江家三族平安,值了。 沈关越给他的药渐渐失了效果,好在江崇最后并没有对他实行家法,让他这副残破不堪的身躯,足以摇摇欲坠的支撑到明日天明。 江怀砚有些困,今日一整天的筹谋盘算,属实是有点耗费心血。 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这样动过脑子了。 大概是长平侯府的春夏秋冬太过于安静,导致许多事情只要思虑多了,便会有些头疼。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手腕向下垂的时候一不小心触碰到了一团柔软。 像是动物的皮草,光滑细腻,带着微微的毛茸茸感。 江怀砚心中一惊,低头往下看时,便看见小黄。 小黄是他给沈关越那只黄喉貂取的名字,有点草率,又十分接地气。 身材修长的黄喉貂,这会儿浑身毛发都散发着一股皂荚的味道,身上的毛发是从未有过的晶亮感,一点儿油渍都没有。 像是被人拿着皂荚狠狠搓洗了数十遍,差点儿退下一层皮来。 江怀砚知道,一定是沈关越的杰作。 沈关越素来知道他不喜闻血气,偏偏这黄喉貂又是个杀人如麻的小家伙,所以每次来见他都不带小黄。 小黄轻轻的在他身上蹭了两下,随即卷了卷尾巴往门槛外面跑,不一会儿便吃力地叼着一个小篮子跑进来。 篮子里摆了一些简单的点心,还有一杯药酒,闻着是驱寒散湿的功效。 小黄是他与沈关越一起养大的,十分通人性,虽说杀起人来有些残暴,但平日里同他们相处也不过是寻常宠物,爱打滚,爱被人摸摸。 偶尔也会充当沈关越的信使。 小黄在这里,说明沈关越也在。 只是因为他所处的地方是江家的祠堂,外人是绝对不可以入内的。 所以沈关越才会让小黄来打头阵。 换做是平日,江怀砚只会摆摆手让小黄回去,然后继续安静的地跪着。 江府家教森严,说跪上一整晚不许吃饭,那便是不许吃饭,谁都没有例外。 江怀砚这双腿还没有断的时候,成日里跟着沈关越出去闯祸。 少年何妨摘星梦,敢挽桑弓射玉衡。 一来二去之下,没少跪过祠堂。 闯祸归闯祸,跪祠堂是跪祠堂,江家的规矩还是要守。 多的时候整整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不许吃饭,沈关越就在外面的树上呆着。 无论是拿烧鸡诱惑他,还是干脆打了个架子烤羊,都没能让江怀砚踏出祠堂一步。 江崇的规矩,不可破。 江怀砚顺着小黄来的方向扭头往外看去。 果然,沈关越一条腿搭在树枝上,另一条腿自然下垂,摇摇晃晃,好不惬意。 下面有发现他又翻墙而来的仆从,也只是假装没看见低头路过。 也许是刚下过一场雨的原因,月色静谧地可怕。 江怀砚动了动僵硬的身躯,然后拍了拍小黄的腰,让小黄先出去。 听到小黄爬树的动静,沈关越从发呆中回过神。 原以为同之前无数次一样,小黄会叼着风毫未动的篮子回到自己身边。 可他却发现小黄的嘴中空空如也。 篮子不见了。 再抬头时,他的少年在月光下一身白袍。 清清冷冷,孑然一身地站在祠堂门口,修长的指尖轻轻勾着小篮子,冲自己晃了两晃。 意思是下来喝酒啊。 沈关越怔了怔。 迟疑片刻,便从树枝上跃然而下。 他的少年毫不犹豫,掀开衣袍,跨出祠堂那厚重而高大的门槛。 像跨出了某种束缚。 夜风携雨,穿堂而来。 月光晦暗不明,落在少年半边苍白的脸颊上。 少年消瘦的身影被投射在院中白墙上,艳极清极,陌生而熟悉。 有那么一刻,也许是跳下树的一瞬间。 沈关越觉得,他好像不认识江怀砚了。 不认识这个会忤逆江崇家规,堂而皇之跨出祠堂的江怀砚。 小黄显然有些雀跃,这显然是它宠物生涯的一次飞跃,它竟然可以将江怀砚哄出祠堂来。 明明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黄喉貂,此刻却像一只小狗,围绕着两个人不停闻着气息。 沈关越回过神,显然没有想好江怀砚出了祠堂他应该说些什么,多多少少有些尴尬:“阿砚。” 江怀砚没有他这么拘束,从祠堂跨出来之后他便将手中的篮子随手往台阶上一放,然后席地而坐,小口小口吃着糕点。 都是他平日里爱吃的,还有那杯药酒,喝下去浑身都是暖意在流淌。 沈关越坐在他旁边,将他所有的动作都收入眼底。 一双原本只有赤诚的眼睛里此刻却布满阴霾。 见江怀砚酒杯空了,沈关越将手里的酒壶给他倒了满上,有意无意地说了句:“阿砚,你好像有哪里变了。” 清风掠过耳畔,将这句无意的试探轻轻带过。 江怀砚咽下口中最后一口糕点,尽力让自己的动作毫无破绽。 “跟你说个有趣的事,晚宴上那小野狗下了一道立后的旨意,却没有点你阿姐的名字,他们都说,若是你阿姐没有保护好这道圣旨被别人抢了去,这皇后可就给别人做了。” 沈关越兀自说着,语气里带了几分轻笑,似乎是真觉得有趣。 然后偏过头来,认真而专注地盯着江怀砚,问:“阿砚,你说有趣不有趣?” 正在偷吃糕点的小黄,忽然感知到主人情绪的变化,刚伸出来的爪子停留在半空,不敢再偷。 恰好江怀砚也有些微微失神,无意识伸手拿了一块糕点。 小黄眼见着自己看上的糕点被人拿走,捏在掌间,有细细碎碎的糕点屑从那人骨节处落下。 落在白袍上,格外刺眼。 江怀砚没有想到,沈关越会这样说。 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他心中思绪万千,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袍子上一动。 低头一看,刚才还在沈关越身边打滚的小黄,不知为何整个貂滚进他的外袍里,动静十分大。被小黄一个打岔,江怀砚张了张嘴,未说出口的话藏匿于唇齿间,迟疑许久。 沈关越没再问。而是急急忙忙开口,扯开话题。 像是晚一步,就要听见什么似的。 少年仰头看向天际,漆黑一片,“还有三日,我就带着聘礼来啦。” 嗓音清澈干净,不染尘埃。 “钦天监说,六月十六是个极好的日子,挑那一日就一定可以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说到这个日子的时候,少年本该眉眼飞扬,却将眼神藏在重重月影下。 小心翼翼试探着:“阿砚,你觉得好么?” 满怀期翼,不敢询问。 不敢去等一个答案。 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江怀砚怔在那,久久没有回答。 人总会企盼美好,找一个黄道吉日就以为伸手可以抓到。 见他没回答。 沈关越掩下自己情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点儿:“我知道你不信这些,不过阿砚,你觉得不好也不成了,这日子我已经上报太后,明日旨意就会下来。” 他只能是他的妻。 他必须是他的妻。 “好。我很喜欢。” 过了良久,江怀砚将手中被无意识碾碎的糕点吞下,然后给了他回应。 这样的日子很好,他可以亲眼看着他的少年另娶他人。 只要娶的那个人不是他,百年好合或者是白头偕老,都不再将成为一句空话。 只要沈关越可以活下去,可以回到云台,自由自在活下去… 如果江怀砚没有记错的话,长平侯兵败平山关就是这几日的事情,消息很快就会传回金陵城。 前世的那一日,刚好是沈关越下聘的那一日。 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少年提着聘礼,桀骜不驯地站在光里,然后笑问着他:“阿砚,长平侯府要是倒了你还嫁我吗?” 当时他回答什么? 他说,君子一诺,生死与共。 可惜他最后还是食言了,并没有如约同沈关越生死与共,他选择了先他而去。 然后在这一世背弃他。 风过院墙,将远处长街不知何人放的孔明灯吹了过来,纷纷扬扬如满天璀璨星空。 站在他旁边的少年看得入迷,“是处暑灯会,原来明日就开始入伏天了。” 大雍朝一直有这样的传统,夏日若是入三伏天,百姓们便会自发组织一个灯会来庆贺。 前世,沈关越一直想同他一起去灯会好好玩一玩,可他伤了腿就不愿意见人,更别说是去灯会这样热闹的地方。 被人看见自己的病体残躯,江怀砚只会觉得不自在。 而今。 他扭头看向身侧的少年,少年目光灼灼,一直落在那一排排孔明灯上。 江怀砚忽然有些明白沈关越的心境。 沈关越想要去的不是灯会,而是想要牵着他的手肆无忌惮的走在大街上,开心得告诉所有人,他们二人要成婚了。 他要娶他的青梅竹马,他要同他白头偕老。 “明日我们去灯会上逛一逛吧。”这一次是由江怀砚提出来的。 由始至终,沈关越的心愿都小得可怜。 他要娶他,他要他开心。 为此,沈关越愿意斩断自己的翅膀,心甘情愿被束缚,在金陵城中做一只金丝雀,哪怕再也不能冲破桎梏。 少年的注意力从孔明灯上转下来,完全被身旁的江怀砚吸引。 “阿砚,你刚才说什么?” 他的阿砚想要同他一起去灯会?这手中的药酒他也没有喝几口呀,莫非是喝醉了? “不想去吗?” 江怀砚反问他。 沈关越连连摆手,“不是不想去,只是忽然觉得阿砚你变了。” 少年的语气带着满足的叹息,甚至还有着些许的愧疚,为他曾怀疑过他的阿砚而愧疚。 “是不太一样。”江怀砚望向那些冉冉升起的孔明灯。 每一盏孔明灯都寄托了百姓深沉的希望,盘旋上升,直到飞到天际的最高处,以燃烧自己的方式留给人们心愿达成的念想。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不该总是为自己而活。” 他该为江氏三族,死在刑场上的三百八十一口人而活。 可这话在沈关越听来,却有着另一番的味道。 他的阿砚终于愿意突破江家所有的桎梏,忘掉江家所有的家规,同他一起肆意行走在这人间了。 “明日傍晚我来接你,我们一同去灯会。” “好。” 江怀砚嘴角带着淡淡的笑,看不出悲喜,只有一种温润如玉的感觉。 他想,临别之际,就最后陪他的少年放纵一次。 …… 沈关越离开的时候,那轮近圆的明月已经落在树梢下,再有一个时辰便会天亮。 少年翻过院墙,小黄也跟在他的身后以雷电之速窜上树梢,惊起几只飞雀。 空寂的江府院子沉闷得动了动,又重归于静。 江怀砚慢慢悠悠站起身来,将地上少年带来的糕点和酒杯收拾收拾放到角落里。 祠堂里一夜长明的灯烛,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仿佛天地之间,只他孑然一身,孤寂一人。 将一切复位,江怀砚重新跪回蒲团上,对着祠堂的角落平静开口:“阿姐,出来吧。” 祠堂深处明黄色的绸缎动了动,江怀薇便一身红衣束发,本该是十分干练的模样,走出来的步伐却有些犹豫。 江怀薇一脸凝重道:“你既然已经准备放弃他,为何还要骗他?” 她躲在祠堂里,原本是想要将他们父子两个的话听清楚,实在是因为刚才在内堂里发生的事情太过于震撼了。 江怀薇没有心眼,但不代表她不会想方设法去搞清楚这件事。 可悄悄躲起来了听到的,远比刚刚在内堂里知道的东西更加震撼。 江怀砚安安分分跪在那儿,仿佛刚才离开祠堂与沈关越共饮的人不是他。 他依旧还是那个谦谦君子,循规蹈矩,温润如玉。 “阿姐都听见了?”江怀砚有些自嘲的笑了笑:“阿姐愿意嫁去长平侯府吗?” “我不愿意。”江怀薇张开嘴,不假思索。 刚才江怀砚话里的意思,她全部都明白,若是她可以跟着长平侯府一起流放,流放路上她便自由了。 江家大可当没有他这个女儿。 从此以后天高海阔,她就不必再顾及江家嫡女的身份,不必为婚嫁之事烦忧。 她只需要拿起她手中的长枪,守她想守的国土。 “阿姐坦坦荡荡,光明磊落,是我想歪了。”江怀砚都看在眼里,语气平静。 江怀薇有些着急:“你为何不要嫁给他,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我知道沈关越也不会同意!如果江家只能有一个人得偿所愿,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这句话,好像前世阿姐也对他说过。 江怀砚心中的情绪并没有前世那么激烈了。 他平静得想起前世,平静得回忆。 回忆起前世他连阿姐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阿姐身披凤冠霞帔而去,离世的时候只有一道圣旨,寥寥几个字,便道尽她的一生。 白绫赐死的时候,江怀薇也不过才在这人世间待了二十五个年头。 江怀砚知道自己不能再心软。 他沉下声:“轻裘带吴钩,不一直是阿姐的心愿吗?” “那也用不着你入宫去换。”江怀薇还是有些脾气的。 青梅竹马,哪里是一朝一夕会变幻的? “阿姐,我腿断的时候,你说过以后会做我的双腿。” 江怀砚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膝盖,那里除了痛楚,还有一些麻木的钝感。 “大漠的孤烟落日,云台的千里草原,北蛮掠夺城池骚扰百姓,这些都需要阿姐替我去看。” 嫁入长平侯府,随同长平侯一起流放云台,是江怀薇唯一自由的机会。 江怀薇身为江家嫡女,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所有人看在眼中。 金陵城中有多少达官贵族想要娶她,可这些达官贵人想娶的真的是他的阿姐吗? 他们要娶的只是这江府嫡女的身份,是江崇位及丞相的尊荣。 江怀薇不管是入宫为后,还是嫁给世家大族,都逃不过被束缚的一生。 可江怀砚心中清楚。 只有一个人绝不会碰他阿姐,还会放他阿姐自由。 那便是沈关越。 江怀薇沉默片刻。 她是将门虎女,领兵作战一直都是她的梦想,所有的兵法她也烂熟于心。 她阿弟的这一招,便是所谓的暗度陈仓。 “你早就决定好了对吗?你决定的事情从来都没有更改过,从小到大你都是这般。” 若是她可以早一步猜到自己亲弟弟的想法,昨日江怀砚央求她去围场的时候,她绝不会答应。 “可你怎么笃定圣上一定会流放长平侯府?就算是丢了平山关,以侯爷的赫赫功勋,圣上亦不会为难他。” 江怀薇试图找出破绽来,让她的幼弟回心转意。 这点江怀砚早已想过。 但他不能说。 诛心之事,只有在最后揭幕的时候,才会让人痛到极致。 “阿姐,我想做君后。” 江怀砚语气凝重。 这个决定,他心甘情愿。 “烦请阿姐替我走遍名山大川,看一看这天地浩大。” 江怀砚敛身,深深一拜。 本文很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天地浩大 第14章 飞花入泥 华灯初上,沈关越站在长街尽头重重灯火下。 今日难得没有骑马,在人来人往的入伏灯会上,他只着了一身暗红色的衣袍,黑色披风一系,整个人隐匿在人群里也没有人能看见。 他从云台离开阿娘,跟随阿耶来到金陵城,已经有十数个年头。 期间一直都没有办法回去云台,他也有十数年没有见过他的阿娘。 小的时候,沈关越觉得阿耶蛮横霸道做的不对,为何非要将他同他的阿娘分开,独自带着他去金陵城,然后又把他一人丢在金陵城不管不顾,自己带兵出去打仗。 那时候他还小,他很恨他的阿耶,将他一个人丢在金陵城里,举目无亲还要备受旁人的冷眼。 长大后他才明白,并不是阿耶要他与娘亲骨肉分离,而是圣旨没有办法违抗。 自从新帝登基后,大雍一直是文官的天下,武将都被圈禁起来,要么弃武从文,要么征战沙场直到老死。 他们沈家,就是那要被圈进到老死的武将世家。 在那段刚来金陵城的日子,沈关越根本就没有伙伴。 年仅三岁的他,面对着阿耶时不时出门征战,唯一陪在他身边的人只有伏山。 先帝每日都会召见各家子弟入宫统一求学,沈关越虽然只有三岁,但也在待召之列。 于是他便能碰到很多文官子弟,那些个文官子弟大多是游手好闲之辈,又比他大上了许多,便总是趁他进宫的时候欺负他,经常将圣上赐下的羊奶替换成毫无营养的米糊糊。 所以那段时间在皇宫,他长得又瘦幼小,一阵风便能吹倒,任凭谁都能欺负他。 有微风掠过沈关越头顶,将那盏八角灯吹得摇摇晃晃。 灯下少年身影修长,眉眼飞扬处,有止不住的温柔笑意。 便是在那日皇宫中,他遇见了江怀砚。 也是一个碧荷满堂的夏天,他们自皇宫下了学之后因为贪玩,便在宫里的荷花池旁边摘莲蓬。 沈关越才三岁,并不懂什么是荷花什么是莲蓬,只觉得那池塘中的粉色荷花开的艳丽,忍不住就想要伸手去抓。 要不是伏山在后面紧紧的圈住他的腰,他可能早已掉了下去。 当然他最后也没有能逃掉掉下水的命运,那些文官子弟们心满意足的摘完荷花,瞧见他一个年仅三岁的幼童在池塘边玩水,不知怎么就心生歹意。 沈关越没有看见是谁,就被人一脚踹了下去。 荷花池不深,但对于他的年纪来说是足以致命的。 由于是皇宫内的荷花,所以整座池子里接天连叶,掉进去就可能完全不见人。 即使是伏山立刻反应过来跳下去找他,他也呛了好几口水,眼见着就要被淤泥拖入水底下。 就在他以为他必死无疑的时候,一双手从他背后将他托住,让他的脑袋露出水面来能够喘几口气,哭出声音。 “别怕,我带你上去。” 沈关越第一次听到江怀砚的声音,那时候他想,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温柔的声音。 如清风朗月,温润如玉。 人间绝色,也不过如此。 伏山寻到他的时候,‘温润如玉’的江怀砚正一手拎着他的后颈,像拎小猫一样将他从水里拎出来。 他吓得哇哇大哭,一双手紧紧捧着江怀砚不肯撒手。 皇宫里其他人寻着声音赶过来,现在的太后,当时的皇后无论怎么安抚他,他都不愿意松开抱着江怀砚的手。 他那时只知道这个哥哥救了他,他抓住江怀砚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可他太小了,他没有能够看到怀中少年一直在颤抖的身躯,还有那苍白如纸的脸色。 江怀砚自小体弱多病,早早便被太医下了先天不足之症的诊断,明明看起来比他大了三岁多,可个子却并没有比他高多少。 以至于直到现在,沈关越都不知道,当时那么小个的江怀砚是如何在满是淤泥的荷花池里将他找出来救上来的。 他应当是为了救自己,拼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件事之后,江怀砚整整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 一来是因为他身体柔弱,贸然跳进荷花池里着了凉,惊了风,很容易就发起烧,半个月都不曾退下。 二来自然是因为沈关越了,沈关越害怕得紧,除了抱紧江怀砚,谁来都不管用。 导致江怀砚一直穿着那身湿漉漉的衣服哄着他,陪太医看完他的伤势安抚他入睡之后,才得以离开去更换衣袍。 后来沈关越便天天黏着江怀砚,江怀砚发烧他就去门口蹲着给他递毛巾,江怀砚好了他也去门口蹲着,听江怀砚在屋子里读书。 他喜欢江怀砚的声音,那是他在云台不曾听过的温柔。 那段时间因为每日都在江府蹭吃蹭喝,他从原本瘦弱的小个子一下子窜的老高,等成年之后,竟然比江怀砚还高了半个头。 若是金陵城中没有江怀砚,沈关越觉得自己怕是活不了这么久。 同江怀砚相处的越久,他才发现江怀砚身上有许多旁人所没有的东西。 江怀砚明明应该是天之骄子,父亲曾官拜大司马,又弃武从文成了当朝宰相,而江家唯独他一个独子。 这样令人羡慕的身份,并没有能给江怀砚带来荣耀和骄傲。 江怀砚体弱多病,江崇却对他不肯放松,除了家教森严之外,江怀砚日日都需要练功,哪怕累到晕厥,第二天也还是要爬起来完成每日任务。 江怀砚虽是武将世家,但因为江崇文武全才,所以自然对江怀砚的要求很高,每日除了练武便是习文,每个月所读的卷宗都能越过沈关越的头顶。 相比之下,沈关越觉得自己没有阿耶阿娘逼迫,竟然算是十分幸福。 可即使是这样的高威强压之下,江怀砚依旧能够完成的很好。 每日他来寻江怀砚的时候,那人竟已经完成了所有的任务坐在窗前,冲他温柔一笑。 春风画卷,少年在其中,飒踏如流星。 便是人间绝色。 他跟着江怀砚学会了骑马,学会了兵法,学会了礼仪道德,学会了一个春风少年该有的所有模样。 到最后,他却没有能将他的阿砚保护好。 数月前桑林事变,那个教会他一切的江怀砚,失去了自己的一切。 从那天之后,他的阿砚再也没有踏出过江府的大门,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内。 即使面对他的时候,他的阿砚没有一丝一毫的脾气,依旧如从前一般温润如玉。 可是那身被人硬生生折断的骄傲,是怎么也掩藏不住的。 他的阿砚,光芒万丈,却跌入谷底。 一身傲骨,却飞花入泥。 背后脚步声响起,沈关越没有回头,而是深吸一口气,仰起脖子看向那一层一层被渐次点燃的万家灯火。 金陵城中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属于他。 却因为金陵城中有江怀砚,他感受到了比云台更让人温暖的东西。 “都准备好了吗?” 伏山停止脚步,微微欠身行礼:“世子吩咐的全都安排好了,只是那些焰火还需要等待几日,但一定能在世子下聘那一日全部准备好。” “无妨,今晚爷就没准备放焰火。” 沈关越望向天际逐次纷飞的孔明灯,入伏灯会本来就是祈愿用的,不适合放焰火。 “世子,有一件事末将不知道该不该说。” 伏山有些犹豫。 “不该说就不要说。” 沈关越语气森然。 “但是,”伏山又狠了狠心开口,“这件事事关江公子,末将已经找到了知晓那日乾正殿事情的宫人。” 沈关越不动声色,原本很真实的灯火在他眼中逐渐化为虚点,仿佛透过重重幻影,又看见了那个少时的江怀砚。 一颦一笑皆动荡。 “事关他的,没有求证就更不必说。” 猜忌二字,绝不能落在他的阿砚身上。 沈关越语气不善,伏山哽了哽,最终还是开口:“回主子,已经求证。” 微风吹过檐廊,将民间挂在廊下用来祈福的风铃吹得叮当作响。 伏山不敢确定小侯爷有没有听见他说的,只知道主子站在那很久。 很久。 随后脚步有些虚浮往江府走。 “这条线,埋了吧。” 沈关越语气轻微,似是说给伏山听,又像是只说给自己听。 他说:“我不信。” 重重阴霾,烈烈灼魂。 一路长巷下,寂寥的身影被八角灯拉的虚虚实实,恍恍惚惚。 …… 江怀砚没有能在祠堂跪一整夜。 江怀薇还没有离开,外面就喧嚣声四起,闹出了好大一番动静。 江怀薇走到前堂看了一会儿,回来同他说:“阿耶入宫了,宫里敲了乾正钟。” 乾正钟,是在宫中有大事发生的时候才会敲响。 而所谓的大事,一般就是公主出嫁,圣上大婚,亦或者是太后薨逝。 今日不早不晚的,怎么会敲钟? 江怀砚思前想后,也没能想到前世这时间可曾发生过什么大事。 “敲了几声?” 九声是公主出嫁,十八声是帝后大婚,二十七声是圣上登基,其余丧事皆是八十一声,以示对逝者的缅怀。 江怀薇脸色不太好,有些犹豫地伸出三根手指头在江怀砚面前晃了晃。 江怀砚一愣。 三声? 三声是怎么回事。 姐弟俩都有些懵,这是大雍开国以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三声钟响,听起来跟儿戏似的。 可是从江崇匆匆入宫来看,这件事并不简单,他们二人身在宫外更得不到一丝消息。 江怀砚没有继续跪着,而是让阿姐迅速派了几个仆从去其他官员府衙门口探消息。 得到的回报皆是家中大人匆匆起身,换上朝服入宫。 看来入宫的人并不止他的阿耶一个。 “那么这件事,不是冲着江府来的。” 江怀砚说出自己的判断,语气很淡。 他心中有一个无端的猜测,却没有办法去印证。 皇宫与外朝看起来只是相隔几里路,实际上根本就是密不透风,若是宫内不想让消息传出来,那外人是一丝一毫都探听不得。 这也就是当初江怀薇入宫为后,短短三年出了事,他们却在江怀薇自缢之后才收到抄家灭族的圣旨。 无法与宫中互通消息,一直都是江怀砚最操心的事。 正因为如此,他才要选择亲自入宫。 阿姐前世到底因何获罪自缢,这吃人的皇宫里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这一世他会亲自去探知。 “不是针对江家就好,你那道圣旨接得我整夜睡不着,总担心会出什么事。” 江怀薇很苦恼。 他们二人自小被江家保护的太好,阿耶虽然对他们严厉但却从来没有带他们卷入纷争之中。 二人正说话间,窗外竹影摆动,树枝深处传来一丝凌厉的风声,径直贴着两个人的耳边擦过去。 江怀薇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伸出一只手将堪堪擦过她耳际的白羽箭拽住尾端,拖拽到眼前。 饶是她出手利索,常年习武,但是白羽箭去势凌厉,依旧将她的掌心划出一道浅红色印记。 江怀薇搓了搓手掌心,“射箭之人功力极高,应当是哪家府里的死侍护卫,这个距离他若是想要杀了你我,把握有六成。” 万幸此人根本就没准备杀人。 江怀砚一眼瞥见白羽箭末端绑着一卷宣纸,透过宣纸能看见些许字迹。 江怀砚伸手想要摘下那张宣纸,被江怀薇错手移开。 “你别碰,你身子骨太弱了,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在上面下毒,阿姐不怕。” 江怀砚垂眸。 这张宣纸上不会有任何的毒,就如刚才江怀薇所说的,此人若是想要伤害他们姐弟俩,会有接近六成的成功把握。 但江怀砚还是默许江怀薇去打开那张纸条,因为他绝对不会去质疑自己的阿姐。 果然,江怀薇只是将纸条摘下来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发现并没有异味就转身递给了他。 一张薄薄的宣纸蜷曲着,并未被打开。 江怀砚接过来随手展开,宣纸上只有寥寥四个字。 “红伞劫杀。” 苍劲有力的字迹下面,还画了一把被撑开的红伞。 江怀薇有意避过身没有看内容,只是有些担忧:“是出了什么事?” 红伞劫杀四个字,只有江怀砚知道是何意思。 不是出了什么事,而是他等的终于来了。 对方按捺不住,便是他占据有利条件的时候。 江怀砚捏着纸条就着祠堂中的烛火一把烧掉,转头淡然面对阿姐:“无事,阿姐之前替我寻的治腿疾的药可还有多,我一个朋友需要用。” “朋友?你整日除了和沈关越那家伙混在一块儿,哪里还有别的朋友?” 江怀薇有些不解,他可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幼弟和其他人有过牵扯。 倒不是江怀砚不受欢迎,而是她这个弟弟太过于清高,很少有能入得了眼的。 “从前不是朋友,但现在是了。” 江怀砚语气平静:“劳烦阿姐替我将药送去西京王府。” “西京王?” 江怀薇绞尽脑汁才在脑海里搜寻到有关这个挂名王爷的记忆,“你什么时候跟他成了朋友?他不过是个废物王爷,听说昨天还被圣上从台阶上踹下去,估计活不了多久。” 怎么看这个西京王都不像是认识他阿弟的模样。 “不是没死吗。” 江怀砚语气难以捉摸,没有道明缘由。 先帝登记在册的子女就有一十八个,一路携军队打到金陵,夺位登基,短短三年时间,这十八个子女死的就只剩下了两个皇子。 且都死因成谜,无人亲见。 能在这一场乱世里活下来,甚至一直活到司徒幽登基为帝,被司徒幽百般虐待却依旧□□的人。 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死去? 虽然持怀疑态度,但江怀薇还是按着弟弟的吩咐去做,找人包装了上好的良药,马不停蹄送去西京王府。 一整晚忙下来,江怀砚几乎没有休息。 才贴着枕头眯了些许时间,沈关越就轻车熟路走进来。 进来的时候,江怀砚被吵醒,有些懵懂动了动。 衣袍都滚落在地上,锦被里伸出一条如雪玉般的胳膊,有些慵懒地拢起头发。 随着他打哈欠伸着懒腰,半挂在身上的衣服终于全部滑落在地上,一身肌肤在暗色的室内,莹莹发亮。 沈关越一进来就背过身去,素来脸皮厚的他此刻肌肤如火烧,总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江怀砚刚醒,还有一些懵懂,看见沈关越在旁边,下意识唔了声:“你起这么早?” 他抬头看向窗外天际,灰蒙蒙一片,连太阳都没有升起。 “我不是,”沈关越见他这样没遮没拦就坐起来,上半身□□。 有些语无伦次,“总之,你快把衣服穿上。” 江怀砚:? 都老夫老妻了…… 等等,沈关越这副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同梦里身强体壮不知疲惫索取完全不一样。 遭,他竟睡懵了,一时间认错了人。 三年后的沈关越,可不是如今的沈关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飞花入泥 第15章 步步杀机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重生了。 站在他面前的沈关越,并不是同他成婚三年亲密无间的沈关越。 江怀砚无声无息地叹气,这一场梦好短啊,一下子就醒过来了。 身后衣袍悉悉索索的声音,激地沈关越面红耳赤,直到听见江怀砚淡淡一句:“我起身了。” 他才敢转过头来,有些尴尬地搓搓手指:“真不是故意的,阿砚你别生气。” 江怀砚不说话,将头发简单地用一根青竹簪挽好,然后赤脚踏在窗前往外看。 府里下人在掌灯,外面喧嚣声不断,他这一觉睡得可真是够沉的,竟然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到。 “去灯会吧。” 沈关越身子一顿,袖子被人从后面拽了一下,回头就看见江怀砚赤着脚。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立刻将人一把抱回塌上,“青砖多寒气,你鞋袜呢?” 江怀砚笑得很淡,往桌上一指。 沈关越这才瞧见,刚才他急急忙忙避过身的时候,一不小心将放在桌案上的鞋袜用衣袖盖住了。 瞥到鞋袜上同江怀砚簪子一致的青竹图案,沈关越几乎是闭着眼睛伸手去摸那盘鞋袜,然后往床上递。 摸鞋袜简单,但是端到榻上又怕压到江怀砚,少年只能继续摸。 江怀砚将他所有的动作都收入眼底,只觉可爱。 相处的久了,他都快忘却那个体力用不尽,总让他求生求死的沈关越,也曾有过这样青涩的一面。 也不知是好奇心作祟,还是阔别许久的情qu。 江怀砚忽然想要逗一逗他。 他朝着沈关越摸索的地方,缓缓伸出脚。 后者触碰到软濡的东西,又下手摸到几颗浑圆脚趾,骤然间如惊雷炸在耳畔,整个人直挺挺跳起来:“我,我,我去门口等你。” 说罢跟个木头人似的,同手同脚落荒而逃,临出屋前还被门槛绊了一下,把门外仆从吓了一跳。 “小侯爷,小侯爷您站稳了,那是柱子,唉唉要撞上了。” “嘭。” 听着这一声,始作俑者脸上的笑容绽放一瞬。 很快又凝固,收回,重回淡漠。 待四周安静下来,江怀砚才将手伸入枕边被子下,把一卷明黄色的东西握住,起身锁进柜子里。 那是从祠堂带回来的圣旨,阿耶在黎明时分,亲自交到了他的手上。 只是他身体羸弱,加上又在祠堂跪了一夜,匆匆将圣旨放在床头就沉睡过去,没想到醒来的时候已经日暮时分。 这道圣旨,谁看见都无所谓。 唯独不能是沈关越。 平静收拾好一切,江怀砚这才慢慢走出房门。 不等他开口,沈关越先递了一颗药来:“别吃五石散,吃这个。” 还是那味重金难寻的止疼药。 江怀砚没有拒绝,任凭清凉的药意在舌尖慢慢扩散,然后流遍四肢百骸,将浑身的经脉皆疏通了一番,把昨日双腿的疼痛都抹掉了。 去灯会的一路上就走得格外轻松,这是数月以来,他第一次和沈关越并肩走在长街上。 街边格外的热闹,杂耍的小贩时不时点燃火把,引得人群一阵阵叫好。挂灯谜的老板叠着高凳,每挂上一个灯笼便做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吸引了不少客人。 他们两个一路往前走,每当沈关越问他有没有想要的东西时候,江怀砚就只是摇头。 直到并肩行走到长街尽头一家木雕铺子,江怀砚才停下脚步。 沈关越在这里给他做了个木雕,同那条鞭子一起当做是定亲礼物。 木雕不值钱,沈关越的技术也并不是很好,但是这些小细节,江怀砚却都记得,无论如何都不能忘掉。 他忘不掉,就意味着不能同沈关越诀别。 旁边的少年却毫无察觉,神秘兮兮地带着他走进店铺:“阿砚你看,那两个小人像不像我们两?” “哪个?”江怀砚努力配合。 “店家,把那两个小人拿下来。”沈关越雀跃。 “这位客官真有眼光,这对小人是大雍许久之前的皇子与归云仙府神君的雕塑,传说他们一起携手诛灭恶灵,开创了大雍百年盛世,然后便飞升成了一对神仙眷侣。” 店家也很配合,“大雍之人婚嫁,都会拜此神君二人以求百年好合。” 江怀砚似乎听说过这个故事。 只是相距如今已过数百年,大雍朝虽然还在,却几经叛乱,早已换了人坐那位置。 毕竟神仙眷侣,亦难以改变人心贪婪。 “阿砚,我们也拜拜,这个可灵了!” 少年语气中带着些许急切,像是想要努力证明什么。 只一个劲儿让店家将那对小人拿过来,硬塞了一只到江怀砚手中。 “阿砚,你看它像不像你?” 江怀砚低头,手中木雕小人精致传神,没有多余的装饰,唯独手中握着一把精巧的弓弩,弩箭末端,皆有弯月印记。 确有几分与他神似。 这便是大雍数百年前的祖宗,萧氏? 被司徒家趁虚而入,赶出关外下落不明的萧氏。 江怀砚紧握手中木雕。 既有缘如此相似。 那么,他便替萧氏,先惩治了鸠占鹊巢的司徒家吧。 再抬眼时,沈关越已问店家拿了刻刀,弯着脑袋专注认真,一刀一刀在木雕背后刻字。 “”阿砚,我们可说好了,拜了这个便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 将他们二人名字刻在小像背后,期盼着同先人一样,从凡间到飞升,永远在一起。 江怀砚目光落在沈关越身上,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谁能想到,眼前这个长平侯世子,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沈关越。 会将自己所有的期盼,都寄托在毫无生命的木雕之上。 会相信,这样幼稚可笑的东西。 江怀砚别过头,刚才店铺外的喧嚣声开始逐渐远离,连喝彩声十分震耳欲聋的焰火表演,都似乎被人止住。 路人越发稀少,偶有几个路过,也快步走开。 同他预想的丝毫不差。 该来的东西,来了。 下一瞬,羽箭破空之声‘倏倏’而来,沈关越反应比他还要快,丢下刻刀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将他整个人带到身后。 手中刻刀丢出,与直冲他面门的白羽箭撞击在一起,发出金石交错的声音。 木雕店的掌柜没见过这种架势,整个人吓得抱头鼠窜,躲入柜台下瑟瑟发抖。 不等他们缓口气,白羽箭如雨落下,扎在他们脚跟,手腕缝隙处,大有一种非要取他们性命的架势。 这波攻击来得猛烈,幸好沈关越勇猛,随手从店铺抄起短棍,很快将第一波箭雨躲过。 可来者不善,一博箭雨之后,便是黑衣杀手蜂拥而至,一切都如同数月前那场坠马事件一般。 如出一辙的刺杀手法,如出一辙的训练有素死士。 “在这等我。”沈关越将他拉到柱子身侧,将之前准备的鞭子放在他手中,焦急嘱咐道,“阿砚,信我。” 这一次,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到他的阿砚。 眼见沈关越一个纵身往外跃去,与那几个黑衣人在街角缠斗起来。 江怀砚才缓缓站直身体,将手中鞭子甩开。 层层薄如发丝的柳叶细细密密交织在一起,方寸之间便可取人性命。 门外打斗声渐重,江怀砚却没动。 背后传来掌柜颤颤巍巍的声音:“这位客官,要不,要不跟老朽去后室躲躲?我的老天爷呀,这些祖宗可真是杀人如麻。” 江怀砚平静看过去。 喧嚣声和此刻屋内的静谧,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对比。 他说:“好。” “只是我腿脚不便,还需劳烦掌柜来扶我。” 那掌柜看起来害怕极了,双腿颤颤巍巍,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弯着腰跑过来:“那客官,快跟我走。” 掌柜的手,紧紧扣江怀砚手腕上,用的是挣脱不得的力道。 江怀砚低头看向自己手腕,原本白皙的一片微微泛起红丝,被几根粗粝的手指扣住。 手指缝隙处,还有厚厚的老茧。 “这位客官,您怎么不走呀。”掌柜不停催促。 江怀砚却语气平静,“见太后,没必要这么急。” 话音刚落,他手中鞭子如幽灵般缠绕,只眨眼的功夫,一道细细血线绽开,刚才还被钳制的手腕,顿时失了力道。 掌柜瞪大双眼,满眼不可置信,身躯却重重砸倒在地,脖子上一点微不可见的血线,已经足以致命。 有几滴血浆飞溅,落在江怀砚侧脸上,如雪中红梅,多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少年一手执着鞭,浅浅淡淡站在那,天光透过雕花窗棱落在他身上,如同雾中远山。 在明暗交织的界限中,捉摸不透。 从内堂冲出来的杀手看见这一幕,骤然止住脚步,一边提着刀一边小心试探往前挪动,目光一刻不离江怀砚手中那条变幻莫测的鞭子。 少年亲手铸成一桩杀戮,却好似无感一般,目光中流露出一些索然无味来:“我的命,我若不想给,谁都取不走。” “贵如太后,也不能。” 江怀砚眉眼隽秀凌厉,带着几分薄情味道。 “今日你们运气好,送你们一件礼物。” 他将手中长鞭,倏地往外一丢。 金属落地之声在空旷的内堂显得格外清晰。 于此同时,几个黑衣人对视一眼,瞅准时机上前。 电石火光之间,沈关越一把长枪已然上前,将其中两个黑衣人钉死在柱子上。 他丢了鞭子,鞭子落地,便是在唤沈关越。 沈关越来如风,横在江怀砚面前,刚才在外面杀得尽兴,此刻满身血污,却只记得关心眼前人,“阿砚,你没事吧?” 江怀砚肯定没事,有事的是黑衣人。 可他却举起沾染了掌柜血迹的右手,语气轻缓:“阿越,我疼。” 一声阿越,在这满室杀戮之中,足以令人心神失措。 就这片刻的失神,第二波白羽箭便破空而来。 沈关越明明能躲,可危急关头,他牵住的那个人脚踝一歪,整个躲开的势头一缓。 一支白羽箭径直钉在沈关越肩头,穿过肩胛骨,落入江怀砚眼底。 箭头泛着森森青光,显然有剧毒。 意识模糊之间,沈关越还不忘将人护在身体下,嘴里念叨着:“阿砚,我在。” 我这一次,死都会,护住你。 周遭的杀伐动静忽然消失,如同疾风骤雨被强行收回,一切归于寂无。 江怀砚伸出手,抚上少年被血污染透散落的头发,在他额下,落上轻轻一吻。 再见了,他的少年。 此一别,是山长水远,再也不会见面。 不知为何,他的少年脸颊上似乎沾染了些细微的湿润。 沈关越,是哭了吗? 可他明明,应该一无所知才对。 远处滚落的木雕,少年的名字才刻了一半,就已被血迹浸染,狼狈丢在阴影里。 江怀砚来不及多想。 檐角廊下,八角琉璃灯将那抹月白身影拉得很长,极细极密的几条血线窜出。 刚才还站立的几个黑衣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倒下。 唯独一个没倒下的,也吓到瘫软,手中长刀一丢,跪在地上仰头看向江怀砚。 整个屋子里,看起来最脆弱,最没有威胁的江怀砚。 江怀砚在逼仄的内堂静立着,血珠顺着他苍白的骨节一点一滴滚落。 他的语气极淡,极远。 仿佛屠尽满屋的那人,根本不是他。 “告诉太后,我要见她。” 沈关越:说出来你们不信,其实我是个恋爱脑! 推开我的阿砚,一定比我还要难受!(恋爱脑满分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步步杀机 第16章 他便赌他 临街的木雕铺里,安静地只有血滴落的声音。 江怀砚一手握着长鞭,一手牵住沈关越的袖子。 少年早已因为箭上抹的药的缘故无知无觉的昏迷着,一时半会儿都不会醒过来。 江怀砚在屋子里站了良久,才缓缓地,用尽全身力气说了一句,“阿越,对不起。” 随即便是店铺外面传来的喧嚣声,一列列训练有素的士兵披着银甲冲进来,分两边而立。 最后一个进来的是伏山。 伏山身披银甲,颇有大将的风范,在急匆匆冲进来之后看见倒地不起的沈关越,他的面色变了两变。 随即抬头,目光不善盯着江怀砚。 在乾正殿之前,伏山只觉得江公子和自家小侯爷有缘,虽然身体羸弱,可是却能同小侯爷成为知己,可见是有过人之处的。 于是小侯爷对江公子有多钟情,他便对江公子有多忠心。 但昨日他们获得的线报是江公子在乾正殿内自荐要成为君后! 尽管小侯爷不愿意相信这件事,甚至要求他们将线报之人给处理掉,可是伏山心中依旧因为这个消息而久久无法平静。 小侯爷不愿意相信的事,他信。 小侯爷不舍得伤害的人,他来。 “锵然”一声,刀剑自伏山的身侧出鞘,这把刀随着他南征北战沾染了不少人的鲜血,在出鞘的一瞬间江怀砚几乎就能感觉到凛冽的杀气。 他一动未动,手握柳叶鞭站在屋子逼仄的阴暗处,外面细微的灯光透过窗帘落在他的脸上投下明暗一片,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却让所有人觉得,他是浴血而立的杀神。 伏山捏着刀,步步逼近。 寒光映照烛火,落入眼底。 “伏山,你杀不了我。” 江怀砚动了动,将手中柳叶鞭细细卷起来,一点一点拢在腰上。 没了那条杀器,江怀砚整个人看起来便是羸弱的清瘦美人,一阵风便能将他吹倒似的。 可所有的将士此刻都凝神紧紧盯着那人,谁都不会忘了就在刚刚,就在片刻之前,眼前这位病弱美人以一人之力诛杀了数十个杀手死士。 脸他们一向万夫莫当的小侯爷,竟然也败于此人身下。 “今天就是拼却末将这条命,末将也要为小侯爷争个公道。” 伏山将刀一提,森然一步踏上前,“我家小侯爷对您一往情深,这样赤诚之人,你怎么愿意伤他?” 是啊,他怎么会愿意伤害沈关越呢? 可若是今日不伤沈关越,他去见太后便没有底牌,也就失去了同太后谈条件的资格。 他要走的路,步步杀机,无人能与他同行。 “伏山,你该做的是将他带回去,白羽箭上有毒。” 江怀砚语气森然。 不是见血封喉的毒,但也不会让沈关越好过,昏迷只是最轻的后果。 他对这毒的属性了如指掌,只因为。 这毒,是他亲手所下。 “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公道,他心悦我,我心悦君后,自此他是臣,我为君。” 江怀砚冷声,“这便是公道。” 伏山第一次看清,原来外表羸弱的人,狠下心来竟会如此薄情。 江怀砚说的没有错,小侯爷身上中了剧毒,若是不及时回侯府治疗怕是会有生命之忧。 而一炷香时间内,伏山并不能保证自己可以手刃江怀砚。 他起初想要诛杀江怀砚,不过是凭着一腔孤勇,凭着小侯爷现在昏迷不醒无法阻止。 可冷静下来之后,伏山便绝冷汗涔涔,幸好刚才没有贸然出手。 先不谈江怀砚到底功夫有多深,他跟随小侯爷日久,深知眼前薄情之人就是小侯爷的性命。 江怀砚若死了,小侯爷岂肯独活? 眼见着伏山狠狠一跺脚,招呼了两队银甲军搀扶着沈关越愤然离去,站在屋子中间一直岿然不动的江怀砚这才晃了晃身体,似乎是支撑不住要倒下来。 他身上有旧伤,刚才又在太后安排的死士面前逞了一番孤勇,这会儿已经是强弩之末。 等屋子重归安静之后,江怀砚双膝一软,狠狠跪跌在地上。 身上很疼,膝盖疼得几乎要断裂。 比膝盖更疼的,却是胸口。 好似无端端压了几块巨石一样,每呼出的一口气都带着极端的痛苦,仿佛下一秒就会将他的骨骼压碎,扎进血肉里狠狠搅动,将他那颗残破的心扎成千万个窟窿。 江怀砚几乎是颤抖着蜷缩在地上,紧紧捂住憋闷的胸口,就这样冰冷的躺在坚硬的青石砖,任凭寒气一点一点侵蚀着他早已破败不堪的身体。 身上很冷,不如心冷。 铺天盖地的寒气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他整个人笼罩进去。 在无人知道的角落,在被人遗弃的屋子中。 有一人紧紧咬着牙关,孤独蜷缩在那。 一面清醒,一面沉沦。 过了许久,直到外面的灯会喧嚣逐渐散去,街上空无一人只剩下打更声的时候。 江怀砚才努力支起手臂从地上坐起来了,大口大口喘着气。 这样的日子,怕是从今日开始,将会有很多很多。 无人会像沈关越那样事无巨细的照顾他,嘘寒问暖,逗他开心。 甚至连腿疾发作的时候,也只能是一个人昏昏醒醒,直到此时月上中天。 缓过神来以后,江怀砚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在地上摸索了一圈将沈关越刚刚慌乱之中掉落在地上的木雕小人揣在怀里。 小心翼翼,藏在极深极深的角落。 无人可窥探。 回到江府的时候,府里灯火通明,江崇似乎已经从朝中赶了回来,官袍都没有来得及脱便坐在正堂中间的太师椅上,一脸凝重。 江怀砚没来得及换衣服,走到中堂冲着江崇微微福了身,“阿耶。” 江崇的目光落在他一身白袍沾染的血迹上,“怎么了?” 江怀砚面色不变,镇定回答:“长巷内遭遇劫杀,沈关越身受重伤。” 这本是一件可能遇到的事,可江崇却忽然拍着桌案站起来,“怎么会这么巧?” 这么巧? 江怀砚目光狐疑,难不成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发生。 江崇看着眼前无知无觉的儿子,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昨夜宫里出了事,为父只是没有想到,这宫里竟会如此动荡,也不知我应允你想的事情到底是福是祸。” 看来昨夜他和江怀薇没有猜错,三声钟响,确实是宫里出了大事。 江怀砚没有插话,耐心听着江崇继道:“昨夜圣上忽然发疯,持着长剑冲进太后宫殿,说是太后派人要取他的性命,他要先杀了太后。” 江怀砚浑身一震。 他知道司徒幽是个疯子,可是前世这时候,司徒幽还在跟太后虚与委蛇,并没有真正的撕破脸。 如今怎会? “幸好太后睡得并不深沉,还有内官拼死相护,夺走了圣上手中长剑,否则必然牵连朝内朝外,一旦时局动荡,后果不堪设想。” 江崇看向江怀砚,突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你可知道,昨天晚上圣上就寝之前,看见了什么?” “什么?” 江怀砚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又好像隐隐猜到了什么。 “一篮子桑果。递上去的一篮子桑果,说是给圣上尝尝鲜。” 江崇目光深沉,多补充一句:“沈关越派人递进来的。” 其意不言自明。 司徒幽多半是吃了那些桑果,才会忽然疯疯癫癫做了一些极其可怕的事。 江怀砚几乎是立刻否定:“那些桑果绝对不可能有问题。” 沈关越虽然平时看起来桀骜不驯,不服管教。 可他其实比任何人都要冷静,很多时候甚至连江怀砚都自叹不如。 那样冷静步步为营,躲在暗处指点江山的沈关越,绝不会冲动行事,尤其是一篮子很明显是他送过去的桑果,要是下毒的话分分钟就会被太医查验出来。 “看来你果然很了解沈关越。”江崇有些欣慰,又有些遗憾,“那篮子桑果确实没有问题,无毒无害口味清甜。” 江崇话锋一转,“沈关越送一篮子桑果,不过是为了告诉圣上,他沈家来去自如,想出城便出城,想叛变就叛变,区区一个司徒氏,根本不放在眼里。” 是的。 司徒幽白天刚刚在围场斥责了沈关越私自抗旨出城的事情,沈关越那时候大大咧咧宣称,出去只是为了采一篮桑果。 这是不将圣上,不将禁令放在眼里。 晚上却又派人送上一篮桑果,简直就是明晃晃的在告诉司徒幽,程门和圣旨,对于他们沈家来说形同虚设。 司徒幽本来就神志不清,成日疯疯癫癫的,又想着大权独握。 被这么一刺激,自然对太后对沈家心生怨恨。 “那也不至于发疯冲到太后寝宫,圣上理智尚存。” 江怀砚虽然不明白沈关越为什么会突然来这一出,可以他对司徒幽的了解,都已经隐忍了十数年,又岂会因为一篮子桑果当面质问太后? 江崇目光一沉:“这便是我要同你说的,沈关越此人,手眼通天,并非碌碌无为之辈。” “昨夜圣上就寝之后,竟然梦见二鬼压床,醒来脖子上就多了一圈剑伤,为父面见圣上的时候血迹仍在,做不得假。”江崇语气凝重,“鬼神之说为父是不会相信的,怕是沈关越派人做的手脚。” 显而易见,昨天在面见司徒幽的时候,徒幽拿长剑划伤了他的脖子。 江怀砚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细细的伤口已经结痂,并无大碍。 可沈关越似乎将这件事记在了心中,然后暗中派人去惩治了司徒幽。 他若是司徒幽,夜半惊醒发现自己差点毙命,再想起那篮子无所顾忌的桑果,也未必会忍得住不发疯发狂。 “阿耶放心,从今日起到我成为君后,沈关越都不会再闹事。” 那味毒药,足够沈关越沉睡很久。 江崇叹了一口气,走下堂来站在江怀砚面前,抬手拍了拍幼子的肩膀:“为父担心的哪里是沈关越不安分,你可还记得为父刚才和你说,这件事实在是太过巧合。” 江怀砚微微点头。 “沈关越此人深不可测,绝非他表现出来的纨绔不羁,他怎会不知,等第二日圣上清醒过来会找他问罪?如今他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圣上又拿谁去问罪?此人心机之深沉,计划之周密,无人能及。” 江崇语气越发严肃,“为父想问你,这样的人物,既然能在你面前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究竟是他一时不察?” “还是他因为知道是你,所以心甘情愿?” 这一番话听得江怀砚心神巨震。 他料想过许多去欺骗沈关越的理由,却从没有一次想过,沈关越是心甘情愿上当受骗的。 难怪刚才伏山看他的眼神,并不像是因为他的小侯爷受了重伤才会充满恨意,反倒是别的原因。 江怀砚的心一寸一寸冷下来,有什么东西被束缚在胸口,好像下一秒钟就会呼之欲出。 沈关越一直都知道,一直都知道他在乾正殿内和司徒幽的对话。 他可以那样轻易的派人潜入乾正殿,刺杀司徒幽,甚至只需要狠下心将那刀多往下一寸,江山便可易主。 又怎么会打听不到乾正殿内简简单单的对话呢? 所以沈关越早就知道,知道他想要将整个沈家当做交换的筹码,也知道,他要抛弃沈关越,去当君后。 可从始至终,那个少年对着他永远是笑意,带他最爱的点心,为他准备所有聘礼。 怀揣着满心满意的爱,甚至心甘情愿的倒在他的箭下。 只因为他相信他。 不是他亲口从嘴里说出来的,沈关越都不会相信。 哪怕是自欺欺人,那个少年也会骗自己到最后一刻,到血流尽最后一滴。 “砚儿,现在还未能定局,你还有回头的机会。”江崇欲言又止,“起初我是不同意你们二人婚事的,可如今沈关越的所作所为,让我觉得即使有一日江家都覆灭了,这天下仍能有一人可以护你周全。” “回头吧,砚儿。” 江崇语重心长。 回头吧。 这三个字听起来多么的轻易,仿佛只要他现在回头朝沈关越走向一步,那个如火般炽热的少年就会放下一切,朝他踏出九十九步。 他的阿耶看人从来没有错过,确实,沈关越如同他所想,在江家满门灭族的时候,依旧坚定的站在他的身侧替他挡风遮雨。 甚至以沈家所有的兵权换他一人性命。 沈关越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只是这良人,不该属于他。 重生以来江怀砚想过许多,也曾经在无数的深夜里后悔过,踌躇过,自己是否应该同沈关越坦白,然后共同携手面对这乱世局面。 到最后,辗转反侧思索的结果依旧如初。 不能回头。 不能,不可,不愿。 即使聪慧如沈关越,繁盛如长平侯,强悍如太后,到最后依旧都败在司徒幽的手里。 江家三族俱灭,太后永囚佛堂,沈家兵权倾覆。 这一切的结局,都指向一件事情。 那便是司徒幽的背后,远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简单。 若司徒幽手中没有绝对的把柄和权力,又怎会做到这些不可能的事。 他现在同沈关越回头容易,想要再探司徒幽背后的势力就难了。 不知这一世若是身死,还有没有再重来一次的可能。 江怀砚不敢赌,也不能去赌。 以沈关越惊艳绝才的本事,就算不留在金陵城,就算是抄家流放,就算是一无所有从头再来,依旧可以过得肆意潇洒。 他不担心沈关越。 他也不会回头。 “阿耶,我意已决。” 江家抄家灭族之恨,阿姐身死深宫之仇, 哪一桩哪一件,不比他和沈关越之间的感情重要? 江崇似乎是早已料到这个答案,已有些苍老的脸上并没有太多震惊的表情。 反倒是充满了担忧:“既如此,你可有十足的把握与沈关越为敌?若你此战无法扳倒沈家,怕是所有其他计划都付之东流水。” 沈家能站到如今的地位,除了仰仗太后之外,更多的是因为长平侯的赫赫战功。 而长平侯素来清廉,立下赫赫战功却从来不邀功,立下赫赫战功却从来不邀功,甚至知道急流进退,从来不会让司徒幽感受到威胁。 想要同沈关越为敌,必然要将整个沈家踩在脚下,让长平侯再也不能翻身。 长平侯行的正坐着端,又有军功傍身,谈何容易? “阿耶不必担心。” 江怀砚从袖中慢慢掏出一张密折,这是一张十分精巧的密折,只有手掌般大小,上面细细密密写着不少东西。 江怀砚将这道密折递给江崇,“这上面有长平侯偷取军需的罪证,定澜江沉船,军需却早已不翼而飞,沈关越难辞其咎,足以让沈家倾覆。” 窃取军需,是泼天大罪,足以让沈家抄家灭族那种。 江崇有些不可置信的接过密折,里里外外扫了一遍,只觉得满眼震惊。 连他这样的老臣都没有想过,这般庞大的罪证竟然会落在江怀砚的手里。 “你是如何得到的?”这件事沈家该做的隐秘无比,怎会轻易为外人探寻。 江怀砚目光平静,心中有多少惊涛骇浪都掩藏在这副羸弱的身躯下,没有让自己的情绪外露。 论智谋,他或许与沈关越不相上下,正面交锋未必可以占得上风。 可若是论感情,沈关越败就败在他的一往情深上。 江怀砚在赌,赌沈关越对他的感情牢不可破, 赌沈关越爱他至深,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简直恨不得剖心相证。 所以就算他们二人为敌,沈关越也一定是必输无疑的那个。 因为他知道,不管是开始,还是现在。 沈关越这一生,都不会对他刀剑相向。 两个人都清醒的欺骗,才最伤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他便赌他 第17章 面见太后 拿沈关越的一腔痴情来赌,江怀砚觉得自己有些卑劣。 却又无可奈何。 他没有解释,“今日太后或许会宣召我,此去太后宫中生死不知,望阿耶好好保管这本密折,长平侯不日便会战败,押送到金陵那一日,便是这副密折子重见天日之时。” 到时候两个重罪一并加在长平侯身上,抄家流放变成定局。 江怀砚话音才落,背后就传来了内官尖着嗓子的声音:“江家二公子江怀砚可在?太后宣诏,请二公子即刻入宫觐见。” 来人正是太后身边的大内官萧英。 江崇是第一个步出大堂的,太后下的是口谕,所以没有圣旨要接。 江崇只是站在院子里,等江怀砚路过他身边的时候,紧紧扣住他的手。 用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语气,“太后对你有杀意。” 此一去入后宫,怕是很难全身而退。 “阿耶放心。”江怀砚轻轻拍了拍江崇的手,示意阿耶松开。 他的阿耶虽说忠君爱国,但对自家子女还是有疼爱之心的。 “太后只是喊江公子进宫叙叙旧,还请江丞相放心。” 萧英站在院中,皮笑肉不笑,语气连成一条直线没有任何起伏。 这副模样便足以让人毛骨悚然。 谁人都知道,萧英是太后手中的一把刀,是太后裙下的一条狗。 沈太后指哪儿,萧英就会咬哪儿,咬的人骨肉淋漓,不死不休。 太后把持朝政数十年,死在萧英手下的亡魂不计其数,上到王公大臣,下到奴才贱命,都不过如同蝼蚁。 太后派萧英全程看护江怀砚,那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警告。 可江怀砚却丝毫不惧。 这一世,他连沈关越都能舍了,弃了,生死又算得什么? 当然,他不会死。 起码不会死在司徒幽前面。 再一次踏上步入深宫的长道,江怀砚换了一番心境。 太后故意搓磨他,没有派人给他撵车,而是让萧英不停地提醒他脚步快一些,莫要耽搁了时辰。 江怀砚虽然看起来步履如飞,但都是全靠药物支撑着。 沈关越给他的药早已失了药效,他在临出发前借着拿东西为由,连吞了三副五石散。 为的就是活着从太后宫里出来。 他一定能让自己活着出来。 深宫悠长,波谲诡异,他偏要在这暗无天日的皇宫里杀出一条血路。 太后的宫殿并没有乾正殿辉煌,只是坐落在后宫毫不起眼的一座宫殿里。 就像沈太后其人,虽然是先帝发妻,但却是最不得宠的那个。 先帝南征北战途中携带了不少美娇娘,偏偏却没有发妻的地位,留着沈太后一人在家乡独自带着孩子,差一点儿便再也不能回到宫中。 就是这样一个不受宠爱的发妻,硬生生在乱世之中为自己拼出了一条通天大道,将所有人都踩在脚底下,大权独揽数十年。 沈太后,从来都不是一个可以小觑的存在。 就如同眼前这座不起眼的宫殿,像一条安静蛰伏的毒蛇,不知何时会狠狠给你来上一口。 萧英停在大殿外,冲着厚重的帘子说了声:“太后,江家二公子到了。” 沉重的青铜古铃坠在藏青色门帘上,随着里面侍女的掀动,发出古朴悠远的声音。 穿着鹅黄色仕女服的侍女缓缓踏出门槛,冲着萧英比划了一个进门的手势。 然后脸上带着笑意替他们二人撑开门帘。 全程一言不发。 江怀砚眼角余光落在那侍女身上,心中有些许黯然。 前世他曾经听沈关越讲过沈太后的八卦,沈太后位高权重却十分惜命,时常觉得有人要害她,所以宫中服侍的内官和侍女,除了萧英以外皆口不能言,也不会写字。 这个世上除了死人,就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守住太后的秘密,将太后宫围的水泄不通,一丝一毫消息也放不出去。 江怀砚黯然的,是年纪轻轻被人送入深宫的婢女,还未能好好体会人间美好,就已经被萧英灌药毒哑了。 他们江家族人,连同几个月大的幼童都在刑场上被斩首,想起来一生命运与这些被毒哑的侍女并无不同。 不过是天潢贵胄脚下的玩物罢了。 要倾覆皇权,道阻且长。 江怀砚不是第一次见太后,前世他同沈关越大婚那天,沈太后是亲自带着贺礼来的,以彰显对沈家的重视。 所以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大权在握的太后。 太后的宫殿中点着袅袅余香,江怀砚浅浅一闻,便知道那是可以让人软骨疏松的药香。 旁边还有侍女拿青萝小扇不停挥舞着,生怕这些药香不能传到他的鼻子里。 江怀砚神色不变,仰头看侧躺在软榻上的太后。 与他第一次见到的身穿吉服的太后不同,眼前的太后只是简单挽了个发髻,将半黑半白的头发盘在头上,然后穿着一身明黄色的粗布,就这么普普通通双腿盘在榻上。 若不是此时他身在太后宫中,甚至可能怀疑是有人假扮了沈太后。 堂堂沈太后,在自己宫殿里竟打扮的如此朴素… “参见太后。”江怀砚动了动身子,没有跪下。 沈太后似乎也不恼,不在乎对方知不知礼数。 毕竟她看向江怀砚的眼神,同看一个死人没什么区别。 萧英两只手恭敬垂在胸前,站在江怀砚身侧,看似在身侧服侍,实则是已经阻断了江怀砚所有退路。 只等一声令下,他便上前拧断江二公子的头颅。 “哀家许久未曾见过,像你如此命硬之人。” 太后叹了一口气,似是惋惜,惋惜这命硬之人今天要丧命于此。 “确实。”江怀砚语气淡然。 “城外碎石滩上,昨夜木雕店中,承蒙太后暗杀之恩。” 那日乱石滩上,他这一双腿。 便是沈太后派人废的。 江怀砚话音落下。 一直袅袅上升的余香忽然被一阵风吹散,惊得四处飘渺。 闭目养神的沈太后也在这句话后缓缓睁开眼。 这是江怀砚走入寝宫以来,沈太后第一次正眼瞧他。 哦,这是实打实的第一次。 即使是前世,他和沈关越拜堂成亲行大礼的时候,这位高高在上的沈太后,也并未给他一分眼色。 原因无他,他的阿耶是个忠臣。 只忠于圣上,忠于皇位上坐着的那个人。 所以他的阿耶对这个很可能擅权的沈太后,从未给过一分辞色。 江家是忠臣。 沈家依附于太后,自然很可能是逆党。 沈太后从一开始就没有同意过他和沈关越的婚事。 所以才会有城外乱石滩劫杀一事。 “你知道是哀家所为,却还准备进宫?” 沈太后语气略带好奇,将身体坐直却并没有看向江怀砚。 而是在面前的桌案上不停拨弄着什么。 仔细看去,是一堆混合在一起的豆子,红的,绿的,黄的,各色豆子混在一块儿,根本分不清你我。 在这堆豆子的旁边放着三四个烧制十分精美的汝窑,沈太后就这么不紧不慢的一颗一颗捡豆子,将那些颜色不同的豆子分别放进汝窑中。 这种看似无聊的举动,实则非常锻炼一个人的心性。 而上辈子沈太后可以在民间蛰伏那么久,最不缺的就是这份耐力和心境。 与沈太后争斗,可远远比和司徒幽斗要来得危险的多。 江怀砚知道沈太后是平民出身,当初先帝起兵谋反,手中兵不强马不壮,迫不得已与漕帮结姻亲,而沈太后便是漕帮的大小姐。 此后十数年,沈太后独自守在家乡,苦等着先帝浴血奋战,一步一步将她推上那九五至尊的位置。 所以沈关越的身上也多少有些流匪的脾气,动辄便肆无忌惮做一些抗旨不尊的事儿。 江崇素来不喜欢这种流匪脾气,所以总是对沈关越不满。 江家是名门望族,世代忠诚,自然是不愿意和沈太后同流合污。 既然不能同流合污,沈太后便选择毁掉江家。 江怀砚现在的腿其实没有知觉,在三副五石散的作用下可以支撑他站一天。 可一与沈太后提到乱石滩劫杀,他便觉得那些曾经的痛楚铺天盖地袭来,几乎要溺得人窒息。 毁掉江怀砚,就是毁了江家的未来。 从此之后,无论江崇他如何未雨绸缪,江家的荣耀也直到江崇这一代就结束了,再也无法复刻。 江怀砚心下黯然,但又为自己的选择高兴。 还好,这一世他可以让阿姐离开。 谁说女子不如男? 就算江家只剩下一个阿姐,阿姐也一定会成为巾帼英雄,重续江家的荣耀。 有这些令人心伤的事件在前,如果有的选择,他也不愿意同沈太后,同这个曾经的刽子手结盟。 可他没得选。 “太后悉心抚养圣上多年,却终究没有办法同圣上一心,如今你已经年迈,莫非是想等圣上得势之后被永囚佛堂吗?” 他毫不客气地将前世太后的下场点名。 与虎谋皮,就必须鲜血淋漓的把真相撕开给对方看,让彼此都斩断自己的退路。 沈太后捏着黄豆的指尖一顿,将那颗小豆珠子在手指间来回摩挲了半晌。 片刻,她道,“可笑。” “先前是为了嫁入沈家,哀家就当沈关越那孩子不懂事,不过是一个残废,娶了也就娶了。” “如今你又想入宫为君后,还妄图挑拨我与皇帝的关系,真当哀家不敢在福宁宫杀你吗?” 沈太后当然敢。 若是换做前世的江怀砚,确实会对沈太后束手无策。 但如今并不。 “太后想杀,悉听尊便。” 江怀砚语气淡漠。 沈太后却不是省油的灯:“怎么,你是想跟哀家说杀了你哀家就救不了沈关越吗?哀家派去的人,哀家心中清楚,若是白羽箭上藏了巨毒,数月前在乱石滩上,你又岂会有命独活?” 沈太后做事虽会选择暗处,但绝不效仿宵小之辈行卑劣之事。 白羽箭上的毒,不是沈太后抹的。 江怀砚当然知道那毒不是太后下的。 因为那白羽箭上的毒,是他亲自抹上去的。 他选了最不该选的一条路,亲手毒害他的少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面见太后 第18章 宫闱秘闻 但沈关越的命,是到最后与太后无法谈妥才会拿出来的筹码。 江怀砚早已做好准备,若是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办法立他为君后的心,他便只能将沈关越这条后路拿出来,与太后撕破这最后一张脸面。 只是如今,他还不愿这么做。 或许这是他对沈关越最后残存的一丝不舍,也是他们二人之间最不该互相利用的东西。 “拿沈关越的命要挟,是下下策。” 店外射箭之人,藏在暗处难以分辨,混进去一两个不是对方的人,沈关越没这么轻易察觉。 江怀砚没有说谎,拿解毒这件事要挟太后,确实是他选择的下下之策。 他今天要同沈太后谈的,是另一件事。 一件惊天骇俗,连沈太后自己都不知道的事。 这番来回的拉锯,终于让沈太后坐直身体,开始仔仔细细的打量着眼前人。 她素来觉得,江家这个孩子自小体弱多病,虽少年之姿也满京城赞誉,可终究是羸弱病体,这才会在碎石滩上留他半条性命。 不过废人一个,本就没什么威胁。 可眼前人,如今不卑不亢,毫不畏惧。 行事作风井井有条,环环相扣,一点儿也不像个羸弱少年。 江崇的儿子,竟与江崇做派完全不一样。 谋算人心,毫不手软。 “说说,上上策是何事?说的好听,哀家便留你一个全尸。” 谋算人心,更该杀。 江怀砚平静与沈太后对视,在那充满威严的目光注视下,他心中古井无波。 “太后不会杀我,因为普天之下只有我,才可以替太后谋得百年之位。” 百年之位。 是指沈太后在百年寿中正寝的时候,依旧可以手握大权不放。 这是沈太后的心愿,却也是不可能达成的。 谁都知道当今圣上越发年长虎视眈眈,随时随地都可能撕下沈太后的一块肉来。 “圣上是哀家的孩儿,哀家与哀家的孩子谁掌大位,并无分别。白云苍狗,人生易老,哀家掌权数十年早已厌倦,这便是你所说的上上之策?” 福宁殿外逐渐传来了掌灯的声音,太后依靠在榻上慵懒的打了个哈欠,似觉无聊,颇有困意。 屋子里这会儿极静,能听到来来往往宫人的脚步声。 还有江怀砚自己的心跳。 沉稳,有力,无所畏惧。 他道:“母子同心,自然没有分别。” 他又道:“可若非母子,如何同心?” 江怀砚明明说得很轻,大殿内却比刚才还要静上几分。 明明今夜没有雷雨,应该虫鸣声声悠远绵长,是一个宁静安详的夏夜。 可如今连殿外的虫鸣声都听不到。 整座福宁殿被一种死寂的味道笼罩着。 雷霆之怒很可能一触即发。 “你说什么?”沈太后晃了晃神,重复问了一句。 江怀砚口中所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懂,可转换成一句完整的话,却一时间没有办法理解意思。 又或者说理解了,不敢去相信。 所以沈太后又复问了一句。 江怀砚一哂:“太后听见了,臣不必复述。” 何其傲慢。 只因这段隐秘,如今大概只有他一人知晓。 司徒幽并非太后亲生,这件事情江怀砚刚查到的时候也十分震惊。 当初江家灭族事变来的太快,他的阿姐江怀薇死于深宫之中那样仓促,仓促到好像是被急匆匆灭口。 可是他的阿姐始终是一国之后,就算犯下滔天罪孽也不该就这样行事匆匆让她自缢。 除非阿姐死时得知了什么内幕被人灭口了。 奈何前世的江怀砚一直藏在侯府深处不问世事,所以也失去了很多机会。 还是他的阿耶在被问罪之前,匆匆传来的那份家书里稍有提及,说阿姐临死之前曾经传信回家,信中只提有“易子”二字。 想必就是这易子之事,才招来杀身之祸。 否则江怀砚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就算司徒幽刚刚将所有的权利拿回自己手里,又何须这么着急的就把江家铲除掉? 飞鸟尽良弓藏,虽是君王本性,但如此急功近利,司徒幽绝对在背后藏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想必这“易子”二字,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所以自重生那一刻起,江怀砚就一直在探寻这两个字背后的意义。 司徒幽喜好男色,虽然大雍民风开放可以娶男子为妻,可是男子无法生育,所以司徒幽在位那三年根本就没有皇子出生。 既然没有皇子,又如何产生“易子”之说。 除非…… 想到这一关窍的时候,江怀砚被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分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普天之下哪会有一个母亲认不出自己的孩子。 可偏偏这件事又如此真实。 如果说前世的司徒幽刚刚扳倒太后,却忽然得到了一个秘闻,自己并非太后亲生之子。 那么他刚刚得到的,完完全全的权利就岌岌可危。 太后毕竟垂帘听政数十年,其威信不言而喻,若是太后借着他的身份做文章,未必没有翻身的可能。 司徒幽已经尝到甜头,怎么可能会再将全力放手,所以唯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杀尽知道这个秘闻的人。 江怀薇便是首当其冲,然后就是江家所有人。 只要这个秘密永远埋于黄土之下,司徒幽就可以高枕无忧。 江怀砚想通这一点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已浑身是冷汗,一身长袍皆已被浸湿。 沈关越曾说过,这整个朝堂都波谲诡异,皇族更是不堪,所以不希望自己牵涉其中。 确实如此。 后来他便一直暗中探寻这件事,直到找到些许证据,才能证明这“易子”之说,原来都是真的。 “易”出去的子是谁,江怀砚没查到。 但这“易”过来的子,确实是司徒幽无疑。 沈太后沉声不言,殿中也再无人开口说话。 远远望去,坐在软榻上的太后如同一座泥木雕塑般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江怀砚耳畔才听到太后厚重的声音:“吾儿手腕内侧有一道胎记,幽儿身上也有,在同样的位置。” 沈太后这是在生疑。 但若无实质性的证据,江怀砚又怎敢去赌这一遭? “知晓圣上胎记位置的人不计其数,太后久居庙堂,怕是不知民间有一术法名为刺青,可将染料颜色送入人体肌肤之下,模拟形状更不在话下。” “你又如何证明,幽儿身上的胎记是这刺青?” 江怀砚摇了摇头:“无法证明。” 复又补充一句:“是暂时无法证明。” “若太后让我入主后宫,能与圣上贴身照料,我自有证明之法。” “荒唐,就凭这种无稽之谈,甚至你都无法证明,你以为哀家就会相信你?” 太后难得动了怒。 江怀砚却不以为然。 他敢站在这儿,站在沈太后的面前提这件事。 就是因为他笃定,沈太后是个有野心的人。 人心都是不可以琢磨的。 一旦猜忌的种子在心中种下,即使是接下来没有任何的行动,那颗种子也会成长为参天大树。 他今日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在沈太后心中种下一颗种子。 他虽有证据,却不是这个时候该拿出来的。 他要和沈太后联手,就必须让自己变得有利用价值。 在一阵长久的对峙之后,一切终于如江怀砚所预料。 沈太后忽地直起身子,随手抓了一整把混合在一起的豆子往地上一撒。 那些豆子四处滚落,在青石砖上发出了令人胆寒的声音。 空荡而寂寥。 “哀家有时候在想,这豆子为何要分得如此清晰,粒粒分明,就这样一把洒掉也未尝不可。” 反正豆子永远都是豆子,变不成人。 “你要做君后,哀家可以应允你,但哀家想要看到你的诚意。” 江怀砚知道,那颗种下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了。 沈太后瞥了一眼江怀砚的那双腿,似是有些未尽的遗憾。 大抵是因为她原本以为江怀砚的双腿已经残废,可偏偏人家现在还能完好无损的站在自己面前。 江家权倾朝野,若是江怀砚提枪上阵,重披战甲,将来怕是一个大威胁。 如今将他困于深宫之中,反倒是另一条路。 沈太后不言明,江怀砚也明白她的意思。 他早在入宫之时就有准备。 高堂大殿,朗朗清声。 “请太后赐一碗药,以绝子嗣。” 沈太后目光一顿,有些狐疑的神色落在江怀砚的脸上。 赐药?子嗣? 可江怀砚分明是男子。 大家都说要长脑子了好像,其实后面也没有什么权谋啦,只是需要把剧情介绍清楚而已。基本上还是围绕沈关越和阿砚爱恨情仇的故事展开的! (其实虐只在前面虐啦,毕竟咱们的攻是个恋爱脑,纯纯恋爱脑,绝对不会恨阿砚的那种。即使是生气,也只会把阿砚摁榻上狠狠揉碎(bushi))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宫闱秘闻 第19章 偷龙转凤 站在江怀砚背后的内官萧英闻言,从背后打了个手语,很快就有婢女退下去准备。 到那碗晶莹剔透带着厚重苦香的汤汁,被端到江怀砚面前的时候。 他语气波澜不惊:“太后想要的诚意。” 语罢,他接过汤药碗,一饮而尽。 有朱红色的药汁顺着他微微凸起的喉结往下滑落,滚入细腻晶莹的脖颈中消失不见。 然后便是唇齿间苦涩味道,一寸一寸蔓延至胸口,带着灼热,毫无退路地在体内横冲直撞。 将一碗汤药全都喝完之后,江怀砚才缓缓奉上自己的诚意。 “太后有所不知,圣上喜好男风,以治疗头疾为由,在宫中圈养了一批太医,日夜不停为其研制如何让男子生子的药物,太后若是不信,可以让萧内官去查看。” 让男子生子,着实是荒谬至极。 起初江怀砚也不相信会有这种事,可越往下调查越发心惊胆颤。 司徒幽远比他所想象的还要疯癫。 “这件事哀家自会去查看,你确实有诚意。” 沈太后也有些惊叹。 分明司徒有所图之事还未成,江怀砚却可以提前洞察,将所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斩断,足以证明江怀砚的能力。 这一番与沈太后的交锋,最终以江怀砚预计的结果告终。 他得到了沈太后的一力支持,也就是说只要沈关越不提前醒过来,这一切事情就会成为定局。 他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从福宁宫中出来之后,江怀砚只觉得体内翻涌的那股苦涩药味在搅动他的五脏六腑。 仿佛将他的所有内脏都要撕裂,重组。 而因为红花的效力太强,原本早已经止血的腿骨断裂处,也开始渗出点点嫣红。 他好像流了很多很多血,越往外走一分,唇角便苍白一分。 夜风骤起,夹杂着丝丝冷雨,在夏夜里显得格外冻人。 江怀砚走在这漫天风雨之中,身形摇摇欲坠。 他仰起头,烈烈衣袍在风中翻飞,吹皱他单薄的身躯。 直到四周的景致开始恍惚,江怀砚踉踉跄跄摔倒在坚硬的青石板上,整个腹部疼得浑身冷汗。 他才后知后觉明白。 再不会有人守在他的身边。 那个无时无刻在宫外等候着他,为他遮风挡雨,永远笑着喊他“阿砚”的赤诚少年。 被他亲手推开了。 天昏地暗,摇摇欲坠,沁凉的寒意布满他的四肢百骸,而此时打着灯笼的内官已经走远。 若是他站不起来,怕是就要躺在湿漉漉的雨夜里一整晚,他这病体残躯,连能不能活到明日都不知道。 恍恍惚惚间,江怀砚好像看见一只手朝他伸过来。 是他的少年吗?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直到整个人坠入黑暗之中…… 等江怀砚再醒过来的时候,四周朦朦胧胧的,到处都是汤药四散的烟火气。 苦涩的药味将周遭每一个木质家具都浸润了,在月光下泛出了莹莹的迷雾。 可见这屋子的主人,成日里都与医药为伍,俗称抱着药罐子而生。 江怀砚努力睁开眼,腹部的疼痛已经稍稍缓解,他好像记得他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托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然后他是怎么回来的,他就不记得了。 但他记得他倒下的那一刻,记得他曾经有过那么一丝希望,希望揽住他的人,是沈关越。 江怀砚自嘲地笑了笑,抵住唇咳嗽了两声,缓缓坐起身来。 他躺在暗黄色软榻上,而暗黄色是皇家专用的颜色,平民大臣王公贵族皆不可用。 江怀砚心下了然几分,看整个屋子的装饰应当并不是在皇宫里。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外面的人听到他醒来的动静,吱呀一声将沉重的雕花木门推开。 接着便是木质轮椅同青石砖摩擦的声音,这种声音江怀砚前世听了无数次,早已耳熟能详。 循着声音望过去,远处灯火落下处,一个消瘦身影坐在轮椅上缓缓摇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江怀砚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就这一瞬间的恍惚,那人已经来到近前。 没有遮掩他的容貌,江怀砚一眼就认出此人是西京王司徒京。 司徒京比那日在大殿外见到的还要瘦弱几分,遮掩不住的咳嗽声和苍白的脸色都在告诉别人,他的身体十分差劲。 被司徒幽折磨这么多年,身体健壮就不对了。 江怀砚没有先开口说话。 而是安静等着司徒京先开口。 司徒京身上一点王爷的架势都没有,摇着轮椅走到正在熬药的炉火面前,轻轻拨了两拨:“这药再熬半个时辰就可以喝了,太后给你的那碗红花汤下了足足二十倍的分量,你熬不过去,明年今日便是你的死忌。” 二十倍。沈太后果然是沈太后,下起手来一点也不含糊。 江怀砚心下了然,并没有表现出多惊讶的样子。 他自然是希望沈太后心狠手辣,只有沈太后足够心狠手辣,司徒幽才可以在他们二人联手下死无葬身之地。 他要将司徒幽扒皮抽筋,放干每一滴血肉,才能解灭族之恨。 而在这场目的达到之前,所有的委屈他都可以承受。 “谢过西京王。” “你我之间,何用谈谢字?” 司徒京一手熬药的手艺可以说是炉火纯青,看来大病良久。 只是手腕侧面有一条蜿蜒直上的可怖疤痕,随着司徒京的动作在袖间摇曳,似乎绵延到手臂内侧,虽然看不太清晰但已经觉得很可怕。 他的目光司徒京浑然未觉, “在这宫里,你是第一个敢给我递伞的人,江二公子,不怕得罪圣上吗?” 江怀砚掩盖掉眼底对那条恐怖伤疤的错愕,语气很淡,“既是盟友,何畏惧得罪。” “看来我注定要叫你一声皇嫂了。” 司徒京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专注的盯着正在沸腾的药炉,两个聪明人之间其实无需多说,江怀砚甚至不需要过问为何司徒京会将他从皇宫里救出来。 盟友二字,说明一切。 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他们都想要司徒幽死! 屋内安静了半个时辰,江怀砚只躺着闭目养神,他需要养精蓄锐,因为他知道接下来还有一场更重要的硬仗去打。 直到晨光微熹,司徒京将那碗熬好的汤药端过来,江怀砚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一饮而尽。 滚烫的汤药逐渐安抚了腹部隐隐的疼痛,放下药碗之后江怀砚微微抬起头,透过窗棱看向外面初升的红日。 “天亮了。” “是啊,本来今日,应该是沈家那位小侯爷给你下聘的日子。” 司徒京默默将喝完的汤碗收走,这一切做的行云流水。 “今日也是战报抵达金陵城的日子。” 江怀砚微微叹气,“要变天了。” 他没有记错,前世就是在沈关越下聘礼日子,从阵前传来了长平侯的军报,平山关溃败,三万长平均惨死,圣上龙颜大怒,派人立即将长平侯押送回京。 也是在那一日,少年虽然脸上沾满风霜,却依旧笑意盈盈抬着所有的聘礼站在他的府门口:“阿砚,我来娶你了。” 当时江怀砚说的什么?他说无论长平侯会如何,他都会如约嫁入长平侯府,与沈关越共同进退。 沈关越生,他生。 沈关越死,他死。 多可笑的生死与共。 “那我便派人用轿子送你回去。战报若是有事,皇兄那边又要召见我。” 司徒京说的轻描淡写。 可江怀砚知道,长平关战败对于司徒幽而言是件大事,所有的怒火最终都会被发泄在司徒京的身上。 但他没有阻止,“若今日战报回京,但请王爷助我一事。” 司徒京沉默片刻,缓缓出口:“你可知,前天晚上宫里敲了乾正钟,是为了何事?” “知道。” 是沈关越派人动了手脚,替他惩治了司徒幽。 沈关越这人,总是这般护短。 “沈小侯爷如此护犊子,若知你这般行事,你当真……” 司徒京停顿片刻,“你当真要这样伤他?” “嗯。” “不后悔?” “不悔。” … 回到江家的时候,府里面灯火通明,下人们皆来来往往忙碌着手中的事情,似乎有人到访。 江怀砚半只脚才踏入大门,江怀薇就一把把他扯过去:“你可知道平山关的战报回来了,长平侯战败,死了足足有三万将士。” “路上听说了。”江怀砚很平静。 一切和他所算的分毫不差。 江怀薇喉头一哽,有些恼怒,“沈家遭此大难,你还要我替你嫁去长平侯府吗?这种时候你就应该陪在沈关越的身边,要知道圣上肯定会借此机会好好惩罚长平侯!” 江怀薇满眼都是关切,一来是担心他和沈关越之间的关系走到不可调和的地步,二来若是在这种时候江怀砚悔婚,那就是千夫所指,是要招人唾骂的。 她这阿弟从小身体羸弱,本就不能马上封侯了,还要被人唾骂,身为姐姐怎么能让阿弟受此屈辱! 瞧着江怀薇这暴脾气分分钟没有办法理顺,江怀砚只能笑得无奈。 “阿姐怎么又忘了,长平侯府若不遭难,阿姐怎么能跟着流放?” “你就这么确定最后是流放,虽说平山关丢了是大罪,但长平侯终究是太后亲族,也许太后三言两语就把这事解决了,回头沈关越来找你麻烦怎么办!” “阿姐放心,找不了我麻烦。” 江怀薇这急脾气,江怀砚觉得幸好没有将全部的计划告诉她,否则阿姐只会更担心。 “倒是阿姐,准备好嫁衣了吗?” “嫁衣?今天就要嫁吗?”江怀薇刚才还伶俐的嘴一下子变得有些愣愣巴巴,举着手指指了指堂前来的客人,又指了指自己,“不是,长平侯这不刚被押送回来吗?就这么着急?” 江怀砚慎重点头:“当然着急。” “沈小侯爷遇刺身受重伤,长平侯又遭遇战败被押解回京,长平侯府遭遇大难,需要人嫁过去冲喜。” 江怀砚语重心长劝说,“阿姐大义,在长平侯府内忧外患之际毅然下嫁替他们冲喜,世人只会赞誉我们。” 江怀薇拨开阿弟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满脸嫌弃道,“我哪里是去冲喜的,我这是替我们江家去索命来着!” 这一句说的直接,竟是将许久未曾展颜的江怀砚逗笑了。 姐弟二人之间的氛围刚刚轻松了些,那堂前等待的客人就看向此处,发现江怀砚回来,匆匆忙忙提着袍子往这儿走。 “江二公子回来了?奴才是长平侯府的管家,奉小侯爷之命来送聘礼。” 江怀砚忽然心头一跳, “沈关越他伤势如何?” 很抱歉,知道大家都在等入v大肥章,但是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这本书暂时不v了,连载期不入v,完结之后可能会完结v。 谢谢一路走来喜欢这本书的宝宝们,接下来会继续缘更的,但是日期不定,因为不v的原因,辛苦宝子们有空就回来看看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偷龙转凤 第20章 付诸流水 “江丞相可是欺我家侯爷不在主事?想要来个偷梁换柱?” 他们是长平侯府,不是普普通通的高门大户,绝不会让人随意践踏。 “偷梁换柱?江某不过是听从太后懿旨而已。” 江崇面不改色,冷起脸来颇有一番丞相的威严。 江崇毕竟是yin浸官场已久,像这些察言观色,以官威来压人的事情自然是做的得心应手。 别说站在面前指责的只是长平侯府区区一个管家,便是现在长平侯沈沧海站在他的面前,江崇也绝不会皱一个眉头。 太后旨意,便是如今大雍朝最令人信服的东西。 当然,江崇会遵从太后旨意这件事,远比太后旨意里让谁嫁去长平侯府更令人吃惊。 所以管家才会如此惊讶。 毕竟江家从来都不是太后一党。 管家面色突变。 “怎会,太后的旨意分明是让江家二公子…”管家话说一半,忽然察觉不对。 不好。 太后的旨意是今天早上刚刚下来的,来传旨的中贵人萧英并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宣读旨意,给出的理由是小侯爷还在病中,无人可以接旨,只要细心保存就行。 萧英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自然不敢有任何异议,忙不迭就接过旨意来匆匆点香供上,以示对太后的尊敬。 现在知道要来接亲,管家还特意将太后的旨意带过来,派人举着走在迎亲花轿前面,因为这是天大的赏赐,御赐的姻缘。 怎料想,这祸端竟然会出现在自家太后身上? 想到这里,管家急匆匆的转身拿过花轿前供着的那份太后旨意,双手颤颤巍巍打开。 明黄色底的圣旨上,用御赐朱砂笔清清楚楚写着,愿江家大小姐江怀薇,和小侯爷沈关越,永结秦晋之好。 侯府管家面白如纸站在那儿,一双手捏着旨意抖得如同筛糠,素来以冷静自持自称的管家这会儿只觉得天都塌了,这天大的事儿谁能扛得下来呀? 太后一直不同意小侯爷和江家的婚事,这是整个长平侯府都心知肚明的,若是趁着侯府无人做主的时候太后要小侯爷强娶他人,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这件事太大了呀,比天还大。 长平侯府的下人哪一个不了解小侯爷的脾气,太医说小侯爷这几日便会醒来,若是等小侯爷醒来知道自己的新娘被太后一道旨意换了,别说闹得天翻地覆了,就是闹进宫里面把圣旨退回去也是可能会做的。 将整道旨意看完,管家心中便只有一句话。 回去无论如何都要立刻将小侯爷唤醒。 太后已经派人送来了解毒的药物,需要分一日三次连续服用几日,但若是小侯爷再不醒来,这天都要塌了呀。 于是管家颤颤巍巍合上了那道明黄色圣旨,很快就收敛起脸上失态的表情,转过身冲着江丞相行了一个标准的拜见礼。 “一切但凭丞相做主,请江大小姐上花轿。” 吹拉弹唱一音奏起,周遭又恢复了刚才的喧闹声。 江怀砚将自家阿姐轻轻扶上轿子,然后一起坐在江家后面的马车里,一并同往长平侯府。 阿姐出嫁,身为弟弟,必须送亲。 江家是个讲礼数的,所以无论他内心再怎么痛苦和不甘愿,他都必须亲自将他的阿姐送去出嫁。 送给他的少年。 经过这条长街,往后回头看,三四里路都是沈关越准备的迎亲礼,他曾在这条大道上坐在花轿里,去嫁给他的少年郎。 而今, 他依旧站在这条大道上,只不过是为他的少年郎送亲。 前尘如海,浩浩渺渺,一去再不回头。 长平侯府里的人也忙里忙外,世子爷成亲是大事,整座府侯府里面灯火通明,丫鬟仆从皆穿的喜气洋洋,将各式红灯笼挂上。 直到吹拉弹唱后,轿子停在侯府门口,里面的人安静披着红盖头,忙忙碌碌的丫鬟才鱼贯而出,恭恭敬敬站立在两旁。 管家冲着江怀砚行了个礼,“请稍待,我去找人接亲。”然后便匆匆转身回到侯府内。 江怀砚站在轿子旁边没有阻止,心知管家是找个理由回去看一看沈关越有没有醒过来。 但他丝毫不惧。 反倒是往花轿身边凑了凑,隔着帘子轻轻出声,“阿姐那日在祠堂,明明没有同意这门亲事,为何最后还是甘愿?” 江怀薇盖着红盖头很是不自在,尤其是今天丫鬟还将她平日里爱梳的高马尾拆了下来,将所有头发都披在肩上,让她觉得一点都不利索。 成亲这种麻烦事果然不适合他。 她左右挪动了挪身子,爽言道。 “我知道我比较愚钝,很多事情都没有你想的透彻,可我只是想不通,不是不明白事理。” “明明你铁了心入宫,根本就不需要多此一举让我嫁到长平侯府,可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做这种令人唾弃的事。” 江怀薇语气慎重,“尽管你说了再多劝服自己的理由,可阿姐了解你,你是放心不下沈关越。” 流放路上,说的轻巧有人接应,可长平侯府平日树敌之多,难以数清。 又怎能保证在这种情况下不会有墙倒众人推的惨事发生? “阿弟算无遗策,让我替你嫁入长平府,一来是为了放我自由,二来也是希望流放路上,我能护沈关越一路。” “你要想清楚,今日我踏入长平侯府的门,你就真的何和沈关越再也没有缘分了。” “你们明明青梅竹马,为何到最后非要反目成仇。” 江怀砚哽在那里。 那日他在佛堂对着江怀薇一拜,江怀薇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答应替嫁入侯府。 可第二日江怀薇又同意了。 他以为阿姐是单纯的想通了,却没有想到阿姐竟然将一切全部都看穿。 尽管他说了很多冠冕堂皇的话,可是他并不是真的能做到算无遗策,他确实担心沈关越的安危。 有阿姐在,和沈关越一起到达云台就不是什么难事。 他这一世可以放弃自己,却不能再眼见着沈关越被自己耽搁。 他想护他的少年万全,也算是他最后能做的一件事了。 “阿姐…我…” 江怀砚顿了顿,道,“我不能回头。” “阿姐知道了,你去,阿姐替你扛着。” 说罢,江怀薇忽然一把掀掉头上盖着的盖头,风姿飒飒的径直走出花轿。 围观的人群皆吓了一跳,自古以来哪有不等着人踢花轿就自己下来的新娘? 可江怀薇很明显并不是普通女子。 侯府管家故意让花轿停在侯府门前,而不是在江家门前与他们姐弟二人纠缠,那是因为在丞相府不可以大闹。 可如今到了侯府门口,能不能进这门就算是侯府说了算了。 江怀薇想,她的阿弟既然决定了,她便要去争上一争。 想到这里她直接走过去,一把拿过堂前供奉着的明黄色圣旨,单手擎在掌中。 长平侯府的家丁想要出来阻拦,只听到江怀薇断喝一声:“太后懿旨在此,谁敢拦我。” 众家丁都被这一句吓到定在原地,不敢继续动,也不敢继续退。 管家刚才临走之前有交代,绝对不可以让江家姐弟两个踏入长平侯府的大门,尤其是江怀薇。 否则这件事等小侯爷醒过来就真的解释不清了。 可如今江怀薇手持圣旨,那架势分明有女将军的气势,无人敢面对其锋芒。 江怀薇就这样一手举着圣旨,另一只手提起碍事的嫁衣裙摆,一步一步逼退家丁往里走。 与此同时,管家也是屁股着火一般冲进了后院,整个人甚至来不及刹车直直的就扑到沈关越的床榻前。 “小侯爷怎么还不醒过来?江家临时悔婚,小侯爷再不醒过来可就要出大事了。” 伏山在旁边试药,闻言只是眉头抽了抽,“江家要悔婚的事情小侯爷早就知道了,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江二公子不愿意嫁就不嫁。” “江二公子不愿意也就算了,这次是太后旨意,竟然指定江家大小姐嫁过来,如今江家大小姐已经乘着花轿穿着嫁衣站在咱们侯府门口了!” “!!”伏山一愣,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管家那边却不管不顾,大着胆子越界,几乎是下一秒就从床头摸到了太后赐下来的解药瓶子,慌忙倒出了平日的两三倍量就要往沈关越嘴里塞。 伏山连忙上前制止,“不要瞎胡闹,这么多药量下去岂不是要小侯爷的性命?” “你懂什么,江家大小姐嫁过来才是要了小侯爷的命!” 管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将伏山撞开,然后一股脑将药瓶里所有的药全都倒了出来,准备全部塞进沈关越的嘴里。 左右是太后派人送来的药,太后与沈关越血脉相连,自然是不会害自家人。 唯有下重药,才能解决眼前的困境。 伏山看见管家的动作,连忙上来制止。 管家有些气急败坏,“你好歹是跟着世子出生入死过,江二公子对世子有多重要你难道不知道吗,为何拦我!” 伏山站定在旁边,面色有些煎熬,堂堂一个武将竟然嗫嚅了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小侯爷他…” 整座屋子里安静的诡异,与堂外的敲锣打鼓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什么他!” 就在他们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竟然从沈关越躺着的床榻上传来一声幽幽叹息。 一直躺在那里闭着眼睛的少年,在逃避了数日之后,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伏山,扶我起来。” 一声冷冷的吩咐,伏山立刻松开拽着管家的手,上前恭敬地将自家主子扶起半坐在那儿。 然后才生生说出了下半句,“小侯爷他一直醒着。” 一直清醒着,清醒地看着那个人一步步做他想要做的事。 一步步将他们二人,推到如今的境地。 管家愣了一愣,心中难以消化这个消息。 他们家小侯爷那样喜欢江二公子,明明没有昏迷不醒为什么还不赶紧爬起来去找江二公子说清楚? “他们到门口了?” 沈关越的声音极其没有精神,与往日鲜衣怒马少年郎的形象有所出入。 “到门口了,我派人拦了江大小姐,不许她进门。” “放她进来。” “啊?” 沈关越又叹了一口气。 他从前分明不爱叹气的。 这两天一夜,他躺在床上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浑浑噩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一日他中了毒箭,可江怀砚不知道,这世上几乎所有的迷药对他都没有效果。 他们长平军自小练的便是对这些药物的抗药性,战场之上除了真刀真枪的打,还有许多难以防范的东西。 所以这一点点药对他来说,就跟挠痒痒一般。 他从来没有同江怀砚说过这些事,因为他知道他的阿砚最想做的事,其实就是披甲上阵,驰骋沙场。 他的阿砚不能驰骋沙场,他也就不敢提,怕惹他伤心。 所以这几日他都清醒着,清醒着躲在暗处,看他心爱的人如何一步一步将自己推开。 又或许是因为内心有愧吧,那一日在木雕店中,分明听见了太后两个字。 沈关越几乎是在瞬间领悟,为何他的阿砚不想嫁给他了。 是他们沈家打断了阿砚的傲骨,是他们沈家折断了阿砚的双腿,对他们沈家对不起阿砚。 “我去见他们。” 沈关越站起身来,脚步坚定的朝外面走去。 而喧喧嚷嚷的堂前,江怀薇刚好举着圣旨走到侯府门口,随即一个漂亮的转身,将圣旨挡在胸前。 “太后懿旨在此,今日我入了沈府门,便是长平侯夫人,你们谁能拦我?” “我能。” 不咸不淡的一声,带着些许慵懒,从江怀薇背后传来。 听到这声音,江怀砚猛然抬头。 透过烈如火焰的红色嫁衣,透过侯府高高的门槛,透过朱红色大门上八十一道金色的门钉。 江怀砚看见了那个黑衣少年。 桀骜孤独的站在那,像一只消瘦的孤鹤。 嶙峋壁上倒映了他神清骨秀的影子,周遭的愁云将气压压的很低,整个院子里都笼罩了一片阴沉的色调。 屋檐下铁马叮当作响,少年的声音飘渺又淡泊。 他唤:“阿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付诸流水 第21章 不会心痛 有些人只要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面,也许便不会心痛。 很可惜,江怀砚差一点儿就能做到了,他终究还是输在了这最后一步。 从沈关越站在门口的那一刹那,他就明白了,青梅竹马如他们一样走到绝路,终究还是要刀剑相向的。 江怀砚喉头哽了哽,正想着应该说些什么来清理如今的局面。 门口迎亲的人瞧见小侯爷醒了,无不欢呼雀跃,敲锣打鼓又热闹上,黑压压围着的一群百姓也开始指指点点。 江怀薇捧着圣旨站在门前,这一步跨进去也不是,不跨进去也不是。 她已经答应了阿弟要帮阿弟这个忙,做事情就该有始有终,可偏偏沈关越是个难惹的主。 不是她妄自菲薄,今日沈关越要是站在这门口,她就算是带了她的长枪也未必能打得进去。 混世小祖宗的名头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而那所谓的混世魔王,只是远远的站在朱红色大门背后,一身黑色的里衣还没有系紧,露出了大片大片伤痕累累的肌肤。 他身上的每一寸伤口江怀砚都曾经见过,摸到过,亦或者是情动时亲吻过。 那样陌生,又那样熟悉的少年啊。 他的少年啊。 “你醒了。” 这是一句肯定句,没有丝毫询问的语气,江怀砚沉默的站在门外,一直严肃的嘴角竟难得的往上勾了勾。 是嘲笑自己,也是在嘲笑沈关越。 他的少年啊,分明是清醒着的,一步一步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人推开,被人放弃。 “阿砚,不能带上我吗?” 沈关越的语气有些低微,他在床上躺了好几日,没有心思吃东西,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会儿全身都没有力气。 可他语气里的低微,分明带了些许的恳求意味。 他没有问江怀砚为什么,他也没有去质问。 在数日的思量之下,他见到江怀砚的第一件事,第一个问题。 只是想问,为什么他的阿砚不能带上他? 他的阿砚要去做一件事,一件孤身一人才能做的事。 刀山火海,上天入地,沈关越都不在乎。 可他的阿砚, 他的阿砚, 不愿意带上他。 “就不能,带上我吗?” 夏夜的雨说落就落,带着悍然而下的震天雷,照亮了大半个夜空。 也将一直站在门外江怀砚脸上的表情照了个彻彻底底。 沈关越从未见过这样表情的江怀砚。 冰冷,漠然,还有几分看向他的讥讽。 和怜悯。 那人站在雨里,没有人为他撑伞,落在他身上的雨丝在闪电之下泛出了缕缕银光,将那在雨雾之中的人彻底笼罩。 隔绝外界。 有如谪仙一般,毫无人类的情绪,就那样不动声色,不悲不喜地透过重重人群看过来。 怜悯的看向沈关越。 像看一条走投无路被人抛弃在街头的小狗。 是如何拼命的摇着尾巴向他的主人乞怜,求他的主人不要将他抛弃。 周遭因为大雨滂沱,哪里都是湿漉漉的。 人湿漉漉的,心也是湿漉漉的。 江怀砚长靴踏在水坑里,踏在污浊的一片天地里,最后看了一眼朱红色大门背后的那个黑衣少年。 那少年求他,带着他一起。 他不能,他不会心软。 此一去万劫不复,就让他一人赴地狱便可。 “我想做君后,小侯爷,你满足不了我。” 一句简单的小侯爷,几乎是在瞬间化为无数道利剑,直刺沈关越的心脉。 将他每一寸每一处,每一个能感觉到温热血液跳动的地方全都冰封住。 彻头彻尾的冰寒,比云台冬日落雪覆满草原还要来的冷。 沈关越想问为什么,又觉得这个问题无比苍白。 他的阿砚若是因为双腿而恨沈家,想要他们沈家赔付,这些他都可以。 可他的阿砚,想要君后的位置。 沈关越满目疮痍,紧紧盯着眼前如同谪仙一般的人物。 那谪仙却垂下双眸,清冷不问世事,对他连一丝一毫的悲悯都没有。 “我家阿姐,交于长平侯府。” “此后无论长平侯府百年不倒,亦或片刻倾覆,江怀薇与长平侯府生死与共,与我江家,再无丝毫瓜葛。” 江怀砚说完这番话,平静的抬眼与少年目光对接。 他的语气同他的眼神一样冰冷,“沈关越。” 他唤他的少年。 “你不得不允。” 他说的冰冷无情,将沈关越所有的拒绝都堵死在唇齿之间。 也许是外面的雨下的大了,也许是江怀砚这番话太过于决绝。 又或许是黑衣少年的杀意太过于明显 原来在长平侯府周围看热闹的人忽的做鸟兽状散去,仿佛再多待一刻就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门内门外,这一方天地下,竟然只剩下了他们几个人。 “阿砚,你当真要如此?” “非要如此。” 沈关越忽地笑了,依旧是如意气风发的少年一般肆意的笑容,却在这种时候平白多了几分邪魅。 “好啊,你不愿嫁我,没关系。” 沈关越说,“我便将你抢了来,再去同江丞相认罪!” “铿锵”一声,院子里刀架上的长枪便落入沈关越手掌之间,一直藏在屋顶上伺机而动的黄喉貂也火速围到了沈关越脖子上。 寒光凛冽。 少年在这一刻身披铠甲,想为自己一战。 他要抢回他的心爱之人。 “阿砚,你太小看我了。” “除了你,爷谁都不会娶!便是抗旨不遵,我沈关越今日,也只会娶你一人。” 长平侯府的侍卫闻言,纷纷拎着手中长刀冲出府衙,手中刀剑接齐刷刷对着江怀砚带来的迎亲队伍。 大有一种不将江怀砚抢回去,便不死不休的味道。 “阿弟。”夹在二人中间的江怀薇扭过头看向江怀砚。 青梅竹马,莫非今日真的要刀剑相向! 她不惧怕沈关越的兵马,可她担心在这混乱之中会不小心伤到她的幼弟。 江怀薇几乎是在一瞬间解下头上的绑带,将两个手腕宽大的袖袍全都束起来,随时准备护着江怀砚离开。 但她扭头却发现,她那弱不禁风的弟弟只是面无表情地往后退了一步。 就这轻轻的一步,无数白羽箭铺天盖地而来,几乎是在瞬间将长平侯府朱红色大门上钉满了箭头。 连同站在门外的江怀薇,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往后一退,站到了长平侯府门内。 所有人还没有的反应过来,第二波白羽箭继续来势汹汹,逼迫着江怀薇不得不拼尽全力去防御。 直到这一瞬间江怀薇才明白,刚才她阿弟所说的话。 一旦踏入长平侯府,便是和长平侯府同生共死,与江家再无任何瓜葛。 今日沈关越若是要动手,她江怀薇就不得不站在沈关越的那边,江家绝不会保她。 她的阿弟,算无遗策,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放她自由。 江怀薇眼眶微湿,心中却已明白江怀砚所有的筹谋,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的继续往长平侯府走。 白羽箭来势汹汹,能挡得了江怀薇却挡不住沈关越和伏山。 尤其是伏山,那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大军统领,真刀真枪拿命换来的赫赫军功,根本就不会在乎这点小儿科。 就在伏山和沈关越只差一步便能来到江怀砚面前的时候,一句尖锐的“圣旨到”,堪堪要刺破所有人的耳膜。 江怀砚距离沈关越只有一步之遥。 只需要再往前一步,沈关越就能紧紧拉住那人的手,将人扣在自己身边,绝不松开。 可那道明黄色的旨意,被一个身手矫捷的侍卫横插在他与江怀砚二人身边。 沈关越站定,淅淅沥沥的雨顺着他消瘦的脸颊往下滴落,逐渐汇成一条线,把少年仅剩的倔强细细描摹着。 江怀砚似乎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道圣旨。 他神色淡定,一步一步往后退。 他距离沈关越,也就越来越远。 除了侍卫之外,同时来传圣旨的还有太后身边的大内官萧英。 沈关越眼见着江怀砚往后退,上前一步想要拉住他,却被萧英死死扣住肩膀。 “小侯爷,是圣旨。” 是圣旨,不是太后的旨意。 司徒幽能挑在这种时候下圣旨,那必定是存了要和长平侯府相斗的心思,这份圣旨的分量可想而知。 而太后让萧英出马,是不想大家撕破脸撕的太难看。 沈关越一把掰开萧英压在他肩头的手,像一头不服输的狼崽子,红着眼睛看向江怀砚。 他的主人,他心爱的那个人,绝不能就这样抛下他。 “别说是圣旨,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今天也拦不住我。” 沈关越挣脱。 萧英死死把人扣住。 萧英在太后手下数十年,一直负责保护沈太后的安全,自然是有些手段傍身的。 任凭沈关越有多大能耐,萧英也依旧可以与他打个平手。 此时的沈关越已经失了智,心中所思所想不过就是把江怀砚留住。 哪怕是抗旨不遵,哪怕是九死一生,哪怕明日就被问斩。 他也想留住他心中的月亮。 阿砚,他的阿砚。 他不能失去。 第22章 少年意气 萧英的两个手指用上了寸劲,强大的力道直接贯穿了沈关越身上的衣衫,死死的扣在他的蝴蝶骨上。 没有人会怀疑,若是沈关越再往前一步,萧英那两根手指很有可能直接贯穿蝴蝶骨。 太后下了死令,今日绝不许沈关越闹事。 打断这头狼崽子的双腿,也绝不许出任何事。 萧英只会照做。 场面僵持在这里,剑拔弩张。 连纷纷扬扬而落的大雨都似带着令人心寒的杀气,落下的每一滴都有可能取人性命。 就在剑拔弩张的时候,从雨幕里缓缓传来木头滚动的声音。 一把红伞缓缓从江怀砚身后举到他的头顶,替江怀砚遮住了所有的疾风骤雨。 江怀砚回头,西京王如约而至,虽然是坐在轮椅上,但属于皇家的威慑力没有缩减半分。 虽然遭司徒幽瞧不起,但司徒京毕竟是皇子出身,身上的气度和那种皇族的气质,都令人不可小觑。 将伞递给江怀砚之后,司徒京摇着轮椅缓缓往前,挡在江怀砚面前。 柔弱的咳嗽了两声,“沈小侯爷,我劝你还是读了这份圣旨,再考虑要不要抢人。” 前有司徒京,背后有萧英阻止。 沈关越心头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威胁感渐渐弥散全身。 数日前伏山打探的那段话,不可抑制的冲入他的脑海里。 他分明已经忘却了,可如今才知道那字字句句原来他都没忘。 伏山说,江怀砚在乾正殿里对着圣上许诺。 他入宫成为君后那日,便是长平侯府覆灭之时。 初初听到的时候,沈关越只觉得可笑。 阿砚绝不是这种人。 如今恍然想起,沈关越才明白。 原来自己才是那可笑可悲之人。 司徒京不等他做选择,直接从侍卫手里拿过那道明黄色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长平侯沈沧海此次平山关失利,连累三万将士无辜惨死,应押送回京听候处罚。回京途中,孤收到密保,原平山关战败竟与军需大案相关,故长平侯府一干人等皆不得离开侯府,待查明军需之案,再另行讨论。” “此案期间,离开长平侯府者,斩立决。” 一道圣旨被司徒京平静读完,却在周遭掀起了惊涛骇浪。 离开长平侯府者,斩立决。 若是严格按照圣旨执行,此刻双脚踏在侯府之外的沈关越,就应该人头落地,再无转寰的余地。 可沈太后明显是想要保上长平侯府,所以才会派了萧英过来。 有萧英在这里,任何人想要拿着这份圣旨杀沈关越,都需要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 是否足以拿自己这条命与沈太后抗衡。 “小侯爷,太后让您稍安勿躁,回府静候即可。” 萧英话说的很明白,关于长平侯这件事太后自然会插手,希望沈关越稍安勿躁。 沈关越的身体晃了晃,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江怀砚。 直到这一刻,直到明晃晃的圣旨点明了那场军需案,他依旧不愿意相信,此事与江怀砚有关。 他的阿砚,怎会为了区区君后之位,要覆灭他的长平侯府? 可军需一案,所指的必然是定澜江沉船那件事。 那件事,是江怀砚一手策划的,桩桩件件,计划的每一分每一行,每一个证据,皆在江怀砚手中。 “阿砚。”沈关越唤了一声。 江怀砚没有回答。 一双古井无波的眼里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阿砚。” 沈关越往前走了一步。 萧英的手已经插入他的蝴蝶骨,司徒京旁边的死侍也持剑抵在他的喉咙。 “阿砚。” 他喊了三声阿砚,江怀砚却一声都没有回应。 “我知道,不是你。” 沈关越语气沉下来,也不知是骗别人,还是在骗自己。 “司徒幽是不是威胁你了,你同我说,我会跟你一起扛。” 沈关越忽然笑了,几分癫狂,几分释然。 “就算是弑君,我也同你一起。”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狠狠的砸进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弑君二字,说的何其轻巧,又何其叛逆。 他还是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可以为了自己心之所爱与全世界为敌。 这一刻,江怀砚知道。 自己不能再留下了。 他怕自己在侯府门口多待一刻,再多待一刻就会心软,就会放下一切去拥抱他的少年。 去问他痛不痛。 心口的窒息感一寸又一寸蔓延开来,逼的人完全喘不过气。 江怀砚扭过头,压抑心中所有的感情,用尽量冷漠的语调平静陈述:“沈小侯爷,好自为之。” “你叫我什么?” 沈关越笑。 明明眼底已经布满红血丝,明明,明明连喉咙都有些哽咽。 他却不想让江怀砚看见他哭的模样。 江怀砚没再说话,而是毅然决然的转身,只留给沈关越一个背影。 一个熟悉无比,又陌生无比的背影。 沈关越想往前追,却被萧英死死拦下。 萧英贴在沈关越耳边,语气低微,“侯爷擅藏军需是大罪,太后也没办法保全侯府,小侯爷请为了侯府上下数百口人,忍一时之辱。” 确实是大罪名。 换句话说,司徒幽要是想要灭了长平侯府,就单单这一个罪名便可以将长平侯府满门抄斩。 一个不留。 即使是由沈太后从中斡旋,长平侯府也得落个举家流放的罪名,这一切都得看司徒幽的心情,和太后能拿出多少的筹码。 他的阿砚啊,永远都知道用什么方法将他置于死地,让他寸步难行。 沈关越这时候冲出去留住江怀砚,完完全全可以做到。 可冲出去之后呢。 他即使留住了江怀砚,也没有办法将人锁在自己身边。 还会将整个长平侯府上上下下数百口人,置于必死的境地。 或许到最后沈关越和侯爷死罪可免,但整个长平侯府就会成为司徒幽泄愤的对象。 沈关越他不能,至少在现在,在司徒幽还没有给长平侯府定罪的时候,他不能为一己之私,弃大家于不顾。 所以那个少年,如今只能眼睁睁,眼睁睁看着他的阿砚,绝情地转身离去。 直到那道单薄消瘦的身影伴随着轮椅消失在长巷尽头,沈关越这才像是卸下了全身的力道,朝后猛退两步。 差一点,他就要站不稳摔在地上,幸好伏山从背后撑住了他。 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沈关越扭头往长平侯府走去。 身后跟萧英一起来的官兵举着圣旨,耀武扬威的吩咐,“将长平侯府团团围住,圣上那边没有决断之前,一只苍蝇都别给放出去。” 接着便是铿锵有力的兵甲撞击之声,一簇簇黑影往后向跑去,将整个长平侯府围的水泄不通。 这一切的举动,都无法触动沈关越分毫。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台阶,越过石狮子,跨过门槛,回到长平侯府内。 然后疲倦的抬眼看了一下站在旁边的江怀薇,低声吩咐下人,“带阿姐回去休息,一切用度皆以长平侯夫人论。” 江怀薇撇了撇嘴,也懒得扭扭捏捏,“沈关越,你要是觉得心里不痛快,可以杀了我泄愤。至于我阿弟…” 江怀薇的话被沈关越抬手打断。 他很累,其实这一刻他不想同任何人说话。 尤其是那人提到了江怀砚。 少年的肩膀上像是扛着千金巨担,连说话都没有从前的意气风发。 “我不会伤害他,也不会伤害他在乎的人。” “我信他。” 沈关越摆摆手,“送阿姐回去休息。” 江怀薇反手将红盖头丢在地上,在肚里憋了千百句,终究是没把那句“你是不是傻?”给问出来。 江怀薇憋的耳根通红,终是把那句话咽了下去。 罢了罢了,终究是自己的阿弟对不起人家,任凭别人在这里自欺欺人,她也不能去揭穿。 这跟落井下石有什么分别。 她只能大步留心的跟着下人回去自己的院子,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从刚才的旨意来看,长平侯府果然如同阿弟所说,即将遭逢大难。 只是不知道沈关越该如何应对。 一场荒唐闹剧结束,人群四散离开。 唯有冰冷的长平侯府门口,朱红色的大门被外面身穿战甲的将士由内而外缓缓关闭。 透过门缝,无人能瞧见,少年一生的意气风发,在这一瞬间。 彻底散尽了。 第23章 剔骨之痛 … 轮椅咯吱咯吱压在湿漉漉的青砖上,发出了令人惆怅的声音。 金陵城位于江南,但凡下雨周遭总总是潮漉漉的,满地的湿气被热气蒸腾横在半空中,将周遭的屋子都带入雨雾里。 江怀砚就这么踏着雨雾往外走,在迷迷蒙蒙中好像一个孤魂野鬼一般。 白衣湿漉漉坠地,身形消瘦,脚步踉跄, 无处可去,无枝可依。 走了一段路,司徒京从背后拉住他的袖子,强制他停下脚步。 江怀砚迷茫的转过来,似乎是不明白是谁牵绊住了他,一双本该深邃的眸子里满是悲凉。 一点儿光彩都没有。 “江二公子。” 司徒京喊他的名字,想要将他从失魂中拉回来。 江怀砚晃了晃身形,摇头坚持,“我没事。” “你有事。” “我没…”江怀砚这句话音还未落,一口淋漓鲜血就直直的从嘴里喷出来,瞬间将剩下的半句话全都堵在唇齿间。 暗红色的血迹顺着嘴角滴滴答答落在白色衣袍上,在迷茫的雨雾里看起来就更像是孤魂野鬼了。 他伸出一只手捂着嘴,可很快暗红色就从他的手指缝里渗出,铺天盖地的,怎么止也止不住。 江怀砚本就生的很白,再加上病弱,抬手之间皮肤上都能看见青色的血管,这会儿再衬上刺目的鲜红色,更是显得他整个人羸弱却诱人。 让人忍不住,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触碰。 司徒京直愣愣看了几秒,他素来深居简出,除了那个疯子司徒幽之外,他几乎很少见外人。 更别说是如同江怀砚这般谪仙的人物。 美人落泪与美人泣血,都会让人忍不住想要呵护。 可手伸到半空中,司徒京又停顿住了。 他不能。 且不说眼前美人将来是他的皇嫂,是司徒幽那个疯子要娶的人。 就算不是,他知道今日必须得让江怀砚将这口血吐尽了,将这份痛苦生生咽下去,江怀砚才能活下来。 杀死昨日的自己,重新活下来,即使是活成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因为这样似曾相识的经历,司徒京也经历过。 若是不能将胸中这一口百转千回的郁结打开,怕是不等到江怀砚成功的时候他就已经尸骨无存了。 毕竟江怀砚本就身体柔弱,在精神与身体的双重打击之下很难熬过去。 胸中的这口血江怀砚吐了很久。 他趴在地上,蜷缩成一团,雨水淅淅沥沥,自上而下。 将他浑身淋了个通透,血水顺着雨水斑驳在身体下面,给青石砖蒙上了一片朦胧粉色。 江怀砚隐隐约约想起很多事。 想起那年伤了腿之后的剔骨之痛。 医师一刀一刀刮下骨肉上面的碎石块,情况紧急来不及等到麻沸散生效。 像小钝刀子,一下一下的刮在心头,浑身都跟着发麻。 那个时候,他的少年会伸出结实的手臂喊他咬住,呲牙咧嘴地谎称自己不怕痛。 江怀砚当时没舍得。 然后转身在多年后的今日,他将他一直没舍得伤的人,伤得体无完肤。 江怀砚痛了很久,比前世从城墙上跳下来还要痛。 直到雨声渐渐停下来,只剩下一点点斑驳,他才觉得自己好像重新活过来了。 好可惜,没有能死在这场痛彻心扉里。 还是要眼睁睁的去面对所有即将要到来的事情。 每一桩每一件,都要比这一次更痛百倍。 不过好在,这些事都不需要沈关越参与,便是要伤也只是伤他一人而已。 真好。 江怀砚蹲下身,抬手将满手的鲜血就这么随意地放在青石砖上的小水洼里戳洗,洗去满手的血腥。 目送绵长的鲜血顺着水流蜿蜒而去,就像是他这一去不回的命运一般。 “感谢西京王今日的帮助。” 收拾好所有的情绪,江怀砚好像重新有了一点点生命的迹象。 他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还是习惯性的同他人保持距离,往后退开两步。 哪怕他身旁的人是刚才帮助过他的西京王。 毕竟今日若不是西京王带着圣旨和兵马前来,怕是拦不住沈关越。 不过经此一战,沈关越也大概也知道,那天在沿街街铺木雕店里第二波的白羽箭,是出自西京王的手笔。 如今真相大白,他也目的达成,沈关越知不知道已经不重要了。 “你对我这般客气?既然是一条船上的人,为何不能将我当做自己人?” 自己人三个字,让江怀砚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心中唯一那个可以托付终身永远站在他身边不会背弃的自己人,也只有沈关越一个。 除了沈关越,他任何人都不会相信。 而今没了沈关越,他就没有了软肋。 任何人,都不能再伤他分毫。 “罢了罢了,我就说你这心是石头做的,比我还要冷上几分。” 司徒京摆摆手,摇着轮椅晃晃悠悠的陪江怀砚走。 其实他也是有私心的,他和江怀砚之间不过就是互相交易的关系,若能让江怀砚多信任他一分,这份交易的时间就能越长久。 毕竟以利益束缚捆绑的两人,这小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说沉就沉了。 唯有感情才能维系真心。 有些时候司徒京倒是真的羡慕沈关越,竟能拥有像江怀砚这般谪仙一样的人物青睐。 而不像他,只能活在阴森的角落里,筹谋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司徒京想了解接下来的计划。 “去见圣上,让他下旨流放长平侯府。” >>> 月色中天,华光满院,恰是人间最好时节。 若是无有离别的话。 沈关越在侯府门口坐了挺久的。 昨日之前,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今夜之后,他倒是理解了阿砚书里那些所谓‘行尸走肉’的词句到底是几个意思。 真没意思。 他颇有些后悔,刚才没能抢了阿砚。怪他自己学艺不精。 不过没关系,明日再抢,后日再抢。 只要他活着,变成日日都去抢,管他要做谁的君后,管他瞧不瞧得上自己这小侯爷的位置。 先抢来再说。 他就不信,他到时候捆着阿砚压着阿砚咬着阿砚捂着阿砚,阿砚还能说出这么叫人伤心的话来。 捂不热阿砚他就一直捂着,塞被窝里,抱马背上,日日捂着。 阿砚嘴说出来的话太硬,他就一直咬着,直到阿砚软下来,肯低头疼疼他为止。 想通了这点,沈关越又有些精神气儿了。 被阿砚抛弃,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哪个好男儿没被抛弃过,再追回来便是。 他这就去追。 沈关越倏地站起身来,倒是给伏山吓了一跳。 “世子,不能出府。” 且不说府外皆是西京王的兵马,上头还有太后派了萧英压着,左右就是让他稍安勿躁的意思。 西京王好对付,太后那可不是善茬。 他们家太后素来说一不二,连老侯爷也得让这个妹妹三分。 “我翻墙,他们会假装看不见。” 翻墙这活计,沈关越轻车熟路,三两下就越下墙头消失在夜色中。 伏山目送自家主上消失,然后下一刻,侯府大门被人从外往里推开。 沈关越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伏山视线里。 好家伙,主上这是在玩什么?翻墙可以装看不见,明目张胆打开侯府大门就... 伏山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沈关越背后还跟着一个人影子。 一身黑袍子将人从头到尾遮着,不露出一丝儿衣裳脚来,让人无法从身形服饰上辨别来者何人。连鞋子,都是清一色的黑色长靴。 若不是从门后面透过的火把光亮照出了隐隐绰绰的人行模样,还真的会以为沈关越自己高调回府呢。 侯府门外几排军士都默契得背对着大门,似乎不敢抬眼看。 翻墙被抓包的沈关越脸上满不在乎,虽然没人抓着他,但从这副被拎回来的架势来看。 伏山只是思索了一秒,连忙跪下:“参见太后。” 老侯爷还没被押解回京。 全京城里他们家主上就只怂一个人,那便是沈太后。 结结实实垂帘听政,手控少帝沈太后。 关上侯府大门,沈太后才缓缓褪下黑裘锦帽。夜风略过她起皱的眉眼,素来在朝堂上八风不动的铁娘子,难得带上了几丝温柔语气。 “要往哪里去?哀家的懿旨对你来说就是耳旁风。” 沈关越撇撇嘴,“出去调兵啊,太后要将我们一网打尽,我可不得将兵集中起来,免得劳您老人家费神四处围剿余孽。” 调兵是真。 出去的那一刻,沈关越有那么一瞬想过,要么直接剑指天子得了。 阿耶手里的兵权算上长平侯府府兵,还有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精英兵马,在西京王反应过来之前逼宫问题不大。 “胡说八道。你这是知道,那江怀砚刚才连夜进了宫,要去寻他。” “阿砚进宫了?” 沈关越脸上顿时堆积起几片乌云。 太后以为他终于看清人家的面目,虽不太忍心伤自家侄子,偏偏知晓这人是个榆木脑袋,不下狠药是不得清醒的。 “从你这离开就迫不及待进宫,他对你的情意比不上半分利益,你早点看清也好。” 一离开就进宫了? 沈关越的脸黑了又黑,周身氛围压抑地可怕。 一离开就进宫,竟也不知回江府休息下!刚才站门外的时候,他瞧得清清楚楚。 若不是阿砚背靠着西京王的轮椅,稍稍卸了些力道,只怕跟他对峙这么久,早就站不住了。 他那腿,又恰逢下雨天。 沈关越急得不得了:“他这是不想要腿了!” 太后:“....” 第24章 他的选择 沈关越是被萧英再一次扣着肩胛骨摁进院子的。 没别的意思,纯纯是怕这东西想不开,再跑去找人家江怀砚丢人。 在堂上坐定后,沈太后面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紧紧追随着这只狼崽子,看不出任何悲喜情绪。 “你阿耶明日便会被押解回京,到时候你去见他一面。” “给我阿耶送行吗?太后可得帮我将素纸钱备好喽,别到时候黄泉路上,我阿耶不够用,我沈家将死的数十万将士不够用。” 沈关越这话一出,整个长平侯府假装忙碌的下人们都愣在原地。 一时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这话该不该听。 沈太后似乎早料到从沈关越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这孩子桀骜不驯惯了,面朝天子尚且可以口不择言,何况面前是自己的亲姑姑。 沈太后同长平侯是亲兄妹,感情甚笃,不在这种微末小事上计较。 “纸钱是要备着,哀家要替平山关死的三万将士备着,好好抚恤一下。你若是真的有心,过几日等你阿耶获了罪,同他一起回云台去,也好将我心意同三万将士说道说道。” 平山关‘死去’的三万将士。 旁人或许不清楚,但沈太后和沈关越,是心知肚明的。 这是沈太后留给自己的一步棋。 只是这步棋,要委屈了沈家和沈关越。 “姑姑既然已经想好要飞鸟尽,良弓藏了,我又有什么好说的,您要我什么时候收拾包裹滚蛋,我就什么时候滚蛋。” 沈关越撇了撇嘴。 太后的意思很明白,牺牲沈家父子,估计最后安放个兵败罪名流放出去,也算是替司徒幽消除个心腹大患。 “毕竟您是要做一代贤后,我们沈家这样拥兵自重的污点,配不上您。” “胡说些什么。”沈太后语气里,隐隐有些动怒。 “我何曾胡说过。”不装了。 沈关越悠哉哉踱到旁边的太师椅上,先太后一步大大咧咧坐下,一条修长的腿就着黑色长靴搭在太师椅侧。 眼底尽是嘲讽。 或许,还有些藏得很深的痛苦。 只不过一闪而过,没人能瞧得见罢了。 “您明知道沈家是被司徒幽那疯狗冤枉的,也明知道我阿耶一生尽忠职守,对朝廷对先帝未曾有过一分僭越之心。” “若真是有心那个位子,我阿耶又何必束手就擒乖乖被押送回京,受这种屈辱?凭我长平侯府在军中一呼百应,推翻了那疯狗,不过是三日之事!” “可是我的姑姑。” “你要做贤后啊。” “先帝在时,您是贤妃,体恤先帝,依着他接二连三纳了数十个妃子,也依旧端坐高台,面无妒意。甚至为了让先帝见到沈家的忠心,将我从云台强行带来金陵城。” “整整十数年,我再未见过我的阿娘。我这一生都好像被困在金陵烟雨楼台里。” 苦读上行是错,会被认为长平侯府有反叛之心。 离开皇城是错,会被认为想要脱离掌控逃回云台起兵谋反。 他只能纨绔不堪,只能不服管教,只能变成世人眼中一无所成的世家浪荡子。 才最稳妥。 他没吹过大漠的风,没见过诗句里的长河落日圆,没闻到过自由的空气,没机会...见阿娘最后一眼。 若不是阿砚。 沈关越想。 若不是因为有阿砚。 他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活到今日。 “越儿,这天下,我一个女子,又能如何?” 沈太后难得这么语重心长叹一句。 也只是叹了一句而已。 “就这样决定,过几日三司会审,我会让他们夺去兵权,远放云台,你同你阿耶北下,在云台养精蓄锐,若天下安稳,云台也不消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去处。” “你不是想要骑马吗?我记得云台有很多草原,你可以...” 沈关越搭在太师椅上的指尖动了动。 尖锐的指甲扣着同样坚硬的圆木椅靠,不管多大的力道,都没有能留下痕迹。 就像沈家。 就像长平侯府。 最该相濡以沫的人,偏偏最若即若离。 他起身,打断太后的话。 毕恭毕敬,不带丝毫感情。 “微臣。” “谨遵太后懿旨。” 沈太后离去之后,一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安安静静,原本还在收拾着院子里残留的大喜红绸,这会儿这样耀眼的喜色抓在手中,怎么都觉得刺眼。 饶是再迟钝的人也知晓,今夜太后秘密前来,几句话就将长平侯府的未来锤成了定局。 昔日威风八面,声名赫赫的长平侯府,自今夜之后,怕是要销声匿迹了。 “都发什么呆。” “你们之中若是有异心的,今日便收拾包裹滚蛋,别再让我瞧见你们。若是没有异心,便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过是去个云台,能耐我何?” 长平侯府之中哪怕寻常洒扫,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亲眷,与其他人家买来的婢女家丁不一样,军纪十分严明。 便是太后今夜来访这件事,也未必会有多嘴的人传出去。 这会儿听见小侯爷的话,刚才愣在原地的几个仆人匆匆弯下腰,将手里该做的动作复又重复做起来。 竟无一人起离开的心思。 望着重新恢复秩序的院落,只有伏山一个人还在愣神。 刚才太后离开的时候,不仅仅传达了长平侯府的去留,甚至在临走前,还下了一道不算懿旨的懿旨。 伏山不知道,这道旨意,到底是做还是不做。只能面露难色看向沈关越。 太后说,要沈关越在流放之前悄悄处死江怀微。 太后说,绝不可放任江家人跟着去云台,江家一家子都不是善类,若不是江崇在朝堂上步步紧逼,太后也不会被推到这贤后的位置上,不尴不尬得下不来。 “看我做什么?”沈关越一头雾水。 伏山也抹了一把头上的汗:“主上您看,这夫人...这江怀微要...” “要什么要,要好吃好喝伺候着,阿砚既然把她送来我这里,那自然是要养得白白胖胖,否则阿砚会不高兴。” “啊,这,那...太后那...”伏山更头痛了。 他就不该开口。 他明知道开口就是这种结果,他怎么会对自家主上抱有那么一丝丝幻想呢。 主上在江怀砚这条贼船上,似乎是完全回不了头了。 “太后。呵。” “太后说的话我何曾听过?” “您,不去云台?”伏山小心翼翼揣摩着主上话里的意思,总觉得自己揣摩不过来。 沈关越看了一眼江府的方向。 虽然站在院中,瞧不真切只能远远盯一下,但就多看这么一眼,他也觉得心中舒坦了点点。 “云台自是要去的,但不能我一个人去。” “我得把阿砚带上。” 伏山:“....” 主上真的没救了。 “还有,照顾好我阿姊。” “不仅仅是因为,她是阿砚交给我的人。” 今夜确实是个良辰吉日。 月色分明,没有被薄雾遮住,将一身清辉毫不吝啬得洒落人间,让每一处,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它与日光一样,又有何区别。 “还因为,我想要给太后证明一件事。” “这天下,即便是一个女子,也能踏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 “阿姊可都听见了?不必我再重复一遍。” 江怀微静静站在陌生的院落里,花墙斑驳,半扇月牙洞门后,便是刚才说话的沈关越。 不用怀疑,沈关越从未准备瞒着她。 太后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沈关越都是故意让自己听见的。 其他的话都不重要,唯独这最后一句,让人震撼。 沈关越没有迁怒她,也未曾因阿弟的背叛而恼羞成怒。 这倒让江怀微有些无地自容。 若是她今日被人辜负了,定是要提着剑去杀了那人,才能解气。 他沈关越倒好,跟个没脾气的人似的。 “听见了。我在想,阿弟是不是选错了。” “你这样的人,与阿弟所有的想法都不谋而合,你们是爱人,是知己,可你们有朝一日要成为敌人。” 她不敢想,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情景。 “连阿姊也觉得,阿砚是选错了。”沈关越站在月牙门洞后,并没有往前踏一步。 只是语气里有些自嘲:“连阿姊都觉得他选错了,那阿砚为什么还要这样选呢。” “阿砚他到底,在瞒着我什么。” 第25章 千灯既灭 长平侯府的事情在太后声中告一段落,沈关越反倒是觉得,好像松了一口气。 那把利剑终于砸了下来,否则它一直悬挂在那,实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地,反倒让人人心惶惶。 悬剑落地,他居然觉得没有这么难熬了。 接下来,不过只有一件事。 便是去找他的阿砚。 “长平侯府里的事情便交给阿姐了。” 丢下这么一句话,沈关越再次翻墙而去。 外面的守卫就算看见了,也会当没看见。 只是整个金陵皇城里有些风声鹤唳,从前夜市散了之后,还会有人偷偷摸摸上街。 司徒家刚掌权才一代,对于宵禁这件事也没有管的特别严格,所以只要不是明目张胆走到守卫面前,守卫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百姓上街走动。 这会儿因为长平侯府被围,皇城的街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似乎是生怕自己因出来走动而被牵扯进长平侯府的事情。 沈关越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走在长街上。 这条长街,他曾经和江怀砚携手并肩走过。 阿砚最喜欢这条街上挂着的各色灯笼,因为是金陵城最繁华的大街,所以每一个店家的灯笼都有自己的特色,他们两个经常看着这些灯笼去猜测,这是一家经营什么的店铺。 昔日美好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倒是让沈关越有些恍惚。 不知今夕是何夕。 直到他踏上地上一滩湿漉漉的东西。 最开始迎亲的时候下过雨,但现在已经停了。 青石板砖上四处都是湿漉漉的,唯独自己脚下踩的这一滩水渍有些不同。 怎么说呢?就是比旁的砖更暗淡一点,还带着些许血腥味。 沈关越皱了皱眉头。 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很少有这样的预感,实在是因为他做很多事情都是胜券在握的。 从偷偷摸摸在背后运筹帷幄,到掌控帝王心思每次都逼着司徒幽那疯狗发疯。 他一直觉得自己虽然命途多舛,但好歹绝艳惊才。 在被阿砚抛弃之前。 也不知是自己患得患失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看到这摊血迹,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阿砚,心中那股不适感越发强烈。 几乎是三步并做两步,沈关越就来到了江府门口。 江府还是那个江府。 高高挂着还没有来得及撤下的红灯笼,地上散落一地的红色纸花,无一不是昭示着这里曾经办过喜事。 但主人家似乎没多少喜。 高门紧闭,没有人声。 也是,这样一种临时换亲的事情,确实是说不出来,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沈关越轻车熟路绕过后院的守卫,一个鸽子翻身就上了树杈,还是熟悉的那棵树,还是熟悉的蹲位点。 从这根树枝上可以刚好瞧见阿砚的房间门,平日里都点着一盏微弱的烛光。 而今日,那扇木质雕花门房间紧闭,有隐约的月光透进去,落在空寂无人的地面上,仿佛屋子里早已人去楼空。 阿砚,似乎不在屋子里。 沈关越跨坐在树枝上,背后倚着的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不停掠过他的发梢。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儿。 明明已经被抛弃,不是吗? 可如今只有坐在这里,盯着那扇早已没有人的门,好像才能找到一些活着的感觉。 他曾无数次推开那个门走进去,轻声唤着阿砚的名字。 或是为了防止被江崇发现而仓皇逃进去,或是提着一些小玩意儿,惊喜万分的推门。 总之他对这扇门无比的熟悉。 在今夜之前。 如今这扇木门近在咫尺,木门上的铜环似乎还有他手留下的余温,可他再也不敢轻易的跳下树来,叩开木门。 他的阿砚现在在哪里呢? 或许是入了宫,正在和司徒幽那条疯狗讨论对付自己的计划。 或许是在某一间屋子里,静静的往腿上敷药。 那个傻子。 明明腿上的伤很痛,明明那时候太医说过,不可轻易下来走动,否则这条腿会落下终身残疾。 可阿砚却一次又一次违背医嘱,拖着那条伤腿四处乱溜达。 沈关越皱了皱眉头,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如今早已没有责怪阿砚的身份。 阿砚退了婚,不再是他长平侯府的未婚妻。 不再属于他。 一屋之隔,一墙背后。 一道白皙削瘦的身形,静静地坐在青石板上。 从皇宫回来之后,江怀砚由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这间屋子。 他没有什么胃口,也就没有喊小厮送饭来。阿耶为了长平侯的事情,现在还没有从朝中回来,几部的官员都在加班加点整理罪证,在司徒幽的指使下,力求可以将长平侯彻彻底底地治罪。 阿耶和长平侯之间,其实无冤无仇。 两个人都是肱骨之臣,只不过一个忠于司徒家,一个忠于苍生。 江家。 从江崇祖父那辈起,就跟在司徒家的身后。是司徒家的幕僚也是司徒家的家臣。 那是天下还不算动荡,司徒家的先祖是萧家分封的异姓王,有自己的封地和自己的兵马,演兵练马,城池赋税,都归司徒家所有。 后来萧家大乱,几个萧氏皇子联合世外之人将天下苍生搞得乌烟瘴气。 虽然后来有皇子以身献祭,换黎明百姓一世安康,可终究并没有让这场盛世持续多久。 萧家子嗣凋零,加上那场惊世骇俗的大战消耗太甚,萧家不过三世而灭,天下大乱。 司徒家便是趁这一次揭竿而起,将萧氏赶出了都城,到了极其偏远的荒漠之地,还对萧氏后世子孙下了诛杀令。 自此改朝换代,这天下姓了司徒。 而江家,便是司徒家逐鹿中原的功臣之一。 所以他的阿耶到死都没有明白,为何司徒家会选择将江家三族尽数诛杀。 不过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忠良之臣哪里抵得上千秋霸业? 阿耶这愚忠的思想,早该换一换了。 况司徒家人人都是个疯子,从上疯到下,做事毫无逻辑可言。 与这样的疯子为伍,迟早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江怀砚这一世别无所求。 只想保住江家三族所有人的姓名。 朝代更迭本是寻常之事,江家不应该为司徒家拼尽一切。 若司徒家不仁。 江怀砚想。 不过是再换日月罢了。 他动了动已经有些麻木的身体,摸索着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瓶子。 瓶子里是沈关越之前给他的药,比五石散的效果来得更好也猛烈,只是沈关越不愿意让他吃太多,所以瓶子里不过三五十颗。 江怀砚将三颗药倒在掌心,细碎的药屑顺着苍白指缝簌簌而下。 苦涩的药味一瞬间充斥着鼻尖,酸楚感直冲眼眶,好像要将心中所有的苦闷都冲出来。 他仰了仰头,一口吞了下去,几颗药顺着光滑的喉结往下落。 这让江怀砚有些怔然。 奇怪的感觉,好像是在自食苦果了。 不得不说,沈关越给的药见效很快。 刚才还剧痛无比的腿,这会儿缓缓的开始麻木,逐渐恢复了一点。 从撕裂般的疼痛渐渐转为隐痛。 药量倒是越用越大了。 江怀砚静静的靠着墙,盯着从雕花窗里投射进来的影子,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 他知道,沈关越就在外面。 在那棵树上。 可他不能推门出去。 他不能见沈关越。 千灯既灭,一屋暗重。 过了好一会儿,沈关越揉揉手腕,从树上身手矫捷跳下来。 黑色长靴轻柔的踩在地上,他身上还穿着昨夜那身黑色里衣,连外袍都懒得罩一个,高马尾束发,简简单单捡了个木棍插着,反倒是多了几分肆意温柔。 往屋子走的时候,少年的身形瘦削坚韧,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令人神往的模样。 沈关越在屋子前站定。 将手掌贴在木质窗棱上。 虽然江怀砚的动作很轻,也没有点灯。 可还是被他发现了一些端倪。 躲在他怀里的黄喉貂刚才一瞬间动了动自己的脑袋,沈关越几乎是下意识的感知到,这小东西一定是闻到了什么味道。 他对气味甚是敏感,有着黄喉貂的指引,很快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药味。 他的阿砚正躲在门后呢。 沈关越无奈的扯扯嘴角,阿砚此番行径,分明是不想见到他。 若是平时,他绝不会忤逆阿砚的想法。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 沈关越肆无忌惮的用手指在纸糊的窗帘上戳了个小洞。 背靠在门上的江怀砚呼吸一滞,连忙收敛心神,将气息调到龟息的状态。 或许只要沈关越发现他不在,就会自己离开的吧。 可他着实是将沈关越想错了。 错到离谱。 司徒京的人马没能困住沈关越。 太后派去的高手也没能拦着沈关越。 这会儿满金陵城血雨腥风中最该安分的沈关越,缓缓地从兜里掏出了一根小竹管。 然后慢悠悠,慢悠悠地……往屋子里吹进了细细白白的云烟。 第26章 一梦惊醒 那是军中密探惯用的手段。 将迷药绕在草芯里,到必要的时候用火折子点燃,通过竹管吹进屋子里。 别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便是迷倒三头牛也不在话下。 只是沈关越太宝贝他的阿砚,没舍得下这么重的分量,在心里估摸着减了四分之一的量,用到江怀砚身上却恰到好处。 让人无知无觉的睡着,还以为自己早已离开。 这东西沈关越从出府的时候就盘算着带在身上,第一次翻墙的时候忘了,这才乖乖乐意跟着太后再回到长平侯府。 等太后走了之后,他麻溜的找出来揣在兜里,毫不犹豫就往江怀砚这边来。 在路上的时候他都盘算好了,势必要把他的阿砚给迷晕带走,回去好好捆了惩治一番。 可真到这一步了,沈关越推开门的手又顿在半空中。 犹豫了许久,他才轻轻将门从外往里推开,生怕撞到就靠在墙上的江怀砚。 屋子里暗通通的,但没有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江怀砚身上披了一件白色外袍,在黑暗中泛着莹莹月华,好像某种稀世珍贵的瓷器,每一处都鬼斧神工的雕琢。 轻坠在青石板上的手腕,筋骨分明,脉络清晰,更添消瘦几分。 沈关越站在那儿,不敢去触碰,生怕轻轻一碰,这瓷器就碎了。 可地上太凉了。 他的阿砚若是就这么在地上睡一夜,怕是明日就会着凉。 低头叹了口气,沈关越还是老老实实俯下身来,将那个已经熟睡的人圈在怀里,一手勾着他的腿,一手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慢慢的往踏上挪。 他的阿砚,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喜欢穿鞋,露在外面的两只脚随着挪动上上下下,让人心神摇晃。 来的时候,沈关越甚至带了缎带。 他怕军中那些糙绳子磨伤了阿砚,特意从床幔剪下来几缕缎带。 可这会儿瞧着阿砚纤细的手腕和脚踝,沈关越直摇头,缎带他都不舍得绑,鬼知道会不会稍微勒得重一点,就在阿砚的手腕上留下红痕。 毕竟阿砚的皮肤这么白,这么吹弹可破。 平日里,他可是抱不到宝贝阿砚的。 沈关越指尖忍不住在江怀砚裙角上摩挲,想再进一步搂紧一点,又怕阿砚醒来生气。 无奈只能绷着身子,一步一步往踏上挪。 等将人抱上榻,点了一盏小小的灯油,沈关越这才看见,原来阿砚睡得并不沉。 好看的眉头紧紧皱在那,白皙的手指也蜷曲着捏紧拳头,好像有千般无奈,万般惆怅,连睡梦中都没有办法放松。 阿砚,他到底为何不开心呢? 沈关越没有答案。 盯着江怀砚的睡颜瞧了许久,沈关越幽幽叹了一口气。 总是拿阿砚没办法。 半晌之后像是认命一般,沈关越从兜里掏出了很多“宝物”。 有绷带,有金创药,还有上药的精致玉环小刷子,上面缀着比毛笔还软几分的鬃毛,拙劣的玉环雕刻一眼就能让人认出,是他沈关越自己的手笔。 没办法呀,自己的媳妇儿要自己疼。 江怀砚素来怕疼,跌断了腿骨之后每一次上药,大夫用的药刷子太过硬,次次都让江怀砚将脸皱成一朵花。 即使他不吭声,沈关越也知道他疼,疼的厉害。 那些个粗糙的刷子,哪能刷在他的阿砚身上,丝绸上可不得用笔去描摹,才能显得珍贵嘛。 沈关越连夜做了一把小玉环刷,为了这上药的刷头足够柔软,可是让黄喉貂贡献了整整一个腹部的毛。 可怜的小黄原本咬人不眨眼的,这会儿因为腹部的毛被拔了,每次窜出去都得捂着肚子,倒是失了几次准头。 拔了毛,刻了玉。 东西却没送得出去,人就被甩开了。 沈关越气不过,恶狠狠地咬着牙掀开江怀砚腿上的衣袍,下定决心要在上药这件事上报复回来。 层层衣袍被掀开,倒是露出了里面早已渗血的一圈圈纱布。 明明裹了七八层厚度,还贴着两道铁板,鲜血依旧渗了出来。 除了原本伤口结的痂崩裂开,还有几处深深的磨痕,似乎是被铁板摩擦的。 一看就是江怀砚白日里走了不少路。 竟这般不自爱。 沈关越一时气急,想不通皇宫里到底有谁在啊! 伤成这样了,还要进宫去。 刚才故作恶狠狠的模样,都在这一刻看到伤口的时候崩塌了。 沈关越将玉环套在指尖,一点一点蘸上金创药,小心翼翼的敷在伤口上。 阿砚一定很痛吧。 每每涂上一层药,阿砚的眉头都会皱的更深一分。 明明已经吃了止疼的,明明还有军中迷药的作用,却依旧挡不住伤口的疼痛。 他根本不敢想,这些日子阿砚拖着这条伤腿是如何往返于皇宫与江府。 甚至站在他们长平侯府门外站那么久。 就为了与他决裂。 再看这道伤口,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无奈。 这条断掉的腿骨,是沈家欠阿砚的。 沈关越依稀记得那日,江怀砚流了好多好多的血,那些刺目的鲜血将碎石滩好几块碎石都染红了。 他抱着阿砚回江府,他嘶吼着发疯,让宫里所有的太医都过来。 可最后那些号称医术惊厥的太医却一个个摇头退出去,说阿砚的腿已经药石无用了。 分明是放屁。 沈关越当时气的想要提刀杀人,却被床上的阿砚一声声唤住。 阿砚说,不要牵连无辜的人。 你看,他的阿砚就是这样善良。 沈关越忽然间想起自己那日撂下的狠话。 说若是找到肇事之人,一定要将人碎尸万段才可解气。 后来。 后来啊。 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将他们逼到乱石滩上的杀手倒是一个个被扒皮抽筋,缺骨头硬的很,一句幕后之人都不肯吐露。 沈关越将这件事怪在司徒幽头上。 可黄粱一梦惊醒,再次面对阿砚这鲜血淋漓的伤口。 沈关越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他没有办法为阿砚手刃幕后的人。 因为那人。 是他的姑姑。 是当朝沈太后。 是他们长平侯府。 沈关越轻轻俯下身,温柔细致的为那条腿缠上一圈又一圈新的纱布。 然后像条小狗一般,无限眷恋地拿脑袋蹭了蹭江怀砚。 “阿砚,你等等我。你再等等我。” “等阿耶被放出来那日,我定来绑你走。” 还要三日才能出判决,等到正式流放,或许已是七日之后。 如果他现在就把阿砚带走,那这七日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困住阿砚,又能将阿砚藏在哪里? 只能等到流放那日,大不了在故伎重施,把人捆的结结实实地扛上马车。 要流放一块流放,总之他要和阿砚在一起。 生死不离。 贪恋的吮吸了一下独属于阿砚的味道,似乎是磨蹭的久了,让江怀砚觉得哪里不舒服。 修长的指节轻轻按在沈关越的发髻上,带了几分轻柔的力道想要将人推开。 却总是给人欲拒还迎的信号。 “沈关越,别闹。” 江怀砚语气淡淡的,带着几分睡后初醒的懵懂,似乎想将身边扰人清梦的小兽推开。 沈关越愣在当场。 阿砚这是?梦见自己了。 江怀砚双目紧闭着,却好像比刚才平复了许多,一直紧紧皱着的眉头也逐渐松开。 恍若一梦回到前世,回到还在长平侯府悠闲度日的那几年。 那些年午睡过后,沈关越总像是喂不饱的小兽,来来回回在床榻边磨蹭,一定要将他磨蹭醒再好好爽一番,才肯磨磨唧唧的踏出房门。 磨蹭的时间久了,江怀砚觉得又无奈又疲惫,总是推开他的脑袋喊他不要闹。 那人却越吃越不满足,从榻上,到青石砖上,从这个姿势到那个模样,次次将他折腾到精疲力尽,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才肯罢休。 这梦中无意识的动作,反倒是把沈关越吓了一跳。 阿砚在他面前总是清冷的模样,因为有江崇的教育,即使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平日里也不许卿卿我我的。 他今日迷晕江怀砚,还偷偷摸摸给他上药,属实是越界了。 虽然迟早是自己的,但总得尊重阿砚自己的决定才好。 沈关越心虚的把头缩回来,收拾好刚才细碎的小东西,才准备蹑手蹑脚的往外跑。 却听到耳边再一次有人轻叹。 “阿越。” 阿砚犹如在梦中。 却完全不在梦中。 一道冰凉沁骨的寒意贴着肌肤蜿蜒上脖颈。 紧紧贴着那根跳动的血管,激起了全身的鸡皮疙瘩。 江怀砚单手撑着床榻,宽松的外袍从肩膀落下,温润如玉的肩头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凹陷的肩胛骨里,是让人迷醉的杀意。 五指尖捏着几寸薄如蝉翼的柳叶片,每一片都锋利无比,是从他的柳叶边上取下来的。 只要微微一动,那几片细薄的柳叶就会毫不犹豫地划开血管,不留一丝情面。 沈关越没动,抬了抬眼眸。 与那双风平浪静的眼睛直直对视。 和刚才的迷离不一样。 江怀砚这会儿清醒的很。 狭长的双眼里,没有一丝**,也没有一分情分。 沈关越舔了舔嘴角。 想过无数种再见面的场景,唯独没想过这一种“亲密无间”的生死一瞬。 他叹了一口气。似乎失去所有手段。 “阿砚啊。” 第27章 错的离谱 他想说。 阿砚啊,我们俩久别重逢,能不能不要上来就玩的这么刺激? 但江怀砚那双眼里,真就是一点儿情绪都没有。 柳叶鞭的锋利沈关越可是见过的,江怀砚的表情不似作伪,也不像在故作冷漠。 沈关越多少有点了解他。 若是阿砚对某一件事下定决心的话,那无论任何人任何事,不可能再动摇他的心神半分。 来之前,他或许觉得江怀砚是被迫,也可能被司徒京给威胁了。 来之后,沈关越觉得自己错的离谱。 江怀砚是自愿的,没有任何人胁迫。 冰冷的刀锋紧紧的地贴着脖子,沈关越。只能微微欠着身往后退。 “滚出去。”江怀砚喉咙有些沙哑,语气里满是疲惫,尽管如此,依旧难以改变他的心意。 今夕何夕,滚字居然会用在他的身上。 “我走,我走。”沈关越说,“你别生气。” 像之前无数次那般,小心翼翼的,带着几分可怜的讨好。 江怀砚闭上眼,不让自己去看沈关越的神情。 直到那道身影拉开门,消失在夜色中。 他才像卸了力气一般,整个人恍恍惚惚坐在床头,清冷的月色照在床榻上,带不了一丝的温度。 就像这无可奈何的人生。 终究还是要走下去的。 但不能继续让沈关越如此任性妄为下去,今日沈关越可以天下之大不韪来他的屋子里,明日他就敢做出更出格的事情了。 他是一头不可以控制的狼崽子,为了防止让这头狼崽子脱离掌控,江怀砚决定要尽早将长平侯府的事情处理干净。 从上一次给沈关越下药的事件之后,江怀砚心里就存了一些心思。这种肮脏手段以后在后宫里肯定层出不穷,尤其是司徒幽那个疯子,并不确定会做出其他什么疯癫的事来。 所以今日的药,对他的效果并没有那么大。 加上重生以来整日都在做梦,所有的精神压力压在身上让江怀砚几乎没有一日能喘过气,就更别提能够好好睡一觉。 他这次清醒的这么快,他自己也没有预料。 离开江府之后,整个金陵城街道上风声鹤唳,比刚才沈关越来的时候还要严肃几分。 这种不同寻常的味道,让常年警惕的沈关越提着十二分心眼,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平日里金陵城巡逻的士兵都穿着重甲,城防守卫乃是都城重中之重,重甲士兵更可以担任首位一职,让外敌不那么容易突破防线。 可今日巡逻的重甲士兵们,脚步总有那么几分踉跄,似乎是并不习惯这些铠甲。 若是寻常时候,沈关越早就上前去试探两分,几句话便能知悉底细。可如今他却是在逃之身,若是被人发现他偷偷溜出长平侯府,到时候还得平添许多麻烦。 沈关越不是怕麻烦。 而是懒的麻烦。 他藏在柱子后面,不让自己露出一丝衣角,而后轻抓旁边摊贩收摊留下的一袋面粉,撒了几把在重甲士兵必经道路上。 等到大部队经过,空荡的巷口响起兵器敲击的声音又重归为寂静,沈关越才探出头。 然后缓缓蹲下,皱着眉头观察留下的几个脚印。 巡逻士兵人数并不多,理论上应该会将脚印踩得混乱不堪。 沈关越从前要么和这些士兵斗殴打架,要么找自己买通的士兵喝酒耍混,彼此都十分了解对方的脾性。 守城的士兵大部分都是朝中官员的亲属,凭着天赐的身份混个一官半职的,平日里吊儿郎当,训练就更加不可能去训练了,真有那么关键的一天能扛起长枪来都算是祖上积了阴德。 可眼前这堆脚印,虽然走过的人数很多,但大部分脚印都重叠在一起,甚至能够清晰的看见走出去的路线。 若非久处沙场训练有素的士兵,绝无旁人可以做到。 再回想他们刚批重甲,走起来脚步踉跄的模样。 怕不是喝了酒,而是真的还没有能够习惯重甲的重量。 沈关越虽然被困在金陵城里,但他的阿耶终究是赫赫有名的战将,回金陵的时候也会同他讲外面的战况如何,双方兵力和特色。 这其中就牵扯到了今日的矛盾点。 阿耶在外以骑兵为主,而众所周知骑兵都是身穿轻甲,主打一个如同利箭射出,速度要快准狠,长驱直入,直取敌方首级。 所以骤然穿上重甲,才会显得那么踉跄不稳。 也就是说,今日份巡城的士兵皮囊下应当是换了人。 长平侯府已有三万将士‘战死。’,没有阿耶的命令,谁都不敢擅自回城。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群士兵不是他们长平侯府的人。 不是长平侯府的人却可以轻易混进金陵城城防里,若说不是那条疯狗指挥的,沈关越可不信。 他扯了扯嘴角,站在长街上,自嘲的看向长街尽头无休无止的黑色,这漫漫长夜,怕是等不到天亮的那一日了。 沈太后想的轻松,随便找个由头将长平侯发放了,到时候回到云台又是一条好汉,虽然看起来已经没有这么权倾朝野,但依旧是太后最不可预估的靠山。 虽盘踞北方,却依旧可以震慑中原。 看起来司徒幽那条疯狗可不这么想。 他大概是想趁此机会,把长平侯府一网打尽。 沈关越预估,自己和阿耶怕是还没离开金陵城,就会被这群重甲将士碾成粉末。 到时候随便写个途中暴毙的邸报,太后又能如何。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好一条奸诈的疯狗。 沈关越撇了撇嘴,狗东西,看来要给这条疯狗一点小小的惊喜,才能让他明白,这天下到底是谁说了算。 远处,沉寂了一夜的金陵城逐渐亮起灯火,起得早的摊贩已经开始上蒸笼做包子,指望着做第一批进城人的生意。 沈关越卷了卷身上的衣袍,慢慢将身体融入黑夜。 等着吧,这金陵城,就要变天了。 …… 江怀砚站在皇宫的外面,仰头看向青灰色的天。 明明已经是白日,可惜乌云蔽日,整个天色都灰蒙蒙的,完全瞧不见日光。 沈太后半靠着床头,司徒幽却站在那儿,他们二人很难得的同框,倒是让入宫觐见的江怀砚有片刻的失神。 “昨夜长平侯已经被秘密押入三司,孤放心不下,特意来看看太后睡得可好。” 司徒幽像是来看热闹的。 可江怀砚觉得,又不是看热闹这么简单。 沈太后昨日从长平侯府回去之后就‘病了’。 萧英捧了药侍奉在侧,整座大殿里都是悠悠的药香,颇有些苦涩。 这种味道反倒让司徒幽放下心,他一直惦记着太后怎么不吃药。 也不知是真病还是假病。 “睡自然是睡不好的。”沈太后强打起精神,语气里满是萎靡。“昨日宫里闹什么动静,吵吵嚷嚷的扰人清梦。” 她昨夜微服私访出去,这事儿做的极隐蔽。 奈何回来的时候却听到宫里四处在搜什么人,只差一步就被司徒幽逮了个正着。 沈太后到现在还有些惊疑未定。 她前脚刚回宫,后脚司徒幽就来告罪,说宫里抓了个贼人跑到了太后这里。 但凡再迟一点,就能发现她不在宫里这件事。 沈太后不想露出太多破绽,就没有去关心抓了什么贼人。 谁料这第二天,司徒幽又一大早上宫门来,破天荒的说要请安,还派人将江怀砚召进宫来。 美其名曰,很快就要入主后宫,提前处理一些后宫事宜。 “母后可知道,昨夜我抓了个什么?” 司徒幽向来随心,口中对自己的称呼瞬息万变,不开心时便称孤,开心的时候自称我也是常事。 江怀砚不敢多言,站在帘帐之外,安静地看着他们母子俩表演。 “一个小内官。”司徒幽兴奋地比划着,“瘦瘦小小的,还没那个小门棒子高,平日里一定是短了他吃的喝的,瘦的不成人样,往门缝里一站,天黑了压根瞧不见他。” 沈太后咳了几声:“这种小事,也来叨扰我?” “怎么是小事了,母后可知他瞧见什么了?” 沈太后脸色一变,还好她旁边就熏着香,又隔着珠帘帐,站在江怀砚的角度看不太清楚脸上神情。 也不知司徒幽有没有看见。 太后与夜出宫,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若是存心要遮过去,死不承认,也无甚办法。 若是要将这事捅出来,最多是几个朝臣指责一下太后干政,沈太后再辅以亲情难以割舍,这事儿也就遮掩过去了。 江怀砚眼皮子一跳,总觉得司徒幽不会抓着这种小事不放。 先是提及长平侯被押送回京,又抓个内官来,打扰太后清静。 桩桩件件看起来都和太后有关,可又好像和另一个人也难以割舍。 那就是沈关越。 司徒幽有些兴奋的手舞足蹈,他平日里疯癫惯了,动作幅度大些也没有人觉得夸张。 只有江怀砚,因为太过于了解他,而明白这是藏着什么杀招呢。 果然,下一刻司徒幽说道:“他瞧见了我被刺杀那日,母后您的亲侄子,出入过孤的宫殿呢。” 太后的亲侄子。 只有一人。 就是沈关越。 第28章 赶尽杀绝 “不止出入了我的宫殿,还提着一篮子桑葚,走路大摇大摆的,威风八面的样子真是让人羡慕的少年郎呢。” 司徒幽讲话总是这么阴阳怪气。 但他身边的近臣,只需一眼就能分辨出官家的喜怒哀乐。 几个内官纷纷跪下,以头触地不敢多看一眼。 “孤脖颈之上的血痕,太医擦了三遍的药才稍稍结成了痂,临走前还和孤说,若是再朝前一寸。” 司徒幽将一根手指比到太后面前,裂开嘴笑:“再朝前一寸,这弑君的罪名,他沈关越可就得背一辈子。” 弑君二字,落地铿锵有力。 司徒幽是有备而来。 江怀砚站在那儿,顿了顿首,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沈太后也将目光挪过来。 他们二人于无声中对视,彼此都看不清彼此眼中的神色。 “月黑风高,或许是看错了也不一定。”沈太后毕竟是老江湖,在装傻充愣这一块并不比司徒幽差到哪儿去。 人没抓个现行,事后再提,早就错过了当日时机。 “况且那日你因为此事,已经来哀家的宫殿发过疯,哀家也连夜替你召了群臣,如今你又想如何?” 江怀砚恍惚想起那一日,他被罚跪祠堂,阿耶却连夜被召入宫。 就是因为这件事。 而这件事完完全全是因自己而起,他被喊来站在这里,确实不冤。 “母后小瞧我了,我不过是觉得甚是好玩而已。你说是吧,孤的君后。” 司徒幽忽然转过身来,目光如炬盯着江怀砚。 江怀砚并不是很习惯这个称呼。 好看的眉眼间有着微不可闻的嫌弃,“臣不知发生何事,不解陛下的意思。” “那我倒要来跟你说道说道。”司徒幽的兴趣更浓。 是那种猎手对猎物的兴趣。 “那日孤一不小心划伤了你,结果当天晚上就有人闯入孤的宫殿,提着一把剑好像要索命一样。” “你猜怎么着,后来孤醒了,孤脖子上的伤口和你身上的伤口一模一样。” 江怀砚垂下头,不语。 “看在孤和你这么有缘的份上,孤的君后不如告诉我。” 司徒幽正了正色,语气陡然提高几个度:“若是有人深夜擅闯宫殿,行刺圣上,该当何罪啊?” “没有道理的东西,那夜太医也说,陛下可能是梦中梦魇,提剑自保的时候一不小心伤了自己。” 沈太后眉头皱的很深,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翻旧账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司徒幽心有不甘而已吧。 “孤在问他,该当何罪。” 江怀砚语气平静,“诛三族,午门斩首,以昭告天下。” “孤的军后对律法倒是熟悉。”司徒幽抚掌而笑。 可不熟悉吗。 前世阿姐也是如此,被冠了个罪名,株连三族,导致江家满门被灭。 这些东西,江怀砚永世不可忘。 “那你说说,要不要按律法处置?” 今日司徒幽能够如此强势的对太后不敬,完全是仗着长平侯刚刚被压入京城,太后就算是在擅权,也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低调行事,以免给长平侯增加罪名。 那可就不只是流放了。 而现在司徒幽得咄咄逼人,无非是想要让太后抉择,是保长平侯,还是保沈关越。 “胡闹。单凭一个小内官的言语,就可以断定那日有人进宫殿吗?哀家倒想知道,皇宫里这么多护卫高手全都是瞎了眼,就算是夜黑风高难道连个人也瞧不见?” 沈太后该动怒的时候还是会动怒。 皇宫护卫被称为禁军,禁军里太后和圣上的人,只能说一半一半吧。 还沾着些沈关越自己的人,这样他才能出入皇宫自由。 若是真的把禁军好好检查一番,双方可都得自损八百。 司徒幽是疯了,不是傻了。 那他今日搞这一出,就有些意味深长。 江怀砚静静的看着他们二人。若说司徒幽刚才故意将这事闹大,这会儿提到禁军,气焰又少了几分。 恐怕是别有目的的。 江怀砚并不操心沈关越的生死,毕竟沈关越一向能逢凶化吉。 他只是在想,司徒幽到底想要什么。 又是在做什么。 太后面色不善,“今日哀家实在是累了,我儿若是还是执念于这件事,那就自个儿放手去查,哀家可没兴趣陪你。” “母后确实累的,被长平侯伤了心,应该好好休养几日。母后若是放心的话,三司会审便交给我了,定给母后一个满意的答案。” 司徒幽转头看向那个瘦弱的小内官:“至于这等鼠类,窝窝囊囊藏在门后面看人,也未必看得真切,与其让这些风言风语传出去,不如还是让我来替母后分忧吧。” 说罢司徒幽就提了腰间的剑,不等人瞧清楚便一剑往前捅过去。 直直就将人捅了个窟窿,鲜血顺着剑尖在小内官身后滴落。 刚才瑟瑟发抖的小躯体,像一袋沉重的沙子一样扑倒在地上,悄无声息。 唯一的见证人死了,不管是真是假,都死无对证。 太后闭上眼睛,似乎是见不得这点杀戮。 可眉间却没有丝毫的慈悲之意。 “罢了罢了,这见血给哀家惊吓的,三司会审哀家就不去了,全权交给皇帝你负责。” 沈太后装模作样揉揉眉头,挥手让人退下。 “母后好好休息。”司徒幽大摇大摆跨出宫殿,临走前还不忘拍拍江怀砚的肩膀。 “你倒是足够心狠,若是孤刚才顺着你的话把沈关越给治了罪,你可会后悔?” “全听陛下的,臣不悔。” 司徒幽仰天大笑,“这世间最有趣的,莫过于相濡以沫到反目成仇。” 母子亲情如是,青梅竹马之间亦如是。 江怀砚随着一起退出大殿,站在那高台尽头,朝下看便是九十九层台阶,平常人到不了的高度。 可谁又能懂,站在此处,心中是怎样的心情。 几个太后宫里的内官将刚才死了的小内官抬出来,擦身而过的时候,江怀砚听见他们说。 “这样倒霉的孩子以后还是不要送进宫来,本来就在浣衣局过苦日子,临死了还要被拉来做垫背的,唯一的运气就是留个全尸了。” 浣衣局,离太后和司徒幽的宫殿有三里之遥。 一介卑微的小内官,是不可能在夜里逃过士兵的宵禁,悄悄站在皇帝寝室外面,目击那些过程的。 司徒幽不过是找个看着瘦弱的小内官来恐吓一下沈太后。 便白白枉送了别人一条命。 这深宫的险恶,江怀砚是第一次身临其境。 也不知当初阿姐一个人在宫里的日日夜夜,是怎么一次次熬过来的。 阿姐倍受折磨的时候他又在做什么?他在和沈关越风花雪月,岁月静好…… 想到这里,江怀砚只觉得刚才柔了的心,又变得坚硬无比。 他不能去后悔,不能去行差踏错。 不能去怜惜沈关越。 他不能只为自己而活。 江怀砚从宫里出来的时候,金陵城又恢复了早间繁华的模样。 贩夫走卒穿梭于坊间,好一派祥和之景。 他派出的小厮来报,长平侯确实已经被押在护佛寺,寻常人等不得去探望。 如今太后也承诺,不干预三司的判罪。 江怀砚不可抑制的想起自己和司徒幽的交易。 脑海中有一个线团,逐渐交织在一起,最后显现了一些眉目。 看着眼前正在巡城的禁军,他突然明白司徒幽的用意是什么! 怕是司徒幽不仅仅想要流放长平侯府,还想要趁热打铁,将整个长平侯府一网打尽。 先是调离太后,其次再以秘密作为交换,让太后从长平侯的事情上抽身而出。 三司里虽然有太后的人,但也有司徒幽的人,最后的判决到底是流放还是斩首,全看司徒幽在背后能出多大的力。 太后想的是让长平侯掩藏锋芒退居幕后,成为自己若有若无的臂膀。 可若是司徒幽想的是斩草除根赶尽杀绝呢? 江怀砚只觉得一阵恶寒。 他到底是有些低估了司徒幽这个疯子会干出来的事。 虽然以现在的国情,对长平侯赶尽杀绝,会激起民愤民怨,也会让那些功臣觉得朝不保夕,反倒是让朝政风雨飘摇。 但这是正常人的思维,是他与沈太后之间的思维。 司徒幽这个疯子,不能以正常的思维去揣摩。 否则司徒幽当年也不会做出灭了江家三族这种蠢事。 江家在朝廷中声名盛望,三代以来皆是忠诚,跟着司徒家走南闯北,这份衷心论第二,并没有家族敢称第一。 而司徒幽依旧不管不顾,我行我素。 他当年能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来,如今也不是不可能。 看来他与太后,都低估了这个疯子。 江怀砚只觉得心跳的厉害,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发生。 包括现在金陵城行走的禁军守卫,都似乎比之前训练有素的多。 赶尽杀绝…… 若是赶尽杀绝,沈关越如何能活着离开金陵城,全身而退呢? 江怀砚不再逗留,有一件事他现在必须去做。 太后既然已经说了不管,他即使现在入宫去也未必能见到太后的面。 唯一破局之道,便是在长平侯身上。 江怀砚几乎是一瞬间调转方向,往护佛寺而去。 第29章 肆意妄为 ‘哐哐’两声,铁锁被人从木头栅栏上抽离,护佛寺地下暗道里,有隐约人声响起。 一个人影吊儿郎当,肩堆鹤毫,凑近了看才发现是一只黄色的水貂慵懒地圈在那人的脖颈处,黑暗中两只眼睛泛着渗人的光芒。 另一个人影就恭敬许多,虽然在前面引路却低眉弯腰,手里的链条随着他的动作叮叮当当作响,卑躬屈膝的。 “您小心着脚下的路,咱们这护佛寺呀不比大理寺,这暗道都是人工凿的,当年工匠偷懒高一块低一块,您仔细着别绊倒。” 沈关越眼底写满厌倦,面上却不动声色接受着别人的讨好。 等再往下走了两层,阴湿更重,沈关越的眉头就皱得更深。 也不知阿耶身上那些陈年旧伤,在这样的湿气里会不会复发。 怎么会想到关押在护佛寺。 四处不着边际,偏僻的很,他们沈家在护佛寺也没有安插多少人,一时间还有些鞭长莫及。 但是等沈关越见到阿耶的时候,心中的怀疑逐渐打消。 护佛寺虽然破烂,给沈策山安排的牢房倒是精致。 没有珠帘帐幕,但胜在干净整洁。 单独两间牢房,起居和洗漱室不在一块,本该铺稻草的地上全是青砖瓦片,与普通酒肆的高级上房并无区别。 看来太后并没有对这个哥哥狠心,依旧处处照应着。 等沈关越进了牢房,沈策山才慢慢转过身来。 久经沙场的大将军即使是身处牢狱里,也没有办法让人忽视他身上满满的杀气。 就是那副脱在旁边的盔甲上都沾染了淡淡的血迹,无论怎么看都有一副肃杀的感觉。 与沈策山身上的杀意相比,这所谓的牢房倒显得不伦不类了。 “阿耶看起来伙食不错,姑姑怕是问心有愧,才安排的这么好。” 沈关越随处捡了个地儿坐下来,刚才送他来的人连忙退出去,一句话都不敢多听。 沈策山虽然转过了身,但双目紧闭,似是还在梦中。 沈关越深知他这个习惯,自己主动闭了嘴,安静的在一旁等着。 想来他沈关越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怕自己这位阿耶。 从前也是不怕阿耶的,虽然心里怨恨阿耶将他狠心送到金陵城,但终究是父子两个哪有隔夜仇,最多每次沈策山归来的时候,他随便找个由头和阿耶打上一架比划比划,心里这股子气也就消了。 直到阿娘去世。 那一年沈关越哭着喊着,夺了军马就要闯金陵城,说要回去给阿娘送葬。 他没有拿手牌,皇城司自然是不放人,将他拦在金陵城门口,沈关越气的把长刀架在守卫脖子上,恨不得让所有人血溅皇城。 沈策山就是那时候进城的,一杆红缨长枪就挑掉了沈关越手里的长刀,将人从马上摁到地上,居高临下地盯着沈关越。 那双令人望而生畏的眼里,只有震怒。 后来因为沈关越失手打伤了几个守卫,沈策山将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扒了衣服,十几鞭子肯肯抽在沈关越的背上,说是要给那些守卫赔罪,也好好教一教这个不懂道理的儿子。 沈关越只记得那一天自己丢尽了脸面,可惜阿爹的惩罚还没有结束。 起初他只以为阿爹是做戏给别人看,后来晚上回了长平侯府才知道沈策山是真的动怒了。 白日里挨了鞭子,晚上又挨了五十军棍,打的沈关越五天下不了床,太后派人来了又来劝了又劝,也没能动摇得了沈策山分毫。 沈关越躺在床上嗷嗷的叫,终于是把江怀砚给嗷了过来。 阿砚破天荒地握着他的手,尽管眼神闪躲,但还是被他抓到了阿砚眼底的心疼。 虽然转瞬即逝,但沈关越心满意足。 他当时同阿砚说,等他好了定要去阿娘的坟上好好哭一哭,说他的阿爹忘恩负义,阿娘死了还要毒打自己,莫不是在外面找了新的相好? 结果阿砚替他上药的时候加重了几分,疼的沈关越龇牙咧嘴的,质问阿砚是不是同他阿爹一起来欺负自己。 却不料他的阿砚面色凝重,云淡风轻地说了句,“你今日是活该。” 直到沈关越长大成人,直到他变成那个纨绔不堪的少年,他才明白那天阿爹为什么要狠狠的揍他一顿。 他身处金陵城,关系着在外面的数十万将士和云台的兵马。 天大的事情他也不能闯金陵城离开,只要沈关越一动,就意味着长平侯府有异心,圣上就会怀疑所有正在浴血奋战的将士。 一将功成万骨枯,多少将士用身家性命堆来的赫赫战功,这么轻易就可以被沈关越毁于一旦。 他这一身,身系的绝对不是个人的悲欢喜乐。 而是千千万万将士的荣辱。 是长平侯府几百号人的身家性命。 沈关越不可肆意妄为。 那件事后沈关越就觉得自己有些理亏,每次瞧见阿爹都像个鹌鹑一样躲在那儿,父子俩虽说没有隔夜仇,可一顿毒打之后两个人又都是不太爱解释的人。 每次见面尴尬反而多于激动。 从前都有江怀砚在边上当个合适的传话,这下阿砚都抛弃他了。 沈关越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调整好坐的姿势,等着自家老子开口。 沈策山也没闭目多久,这是军中习惯的养神之法,有的时候连夜急行军来不及睡觉,便闭着眼睛休息一下,养精蓄锐还可再战一天一夜。 听着脚步声是自家那不争气的儿子,沈策山也就等一个小周天轮转完才睁眼。 “嗯,又长高了几分。” 来自老父亲的凝视让沈关越有少许不自在。 黄喉貂这会儿挂在他的脖子上装死,也是迫于老侯爷的震慑力一动不敢动。 “姑姑说要让我们流放,阿爹你答应了?” “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吧,你总说想去看看云台的山,云台的草原,这不遂了你的心愿,怎么还是满脸怨言。” 长平侯沈策山对流放这件事并不意外。 他与那深宫太后自小兄妹情意甚笃,两个人只需要一个眼神便能知道对方心中所想。 妹妹想做千古贤后,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沈策山无有不应的。 “她将阿砚立为君后。”沈关越撇了撇嘴。 语气里是难得的委屈。 像是终于找到人来倾诉一般。 沈策山睁开眼,只觉得在这件事上,沈关越才会像个孩子一般,对他有所依赖。 “我听说是江怀砚自己的选择。” “阿爹湖少糊弄我,阿砚的为人你比我更清楚,权势富贵他根本就不留恋,他若是想做君后何苦等到今日,从一开始就可以不用答应我们的婚约。” “他定是伤了心了,伤心姑姑摔断了他的腿……” 沈策山微微偏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并没有接话。 这些难以安放的情绪总要有一个宣泄口。 一如当年他阿娘逝世一样,总要让沈关越好好的发泄一下才不会憋坏。 “总之,阿爹若我们要走,我必然会带上阿砚。” 沈关越捏紧了拳头,语气里的坚定不容人拒绝。 “你自有你的决定。”沈策山语气甚是敷衍。 “阿爹你不拦着我?”沈关越惊疑不定。 沈策山又重新闭上眼:“拦你有何用?” 那日在金陵城门口差点将沈关越打死,也没听见这兔崽子低一个头说一声服气。 那次是阿娘的事,这次是江怀砚。 一次比一次重要,他何曾会低头,又怎么可能听劝。 “阿爹不阻拦我,那我可就更得心应手了。”沈关越心中盘算着,要怎么从江府劫人走。 后续要是真的把江怀砚给绑了,司徒幽那个疯子肯定会发疯,但他已经被流放云台天高皇帝远了,实在是骗不过去的话就安排个假死…… 反正什么兵权啊什么长平侯,都只是姑姑的一句话而已,要他们生就生,让他们死就死。 沈关越不在乎这些虚名,他只想和江怀砚两个人白头偕老。 不论天涯海角,是永远在一起。 永远,永远。 沈关越正盘算的激动,冷不丁那边阿爹泼了一盆冷水。 “只要他愿意,你带他去哪里我都没有意见。” 好家伙,还是自家老爹最知道怎么伤人心。 沈关越不想继续就这个话题谈论下去,干而脆之的换了个话头,“我看这两天巡防的禁军不太对劲,应该是都被司徒幽换了人,想必是没有那么轻易放我们离开。” “三万大军‘战死’,收归兵权二十万,但那些兵都是跟我出生入死的,一呼百应,到时候也由不得司徒幽,他自然要提防。” 这也正是沈关越所担心的。 能不能离开金陵城。 或者是能不能活着离开金陵城。 司徒幽很可能会玩一些阴毒的手段,但好在乎佛寺还在沈太后的庇佑下,目前来说阿爹并不会有危险。 “我寻思着,反正也是判个流放,不如我先劫狱如何!” 虱子多了不怕痒,罪名多了自然也不怕。 横竖朝堂里有姑姑在,司徒幽就算机关算尽也想不到,他们沈家才不会那么容易任人摆布。 既然说了三日后三司会审,七日后流放。 那他沈关越将这计划提前几天,也不是不可行。 劫狱啊,想想就刺激。 窝窝囊囊在金陵城忍了十数年,最后给司徒幽的疯狗玩一把大的,这才是他沈关越的风格。 第30章 任君遨游 沈策山不置可否坐在那。 他们父子俩几乎是想到一块儿去的。 一场声势浩大的劫狱,一场狡兔死走狗烹的逃离,只要离开金陵城这皇权是非中心,就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见阿爹不反对,沈关越也不再坐以待毙,简单交代了几句接下来的事宜,他就要出城去调兵了。 劫狱狱这件事要越快越好,最好赶在三司会审之前,打的司徒幽一个措不及防。 也好让他的阿砚也做不了准备,欢欢喜喜的跟着他跑出去。 临走的时候,沈策山在背后唤了沈关越的名字。 少年郎转过身来,眼里有意气奋发的明媚,也有胜券在握的坚定。 “阿爹,还有何事?” 无事两个字,在唇齿间盘旋了一两遍,终究没有说出口。 沈策山叹了口气,“离开金陵城之后,可以去荆州找善叔,若是有什么处理不了的事情,他都可以帮。” 善叔是从前跟着沈家的老家臣,王师北定中原的那一天,他就告老还乡了。 虽然告老还乡,但是他在军中的威望,可并不比沈关越低,甚至只是仅次于他的阿爹。 “ 阿爹何意?”沈关越从阿爹的语气里嗅出一丝不寻常。 可这一丝不寻常实在是太过飘渺了。 他的阿耶正逢精壮年,单枪匹马出入军中如入无人之境,只要是阿耶带领的军队皆势如破竹,直捣黄龙不过是时间问题。 只是退居云台而已,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或许是因为,阿耶同姑姑因为这件事吵过? 沈关越不得其解。 “若是入秋的话,天凉记得加衣。” 沈策山只说了这一句话,便摆摆手让沈关越去处理自己的事。 复又重新闭上眼睛,再也不看自己崽子一眼。 瞧着阿爹这副自信的模样,沈关越只觉得自己是多想了。 这些日子倒是被阿砚忽悠地疑神疑鬼起来。 直到那个少年高马尾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光亮中,沈策山才重新睁开眼。 这一次他将自己随性的姿势调整了一番,坐的端端正正。 然后冲着黑暗里,语气温和:“出来吧。” 因为护佛寺的牢狱在地底深处,所以根本没有光亮。 唯一的光源便是墙上彻夜长燃的火烛。 热切的火焰随着人的动静忽闪忽闪,将一道身影拉长,随即缩短。 那道身影本来便偏消瘦,在火光的拉扯下,倒有了几分索命的味道。 江怀砚从黑暗里走出,面上表情淡淡的,似乎是早就知道沈关越要做一些事情。 “他今晚要来,你是比我还要清楚几分。” 沈策山自嘲的笑了笑,终究是有人比他更懂自己的崽子,道是了却他一桩心事。 江怀砚也并没有比沈关越先来多久。 从宫里出来之后他就马不停蹄的往护佛寺赶,只盼来得及通知老侯爷,金陵城中恐有兵变。 来之前他也想过,禁军这么大的调动事宜,他一个从未在军中呆过的人都能发现,沈关越不可能不发现。 以沈关越那急性子,今夜必然会来护佛寺。 江怀砚只是没想到,沈关越来的这么快。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和老侯爷说上话,就急匆匆的躲到了旁边的屋子里。 幸好老侯爷并不为难他,在没有追问他为何退婚的前提下就帮他瞒着沈关越,也就省去了直面沈关越的尴尬。 “我不能陪沈关越到最后,还望老侯爷谅解。” 这世上没人比他更了解沈关越。 可惜他不能和他并肩作战。 “江崇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倒是让我有几分意外。” 老侯爷送来和江崇不对付,这是全天下人皆知的事情。 江怀砚自己也知道。 即使是前世,他们二人也不过在自己和沈关越的婚宴上和谐过一次,两个老头子为了自家儿女都露出了勉为其难的笑容。 结果大礼第二日两个人又在朝堂上唇腔见舌的吵了起来,据说吵的面红耳赤,连司徒幽都看不下去了。 原本是担心江家和沈家两家联姻,会对司徒幽造成影响。 结果着实没想到,联姻是联姻了,两个老头子却完全不对付,依旧固执己见自己的立场。 一个主战一个主修生养息,次次都为了这些事情吵作一团。 他们二人的争吵,最终是以老侯爷的去世而落下帷幕。 是的,此后的第二年,沈老侯爷就去世了。 那样威风凛凛,万夫莫挡的大将军,死在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病上。 即使是江怀砚这一世想起来,都觉得十分遗憾。 若是长平侯没有离开,前世不知道,江家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其实不会。 江怀砚抛却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老侯爷和他的阿爹完完全全是对立的两派,不仅仅是在战还是和上面,还有许多观念都是冲突的。 沈家毕竟几代都是将门,深知百姓的水深火热,所以在忠君爱国之中,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对百姓有利的事情。 江家却不一样。 江怀砚曾经说过,阿耶其实有万般的好,但唯独一条愚忠,便会让江家最后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即使是被满门抄斩,即使是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他的阿耶最后也没有选择背叛司徒家。 君要臣死,九死不悔。 “侯爷离开金陵城之后,万望保重身体,尤其是战场上刀剑无眼,侯爷若是受伤,还是少碰生水为宜。” 前世老侯爷总是在外征战,军中条件苦,伤口很难得到妥帖的救治。 即使是老侯爷位高权重,有时候行军走的太快医官跟不上,沈策山这种铁血硬汉便随随便便敷衍的包扎两下,又重新投入战争。 就是这随随便便的包扎,让他那道伤口一再恶化,似乎后面又碰了不干净的水源,等到回到长平侯府的时候,那道伤口已经让人不忍直视。 腐肉夹杂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加上整条漆黑的手臂,无疑是在告诉大家,这条手臂怕是保不住了。 想必老侯爷也没有想到,一道普普通通的刀伤会这么严重。 军中素来有极好的金创药,在消杀方面也是一绝,按理说绝不会造成如此疏漏。 前世老侯爷离去后,沈关越曾半夜睡不着拉着他坐在院中,好好复盘一下其中所有的关卡。 这才发现了那处不干净的水源。 只是行军途中会路过无数水源,即使是知道老侯爷在哪一捧水源清洗过身上的伤口,再回去追查也已经无从下手。 想要在军中金创药上动手脚,实在是难如登天。 唯一的方法便是沿途路过的水源。 饮入口中的,自然是有专门的人查验。 可若是用来濯洗伤口的水就绝不会如此细致了,或许是在这方面让有心之人找到了可乘之机。 江怀砚一点儿也不怀疑,让老侯爷意外暴毙的事情,是司徒幽派人做的。 可前世老侯爷走的太突然,沈关越又被困在金陵城中无法施展,这件事到最后只能是不了了之,沈家除了咽下这口气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后来的长平侯府,就此没落了下去。 即使是老侯爷去世,司徒幽也没有肯让沈关越离开金陵城,将那个少年一生都困在金陵城中,不得自由。 “我总觉得,你有很多事瞒着我和阿越。” 沈策山打断了江怀砚的回忆,让他从恍恍惚惚的前世中醒来。 江怀砚有些懵懂的仰头,在时光流转中与老侯爷对视。 还好,一切还没有发生,他还活着。 一切都来得及。 “无非是翻过一些伤寒杂论,古人说伤口说受伤的话,水中会有一些不干净的东西顺着伤口进入身体,遗害万年,所以还请老侯爷多多珍重。” 江怀砚低头藏下自己的情绪。 他不是没有感情的人,前世老侯爷对他并不薄。 即使他的阿爹在朝堂上与老侯爷争锋相对,处处为难,但一码归一码,老侯爷从来都没有在侯府为难过他。 甚至在这个世俗无法容忍的感情里,沈策山依旧选择了尊重他们二人。 即使沈家可能没有后,他亦没有说过一句埋怨的话。 江怀砚如同他的亲子,甚至比亲子还要亲几分。 “翻过医书,又知道来看我,提醒我禁军有变动让我早做打算。你桩桩件件都在为着阿越着想,却又为何不愿留在他的身边?” 沈策山是知道如何直切主题的。 来之前江怀砚就想过老侯爷会问这个问题。 等真的问出来了,他心中所想过的无数对答,在这一刻却显得如此苍白。 “沈关越他,他应该属于无拘无束的草原,不该属于这里。” 他应该是草原上最彪悍勇猛的猎鹰,翱翔于天地之间,不受任何人的束缚。 他不该被折断翅膀,求在金陵城中,一生都无法施展抱负。 “拿你换他的自由,江怀砚,你不会后悔吗?” 沈策山虽然领兵在外,但对朝堂局势一目了然。 江怀砚和沈关越,要离开金陵城,只能有一人。 “不后悔。” 江怀砚站起身来,忽然敛起衣袍拜了一拜,“愿今后天高海阔。” “任君翱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任君遨游 第31章 无法回头 江怀砚还给沈策山准备了一些东西。 麻布的外袍,贴身的雪白棉里衣,一些宽松的腰封带,还有几双缝了又缝的千层底布鞋。 都是些寻常老百姓的装扮,其实并不符合侯爷的身份。 但长平侯这次是流放,本就是获得罪的人上路,若是穿锦衣踏名靴,只会有害而无利。 江怀砚担心沈策山之前没有穿过这些衣服,所以里里外外都准备了两三套,整整齐齐叠放在旁边的小包裹里,这些东西都和狱卒打过招呼,检查过并无异样才给带进来的。 “我不用试试吗?”沈策山盯着江怀砚,这人远比他想象的要细致的多。甚至连路上带着盘缠都全部拿剪子搅碎了,以方便使用。 江怀砚收拾衣服的手一顿,恍然想起这一世自己并没有嫁给沈关越,所以对自己这位未来公公的身形和尺寸应该是不了解的。 “侯爷若是想要试的话,我就回避一下。但您的尺寸我询问了您的贴身副将,应该大差不差。” “还有几件小一寸的,若是侯爷觉得偏小,可以随便处置了。” 江怀砚是比对着上一世老侯爷的身材,放大了一寸尺码买的衣服。 上一世的老侯爷,从他在一年后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有些不太正常的消瘦。 当时老侯爷隐瞒了身上的伤口,众人也就没有当回事。 而现在老侯爷正值壮年,刚刚领兵打仗回来,身材应当是比瘦弱的时候壮实了几分。 沈关越不会想到这么细致的。 其实这个包裹里,他还藏私给沈关越准备了两套。就是那两套尺寸偏小的。 但不想让沈关越还心存念想,江怀砚特意说是为老侯爷准备的其他尺码。 “拿来我试试吧。”沈策山似乎是很有兴致,难得这么有耐心同一个小辈细细聊着。 江怀砚有些诧异,在他心中这位公爹应该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换做平日里给他准备东西,沈策山只会大手一挥让他放那儿并表示感激。 从来没有要试的道理。 尽管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江怀砚依旧将包袱里的一套棕黄色衣服取出来,这一套是最符合平民百姓的,也是在流放路上最容易悄无声息混入人群的。 拿完衣服他就避开到旁边的牢房里,等他回来的时候,老侯爷身上穿戴整齐,正坐在稻草榻上试穿鞋子。 见他回来,老爷子整理了一下褶皱,“难为你费心了,我家兔崽子就没有这么心细。” “沈关越少年义气,不拘小节。” “你很了解他。”沈策山顿了顿,“你也很在乎他。” 江怀砚不语。 “事到如今我也不会追问你,流放途中逃跑的线路图你可画好?” 大家都是聪明人,无所谓在感情事上在纠结。 今生不能成为一家人,但他们现在还是利益共同体。 沈太后要做贤后,自己折断臂膀。 老侯爷要成全妹妹,也想要保存长平军的最后一点荣耀。 若是没有江怀砚推波助澜,事情不会进展的如此顺利。 与其以后被夺兵权,下炼狱,不如现在早早的找个余地往后退。 江怀砚从袖子里抽出张羊皮纸,修长的指尖点在一处红圈所画之地:“渭水河那里河道分两条,无论是流放或者劫狱必然经过渭水驿站,两条河道一条湍急一条平缓。” “走湍急那条?” “湍急的河道容易避开追兵,且两边都是悬崖,河道陡坡严重,若是乘势而下的话,应当三到五月之内都寻不得尸骨。” 人跑了,自然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在湍急的河道里寻尸骨本身就有难度,有三到五月的时间拖着,沈家早已到了云台,只要退居云台,司徒幽也不敢轻易来犯。 云台所处地势易守难攻,手中无兵自然没用。但有三万‘诈死’身经百战的将士,凭借云台的天然地理优势,三万人抗三十万人绰绰有余。 只要沈关越不离开云台…… 江怀砚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的点了一下,随后那张地图就被老侯爷抽走,随手圈在怀里,似乎是一会儿要交给沈关越。 “天快要亮了。” 整个牢房里是没有任何窗子的,因为身处地下,所以完全看不到外面的光线。 但这样幽深的隧道洞穴,沈策山埋伏过无数次,只凭直觉就能够知道大概什么时候天亮。 是啊。 天快要亮了,云台的草原越来越近了。 还有三天就是三司会审。 以江怀砚对沈关越的了解,在昨晚发现禁军异动的时候,应该就已经心中有了对策。 刚才到护佛寺来,只是为了和老侯爷通个气。 老侯爷穿戴整齐,正襟危坐在牢中,想必是在等着沈关越的劫狱。 或许就是今晚,或许就是天亮。 沈关越能发现城中禁军的变动,司徒幽那边也一定有消息知道沈关越擅自离开了长平侯府。 两个人之间的博弈一触即发。 今晚应当是最好的动手机会。 江怀砚不想将自己卷入这场是非里,“既然全都准备好了,江怀砚在此拜别老侯爷。” “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要交代的?” 沈策山偏头看向这个小辈。 他承认自己之前对江怀砚是有些偏颇的。 一来因为江怀砚是个男子,无法为沈家传宗接代。 二来是因为江怀砚那个爹,实在是难缠的很,冥顽不灵,食古不化,让人提不起一点兴趣。 第三点,就是因为江怀砚摔断了腿,落下个有可能终身残疾的下场。 后来得知这条腿是因为沈家,沈策山心中还是有些许愧疚。 他那个妹妹做事雷厉风行,素来不考虑别人的因果,就从来没有想过要是把江怀砚的一双腿给打断了,还不是自己侄子要承担这个恶果。 所以,沈关越飞鸽传书说要成亲的时候,沈策山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自己妹妹惹的祸,只能是沈家来兜底。 如今劳燕分飞,江怀砚所做的一切看似不可理喻,唯有沈策山知道,这是放虎归山的唯一方法。 江怀砚站在牢门口,原本已经想大步离开,可心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此一别,山长水远,再无归期。 他顿了顿了转过头对着老侯爷:“还望侯爷可以照顾我的阿姐,阿姐素来有铁马冰河的梦想,老侯爷若是宽宏大度,还请教阿姐练兵打仗。” “巾帼未必会让须眉。” 沈策山点头,“还有别的话吗?不算对沈关越要说的,就是对我这个老头子,有没有最后的话要说?” 江怀砚不明白老侯爷的用意。 他并没有嫁入沈家,现在与这个未来公爹又有何话可谈? 深邃的牢狱里,渐渐回响起一些嘈杂的声音,因为关押长平侯的地方空洞而幽深,所以回音也比外面要更深重几分。 江怀砚有理由怀疑,沈关越去整合兵马,现在已经杀到了护佛寺外面。 厮杀声和兵刃之声交错响起,尽管的声音离他们还很远,可每个人心中现在都是别样的心情。 “有人劫狱,快关好长平侯,绝不可让人将他带走。” 刚才还在上面的狱卒此刻面露凶光冲下来,一个个手持长刀,刀尖向着他们二人。 这架势倒不像是来看住长平侯的,反倒是想要趁着叛乱杀人灭口。 江怀砚神色凝重,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两步,手指搭在腰间的柳叶鞭上:“侯爷小心,我将你护送上去。” 虽然护佛寺地处偏远,但若是想要轻而易举的杀上去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多送长平侯一程,江怀砚也觉得应该。 细嫩的柳叶鞭子带着锋利无比的架势一路往前开路,刚才他们进来的时候牢门就没有锁,现在想要锁上已经是不可能了。 护佛寺地下牢狱共有三层,以沈关越那头传来的声音,怕是还没能往地下走。 在这里耽搁时间久了,司徒幽的兵马一定会疯狂赶来。 江怀砚的目的只是送沈关越走,而不是看着沈关越出事。 他一手拿着刚才准备的包袱,一手持鞭子护在长平侯身前。 侯爷身经百战,但这会儿轻甲和武器都不在手上,无法发挥自己的优势,只能随手夺了个狱卒的兵器,两个人就这么单枪匹马的往上打。 护卫都在上面,下面的牢房里本就没有几个狱卒,再加上江怀砚出神入化的鞭法,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走到了最上层。 木门之外隔绝的是灼灼火光,隐隐约约能瞧见黑甲卫厮杀的身影。 “侯爷,我只能送到这里了。” 江怀砚不能出现在这儿,否则司徒幽那个疯子会起疑。 前面隔着一扇门就是沈关越和他的兵马,只要再往前一步,老侯爷就可以得救。 江怀砚扭头想往里藏着,顺带将刚才见过他的狱卒都灭口,谁料手腕被一个人紧紧攥住。 他诧异地抬眼,和沈策山目光撞在一起。 沈策山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很大,不容丝毫挪动。 “我不会和沈关越走。” 江怀砚垂眸,心中却已有盘算。 若是老侯爷执意要替沈关越困住他,那他只好抱歉了。 他的柳叶鞭无坚不摧,割开皮肉易如反掌。 “我没准备让阿越带你走。”沈策山看出他的意图,抬手按下了柳叶鞭。 尖锐的鞭子隔开有些苍老的手掌,有点点鲜血滴落。 江怀砚下意识就想要抽手。 耳边却听沈策山语重心长道:“沈关越是我的孩子,我自然也会为他盘算,你以为已经替他做好一切,可今日我还得再教你一件事。” “江怀砚,让一个人成长,必须得要痛下决心。” 沈策山说:“你要让他,一点回头路都没有。” 第32章 生死不论 江怀砚不是很能明白这一句话。 他自认为已经将沈关越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长平侯府举家流放,军需案上铁板钉钉,大庭广众下当众退婚,如果说这些还不够的话? 他还能如何。 总不能亲手去捅沈关越一刀吧。 而且以他对沈关越的了解,别说是捅沈关越一刀了,就是捅个三刀四刀,怕是沈关越也只会觉得好爽,大呼畅快。 “我要教你的道理就是这个。” “朝中危机重重,你要将沈关越放虎归山,就绝不可能连带着我一起走,否则即使是天涯海角,司徒幽也绝对会赶尽杀绝。” “我们可以在云台躲一年两年三年,可十年二十年呢,再易守难攻的关隘,也经不起数十年的围困。” 江怀砚张了张嘴,老侯爷说的是对的。 只是他没有和老侯爷说,司徒幽绝不可能有十年二十年…… 他若是让司徒幽活过三年,都是前世对死去江家亡魂的不尊重。 换句话说,只要沈关越可以扛过三年,三年之后帝位早已换人,又有何惧? 但这些话江怀砚不能对老侯爷说出口。 尽管现在他们两个是利益共同体,可是沈太后毕竟觉得自己是司徒幽的亲生母亲,无论司徒幽如何行为乖张,冲撞沈太后,沈太后都可以纵容司徒幽。 他要弑君,不一定不会牵连沈太后。 而沈策山,绝对不会放任这个妹妹不管。 到那时候江怀砚与沈家,就变成了死对头。 江怀砚绝无可能将自己的计划提前告诉沈老侯爷,而老侯爷为了让沈关越安全…… 江怀砚心中顿时浮现一个可怕的猜想。 他奋力想要挣开被攥住的手腕,却被沈老侯爷的眼神压了下去。 “今日这一课,便是我能教你的最后一课,如何将沈关越所有的后路全都切断。” “你要他无所顾忌,就要把他逼到死地,他若真的死了是他命不好,他若是能活下去,江怀砚,你想要他成为的那个人,他才能做到。” 说罢,沈老侯爷提起了手中刚抢来的那把刀。 刀刃不算锋利,还有几个小缺口,拉扯肉的时候会有些许疼痛。 但如果果断些的话,一刀毙命也是可以的。 只是可惜了这身衣裳。 沈老侯爷慈爱的看向江怀砚:“孩子,今日委屈你了。” 就像前世他嫁入沈府的那一天,沈策山也那样看着他。 只不过那时候沈策山说的是,“孩子,在我们沈家,绝对不会有人让你受委屈。” 江怀砚双目紧缩,‘不要’两个字留在唇齿之间,柳叶鞭骤然绽开,割开沈策山手掌心的血肉,就要去卷那把刀。 可他的速度怎么赶得上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 沈策山早已预判了他的预判,将那把刀朝空中一抛,江怀砚的柳叶鞭只是卷住了老侯爷的另一只手,而空出来的那只手迅如闪电的接住半空中的刀。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的反插入自己的胸腔。 沈策山向来是心狠的。 慈不掌兵,这在军营里是铁律。 所以无论对敌人还是对自己,他都有比常人更多一分的魄力。 卷刃的长刀一下子穿透胸骨,发出那种切割血肉的声音。 江怀砚听得不太真切,只觉得两只耳朵里全是嘤嘤嗡嗡的鸣叫声,将外面的火光推得很远很远。 明明沈关越已经带着将士推门而入,明明那些黑甲位都跑到了他们跟前。 明明只需再晚半刻,明明只差那一步。 江怀砚手中柳叶鞭垂在地上,老将军整个人也垂在地上,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江怀砚半跪着扶着,撑着老将军的最后一口气。 难怪啊,刚才老侯爷一件一件仔仔细细的套着那些衣服,抹平衣服上每一寸褶皱,还对那双新鞋爱不释手。 若是还有很多很多的以后,人又怎么会如此在意这最后一套衣服。 民间一直有传言,离开的时候若是能够穿着最合身的衣服,走在黄泉路上的时候也会多了几分畅快。 至少临死的时候,沈老侯爷是安心的吧? 江怀砚如此想。 他已经不知道还能去想什么了,沈策山的血透过自己的衣裳将他身上的白衣都染尽了,在火光的映衬下,他就像一个手持长鞭的地狱修罗。 一出场,就将沈关越所有的梦都打碎。 “江怀砚,记住,你要足够狠心,他才能成长。” 这是沈老侯爷交给他的最后一件事。 用生命,用鲜血。 感受到怀里的老人逐渐失去生命气息,沉重的脑袋歪在一侧,江怀砚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让这个老人不至于倒下来。 那是作为一个将军最后的尊严。 可在沈关越的眼里,好像一切都在做梦一样。 他唤:“阿砚。” 像那天退亲一样。 江怀砚僵直的身体动了动,缓缓地将手从那把刀的刀柄上移走。 “阿砚。” 江怀砚抬起眼眸,将眼睛里刚才所有的仓皇无措都揉碎了咽下去,只留下一份冰冷。 他和沈关越对视,在灼灼火光中,在悄无声息的厮杀里。 远处司徒幽的人马震天而来,一队队骏马带起的尘埃遮天蔽日,仿佛天罗地网一般。 沈关越若是再不走,怕是再也走不了了。 江怀砚一狠心,将怀中的老将军挪开,斜斜倚靠着大门,然后颤颤巍巍地抓起柳叶鞭。 他分明每根手指都在颤抖,无论用多少的力都没有办法抬起鞭子。 可他依旧告诉自己,一定要忍住。 沈策山不能白死。 沈关越若是有恨,就全冲他一个人来,不过是再轰轰烈烈而已。 “沈关越擅闯护佛寺,诸位皆为见证,我已手刃沈老侯爷,还请诸位助我一臂之力,将沈关越拿下。” 每一个从江怀砚嘴里说出的字都冰冷无情。 他的嘴唇在颤抖,“拿下沈关越!” “生死不论。” 得了江怀砚的令,原本护佛寺上面正在厮杀的士兵瞬间沸腾起来。 沈老侯爷已经被手刃,只剩下一个沈关越也没有什么好惧怕的。 “你在骗我。” “你怎么可能杀了阿爹……” “阿砚,你在骗我对不对?” 沈关越绯衣轻裘,长枪在手,尽管已经亲眼所见,听那个人亲口承认,可他还是不相信。 伏山看着越来越近的援军用力扯着沈关越的袖子:“小侯爷快走,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沈关越却不为所动。 横在他面前的士兵上来一个,他捅一个。 每杀一个人,每往前走一步,他就会离江怀砚更近一步。 “你跟我走,我听你解释。”沈关越说。 他往前走一步,江怀砚就往后退一步。 “沈小侯爷,既然不想走,就把命留在这儿吧。” 柳叶鞭快如闪电,在几乎要戳到沈关越面门的同时,也将两边偷袭的士兵隔开。 细细的柳叶鞭擦过沈关越的面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 沈关越用手指捏了捏那道痕迹,沾了一滴血放在舌尖。 然后双眼赤红的看向江怀砚。 “黄喉貂,去把他带过来。” 一直圈在他脖子上的黄色水貂突然窜了出去,连踩好几个人的肩头,眼看就要到江怀砚的面前。 黄喉貂除了会杀人之外,它的唾液也有剧毒,只不过不会致人死地,会让人浑身麻痹无法动弹。 若是被黄喉貂咬伤这一口,他怕是不得不被沈关越带走了。 援军越来越近,看得出来司徒幽今日势必要留下沈关越。 他不能让沈老侯爷前功尽弃。 江怀砚捏紧手里的鞭子,在下定决心之后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一鞭子狠狠的抽在了扑过来的黄喉貂身上。 那小家伙吃痛,身上立刻泛起一道血痕染红了自己赤黄的皮毛,龇牙咧嘴的冲着自己叫。 这小家伙给自己叼过食物,送过药,无数次将自己的小脑袋送到自己的手掌下面,像一条小狗一样任凭抚摸。 他不过是个小宠物而已。 江怀砚闭上眼强迫自己将那些温馨的画面忘掉,再蓄了一道力,柳叶鞭随着他的心意在空中画了个圈,直接就将黄喉貂缠在了鞭子上。 无数锋利的柳叶片切割黄喉貂的身体,这小动物即使跟人类心意相通但终究不是人类,一旦吃痛就会满地乱滚。 可身上带着柳叶片,只会将自己再滚的满身是伤。 一丝心疼漫过沈关越的眼眸,黄喉貂还听凭他的命令要去咬江怀砚一口,可压根近不了身,鲜血淋漓的躺在那被鞭子缠着。 “这小畜生你是带不走了,不如留下一起陪它?” 江怀砚笑得凉薄。 快走,快走,禁军的铁骑无坚不摧,单凭几个黑甲卫根本无法抵抗。 “我若是将你就地诛杀,便是首功。” 江怀砚道。 沈关越,快走啊。 今天是必死的局面,你若不走,非死不可。 蜷着身体的黄喉貂滚动了两下,挺直了身体不再动弹。 沈关越还想往前走,却被伏山死死抱住腿。 他想带阿砚走,可阿砚杀了他阿爹。 他想喊阿砚,可阿砚又将黄喉貂狠心勒死。 满嘴的苦涩意在喉咙口,沈关越发不出声音,只能眼见着柳叶鞭拖着黄喉貂随手甩出去,又杀意满满往自己这边袭来。 烟尘漫天,火光四起。 黑甲卫将二人隔绝开来,挡住江怀砚的袭击,把沈关越往外面推。 这一道浅浅的黑甲卫,却是长长的天堑。 自此,就再无回头路。 第33章 七日之后 沈老侯爷的尸体没有能带走,孤零零被摆放在护佛寺里。 沈太后连夜制备了棺木,将老侯爷细心妥贴的装着。 只是人都死了,准备再多也不过就是做做样子。 江怀砚知道沈太后心中定是伤心的,只是这伤心有几分就很难说了。 自古女子出嫁,身份多有不便,很难再顾及娘家人。 尤其是像沈太后这样的女人。 要做贤后,就没有家人。 江怀砚面无表情站在堂前,灵幡已经打了起来了,四处都有哀悼的意味。 可前方还在不停的传回战报。 比如沈关越一行数百人骑马出城,将守城将士踏在马下,横冲直撞往云台的方向去。 比如金陵城外第一道驿站没有能拦住他们,整座驿站还被大火烧了,房屋坍塌大火绵延数十里,阻挡了追兵的脚步。 再比如第三日的时候,传回了渭水河畔的战报。 战报上说,司徒京带人追出千里,终于在渭水河畔拦截下了沈关越,因为沈太后下旨不许伤人只许抓回来,所以这一场战争异常艰难。 沈关越的本事,江怀砚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司徒京不过是人多,但刚刚掌握到手中的士兵并没有来得及好好驯服,在指挥上多多少少需要磨合。 所以最后战斗的结局,是沈关越掉入渭水河,很快就被湍急的急流淹没,不知所踪。 司徒京发回来的战报斟酌语句,用了疑似身亡四个字。 只有江怀砚知道,沈关越绝不可能死。 一切都按着老侯爷的计划在进行,只是老侯爷此刻安安静静的躺在棺内,身上还穿着他为他准备的那一套衣服,鲜红的血迹已经干涸成一片片暗红色,像是在胸前盛开了一朵极大的花。 江怀砚在护佛寺待了三天三夜,也守了老侯爷的尸体三天三夜。 他怕沈关越回来。 又怕司徒幽发疯。 老侯爷死的第一天,司徒幽就已经到护佛寺大闹了一场,说是要将老侯爷捆在城门上面逼着沈关越回城。 江怀砚永远记得司徒幽嘴里的话:“死都死了,我是捆着他还是将他切碎了,他又怎么会痛?” 这种疯癫的想法,被沈太后的一道懿旨给打断。 沈太后人虽没来,却勒令任何人都不得碰老侯爷的尸体,若是有人敢抗旨不尊,无论他是谁,都赌上太后之位。 司徒幽在这一刻怂了,最后能做的仅仅是踢翻了灵前的蜡烛,撕掉几张灵番以发泄心中的不满。 但沈太后能做的不仅如此。 护国寺那一场内乱闹得太轰轰烈烈,太后没成想最后会闹成这样,在朝堂上发了好大的火。 最后还逼着司徒幽在护佛寺守灵,不许上朝,对朝臣却宣称司徒幽痛失舅舅,身体一时受不了打击缠绵病榻。 这足以看出太后有多生气。 也让江怀砚再一次审视了沈太后在朝堂中的地位到底如何。 即使她已经垂垂老去,可同先帝创业的情谊,马匹上打下的天下,依旧足以支撑他一个女人在朝堂上呼风唤雨。 司徒幽想要扳倒沈太后,任重而道远。 不过无妨,他江怀砚自会推波助澜。 第七日,老侯爷的灵柩终于下葬,听说选址是太后亲自选的,就放在护国寺后面的西山边,只是墓地不需要重新修缮,前朝所修的墓地留了一半,皇陵不成皇陵,捣毁了又有些浪费,所以用来埋葬有功之臣再好不过。 整整七日,司徒幽没有能等到沈关越,也就逐渐放弃了。 司徒京那边回报,说是在渭水河里发现了极具类似沈关越的尸体,只是面目被鱼咬的全非,已经无法分辨具体面容,身上的衣袍皆相似。 事到如今,沈关越死不死的已经不重要了。 江怀砚望着护佛寺外淅淅沥沥而落的雨,恍然间想起老侯爷有一句话说的很对。 如果老侯爷和沈关越一起跑了,就是追到天涯海角,司徒幽也一定会掘地三尺将他们俩挖出来。 但如果老侯爷死了,只有沈关越一个人下落不明,那就没有这么紧迫了。 毕竟东征西战威震海内的人是长平侯沈策山,而不是从婴儿时就被带进金陵城,从不许踏出一步沈关越。 沈关越既没有真的带兵打过仗,也没有他父亲手下的亲兵侍卫见过他,并没有这么大的威胁。 如今长平侯的士兵死的死伤的伤,被收编的被收编,解散的解散,已经不足为惧。 大部分的军事都已经落在了司徒京的手里。 当然这只是缓兵之计。 江怀砚很清楚,下一步目标一定是司徒京。 说曹操曹操就到。 老侯爷棺椁下葬之后,司徒京连夜冒雨前来。 “我来给你送药,夏日里虽然天气热,但今年雨水特别多,你的脚伤恐怕……” 司徒京坐在轮椅上,木质轮椅和青石砖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护佛寺的院中种了一棵银杏树,据说是千年古树,身姿挺拔,高耸入云。 但如今正是夏日,银杏树绿叶茵茵,让人不禁感慨,到秋天的时候会形成一幅多么绝美的画面。 江怀砚就站在银杏树下,纵横交错的树叶遮挡了大部分落下的雨滴,他身上的衣袍微微湿润,又因带着夏日的水汽,好似站在云雾里一般。 被风吹落的雨滴溅在他侧颜上,没有什么别的表情。 “我们俩,很难说看起来谁的腿更可怜一点。” 一个坐着轮椅,一个即将坐轮椅。 “我自然是比你更有经验。”司徒京递上了几枚上好的金疮药,又掰开一颗五石散,放在江怀砚的掌心。 沈关越给的药已经吃完了。 再也没有少年会在意,他的药罐子里还有没有剩下的药。 “五石散不要多吃,吃多了会上瘾,终年累月的都戒不掉。” 司徒京真的很有经验。 “渭水河的水冷吗?”江怀砚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司徒京推着轮椅调转了个方向,将自己藏在树荫下。 他们这种腿脚伤的人,尽管需要保持温暖,可却早已习惯了藏在黑暗里,只要被阳光照的,就好像浑身上下长了刺一样。 再高的地位,也止不住那种难堪的感觉。 总是与旁人不一样的。 总是与常人不一样的。 “我可没下去试过,你看看我的腿,我要是能碰到河水,今儿你也见不着我。” 司徒京很潦草的让人搜了搜水边,就匆匆忙忙上来了。 那几具形似沈关越的尸体,是他自己安排的。 这种在渭水河畔搜人的苦力活,没几个人愿意做。司徒幽是个疯子,一声令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不将那些士兵的命当做命。 渭水河的水流多湍急呀,哪个士兵没有亲娘亲爹的,为了一句命令去卖命,司徒京觉得并不值得。 主要这个命令,还是司徒幽的命令。 那就更不值得了。 反正找不找得到尸体只是走个过场,沈关越那家伙要是能死在区区渭水河,可真是贻笑大方了。 渭水河冷不冷的,司徒京不知道。 但这会儿江怀砚的心一定是冷透了。 司徒京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没有捂热的本事,于是自觉地继续藏在阴影里。 “你那只小畜生呢?死了没?” 司徒京完全忘不掉那一天在护佛寺外瞧见江怀砚的场景。 白衣染血,跪坐在地。 像被人抽干了所有力气。 一边是早已毫无生气的老将军沈策山,另一边是一只满身失血的小畜生。 后来,司徒京给江怀砚送了许多许多药。那些白色的药粉纷纷扬扬撒在小畜生的身上,几乎堆成一整坐小山般。 说点不太吉利的,远看去就是一个白色坟冢。 司徒京咋舌,估计是药量太大,竟然真的起死回生了。 白色坟冢轻微动了动,江怀砚一瞬间表情变化没有能逃开司徒京毒辣的眼睛。 那种失而复得的震惊,那种不可置信。 那样破碎的江怀砚,那样决绝的江怀砚,第一次露出了自己的软肋。 这让司徒京第一次意识到,即使江怀砚对沈关越已经够决绝了,但始终没办法彻底割舍他。 这也是为何在渭水河畔,司徒京压根没有去真的逼死沈关越的原因。 突如其来的不忍。 为眼前人。 “骨头都碎了,不能动弹,不过还有一口气。”江怀砚语气里带着几分欣慰。 小黄还活着,沈关越也还活着。 活着就好。 “接下来准备怎么办?”长平候的事情了结之后,就轮到江怀砚自己的事情。 当初他们两达成合作的时候,可是说过会给司徒京一次机会。 这个机会,司徒京很想要。 江怀砚仰头看向树外稀稀落落的雨幕。 这一场雨,很久很久都不会停止了。 至少,在他没有说停之前。 “沈太后虽大度,却护短。她不会让非自己血亲的人碰到大位。” 司徒京冷静分析。 沈太后的护短,这一次他可是见识得彻彻底底。 哪怕长平候败北,哪怕军械危及国本,沈太后都愿意给自己这位亲哥哥一条生路,给亲侄子一条生路。 惶论司徒幽。 那可是她的亲儿子。 是她杀了先帝数十个孩子才保全的血脉。 江怀砚语气幽幽,带着几分薄凉。 “你怎知,你不是她的血亲?” 第34章 同榻而眠 树外雨越发密集,纷纷扬扬而落伴随着滚滚雷鸣。 天际的乌云完全遮住本就不够亮的薄日。 “你莫不是疯了?” 沈太后是怎样的人,司徒京心中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当初先帝这么多子嗣,因为起兵的原因留在民间至少也有十数个。 先帝称王之后,曾派遣军队迎回自己的孩子,谁曾想十几个孩子都先后夭折,不论男女。 唯有司徒幽活的好好的。 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就只有沈太后心中清楚。 奈何沈家根基深重,盘根错节又执掌军队,没有人敢在这样的情况下与沈家作对,于是默认其他孩子的死都是意外。 江怀砚不知道,可是司徒京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步回到金陵城的。 侥幸逃生,着实不易。 自断双腿,也是为了苟活罢了。 他到底是不是沈太后血亲,他心中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若他是,那么当初在自己面前面目狰狞的人沈太后莫不是疯了? 沈太后没疯,是江怀砚疯了。 “我不是沈太后血亲。”司徒京垂下头,难得有些失意。 毕竟人这一生,从投胎就注定好了以后的路。 司徒幽那种无能之人不过是因为血亲,这才走上了通天大道。 令人羡慕。 “血亲这种东西,我说你是,你就可以是。” 江怀砚神色不变。 司徒京:“哪有这么好糊弄。” “当初负责找回各皇子的军队是老侯爷的亲信。如今已经退隐,但也不是查无行踪的。” 江怀砚之所以这么笃定就是因为,前世他见过那个人。 据那人所说,当初先帝剩下的几个孩子都是集中在一处,确认好身份之后才一起带回金陵。 但偏偏那夜驿站起火,仅剩的五六个孩子都被烧死在那场大火里,唯独司徒京和司徒幽存活。 司徒京是如何逃生的,江怀砚也很清楚。 听说是大火烧断了房梁,在司徒京快要逃跑的时候狠狠的砸在了他的腿上。 那之后司徒京的腿脚一直都不太好,长期需要坐在轮椅上,也正是因为这双腿残废了,他才对沈太后没有了威胁,因为没有谁会将一个已经残废的人立为君王。 这就是司徒京能够活到现在的原因。 江怀砚也不想在司徒京面前掩饰什么。 既然提到了那位曾经见过的故人,那么就代表着他司徒京的这一段往事已经非常清楚。 当初在大火吞噬的驿站中,明明倒下的房梁并不会砸到司徒京,他是主动凑上前去的。 去赌一把。 要么他今日被砸死在驿站之中。 要么他从此求得一条生路,能够在沈太后身边苟活下去。 待有朝一日。 或许会有那么一日。 司徒京难得冷下脸来,用一种变幻莫测的眼神紧紧锁着眼前男人。 这个江怀砚,似乎比他知道的东西还要多。 “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 江怀砚迎着他质疑的眼神,笑得很无所谓。 司徒家的人,就没有一个善类。 若江怀砚不是重活一世,便不会知道这里面这么多弯弯绕绕,又怎么同他人做交易。 只是可惜了,前世他没有能等到那一日。 看看司徒京最后的结局如何。 否则也不至于现在与虎谋皮。 “你刚刚说,要怎么成为血亲?” 司徒幽身上有胎记,而同样的位置,司徒京已经被大火灼伤。 沈太后虽然对自己的亲生子有模模糊糊的印象 ,但胎记是确确实实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在同一处位置。 司徒幽确实是沈太后的亲子。 司徒京无比确定。 他早慧,记忆超常,过目不忘,从幼儿时期所有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他记得生母。 “自然有法子。” 江怀砚低头,一点点雨丝落在他脚下靴面上,很快在缎黑色的靴面消融,只留下一些不太显眼的痕迹。 就像司徒京在他面前一闪而过的杀意。 不具备任何威胁。 江怀砚没有再继续,而是偏着头问他:“你怕痛吗?” 怕疼? 司徒京哑然,摇头表示自己没什么好怕的。 唯独怕死而已。 每日每夜苟延残喘得活着,只怕有一日忽然不明不白死了。 “蜀地有种东西名曰刺青,以颜料刺入肌肤,经久不褪,可模拟胎记的模样。” 司徒京:“沈太后一定知道。” 江怀砚:“自然是知道的,我上月进宫同她说过。” 司徒京有些迷茫:“既然这样,你这法子不就是不可行?沈太后随便一查验,刺青总有法子看出来。” 当然能瞧出来。 “先刺再说咯。”江怀砚难得如此敷衍,拿眼神斜司徒京,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 殊不知,这种模样在他这副支离病骨上有多么诱人。 明明是柔弱的,却支着不屈的骨,敞着细腻的颈,垂着撩人的发丝,随雨丝侵入。 司徒京有一瞬觉得,若是刚才自己这双手能恰上对方天鹅般的脖颈,手感会有多么**。 落雨季节,人的皮肤便会变得格外湿滑,随随便便一抚摸便是绝色。 他该掐上去的。 哪怕是过一过手瘾也行。 恍神间,手腕微凉。 犹如细蛇般的指节缠上自己手腕,用了几分力道攥了便往对方身前拉。 司徒京懵在那,腕间比丝绸还柔滑的触感简直要让他的心飞起来,浑身上下抑制不住的悸动感让他在微冷的雨季居然燥热起来。 心在燥热,下面也在燥热。 许久没有过的支楞感,让他失神到被江怀砚扯着往树下挪了四五步才反应过来。 他是有感觉的? 他双腿断了后,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久到他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整个身子都跟着废了,再也不是个男子。 而今这样的感觉,居然真真切切再次发生了。 这不得不让人反反复复忍不住去看,去盯着那段正仔细认真勘察自己手臂的人。 难怪。 沈关越如此在意他。 江怀砚不动声色将司徒京刹那间的反应收入眼底,然后眼神平静从某处高耸挪开,自腰间摸出一根针,趁着对方失神的功夫,毫不客气扎了进去。 刺青针入体,原本只要四分之一寸。 但江怀砚愣是扎了两寸有余,几乎要将司徒京整只手臂穿透了去。 司徒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了。 江怀砚这是在提醒他,不要逾越。 是了,他刚才在想什么?他居然在想江怀砚,想要触碰他,想要...亵渎了他。 明明前一刻钟,他还准备杀了他。 这跟针像一盆冷水一样,将刚燃起的火苗噗呲一下狠狠浇灭。 且不说江怀砚马上就要入宫为君后。 就是不入宫,那也是沈关越的人。 想到沈关越,最后一点激灵也被理智淹没。 若是沈关越知道自己敢对江怀砚起心思,估计会死的比在司徒幽手下还惨。 靛青色的染料跟随着江怀砚的动作,一点点穿刺透皮肤,将颜色带在肌肤纹理之间。 奇怪的是,江怀砚除了第一针下去之后的巨痛之外,再下的第二针后,竟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任凭针尖扎破肌肤,司徒京都感受不到任何的痛。 不说痛,连酥麻感也没有,整条手臂好像不是自己的,失去了所有的触感。 “这是什么情况?”司徒京从没见过这样式。向来谨慎的他这才意识到某件事,自己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江怀砚现在所作所为的重点并不在刺青上,而是在于这如何让手臂五感麻痹的针法上。 他所扎的刺青,并不是司徒幽身上图案的模样,甚至可以说只模仿了一个小小的角落,不细看会被忽略的角落。 “一些闲来无事的研究。”江怀砚没有解释,而是收了手中针和染料,用绢布一点一点擦拭掉针尖上残余的东西,细致而专注。 司徒京:“我刚才,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你是不是...” 他心头狂跳,刚才几乎是对替代沈太后亲子毫无胜算的心无疑泛起巨大波澜。 如果这是真的。 如果江怀砚是那样计划的。 那这个计划,并不是不可能实现的。 一朝能从随时可能身死的蝼蚁变成万人之上,谁不曾做过这样的梦呢?在无数个阴暗爬行的夜里,在无数场大火的梦魇里。 在金陵城落雨之时。 他真的可以去想象一下了。 “所以,所以你要去做君后,去呆在司徒幽的身边,去做这一个瞒天过海的事情?可是这太冒险了,你怎么知道司徒幽一定会跟你同睡一榻?” 司徒幽那个疯子,寻常人根本没办法同他近身。 他患得患失,精神异常,除了他身边那个一直伺候的脸生内官之外,就没有人靠近过司徒幽。 连沈太后也不行。 不过是娶个君后,大婚那夜以司徒幽的性格,必然也不会在江怀砚身边留宿的,更别说让江怀砚近身了。 可是一想到,若是江怀砚真的可以,真的可以在司徒幽身上同样胎记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绣上刺青!那司徒幽这沈太后亲子的身份就会蒙上一层疑云。 与其把假的变成真的,不如把真的变成假的! 江怀砚这一招,真是秒啊。 人们总是拼尽全力想要去证明自己才是真的那一个,可若是有人胆敢将真的拉下神坛毁掉,那所有的假的,也就变成了真的。 “我可太庆幸我不是你的对手了。” 司徒京自嘲得笑笑,“还是那个问题,你怎么敢笃定,他会跟你同榻而眠呢?” 以司徒京这些年查到的资料,司徒幽疯虽疯,但专宠那个内官到了驿站无法言语的地步,很难让他短时间内回心转意。 “他若和我同榻而眠,沈关越自会出现。” 第35章 帝后大婚 护佛寺的雨下了整整一夜,仿佛在给沈老将军做最后的道别。 第二日,江怀砚离开了佛寺回江家。 江家安静地很,江崇江大司马最近心情不是很好,整个江府乌云密布,下人们来来回回走路都故意放轻了脚步,生怕触了主人家的霉头。 直到江怀砚进门后,其他人才缓缓退出去。 江崇站在堂前,桌案上没有摆茶,清清冷冷的一丝家气儿都没有。 自阿娘死后,阿爹总是如此,遇到想不通的事情怔怔呆坐,一坐就是一整天,从天光微曦到日落西山。 江怀砚走近了,才看见江崇手边摆了一份信,信封落款只有一个‘薇’字,应当是阿姐的信。 “阿姐已经到了云台?”这倒是个好消息。云台是沈家封地,虽然现在已经没有大军,但对于一城来说,只要有几千守军就可以过得很好,何况沈家还剩下三万守军。 阿姐到了云台,是否沈关越也成功到了云台? 江崇没说话,只瞥了一眼信件,面色不善。 江怀砚也不敢说。 夏日多雨,膝盖撕裂的疼痛最近都习惯了,虽然每次出门都要备着五石散,但能走路的感觉还是很让人欣喜的。 “还有几日入宫?”沉默许久,江崇终于出声。 “五日。” 五日之后,他就是君后。 当然,司徒幽对这件事并不是很看重,所以宫里没有热火朝天的准备,江府也没有。 主要是这一段日子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太让人费解,所以很多官员不敢趟这趟浑水,生怕惹火上身把小命给丢了。 乱世就是这样,朝不保夕,即使是高高在上的官员也一样。 “那去祠堂跪五日。” 江崇的语气里不带一丝感情,“你可知你错在哪里?” “长平侯死了,对沈家对司徒家都是一件好事,儿并未违背江家祖训,没有颠覆朝堂。” 江怀砚语气比江崇还要冷静。 阿耶从幼时就是这样,忠贞得维护司徒家的一切,一丝一毫动摇司徒家的事情都不可以去做。 江崇有些恼,但手边没有茶杯,他伸手一拂拂了个空,反倒是将那封信扫在江怀砚脚边。 阿耶没有允他看,江怀砚目不斜视,没有低头看。 “你如今大了,有自己的谋算我不管你。但你做这些事是否事操之过急呢?不仅将江家的名声搭了进去,甚至把沈太后的名声也搭进去。” “长平侯要除当然要除,只要微微动些手脚便是,他年岁已大并不能熬住,你如此大刀阔斧去剪除太后羽翼,岂不是在逼着沈关越谋反,若是沈关越反了,圣上又怎能好过!” 只要,微微动些手脚。 江怀砚有些愕然。 这是他前世从未想过的事情。 莫非前世长平侯贻误的治疗里,竟然有他们江家的手笔? 江怀砚的指尖有些颤抖,声音也有些发颤:“阿耶,将军应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阴谋诡计里。” “他死在你手上,死在沈关越面前,就是堂堂正正了吗?”江崇反问,“你是我的孩子,你姓江,你该做一个江家人该做的事情,事事以司徒家为第一位,沈策山的生死没有这么重要,太后自会约束血亲,但你因一己之私把司徒家置于险地此举不可取!” 不管是前世今生,沈策山都已死,他是怎么死的,死在哪里,死在谁的手上,都不重要。 江怀砚只知道一件事,前世或许江家,真的是司徒家手中一把极其趁手的刀。 自阿耶懂事起就为司徒家披荆斩棘鞍前马后,后来司徒家推翻萧家立国,因文臣都被斩杀故无有有才之人可用,是阿耶,是阿耶接了丞相的位置,不顾自己的尊严一家一家去拜访士族大家,三顾茅庐请了那些人来做臣子。 司徒幽疯癫,江家跟在后面擦屁股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沈家独大,阿耶就暗地里架空沈家,对长平侯下黑手,只为了解除司徒家的隐患。 或许同意他和沈关越的婚事,也曾是阿耶心中衡量过的一场利弊。 以他去击打沈家,在沈关越这一代断后,自然失去威胁皇权的能力。 可即使江家为司徒家做到这种地步,却依旧改变不了飞鸟尽良弓藏的结局。 何其可悲。 “阿耶,请上家法吧。” —— 四日后。 宫里的东西全都抬了过来,四十多箱笼的赏赐和聘礼,头面珠宝,朝服冠珠一应俱全,只是相比于前朝来说有些寒酸。 先帝毕竟才建国数十年,又逢乱世天下群雄割据,虽说这几年好了很多,但终究国库不足,一场纳君后的大礼显得如此寒酸。 江崇到不在意这个。 江怀砚自然也不在意。 他被罚在祠堂数日,那天江崇将他狠狠揍了一顿家法,揍的皮开肉绽,但江怀砚愣是没有哼一声。 好在江崇心软,一顿揍之后也没有别的动作,算是默认长平侯身死这件事到此结束。 这几日江府谋士进进出出,江怀砚知道,这是阿耶在派人找沈关越。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对于阿耶来说,沈关越只有死了才能让人安心。 更多的是宫里来的人,商量帝后大婚的规格,尺寸以及所有礼仪顺序,这些东西原本作为丞相的江崇不必亲身参与,但因为要入宫是他们江家人,所以江崇可谓是事必躬亲,生怕在一丝一毫礼节上出披露。 “这个鸾轿要矮上三分,不可比圣驾高,亦不可比圣上高。” 鸾轿由南熏门抬进去,虽说圣上在朝天殿等着,但大婚初始接轿的时候,圣上并不会坐轿,所以鸾轿不能比站着的天子高。 就像江怀砚,在阿耶心中,不能越过司徒家一样。 江怀砚半跪,依靠着江家祠堂红柱,目光淡淡往外看。琳琅满目的珠宝在他眼中不过过眼云烟,只有阿耶的几句话让人无端端心酸。 他不能越过司徒家。 但终有一日,他要那司徒幽血溅大殿,要那司徒家青史除名! 要还这天下最初的模样。 当夜子时钟敲响后,宫里的内官就鱼贯而出,抬着鸾轿和红妆浩浩荡荡越过长街等在江府门前。 江怀砚身上已经换好了喜服,一身烈焰似的红色衬得他肤如白雪,吹弹可破,竟是比女子还要妩媚三分。 一双纤纤素手掀开帘子坐进去,几个内官忍不住仰头偷看,心中无不想着难怪帝王会娶一个男子为君后,若有男子生成这样的姿色,恐怕所有人都会争破了头。 也难过当初的沈小侯爷那么疯癫。 江怀砚安静坐在轿中,无声听着几个内官的窃窃私语,面上毫无波澜。 心中却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此一去,便是没有回头路可言。 大红鸾轿,红灯高挂,龙凤烛长燃。 这个新建王朝传到第二世后,最大的喜事终于到来。 尽管之前有许多杂事发生,但封后大典这种东西,必须是百官到场,群臣庆贺才可以。 丹陛鸣钟。 江怀砚坐在鸾轿上,被两侧二十四个内官缓缓抬上青玉阶。 青玉阶九十九重,当踏上最后一重台阶的时候,两侧守着的大内黑甲卫同时杵响代表着皇权的旗杆,似乎从远古文描绘而来的‘司徒’二字迎风招展。 江怀砚踩着杌凳走下轿撵,头上珠冠垂下的金流苏扫过霜白耳垂,行走时广袖翻涌如绽开的血色优昙,每一步都让人挪不开眼。 仿佛他这样的绝色嫁入天家,才是最应该的归宿。 "跪——" 司礼官尾音落下,第一缕月光穿云破雾而来,照在江怀砚的身上。 满身月晖,清冷不可攀折。 群臣以江崇为首轰然跪下,司徒幽站在九龙御座之前,满眼疯狂地看着眼前人。 红色冕服背后,江怀砚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身影小小的,将自己缩在司徒幽的御座后面,只露出半截身子和一寸衣角。 在这样严肃的场合,能站在司徒幽背后的一般都是极其亲信的内官。 而对于司徒幽的极其亲信,就只有那一个人了。 江怀砚是见过那人的。 在他第一次站在司徒幽面前同他谈交易的时候,那个人也蜷缩在龙椅的背后,浑身一抽抽,很明显就是情事刚过的混沌模样。 而据前世看来,司徒幽并不是滥情之人。 阿姐嫁入皇宫之后,司徒幽并没有再侧立什么后妃,仿佛这天下就只属于王后一人。 这件事放到老百姓眼中就是一段佳话,说帝王专情只爱王后之类,传唱得多了,他们江家有时候也会相信,真的以为阿姐是到司徒幽身边过好日子去了。 帝王之侧,再有权势的重臣也不可能窥探,更何况后宫之事。 江怀砚自然是这样以为。 阿姐不愿给家人添麻烦,自然也不会说。 后来,直到阿姐死去之后,沈关越禁不住他的哀求,买通御医带人潜入后宫看见阿姐的尸首,见到阿姐的贴身侍女才知道。 原来司徒幽从来都没在阿姐宫里留宿过,更没有同阿姐合过房。 三年皇宫生活,对于阿姐来说只是一场自困之局。 江怀薇本该明艳的一生,就被囚死在红瓦高墙之下。 好在,现在阿姐在云台,应该是自由的吧。 江怀砚低头看了一眼鸾轿外。 司徒幽带着挑衅的目光与自己对视,接下来本该是帝王伸出手与王后携手上坐的流程。 可司徒幽除了看戏的态度之外,一动不动,就那样站在那儿。 仿佛这幅姿态就是做给那个小内官看的。 江怀砚到不在意这些仪式,本就是利益交换,不谈感情,更不会有任何失落感。 在群臣跪倒的时候,他自顾自往前走,并不给司徒幽一眼。 “帝后敬香,祈福上苍,国泰民安。” “一叩首,祈——国运昌隆。” 江怀砚顿首,心中漠然。 祈——司徒家二世而亡。 “二叩首,祈——国泰民安。” 祈——司徒家日夜不宁。 “三叩首,祈——海晏河清。” 祈——手刃仇人,还政天下,百姓安康。 他一人下地狱,足矣。 月色阴沉,在司礼官念完之后,几乎是乌云蔽月,再无一丝光泽。 好在群臣一直伏跪低头,没人敢在仪式结束之前不顾礼数仰起头看。 直到江怀砚独自由内官带入后殿。 摆在明面上的大礼结束,剩下的便是司徒幽和群臣互表忠心的场景。 这种东西,不看也罢。 江怀砚安静得坐在床榻上,等内官婢女都依次退出去,这才将身上所有桎梏全都摘掉。 装样子这种事,他与司徒幽都不必做。 今晚帝后大婚之夜,不过是在等一个人。 一个已‘死’之人。 第36章 交杯共饮 司徒家入主以来,前朝大雍的宫殿陈设基本未改动,只是倒换了几个显眼地方的图腾。 若不是当年萧家皇子皆战死,从旁支过继几次之后有人蠢蠢欲动起了旁的心思,萧家也不会丢掉天下。 不过天下大势,向来如此。 江怀砚打量了一番如此草台班子的司徒家,心中只觉悲凉。江家为这样的主子卖命,着实可笑。 梁柱上隐蔽处,还藏着萧家留下的图腾印记。 略了两眼那个印记,江怀砚莫名皱了皱眉头。 这印记,怎么好似在哪里见过? 司徒家夺位不正,命人发行的邸报和民间草报史书皆早就抹去萧家痕迹,所以这种印记在民间也很少见。 江怀砚确认,自己应该见过。 廊下风烛忽得一动,前堂司徒幽还在同朝臣寒喧,无人会踏入后殿。 江怀砚偏了偏头,失去了钗子的束缚,一束发丝自耳侧垂落在脸庞,烛火下愈发衬得他肤白如雪。 只一个轻微的小动作,风烛又是一动。 这段风烛离他有八尺距离,凭借他如此细微的动作是绝不可能引得风烛动荡。 帘后有人。 江怀砚指尖微颤,立刻用另一只手掌搭住,沉寂已久的内心却如擂鼓般躁动,好在今日大婚,略微上了些脂粉,将面色全都遮去。 想来,一别竟已快有一月余。 事实上,不管是前世今生,他都未曾离开过沈关越这么久。 他们日日呆在一起,夜夜缠绵于榻,早已将人间风月体会了个无边。 骤然分开,再相见竟然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江怀砚无端紧张起来。 廊外宫婢时时路过。 他既不希望他来,又存着一份小期盼。 他来了,那便是他还活着。 也罢,这样的情景,以沈关越的性子,又怎么可能会不来。 索性江怀砚早已提前做好了部署,虽然帝后大婚皇宫戒严,但大部分禁军都在主殿,且被分配了其他的巡游工作。 后殿并没有那么密不透风,以沈关越的本事,想要离开并不难。 除非他不准备离开。 江怀砚深吸一口气,逐渐将激动的心情平复下来,面上看不出一丝情绪,站起身往铜镜面前走。 铜镜旁摆着合卺酒,由一个小葫芦切开两半,分别装了一半酒水,寓意着合二为一夫妻一体。葫芦酒杯旁就是一杆精致的小秤,用来挑开盖头图个吉利。 这些所有的东西,江怀砚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每个东西的寓意和方式。 毕竟上一次的大婚,沈关越为他准备了许许多多,还甚是讲究每一个环节的时辰,真正是为了图所有事情都吉祥如意。 事与愿违,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吉祥如意,有的只是惨淡收场。 江怀砚指尖掠过那对交杯葫芦酒,眼角余光处,铜镜里沈关越多半张脸逐渐清晰。 他沧桑了不少,头发随意拢在一起用半支断箭束了,一看就是没有仔细梳梳,高低起伏将人显老几分。 下巴那块在红烛下还有些铁青,看来是今夜急着入宫见自己,草草胡乱刮了两下胡茬子,若是摸上去铁定很扎手。 脸上更不必说,侧面血痂刚脱落,留下浅浅一道白印,很难忽视他曾受过什么模样的伤。 只是那双眼,依旧是深情模样。 像一条委屈巴巴的小狗,无论被主人怎么嫌弃,都还要摇着尾巴上前。 江怀砚掩下心中动容,指甲拨弄了下葫芦酒,语气里带着几分笑意:“沈小侯爷刚丧父,该不会是还有兴致来找我喝一杯的吧?” 多薄凉的话。 字字句句都要往沈关越最深的心口处扎。 镜中那人半个身子一动不动,只将目光紧紧锁在江怀砚手边。 沉默了些光景,沈关越开口,语气沙哑不是少年朗音:“阿砚。” “这酒,你只能同我喝。” 还是跟前世一模一样。 将白头偕老的愿景寄予在虚无缥缈的风俗之上。 江怀砚笑意更浓:“便是同小侯爷喝了又如何?小侯爷今日来,难不成还能抢婚?” “今日本该就是我们成婚。阿砚,你不记得了吗?” 江怀砚仰头,故作思索一番,随后嘲笑起来:“确实不记得了,难为小侯爷能想起来。不过也不是什么值得记得的东西,你说是吧,沈小侯爷?” 他身着红衣的模样有多好看,在沈关越眼中就有多么刺目。 沈关越终于从帷幕后面走出,站在江怀砚的面前。 眼前人钗发皆已褪去,一头青丝没有束缚的东西,就这么随意垂在胸前锁骨旁,叫人看着眼热地很。 月余不见,他个子窜得飞快,已经比江怀砚高了一个头,这会儿都需要垂头来看他。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离得近了,江怀砚能瞧见沈关越别在头上的箭头上还沾着点血迹,仿佛是故意留下的。 事实证明,这小狼崽子确实是故意的。 瞧见了江怀砚的模样,又站在了他的阿砚面前,呼吸之间都是彼此熟悉的味道。 沈关越攥着江怀砚的手腕。 多一分又怕捏痛了他,轻一分又怕人跑了:“阿砚怎么不问问我疼不疼?” “司徒京的箭不偏不倚,正射在我背后肩胛骨的地方,要是再往前一寸就能穿透我的心脏。” 哦,那十分凶险了。 江怀砚知道,那不是司徒京故意收着力道,而是他们这样的人,因为腿上不了力气,所以手中拉力也就只有这么几分。 多一分,都不可能。 就像多走一步,都不能一样。 江怀砚被他攥着手,另一只手从他的身侧绕过,抵在他的下颌骨处。 因为有些抵制沈关越的触碰,所以江怀砚被迫仰着头看他。 听他像个狼崽子一样呜咽。 “阿砚,他是你的人。” “定是你让他手下留情,对不对。” 江怀砚很想说不对。 你还能活着,是因为你自己很厉害。 跑得快,躲得开,最是英勇无畏的少年郎。 但下颌被迫抬起,这些话就噎在嘴边,没能开口。 “阿爹的事情,等我带你回到云台再说。今晚我一定要带你走。” 小狼崽子目光里,满是决绝。 江怀砚一点也不怀疑沈关越的决心。 毕竟要不是为了来带他走,沈关越根本没必要冒险来到皇宫里。 真是孩子气。 他张了张嘴,笑得明艳:“带我走,然后呢?” “然后我们在云台,自由自在。。。” 江怀砚打断他:“沈关越,你问过我想要什么吗?”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念我,想要和我白头偕老,那你可有问过我,我想要怎样得老去?” 江怀砚指尖停留在一个葫芦杯上,顺势将杯子拿起举到沈关越的唇边。 他们二人离得极近,扑鼻而来的酒香萦绕着两个人。 “想跟我喝交杯酒,想娶我回家?嗯?” 酒杯又往前凑了凑,有几滴酒洒在沈关越的唇边,润湿了他干裂的嘴唇。 沈关越舔了舔,“想。” 然后接过那杯酒,松开江怀砚的手腕,眼见着江怀砚再次端起另一杯酒,也同他一起举在手里。 仿佛真的是他们两个人要喝交杯酒。 举案齐眉,白首不离。 江怀砚敬了敬沈关越,沈关越如同牵丝木偶,被他的动作连带着举起杯子,将酒水灌入喉间。 辛辣的滋味冲进鼻腔,等睁开眼的时候才瞧见,江怀砚根本没喝。 不仅没喝,手腕一抬,便将整杯酒都倾倒在地上。 葫芦坠地,碎裂成两半。 “沈关越,这酒,你同我喝不了。” “我跟你说过,我不想跟你白头偕老,我只想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君后。” “而这些,你给不起我。” “凭什么和我喝?” 自从沈老侯爷死后,江怀砚觉得自己的心是越来越坚硬了。 哪怕是说出这样的话来,也麻木到没有一丝动容。 江怀砚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唇齿之间就被人堵住。肆意熟悉的味道带着霸道挤进来,将他其他冰凉的话都堵在了嘴里。 他下巴被擒着,被迫灌入了一口辛辣酒水,酒水带着沈关越的味道横冲直撞进来,席卷着每一寸唇舌,然后冲进咽喉。 这一□□杯酒,未曾想会以这样的形式入口。 “我说过,阿砚,交杯酒,你只能同我喝。” 沈关越从未在他面前这般放肆过,自然也没有对他这样强迫过。 江怀砚似乎是没料到这一糟,一双眼被酒水呛到湿漉漉地,有些恍然盯着眼前人。 这副样子落在沈关越眼里,原本想更凶他一点的心思立刻弱了下来。 心思弱了,气势不能弱。 沈关越又凑上去,狠狠在他的阿砚嘴角咬了一口,直到嗅到血腥味才肯松手。 他的阿砚,本就生得好看。 在这一袭红袍下衬着唇上一点红朱砂,更是让人欲罢不能。 只可惜他刚亲,却不敢做别的。 连‘接下来轮到洞房了。’这样出格的话也不敢说。 分明来之前,他说过今日定要欺负到阿砚求饶为止。 君后君后,什么狗屁君后。 今日就是他们的交杯酒,就是他们的洞房夜。 沈关越还是贴得极近,手下却放缓了几分力气。 “阿砚,无论你愿不愿意,跟我离开这里。” 他带着几分自嘲,将手中空杯完好的摆回桌案上,终究是不敢继续强迫他,只能叹气:“只是个君后而已。” “若阿砚你真的想要,便是抢了那个位置又如何?” “跟我离开,待我收拾兵马,替你将一切都抢过来。” “好啊。” 江怀砚笑了。 沈关越能说出这样的话,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你现在走出去,把司徒幽杀了,然后站在大殿上告诉群臣,从现在这一刻起,这天下就是你们沈家的了,你就是这天下的主人。” 江怀砚边说着,边脱下大婚的外袍,随意丢弃在地上。 “我早就跟你说过,我想要做君后。如今我可以明明确确告诉你,我和阿爹也是这样说的。失去双腿之后,那些鲜衣怒马的岁月都与我无关,可谁人不仰望权利呢?” 他也曾经奢望过的,做一个为国为民,忠肝义胆的人。 若不是那一场意外。 “你要娶我,你便去做那天下共主。” “你要杀了司徒幽,杀了司徒京,再杀了沈太后才可以。” “沈关越,你可以做到吗?” 江怀砚步步紧逼。 这些日子来,沈关越一步步的退让都被他看在眼里。 哪怕是沈老侯爷身死,也依旧没有能让沈关越改变自己的心意。 既然任何外因都无法改变他。 那只能从他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开始。 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 “杀了沈太后,杀了你的亲姑姑。” “今日,我们便大婚。” 第37章 洞房花烛 他赌。 沈关越做不到。 因为沈关越做不到,放不下,又舍不得。 他才要将这世间的卑劣,无情,全都鲜血淋漓得撕开在他眼前,让他明白和自己之间,到底隔着什么样的天堑。 重生那一刻起,江怀砚不是没有想过,这一世他早早的跟沈关越说,说我们一起谋反吧。 我们一起把司徒家给拉下水,我们一起灭了这个王朝。 我们一起,永远一起站在同一阵线上,携手同行。 可再多想两步。 江怀砚就知道,这不可能。 且不说让阿爹眼睁睁看着自己颠覆司徒家,会气到怎样的地步。 便是让沈关越手刃司徒家,他也是做不到的。 沈太后毕竟是沈关越的亲姑姑。 他们两家一路戎马走来,没有人比江怀砚更清楚,沈太后有多么疼爱沈关越。 当年沈关越被人推入荷花池,虽然沈太后明面上没有什么大动作,可是那群推他的稚童家中长辈,都在几个月内接二连三地出事,轻则在路上遭遇流匪身死官道,重则被人检举抄家灭族,全家无一活口。 自那之后,再无人敢欺辱沈关越。 金陵城困住的是沈关越的自由和抱负,却从未困住他的疼爱。 沈太后可以对不起江家,对不起萧氏,可她一言一行,从未对不起过沈关越。 若沈关越为自己手刃太后,这般是非不分意气用事,那么这样的沈关越,也不会再是他心中所爱。 他所爱的那个少年郎,意气风发,鲜衣怒马,是非黑白在心中清清楚楚。 正是这份清楚,才成为了江怀砚手中,反过来刺向他的利剑。 他没得选。 江怀砚也没得选。 沈关越怔怔愣在那,满眼的不可置信。 不可置信,这样的话会从江怀砚的口中说出来。 他要他,杀了姑姑。 他要这天下最尊贵的位置。 “阿砚。” “别叫我阿砚。” 江怀砚退后两步,面上带着厌恶神情。 这是第一次,沈关越在他的脸上,看见这样的神色。 “今天起,我就是君后,你见我当称一句娘娘。” “既然做不到,还不快滚。是要死在这大殿里,给我的大婚添一点霉头吗?” 江怀砚口中说着,心神却都凝在外面。 听外面的动静,司徒幽怕是已经在过来的路上。 若是不能止住沈关越,他唯一一次接近司徒幽的计划怕是要付诸东流。 “沈关越。” 江怀砚盯着他,紧紧盯着他。 仿佛要看见他的心底最深处。 “我知道我的腿是为什么废的,想必你也知道。” “你想要娶我回去,用余生来补偿这伤痛,你真以为这样就可以偿还了吗?” “我江怀砚,此生都不会再与沈家有任何瓜葛。” “这双腿,你还不起。” 沈太后断他双腿的事情,前世他并不知情。沈关越也不知。 直到临死之前,阿爹才同他说了自己的猜测。 若是知道,江怀砚自己也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还会选择沈关越。 这根刺,横在他们二人之间,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拔除的。 如今他们两个人都已经提前知晓,已经走到这一步,便再无破镜重圆的可能。 “你不愿走,那就在这里呆着。” “我倒是不知,沈小侯爷也有看人洞房的癖好。” 江怀砚骤然一抬手,将屋子中间沉重的帷幔系绳切开。 一重又一重的帷幔落下,把沈关越的身影遮了个七七八八,也将自己隔绝在他的视线之外。 与此同时,外面的内官也开始行礼:“恭迎陛下。” 随着帷幕的落下,江怀砚的背影也消失在视线中。 沈关越身体僵硬站在帷幔背后,不能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来的时候,他自信满满,今日定然可以将人给抢回去哄回去。他故意没有好好打理自己,是准备让江怀砚心疼心疼。 明明从前,他都会心疼自己的。 还会怨自己,为什么不好好刮掉胡子,扎得他生疼。 可江怀砚质问的字字句句,倒是让他无言以对起来。 说狠话容易,做起来却不能凭借一腔义气。 他的阿砚想要至高无上的地位,未必不能做到,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只要给他一些时间,他一定能想出一个两全的计策。 “孤的君后,倒是自觉。” 帷幕后传来司徒幽微微有些醉意的声音。 沈关越往后推回刚才躲着的地方。 只见司徒幽借着醉意信步往前,目光掠过重重帷幔,笑得意味深长:“怎么都放下了,莫不是藏了人?” 说罢,司徒幽掠过江怀砚的身侧,往前走两步,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一把掀开了帷幕。 江怀砚身体僵直在那,手握拳头将血色全都逼退,直到司徒幽一无所获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陛下若是没有藏人,我又何必藏。” 江怀砚的目光落在门口。 尽管司徒幽已经屏退左右,但门口依旧有一道清瘦的身影落在床棱上。 江怀砚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这个身影只需见过一次,便绝不会再忘却。 是一直跟着司徒幽的那个小内官。 也是那日大殿里的人。 看起来,司徒幽还真是长情啊。 “时间不早了,陛下不休息吗?” 反正他也只准备陪司徒幽一夜,至于他心中有谁,身边又藏着谁,对于江怀砚来说,都不重要。 重要的只有今夜而已。 他的目光忍不住飘香最开始铜镜照到的位置。 沈关越。 他还没走。 江怀砚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床榻上。 床榻上按照习俗铺了许多花生和红枣桂圆,坐上去有点膈应。 司徒幽见他就这么自顾自上了床榻,有些不自在地扭头看向门口。 门口那个身影依旧一动不动,站在那儿。 他忽然觉得内心无比的烦躁,一脚把掉落在地上的葫芦杯给踩得粉碎,然后同样走到榻上。 榻上散落的红枣花生看着刺眼,司徒幽不耐烦地扫落在地上,语气里满是厌恶:“有这些东西,孤与你就能生出孩子了?真是可笑。” 可不是可笑么。 江怀砚不动声色摸了摸袖口藏着的银针,“陛下不喜欢,丢了便是,免得一会儿龙颜不悦。” “一会儿?”司徒幽冷笑。 “爱卿倒是主动。” “旧爱一死,就迫不及待上了新欢的床榻,孤瞧着所谓的江家家风,也不过如此。” 司徒幽说话十分难听。 江怀砚垂眸不言语。 心中那股燥意也只是一闪而过。 他选了这条路,便早就知道,司徒幽是怎样粗鄙无礼的一个人。 今日同榻而眠不能幸免,来之前他也做好了准备。 就当是被狗给咬了一回。 看见司徒幽也顺势坐在榻上,沈关越脸上的表情终于龟裂。 红烛摇映,龙凤呈祥。 江怀砚刚才那句话,还落在耳边。 “我倒是不知,沈小侯爷有看人洞房的癖好。” 他的阿砚,他连牵牵手都要躲着的阿砚。 正与他人同榻而眠。 甚至,还会与人欢好。 而他…… 罢了,阿砚想要那个最尊贵的位置。 便是反了,又如何? 窗外夜风骤起,一下子就将屋内红烛吹灭。 好在大殿里点了许多烛火,灭了一盏最好的龙凤烛,还有许多微弱烛光在。 只是这风起的突然,倒是让江怀砚放下心来。 这说明,沈关越离开了。 终究是,看不下去吗? 其实他自己也看不下去自己。 江怀砚心底苦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将手中银针调整了一下角度,“可要我为陛下宽衣?” 司徒幽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得打量着江怀砚,从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爱卿戏有些过了吧?你我不过是合作关系,我要沈家倒台,你要君后之位,仅此而已。” “莫非你真的以为,孤能对你有兴趣?” 肆无忌惮像打量一个货物的目光落在江怀砚的身上。司徒幽的耐心也一点点被消磨掉。 声音提高了几个度:“孤进来之前,你就把合卺酒给打翻,自己掀了盖头却了扇,这会儿又何必假惺惺的演这出戏?” “你我各取所需,没必要入戏。” 司徒幽一边说,一边却看向门外唤了一句:“亦萧,进来给孤更衣。” 门口的身影动了动,随即轻轻推门进来。 果然是那个熟悉的面容。 江怀砚抬了抬眼皮,到底是知道这个小内官的名字了。 这个名字,阿姐前世从未提过。 到底是阿姐没注意到,还是阿姐在司徒幽的胁迫下不敢提? 这个叫亦萧的小内官眼观鼻鼻观心走上前来,轻车熟路地伸出手就将司徒幽的腰封解下。 江怀砚垂眸,盯着他熟悉的好像做过千百次的动作,只觉头疼。 他根本近不了司徒幽的身。 连宽衣解带这种事,都只交给一个人去做。 他虽全都计划好了,可是与生俱来的矜持,让他此时此刻完全没有办法开口,说他来。 只能期盼待会儿,至少司徒幽会留下来睡一晚上? 江怀砚收了针,像是给自己找了点理由。 沈太后那里派来的嬷嬷也都还在门口盯着,江家身份特殊,当初他嫁给沈关越的时候,也是派人盯梢过的。 瞧这幅样子,司徒幽不太可能会离开这间屋子。 只要能睡一晚,他或许还有机会。 直到亦萧将司徒幽身上的衣物全都褪掉,司徒幽这才大大咧咧躺倒在榻上,眼睛一睨:“还愣着干嘛,你不脱?” 江怀砚一惊,手无处安放。 宽衣解带之后,进展这么快的吗? 再抬眼时,却瞧见司徒幽盯着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小内官。 小内官亦萧一直垂着头,听到这句话也没有任何反抗的迹象,反倒是伸手搭上衣领的暗扣,一颗一颗往下揭开。 乖顺地不像话。 没等江怀砚反应过来,司徒幽就幽幽开口:“爱卿不下去,是准备在这欣赏孤同别人的鱼水之欢?” 第38章 查探前尘 江怀砚:“……” 这句话好耳熟,似乎是刚才他对沈关越说的。 这么快就报应在自己身上了。 可这大殿,虽然帷幔重重,却好似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江怀砚撇了一眼塌上。 司徒幽到是真的不把自己当外人,很快就脱了外袍,将那小内官哄到塌上,摆了个极其不雅的姿势。 他耳朵通红,不敢再看。 虽然这事他与沈关越老夫老妻的很是熟悉,但观摩别人和自己是两回事。 仰头看向殿外,一轮月色高悬于天际。 这个时候,沈关越应该已经出了皇城吧。 阿越,愿你有一日,剑指金陵,将河山踏破。 我定会为你,在朝堂上铺好一切。 旭日东升的时候,江怀砚靠着立柱迷迷糊糊睁开眼,才发觉昨夜实在是太累了,竟然就保持着坐着的动作睡了过去。 好在银针藏得隐蔽,他也有稍许警醒,并没有露出什么异常。 回头看床榻上,小内官才悉悉索索爬出帷幔,又被一只手给拽进去。 帐子里传来司徒幽气急败坏的声音:“孤让你走了吗?” 接着是司徒幽一把掀开帐子走出来,对着滚落在地的红枣桂圆花生什么的一通乱捡。 又将这些果子都塞回床榻上,看得江怀砚直皱眉头。 他知道司徒幽疯,但没想到疯到这个地步。 对着自己嚷嚷红枣桂圆什么的就能生孩子了?转身就将这些东西重新捡回榻上。 原来他不是没有感情,只是对江家没有感情而已。 昨夜没找到机会,江怀砚收起银针有些遗憾。 不过,看起来司徒幽是真的很喜欢亦萧此人,喜欢到竟想要逆天而行让男人生子,也是可笑。 倒不失为一个好的机会。 在殿外等了好一会儿,司徒幽才同亦萧慢腾腾出来,并步站在廊下。 整理好衣冠的内官亦萧低眉顺眼得自觉往后退一步,却又被司徒幽拽到前面和他并肩。 面对司徒幽的宠爱,不知道是不是江怀砚的错觉,亦萧似乎脸上没有表情变化,却在不经意间与自己抬眼对视。 微不可察的目光,在对视后立刻缩回洞里,眼观鼻鼻观心,只留下江怀砚陷落在原地。 亦萧那个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挑衅吧,并无挑衅。 很是奇怪。 前面来了其他内官,吩咐说太后身体不适,暂时就不需要去请安了。 这点意思江怀砚清楚,大家以后在宫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些装装样子的事情就算了,反正沈太后也不待见他,他也并不很尊敬沈太后。 再说大婚第二日不让帝后请安,不就是给个下马威么。 江怀砚并不在乎。 他不是阿姐,如今也不是三年后。 江家的地位如日中天,文臣武将皆以江家为首,可以说是一呼百应。 要让司徒幽培养出自己的势力来,还需要一两年。 江怀砚记得,三年后司徒幽手底下确实有几个能臣的。 叫什么名字来着…… 名字想得有些费脑,江怀砚摇头往外走,迎面却撞上一个人。 那人身形有些佝偻,但怎么看也是曾经的习武之人,撞上去的时候虽然感觉对方肌肉有些松懈,但依旧有型。 宫里都是内官,自小便净身入了宫,怎么会有如此壮实的人? 江怀砚想低头把那人看清楚,但司徒幽很快从他背后走过来,亦萧紧随其后,只是在路过他的时候不小心蹭了一下他的裙角。 刚才撞到江怀砚的人也顺势低头,叫人看不清楚表情。 直到司徒幽带着亦萧匆匆离开大婚的殿堂,江怀砚这才细细打量起那人。 身形佝偻好像是装出来的,指节刚进有力爬满老茧,手背上还有几道纵横交错的刀伤。 “圣上可能又出去玩了,君后要去哪里?” 不等江怀砚起疑,刚才撞到的人却主动抬头低声询问。 这声音…… 江怀砚猛然一惊:“善叔?” “你怎么会入宫来?!” 善叔是长平老侯爷身边的旧人,跟着老侯爷走南闯北征战沙场,在军中威望一直很高。 但多年前因为旧伤复发,所以请辞回了老家,虽然不在战场上晃悠了,但沈家对他可是尊敬有加,而他在老家也并没有闲着,许多不知情情报都是由善叔传递过来的。 只是善叔确实是个退役老兵了,如今怎么会出现在宫里? “你在这里,那沈关越呢?” 江怀砚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一双手忍不住抓上善叔的手臂,指甲无意识泛白。 他给沈关越留的最后一条路,就是善叔。 善叔手里不仅仅有情报,也是军中的旧人,在军中声望一呼百应。 虽然沈关越是老侯爷之子,但常年被困于金陵城,从来没有到过军中。 从前听命于沈关越的也只是一支不足三千人精锐部队,若是没有善叔的帮忙,沈关越如何能够带领三军,重整旗鼓? 虽然他很相信沈关越的能力,可是这一条路太难走,他不想让沈关越如此艰难。 只要沈关越去找善叔,这件事情就会变得好办。 沈关越……竟是将这唯一的生机,拱手让给了他。 江怀砚一时无言。 “主上来找过我。” 善叔低垂着头,宝刀已老,锋芒藏匿。 “我欠老侯爷一条命,愿为老侯爷赴汤蹈火,主上来请求,我不得不允。” 江怀砚双眼空空,总感觉无法盯着一处地方。耳边全是木然的声音。 “我应主上一个要求,原本以为他会要我替他召集三军,却没有想到,主上只是请我进宫。” “他有没有说,进宫做什么?” 江怀砚声音有些飘渺。 若无善叔,沈关越这一路要怎么走? “他说,替沈家看着君后。” 只是看着? 沈关越真的没有别的想法? 或许,是派人来盯着? 但这样简单的事情,沈太后宫中随便一个耳目都可以将所有他的消息倒豆子一般倒出去,又何须沈关越放弃一个极大的助力送善叔入宫来? 或许有别的目的呢。 江怀砚垂头不言,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可以回旋的余地。 善叔在就在吧,毕竟金陵城里的内官岁数低于六十者都要受宫刑才可入内,善叔年事已高,或许不必受苦又忠心耿耿。 总之,江怀砚不知道沈关越打的是什么算盘,现在他也没有时间去探究。 江怀砚往前走了两步,本想把善叔安排在一个空闲的位置上,但转念一想既然是沈关越送进来的人,若是不能保证他安全的话…… 何况前世,善叔与他之间不算没有交集,反倒是帮了他许多。 还是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更安全一点。 “善叔,以后就跟着我吧。也好替沈关越好好盯着我。” 说完就往内庭走去。 善叔抬眼,又低头,一言不发跟上。 绕过主殿就能到达平时处理政务的内庭,但因为司徒幽毫不作为,所有奏折都是送往太后宫中的,由沈太后亲自核验。 江怀砚是看不到那些奏折的。沈太后防他跟防狼似的。 但新鲜的奏折看不到,那些尘封多年的奏折却未必不行。 每一个大臣每个月都会上至少一份奏折,诉说自己管辖范围内的大致情况,有无需要朝廷帮忙的地方,而这些奏折为了后续事宜都会封存在宫里。 身为君后,除了太后的宫殿不能随意进入之外,江怀砚在内廷倒是畅通无阻。 那些尘封的奏折都放在偏殿后侧的暗室里收藏,每日由内官随意打扫一下扫扫浮灰,并不会有人特意去管理。 毕竟是朝臣和圣上之间的奏折,许多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也不是什么秘密。 江怀砚随意翻开了几卷,无非是一些天灾亦或是风调雨顺的奏章。 索性司徒家建朝不久,所以一间屋子已经可以堆满这几年的奏章了。 江怀砚一路看过去,这里面没有沈家的。 看来长平侯上的所有奏折都应该在沈太后那里收着。 不过他这次来并不是来找沈家的奏折,而是来寻他们自己家的。 江家前世被满门抄斩的时候,司徒幽说铁证如山,有数十个官员联名上奏弹劾阿爹贪赃枉法,把持朝政数十年贪墨了无数雪花银,甚至还在抗洪水的灾银上动了手脚。 这些事情,江怀砚不知情,但也绝不相信。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当年那些污蔑江家的人,江怀砚全都记在心里,其他小喽啰不足挂齿,唯有一人倒是要着重探究。 此人便是未来的大理寺少卿,如今还只是一个七品小官。 陈玉辞。 前世,此人颇有才名,天下文人莫不以他为首,只是他这人行事放荡不羁,即使摘得榜首却在大殿之上对司徒幽出言不敬,司徒幽倒是没觉得被不尊敬,沈太后却为了顾及自己的颜面,将此人贬到了七品的位置。 后来又是怎么成为大理寺少卿的,江怀砚并不知情。 如今看来,那场大殿之上的贬谪,看着像是早有预谋。 将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放到一个无关轻重的位置,才可以更好的去收集所谓的‘证据’。 江怀砚并不相信那些贪污的证据,可是一个七品小官,他所处的位置却能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些东西,然后为了这些东西而去拼命。 至于真相到底如何,恐怕不是陈玉辞后来能看见的。 江怀砚没有活过那个时候,也不知道结局如何。 不过没关系,从头再来。 江怀砚的指尖停留在陈玉辞一月一篇的奏章上,缓缓翻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笔娟秀字迹,笔走龙蛇,颇有名家风范。 如果这笔字不是满篇骂江家的话,就更值得欣赏了。 江怀砚皱着眉头看完,这个月奏折上说的是江家大婚制式远超皇家,文武百官贺礼不断,几乎要将江家整个后院都堆满,里面怕是有十万雪花银。 好家伙,他怎么不想想这些官员送的礼,都是礼尚往来的。 江家成亲需要十里红妆,别的官员家有喜事不也是十里红妆吗? 说的好像阿爹未曾给他人包银子似的。 江怀砚‘啪’一声盖上奏折。 看来这个陈玉辞定是孤家寡人一个,没媳妇。 因为盖的太用力,皱褶发出轻微的一声折纸声音。 按理说朝臣上贡的奏折应当整齐干净,无一丝褶皱和污渍,即使被封存了一个月,不该出现这样的声音。 江怀砚连忙打开奏折,又细细看了一眼批注的部位。 朱砂笔批注之下,竟好像还覆盖着一层纸…… 怎会有人在奏折上动手脚? 第39章 风吹草低 云台很少下雨,成日里的晴天让漫山遍野的草足足有半人高。 风吹草低,牛羊悠然。 沈关越嘴里叼着牦牛干,深深吸了一口云台山的草木味道,只觉得自由。 耗牛干是草原特制作的,牛肉腌制之后风干在烤熟,这样可以保存的更长久,行军打仗补充体力全靠这个东西。 就是有点干噎,沈关越掏了掏侧兜的水壶,发现水壶里一点水都没有。 他看了一眼草原深处蜿蜒伸向白云端的溪流,溪水清澈见底,看起来就十分解渴。 旁边的将军盯着他的动作,满脸都是看戏的神情,狠狠咬了一口耗牛干不言语。 就等着这小子去打水喝呢。 沈关越走到小溪前掏出水壶,横放瓶口凑着水源,装了满满一壶水。 刚才的将军脸上笑意更甚。 然后就瞧见沈关越将那壶水提起来,原以为他是要喝呢,却没成想只是举到半空中,手掌一翻就将整壶水都倒掉。 清冽的小溪水在阳光下泛出耀眼光芒。 美丽的同时,却也藏匿着极端的危险。 草原上的溪水与山间的溪水不一样,山间的溪水干净纯粹,偶尔喝一次并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草原是牧民们放牛放羊的地方,牛羊的粪便会渗入溪水中,喝水染病发烧都是小事,若是吃到了什么虫子钻进肚子里恐怕也就活不长了。 沈关越之前其实并不懂,他生在金陵长在金陵,虽然经常带兵在金陵城周围暗戳戳做一些事儿,但都不得离开方圆数十里之外,所以他对草原了解的并不真切。 即使云台是他梦中的故乡,可这个故乡他却从未踏足过。 知道这些水不能喝,还得多亏了他的阿砚饱读诗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各地风情民俗都相当了解。 “娘的,倒真不是金陵城来的小白脸。” 看戏的将军见好戏没能开场,只能作罢。 他们几个奉命跟着沈关越,但大家都互相不服气对方。 本来就是云台守关的将军,听命于长平侯,但如今老侯爷身死,小侯爷失踪,却来了一个自称是小侯爷身边副将的人,拿着小侯爷的军令牌,看起来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自然会有人不服气。 这种不服气当然不是对长平侯的,不服气归不服气,却也没有反叛的心思。 他们在云台待习惯了,家人妻儿都在云台,这个地方有山有水有草原,除了不能耕种之外,牧羊放马都是极好的。 太平日子过多了,就不太愿意去拼命,这就是人性。 眼前这位号称是小侯爷身边的副将一来到云台,就想着收拾整兵,重新杀回金陵城去。 他们每个人面面相觑,虽然心中有反对却也不敢明面上提出来,只能在日常中隐隐约约的表现。 沈关越把水倒了,又蹲下去接了溪水洗了一把脸,清冽的溪水让他的神思冷静了不少。 云台的兵心中有什么弯弯绕绕的肠子,他不是不清楚。 谁都向往不打仗的日子。 更何况他现在的身份不是沈关越,无法服众。 沈关越抬眼看向远处云雾缭绕的雪山,感觉还得再打一场硬仗才行。 他暂时还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若是金陵城那儿知道自己回到了云台,必然会成为心头大患,到时候朝廷的目光都集中在云台反而不好办事。 就让沈关越先一直失踪下去,云台的将士没有一个人见过他的样貌,只要能够夺得云台将士的信任,将整个云台守得如同铁桶一般,没有消息能放得出去也没有消息能进得来。 京城里那个疯子就不足为惧。 他望向云端的方向,就是阿砚所在的方向。 “继续行军。” 沈关越冷冷下了军令,周深的空气寒了几分。 “云台就这么大,绕来绕去的,将军是要绕到哪儿去?再往前十里就是边境线了,咱们总共带了五百人,去边境线可讨不了好。” 刚才的将军嘟嘟囔囔的,周围的下属也在复议:“赵将军说的对。” 边境距离云台不过数十里,边境线另一边除了有经常作祟的北漠之外,还有传说中前朝流窜过去的萧氏。 只是传说归传说,并无人真的见过。 或许那个亡国的萧氏,早已湮灭在历史的尘埃里也说不定。 他们今日的任务原本是给这个从金陵来的小白脸下马威,所以各选一个将军带了五百轻骑,几队人马在草原上拉练拉练。 所谓拉练也只是计划好的,几个常年驻扎在云台的将军们早就心中有数,来回绕了几圈已经形成了和而包围的趋势,势必要让那个小白脸知道江湖的险恶。 却没想到这个包围圈唯一的缺口就是边境线,他们本料想新来的小将军就算兵法再好,也不可能突破几个人的包围圈,只要不去践踏边境线就一定会被他们合而围之。 却没承想,沈关越尽一路直奔边境线而去,头都不带回的。 眼见着就要离开包围圈了,这可怎生是好。 口中的黄牛干嚼的毫无滋味,沈关越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慢悠悠洗了把脸,又牵着马继续往前走。 “咱们平时拉练不过一二十里,最多两天就结束了,现在马上就要天黑,要不找个地方就地扎营,明日再同他们战斗一把。” 听到这话,沈关越挑了挑眉,脸上倒是和蔼的笑意:“和谁战斗?” “自然是朱将军谷将军了,这不说好的操练操练吗?” “操练了这么多年,你们在云台还没操练腻吗?” 沈关越不屑的扭头,草原入夜之前最后一片疯狂,便是那天边像血染的云霞一样。 红的刺目,令人振奋。 “您初来乍到,怕是不知道草原入夜的危险,到时候豺狼虎豹都会出来。” “赵将军死都不怕,莫非还怕豺狼虎豹不成?” 一句话噎得赵将军不敢再说。 毕竟军令如山,今日他抽草棍输给了其他两个将军,只好带着五百人马跟着沈关越瞎折腾。 对,在他的意识里就是瞎折腾。 都已经包围好了,大家假模假样的冲刺两波再认个输,以后云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不至于太碍眼。 非要同他们这些老将一争高下,到时候若是输了,脸皮是得被踩在鞋底下摩擦。 他倒要看看这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能把五百人给玩出花来? 也好也好,待会儿就让这京城来的小白脸见识见识入夜的草原有多危险。 随着最后一缕斜阳沉入草堆,他们一群人也终于来到了边境线上。 所谓的边境线并没有真的去拉了几根绳子,而是寥寥的钉上几个木桩。 毕竟北陌人是游牧民族,很少会停留在一个地方,经常换着打游击战,甚至拖着自己的帐篷满草原奔跑,想要找到他们着实不容易。 这所谓的边境线跨那么一天两天,只要不被他们巡游的人发现也没多大事。 赵将军心里这么想着,也堵了一股气,抬脚就踢倒了那几个木桩。 “他奶奶的边境蛮夷,一直忍着让着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就几根破木头还想挡你大爷的路。” 沈关越将他的动作收入眼底,却不动声色继续往前瞧。 整个草原入夜之后安静的可怕,仿佛在黑暗中蛰伏着无数的孤狼,只要稍微一动就会有一双双发亮的眼睛移过来。 地上稀稀疏疏的声音就未曾停过,像是在草皮底下爬满了可恶的毒虫。 这些东西,阿砚都曾经一点一滴教过他。 还有阿砚画下来的地图,绕过了那条稍微带着冰渣子的小溪,就可以来到林兰山下。 夏季的时候草木茂盛,北陌人就喜欢在林兰山脚下安营扎寨,也就是距离自己不到二十里的地方。 他□□的骏马可以日行百里,加上今日走走停停并没有多耗力气,若是突然来个突袭的话…… 未必没有胜算。 但他想要的,绝不是一场胜算。 而是无数场。 他要长驱直入,以五百轻骑踏破林兰山,打北陌一个措手不及。 只有这样,只有这样的声望,才可以让整个云台的士兵臣服。 这是一场极其冒险的战争,带骑兵打仗容易,带陌生的骑兵打仗可就难了。 若非如此,他又怎么能够证明自己的领导才能,可以统帅千军呢? 虫鸣了第三声的时候,沈关越下令继续前进。 赵将军第一个不服气:“怎么还往前走,就算你想要赢,也不能做这种小人行径。” 眼前这个小白脸分明是想要从边境线再绕回来,然后假装自己是北陌士兵吓唬吓唬两位将军,好让两个将军临阵手脚错了,自己投机赢了。 他们苦北陌已久,但是朝廷不给他们兵也不给他们粮食,连银子都是紧巴巴的拨款,哪有那个资本去和北陌决一死战。 只能眼见着这些军队时不时的骚扰自己。 如今沈关越居然想要假装北陌士兵打一个猝不及防,简直士可忍孰不可忍。 赵将军刚准备为难,就听沈关越语气悠悠:“我来云台之前就听说赵将军神勇无比,两个铁锤舞的虎虎生风,只需三步就可将敌方首领锤下马来,也不知传闻是真是假。” “真真假假与你何干,老子自然不会对自家兄弟动真格。”, 锤子虽然带了,但都挂在马背上,赵将军压根就没准备提起那把双锤。 “那就希望待会儿,赵将军可以让我见识见识。” “五十骑兵跟着赵将军直冲对方,另外一百人与我绕后,剩下的人从两翼包抄。” “我们要不留一个活口,都听明白了吗!” 沈关越骤然提高的声音像一把利剑刺破黑夜,让所有将士的为之一振。 “哎哎哎什么叫不留活口,不是点到为止吗!你这小子不讲武德!”赵将军刚嚷嚷了两遍,忽然发现前面多出了几缕黑烟。 这黑烟,倒不像是他们的将士点燃的。 这是? 北陌营地?! 第40章 萧氏后人 哒哒的马蹄像一往无前的号角,冲破天际践踏在草场上。 还在熟睡中的北陌人尚未反应过来有敌袭,两把双锤就突然到了眼前。 ‘砰’一锤头干翻两个士兵之后,赵将军只觉得浑身血气都在往上涌。 杀敌的感觉真他娘的刺激呀! 其他的士兵立刻反应过来,不愧是游牧民族的警觉性,虽然平时这种时候从来都没有敌袭! 还在帐篷里的士兵立刻钻出来,提着弓箭嗖嗖两下,边走边退。 还有人貂皮帽都来不及戴,提着大刀就冲出来对杀。 沈关越骑着马绕过兵荒马乱的圈子,安安静静地钻进半人高的草丛里,一百骑兵迅速噤声。 前方已经喊杀声震天了,但他却按兵不动,反而扭头看向远处的河谷。 这是一片高低落差很大的河谷,河谷里布满了嶙峋的石块挡住了奔腾的溪水,只需要稍稍挪动一下,就有可能给下游造成灭顶之灾。 毕竟夏季的草原本就雨水充沛,河谷里自然也灌满了雨水。 而现在他们正驻足在河谷的中段,安静等待一个时机。 一个足以剿灭刚才所有北陌人的时机。 以赵将军所带的人马,冲击的虽然是北陌的小营地,但却绝无可能让人全军覆灭。 北陌人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他们全部苏醒之后,或许不会和赵将军拼力而战,但一定会往后撤退。 追游牧民族是追不上的,拦却可以拦下。 前面赵将军杀的两眼血红,双锤上满是斑驳淋漓的血迹,一边奋力厮杀着,一边抬眼去看前方那个小白脸怎么还没来? 不是说好他冲前面,小白脸包抄后面的吗? 感情就让他一个人浴血奋战? 想到这儿,赵将军忽然醒悟了。 该不会是想把他坑杀在这儿吧? 他陡然一个机灵,连忙站起身来收了双锤,也不去注意刚才逃跑的北陌人了。 游牧民族就这习性,被突袭了就跑,绝对不会奋起反抗。 他只要不继续攻击,就不会搭上小命。 见赵将军收了势,北陌那边的军官连忙挥着小旗子吹起撤退的信号。 今日猝不及防被打,明日再找他们的百姓讨回来便是。 夜黑风高的,谁知道后面会不会还埋伏了别的? 三十六计撤退为上。 赵将军定在泥地里看着他们往后撤,那边北陌人见他不追撤的更心安理得。 却听背后不知从哪儿突然传来轰鸣声,如千军万马奔腾一般碾压而下,刚才撤离的几个将士来不及呼喊就直接被淹灭在滔天的水流中。 自上而下倾泻的溪水夹杂着碎石,很快将人身上砸出无数个血窟窿来。 北陌人善骑射,却不善游泳,更别提在碎石堆里倒腾一下了,浑身都是血口子。 溪水滔天而来,赵将军也边骂边退,还顺手将两个北陌人锤进水里。 等水势退后,打眼一看就能看见沈关越骑在马上站在半坡,一身月色洒在他的黑甲上。 束发轻裘,倒真有一番少年将军的感觉。 “格老子的,你这是几个意思?老子还以为你准备坑我呢。” 赵将军在水坑里洗了洗双锤,盯着那些泥泞的尸体,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好像被人卖了,又好像十分解气。 直到下属来汇报,“禀告将军,共杀敌一千八百二十三人,有半数人尸首分离,没有活口。” 没有活口。 赵将军瞪大眼睛猛的看向沈关越。 他这是早就算好了?算好了地形,算好的溪水涨水,甚至都算好了北陌人安营扎寨的位置? 他如何知道,北陌人今晚会有一个小营地在这儿? 无论如何,刚开始打的那句不留活口,配上现在士兵的汇报没有活口,确实是扎扎实实给沈关越长了一波威望。 我军完全无损,只有七八个受伤的。 此刻连受伤的将士都举起手中的长刀,三呼威武。 沈关越脸上却没有多少笑容。 依旧是刚才那副严肃的模样。 赵将军觉得自己误解了人家,试图上前去缓解一下气氛。 没办法,谁让杀北陌人确实让他们爽到了呢。 这演练不演练的,在此刻真的显得毫无意义。 果然自家演练千百遍,不如去痛杀敌首一万颗。 赵将军一双粗粝的大手拍了拍沈关越的肩膀,呲着牙笑起来:“小兄弟,之前是我误会你了,之后咱们,至少开始做兄弟。” 同仇敌忾,就是兄弟。 拍完沈关越,赵将军只觉得手掌心黏黏糊糊的。 奇怪,刚才洗锤头的时候他可是把手掌洗得干干净净的,连血腥味都嗅过呢。 抬起手掌迎着月光看了一眼,赵将军愣在原地。 这怎么又有血迹了? 谁的? 对上他错愣的眼神,沈关越一言不发站在那儿。 身上的旧伤隐隐作痛,肩膀上被射穿的地方估计是渗血了。 他也不是有心瞒着,只是觉得这种屁事没什么提的必要。 一罐金疮药不行,那就三罐五罐,止个血罢了。 “你受伤了?” 赵将军放下锤子 ,跟看奇怪动物一样围着沈关越团团转了两圈。 “你是说你受伤了,还带着伤跟我们演练了三十多里路,又顺便击杀了一千多个北陌人?” 俺滴娘嘞。 这哪是金陵来的小白脸啊,这是金陵来的不要命的人啊。 跋涉三十多里路一刻未停,甚至连身边人都没有察觉到他受伤。 这种毅力这种隐忍程度,一声佩服都不足以表达他的震惊。 当然,赵将军还是觉得自己佩服的太早了。 因为接下来的两天,沈关越不仅拖着受伤的身体又伏击了三个北陌人营地,甚至还五进五出北陌的王帐,虽然没有能碰到他们的王,但真的是骚扰了好大一波,气的北陌人拔账又往后退了一百多里。 这一退一百多里,这个冬天倒是能让边境线的百姓免于被骚扰了。 连赵将军这个数日以猛将著称的将军,都被沈关越以遛狗的方式遛得气喘吁吁,硬生生的瘦了数十斤。 等他们回到云台的时候,另外那两波拉练的将军都还在草原上寻觅他们的踪影呢。 甚至还传信回来,说新来的小白脸甚是会藏,尽是一点儿踪影都捕捉不到。 这可把赵将军得意坏了,北陌那边的军报显然还没有传过来,他也顾不得休息,亲自上马出去找另外两位将军。 非得要在他们俩面前得瑟一番不可。 你看你们俩无头苍蝇满草原的找人,却不知他们已经跟着神一样的小白脸儿痛痛快快打了好几仗。 等赵将军骑马离开军营的时候,沈关越一直挺着的脊梁骨才稍微松了松。 他一个人垂身坐在帐篷里,右手指节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几根手指控制不住的上下挪动。 肩膀受了伤很疼。 但他却很满足。 这一战怕是能将云台都收入囊中。 他离他的阿砚,更近一步。 身上的伤势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重,从金陵第一次跑出来的时候,沈关越就受了伤。 司徒京的那一箭正中肩胛骨,横穿了他的琵琶骨,将一大片江水都染红。 他在水里待了三天三夜,紧靠着几根芦苇棒交替呼吸,又潜游到下游才敢爬上岸。 伤口泡在水里这么久,现在只要一接触冷水就会冰寒刺骨。 但也好在是因为在江水里泡了那么久,早早的止住了血,不至于废了一整条胳膊。 上岸的第一件事,沈关越就是去找善叔。 阿爹曾经说过,无论金陵城里发生了任何事情,只要他去找到善叔,善叔就能为他做一件事。 这是阿爹留给他的后手。 而那时候,善叔应该是入宫的唯一人选。 沈关越从未忘记那一天,善叔在粗布帘帐后面抬眼看了一下自己,问:“主上可决定好了?” 沈关越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可以让善叔帮他做更多的事情,帮他整合云台,帮他在军中一呼百应。 可他没有。 因为他知道,他的阿砚正孤身一人,逆行于皇宫之中。 无论阿砚想要做什么。 他沈关越想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护他周全。 至于云台的兵。 阿爹你看啊。 我做到了。 我可以仅凭我自己,就让他们折服。 他从未,也不能,损了长平侯的威严。 从金陵城出来第二次,沈关越也没有功夫去管伤口,只是潦草包扎了一下就直赴云台。 这点点皮外伤,和阿砚话语里给他带来的伤害相比,可以说是微不足道。 更何况只是碎了些肩胛骨罢了。 提不起长刀,他可以练剑。 这种碎骨之痛,阿砚的那双腿一定会比他更痛。 服下兜里最后一包五石散,沈关越忽然有些后知后觉得想起,在金陵城中,阿砚一次次吞服五石散的感觉。 一种麻木的无奈,一种毫无希望的心酸。 他欠阿砚的,远不止是一双腿。 是再也见不到的大好河山,是再也回不去的青葱少年。 没关系。 阿砚若是再不能踏足河山,他便将千里江山,万里瀚海,都收于掌中。 捧到阿砚的面前。 叹了一口气,烛火摇曳。 伏山从帐篷后面绕出来,一身黑衣垂首伏低跪在沈关越面前。 声音低沉。 “主上,已经找到萧氏后人踪迹。” 第41章 从来少年 沈关越抬手,阻止伏山继续说下去。 低头从袖子上扯裂一段黑色的粗布条子,在手腕上绕上三四圈将受伤的部分卷起来,血迹渗透一瞬,又消失不见。 这些天来,伤口都是如此随意。 伏山看在眼里满脸心疼,但也不会上前帮忙。**他知道,沈关越并不喜欢别人插手他的决定。 在他的身边,所有人都是无条件地服从。 除了一个人。 “人带回来了吗?” 清理伤口之后,沈关越语气里裹挟着些许疲惫。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当自己是个不会累的牲畜,只要他一直在路上,一直在战斗,他就不是被抛弃的那个人。 “还没有,但江...江大小姐一直追着萧家的踪迹深入腹地,我把所有的兵马都留给了她。” 伏山是孤身一人来的,云台所有效忠于沈家的骑兵都跟随着江怀薇走了。 “主上放心,她的武艺很好,颇有江...”说到这里,伏山一顿。 他已经很努力在避开提到江这个字了,奈何自己嘴笨,总是忍不住会提起那个人。 沈关越只是皱了皱眉头,语气里满是疲惫:“阿姐虽然武艺不错,但她是阿砚最在乎的人,伏山你还是去跟着她,你生她生,你死,她也得生。” “可是,主上,你的伤更严重。”分明和北陌人的交战更加严峻,那边江怀薇只是寻人,尽管深入北陌腹地了,但也绝对不会比沈关越更危险。 “这是军令。” 沈关越挥了挥手,不想再谈。 伏山深深看了一眼自己主上,咬着牙退了出去。 直到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整座营帐里就只有沈关越一个人,他才慢慢将脊背放了下来,坐在草榻上,背靠着营帐的屏风缓缓闭上眼。 烛火映照在他紧闭的眼眸上,连呼吸都带着警惕。 从此以后, 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他也不过是个还未到二十的少年郎而已。 狭隘的营帐中,只有一盏烛火随着草原的风摇曳。 —— 桌上的烛台被夜风吹灭,江怀砚看的入神,冷不丁被打断,疲惫得揉了揉双眼。 善叔见状上前打了个火折子,又换了一盏烛台端到近前。 “君后不休息一会儿?时辰不早,或许君上会回主殿。” 江怀砚头也不抬。“他不会再来我宫中了。” 新换的烛台光芒更甚,照在他筋骨漂亮的手背上,泛着莹白如玉的光泽。 骨节分明的手指翻过一页奏折,又反复细看。 这一份奏折中间,也被人贴了一张同样的纸。 这纸薄如蝉翼,是难得的宫中贡品,只有皇宫才会使用,与奏折用纸是一模一样的。 一旦沾着浆糊贴上,不细看确实不易察觉。只是这些奏折放置的时间久了,收纳奏折的宫殿为方便保存特意弄的很干燥,所以久而久之浆糊被风干,变得脆脆的,反倒是在翻阅的时候容易被发现。 江怀砚将数十本都有贴纸的奏折摆在一起,又将另一边没有贴纸的奏折放在桌案右侧,细细对比。 这几份没有贴薄纸的奏折,好像都是江家上奏给司徒幽的。 而其他所有的奏折,都是众朝臣上奏,品类繁复,没有什么别的特别之处。 为何唯独江家的没有贴纸? 江怀砚皱着眉头,烛火照在他脸上,将细密的睫毛拉出一片长长的虚影。 善叔的目光只专注落在江怀砚脸上,丝毫没有看奏折。 若是想要知道这其中的关窍,还是要将这所有的贴纸都撕开才行。 江怀砚只犹豫了半晌,就立刻动手撕扯。 善叔在旁边递过来一把竹尺,江怀砚一手拿着竹尺,一手小心翼翼的贴着宣纸的缝隙将竹尺塞进去,然后一寸一寸的揭开整个宣纸。 不得不说这个宣纸的制造十分好,虽然看起来薄如蝉翼,但一旦蘸上浆糊贴上之后,寻常人没有办法透过这层宣纸看到背后的字迹,在昏暗的烛光下也就误以为这里什么都没有。 这下面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几行朱笔批阅的字迹赫然在列。 批阅的内容倒没什么紧要的,只是这朱红色笔写的字迹却好像与旁边那一道批阅的痕迹不一样。 江怀砚仔仔细细又比对了两道笔迹,确认完全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一道奏折,竟然有两人批阅? 这是谁给的胆子? 他的目光又挪到江家上报的奏折上面,江家上报的奏折上写满了红色的字迹,起初他是以为批阅之人对江家着实看重才会有这么多回复,可现在对比两份字迹就能发现,原来参加奏折上密密麻麻的回复,果然也出自两人之手。 只是少了贴纸罢了。 江怀砚指尖细细拂过姜家上表的奏折,发现中间那些朱笔字迹周围同样有浆糊的痕迹,只是好像被人为撕掉了。 几乎是一瞬间,江怀砚就猜到了原因。 “善叔,这阁中可有太后的墨宝?” 善叔一言不发转过身,从几个书柜中间翻找了一圈,拿来了两幅卷在一块的画。 这画落款处,有当今太后提的诗句。 两个字迹一相对比,便能发现在贴纸之外的朱笔批复,皆是太后字迹。 而在贴纸之内的字迹,江怀砚永远都不可能忘记,那是司徒幽的笔迹。 毕竟当初那道赐江家满门灭门的圣旨,每一字每一划都在江怀砚心中模拟过无数次。 那些恨意,从来没有因为隔世而消磨过。 也就是说,所有司徒幽批复过的奏折,全部都被沈太后挡了起来,而最后传达给下臣的奏折,都是沈太后的批复。 唯独江家不一样。 江怀砚不必再多加猜测,就恍惚已经看见了答案在朝自己招手。 阿爹江崇很有骨气,他认得太后的字迹,而他又是个纯臣,只愿意效忠于司徒家,所以奏折批复回到阿爹手里的时候,阿爹就会自己撕掉上面的贴纸。 这一举动,只会让沈太后不满。 阿爹从来不在乎沈太后。 因为沈太后姓沈,不姓司徒。 或许正是因为长期如此,沈太后才明白江家永远不可能为她所用,这才对自己下的狠手。 想到这儿,江怀砚两条腿又有些隐隐作痛。他昨日服了大量的止疼药,是寻常的三倍之多,所以一夜到天明为了自己的计划都没有疼过。 如今止疼药反噬,除了看了这么久奏折之后眼花缭乱头晕目眩,多的汗水从额间滴落,整个人身体像被抽空了一样。 但江怀砚还是咬着牙继续往下看。 这奏折里密密麻麻写着的都是江家的效忠,若是如此,又何至于最后司徒幽会对江家下如此狠手。 毕竟他身边早已空无一人,唯有江家。 江怀砚很快就在这堆奏折里发现了端倪。 阿爹将贴纸撕下,字字句句回复的都是圣上,都是司徒幽。 而沈太后恰好利用这一点,在后面的批复里面刻意提及自己同意阿爹的看法,给本就生性多疑的司徒幽造成了另一种假象。 就是好像沈太后对江家格外关照格外开恩。 司徒幽这么多疑,在这一点一点的攻势下就会开始怀疑江家。 无论最后江家清白与否,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成为参天大树。 后来,江怀薇嫁入了宫中,成为了君后。 江家的地位如日中天,在想到沈太后把持朝政那么多年,司徒幽在沈太后底下所受的所有的委屈都几乎是在一瞬间爆发了。 他怕阿姐重蹈覆辙,走上沈太后的老路。 与其看到那样的结局,不如自断手腕,好过最后腹背受敌。 江怀砚双手有些颤抖。 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为何他的阿爹分明忠心于司徒家,最后还会落得个不得善终。 原来是因为这一层。 沈太后好狠的心。 那么当初,阿姐嫁入皇宫,也必然是沈太后在后面推波助澜,一手操控的。 牺牲一个阿姐,能换得司徒幽的怀疑之心,好划算。 至于阿姐的性命,江家的声誉,在沈太后眼里又算什么? 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草芥罢了。 她要做千古留名的太后,当朝帝王就不能太过强大。 沈家和江家,果然是永远没有办法两全。 幸好啊,沈关越已经离开了。 江怀砚合上手中奏折,暗自记下了几个为沈太后所用之人。 尤其是那个陈玉辞。 倒是要见一见。 从典案室走出来,外面月色如洗,照亮一方庭院。 江怀砚孤身站在月色下,一身病骨支离,让人不敢轻易靠近,仿佛就轻轻一碰,这人便会碎了。 “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哪里去?”善叔垂首。 偌大的皇宫,江怀砚倒一时也不知,自己应该去往哪里。 “明日上朝的人,可有陈玉辞?” 善叔虽然进宫只有一日,却对所有大小官员了如指掌。 “此人现在在翰林阁,今夜是他当值,你若要见他,可以现在去。” 宫中设有三阁,翰林阁,朝书阁,和司礼阁,各司其职,专管内宫中所有事宜。 江怀砚只迟疑了一瞬,就抬脚往翰林阁走。 未免夜长梦多,还是速速搞完所有的事情。 他重生是为了救江家,不是为了生活的。 去翰林阁的路上会路过主殿,大殿内灯火辉煌,人影重重,看起来十分热闹。 多半是司徒幽又在歌舞升平。 沈太后希望他不务正业,他就不务正业给沈太后看。 这对母子俩,一个心眼玩的比一个心眼多。 江怀砚原本准备目不斜视路过,却看到太后身边的大内官萧英带着几个小内官急匆匆往主殿走。 看见江怀砚站在外面,萧英目光一顿,行了个礼:“君后稍等,太后这就去处置那个人。” 处置? 江怀砚有些疑惑,这才发现其他几个内官看自己的眼神大多带着几分可怜。 有什么好可怜的? 等等,莫非他们所说的那个人,是司徒幽身边的亦萧? 第42章 一场交易 太后还真是搅屎棍的一把好手。 江怀砚只需要稍微想一想,就知道大概是怎么个意思。 那日大婚,司徒幽和他到底有没有同房,这件事自然瞒不过沈太后,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本来嫁入皇宫就是一场交易。 各取所需,总不能强压着人洞房吧。 更何况司徒幽是天子。 一连几个月都是这情况,江怀砚自然见怪不怪。 但是,沈太后早就默认了司徒幽和亦萧之间的事情,否则凭借沈太后的手腕,也不至于这么久了也没发现司徒幽身边有这样一个人。 如今又将这件事给提到台面上来。 江怀砚心中冷笑,无非是做给他看。 这对母子真是各有各的一曲戏折子,将他架在上不得下不得的地方,拿他去震慑司徒幽。 无聊至极。 江怀砚转身往外走,对背后传来的凄厉尖叫充耳未闻。这声音不用想便是亦萧的,也不知给施了什么刑罚。 “亦萧来宫中应是已经做了宫刑,宫中最残酷的刑罚是在刀口上撒盐,再切一遍。” 善叔垂着脑袋,毕竟是对情报了如指掌的。宫里有哪些不堪入目的东西,善叔心中跟明镜似的。 完全可以做到单独听声音就已经辨别出是哪种刑罚。 帝后大婚,亦萧本不该出现在床榻上,占了江怀砚的位置。 后面又日日和司徒幽鬼混。 江怀砚皱了皱眉头,决定暂时不去管这对疯批母子。脚步一刻不停,继续往翰林阁走。 走到翰林阁门前,两个侍卫互相对视一眼,拦住江怀砚的去路。 “翰林阁是圣上与朝臣商议的地方,后宫不得干政。” “便是太后来,也是不得进的。”侍卫又多补一句。 太后当然不能进,太后都是把人召到自己宫里询问的,哪里需要踏足这种地方? 江怀砚睨了一眼两个侍卫,只吐出两个字,“让开。” 他时间不多,耐心不多,刚那太后还在演戏,这会儿又拿太后来压,谁的好性子都要被磨了。 侍卫不依不挠。 江怀砚不怒反笑:“我是谁?” “君后。” “还有呢?”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 “我父亲乃三朝重臣,天下大司马,群臣之首,一呼百应,无有不从。” “我乃上告天地下诫黎民,国之君后,与圣上同位。” “这满朝文武,有八成是我江家门生,皆为江相一党,不说一人之下,怕是连这一人,都没有吧?” “如今何止皇城,便是放眼天下,何人能拦我?何人敢拦我?” 江怀砚每一个字掷地有声,是挑衅,亦是实情。 两个侍卫也不晓得刚才自己是抽了什么风,听来的风言风语说圣上对君后并没有什么感情,就以为这个新来的君后只是个花架子。 况且,谁不知道他双腿已废,才会这么怠慢。 谁料竟是个硬茬子。 他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当今天下,若是沈家还没落难,也许还有人可以与江家为敌,如今沈家树倒猢狲散,可不就是无人能拦? 沈太后可能都不如这新君后后台硬。 等两个侍卫退开,江怀砚才随心步入院子。 翰林阁里没有什么特殊的装扮,院子里种了两颗大榕树,已有些年代,这个时节正是极致茂盛的时候,白日里挡住阳光的炽热,这会儿倒是让院子里比其他地方都多了几分阴凉。 翰林阁晚上值守的只有一个陈玉辞,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就不需要多加人手,所以安静得能听清楚夏风悉悉索索之声。 当然,陈玉辞也能听见刚才江怀砚在门口说的话。 谁人能拦,谁人敢拦。 嗤,好大的口气。 史书上这么横行霸道的权臣,哪一个最后没被抄家灭族,坟头草都快有院里大榕树这么高了。 瞧着江怀砚进来,陈玉辞头也不抬,甚至在江怀砚跨过门槛的同时扭过身去假装找书。 才成为君后第一天就来阁里,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江怀砚自然对他这态度很是熟悉了。 毕竟上一世也是这家伙,站在御史高台上一条一条宣读江家罪状,什么吞没治水的银子啊,什么迁移走千户却未曾履约补偿款啊,什么江府楼台高筑,不问苍生悲苦。 当年的陈玉辞声情并茂朗诵罪状得有多意气风发,如今江怀砚就有多觉得可笑。 这件事不怪陈玉辞,他也就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呆子。 江怀砚也懒得同他废话,只是站在门槛那,回头喊善叔记下来,藐视君后,罚去江南桃李县当个县令。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桃李县这个雨季下旬会受灾严重,上游来的山洪倾泻而下,桃李县作为中游村县,只有被淹没这一条路。 他准备在山洪来之前给陈玉辞去一封信提醒他早日疏散,接下来的救济灾民工作,就看陈玉辞的发挥了。 好好一个当朝三甲,翰林阁学士,随随便便因为一个藐视君后被下放。 陈玉辞这会儿眼睛瞪成了铜铃,死死盯着眼前人。 瘦弱的身段好摇摇欲坠,可是周身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度,仿佛被困在笼中的凤凰,枷锁加身。 这便是江家那个独子。 陈玉辞不再看江怀砚,气呼呼得收拾好桌上笔墨纸砚,连一声君后也没有尊称,不耐烦得唤了句让一让,就闷头往外走。 江怀砚喊住他。 陈玉辞以为还有回旋余地,熟料江怀砚只是提醒他,虽为县令,也得每周送上抵报。 “三甲的文采,孤很想每周都能看见。” 待到陈玉辞气急败坏得冲出门去,到是把门口匆匆跑过来的两个太后身边内官给吓了一跳。 沈太后知道江怀砚没回大殿反而绕道翰林阁,担心他和他爹一样将手伸的太宽,急忙派人来制止。 至少不能让江怀砚和陈玉辞之间有什么止战休戈的苗头。 没曾想等人回的时候,才知道不需要她动手,江怀砚自己就把陈玉辞给贬了出去,这倒是省了一桩心事。 江怀砚目送太后的眼线回去,一身萧索站在翰林阁院内,善叔依旧不言语。 等他站够了,大殿那头传来的喧闹声也告一段落,似乎折腾了这么一宿,终于消停了下来。 江怀砚不得不回去主殿。 天色浓如墨,主殿周遭却静悄悄,几个路过的宫人跪了一地,颤颤巍巍不敢抬头。 可见刚才沈太后定是来此声势浩大惩治了一番。 至于是不是雷声大雨点小,这江怀砚就不得而知了。 母子俩的折子戏太多,他看的累。 到主殿的时候,司徒幽显然已经发完了疯,满地烛台倒落,干涸的蜡凝固在青石砖上,一块红一块白的,让人满眼不适。 烛台后面,还有几条蜿蜒的不明血迹,但是没瞧见尸体。 等善叔招手喊宫人打扫的时候,几个宫人抖如筛糠全都不敢进殿,似乎大殿里藏着一头吃人的妖怪一般。 闹这么大? 江怀砚皱着眉头,浓烈的血腥味让他感觉十分不适。 看出来他的不舒服,善叔一言不发得自己弯腰整理。江怀砚则往主殿屏风后走。 司徒幽长发凌乱垂在肩膀处,头冠有些歪,眼角赤红,听见脚步声进来的时候猛的一抬头,那双困兽的眼神,只让人觉得他真的会开口吃人。 “陛下伤了几个宫人?” 江怀砚语气轻轻的。 司徒幽紧紧盯着他,嘴边残留的血迹配上那一脸不屑的笑容,让人胆颤心惊:“你不应该问我,一时怒气杀了多少人吗?” “顺便再质问质问我,为何是个千人嫌万人怨的暴君?” “陛下没有杀人。江家之人不会说谎。” 殿外宫人不敢进来,满殿血迹不可能是司徒幽的,那必然是受伤的宫人。 可能是司徒幽发疯的时候不小心提刀伤了几人,但终归是有一丝清明在,没有随便伤人性命,所以这些受伤的宫人捂着伤口胡乱跑出去,撞到了烛台。 其他宫人也不敢再进来。 “呵,江怀砚,假惺惺的演戏给谁看?你要是嫉妒亦萧,不如干脆把他杀了。” “没有在乎,谈何嫉妒。” 江怀砚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目光只锁在司徒幽的手背上。 亦萧死不死的,无关紧要,但只有亦萧一个人可以近他的身,这就很麻烦。 “我与陛下只是一场交易,何来的在乎,陛下若是想要我去太后那将亦萧带回来,我定不辱命。” “一场交易?”司徒幽猛的站起身,似笑非笑看着江怀砚,“你是同孤交易,还是同太后交易的?” “长平侯府的变故,还不足以表明我的立场?”江怀砚反问他。 司徒幽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江怀砚也能猜到,多半是沈太后派人来训斥亦萧的时候,司徒幽发了颠,这才惹恼太后把亦萧给带走,此时定然是生死不知。 也许,不是生死不知,而是太后正等着他江怀砚上门呢。 原来在这种时候,沈太后和司徒幽的矛盾就已经达到了这样的地步。 阿姐当年,是如何夹在两个疯子之间,还强颜欢笑告诉自己过得很好的? 江怀砚不敢继续去想。 好在,今日是他在。 “我可以去将亦萧带回来,但是陛下总得许诺我些什么。” “孤听说你今天去看了奏章,这不就是你入宫的目的?反正少了个沈家,还有个江家,孤这个君王就是个摆设,你爱要什么要什么去,孤只想要个亦萧。” “再说了,奏折这种事,你以为落到孤殿里的,还能有什么重要的?” 江怀砚皱了皱眉头。 他虽然早知道司徒幽可能并无实权,但以他对司徒幽当年雷霆手段的了解,司徒幽并不是表面上这样的暴虐无常,而是时时刻刻等着翻盘。 入宫两日看来,却好似跟从前不一样。 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还没能摸清楚。 就在他跟司徒幽对话的时候,大殿外忽然传来善叔一阵轻微的咳嗽,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十分明显。 很快,一阵轮椅在青砖上滚过的声音入殿。 “陛下这是又杀了多少人?”轮椅声匆匆滚过,滚过江怀砚的眼前。 江怀砚觉得自己的腿都跟着疼了起来。 是司徒京。 他们俩匆匆擦肩而过,司徒京抬头给了江怀砚一个眼神,轮椅又匆匆滚到司徒幽的身边:“陛下可有事?我瞧着外面落了不少红。” 司徒幽对着扑面而来的问候视而不见,直接回了司徒京一个滚字。 司徒京两只手扶在轮椅宽大的轮子上,指节用力忽地一转,就麻溜得换了方向。 江怀砚和他一同退了出来。 两个人并在长廊下,一坐一立,江怀砚同他说话有点吃力,虽然不弯腰,但偶尔会低头。 “倒是应该给我自己备一副轮椅。”他自嘲。 宫里面大得很,要是每天都像今天这般来回走,就算是服最好的药,恐怕这双腿也保不住。 “改明儿我找工匠给你打一副。”司徒京仰头,恰好可以看见流畅的下颌线,在夜色里如同一块未曾雕琢的美玉,泛着莹莹光辉。 忍不住想伸手去碰。 他掐了掐自己的腿,控制住情绪,心里想着得找最好的木头。 是紫檀木呢还是鸡翅木。紫檀虽稳重,恐怕轮子沉重,那双纤细的手转不太动。换**翅木的话,轻浮了不少,总觉得不给力。 正沉思,江怀砚却欲往前走,才走一步衣摆被司徒京拉住:“你该不会要去沈太后那里吧?沈太后带走亦萧是常有的事,宫里人尽皆知,左右是稍稍惩戒一番,看在那人的面子上不会有事的。” 话里话外,无非是不要去沈太后面前,没人能讨得了好。 “无妨,我只是去看看。” “一个小内官而已。”司徒京还欲再说。 江怀砚低头,放低了语气:“我近不了他的身,亦萧可以。” 这话一出,司徒京几乎是立刻止住了嘴。 奇了怪了,这小内官他调查过,背景清白,一丝奇怪的地方都没有,相信司徒幽肯定也调查过,否则怎么敢轻易留在身边。 原以为司徒幽只是一时兴起,没成想居然是真心的? 司徒京给江怀砚让开了一条路,自己则往大殿里瞥了好几眼。 等江怀砚离开大殿之后,月色已经摇摇欲坠,天将明。 距离沈太后醒来的时辰还有半个时辰,处理亦萧这种小事自然不会打扰沈太后的睡眠,江怀砚只能故意放慢脚步。 善叔安静跟在他身后,江怀砚正在想事情,忽地转身与善叔对上。 善叔倒是没吓到,敛了情绪脚步利索退后两步,给人挪出空间来,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看便是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无数年头,都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了。 江怀砚惊叹于他观察入微的洞察力,攥着眉头:“刚才司徒京来,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你觉得呢?” “确有不妥。”善叔降低语气,“西京王一入大殿便问陛下杀了几人。” 这番言语下去,司徒幽即使是没杀人,在外面等的宫人们因为害怕,也会觉得司徒幽发狂杀人了。 谣言,不就是这么产生的? 第43章 妖后赈灾 “确实是有点奇怪。”江怀砚点了点头,不过现在不是深思的时候。 接下来要面对沈太后才是重中之重。 善叔每一个观点都很独到,“太后当着您的面,在您的宫殿里把人带走,无非是想要见您,又或者说要给您一个下马威。” 言下之意现在去找沈太后,讨不了什么好果子吃。 “” 江怀砚也不想讨什么好果子,他只想把亦萧带回来。 这个人很奇怪呀。 能留在司徒幽的身边如此受宠,却每天郁郁寡欢的模样,真的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换做任何一个受宠之人,承受帝王的如此专宠,即使是出身卑微有些自卑,这么多年也足够他抬头挺胸做人了。 可亦萧不是这样的。 他不仅没有抬头,甚至总是在人群里将自己藏在尘埃底下,仿佛这样才不会被人察觉。 他的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江怀砚越发好奇。 待走到太后宫中的时候,果然有宫女鱼贯而出端着金盆,热水,朝衣等站在大殿门口。 江怀砚等了好一会儿,都没见里面有动静。 虽然是夏夜,但天亮之前还是有些微冷,尤其是他受过伤的腿,经不得这样的阴冷。 但太后久久不开门。 故意的。 只是可怜了早已做好准备的宫人,一个个手里端着重物不敢放下,一双肩膀都在打哆嗦。 江怀砚吩咐他们都下去,一个人站在大殿前。 原本他这样的吩咐是没有人听的,毕竟君后这个身份在司徒幽那还能唬唬人,来沈太后宫殿里是完全不值一提。 不过沈太后宫殿的宫人内官都是人精,自然知道江怀砚是为了他们好,当然也没有人傻到明知道太后故意在惩罚江怀砚,还眼巴巴的站在这里等着殃及池鱼。 奈何轰走了所有宫人,一直等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江怀砚也没有见到沈太后一面。 倒是沈太后身边的大内官萧英走出来,带着他去了后殿,把奄奄一息的亦萧拎了出来丢给江怀砚。 亦萧那单薄的小身躯,瑟瑟发抖蜷缩在地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寸好的衣服,都七零八碎的布满鞭痕。 看起来受了不少罪。 江怀砚倒不担心他的生命问题,沈太后若是真的想要亦萧死,自有千百种机会,不会留到今日。 所以多为皮肉伤,属于死不了但能疼两天长长记性的那种。 把亦萧领回司徒幽所在的地方,司徒幽却并不在大殿里。 江怀砚抬头看了一眼天,原来是上朝时间。 一向不怎么爱上朝的司徒幽今日乖乖去上朝,怕也是为了眼前这个还剩一口气的人。 江怀砚看向亦萧的目光就有些复杂。 亦萧咬着唇,瑟瑟发抖与江怀砚对视,目光里毫无畏惧感。 是个胆大的。 江怀砚不想和亦萧多做纠缠,瞧这人没什么事,立马站起身来想走。 却听背后那个虚弱的声音急切的响起来。 “君后,留步。” 似乎是怕江怀砚不理他,亦萧匆匆的补了一句:“陛下对我毫无防备,我可随意接近陛下。” 亦萧的声音轻轻的,因为刚受过伤所以中气不足,每说一个字都要喘息三分。 偏偏就是这样毫无杀伤力的话,落在江怀砚的耳朵里犹如惊雷一样。 若是江怀砚再多想一分,怕是已经将柳叶鞭缠在亦萧脖子上,阻止他说下去。 他要做什么,亦萧如何知道? 莫非他是司徒京的人? 江怀砚有些怀疑,回忆了一下司徒京所有的举动,若是说司徒京和亦萧之间有何牵扯,那恐怕也隐藏的太好了吧。 刚才在大殿内,司徒京对亦萧生死毫不在意的举动,不像是装的。 “君后不用担心,我会守口如瓶,且不遗余力的帮您。” 亦萧说完又咳嗽了好几声,整个人抖动如同风中的落叶,随时随地都会飘零而去。 江怀砚不说话。 他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像亦萧这样奇怪的人。 两个人虽然互相看着对方,但是在这安静的大殿里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没有给他回应。 他也没有再进一步。 直到司徒幽突然冲进来打破了这种宁静。 顺便同刚才一样,送给江怀砚同样一个‘滚’字。 当真是一视同仁。 江怀砚自然不愿意多纠缠,只深深的看了一眼亦萧就转身而去。 善叔已经等在门口,见到江怀砚出来,低头汇报:“亦萧的身份我会去查探,君后还是先回大殿休息,西京王的轮椅已经送入皇宫。” 这么快? 这不是昨晚半开玩笑和司徒京说的吗? 江怀砚熬了一夜原本是很困的,但等他瞧见那座轮椅的时候,所有的困意都烟消云散了。 他怔在原地,耳边是善叔的话:“西京王说,刚吩咐下去打造了一模一样的轮椅,恰好有铺子囤着一座轮椅,便献了上来。” 这个轮椅,江怀砚认得。 前世也是这个轮椅,几乎是一模一样,陪伴了他三年,每一寸木头他都触碰过。 尤其是轮子,设计极其精巧,看起似沉重的双轮只要轻轻一点力便可以往前推动,比西京王那个精致了太多。 怎么可能是存货。 这分明是,是沈关越亲手打造的。 可是,沈关越早已离开金陵城。 莫非这是沈关越离开之前打造的? 江怀砚想起了一些往事。 一些尘封在时间里,经年隔世的往事。 前世他坐在长平侯府廊下,每日瞧着沈关越用手一寸一寸将轮椅上的磕磕碰碰都打磨平整,就这样日复一日的时光,悄悄流过去。 整个回忆里都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他这才想起,那些岁月里他看见的都是沈关越打磨轮椅,而不是制造轮椅。 也就是说,这副轮椅沈关越已经准备很长时间了。 很长,很长。 “这一副轮椅,没有个三五个月绝对做不出来。”善叔开口。 江怀砚沉下脸来不言语。 原来前世,沈关越也一早就备好了轮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三五个月之前…… 那便是从他坠马那一刻,沈关越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的吧?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沈关越已经带着自己所有的亏欠,在瞒着做了许多事。 天际一抹微红,几只飞鸟掠过云端,将这个王朝最后的夕阳也吞没。 江怀砚坐在轮椅上,一股熟悉的前世精神感将他牢牢抓住。 不仅仅是这个王朝摆脱不了宿命。 他也摆脱不了宿命。 “北陌那边,如何了?” “云台有个新生的将士,把一盘散沙的云台联合起来打了几次北陌,现在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北陌是不敢再犯边界。” 善叔手里的消息比皇宫的还要多。 年轻的将士。 江怀砚一双手在轮椅的纹路上仔细摩挲着,感觉自己的温度怎么也捂不热这轮椅。 “把这消息藏藏好。” 不要被司徒幽知道,不管这个人是不是沈关越,他都不想他置身于危险之中。 外患解决了,接下来他就可以专心的对付内忧。 进入皇宫的第三个月,江怀砚收到了从江南发来的第一封信。 是陈玉辞的。 陈玉辞还是有点子傲骨的。 江怀砚喊他一周写一份信,他偏偏一个月才写一封来。 信里的内容无非是他将那个地区治理的井井有条,并且歌颂了一下自己的功绩,顺带唾骂了一下如果没有江家,百姓一定会更加富足。 江怀砚对信中所骂并没生气,而是细细看了一下陈玉辞关于百姓的言论,例如通渠,例如学堂,每一个都落在重要的点上,确实对于百姓有帮助。 这证明,陈玉辞并不是个不学无术之人。 江怀砚便放心了。 第四个月,他已经停药很久,服用五石散太多导致每日晨起都会头晕眼花,要扶着床楞坐定好久才能站起身来。 沈关越的轮椅似乎成了他这段时间唯一的救赎。 九月立秋,天已没有前几月炎热,况宫殿本就寒冷刺骨,在偌大的宫殿里呆多了腿脚吃不消。江怀砚就每天尽量减少看奏折的时间,从四五个时辰降到二三个时辰,其他时间都是在皇宫里摇着轮椅晃悠。 直到陈玉辞的第五封信寄来。 信里除了照样对江家的‘关照’话语之外,只提了一件事,便是雨季过后一直没有放晴,持续整个月的大雨终究造成了水患。 民不聊生。 这件事在上朝的时候就有人禀告过司徒幽,但司徒家建国不久,国库空虚分文没能剩下,之前的大笔银钱都用在了打掉萧家上面,加上太后私库无法动用,便捉襟见肘。 沈太后那听说也收到了江南水患的消息,但朝臣的询问都被一句太后身体不好给挡了回来。 水患被暂时搁置了。 陈玉辞那边急得团团转。一连五天上书都没能等到拨款,眼见着百姓一批一批流离失所,千亩良田被毁,伤亡惨重。 他自己治理的一个县城房屋坍塌超过七成,粮食短缺连树皮都被扒掉干啃,身为县令的他自己也有两天没有食物吃了,饿了就随随便便抓两把野草填肚子。 要是一身骨血能换银两,陈玉辞恨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了去分给灾民。 连这个月要给那个妖后的信,他也根本没功夫写,除了抒发一下自己对江家的痛恨之外,就一直在提水患。 也不知这妖后能不能传递给圣上。 上书的第七天,金陵城来了人。 说是押着赈灾的银两来了。 陈玉辞惊得从草席上连滚带爬,一点儿探花郎的模样都没了,穿了双半旧的鞋站在门前揉眼睛。 他该不是做梦了吧? 从金陵城到这少说也要走上个十天半个月,何况还押着银两,不是做梦是什么? 沈关越掏出小本本:给陈玉辞记上一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妖后赈灾 第44章 有个孩子 他还真的是没有做梦。 眼睛充血之后揉了又揉,视线里的东西倒是越发清楚。确实是有一队士兵押着银子来了。 只是。 不是官银。 还带着妖后,呸,君后的手印。 手印上的日期是半月之前,也就是说这队官兵半月前就已经从金陵城出发而来。 陈玉辞手指头都不太够数了,怎么也算不过来这笔账。 江南水患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但是最开始灾患远远没这么严重,陈玉辞甚至还打开县衙仓库给流民放粮,满心觉得自己可以处理好这件事。 谁知道长江决堤一发不可收拾,仅仅一个月洪水就到了他管辖的郡县,冲得房屋倒塌庄稼淹没,等陈玉辞反应过来的时候,连上奏的奏折都打湿一半,好不容易抢救出来几份匆忙书写,请求金陵支援。 前后十天,他的折子恐怕才到金陵城。 这赈灾银已经下来了? 绝无可能。 陈玉辞抹了一把汗,接过官兵手里君后的手印。 手印内容无他,命他赈灾耳。 明晃晃的官银装在箱子里,一点儿也做不得假。 确实是江怀砚送来的。 他像是一个未卜先知的人,早就预料到这一场灾祸、 当然,陈玉辞自然不会傻到觉得江怀砚有本事可以操控天灾,所以心中只觉得此人心思缜密,未雨绸缪。 这样的心思,用在百姓身上。 算不得妖后。 于是陈玉辞的第四封第五封信语气就好了许多。至少没有在信中痛骂江家了。 江怀砚读一封信便烧一封。 善叔在边上劝戒他该给自己留后路,不要一味轻信陈玉辞,毕竟他是太后的人。 “他有爱民之心,不应有疑。” 江怀砚查过陈玉辞最近关于赈灾银的账单,每一笔都落在实处,没有一点儿偏颇,更别说是贪墨了,纯纯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花的。 灾后治理极其好,尽管陈玉辞并没有把这些话写在信里,但一切消息逃不过江怀砚的眼线。 烛火跳动,纤若无骨的手腕举着那封信凑在火光下,火苗骤然一跳,瞬间点燃了整张纸,烛火下江怀砚眉眼释然。 待手中纸张燃烧殆尽,陈玉辞这才甩甩手,啐了一口晦气,将烧不完的奏折封面丢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 “什么狗屁御史什么狗屁官,我呸。等你们觉得有问题,黄花菜都凉了。” “狗官!”‘狗官本官’仍不觉得在自己骂自己,犹自把奏折踩烂了才算心中爽利。 这不能怪陈玉辞,任凭谁看到这些奏折都会气的跳起来。 且不说他一月前送回去的五道奏折到现在才有回复,便是金陵城那边回复了,说的也是一些官腔。 什么确实国库空虚啦,又什么灾民虽重但要一碗水端平,不能救这边不救那边啦,又什么再耐心等等,等秋收税后或许能拨下些款项来。 冠冕堂皇,全是冠冕堂皇却屁事不干。 等秋税收后,怕是受灾百姓都投完胎了!更何况都受灾了,人死的死伤的伤,哪里来的人交税! 但话又说回来。 若是金陵城那边不愿拨下赈灾银子,之前江怀砚送来的官银。 又是哪里来的? 陈玉辞眉头一紧,脑中灵光一现,忽的想起司徒氏执政这么多年,每年都有天灾。 但他在翰林阁的时候却从未听说哪里灾情严重到大量流民,他原本以为这些事都已经被朝廷处理好了。 如此看来,处理的,未必是朝廷? 越往下想越发心惊,陈玉辞连忙提笔,给昔日几位远在别处的同窗写信,务必要将几次灾祸的详细情况都问清楚... 进金陵城的第八个月,江怀砚终于和亦萧站在同一屋檐下。 亦萧双手捧着一包银针,目光里没有什么畏惧,而是低声询问江怀砚如何使用这些东西。 江怀砚当然不会认为自己从沈太后手里将亦萧救了几次以后,人家就会真的感激他对他感恩戴德,为他肝脑涂地。 这件事是亦萧主动来找他的。 司徒幽身边无论如何都靠近不了,无论是中秋宴或者初一十五的固定君后临幸日,江怀砚都近不了司徒幽的身。 仿佛从那一日大婚之后,他跟司徒幽就隔着天地。 他做事参政,司徒幽不管。 但他也别想站在司徒幽的十尺之内。 亦萧找了他无数次,直到最近这一次,云台那战火绵延,亦萧说的那句话才让江怀砚同意与他合作。 亦萧说,沈关越已经完全掌控云台,怕是不到半年便会剑指金陵。 沈关越没死这件事,知之者甚少。 距离长平侯府覆灭已经过了数月有余,长平侯府的传说在百姓口中也已销声匿迹,一切好像重新回到了轨道。 只有江怀砚知道,不过是暴雨前的宁静罢了。 可亦萧如何知道? 首先必然不是司徒幽同他说的。 沈关越没死这件事,沈太后或许知情,但司徒幽未必,如果司徒幽真的知情,又怎么会让沈关越真的在云台养精蓄锐重新杀回来呢。 所以亦萧的消息来源,正是江怀砚最担心的。 若是亦萧在沈关越身边有人...那岂不是危险? 江怀砚只能答应自己的计划让亦萧参与。 这件事虽然冒险,但在入宫之后这么久,江怀砚对内朝外朝基本已经了如指掌,除了个别沈太后身边的死忠老臣,大部分都是江家之人,而江家之外,就都是他江怀砚的人。 若东窗事发,他有半数把握拖到沈关越杀回来。 即使拖不到,将金陵城搅得天翻地覆,也算是尽了力。 亦萧小声询问:“只需要这样就可以了?” 仿佛这件事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确实轻而易举。 亦萧进去一晚上,第二天司徒幽身上的那块位置,就已经成了江怀砚期待的模样。 颜色有细微分别,不仔细分辨一眼很难看出来。 “司徒幽长期头疼,五石散吃了数年,对眼睛造成极大伤害,他不太能辩五色。” 亦萧垂着头,将司徒幽的情况一一道来。 见事情办成了,江怀砚偏着头打量亦萧。 如今渐入冬日,和煦的阳光落在亦萧的侧脸上,映出分明的棱角,倒是和他曾见过的一副画像有几分相似。 但那幅画像他在哪里见过,却一时间想不来。 罢了。 这会儿该是收网了。 —— 云台比金陵城早两个月入冬。 才十月里,就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沈关越戴着面具骑在马上,刚刚巡视完一圈草原回来,点点雪星子落在他两鬓上,和这些年被风霜染白的发融合在一起,很快就消失不见。 那个金陵城无所畏惧的少年郎,终于长成了如今的不屈模样。 “主上,周遭草场都已经巡视完毕,今年冬季北陌应该不敢进犯。” 伏山从马上下来,端端正正行了礼。 沈关越没再看草场方向,而是扭头看向金陵城。 尽管山高水远,隔着千重山万重浪,根本瞧不见金陵城的模样。 但他马鞭所指之处,便是心之所系。 “明年今日,我想在金陵过。” 曾经多么想要逃离那座城,觉得自己被折断翅膀困在了城中。 如今他却只想回去。 比任何时候都要想。 伏山垂首:“夫人还有五月便要临盆,属下请示主上,是否要进城寻个妇人医师随军,以防不测。” “尤其是...夫人并不配合。” 伏山小心翼翼看着沈关越的脸色,跟随了沈关越数年,他倒是越来越摸不清楚主上的心理了。 这比任何事情都要可怕。 好在沈关越虽然脾气性格变了不少,但本心却并未改变,只要不触犯军纪,严格听从指令,都可以安安稳稳得在云台呆下去。 “我去跟她说,你今晚就进城找医师,务必确保她的安全。”沈关越将手中缰绳丢给伏山,反手将马鞭一折扣在腰间。 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孩子,也要平安降生。” 伏山领命而去。 沈关越大步流星踏入主账。 账中安安静静,只点着一盏烛火,床榻上依稀有个穿盔甲的影子坐在那。 沈关越皱着眉头,将带有浓烟的烛火吹灭,又反手从旁边的箱子里拿出一些好的酥油灯。 “军中烛火多劣质,烧起来浓烟呛鼻,最好还是点着酥油灯,免得伤着自己。” 榻上的人影动了一动,盔甲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沈关越的眉头皱的更深:“阿姐,总是穿着轻甲对你并没有好处,你如今已经怀孕了。” 江怀薇缓缓转过脸,在酥油灯柔和的光芒映照下,她那张脸上却满是泪痕。 “沈关越,你明知道,我并不准备要这个孩子。” 所以这些日子,自江怀薇怀孕以来就没有消停过。每日带兵上战场操练,没事儿还和将士们来一场公平的比赛,整个人一点也不像孕妇。 或许她就是故意的,这样才能让那个孩子消失。 这个孩子,不该来到这世上。 “阿姐莫要胡说,我们的孩子没什么该不该。” 沈关越沉默地将挂战甲的衣架挪到江怀薇面前。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强大的威压之下,江怀薇却不得不脱下自己身上的铠甲,一件一件挂了上去。 见到江怀薇做完这些动作,沈关越单手提着挂轻甲的衣架子走到营帐外面,丢给了外面守卫的士兵。 “没有我的允许,夫人不可以再穿轻甲。” 江怀薇张了张嘴,终是一拳头捶向床榻,无奈的叹了口气。 “沈关越,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们有孩子这件事如果让……让阿砚知道……” 她没再说下去。 因为看见了沈关越脸色沉的可怕。 沈关越:是的,我们有个孩子。(阿砚你这都不在乎吗啊啊啊啊咆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有个孩子 第45章 娶妻生子 这些日子相处以来,江怀薇比别人都要更了解沈关越的性格。 他没有什么逆鳞,除了阿弟。 这件事如果让阿弟知道,江怀薇完全不敢想,江怀砚会有多痛苦。 明明当初都是彼此迫不得已的选择。 “况且这个孩子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顺,他就不该留在这个世上。” 江怀薇再次强调一遍。 沈关越黑着脸,却没有多少怒气,只是漫不经心的清点着帐中所有的东西,然后抬起眼皮:“匕首太锋利,阿姐还是不要放在身边的好。” 江怀薇不情不愿地交出怀里的匕首。 这下好了,她身边可一个趁手的利器都没有。 也罢,若是有敌袭的话,这孩子也能陨命当场。 不过这些东西江怀薇只能想想,如今云台在沈关越的治理下井井有条,别说敌袭,便是叫北陌人跨过草场,借十个胆子也不敢。 “我的孩子,名正言顺。” 沈关越仰头看向金陵城的方向,“将来这孩子,是要继承大统的。” “疯了,沈关越你真的疯了,你明知道这孩子是……” 是呀。 他早就疯了,哪里到如今才疯。 早在他被阿砚抛弃的那一日,就已经疯了。 “其实以你现在的权力,完全可以和沈太后谈判,便是司徒幽也不会再与你为难。” “你可以重振长平侯府,你可以成为新的长平侯,也可以让沈家的荣光继续千秋万代下去。” 江怀薇试图好言相劝。 真的没有必要剑指金陵城,将那司徒家拉下马来。 “那个位置上刻的姓名吗?” 沈关越冷言。 江怀薇摇了摇头。 “切,那谁坐都一样。” 到最后,都一样。 司徒家坐得,他亦坐得。 “可至少要名正言顺。” 沈关越目光冷下来,犹如一把利刃落在江怀薇隆起的肚子上,“这个孩子,不够名正言顺吗?” “还是说阿姐你当时与他成婚的时候,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江怀薇愣在那里,久久没有办法回答。 若是问她,成婚之时可是心不甘情不愿。 她唯有不悔二字。 “天下谁做主,我不在乎。金陵城谁入主沉浮,我也不在乎。” 沈关越摸索着指尖,心里那股烦躁感却没有办法压下去。 “阿姐,你说,阿砚如果知道了你的事,他会不会怪我?” “我前几日梦见他了,梦见他质问我,为什么没有替他照顾好阿姐。” “你做的很好了,沈关越,你真的已经做得很好。” 回首这数个月,江怀薇觉得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自在过。 她可以带着兵马肆无忌惮的闯入北陌,可以长枪在手,在千军万马里一呼百应。 身为女子,真的从未如此畅快过。 江怀薇也做过无数个梦,梦见自己不知为何嫁入了皇城,然后一直被困在那七尺高台之上,困在红墙绿瓦之间,困在锦衣华服之下。 那样窒息的感觉,让她从梦中无数次惊醒,唯有醒来之后握着枕边的长枪,才觉得真实了一点。 若是有选择,谁愿意被困在高高城墙之下。 阿弟,想必也是不愿意的。 一列飞鸟掠过绿瓦红墙,扑棱扑棱扇着翅膀,几片落叶随着这个动静落在江怀砚的肩头。 他手里捏着刚刚得到的信,目光越过红墙外,却怎么也看不到更远处。 天尽头的那边,是怎样的景致? 风吹草低,落日长河,该是多美的风景啊,才会让沈关越对这个世界开始眷恋? 眷恋到愿意娶妻生子,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手中的信纸不知不觉已经被捏得褶皱不堪,再揉搓下去满纸信字迹糊成一团,完全看不清楚。 善叔一根一根掰开江怀砚手指头,将那封密信扯下来,免得他伤了自己。 “主上或许只是掩人耳目,所有人都觉得他不会娶妻生子,圣上也就不会怀疑他。” “现在云台的兵,你我比司徒幽更清楚,司徒幽有什么权利怀疑?” 即便是怀疑了,又能如何? 声讨云台吗? 就凭现在的司徒家? 时间不过匆匆一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却已经调换了。 “他确实该娶妻生子了。” 江怀砚只觉得嘴角发硬,没有办法牵扯出表情,想笑也笑不起来。 “善叔,我不是如此贪心之人,我既然放弃了他,又怎会不允许他娶妻生子。” 为何娶妻生子这么简单四个字,在自己口中反反复复说出来了无数次,却依旧要用尽力气,才能让自己的语气不变化。 他是太贪心了。 他怎么敢奢望的,这一世他都这么对沈关越了,他怎么敢奢望沈关越,还如前世一般。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啊。 “我们的计划如何了?” 强制自己把神思从沈关越身上转移到皇宫里。如今司徒幽身上那片刺青已经深深的植入骨肉,和他自己的胎记融为一体,便是整个宫里最好的太医也不可能分辨出刺青的痕迹。 下一步计划,便是让沈太后知道何为偷龙转凤。 入宫的这几个月,江怀砚很少能见到沈太后,但很快就要到来的除夕宫宴,沈太后却不得不出席。 他已经想好了,无非就是话本上惯用的伎俩,让司徒幽和司徒京同时在宴会上露出胎记,再找人…… 老套无聊的计划,但有成效就行。 宫宴那天计划进行的远比江怀砚预想的要顺利很多,两个人的胎记几乎是一前一后呈现在沈太后的面前,而在计划之前,江怀砚已经安排了很多宫人四处散布流言蜚语,有关于司徒幽的身份存疑。 再加上他入宫之前曾经与沈太后提醒过这件事,相信这么多种子一起埋下去,总能激起沈太后的怀疑之情。 当然,江怀砚绝不会认为就这么点事情,就可以动摇司徒幽的位置。 他要的只是沈太后的怀疑,只要沈太后怀疑了,将来司徒京和司徒幽互相伤害的时候,司徒幽的胜算便会少一分。 江怀砚将什么都算到了,唯独看不清帘子后面沈太后的表情。 大臣们在除夕宫宴上议论纷纷,不过并不是议论这件事,议论的是有关于云台该当如何处置。 这件刻意安排的事就好像是一颗石子击入平静的水面,很快就消失不见,溅起的浪花也随着时间而洇灭。 但不能忽略,水面下有一个棋子。 除夕宫宴的第二日,听说司徒幽在晨起拜见太后的时候被太后狠狠的训斥。 司徒京将笑容挂在脸上,一整天都没有收下去。 一切看似很顺利。 直到阿爹进宫。 按照循礼,除夕之后的第一日,君后可以接见自己的亲属,以诉整整一年的思念之情。 在这宫里,江怀砚相对自由,为了不让阿爹一大早就站在南熏门外候着,江怀砚特意往后推了接见的时间。 原本要入宫的家人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要在南熏门口等着,等贵人们起床梳洗拜见之后,再依次入宫。 阿爹年纪大了,江怀砚不舍得他久站,这比上朝还要累,上朝之前好歹是有大殿休息的,拜见君后却只能站在冷风里面打哆嗦。 可没有想到等宫人回报的时候,江崇已经在宫门口站了整整两个时辰。 如今外面依旧在下雪,江怀砚的眉头怎么也舒展不开。 即将要见到亲人的喜悦,也被江崇这一举动给冲散了。 等江崇按理法进入内殿的时候,周围的宫人全部都鱼贯退出,只留下了阿爹一个人站在堂下。 江怀砚在椅子上坐不住,没有办法心安理得的接受阿爹三跪九拜的大礼。 可他却不得不遵从。 若是自己不让阿爹行这个礼法,怕是一会儿阿爹会更生气。 江怀砚倒是第一次体会到何为如坐针毡,眼见着阿爹三跪九拜,带着摇摇晃晃的身体一步一步遵循礼法来,最后颤颤巍巍的站起身,行了最后一场礼。 这才轮到父子共叙天伦的时刻。 “君后在宫中可安好?” “自是安好,阿爹可有身体不适?宫中御医可以替您诊脉。” 江崇摇了摇头,“替我诊脉乃逾矩,与礼法不合。” 江怀砚不再强制:“阿爹,如今君臣之礼已经结束,您依旧是我的阿爹,现在我也非君后。” “阿爹可有话要对我说?” “江南水患一事,你做的很棒。若是不及时赈灾,怕是流民四起,于江山无益。” “昔日看阿爹都这么做,自然会跟着效仿。” 江家在外人眼中家财万贯,必是**贪污。 其实不然。 这些钱落到国库里,可能都听不到一个响就被拿去修这个修那个,一点儿也落不到百姓身上。 可这钱被江家收拢了,却可以在每一次百姓受灾的时候都有足够的银钱下放。 这件事情江怀砚从小就耳濡目染,江崇也曾教过他,因为司徒家刚拿下天下根基不稳,若是不替他好好守着,怕是过不了二世即亡。 “既然效仿了我赈灾。为何没有效仿我忠君?” 夸完江怀砚,江崇的语气陡然间直转急下,仿佛蒙着一层冰霜。 只见他抖开外袍,从怀中捧出一个裹着严严实实的东西。 将外面的红布揭开之后,赫然在列的是一个牌位。 江怀砚不会不认识。 那是他跪了无数次的祠堂,无数次面对的,老祖宗的牌位。 “不孝子江怀砚,还不跪下!” 阿耶是个老古董哦。可怜的阿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娶妻生子 第46章 剑指金陵 老祖宗的牌位被江崇恭恭敬敬的放在大堂的八仙桌上。 盯着那几个朱红色字迹,江怀砚心中大骇。 只犹豫了一瞬。他便顺从地跪了下来。 从前在江家,他不听话不懂事的时候,阿爹也总是让他跪在祠堂里,整日对着这些牌位复述罪行,反思自己。 如今他成了君后,自然是不可能回到江家,也不可能再踏进江家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老祖宗竟然因着自己的原因,死后还能来到皇城里。 想必九泉之下,江家的老祖宗也十分诧异吧。 “你可还记得当日自己所说,当着江家列祖列宗发的誓?” “自然记得。” 江怀砚低声复述着:“若有朝一日有违君臣之礼,叫我烈火焚身,不得善终。” “那好,今日你就在此跪着,跪到你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事为止。” 江崇面无表情的看向自己带来的牌位,对江怀砚没有丝毫的怜悯之情。 江怀砚知道,自己是触碰到了阿爹的逆鳞。 阿爹一生忠君爱国,效忠司马氏,也自然不允许自己的儿女背叛司马氏。 前世,他和沈关越在一起,等于是变相削弱了沈家的权力,因为沈关越以沈家兵权换了婚约,自从他们成婚之后沈家就已经无了实权。 加上沈关越一门心思只想不让他卷入是非斗争中再受到伤害,所以并没有在权力上多过纠结,阿爹自然应允。 沈家示弱,司徒氏自然稳固。 如今可不一样。 他虽然除掉了沈家,可阿爹手中消息灵通,未必不能猜到云台那位是沈关越。 而今他又在宫中玩了一出真假皇帝,以阿爹的立场便是触到了底线。 不过是跪一场。 江怀砚倒无所谓。 他担忧的是接下来的行动,如果阿爹依旧如此执拗的话,他总有一天会将司马氏拉下马来。 到那一天,他与阿爹之间要如何面对? 罢了,或许那一日。 他已经‘不得善终’了呢? 江怀砚跪了几日,司徒幽就在大殿外没见到沈太后几日。 这是往年来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朝臣议论纷纷,都在说当年沈太后与先帝十多个孩子流落民间的事情,有人觉得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没必要再提,也有人觉得先帝血脉不容混乱,当然,两个都是先帝血脉。 只是哪个是沈太后血脉,就另说了。 沈太后的宫殿却安静得很,一点儿动静也传不出来。 江怀砚曾试图在太后宫中安插自己的眼线,可不到一天就被一一拔出,再回顾江家这些年安插过去的,竟无一人能到沈太后内院跟前的。 阿爹说,那是因为太后身边有大内官萧英。 司徒家很忌讳萧这个字,毕竟是从人家萧氏手里夺走的天下。 但萧英能在宫中做到如此,此人实力绝不小觑。 江怀砚不敢轻举妄动。 等到元宵节那一日,沈太后宫中才宫门大开。 先是斥责了司徒幽没有好好管理流言,让前朝后殿过个春节也不安宁,后又单独召见了司徒京。 无人知道司徒京在沈太后的宫里同太后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从此他被允许入朝堂议事。 之前司徒京虽然被封为西京王,也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皇城里,主要是因为顶着一个先帝亲儿子的名头,虽有一个王爷的名头却并无实权。 连上朝议事的权利都没有,唯一能出入的便是去给沈太后请安。 当然也是被沈太后以各种理由拒之门外的。 如今这般堂而皇之登堂入室,众人纷纷想到那夜宫宴的流言。 太后没有作出回应,又好像做出了某种回应。 明眼人都能看出朝廷的局势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风声鹤唳。 然而朝堂外的趋势也不见好。 因为天灾频发,渐渐有流言称司徒氏不配掌有皇权,司徒家并不顺应天时,才会导致灾祸纷纷。 一时间民怨四起。 恰逢此时云台那里三番四次大破北陌人,捷报屡屡传来,神秘人的消息也渐渐为百姓所熟知。 当年被司徒家打下的萧氏,就曾有人说他们潜逃北陌。 再看当下局势,很难不让人多想。 过完入宫的第一个冬季,江怀砚几乎已经很难站起来。 除了成日里依赖药物之外,为了在朝堂上有威信,他每日上朝的时候都在腿上捆绑了两根铁铸筹子,饶是在筹子上缠绕数层麻布,一天走路下来也会将腿内侧磨破。 就这样反复的上药又反复的磨破,时间久了伤口便难以愈合,再加上之前坠马伤口颇深,每逢阴雨疼痛难忍。 一连糟蹋了好几个月身体,江怀砚终于站不太起来了。 好在前朝的局势比想象中更乐观。 司徒幽和司徒京二虎相争,沈太后就这么放任自流,一直都没有插手过这两人之间的事情。 看似平静的朝堂下面隐藏着党派的风暴,更是将司马家本就摇摇欲坠的局势变得更加微妙。 再过数月,江怀砚想。 再过数月,沈关越就该来了。 他的计划进展的远比之前自己想象的还要顺利,陈玉辞那里每个月一封的信雷打不动,从从前的不情不愿到如今恨不得加急,只要一遇到什么事儿,第一件事就是来他这里提银子。 好在江家底蕴丰厚,陈玉辞也是个清廉的,并没有胡乱挥霍而是全都用在百姓的身上。 从前对江家的诉状全都变成了要钱要钱要钱。 满纸的要钱。 这期间司徒幽也曾问过陈玉辞的想法,大有想要把他调回金陵城的架势,没想到却被婉拒了。 加上司徒京一档势力越发喜人,司徒幽被搞得焦头烂额,目标也从江家转移到司徒京身上。 想起司徒京,江怀砚倒是许久未曾得见了。 大抵是太忙了,一朝得权,谁都不会想要放手。 眼见计划顺利,江怀砚松下一口气,善叔请人特意去调了药,说是对腿伤有奇效。 一整碗药就放在窗边晾凉,满屋子都是药香的时候。 亦萧来了。 上次亦萧帮忙之后江怀砚很少看见他,一来是司徒幽将他看管的极好,纵使之前的事件稍有怀疑,也未曾见到司徒幽对他冷心。 二来就是,江怀砚摸不清他的底细,虽然帮了忙却依旧看不透此人。 他素来是个不怎么愿意相信别人的人,既然看不透底细就会敬而远之,不与其接触。 但这是亦萧第二次主动找上门来。 一上门就给了江怀砚一个震惊的消息。 沈太后昨夜产子,母子平安! 一只鹰隼落在沈关越肩头,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怀里满脸通红的孩子,轻轻驱散了鹰隼。 伏山从鹰隼脚下拿出一封信递过去,“主上。” “轻点念。” 这两日营帐里操练的声音都安静了许多,实在是怀中婴儿有些吵闹,只要听到金戈铁马的声音就要嚎啕大哭。 如果不是江怀薇身体还没恢复好,沈关越早已被吵得不耐烦想要把人和孩子一并打包丢出去。 “信中说愿意与主上合作。” “倒是个拎得清的。” “只是……”伏山犹豫了半晌,“他问,是否金陵城中人一个不留?” “留与不留与他无关,让他做好本分的事情,否则我就将这崽子给掐死。” 沈关越做势把手放在怀中婴儿的脖子上,却只是将孩子溢出来的口水轻轻擦去。 这样轻柔的动作,沈关越做起来还是有些僵硬,但未免吵醒孩子,他耸着肩膀小心翼翼把孩子递到伏山怀里,又拽好襁褓。 “开春第二个月我们就要杀回金陵城了,明日就让阿姐和孩子先回去。” 战场无情,刀剑无眼,莫要伤着。 “可是金陵城那里未必会比云台安全。” 沈关越眺望了金陵所在的方向,嘴角微不可闻的弯出一个弧度,“城破那日,新帝不在,如何登基?” 边塞风霜,短短一年时间将一个少年郎切换了别的模样。 沈关越走出营帐看着只有暗暗重山的远处,情绪并不分明。 放下孩子手中就只剩利刃。 遥远的边塞只有呼啸的北风和透过肌肤传来的冰凉感。 他离开金陵城太久了。 “通知下去,一月后全体将士。” “随我剑指金陵城!” 中间略过了许多其他的事情了,实在是没有办法,躯体化越来越严重,所以没办法长时间坐在电脑面前。 每天□□神类药物吃得恍恍惚惚的,如果有哪里逻辑有问题可以告诉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6章 剑指金陵 第47章 明月皎皎 明月皎皎。 有人在云台望月,有人在金陵红墙内站在月色下。 明月光辉撒了江怀砚一身,尤似给他周身镀了层烟霞。 他静静坐在轮椅上,如今已到二月,分明春寒已过,却因亦萧说的这个消息而遍体生寒。 如坠冰窖。 一切都不对。 又一切都对了。 他一直就觉得,为何前世阿姐如此聪慧的人会陷入后宫波谲云诡之中,哪怕仅仅是司徒京和司徒幽之争,他如今就站在其中,只要不去站队,也依旧可以全身而退。 为何,为何阿姐... 竟是如此! 沈太后,沈太后她怎么敢?! 宫里这时候已经宵禁,四处都静悄悄的,唯有亦萧和善叔站在江怀砚的身侧。 除此以外,空无一人。 往年整个春节到元宵,沈太后都会同朝臣宴饮一番,好好叙叙君臣之宜,可今年沈太后只有一场宴会出席,其他时间都躲在她的宫殿里。 不熟悉的人还以为,她要放权给司徒幽了。 如今看来,一切都在沈太后的计划之中。 她纵容司徒幽和司徒京内斗,斗得越凶残越好,这样她才可以渔翁得利。 “司徒幽也是太后亲子,太后为何?” 善叔难得脸上露出震惊神色。 这件事换谁都要震惊不已。 若不是亦萧来说,江怀砚只会觉得是胡扯。 谁会放着自己好好端端已经成年的儿子不要,偏生要从头扶持一个奶娃娃,甚至这个奶娃娃,绝不可能是先帝的孩子。 沈太后,她要为这个孩子抵挡多少风雨,才可能送他上位。 这不是胡闹吗? 江怀砚冷静下来:“或许沈太后起初并没有次想法,但我们推波助澜后,逼的她下定了决心。” 阿爹曾经说过,沈太后最想要做的就是千古贤后。 千古贤后,得是皇帝生母不说,还得生前掌权,死后哀荣,年年追封代代追封,才会青史留名无人会忘。 很明显,生前掌权她有了,死后哀荣可未必。 如今司徒幽与司徒京两虎相争,本来司徒幽与沈太后的关系就不算和谐,勉强可以在史书上留个母慈子孝的美名。 而争斗之后,司徒京的崛起就意味着沈太后放弃了司徒幽。 既然这个亲儿子不管用,那便生个完完全全可以确定是从自己腹中出生的孩儿。 其心可怕。其行可诛。 那孩子在沈太后肚子里可能悄无声息,如今已呱呱落地,宫中得到消息的人自然很多。 江怀砚还没从消息的震惊里缓过神来,就收到了阿爹从宫外派人递来的信,说是让他代替司徒幽去巡防营审视一下皇城的巡防。 每年过完春节会有一次大的巡防调动,为了皇宫的安全每年的调动都会安排轻信,真今年也不例外。 但这些调动一向由阿爹全权负责,江怀砚知道阿爹的意思,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新岁朝廷开始运转的第一日,江怀砚再次见到阿爹。 这一回江崇可没拿祖宗排位掏出来,而是面色凝重的坐在那,显然也得了沈太后的消息。 但是阿爹的话比沈太后的消息还要令人震惊。 他要自己伺机杀了那个孩子。 无论如何,不择手段。 “司徒家的天下只能姓司徒,而不是姓沈。” 江怀砚明白阿爹的意思。 他们沈家鞍前马后完全是作为司徒家的家臣,为司徒家而奉献,而今沈太后玩这么一出,打的是沈家的脸,也是司徒家的脸。 这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绝不可影响司徒家。 所以江崇一句没问有关孩子父亲的问题,立刻便下了决断。 “此事不容有失,阿砚,便是豁出去性命不要,也要了结那孩子的命。” 江家一族荣辱,百年清誉都系于此事。 江怀砚沉默在那。 忽然好像也有点清楚,为何前世江家会和司马家走到如此地步。 为何阿姐的罪名,是谋害皇嗣。 此皇嗣,非彼皇嗣。 阿爹也对阿姐说过同样的话吧。 不论代价,要杀掉那个孩子。 沈太后失了孩子,只能倚仗司徒幽,可是太后心中怨恨难消,自然首当其冲的就是为司徒家鞍前马后的江家。 失去孩子之后沈太后就失去了筹码,唯一的选择就是与司徒幽重归于好,代价便是诛杀江家满门。 有功之臣,在帝王心术面前,不值一提。 狡兔死走狗烹,自古都是如此。 没什么不一样。 江怀砚的手紧紧捏在袖中,指节因为用力而苍白分明。 他很想问阿爹,即使这件事会让江家万劫不复,他也执意去做吗。 可话到嘴边,江怀砚只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论运筹帷幄,论未雨绸缪,自己自然是比不上江崇。 阿爹既然这样选择了,那么即使他江怀砚不去做,阿爹也依旧会派人去做这件事。 即使明明知道会把江家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明明知道自己作为一把刀会有被雪藏的一天。 阿爹也会去做。 不可更改。 “我知道了。” 江怀砚整个身子慢慢松懈下来,扑面而来的真相抽空了他浑身的力气。 原来前世阿姐的死,江家的亡,有司徒幽和沈太后的手笔,却也逃不过阿爹的筹谋。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笑话。 不,不是笑话。 至少重来一世,他还有机会去改变这一切。 只是啊……这天下,未必会如阿爹所愿了。 江怀砚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巡防营,江崇交代完事情后就低头仔细审视自己安排的其他东西,完全没有察觉到江怀砚浑身上下充满了不对劲。 传出太后生子的第二个月,云台那儿就反了。 据说领兵的是萧家遗孤,带着云台的兵和北陌人一起杀向了金陵城。 领头人带着面具看不清楚面目,但从身形上和声音上判断,应当是个才二十岁出头的少年。 而二十岁,恰好是萧家那个失踪皇子的年龄。 这些隐晦消息寻常百姓或许不知道,江怀砚却清楚的很。 当年司徒家杀入金陵城的时候,萧家老皇帝自刎殉国,萧家众多子孙也都惨死在皇城里,可唯独找不到其中一位皇子。 也不知他是从哪里跑的,又或者死于战乱,总之一点消息都没有。 因这位皇子当初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所以也很少有人能描述出他的样貌来。 可此人终究是姓萧。 要颠覆天下,要的只是个由头,姓萧的由头而已。 这些年来司徒家看似表面风光,实际上江崇却一直在追查萧氏的下落,得到的消息便是此人已经潜逃于北陌。 北陌与司徒家并不交好,要寻人难如登天。 谁知数十年过后,终究是让此人成了司徒家的心腹大患。 江怀砚知道云台起兵消息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沈关越。 那个戴着面具的少年,真的只是萧氏后人吗? 还是,沈关越? 三月初,沈太后的事情终究瞒不住,司徒幽和司徒京都知道自己成了棋子为他人做嫁衣。两个人不约而同停止了内斗。 但这件事终究关乎皇家颜面,即使是心中再觉得不舒服,两人依旧把这件事藏了起来,不让外界透出一丝风声。 只是司徒幽频繁进出太后宫中,虽然被拒之门外,但依旧锲而不舍。 在绝对的利益面前,那点可怜的母子之情早就被丢到九霄云外。 司徒京脑子更清醒一点,笼络大臣来的更加频繁,很明显野心庞大。 更令人意外的是,自从沈太后给了他权利之后,他那双平时几乎站不起来的腿就好像莫名其妙自愈了不少,渐渐可以少许得走路。 等江怀砚再瞧见他时,已经是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在大殿外。 陌生得让人认不出。 四月末,江怀砚算是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孩子。 春寒退却后暑热还未起,那孩子已经会坐,江怀砚觐见的时候那小东西叽叽喳喳满宫殿在爬,手里握着沈太后的玉扳指,眉眼没有一处与先帝相似。 望着脸上没有一丝愧疚的沈太后,江怀砚的记忆同前世交织在一起。 前世他最后见到的沈太后,是被抽去灵魂,失去全部力气的沈太后,大抵是因为阿姐出手杀了这个孩子的原因,让沈太后失去了最后的依仗。 而今她春风正得意,坐在高处俯视着江怀砚。 一字一句,皆为自己。 沈太后要他投诚,许他自由。 “吾知你心中只有阿越,也知道阿越没死。若是吾儿登基,可放你自由。” 好一个大发慈悲。 江怀砚一言未发。 放他自由,那江家呢? 沈太后拉拢他,无非是因为朝堂下最大的阻力便来自他的阿爹江崇,只要江氏一天还在,她的孩子就绝不可能登基。 她许他自由,便是要他掌管江氏,统一口风。 绵延数百年的大族,若想从阿爹手中接手过来,岂不是只有弑父这一条路? 沈太后还说,若是他下不了手,她可以替他动手。 江怀砚猛然抬头,目光中带着些许嘲讽。 “像当初在乱石滩杀臣一样?” “恕难从命,还望太后好自为之。” 这王朝气运,命数将尽。 转身离开大殿的时候,太后手中茶盏狠狠砸在青石砖上,瓷器崩裂的声音令人胆寒,将那才几个月的孩子吓得嗷嗷大哭。 因为迟迟未肯对那孩子下手,阿爹的手又伸不到沈太后身边,江怀砚和阿爹的关系瞬间变得很僵。 朝堂上有意回避与江崇的接触,连江崇找各种各样理由喊他出去,他也都拒绝了。 在他心中,陈玉辞那已经改变了前世轨迹,不会再有人蓄意参江家,且陈玉辞也收集了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江家确实一直在替司徒家守着受灾百姓。 前世诛灭江家种种罪证都已烟消云散。 只要他能忍下去,只要阿爹没有步前世后尘,只要再等等,最多一年。 最多一年,沈关越就会杀到金陵城。 到时候改朝换代,江家奉上一切,只求归隐田园应当是没有问题。 便是江家族人后人,只要不同萧氏作对,都可以继续过自己的生活,继续科举,继续为官。 这份僵局,一直到江怀薇回来的消息传入宫中。 阿姐,她带着三多月大的孩子回了金陵城。 沈关越的...孩子么? 第48章 小心阿爹 即使是知道,那个孩子是沈关越的。 即使早就知道。 在知道阿姐回来的那一天,江怀砚还是不由自主得慌乱了。 宫中早已走了数百次的道路走错,更衣的时候没有拿手杖,差点儿连同屏风一起摔倒。 还有江怀薇递帖子进来拜见的时候,他的手握着那份帖子,怎么也没办法完好得合上。 善叔说不要见了,才派人去回绝江怀薇,就被他的人又拦了回来。 “还是见一见吧。” 他被困在这深宫,再想见到阿姐,也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会。 何况,阿姐一定知道这一年多来,沈关越过得如何。 他想听一听,只想听一听。 见到江怀薇的时候,江怀砚一眼就看见了阿姐怀里抱着的孩子。 红红的脸蛋,就像是云台的风吹出来的。 这孩子还不满一岁不会走路,紧紧的扒拉着江怀薇的衣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好奇又害怕的打量着四周。 同江怀薇有十二分相像。 “真可爱。”还由衷叹息了一声。 “只是进皇城路远,阿姐怎么把孩子也带来了?” 江怀砚的话语里有自己都听不出来的哽咽。 江怀薇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的弟弟,张了张嘴想将这孩子的事情告诉他,可脑子里又闪这孩子特殊的身份,终究是没有开口。 这孩子的身份,牵一发而动全身,在大局未定之前,除了她自己和沈关越之外,任何人都不能知道这个秘密。 “他从出生就在我身边,把他一个人留在府里我不放心。” 江怀薇语言闪烁,很快就被江怀砚察觉。 但他不动声色,让善叔去拿了一些孩童的玩具在一旁逗着孩子。 “阿姐同我说说,云台那里美吗?” 前世沈关越最大的愿望就是带他回云台,从此山高海阔不再受人束缚。 可惜两辈子过去了,他都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他也没有机会去看一看云台。 “那里很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所有也曾经听过诗句里的美景都是真实存在的。” 江怀薇指节因为用力捏着椅子有些苍白:“阿弟,你也出去看一看吧?等……” 两个人相对沉默下来。 等到什么时候呢? 等到司马家的王朝落幕,可江怀砚他,他是司马家的君后呀。 生不自由,死不自由。 他们两个人聊了好一会儿,确很默契的都没有提及沈关越的名字。 虽然处处不提沈关越,却处处都是沈关越的影子。 江怀砚知道那人过得极好,又极不自爱。 为了尽快回到金陵城,那人吃了很多很多苦,冒了很多很多危险,拼了很多很多次命。 真是个傻子。 “天色不早,阿姐还是尽快带着孩子回去吧。” 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不适合小孩子呆着。 江怀薇被这句话惊的跳起来,嘴里的话语无伦次,“再等等,等会儿再走。” 等什么? “阿弟,你,现在能见到沈太后吗?” 江怀薇试探性的询问。 江怀砚几乎是在一瞬间反应过来,“是阿爹的意思?” “你带着孩子,来皇宫做这样的事,就不怕你们两个都没有命出去吗?” 江怀薇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内宫,是因为他这个弟弟是君后。可江崇却没有进内宫的理由。 如今朝堂局势一发不可收拾,若是再任由沈太后这样下去,江崇必然不让。 可阿爹竟然将主意打到了江怀薇的身上。 江怀砚语气有些冷淡,却不是对自己的阿姐:“爹是怎么威胁你的?你可知道,若是你真的做了那样的事情,你和孩子,都是十死无生。” 他一点也不会怀疑沈太后的手段。 他只是不想阿姐明明已经逃出困境,又重蹈前世的覆辙。 以江怀薇的武力,或许有可能完成阿爹的计划,可是那又如何呢? 皇宫重重守卫,种种禁制,就为了一个孩子要陪上阿姐的姓名,全不值得。 江怀薇垂下头,爱怜的目光落在地上还在咿咿呀呀玩布老虎的孩子身上。 “所以我才把他带了进来。他留在江家,我不放心。” “阿姐?”江怀砚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与江怀薇相处的数十年,不要太了解自己阿姐的性子。 从来没有小女儿姿态,一直想要的就是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像阿爹一样,向世人证明巾帼不让须眉。 所以阿爹一直都是江怀薇心目中的榜样。 如今阿姐为何?会说出不放心这几个字? 莫非,阿爹知道了沈关越没死? “你有告诉阿爹,这孩子父亲是谁吗?” 江怀砚心中胆寒,若是真的让阿爹知道沈关越还没死,不知要生出多少风浪来。 沈关越没死,沈太后又有子,沈家一手遮天,比当初长平侯爷在的时候还要更让人胆寒几分。 所以关于沈太后有子这个消息,江怀砚可是苦苦瞒住沈关越的。 他图他来,却又怕他来。 这天下不能姓司徒,亦不能姓沈! “我自然不能让他知道,这孩子是谁的。” “启儿的阿爹,早就是个应该死去的人。” 江怀薇垂头,错过了江怀砚脸上一闪而逝的失落神情。 是啊,沈关越……分明是个已死之人。 “那你同阿爹如何解释这个孩子?” “启儿长得像我,不像他爹,我跟阿爹说这孩子是军营里另一个小将军的。只是生不逢时,战死了。” 说罢江怀薇报了一个名字,曾经也在大司马江崇麾下,自小和江怀薇一起训练的。 说是青梅竹马倒也不为过。 去年年末,这个小将军确实战死了。 很是可惜。 “云台反了,我带着孩子回来投奔阿爹,并无人有异议。” 其实事情过去一年多,确实没有人再去追究当年的事。 况且江怀砚已经成为君后,虽说这身份看起来尴尬,但始终是一国之母,既然是一国之母,就不会有人胆敢继续在背后议论他的往事。 他和沈关越的前尘也一并埋没在岁月里。 连同着当年替嫁的江怀薇,很少再有人提及。 既然沈关越已死,江怀薇改嫁也并不奇怪。 “也罢,能糊弄过去就行。” 江怀砚摆摆手,看向台下无辜的稚子,因为还小的缘故只梳了一个小小的发揪,随着那孩子一动一动,在头上像发了芽一样甚是可爱。 “阿爹让你做的事情,你不要去管,否则到时候他来了,同你和孩子之间也会有隔阂。” 毕竟沈太后是他的亲姑姑。 血脉之情,不可阻隔。 “我原本也没想去做。那个孩子和我的启儿应该差不多大,我下不去手。” 江怀薇有些沉默。她本不该是这样的,在离开金陵城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要与谁成婚,也从未想过要替谁生孩子。 明明当时阿弟送他离开,是为了她可以纵马河山自由自在,可如今她又将自己束缚起来。 在回来的路上,江怀薇一直都处在这种矛盾自责里。 恨自己不该,又舍不下这孩儿。 “阿姐,人活一生,有千万种选择,未必你没有走的那条路就一定是自由自在的。” “你不怪我吗?”江怀薇有些茫然。 仗她也打了,云台她也去了,兵她也领了。如今竟然为了一个孩子偃旗息鼓,对不起当初阿弟为她的一番筹谋。 江怀砚只以为她是为自己和沈关越的事情觉得愧疚,连忙摇头,“你的每一个选择都不会错,因为那是你自己选的。” “阿姐,最怕的,是没有机会选择。” 江怀薇眼眶里隐约有些泪光,却又硬生生的压了回去。 “你说的对,我还有选择。”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已经灰蒙蒙的要入夜,“我要回去了,无论阿爹怎么打我骂我,我都不会听他的。。” 冒死杀沈太后可以,冒死去杀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她真的下不去手。 这一世的江怀薇,是有选择的。 江怀砚松一口气,虽然重来一时感觉好像没有改变什么,却看到阿姐选择的这一刻,忽然觉得一切都值得。 “那我让你们送你和孩子出宫。” 江怀砚转身收拾了那一箱子玩具,准备都给自己的小侄子,“我会派内官去叮嘱阿爹不要为难你。你生了孩子要好好休养……” “不必了。”江怀薇望着递到自己眼前的一箱子玩具,伸出手将那箱子推到江怀砚腿上。 “启儿我就不带回去了。” 江怀砚:??? “你替我照看他,比留在江家更安全。” “母子连心,我怕有一日阿爹拿他来威胁我。” 江怀薇说的爽利,眼底却是十分的不舍。 一步三回头的往孩子那看,在确认孩子正专注玩手中布老虎的时候,狠心扭头离开宫殿。 江怀砚双手摇着轮椅,却怎么也没法追上她的步伐,等江怀砚摇出大殿的时候,阿姐已经走下阶梯,依旧高高竖着发,长风吹动发丝,多了几分女将军的模样。 江怀薇走得那么决绝,却还是在临近出宫道的朱红色大门下回头了。 她张了张嘴,无声的说了几个字。 然后再次头也不回的离去。 一道残阳越过朱红色大门落在她的背影之上,烈烈如火。 是人世间最美的颜色。 江怀砚认得那几个字。 阿姐说: 小心阿爹。 第49章 大梦一场 只是还没有等江怀砚琢磨出来为何阿姐会说出这番话,内殿里就传来孩子惊天动地的哭声。 他所居住的内殿本就空旷,他又不喜爱奢靡,只摆了寥寥几个装饰。 这会儿孩子的哭声震天动地,在这空旷的大殿里简直放大了有数十倍。 等江怀砚慢悠悠摇进去的时候,连一向不动声色的善书都皱起了眉头,手足无措想要哄孩子,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两个大男人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这带孩子的事儿倒是比天下大事还要让人焦躁。 尤其是这孩子刚还在玩着玩具,忽然一抬手发现阿娘不见了,整个人立刻情绪崩溃,五官表情挤做一团,毫无顾忌的大哭起来。 善叔如此能耐之人,却因为这孩子不会说话而束手无策。 江怀砚有些不自在的摸了摸袖子,“善叔,这……这孩子也算是你的主上……要不然你……” 善叔难得的回话如此迅速:“老奴不行。” “老奴年纪大了,晚上容易惊醒,夜梦又多,如今心悸吃不消,前几日老奴还去他医院要了几副方子,你要是把这孩子交给我带,岂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难得善叔说了这么一大长串话,把江怀砚拒绝的明明白白的。 江怀砚捏了捏袖子,忍着震天的哭声终究叹了一口气,“行吧,那晚上跟我。” 宫中不是没有带孩子的老媪,有的还非常专业。 但江怀砚终究不放心。 这孩子说到底是沈关越的孩子,若是有人知晓孩子的身份一定会对他下毒手。 用旁人总不如自己放心。 再说他平日里也没什么大事。 江怀砚从轮椅上弯下腰,朝地上的孩子伸出自己的手。他的手莹润白皙,同军营里那些粗糙的汉子完全不一样。 江启见多了糙汉子抱自己,冷不丁看见这么好看的一双手,一时间都忘了哭。 手里抓着布老虎呆呆的仰起头,又看见一张惊为天人的脸,更是失了神。 耳朵终于清静了些。 江怀砚伸着手捏着江启肉嘟嘟的小胖手,仔细打量着孩子的五官。 你别说还真是……一点儿也不像沈关越啊。 阿越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到是可惜没能继承。 江怀砚左看右看也找不到合沈关越相似的眉眼,只能惋惜一次,伸出另一只手将那孩子从地上抱起来。 江启也呆呆的看着他,任由他把自己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 这双腿有些咯人,不如阿娘的怀抱温暖。 但他身体下面坐着的东西很好玩,一时间让江启忘了哭,看入迷了。 随着轮椅咯吱咯吱的旋转,小家伙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坐在江怀砚腿上,一点一点往大殿外面挪。 这大殿有些冰冷,江怀砚平时不在意这些,但孩子身上穿的单薄,万一冻着了就麻烦,所以他想带着孩子去另一个小一点的偏房。 这孩子刚跟着轮椅滑来滑去倒是安分,一双琉璃琥珀似的眼珠子充满好奇,上下打量着周遭的景色。 等到那双大眼睛一眼瞥到远处的落日,余辉一收,忽然天就暗了下来。 刚才还很听话的小家伙无意识的瘪了瘪嘴,又震天动地的哭起来。 江怀砚还没能走到偏殿的门口,听着这哭声立马调转了轮椅,往另一处狭小的偏殿挪动。 这座被藏在主殿后面的偏殿一直不允许宫婢和内官进去,是君后宫中的禁忌。 江怀砚忍着耳朵被震聋的风险,解开门上的大锁,吱呀一声推开沉重的木门。 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瞬间顺着轮椅攀爬上了他的大腿,小爪子在他身上挠来挠去,十分热情。 怀中的江启收住了哭声,因为软绵绵的小手下面居然垫着一个更软濡的东西。 就是那种毛茸茸的,带着温度的,还在怀中拱来拱去的小东西。 江启从出生开始就在云台塞外,见到的无非都是大的牛羊马,还有各式各样穿着盔甲的将军,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爱的小动物,没有摸过这么光滑的皮毛。 一时间完全忘了哭,被怀里的黄喉貂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这只毛茸茸的小东西,正是江怀砚拼死救下来的沈关越的黄喉貂。 不知道这一年有多少奇珍异宝贵重药材用在了这家伙身上,好不容易替他捡回了一条小命。 殊不知这只黄喉貂刚醒来的时候,见到江怀砚的第一眼便是狠狠的上前咬了一口。 后来经过日夜相处精心照顾,黄喉貂也放下了所有的戒心,日渐亲密地围绕在江怀砚的身边。 如今江怀砚带来一个小家伙,它原本是想要呲着牙上前狠狠咬一口给对方一个教训的,却不曾想在这小东西的身上竟然闻到了久违的熟悉的主人的味道。 是沈关越的味道! 黄喉貂立刻收起自己锋利的牙齿,将自己缩成一团伪装成十分可爱的模样,任凭小家伙把自己搓扁揉圆。 一人一貂愉快的玩耍了起来,小孩子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狭小的偏殿中。 瞧见这副和谐的模样,江怀砚再次确认,这孩子确实是沈关越的。 否则怎么连一向令人闻风丧胆的黄喉貂,在见到这孩子的第一面就臣服了。 真好。 真是,好呀。 江怀薇将孩子留在宫中的第二日,江怀砚就收到了阿姐被责打的消息。 但终究是江崇下不去手,只罚了三日不许吃饭。 江怀砚想,只要接下来他不见阿姐,阿爹就再也不可能送人进来。 没有人送进来,沈太后那个孩子就没有危险。 暮色四起,偌大的宫闱里一个一个宫殿开始点灯,鳞次栉比,像一条长龙一般延伸到黑暗处。 与此同时,沈关越行军的队伍正在翻山越岭。 一排排举着的火把就像黑夜里的游龙,悄无声息的穿梭于群山峻岭之中,很快就会出现在下一座城池面前。 哀嚎声,求救声,兵刃交接声,到最后城门大开,全城民众裹着白布跪迎沈关越大军直入。 这半年来,每经过一座城池,这一幕就会重新上演一遍。 他们一路打下来势如破竹,竟没有任何一座城池可以抵抗超过一个月的。 可见是天要亡司徒家。 沈关越揉了揉眉心,交代完下一个攻城的任务,有些疲惫的合衣躺在随便搭起的营帐里,浅睡一会儿。 周遭的士兵都放慢了动静,只能偶尔听到些窃窃私语。 夜来幽梦,睡前看见了火把好像变成了一排排红烛,依次点燃在长平侯府里。 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穿着一身火红色的嫁衣正站在府里他的房门口。 沈关越揉了揉眼睛,眼前的画面却越发清晰。 江怀砚一身雪白的肌肤在烛火的映衬下越发诱人,他自顾自走进里屋。一点一点退一下身上的喜服。 先是外袍,再到里衣,头上只简简单单的挽了一支长簪,因为是青龙的模样,所以有些勾住了发丝。 “愣着做什么,来帮我一下。” 沈关越胸口滚烫,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在里面横冲直撞着,叫嚣着想要出来。 “帮你做什么?” “你傻呀,今日是我们新婚之夜,你说帮我做什么?” “新婚之夜?” 是呀,这红烛是在长平侯府燃着,不是燃烧在大内皇宫。 他的阿砚身上穿的也只是普通的嫁衣,不是凤袍,也没有带凤冠。 阿砚要嫁的人,是他? 沈关越捂着胸口,踉踉跄跄的往前走了几步,觉得不可置信。 这怕是一场梦吧。 他真傻。 做梦还想着,阿砚会嫁给自己。 沈关越有些清醒过来,望着眼前朝自己笑语盈盈的人,总觉得这笑里藏着绵软的刀子,再下一秒就会狠狠捅进自己的心窝。 所以他站在门口,没有再往前走一步。 “为什么不进来?” “阿越?” “我觉得有些不真实。”沈关越声音有些冷淡。 江怀砚自顾自拆解着妆发,没有去看他的表情,“我也觉得很不真实。” “未曾想,我们二人竟然真的会成婚。” “你后悔吗,阿越?” “你今日若是娶了我,就意味着你以后再无子嗣,或许你只是一时间年轻气盛呢?如果你后悔了,今日你自可离去……不必顾及我。” 后悔吗? 什么后悔,什么子嗣? 他沈关越从来没在乎过这些世俗的玩意儿。 他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初没有能抢走江怀砚,眼睁睁的看着他嫁入皇宫。 “你真的不进来吗?” 江怀砚宽衣的动作有些微微的停住,偏过头盯着自己,脸上有些茫然。 不同于之前的决绝凛然。 嫁衣脱下后,是另一抹别样的红绸,浅浅系了个带子在腰间,衬得江怀砚肤白如雪。 沈关越往前走了一步,又着急后退。 便是做梦,即便是做梦。 他可以吗? 可以,亵渎他吗? “即便不进来,今日洞房花烛,也该喝一杯。”江怀砚看出他眼底的犹疑,纤细指尖略过两杯鎏金蝶缠绕的交杯酒。端起其中一杯,递到沈关越的面前。 清亮亮的酒水就在眼前,沈关越喉结滚动。 真的可以吗? 他的阿砚,真的会如此温柔与他共饮。 想起之前在大内皇宫被江怀砚丢弃在地上的那杯酒,沈关越没有任何犹疑,一把钳制住阿砚的手,就着他的手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然后不等江怀砚反应过来,复又用手抬起他的下巴,半温柔半哄着他仰起头,承接住他口中的酒水。 交杯酒,就该相濡以沫,融为一体,才能永不分离,不是吗? 就像他和阿砚。 在今夜,在现在,在属于他们的洞房花烛之下。 阿砚,阿砚,他的阿砚。 就该被他揉碎在怀里,在榻上,在沙哑的摇曳中。 “阿砚,告诉我,我们成婚了对不对?” “唔...”叹息声,无力垂下的手臂,都该是最好的证明。 “今昔是何夕,你不要忘了,阿砚,不要忘了。” 【这里只是在对话在对话在对话啊啊啊啊啊啊!!!审核大人你看清楚!】 【人对话的时候不能喘气吗?你不呼吸的吗??????】 “安和十六年...唔...,现在是安和十六年。轻些,阿越...” “阿越...!” 安和十六年。 春花正艳,少年如火。 一夜烛火燃尽,江怀砚猛得从帐中惊醒。 由于动作太大,他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自己梦见了什么? 他梦见沈关越杀进了金陵城。 因为动作幅度太大,正安稳睡在他身边的孩子忽然伸出拳头抖了一下,江怀砚俯下身轻哄两下,直到孩子逐渐睡沉,这才轮到自己。 但是这一场梦境让他始终没有办法释怀。 梦中那人身穿寒甲手持长枪骑在马上,带着黑色面具让人看不清楚面容,只轻轻一挥手,数万大军一下子踏进金陵城,四处都是战火硝烟,人群的惨叫声,孩子的哭泣声,还有长刀刺进血肉的声音。 交织在耳边让人心脏狂跳。 而那人骑着马,一步,一步,踩着血迹踏在大殿龙纹石刻上,将那只寓意飞天活灵活现的龙狠狠踩在脚下。 而后长枪一指,直逼他的额间。 他被囚在大殿,不得外出。 殿外每天都在死人,从最开始的婢女内官,到朝中大臣,再到司徒京...司徒幽... 血流成河,无一幸免。 直到杀光了所有人。 那人才踏进他的主殿。 他问他,不是喜欢做君后吗? 现在是做他的君后呢,还是去黄泉继续做司徒幽的君后。 冰冷的铠甲带着略有点温度的指节紧紧贴着他的下巴,虽然没有掐住他的脖子,但是带下来的压迫感和窒息感都让人毛骨悚然。 江怀砚看不清他的眼睛,也看不清他面具下的表情。 可他就是知道,他是沈关越。 夫妻同床共枕三年,他对他的身体再熟悉不过。 他强迫着他跪在窗前贵妃榻上,透过半开的雕花窗,一边看外面残忍杀人的画面,一边被迫承受他的索取。 每一次深入,都是一次愉悦的痛苦。 他想要让他明白,自己当初的选择有多可笑。 江怀砚叹了一口气,从这个并不让人舒适的梦中抽离出来,直愣愣坐在那发了好一会儿呆。 梦中场景虽然痛楚,但好过江家由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需要接受惩罚。 再没有全族被屠的场景,不过是死他一人耳。 如今,沈关越又同阿姐有了孩子,将来这孩子自会成为约束沈关越的一道锁链。 只要他可以在沈关越入金陵城之前先阻止他的杀戮,或许可以让全城百姓免于遭难。 想到这儿,江怀砚又给江启拽好被角,起身披着一件薄衣走出庭院,就这么独自一人站在月下。 这一年来,他已经将朝中可用,族中有能之人都调去金陵城外,远离沈太后和司徒家的掌控,剩下的都是忠诚于阿爹的死士。 该找个机会将阿爹和这些人关起来,等事情过去之后再从长计议。 眼见着沈关越不到半年就会杀到金陵,留给他准备的时间不多了。 江怀砚第一个就想到了陈玉辞。 这家伙外放之前满篇都是在骂江家的,那些证据之类的可以挑些无关性命的按在剩下族人身上,丢进牢中待个数月等待平反,总好过丢了性命。 尽管对沈关越对自己的态度还不是确定,但是江怀砚依旧想要赌一赌。 这一场豪赌,希望江家只死他一个人就行。 至于阿爹,阿爹固执,是整个计划里最大的变数。他得想个周全的计划出来。既能保住阿爹的性命,又不至于让阿爹下不来台。 这是最困难的一件事。 江怀砚仰头看向一轮明月。 只有月华最公平,也最无情,平等得照在每个人身上。 不带一丝温度。 沈关越从梦中醒来之后,就一直觉得不自在。 不仅仅是因为,梦中他竟然亵渎了他的阿砚。 更是因为这种熟悉的感觉,他与阿砚竟然如此契合毫无生涩之感。 要知道,在这之前,他连拉着阿砚的手都不敢。 可这种滋味,又让人食髓知味,无法忘却。 阿砚这样冷心冷性的人啊,竟也是会,化为一滩春水的。 沈关越摇了摇头,嘲笑自己的疯魔。 都被人抛弃了,到底是有多贱才会觉得阿砚会同自己洞房花烛呢? 还说什么安和十六年。 安和十六年,就是去年,去年他分明是跟别人成婚了... 安和,十六年... 第50章 梦中景致 沈关越总觉得这个梦与以往不同寻常。 不仅仅是在床榻方面,还有梦中江怀砚的模样。 分明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样子。 这一年来,他一直都没有再见过阿砚。 以至于他一直觉得,如果自己再见到阿砚,会面对怎样的他。 是冰冷漠视自己的,还是带着厌弃的情绪,又或者是气愤,气愤自己打碎了他君后的梦想。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会是梦中出现的这一种。 梦中的阿砚,似乎是对世外事浑然不知,对他一丝一毫的怨恨都没有,反倒是带着几分羞怯,几分小心翼翼,满心满意都是自己。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江怀砚。 从未。 前方兵马已经整装待发,伏山在外用刀鞘轻轻敲了敲树干,将沈关越从回忆里拉出来。 他整了整衣襟,知道伏山是有金陵城的消息要说。 “夫人已经回到江家,但...善叔说她将小世子留在了皇宫中。” “属下请示主上,是否需要将小世子接出来?” “在他身边?”沈关越抻了抻手臂,缓解连续行军好几天的酸痛感,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是,可有不妥?” “能有什么不妥,就让他看着我的孩儿也好,好教他尝尝心里不舒服是什么滋味。” 沈关越说完顿了顿,接着道:“给善叔送封信,把启儿素日里喜欢玩的玩意儿都详细说一说,可别叫我的崽子一个人在皇宫里闹腾。” 伏山偷摸瞧了一眼主上的脸色,心中不以为意。 这哪里是给善叔说小世子喜欢的东西,分明是要给那人减轻负担,免得他被孩子累着。 这想法只能偷偷摸摸,是万万不敢声张的,毕竟他们主上主打一个嘴硬,比那山林中的石头还要硬上几分。 五月末,打着复辟萧氏大旗的军队彻底攻下十八外城,眼见着离金陵城只有三五城池之遥。沈关越身为主帅,以雷霆手段昼夜不歇,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亲自站在最前方,号令全军。 这一月,所有百姓口中议论的都是那个‘萧氏’逃走的皇子是如何杀伐果断,率领千军势如破竹,得了个铁面战神的称号。 但司徒氏也不是吃素的,虽失去长平侯,但朝中依旧有能人将领,也曾将叛军击得节节败退。 沈关越的军队就被阻在了距离金陵城外的第三座城池已有一月有余。 双方兵力旗鼓相当,加上越靠近金陵城,民心所向就越发整齐,皇权控制也更加紧密,突破一座城池需要更长时间,更大代价。 而这个时间,对于沈关越来说 ,是最拖不起的东西。 他不像司徒氏的军队背靠金陵,补给充足,离金陵城越近,他的补给就越鞭长莫及,所以他一直采取的都是快进快出的策略,以雷霆之势拿下一城又一城。 如今这招,似乎不好使。 沈关越骑着马站在土坡上,眺望远方城池的方向。其实他所处的山峰地势非常高,目光尽头已经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金陵城的大概轮廓。 可却被眼前这座小小城池所阻挡。 所谓什么司徒氏重用的年轻将领纯属是对外的借口罢了,论起带兵打仗来,全天下能和长平侯府抗衡的也就只有一个人。 江崇! 只是江崇退位已久,又安安分分的做了好多年文成的首领,若是贸然再接过兵部大权,恐怕到时候让司徒幽睡不安宁的可就不止他们这‘叛军’了,还有统领文武群臣的江家。 再加上,那人还是君后。 种种迹象叠加在一起,只会让司徒幽夜不能寐。 司徒幽可不是一个大度的君王,自然也不会是一个会审时度势知道权衡轻重利弊的君王,否则也不会做出那疯癫的样子和沈太后终日撕破脸两个人斗来斗去了。 以司徒幽的情况,江崇只能是站在背后帮着出谋划策。 而前线军情紧急,若是每一道军令都要传回江家再折返回来的话.... 突破口就在这里。 沈关越暂时还没有摸清他们到底是用什么传讯的,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来回数次江崇的军令。 但毫无疑问,只要他能截断这条线,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攻下眼前城池。 他勒马顺着山峰而上,仔仔细细的将周围的天和地所有景致都纳入眼中,却依旧无法在短时间之内找到某个头绪来。 为今之计只能多牺牲一些自己的时间,勤换两套战术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盘算一下他们传递信息的时间差到底有多少。 于是这天晚上沈关越就改变了战术,连着四次偷袭对方,打了对方好一个措手不及。等到天将亮的时候,已经发现对方明显在第三次和第四次突袭的时候来不及反应。 只差一点儿,差一点就让他的兵登上城墙了。 但显然江崇没有这么愚钝。 日光破晓的时候,沈关越收到了一份并不算好的战报。 江崇居然分散了一部分兵力偷偷摸摸绕后,阻断自己的粮草路线,虽说被探子发现及时,但还是损失惨重。 原本可以再支持他攻城三月的粮草突然锐减至一月,全军将士都愁云密布。 此时不仅仅是要继续攻城的问题,更大的问题是需要分派军队去将那伙干扰粮草的兵力全部围剿。 沈关越当了这么久的主帅,还是颇有些魄力的。 当即决定将那人放回去。 放人的前夜,他让伏山转告那人。 若是联手杀入金陵城,这江山从此以后就还是姓萧的。 若是有别的心思,大不了一块儿给司徒家陪葬,他葬一块儿那人葬一块儿,两处坟头草在北风里摇曳,也算是因果报应不爽。 这个决定虽然危险,但最终还是达到了他想要的目的。 很快在百姓的口中就传出了萧氏这边竟有无数个少年将军,两个天纵英才之人兵分两路,将司徒家打的节节后退。 自古话本里流传的都是天命站在哪边,哪边的英雄辈出,所以这番舆论下去,倒是将金陵城的民心改变了不少。 唯一有些棘手的就还剩下眼前的城池。 沈关越几乎要怀疑,到底是不是江崇那老贼自己偷偷摸摸从金陵城溜了出来,亲自站在城墙上去指挥这一场场战役。 怎么他试了无数种方法都被对方看破了。 这传递消息怎生来的如此之快? 眼见着城池久久没有办法攻下,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民心很快就分崩离析。这东西来得快去的也快,沈关越肉眼可见得有些着急。 若是再拖延一个月,他就真的要处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了。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金陵城那儿突然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江崇,入狱了。 几乎是在一瞬间,原本还用兵如神的对面城池立刻偃旗息鼓,不到半个月就举了白旗,沈关越可以说是不费一兵一卒就缴了整座城池。 这胜利来的太容易,反倒是让他越发担心金陵城那边的状况。 阿砚身在后位,江家位高权重,怎么会有人敢对江崇下手? 若这个消息是真的,岂不是证明阿砚如今也危在旦夕? 沈关越仔仔细细将自己身边的人搜罗了一下,确保全都是可信之人,绝不会有人将他的身份泄露出去。 若不是因为他的身份泄露而导致连累阿砚,金陵城那边江家又怎会如此? 他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想要杀回金陵城。 知道消息的这天晚上他断断续续做了好多梦,梦里有大把离奇的事情,最离奇的便是他忽然梦见阿砚好像快死了。 他梦见阿砚一袭白衣站在城楼上,身后有许许多多的内官着急忙慌走动却无济于事,而司徒幽却淡定得站在最远处,将自己隐在阴影里,仿佛一只藏在暗处的野兽,只等着一个瞬间就将阿砚侵吞。 后来。 后来他便吓醒了。 他也不记得梦中的阿砚到底有没有跳下去。 可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攥着自己的喉咙,让他无法挣脱这种命运。 阿砚可以死。 但绝不能死在他的面前,也绝对不能死在司徒幽的手里。 太脏了。 他的阿砚,应是洁白无瑕,自由自在的,不该被司徒幽染黑。 “给善叔传信,问问金陵城到底怎么了?” 沈关越对着伏山吩咐。 却见伏山面色难看。 一个凌厉眼神下去,伏山低眉垂首,如实回答:“善叔那里,已经断了七日联络了。” “皇宫,应当是出大事了。” 第51章 违背誓言 皇宫确实是出了大事。 因为‘萧氏反贼’的实力太过强悍,原本没将他们放在眼里的司徒氏火急火燎抱团在一起。 本来还在内乱的司徒京和司徒幽两人竟然悄无声息地私下和谈,司徒京甚至告诉了司徒幽一件本该咬死不说的事情。 那便是,沈关越没死。 或许叛军的首领,就是沈关越。 这次和谈之后,江怀砚就被看似无意得禁了足。 除了在大殿里带那个孩子之外,前朝后宫,有不少地方都以各种理由谢绝他入内。 这种看似‘软’的禁足,实际上充满了危机。 江怀砚倒是安然无事,整日焚香煮茶,逗弄孩童,看似岁月静好的模样。 因为这一切本就在他的计划之内。 沈关越的兵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他的身份暴露是迟早的事。 早或晚这个问题,就不该成为问题。 只是其中有一份消息倒是让他很惊讶,司徒幽派出去打探的人回报说,领头的除了沈关越之外,竟然还真的有一个萧氏后人,前朝皇子。 这倒是让江怀砚没有想到。 他原以为这只是沈关越随口打的一个幌子,到时候随便找个由头说萧氏皇子死在乱军中就能推诿过去。 然而万万没想到,居然真的是复辟萧氏? 他是怎么找到萧氏后人的,又是怎么让萧氏后人愿意与他合作? 这一切都很让人吃惊,不过好在并不会影响他的计划。 司徒京和司徒幽的联手,就说明了司徒氏果然是养不熟的狼。即使他曾经对司徒京那般扶持,最后此人还是会背叛自己。 人啊,总是会优先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 江怀砚这些日子也曾仔仔细细想过前世,那些桩桩件件针对江家的事情里,未必没有司徒京的手笔。 当初和司徒京联手是迫于无奈,这份无奈里或许也参杂着几分司徒京对自己的真情。 只是真情并不值钱。 被禁足之后,皇宫里的形势就越发诡异莫测。 先是朝堂上没有将领可以领兵出战,本身几乎半数的大雍将领都是沈家培养出来的,剩下的除了江家人之外,都是在建国时候跟着后面捡功劳,如今情况无人愿意前去送死。 再是有人提议让江丞相重批战甲。 这个提议自然是遭到了沈太后的反对。 如今江崇已经容不下她的幼子,若是再重新拿回兵权,更加无法无天,怕是哪一天能提剑杀进宫来个清君侧。 最后群臣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达成共识,还是沈太后出了个注意,让江崇站在幕后。 所以沈关越也不知道,那个与他在城池周围纠缠了许久的人,正是司徒幽。 诚然,随便找个人在台前,让江崇在幕后指挥的话,必然无法权衡利弊,先不说江崇愿不愿意将功劳拱手相让,就单说要找到此人,便涉及两党之争。 但若是此人是司徒幽,便另当别论。 圣驾亲临,自然是涨自己威风,所以沈关越才会久攻不下。 一切由江崇与翰林每日坐镇宫中指挥,再到禁军传讯城池,周密无误,绝不会贻误军机。 唯一的风险,便是司徒幽自己的安全。 不过本就是一场豪赌,沈太后赌司徒幽能死在战场,而江崇在赌什么呢? 江怀砚端着杯子的手一顿,手腕停在半空中,阿耶在赌的东西,希望他赌对了。 启儿与他熟悉的很快,短短一个月已经十分依赖自己,走两步便被抱住大腿,像个黏人的小狗一般走哪跟哪儿,着实天真可爱。 江怀砚将孩子抱在怀中,耳朵却一丝不肯放过外面的动静。 已经一个月了,他能赌对吗? 直到月亮升在柳梢头,外面的兵甲才传来异动。 睡得很熟的启儿也被惊动了一下,小手乱舞,虽然没有睁开眼睛,但明显在榻上滚了好几圈儿。 江怀砚握住启儿的手,孩子才逐渐安静下来。 耳边兵甲之声不绝,有士兵喊着护驾,也有内官宫女四散奔逃的慌乱,江怀砚手掌心冰凉,尽管面上看着不动声色,实际心中还是有些忐忑。 他赌阿耶事不能成。 因为这关系到江家这一世的生死存亡。 关系到,他这一世重生,是否真的有意义。 许久,许久,等兵甲之声消退后,整个禁宫重新归于沉寂。 江怀砚侧耳听了一会儿,又不确定得问善叔:“是否没有钟声?” 善叔很肯定得回答:“没有。” 长松一口气,掌心已然布满汗水。 安和十七年,大雍记事,江崇带兵入宫意图刺杀沈太后,幸而有人提前报信让沈太后有所防备。 后一月,江家直系连同朝中几位江氏远房皆获罪入狱,其余家属女眷皆禁足于府中,一步不得出,等候发落。 与此同时,因太后震怒,江崇无以与司徒幽通信,至前线节节败退,再丢一城,少帝司徒幽差点殒命城中,幸得先帝保佑,终逃回皇城。 至此,司徒氏大乱,无以抵御萧氏叛军。 七月末,萧氏再进一城,便可兵临城下。 江怀砚在牢里见了阿耶。 他们上次的见面多少有些不欢而散,两个人心中都堵着一口气,所以最开始,江崇并不是很愿意见他。 相对无言多了,终究是江崇先开了口。 “你小子,比我当年还要胆子大。” “我没想到,阿耶你竟然真的敢。” 江怀砚其实并不敢笃定,笃定阿耶对司马氏的衷心是否真的跟他想的一样,就那么赤胆忠心,连全族性命都可以不顾。 他既盼着自己可以赢,又害怕自己会赢。 因为这样的赤胆忠心,江家要不起。 所以他才会提前告诉沈太后,或许他阿耶有孤注一掷的心思,让沈太后早日防范。 以他对江崇的了解,如果是当初的江崇,是绝对不会躲在司徒幽的身后做一个运筹帷幄之人。 且不说司徒幽这暴君没本事是天下皆知的事情,纵使最后赢了,也不过是给百姓多了个茶余饭后的笑话,笑唐唐帝王一点儿威严都没有,竟然需要一个大臣出谋划策。 江崇或许不需要司徒幽出众,但也绝对不会希望司徒幽被人笑话。 除非,他有别的打算。 而与司徒幽传递消息,需要用到大内禁宫之中的人和物,阿耶就需要入宫。 只要入了宫,他便能有机会,完成他和阿姐都没肯替他完成的事情。 比如刺杀沈太后。 又比如,亲手杀掉那个孩子以绝后患。 所以阿耶真的动了手。 这些江怀砚早已算到,只是当事情按照他的计划一路走来的时候,他还是觉得,阿耶太傻了。 “难道百姓的死活,没有司徒氏重要吗?这天下和谁姓,只要百姓过得好不就好了?” 江崇掀开眼皮看了一眼自己孩子,面无表情。 江怀砚孤独坐在轮椅上,像是被抛弃了。 许久,江崇才开口:“没有司徒氏,便没有如今的江氏。” 这些江怀砚都知道。 当初阿耶只是个沿街乞讨的孩童,萧氏前朝因为崇尚修仙导致国难,某次大战后元气大伤,百姓流离失所,连皇宫都差点被毁于一旦。 阿耶也是因为那一战失去了所有的父母亲人,流落街头成了孤儿。 后来萧氏虽然一直在努力力挽狂澜,但多方势力都已经盯上了这块肥肉,其中包括了司徒氏。 司徒家前任家主,也就是先帝在街头救了奄奄一息快要被冻死的江家先祖,也就是他们的阿爷,连同阿耶一起带在身边,自此南征北战,江家为司徒家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确实,没有司徒家,江家就会和萧氏当初那场大战里死去的无数无辜百姓一样,早已埋在某处荒坟野冢,化为枯骨,哪来如今的他江怀砚。 救命之恩,当死生相报。 阿耶不算做错。 “阿耶在牢里好好休息,等城破那一日,我自会守护好江家人,保证一个不少。” 阿耶的思想无法转变,江怀砚也不想再去纠结于如何改变他。 改变他劝说他,不如直接替他选择。 如今把阿耶困在牢狱中,沈太后已断其左右臂,收回了大部分江家的权利,若非如此,阿耶又怎甘愿待在牢中。 江怀砚想好了,等沈关越或者萧氏破城而入的时候,他会有筹码同沈关越谈判。就算沈关越再恨他,也应该不会对江氏下死手。 他不求别的,只求把江氏所有族人外放离京,过平平淡淡普通百姓的生活就行。 江氏族人数百,其中半数皆是女眷孩童,无畏为了一个司徒氏白白葬送性命。 稚子何辜? 至于阿耶,等一切终成定局,司徒氏完全覆灭之后,时间或许可以磨平一切。 他陪着阿耶等,等到那一日。 江崇垂下眼,轻咳一声。 只听他语气淡漠,却有着不容违逆的坚定:“我江家,尽忠职守,三代无愧,我入宫之前已下令,若有朝一日皇城被破,江氏族人尽数殉国,一个不留。” 说完再也不理会江怀砚,而是垂眸低首面对着斑驳墙壁。 一盏昏黄油灯将他的影子映在墙壁上,尽显风烛残年之态。 江怀砚脑中忽得一片空白,惊在原地。 他直直盯着阿耶,问:“您难道不知道,族中大多是女眷孩童,这些女眷,皆非江家之人。” “那又如何。既然嫁入江家,生死都只能跟随江家。” “可她们是活生生的生命,不是江家的附属,她们嫁入江家不假,但她们也有父母兄弟,也有族人,她们青春正茂,为江家生儿育女本就不易,又何苦逼她们去死?您若觉得江家忠义要全,可以给她们一纸休书放她们自行离去...” “呵。” “为妻之道,夫死妻岂能独活,从嫁入江家那一刻起,便是生死同道,岂有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道理。” “我江氏族人一生清正,不纳妾,不续弦,族中弟子皆从一而终不得负人,既然江氏弟子能做到,为何身为妻子却做不到同生共死?” “那孩童呢,稚子无辜,我记得三房和六房还有刚出世的孩童,不过一月大而已。便是四五岁,也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们本该有大好人生/...” “你不必再讲。江家之人,便该全大义,为国尽忠乃荣耀。” “砚儿,你也是司徒家的人...” 江崇点到为止。 江怀砚即使是坐在轮椅上,也几乎要稳不住身形。他沉默了好半天,勉强逼退了心中翻涌的情绪。 为今之计,同阿耶再争执下去也无法改变他分毫想法,他必须先回到江家再说。 城破只在几日之间,希望还来得及... 离去之前,江怀砚低声吩咐善叔留下来。 不为别的,只为可以替他看住阿耶,一是不让阿耶左右局势。 二是...他不希望阿耶无端端殉国。 轮椅转出牢房之际,忽听得背后江崇的声音幽幽而来。 “砚儿,你要记得你在祠堂发过的誓。” 如有违诺,烈火焚身,不得善终... 他而今,已经违诺了。 第52章 兵临城下 从牢里出来,江怀砚马不停蹄就往江府赶。 江家大族,但在金陵城中的江家都是聚集在一起的,整个城东巷陌街头街尾相连都是江家屋地,每家每户以院墙隔开,却都不约而同在院墙上开辟门洞,以方便往来。 是以沈太后围困江家的时候,便让士兵将整个东城绕路一圈儿,一个人都跑不了。 这会儿外有敌军,内有江氏犯上作乱,金陵城中风声鹤唳,路上连个小摊小贩都没有,身为一国都城,江怀砚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萧条之景。 若不是他早已与沈太后达成协议,恐怕如今还在被困于皇宫,无法对江家施以援手。 等他赶到江家的时候,门口守卫仔仔细细查阅了太后给的印信,满脸狐疑送他进去。 一踏进江家,满室都是人。 全府的人估计早已聚集在一起,为首的是大房的大爷,不过他年事已高,手里捏着阿耶给他写的信,颤颤巍巍在那里宣读家主的命令。堂中已经摆满白绫绸缎和匕首。 站在祠堂里的都是江氏直系子弟,女眷皆站在堂外廊下,因此哭声也离得远了些。 一些抱在手里的孩童偶有几个嚎啕大哭的,很快便被阿娘捂住了嘴,这些年轻新妇明明自己稚嫩的脸上惨白如纸,却还要装作大人的模样哄怀中幼童。 她们自己或许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就在那一张薄薄的纸上写着。 可白纸黑字,凭何能定人生死? 这一桩桩一件件场景刺痛着他的眼眸,他从轮椅上站起身来,起初有些颤颤巍巍,因为匆匆赶来没有服用五石散的缘故,双腿如利刃刺入,剜血带肉得疼痛。 但他必须站起来。 站着走进江氏祠堂。 他不仅仅是君后,他还是江崇唯一嫡子,江崇的命令只有他可以试一试更改。 抓紧时间适应了一下,江怀砚顶着巨痛的双腿,终于站在祠堂中。 族中老者互相张望,谁都不太敢先开口说话。 江怀砚率先打破沉默:“阿爹让族中子弟尽数殉葬?” 大爷见江怀砚知道这件事,忙点头:“回君后,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君后是来监督的吗?” 身为江家子弟,一个个脸上都没有丝毫惧色。 老弱没有,妇孺也没有,连孩童,也是压抑着哭声的。 一如当年,他们一个接一个白衣囚服赤脚走向刑场的模样。 这便是所谓的江氏风骨吧。 明知道要死,会死,却还要挺直脊梁。 只不过当初大家是没得选,如今可不一样。 “国破家亡,自古以来都是连在一起的。想必所有人都觉得天经地义。” 江怀砚沉着脸,几句话便让大爷将手中江崇所给的信令和一纸书接在手中。 “不知各位族老,准备怎么开始?” “自然,自然是先从孩子开始。” “幼子不懂不会害怕,等孩子去了,我等便了无牵挂,自然会跟随而去。” “如今城还未破,司徒氏还未灭,族老就已经准备去了?”江怀砚偏了偏头,日光落在他眉上,凌厉起来还真有几分江崇的模样,登时将几个族老吓的一个激灵跪下来。 “君后恕罪,我等不是说司徒氏必亡的意思,我等只是...只是在祠堂里等着,一干吃穿用度还是照旧的,只是大家都聚集在一起,好有个帮衬。” 江怀砚冷笑:“都上黄泉路了,要什么帮衬?” “自然,自然不用。” 江怀砚站在祠堂牌匾下,一甩袖子,好一阵凌冽的罡风,将气势拿捏得十足。 他举起家主令牌,目光扫过众人,“我乃大雍君后,亦是江家嫡子,如今阿耶在狱中生死不知,自现在起,我的令,便是江家家主之令。” “叛军兵临城下,不日可能就会城破。我身为君后,自然难逃一死,与国同亡。” 他话锋忽得一转,“可你们不是。” “你们堂下所有人,都不是。” “不可啊,君,君后,您再说些什么?与国同亡,本就是江家之幸。” “何为幸,何为辱?” “司徒氏要亡了,你们跟着去死便是幸?可我问你们,司徒氏可有做什么对天下百姓有益之事?从夺位第一日起,司徒氏便大兴土木建造宫殿,要抹去萧家痕迹,为了达到控制百姓的目的,大肆焚烧前朝书籍不论好坏,让很多有用的东西失传,致使百姓无法学习。更是为了充盈国库,随意增加赋税,仅仅执政三年就已更改四次赋税,朝令夕改致使百姓怨声载道,民生苦不堪言。” “安和四年,江西水道大灾,死伤二百万,司徒氏却只出了二十万两抚恤银,连一个郡都无法救,何况受灾的数十郡县。安和六年,北疆蝗灾,皇城全不过问,等蝗灾之后才佯作得知消息,第一件事却是增加赋税。与此同时,沈太后拨款六十万两用于边疆战事,民生雪上加霜。安和七年...所有天灾,皆由江家子弟互相接济扶持,奔走于乡野之间,我想,在坐诸位没有人心中不清楚吧?” 江怀砚将在宫中收集的所有案牍都带了出来,忽得往天上一扬。 那些载满天灾**和江家功绩的纸片纷纷扬扬如雪花飘落,一时间将整个祠堂都映衬出几分苍凉来。 “族中年轻子弟,无有不奔走于灾民之间的,见过民生,见过百姓,与那些坐高堂不沾阳春水之人全不一样。尔等心中夙愿,难道不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绝不会是,司徒氏坐享其成吧?” “国难可赴,国亡可殉,但也要分清楚,这国到底值不值得?” “你们分明有才能,有抱负,又有济世救民之心,若是能收敛锋芒暂待时机,何愁不能一展抱负?” 话音落地,族中弟子双眼直直,刚才满脸的坚毅之色忽得有些瓦解。 江怀砚趁热打铁:“再想想你们身后的妻儿子女。她们又有何辜?从十五岁嫁入江家到如今,相夫教子从未有半分相负,所求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白首偕老,子女绕膝罢了。还有稚子孩童,天真烂漫,为何要为一个不值得的王朝殉葬?” “今日我以江家家主之令在此,在江家所有祖辈先人面前告知大家。若有不愿殉葬之人请尽数离去,城破之前尽快出城,江家财产均可带走,此后无论是闲云野鹤亦或者蛰伏待机,都可。” “若有子弟不愿,执意殉国,我也不会多加阻拦,但倘若你们的发妻不愿,请写下放妻书放她携幼子归家,她们亦有她们自己的人生要过。十五岁以下孩童都跟随阿娘的决定,十五岁以上,自行斟酌。” 几句话如重锤落地,终是将年轻族人脸上坚毅的神情全都瓦解。 江怀砚确定,他们都生了退却之心。 殉国可以,殉司徒氏,太不值得。 几位族中老人见事情居然成了这样,尤其是为首的大爷完全不知,为何江怀砚居然会在祖宗面前说出这番话来。 但他心中深知,身份悬殊,他动摇不了君后的决定。 不过,他可以做自己的主。 不等江怀砚回头,垂垂老矣的老人忽地向前两步,口中喊着,“愧对江家先祖,老夫先走一步。”徒然便撞向堂内香案桌角,在众人惊呼声中软软咽了气。 唯有桌角香案上一道褐色血迹,缓缓流淌下来。 其他几个族老见状,竟也想纷纷效仿。 “江氏先祖再上,我等不是江怀砚这种不肖子,绝不会苟且偷生。” “人在做,天在看,江氏祖训不可违背。若是大司马今日在,绝对不会由你胡作非为。” 更有甚者,竟然想要去堂下抢夺儿媳手中侄子一起殉葬。 一时间场面混乱,哭喊声尖叫声混在一起。 “给我拦住他们。” 江怀砚一声令下,藏在暗处的护卫自房梁越下,很快就拉住了那几个疯癫的老人。 江怀砚沉着脸,心中清楚,这些人都曾是跟随司徒家的老人,自然感情深厚,一时间不能想通也是必然的。 “族老若是有骨气,想要捍卫司徒家,又何必死在这祠堂中?” “几日后便会城破,若是非要殉司徒家的,我也绝不会拦你们,但希望你们将这条命留在金陵城墙上。留在百姓身前,即使是死,也该与叛军同归于尽,不是么?” 一言闭。 刚才还闹着要死要活的族老忽然停了手,怔怔看向堂下孑然一身筋骨分明的江怀砚。 或许之前所有的话都是狗屁,可这句话,他没有说错。 与其死在祠堂中,不如死在战场上。 江怀砚见控住了场面,转身将江崇给的那道命令抓在手中,就着祠堂的烛火点燃。 然而,纸片点燃后他并没有松手,而是抓着那道火光,又四处将祠堂其他地方点燃。 本来江氏祠堂就都是由木打造,垂缦易燃,经此一番操作之后,大火迅速蔓延。 “要为司徒氏殉葬的,自可进入祠堂。” “要与国同存亡的,请拿上长剑去城门下殊死搏斗。” “要保存实力,为百姓,为天下求明君的,请带着江氏子女父母妻儿,今日便离开金陵城。” 江怀砚背对着祠堂,熊熊大火在他身后燃起,将他的皮肤映衬逐渐透明起来。 “今日,江家祠堂已毁,从此世上再无江氏,也无江氏族谱。诸位不用担心出城以后被新朝追责,从此天高海阔,我们有缘再见。” 火苗一点一点,将屹立了数十年的江氏祠堂全都吞噬。 有人毅然决然顶着火光踏入祠堂,也有人反身拿了兵器,要去做殊死一搏。 但更多的族中人,却是目光温柔看向了自己身侧的妻儿,坚定得握住拳头,走向了另一条生路。 这一日,昔日不可一世的江家,轰然倒塌,化为飞灰。 这一日,江怀砚站在火光中,前尘旧事与现在扑面而来。 他想,他或许,做到了。 安和十七年,七月末。 萧氏叛军接连攻克两城,尤以其首领身先士卒,勇猛无比,丝毫不畏惧城池上箭如雨,手持铁索翻身蹋云梯,一下便将城上守将斩落马下,军威大震。 到八月,粮草再无后顾之忧。 一场摧枯拉朽的暴雨之后,萧氏叛军自迷雾中出现。 两军汇合,兵临城下。 沈关越骑在马上,勒紧缰绳让身下战马停步。 然后,闲庭信步般仰头,看向久违的—— 金陵城。 江怀砚终于做了自己一直想要做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2章 兵临城下 第53章 与国同亡 乌云滚滚,金陵城城墙上砖块斑驳,伫立着的写着‘司徒’二字的旌旗,早已色彩斑驳。 马上那人束发轻裘,一袭黑色劲甲,搭弓射箭直对旌旗。 下一秒破空之声传来,几只飞鸟从旁扑棱着翅膀惊吓飞过,随即一声‘咔吱’声。 木质旗杆应声而倒。 虽然很快就有人将旌旗重新扶起来用红绸子绑住,但这副残破的模样一如已经风雨飘摇的王朝,早已无药可救。 沈关越轻笑一声,将手中弓箭丢给伏山,调转马头朝一旁眉眼清朗的男子努了努嘴,“爷早就看那旗子不顺眼了,呵。” “沈兄好箭法。”男子虽然嘴上夸奖,脸上却十分沉稳。 “得了,你们萧家都是这副冰山面孔吗?别奉承我,你家祖上那位神箭手的事迹我可是略有耳闻,叫什么来着,萧怀舟?啧啧啧,只是可惜了,他要是不死,萧家不至于沦落到今日。” 马匹在沈关越身下喷了一口气,甩了甩尾巴。 “什么今日明日的。这天下,不是又姓回萧了?” 男子和沈关越一样,仰头看向金陵城。 当初如何狼狈逃出来的,今日便叫司徒氏看看,他们会怎么纵马踏进去。 沈关越还想揶揄对方两句,背后伏山忽得出口提醒,“主上,城门上来人了。” 沈关越没回头,语气懒懒散散的,“如今司徒家可没有能拦住我的人,管他来的是谁,伏山,把弓箭递给萧兄,让我见识见识萧家的...” “不可,主上。”伏山语气一低。 沈关越仿佛意识到什么,骤然间调转马头,目光直射城墙上。 那有一道白色的身影。 好似是披着披风,弱柳扶风的模样坐在轮椅上。因着身边站满了身穿红色铠甲的将士,所以才会将那道瘦弱的身影衬得这般显眼。 沈关越几乎是下意识打掉伏山手中弓箭,同时大吼着下令:“不许放箭!违者处斩!” 几只残箭在半空中偃旗息鼓,准备学着沈关越刚才样子射断旌旗的将士连忙手忙脚乱收起长弓,生怕被沈关越发现自己刚才差点儿就射箭了。 而沈关越,坐在马上,却又好像完全没坐在马上。 耳边所有风声火声都归于无,天地万物居然从未有一刻如此寂静过。 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与那道白色的身影。 那是他的,阿砚。 —— 江怀砚只是想上城墙来看看。 昨夜江氏弟子该走的已经全都出城而去,现在留在城里的多半是想要与司徒家同生共死的。 江怀砚虽然尊重他们的决定,但却并不想他们白白枉死。 只是一时间脑子转不过弯来罢了。只要给这些孩子足够的时间,让他们能看清楚萧氏并非如司徒氏一样残忍暴虐之君,或许他们有一日定会想开。 所以他上城墙来看看,看看是否有不让这些孩子去送死的法子。 却不曾想,不经意往城墙下撇了一眼,就瞧见了沈关越。 即使那人带着面具,将面容藏在黑乎乎里面。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绝对不会认错。 真是,意外啊。 几个江家子弟在城头看向下面的百万大军,一时间在祠堂立下与城同在的誓言有些胆怯。 毕竟大部分都是文人子弟,为了削弱江氏,自江崇后所有江氏子弟都不可以从军。如今兵临城下,没有上过战场的世族子弟自然面色惨白如纸。 饶是这样,几个弟子还是挺直了腰杆,尽量不让别人看出自己的怯懦。 躲过他人目光,没有躲过江怀砚的。 老实说,他不希望任何人枉死。 不论是现在城墙上故作勇敢的江氏子弟,还是这些守城将士们,都有爹娘妻儿,都该好好活着。 江怀砚别过轮椅,没有再看城下那人一眼。 七月的天气,大雨说下就下,湿漉漉好大一场,打湿了城门两边并不是很多的植物,泥土的味道顺着雨水一点一点钻进鼻腔里。 沈关越想起很多事情,很多曾经和江怀砚有关的事情。 比如他不喜欢雨天,因为雨天会让他的膝盖更加疼痛。 比如他喜欢吃城外的桑葚,靛紫色会留在他的嘴唇上,让人忍不住想要吸一口。 再比如... 萧齐打断他的思路:“我们什么时候攻城?” 大军已经集结,但是金陵城毕竟是大雍都城,尽管外围已经节节溃败,但金陵城外还有护城河,他们二人的弓箭可以直射城墙,众多将士的确是不行。 若要强攻,需渡过护城河,没那么容易。 沈关越一直在找个不用两败俱伤的办法,否则即使是强行攻进金陵城,也会给金陵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夺权容易,稳国难,否则司徒氏也不会走到如今。 “再等等。”沈关越若有所思。 “等什么?” “等城外的桑葚熟了。” —— 雨后的城墙和皇城一样,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司徒幽好不容易从前线活着回来,疯癫的模样也少了几分,一言不发坐在龙椅上。 耳边轮椅的声音越发近,他才疲惫抬眼,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孤以为,你该打开城门欢迎你的老相好进来。” 早上醒来的时候,司徒幽并没有这么颓废,可是亦萧跟他说,江怀砚一大早就出了皇城。 如今战乱,事情多到难以控制,他不可能时时刻刻去看着一个江怀砚。 司徒幽不是没想过,要挟持江怀砚与沈关越去对峙,可沈太后一番话点醒了他。 即使是挟持了江怀砚又如何? 且不说江怀砚的性命到底有没有这么重要,就算是让沈关越退兵十里,二十里,三十里,都无法改变要亡国这件事。 司徒家什么都有了,起过兵,造过反,当过枭雄,做过皇帝,就差个亡国了吧。 司徒幽看了一眼站在旁边低眉垂头的亦萧,难得露出几分温柔疲惫的笑容来。 还好,亦萧还在。 江怀砚只默默划拉着轮椅,刺耳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响,像在人心尖上摩擦。 “圣上可以下旨投诚,免于无辜百姓受难。” “然后呢?然后孤被囚禁,被毒杀,被...江怀砚!”司徒幽忽得瞪大双眼,面目狰狞:“孤就算是死,也要拉着你陪葬,沈关越他毁了一切,孤就毁掉他的一切。” “你死都别想离开司徒家,你就同我一起死在这皇城里,一起腐烂。” 面对司徒幽突然的暴怒,江怀砚脸上却没有太多表情。 “臣,自与圣上共存亡。” 大殿里是久久地沉默。 良久,良久后,空旷处响起司徒幽的掌声,“好啊,好啊。” “孤的生母弃了孤,你和亦萧,居然能陪着孤,真是好啊。” 江怀砚抬头与亦萧对视。 都没有开口说话。 安和十七年八月初,兵临城下一个月后,司徒氏最终选择了五日后开城门投降。 皇城内人心惶惶,宫女内官四散逃离,席卷包袱的,偷窃财物的,一时间混乱非常,连沈太后宫里都没剩下几个宫人。 事已成定局,江崇和一干人等才被从大牢里放了出来。 再回到江家的时候,早已物是人非。四处都是被大火灼烧的痕迹,昔日旺盛繁茂的家族一夕之间没落,连推开门的时候都能摸到门把手上的尘埃。 无人擦拭。 江崇从大牢里出来便一言不发,无论江怀砚怎么跟在他后面往江家走,他也始终不置一言。 江怀薇将大堂和阿爹的卧房里好好打扫了一番,但同时也收拾了些包袱,据说准备带着阿爹和孩子离开。 启儿时隔几个月再次见到阿娘,杏仁般的圆眼睛里蓄满泪水,一颗一颗豆大的泪珠子滚落砸在江怀薇手背上。 “阿,阿,阿,娘唉。” 牙牙学语的孩子吐出来第一句阿娘。 江怀薇当即便垂了泪。 江崇将这副母子情深的模样刻在眼睛里,转身颤颤巍巍走上大堂,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 良久,他回房,摸索着两把匕首拿出来,递到江怀薇眼前。 “我在匕首上抹了点麻药,不疼的,好孩子,带着启儿去吧。” 江怀砚几乎是气笑了。 从轮椅上站起来,上前几步夺过匕首丢在地上,金属声何其刺耳。 “阿耶...江氏为何,非死不可?启儿可是你的血脉,是江家的血脉,难道一个家族要的不是源远流长吗?” 江崇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江怀砚心中一寒。 他知道,阿爹是同他无话可说,一点儿也不愿意搭理自己。 没关系,他劝自己,没关系。 只要阿爹活着,时间终究会抹平一切的。 江崇慢慢弯腰捡起地上的匕首,每一个动作都做的很缓慢,却又给人一种无比坚定的感觉。 仿佛无人能忤逆他的意思。 江崇伸出袖子,一点一点擦拭匕首上沾染的灰尘,将寒芒重新露出来。 他像是一个慈祥的老父亲,轻言细语对着女儿叮嘱,出口的却是冰冷无情的话语。 “薇儿,自古败军之将都不会有好结果,当年萧氏如此,今日司徒氏,我江氏亦是如此。等铁马入城,等待我们的绝不会是好事,你是一个姑娘家,这种时候,还是走得干干净净比较好。” 望着再次递到面前的匕首,江怀薇不可置信得仰起头。 “阿爹,不会的,你不要怕,不会的。” 是啊,不会的。 江怀薇的孩子是沈关越的,纵使沈关越再如何恨他,也不会把气撒在自己亲生骨肉身上。 江怀砚犹豫片刻,心中不知该不该告诉阿耶这件事。 不告诉他,他要逼死阿姐和启儿。 若是告诉他,他便会知道,覆灭司徒氏覆灭江家的人不止他一个。 两个孩子都站在对立面,阿耶的心该有多痛啊。 江崇攥着匕首,往前走了一步。 “薇儿,乖,不疼的。” 江怀薇退后一步。 江崇又进一步,攥住她的手腕,逼着她将匕首握在掌中。 江怀薇已经退无可退,可眼前逼她去死的人是她的阿耶,父女之情让她没办法违背。 直到江崇捏着她的手腕,将匕首横在她的脖颈间,怀里的孩子感觉到冰冷异常的气息,紧张得哇哇大哭起来。 江怀薇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挣脱开江崇的手,两只手环抱在启儿的头上,挡住江崇的目光。 “阿耶,不会的。” “启儿,启儿他是萧齐的孩子,他以后会是皇子,或许也会是下一个帝王。” 江怀薇抽泣着,在大漠风沙里没有哭,在身受重伤的时候也没有哭,偏偏在自己最亲的人面前,她控制不住眼中的泪。 “阿耶,你清醒过来吧,司徒氏不该是你效忠的对象。我们江家有勇有谋,有才有德,只要觅得明君定可以千秋万代。” “萧齐虽狡黠,但为人还是正直的,你看他们攻城这么久从无乱杀百姓,萧家当时也是因为术法而亡国,并非昏庸,明明萧家可以给百姓更好的生活。” “还有启儿,启儿这孩子,阿爹若是你从头教养,他定可以成为一代明君,到那时,无论是百姓还是江家,都不会有灾难。” “这样不好吗?阿爹?” 江怀砚愣了很久,才从阿姐口中将事情给理清楚。 她刚才说什么?她说启儿是,萧齐的孩子? 就是那个萧氏流落在外的皇子的孩子。 不是...沈关越的吗? 江怀砚:那我这么多天来的醋意算什么? 作者:算你会酿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3章 与国同亡 第54章 自当谢罪 整个江家静得可怕,几许风声呼啸入耳,不断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面上震惊的,远不止江怀砚一个人。 江崇握着匕首站在原地,数十年来第一次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老态龙钟了,否则怎会连自家孩子说的话都听不太清楚。 于是他又复问了一句:“你说启儿是谁的孩子?” 江怀砚的眼神里也同样充满疑问。 两个人目光皆落在江怀薇的脸上。 若是沈关越的孩子,保命可能无虞。 若是萧氏...江怀砚不敢想。 这孩子,竟有一天会成为天命之人吗? “他是萧家的孩子。阿耶,他将会是大雍名正言顺的太子。” 江怀薇笃定说道。 “但最初,我并不知道他阿耶是萧家人。”她的声音渐渐变小,有些理亏,但却没有半分后悔的意思。 “萧家的孩子。好啊,那便好了。” 江崇骤然丢下手中匕首,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是因为知道孩子是萧家的,那么叛军绝对不会对他们下手呢,还是说江家后人竟有机会登临帝位,一时间感慨万分。 江怀砚摸不透。 江崇抚掌叹息了一会儿,忽得回头看向身边近在咫尺的江怀砚,“事已至此,或许就是天意。” 他目光灼灼,虽没有释然,却也没有之前坚定的模样。 变化得如此之快,江怀砚只觉得有些不妥。 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妥。 江崇叹了一口气,“既然是天意,我也就不去执着了,只是有一点,砚儿,若是让沈关越带人攻进皇城,怕是会血流成河,百姓无辜受累。” “沈关越不会滥杀无辜的。” “防人之心不可无,砚儿你若是可以放下过去,为父希望你可以出城去同沈关越和谈。” 和谈? 江怀砚盯着阿耶,总觉得这些话不太像是能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江氏傲骨,阿耶真的放下了吗? “沈关越不会伤害你,从前不会,现在亦是不会,况且司徒家也没什么人可以用了。阿耶想进宫去陪着圣上,我怕他想不开。” 江崇说的不错。 司徒幽这个疯子确实不可能去跟沈关越和谈,在没有撕破脸的时候他已经和沈关越势同水火了。 司徒京的话,还不够分量。 而沈太后自不必说,定然是不会出宫的,沈关越本就是她的侄儿,这天下无论谁做皇帝,她都是沈太后。 一丝一毫都不会改变。 唯一的人选,只有他了。 江崇不是说说而已,提出和谈之后,他径直去了书房,从侧柜隐匿处找出了金陵城的布防图,在其中两个门上用朱笔圈住出来。 “这里百姓聚集最多,如今重兵围城,他们觉得毫无胜算,多半会聚集在次等待突围或者绞杀,你若是和谈的话,切记让沈关越不要从北城门进来,若是吓到无辜百姓恐引发大乱。” “南熏门布防最为严密,三千金甲卫皆汇于此,城门打开之前我会给你手令,你出城前可以命他们原地解散,不用做无谓抗争。” “至于宫里的守卫,我自会去劝说,届时不会给萧氏带来任何麻烦。” 江崇将每一步都仔仔细细考虑了进去,包括权贵重臣的居所在哪,家人几何,如何保护和安置,事无巨细都一一交代给了江怀砚。 看着阿耶鬓边这几日忽然增添的白发,江怀砚一时间百感交集。 阿耶他,竟然真的愿意和谈了。 “至于沈关越入城之后,处理完所有的大事,你若是还想同他在一起的话..阿耶也不拦着你。” 江崇合上地图,将地图和令牌一并交给了江怀砚。 随即坐在太师椅上,望着窗外那株树怔怔,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怀砚捏紧手中信物,站在原地没有动。 倒是阿耶语气慈祥:“怎么还不去,快去吧,和谈的事情要声势浩大,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司徒家的决心,这样才能保圣上一命。砚儿,你可明白?” “明白的。” 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司徒氏降了,是君后亲自带着旨意出城门的,这样的话,即使萧氏后面想要赶尽杀绝,怕也不能。 否则这天下的悠悠之口,要如何堵住。 阿耶这是到最后,还在为司徒氏留一条生路。 “去吧,去吧。”江崇挥挥手,像是无数次送别自己一样。 送他出嫁,送他入宫,送他离去。 “阿姐她...” “她留在我身边,司徒氏不会为难她。” 江怀砚一步三回头,却也明白现在自己身上的任务。 要赶在沈关越攻城之前先和谈,否则一旦开战,会有太多人枉死。 他离开书房,摇着轮椅慢慢往院子里去,等走到府门口的时候,江怀薇忽然将一个奶团子不由分说放在他的怀里。 江怀砚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明白。 倒是江怀薇有些洒脱:“你不是要和谈嘛,你把启儿带着吧,他看到启儿就会明白我的意思。再说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可是又想不出来。” 江怀薇自言自语。 “阿耶要进宫,可是你知道的,司徒幽是个疯子。我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可是我不敢去赌司徒幽的疯病,若是他忽然想不开拿启儿当筹码,所以还是你带着启儿去更好一点。” 江怀薇说的不无道理。 他低头看向怀中的奶团子,果然眉眼间与沈关越没有一丝一毫相似的地方。 “也罢,我带着他确实是更有诚意。我虽然能确定沈关越会听我的,但是萧...” 他也不能确定。 他太久没有和沈关越联系过,他不知道在这一场叛乱中占主导地位的,到底是沈关越,还是萧齐。 若是后者,想要不伤一兵一卒退位,着实有些难度。 毕竟当初司徒氏可是屠了萧家满门的。 眼见轮椅和孩子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江怀薇松了一口气,心中一块大石头终究是落了地。 无论如何,孩子是安全的。 她回到院中,恰好同刚从书房走出来的江崇撞在一处。 江崇抬眼看了一下自己女儿,没有言语,而是径直往已经烧得残破的祠堂走过去。 “阿耶,那边危险,立柱什么的都已经破损,可能...” 江崇充耳不闻。 江怀薇以为他没有听见,又追了两步过去,和江崇并肩站在一块儿。 江崇低头,曾经刷着大红生漆耀眼夺目的江氏祠堂四个字早已在烈火焦灼下变得漆黑一片,剩下个看不太清楚的‘江’字,孤零零掉落在立柱旁边。 像如今的江家。 他抬袖,在描金的江字上面仔细擦了擦。 擦不干净,越描越黑。 他索性弃了,继续往祠堂里走。 香烛倒了,只有紫铜香炉还在,里面除了飞灰还有木屑子。 江氏祖先的牌位最下面几排已经面目全非,只有置于最高处的几个牌位还屹立着。 名字早已看不真切。 “薇儿,去倒几杯茶来,我和先祖们喝一杯,就此别过。” 江怀薇不敢不听,转身去泡茶的功夫,再回到祠堂的时候,江崇已经江香炉摆好,从角落里捡了几支未燃尽的香擦干净,点上。 幽幽檀香萦绕在鼻尖,江怀薇动了动鼻子,有些不太适应。 她泡了四杯茶。 江崇在香炉前恭恭敬敬放了两杯。 余下两杯,一杯递给她,一杯递给自己。 江怀薇眨眨眼,不明白他的意思。 江崇现在不知为何,十分有耐心,甚至是用从来没这么慈爱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孩子。 “孩子,总要谢罪的。” “你生了萧氏的孩子,先祖会生气。” “这杯茶,便是赔罪。” 掌心传来滚烫的温度。 江怀薇愣了一愣,后知后觉将茶杯放在唇边,浅浅喝了一口。 目光落在江崇身上,江崇却一点也不在意,只自顾自将杯中饮尽了。 “这杯茶之后,你就不欠江家了。” 絮絮叨叨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江怀薇听的。 江怀薇迷迷糊糊,也学着他的模样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这次的茶叶异常苦涩,唇齿之间那股子苦味似乎完全散不掉,等到茶水都入肚之后,还留有满口苦涩。 “阿耶,这茶坏了。” 她说。 “没坏,是人变了而已。” 江崇盯着烧了一半的香,慢慢转头看着自己孩子,语重心长:“薇儿,你等等阿耶,等阿耶都处理完了,带着砚儿一起跟你去谢罪。” “做错的事,总要谢罪的...” —— 乌云压城,给本就风雨飘摇的王朝更增添了一抹绝望。 江怀砚摇着轮椅往城门去,原本宽阔的青石大道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些碎瓦片,轮椅压过的时候发出重重的一声。 江怀砚没在意,一下子颠簸过去,心头无端一跳。 怀中的启儿也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怎的,忽的哇哇大哭起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悠长长街上来回飘荡。 风起,风又落。 将别家屋子前挂着的残破灯笼卷飞上天,又重重坠落。 像是谁的一生,忽的就散在风里了。 阿耶是个十分固执的人!圈重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4章 自当谢罪 第55章 许久不见 通往城门的长街从未有过如此安静,就像是暴雨之前的死寂一般。 百姓全都关门闭户,即使是白日也不会有人敢出来。 谁都知道,城破就在这几日了。 家里有点权势的早已逃出城外,剩下普通百姓找不到门路,只能躲着藏着,祈祷叛军入城的时候看不见自己。 江怀砚知道,这一扇扇门后面有一双双眼睛,都在透过门缝看着自己。 带着祈盼。 他们不过是想要活着而已。 通往城门一路,他从未觉得如此漫长过,直到守卫将他放上城楼,才隔绝了门后面所有的目光。 其实和谈与否,他已经不需要去同司徒氏商议了。 既然阿耶能同意和谈,放弃抵抗,就代表不用过问司徒幽的意见。 司徒幽的意见,一直都不重要。 前世不重要,今生也不重要。 就如他这个人一样,活得一点也不重要。 他将手中令牌递出去,把阿耶的命令全军通传后,有些恍然。 这一世,好歹是快要结束了。 虽然不明白要怎么去面对沈关越,但不能面对也终究是要面对。 要投降的消息早间刚传出来,晌午沈关越这边就已经知晓。 他大大咧咧坐在营帐里,一手端着青铜酒杯,另一只手把玩着一支箭矢,听到消息的时候嘴角莫名落下几分。 藏在玩世不恭神情下面的,反倒是几分沉重。 萧齐此人惯会察言观色,问他怎么了也不回答,只眯着眼睛意味深长盯着金陵城的城墙发呆。 “大抵是近乡情怯。”萧齐断言。“等入了金陵,你想见的那人自然就能见到。” “只是不知道,司徒家派个谁来谈和呢?” “要留?”沈关越冷不丁得出声,一双眼如同猎人般紧紧锁着萧齐。 萧齐被着目光盯得打了个激灵,随即耸耸肩:“不然呢?要不说司徒氏狡黠难对付,他这么正大光明投了我,我到不好大开杀戒了,否则那群老古板们会炸锅。” “当初司徒氏入金陵城,可没给萧家活路。”沈关越饮尽杯中酒。毫不避讳把一些陈年往事都带出来:“躲粪车,吃糠吃土的日子都忘了?” “你要如何?”萧齐眸色一暗。 “玩个有趣的,你有仇要报,我也有咽不下的气。” 沈关越将杯子一掷,站起身来大步向前,边走边对收下吩咐:“今日无论司徒氏派谁来投诚,都给我冷上一冷,我不回来,谁都不许接他们的投诚书。” 下马威这东西,该给还是要给的。 “你去哪儿?”萧齐声音从后面追来。 沈关越头也不回:“去看看老朋友。” 白日的金陵城也是死寂一片。 众人掩门闭户,不敢冒头。 沈关越堂而皇之翻过城墙,倒是轻车熟路。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座金陵城了,毕竟可困了他十数年之久呢。 由城门至长街,再到宫门,皆是他曾走过的路。 直到再一次站在大殿前。 刻着龙纹的石刻不再面目狰狞,似乎都在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阿砚,许久不见。 我来见你了。 —— 七月末,金陵城天气是那种湿热湿热的。 炎炎的烈日并没有因为刚下过几场雨而收敛起来,反倒是越发肆意。 每一寸照在江怀砚身上的阳光,都像在炙烤着他。 倒是许久没有这么出汗了。 他手中捧着和谈书,身后跟着几个司徒氏派来的朝臣,几个人就这么在城门口站了有三个多时辰。 几位老臣已经身形摇晃,身上官服早已湿透,满脸通红,下一秒都可能就此驾鹤西去。 江怀砚也自不必说,离开了轮椅的支撑,伤痛的那条腿也是在勉力强撑。因为周遭百姓太多,且他们又是代表司徒氏来和谈的,他若是还坐在轮椅上,多少有些不够诚意。 况且,刚才来人说,是沈关越的意思,让他们继续等着。 等到沈关越愿意见他们为止。 江怀砚苦笑,这倒像是沈关越能做出来的事情。 率性而为,从来不被任何东西裹挟。 看来,沈关越是不太想见他的。 只是派人把启儿带走了。 等到日落西沉,江怀砚这里几个老臣已然撑不住,有人重重倒下被人抬回去,也有人原地坐着喘气,眼里却还是想要继续等待的执着。 唯有江怀砚一个人,还死死捏着那份和谈书,岿然不动。 夜的凉风略过耳畔,唤起江怀砚心智的一丝清明。 他仰头,才发现月亮不知道何时已经挂在树梢。 说起来,并不是他身体有多好,而是堪堪靠着捆绑在腿上的铁板,将他全部体重给支撑住,即使铁板已经镶嵌入血肉里,但刺痛感远不及酷暑带来的眩晕感觉。 就这么半昏沉半清醒,真让他撑到了日落。 眼前的营帐一路又一路燃起篝火,照亮了主帐的路。 在第五个时辰的时候,终于有士兵过来说传主帐的命令,今日沈关越没有时间,让他们先在旁边的客帐休息,这和谈书,明日再看。 随着士兵的脚步,江怀砚几乎是一瘸一拐跟在后面,偶尔一个回头,也不知道自己是热到出现幻觉了,还是怎么样,竟然越过层层兵甲,好像看见了沈关越掀开帐子的身影。 他果然,一直在啊... 只是不愿见他罢了。 轻薄的营帐被沈关越掀开,刚回来的他心情并不是很好,身上还沾染着大片大片的血迹。 只是这些血迹深浅不一,不太像同一个人的。 萧齐有些疑惑:“你这是,手刃了司徒氏全族?没杀开心么?怎么扳着个脸。” 沈关越看了一眼旁边正在玩布老虎的启儿,面色更加不好,吩咐伏山把启儿先抱下去,随即重重坐在太师椅上,面色依旧凝重。 被困弹尽粮绝的时候,他都没这样黑脸过。 “该不会被司徒幽给捅了吧?这你的血?”萧齐上前掀他袍子,故意左看看右看看,带着揶揄。 沈关越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用尽了力气捏到他手腕涨红,许久才吐出一句:“阿姐死了。” 他说完就松开了萧齐的手。 但萧齐那只伸出来的手,依旧停留在半空中,竟跟僵直住一样,没有半点动作。 “沈兄,莫开玩笑。” “阿姐死了,江家祠堂烧了,皇宫里没有他的影子,我没有找到他。” 这话说出口后,他只觉得自己整个脊背都被爬满冷汗,明明是七月里的酷暑天,却不知为何竟周身冰冷,好似坠入寒潭一样。 许久,沈关越吐出一口气:“启儿,没有阿娘了。” 他大概毕生都无法忘记出宫以后看见的场景。 原本他只是偷偷溜进宫去找司徒幽麻烦的,谁知道那个司徒幽那么经不起吓唬,三两下就见了血,死了几个宫人闹得动静太大。 未免在入城之前多生变故,沈关越只找了几个宫殿,没有找到江怀砚的身影。 他原本以为,他今日可以见到阿砚的。 哪怕是见到阿砚惧怕的,后悔的,哀求的那双眼。 但是都没有。 宫里没找到阿砚,回来的时候他便想去江家看看。 轻车熟路翻过江家院墙,沈关越却看见了不愿看见的一幕。 江家早已七零八落,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阿砚曾经跪过的祠堂只剩下断垣残壁,还有祠堂最中间竟然躺着一个人。 是早已没有生息的江怀薇。 江怀薇口鼻流血,面色青紫,身上却没有别的伤痕,很明显是中毒了。 等沈关越看见她的时候,她早已香消玉殒,一点儿生机都没有。 沈关越叫了好几声阿姐,一时间都有些恍惚,不明白江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明明前几日,他还收到了阿姐送来报平安的消息。 他没照顾好江怀薇,又弄丢了阿砚。沈关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回到大军营帐的。连门口在那儿等着递和谈书的使者都没有心思看一眼。 明明就差一步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的阿砚...若是也不在了... 沈关越完全不敢想下去。 这边江怀砚同几个老臣终于抵达了营帐,一进去那几个老臣就瘫倒在地上。 脱力归脱力,嘴里却还有骂骂咧咧的力气:“这个反贼欺人太甚!我等不远数十里出城进降,整整一日滴水未进,他竟然连一面都不见!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也有明事理知道事情无可挽回的:“行了,顾老少说两句吧,以目前的形势,他就是把我们几个当场斩杀也不为过。” “胡闹,两军对阵,不斩来使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呵,国都叛了,还讲什么规矩不规矩。” “可君后还在这儿!他毕竟是一国之后,焉能如此苛责!” 说罢,几个人齐刷刷看向不置一言的江怀砚。 江怀砚倒是淡定,不过这淡定也是源于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他支撑着给几位老臣倒了水,最后才给自己倒上一杯,只一言不发得喝水。 刚才才嘴硬的老家伙有些胆怯得试探:“君后,您说,他们该不会真的把我们都杀了吧?” 能愿意来送和谈书的,都是有胆量有气度的衷心之臣。 这些老臣不是对司徒氏衷心,而是对百姓衷心,真心希望避免战火才会愿意做这件事。 毕竟,他们诸位踏出了这一步,将来青史留名,留的都是骂名,不是吗? 江怀砚慢慢咽下口中茶水,缓了一口气:“诸位阁老放心,他们不会动手的。” 当初司徒氏屠杀旧臣,往事历历在目,短短数十年就灭国如斯,萧氏若是想要长久,必然不会重蹈覆辙。 “哎,百年如一梦,也不知我等今日站在这儿,明日史书又会如何。” 几位老臣都不再言语,互相沉默着裹衣靠在地上。 一想到那群史官,个个脸色都不是很好。 军营的夜除了充斥着马匹声和火把声之外,更多的还是蚊虫鼠蚁。 江怀砚辗转反侧,怎么也没能睡着。 且不说围绕在耳边嗡嗡不断的蚊子,便是腿骨上的伤口也已开始隐隐发炎,酸腐味渐渐溢出。 可他们是来和谈的,没有消毒包扎的条件。更重要的问题是明日。 明日,若是沈关越肯见他们了...他要怎么才能站立起来。 他也没想到沈关越今日会如此拿乔,拖了整整一日都不肯出现,所以来的时候并没有带多少五石散。加上如今五石散对他已经没多少用处,服用量是之前的数倍,药效却微乎其微。 他怕是,已经病入膏肓了。 才靠着稻草有些许困倦的睡意,外面原本整齐划一的行军之声忽然停止。 江怀砚一惊,抬头就看见有人掀开帐篷毫不客气踏进来。 “主上现在要见你们,快点起来,都给我起来。” 主上?现在? 几个被从睡梦里扯醒的老头撇了一眼外面高悬的明月,恨不能破口大骂起来。 这会儿夜深,大半夜的不睡觉来和谈。 萧氏怕是有病吧? 有病没病,都得去见。 他们来此不就是为了能面对面坐下来谈条件嘛。 几个人拍拍屁股,吃力得从地上爬起来,有贴心的老臣上手扶了一下江怀砚。 而远处的营帐里,沈关越同萧齐讲了自己已经安置好江怀薇的尸首,等杀进金陵以后再埋入皇陵,让她金尊玉贵得去。 事情处理完,心中那一口浊气却没办法舒展。 江怀薇都如此,可见他的阿砚也好不到哪里去。 沈关越一想到司徒氏就冒无名火,恰逢司徒氏派来和谈的人都在自己营帐中。 如此深夜,如此月色,他都不能安睡,那群人凭什么可以休息? 都给他喊起来,大半夜的好好和谈和谈。 眼见着那波人被越带越近,沈关越不屑一顾得往外瞥了一眼,想着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先在营帐外站半个时辰再谈。 命令还没落下,一道幽白色的身影缓缓出现。 沈关越:啊,我终于见到我媳妇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5章 许久不见 第56章 他的阿砚 其实还离得很远,远到隔着营帐和士兵,再加上月色迷离,他是看不见那人面容的。 可不知怎得,他只觉得眼皮一跳,整个人被那道身影给牵住了。 这一年多来,数次入梦的都是这样的身影。 幽白,柔弱,又无情。 “等等,让他们回去,明日再谈!” 沈关越瞬间有点慌乱,接连摆手,然后措不及防将营帐一把放下,把那道身影隔绝在视线外。 只是捏着帐帘的手,已经不自觉握紧,指节发青。 被人平白无故喊醒溜了一圈儿又回到营帐,几位老臣刚准备张嘴破口大骂,一想萧氏今日这般行径,多半是对他们司徒氏并不是满意。 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儿,几人面色嘁嘁,终究是没人开口说一句话。 今日尚且如此艰难,看来和谈很难进行下去。 若是萧氏执意要赶尽杀绝,他们几把老骨头的命恐怕明日就会交代在这里。 一想到恐见不到明日月色,几人便垂头耷脑,不愿说话。 这边的沈关越更是满营帐踱步,根本无法平静下来。 “萧齐那个狗东西呢?” 伏山垂头:“他喝的酩酊大醉,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怎么没人跟我说,今日竟是他来?”沈关越又气又恼,手一指,“他那帐子不是平日存粮的地方吗?是个储藏点是吧,你去,你去把营里不用的榻箱都摆过去,就说没地方摆了!” 夜深若是下雨,那地方不抬高简直无法下脚。 沈关越攥紧眉头:“他既来求和,就让他有求和的态度,住住储藏点怎么了。” 伏山不敢抬头,心里嘟囔着人家也没对自己呆的营帐抱怨什么啊,也不知是谁火急火燎得找借口送榻。 于是,江怀砚一行人刚刚有些睡意,又被一阵声响惊动,许多士兵跟他们一样睡眼朦胧一脸懵逼地抬着无数低矮箱子走进来。 十分不客气甚至可以说带着怨气得让他们挪挪位置,好放东西。 几个老头面面相觑,愣是憋住了一肚子气看他们搬东西。 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搬了好一会儿才将整个帐篷给填满,等士兵退出去之后,几人看着眼前被铺平的箱榻摸不着头脑。 “君后,我们可以坐在这些箱子上休息休息?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住人。”有人试探性问。 江怀砚只瞥了一眼箱榻,就知道是谁让他们送东西过来的。 行军途中虽然会安营搭帐,但绝不可能随军带着床榻给将军和主帅们休息,所以就会用一个个尺寸差不多一样的木箱来运送生活必需品,夜晚顺便就拿来搭个床铺休息,俗称箱榻。 而一个军队将士数量都是清点清楚的,随军携带的物品也有定数,不会像刚才士兵们所说,多出来一些不用的存放在他们营帐。 多半是沈关越那家伙,故意来回折腾他们。 得了江怀砚点头,几位老臣也就迈着老胳膊老腿爬上箱榻,终于是打着哈欠可以躺下休息会儿。 殊不知此时此刻,刚才送箱榻的几个士兵正靠在一起坐草地闭目,又委屈又可怜的。 今晚睡不着的,除了江怀砚之外,还有沈关越。 来来回回在营帐里走了无数个圈儿,更是动不动掀开营帐往远处瞧。 虽然看不清楚那边营帐的情况,但是看一眼,多看一眼,总觉得心安。 踱步之后,沈关越又唤伏山来打水冲凉,将身上血迹污垢全都洗得干干净净,来来回回搞了整整一晚等旭日东升的时候,才消停下来。 江怀砚这一觉睡得很沉,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但奇怪的是,军营里最吵的早训居然没有开始。 要知道,他原本都做好了基本睡不了觉的打算。 未曾想竟然可以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军营外面安安静静的,等他们帐篷里有起身动作之后,才慢慢有士兵开始行动起来。 炊烟袅袅,晨起没有雾气,太阳还未完全升上来,有风的日子将灶头营的饭香味全都送了进来。 老臣舔舔嘴唇:“也不知今日给不给我们吃食。” “那必然不给,饿我们两天再见我们,好让我们连跟他们吵架的力气都没有。” “卑鄙,着实卑鄙。”老臣合眼,略有些贪婪得嗅着香味。 下一刻,香味越来越浓,眼见着都递到鼻子尖尖了。 这,这? 骤然睁开眼,许多在军营里看起来十分‘不容易’的糕点都被陆续送了进来。 糖花糕,梨花烙,竟然还有一些看不太出模样但是努力捏成的糕点,可见火头军也是尽力了。 让江怀砚侧目的,竟然还有一篮子紫红紫红的桑葚。 这是,沈关越摘的? 江怀砚冷眼看着,并没有起身。 倒是两个老臣忍不住,左捏捏右捏捏,最终还是饿着肚子回到箱榻上,没有下口。 谁知道里面会不会有毒呢。 不吃嗟来之食,是老古董的为官之道。 后来。 江怀砚终究还是在午时过后,见到了沈关越。 那人就靠在榻上,一条腿踩着榻,另一条腿自然下垂,然后将手撑在膝盖上,皱着眉头看兵书。 他们一行人进来的时候,沈关越八风不动似的,眼皮子都没有掀一下,置若罔闻。 江怀砚只觉得他这个姿势怪异极了,但又说不出哪里怪异,就好像很僵硬得故意在凹个姿势。 而且他翻那一页只有一个兵器图谱,沈关越早就习得,根本不必花这么长时间去看。 他大概,是不想见自己罢? “沈关越,你,你这个竖子!你居然!” 沈关越这幅模样给几个老臣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毕竟他们从前没少接触,折子跟雪花似的递上去参他。 没想到冤家路窄,这是又栽在沈关越身上了。 “要杀要剐,来个痛快,原来是你这个竖子在折腾我们。” “聒噪,把其他人都丢出去。”沈关越放下兵书,“领头这个给我留下,让他站着给我读和谈书!” 兵书是放下了,姿势却一动未动,腰板挺得笔直。 几个老臣还想叫唤,“这可是君后,你,你胆敢...”话没说完就被拖了出去。 营帐里只剩下江怀砚和沈关越。 还能听到那一声不屑的冷嗤,“什么君后,哪里来的君?哪里又来的后?” 江怀砚举着和谈书,没有言语。 倒是那人在榻上估计姿势不是很舒服,略微扭动了一下,然后才转过身来,又是板板正正抖了抖长袍坐直。 谁都没有开口说第一句话。 营帐里空气躁得烦闷。 最后还是江怀砚先开了口。 “和谈书在此,你若愿意不伤害百姓,不动一兵一卒,留司徒氏一命,司徒幽心甘情愿退位,明日城门大开,恭迎你进城。” 他看出来了,这整座军营都是沈关越做主。 他来之前还在想,若是萧氏有绝对话语权,他能否劝他放下仇恨放过司徒氏。 现在到不必担心,既然沈关越做主,那便什么都不用担心。 他了解沈关越。 “晚了。” 沈关越冷嗤,走下榻来,也不装了。 “昨天我已经去见了司徒幽那狗东西。” 江怀砚猛然抬头。一丝不详的预感弥散上心头。 “你杀了他?” “我打断了他的狗腿。” 江怀砚心一沉。 “我原本是想杀了他的。”沈关越语气里满不在乎,“谁敢娶你,谁就得死,不是么。” “阿砚。” 他的阿砚。 沈关越已经走到他的面前。 一年不见,他比他已然高出了一整个头,看他的时候需要低下头,恰好能看见他微微倾斜的领口处露出的一片细腻肌肤。 这里,司徒幽碰过么? 他后悔了,他昨天该顺便把司徒幽的爪子也剁掉。 压迫性的气息自上落下,呼吸之间都是沈关越的味道,带着些许血腥气。 江怀砚没有抬头与他对视,而是微微闭了闭眼:“你冲动了。” 下一刻,他的下巴便被几根手指捏住,随着力道加深,他不得不仰起头被迫接受沈关越的直视。 那双眼里,有恨,有森然,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忍。 “江怀砚,你以为你现在在跟谁说话?” 抬他下巴的力道大了,江怀砚本身就比他矮一个个头,如今要依凑他的姿势只能踮起脚尖,昨天还没有缓过来的疼痛一下子钻入骨髓。 膝盖一软,眼见就要跌坐下来,却被那人一把拦腰揽住。 骤然接触,他浑身上下都十分不自在。 不自在的不是沈关越的触碰,而是来自周遭的目光。 沈关越的营帐并没有关闭严实,微风吹动下外面一列列巡逻的士兵只肖往里面瞥一眼,就能将所有景致都收入眼底。 敌军将领和敌国君后。 不该如此。 他们现在的身份,不该如此。 这样传出去,只会对沈关越不利。 见江怀砚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手腕,沈关越只觉得他是不想让自己触碰。 呵。 就区区一年没见,连碰都碰不得了么? “莫非你还要为司徒幽守着什么狗屁?阿砚,你当真是叫我失望至极。” 沈关越手下用了力,将怀中人狠狠甩到榻上,随后欺身而上。 整个人如同黑影一般将江怀砚从头到脚笼罩住,目光自上而下打量,最终落在阿砚上下晃动的光滑喉结上。 他的阿砚,也会紧张吗? “沈关越,停下。”江怀砚声音低低的。 这声音在他听来,却好似一种邀请。 他打量着他,带着满满侵略意味。 “阿砚莫非不知道,若是两军交战,敌国送来自己的君后,是何意思?” “难道不是让我为所欲为?” 他的手从江怀砚的下巴往下游弋,掠过喉结,停留在领口。 指尖传来好细腻的触感,每一寸肌肤都叫嚣着,让他一口咬下,狠狠吞噬。 “阿砚,有些疼,你不忍,也得忍。” 沈关越说过,等桑葚熟了,他就去见他的阿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6章 他的阿砚 第57章 六军不发 自古以来,若是败军之国把自己的君后送来敌方军营,那等待的无非是难以启齿的侮ru。 或是一人把玩,或是一群人把玩。 都不过是用来取悦把玩的东西。 对于司徒幽来说,他江怀砚亦如是。 沈关越只能这么想,只有这么想,他才没有那么得恨。 看啊,阿砚。 你心心念念选择的,你费尽心机要得到的,最终把你弃如敝履。 多可笑。 他低下头,撕开江怀砚肩膀处的衣袍,对着那锁骨分明的白皙肩膀一口狠狠咬了下去。 江怀砚吃痛,骤然仰起脖子被迫迎合着,几乎完美的天鹅曲线几乎让沈关越双眼赤红。 好想,好想现在就倾吞入腹。 他可以的。 如今,他已经可以了。 “沈关越,不要...” 不过是无力的挣扎,沈关越的手越来越往下,越来越肆无忌惮。 营帐中昨夜的篝火未灭,在青铜火盆中来回跳跃,将江怀砚莹白的肌肤照出几分火红。 他的动作太大,抬手褪去他衣衫间竟一不小心将他的发簪打落。 如夜色里的绸缎铺开,一缕缕长发落在肩头,背脊,胸前,将已经离开衣服包裹的皮肤荡漾开来,白皙细润与黑稠互相掩映,竟有一种勾魂夺魄的美。 沈关越从未见过阿砚的这一幕。 这一幕,他只敢,只敢在梦中肖想那么一次。 就那么一次。 就食髓知味,念念不忘到现在。 他的嗓音里尽是欲壑难填的暗哑,“阿砚,给我罢...” 他五指紧紧扣在江怀砚的肩膀,指甲陷入白皙的肉,就好像他很快就能陷入他。 江怀砚浑身的血液几乎要倒流,头皮随着沈关越的动作一寸一寸炸开。 推出去的手却好似更加增添了几分情yu,反倒是让那人动作更得寸进尺了。 直到沈关越在温暖的肌肤上,吻到一滴冰凉的泪滴。 和一声,宠溺的叹息。 “阿越,不要。” 那滴泪滴在他的嘴里,却好像穿肠蚀骨的毒药,痛得他无法再有下一步的动作。 疯了,真是疯了。 他到底在做什么?他在强迫阿砚做些什么? 明明昨日,阿姐尸骨未寒,他就已经十分对不起阿砚... 若是阿砚知道阿姐的事情,再同他在这天做了这些事,怕是阿砚能恨死他。 他不要阿砚的恨。 他想要他的爱,想要他独一无二的爱。 原来啊,努力这么久,他竟还是...忘不了他,放不掉他。 身前的温度骤然抽离,江怀砚几乎是在一瞬间拢起自己的衣衫,背对着沈关越看不清楚表情。 沈关越也不言语,刚才上头的恨在想到江怀薇的事情之后,一下子冷却下来。 让他从蛮狠无理变成了一个不太敢说话的鹌鹑。 他该怎么告诉阿砚这件事? 江怀砚冷静地整理好了所有衣衫,然后平静地将刚才被扫在地上的和谈书捡起,递到沈关越的面前。 惨白的脸上是努力抑制的镇定。 “沈关越,签了他,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背负的,亏欠的,遗憾的,错过的,忍辱的。 都要结束了。 一切由他亲手造成,就到此终结吧。 “你会入主金陵城,你会成为萧氏的开国大将,你会在功德楼上排首位,你会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你不要杀司徒幽。” 江怀砚抬头,眼神里带着几分恳切。 “你舍不得他?”沈关越刚从恨意里清醒几分,刚刚被安抚下去的软毛在听见这一句的时候瞬间炸开。 像一头张牙舞爪的小兽,下一刻就会暴起咬人。 事到如今,其实... 江怀砚想了想,觉得应该同他解释清楚:“不让你杀司徒幽,是因为你不能背负背信弃义的骂名。” “你是要青史留名的,阿越,为了一个司徒幽,不值得。” 他的阿越,当是驱长风斩天下的少年英雄。 不要被恨意污浊了。 “你是为了我么?” 沈关越好似一个忽然吃到糖的孩子,一双眼直愣愣看着眼前人,竟有些呆滞。 江怀砚避开了他的问话,继续很有耐心得解释:“司徒氏内部早已混乱不堪,又无孩子继位,你让他们将养天年也好,过几年病逝也罢,总之不能在你入金陵城的时候杀了。” “还有沈太后,她的处置,你需要细细思量,尤其是不要同萧齐起冲突,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你应该明白。” 江怀砚的声音如同涓涓细流,温柔地流过他的每一寸耳膜,抚慰掉了所有暴躁的悸动。 “江氏子弟我已经全都安置好,将来愿意为国效力的,你可以给他们机会,若是不愿也没关系,他们会归隐田园,绝不会再出来打扰你。” “还有阿爹和阿姐...” 江怀砚停顿了一下,多加了一句:“还有我,若是你觉得我们碍眼的话...” 他其实想过,他身为君后,自然是要跟司徒幽呆在一起的。 即使是司徒幽死了,他的身份,他的名头,也不能跟沈关越绑在一起。 否则史官还不知道会如何污蔑沈关越。 “你要呆在我身边。” 沈关越打断他,目光灼灼。 “江怀砚,我还没有原谅你。” “这一次,无论生死,你都得在我身边。” 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有资本把阿砚从他身边夺走。 包括阿砚自己。 “和谈书我可以签,司徒幽我也可以不杀,我只有一个条件。” “我要你。” “沈关越,你这样会被...” “我不在乎。” 沈关越冷笑,“你就说你同不同意吧,你要是不同意,我就不签这和谈书。他们都把你送过来了,你也就根本回不去。” 乖乖留在我的身边吧,阿砚。 江怀砚仰头看着沈关越。 看着曾经少年口中说出的话,明白他是认真的。 也罢。 反正他估计这副惨败躯体也活不长,能陪着沈关越多一天也好。 他答应的话还没说出口,沈关越忽的垂了头。 那个不可一世的狂妄少年顿住了,有些畏畏缩缩地吐出来几个字。“有一件事,我需要先告诉你。” 这件事于江怀砚而言,无异于雷劈。 “阿砚,阿姐死了。” 耳边忽然轰得一声,江怀砚感觉自己听错了,又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他嗫嚅着嘴唇:“你说什么?” 沈关越下定了决心,一五一十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了阿砚。 若是阿砚怪他没能照顾好阿姐,他就以命相抵。 “阿姐死了,我昨日偷进了金陵城,发现阿姐死在江家祠堂里,她是中毒死的。” “阿砚,你说会不会是司徒氏?” 不是司徒幽。 江怀砚的心神渐渐回到身体里,一股难以名状得恶寒从脚底迅速窜起,直叫他头皮发麻。 “沈关越,快,快签了和谈书,让我走!” 他现在就要离开沈关越,离开军营,离开这里! 一切好像在瞬间清晰起来。 为什么阿耶明明在牢狱里还是一点儿都不愿意听他说话,偏偏在回了江家就彻底改变了态度。 为什么他离开江家前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 为什么阿姐会要他一定要把启儿带走。 若是他没有带走启儿,怕是现在死在江家祠堂里的绝对不止阿姐一个人。 阿耶那般强势的人,执着了两辈子的愚忠怎么可能就因为他烧了江家祠堂而结束呢。 是他太天真了,是他以为他可以劝服阿耶。 是他以为,他可以做到的。 可阿姐死了,他最终也没有做到。 他几乎是在一瞬间明白了阿耶的用意,既然一切已经无法更改,既然已经国破山河无,那么江家最大的罪人便是他们三个。 阿耶没准备独活,也没准备让他活。 沈关越不明就里,有些疑惑地看着急切的江怀砚。 可江怀砚却没时间去跟他解释这些,迫不及待地把和谈书丢给沈关越,语气加重:“快签!” 再不回去,怕是阿耶要殉国! 在江怀砚的注视下,沈关越满怀疑惑得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下一刻和谈书就被江怀砚从手底下抽走,然后人家扭头安排:“给我一匹快马,你也迅速进金陵城,莫要耽搁以免夜长梦多。” 江怀砚说罢就掀开营帐帘子,才踏出一步下一刻又退了回来。 一把寒光凌冽的长刀距离他的脖子血脉处仅有一寸,冰冷铁器感觉让他浑身寒毛竖起。 萧齐红着眼,身后跟着无数曾经出生入死的将士,一步一步带着压迫性得走入营帐。 江怀砚被迫往后退,然后被沈关越拉了一把护在身后。 “萧齐,你想死?”沈关越皱起眉头,丝毫不给对方面子。 萧齐侧身往后退了一步,将身后的将士都让了出来。 不仅仅是他身后,还有营帐外,绵延好远好远,皆是身穿兵甲的将士。 黑压压一片十分吓人。 这些人在看见江怀砚后,目光从来没有一刻如同现在一样坚定过。 手中长枪重重戳在地上,扬起的尘土后面是数十万将士整齐划一的声音。 “诛妖后,入金陵。” 这话,是有先后顺序的。 要先诛妖后,他们才会入金陵城。 否则。 六军不发。 第58章 金陵城破 正是午时阳光最盛的时候。 中军大旗在风里猎猎作响,营帐里的攻城车与云梯森然列阵。 大营前,校场上,本应列阵待发的六军如僵死的枯木。甲胄上日光反射,刺目无比。 长枪被斜斜拄在地上,没人愿意握紧提起。 沈关越发出的军令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入金陵城者封侯"的军令被传令将喊得声嘶力竭。 可前排的士兵只是缓缓抬起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无一人接令。 这军令,一连下了整整六道。 一道比一道声响,一道比一道封赏充足。 但一道比一道更沉寂。 无人接令,那群将士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哪怕是死都不接令。 随后,随着最后一道军令的落下,不知是谁先把长枪扔在地上,沉闷的撞击声像一道信号,顷刻间,兵器坠地的脆响连成一片,在主帅帐前前格外刺耳。 萧齐耸了耸肩,“你看到了,不是我要逼你,是他们要逼你。” 沈关越手中杯盏尽碎,抬头迎面撞上江怀砚的目光,骤然大吼:“阿砚,你想都不要想!” 想都不要想,他不可能让他再离开他。 江怀砚怔了怔。 其实在第一道军令下去的时候,他还抱着一丝希望,或许阿耶并没有将这件事做绝。 可接连六道军令下去,沈关越带来的三十万将士纹丝不动,便可瞧见其坚毅的决心。 加上刚才萧齐带人进来的时候,恰好他们二人的衣冠不算是很整洁,在众人看来可不就是妖后么。 原来,这就是阿耶的最后一步棋。 真是,避无可避啊。 在听见阿姐身死的时候,江怀砚就完全明白了阿耶的意思。 阿耶觉得一切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所以他才会让自己去拿着和谈书与沈关越和谈。 他本来以为是因为自己和沈关越有几分情分,可能会和谈更方便一些,却没想到正是因为这些情分,才能够造就阿耶诛杀自己的计划。 阿耶都明白的。 事情无可挽回,但祸害司徒家的人必须以死谢罪。 所以阿姐会死在江家祠堂里,死在最信任的阿耶手中。 如今,该轮到自己了。 沈关越派出去的伏山正跪在营帐中,一字一句将江崇在城楼上的话带到。 说他江怀砚是妖后,本就因为他的原因,沈关越才会起兵反叛导致司徒氏亡国,如今他江怀砚又去了沈关越身边,去的第一日,沈关越就偷入金陵城打断了司徒幽的腿。 此等妖后,留在哪里都是个祸患。 “今日,你们将军可以为这个妖后杀回金陵城,明日,你们又怎么能保证你们将军不会为此人与你们刀剑相向?” “司徒氏败于他手,江氏败于他手,若是他还活着,我等定不会将金陵城拱手相让,哪怕鱼死网破,诸位入金陵城之日,吾敢保证金陵无一人可活。” “你们的亲人,你们的妻儿,都会与我,与金陵城同死。” 这是在拿所有金陵城百姓的性命威胁。 虽然沈关越手下带来的部将大多都是云台人,双亲妻儿并不在金陵城中,可是萧齐身边就不一样了。 萧氏可以笼络的旧部大都是当初从金陵带出来的,干着造反的活计自然需要金陵城内有人,许多人便把妻儿留在金陵,以便往来打听金陵城消息。 况且萧氏统治时间长久,树大根深,自然与金陵盘根错节。 阿耶这些话,诛的是萧氏旧部的心。 他太清楚只有引导萧氏和沈关越对立,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沈关越与萧氏本就是因利凑在一起,自然也会因利分开。 营帐内无人言语,个个都目光灼灼看向沈关越。 包括萧齐。 江怀砚的目光落在萧齐身上。 萧齐此人,既然可以忍辱负重多年,必不会屈居于沈关越之下。 是个祸害。 “都出去,让我好好想想。” “阿砚,你留下。” 抉择需要时间,萧齐也不想闹的太难看。 今日之围,虽有江崇的筹谋,但也少不了他的推波助澜。 几个人陆陆续续退出营帐后,高大的主帐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阿砚。” 沈关越抬手,拽了拽江怀砚的袖子,把他拽到身前,然后不顾他的阻拦直接掀开了他下面的袍子。 露出来那双已经鲜血淋漓的腿。 腐肉被铁板磨着,血肉粘连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哪块肉是好的,哪块肉是坏的。 “你看,你做君后也没有很快乐。” 他一点点说着,一点点从旁边取了平素会用到的基本伤药,细致得把江怀砚的腿搁在榻上,一点一点替他清理。 每一个动作都轻柔至极,生怕将阿砚弄痛了。 江怀砚其实早就不痛了,但他更忧心现在沈关越的安静。 他越安静,就说明他的想法越疯狂。 他连叛国都敢,还有什么不敢的。 果然,清理完腐肉后,沈关越抬头近乎癫狂得看向他,“阿砚,我去杀了江崇,好不好。” “你杀了我阿耶,我杀了你阿耶。” “我们就扯平了。” 沈关越机械地扯了扯嘴角,带着感情,却又好像完全没有任何感情。 扯平了。 那就意味着,他再也不会放开他。 不论生死。 “我杀了江崇,再屠了金陵城。” “你不再是他们的君后了,你不必要再看护他们。” “铁腕之下,他们都会屈服的。” 江怀砚怔怔地看着他,看着怀里早已长大的狼崽子,渐渐变成连自己都不认识的狠厉模样。 “好。” 他说。 他第一次朝沈关越伸出手,慢慢抚摸上他的头顶。 沈关越的头发不如从前润泽,摸起来还有些干涩,想必是云台的风太烈了。 江怀砚就这样一下,又一下,轻轻摸着他的阿越的脑袋,像摸一只小狼狗。 “阿越。”他唤。 “阿越,明日入主金陵之后,你要记住。 ——萧齐此人,断不可留。” 沈关越大步踏出营帐。 伏山在身后紧紧跟着,也不知是下了什么命令,有将士不从,只能看见沈关越手起刀落的模样。 那些将士便如沙袋倒地,只余一声沉闷。 江怀砚在心中默数,共十七人。 沈关越连杀十七个将领。 强压之下,终究是有人动摇了。 几声整齐划一的兵甲声,有几列小队跟随沈关越的脚步往营帐外面去,听声音的方向应该是金陵城城门。 杀了阿耶,可解一半局面。 剩下一半,就要看金陵城百姓的命够不够硬了。 江怀砚闭上眼睛。 金陵城中,除了有无辜的百姓二十多万以外,还有数百江家子弟。 他这一世的意义,不就是为了这些吗? 阿耶执迷不悟,金陵城破,江氏子弟也不会有活口。那么他这一世所做的所有,又有什么意义呢? 江怀砚忽得想起那年夜月,他跪在江氏祠堂面前发过的誓言。 若有谋逆。 当永坠苦海, 烈火焚身, 不得善终。 他苦笑。 人啊,果然是不能乱发誓呢。 —— 安和十七年九月。 城外二十里处叛军营帐起了好大一场火,后来史书记载这场火延绵数里,烧了三天三夜才堪堪熄灭。 大司马江崇于城楼上眺望起火处,持剑自刎殉国。 随即,金陵城破。 仅仅持续了三十一年的司徒氏王朝轰然塌坍。 萧氏大军长驱直入,一路安抚百姓围剿亲兵,只用一夜就接手了城中布防,直逼皇宫。 但有百姓传言,萧氏入宫的时候,司徒幽就已经死了。 死在大殿上,旁边还有个手握凶器的小内官,似乎是平时司徒幽十分宠幸的人。 后来那个内官不知所踪,朝堂上却多了一个叫萧亦的闲散小王爷,听说也是萧氏流落在外的子侄,终于寻回罢了。 沈氏太后为向萧氏投诚,亲手杀了司徒京奉上,也因此彻底解决了司徒氏的祸患。原本那个私生子也是要死的,但是后来不知怎么得又有传闻,说沈太后生下的那个孩子,竟也是姓萧。 野史真真假假,倒也是分不清楚了。 也有百姓戏称,应该是姓萧的。否则当初司徒氏那般围剿,若是没有萧氏隐姓埋名自愿做内官潜伏在皇宫,又哪得如今的盛世? 曾盛极一时的司徒氏彻底被历史尘埃掩埋,连史书都不再承认这个王朝曾出现过,而是将整个司徒家写为叛臣窜朝,什么圣上,什么君后,都化作传闻,不许青史留名。 又三月。 萧氏忽然暴病而亡,銮驾自东宫出,十二卫甲士分列两侧,兵甲铿锵,寒光映天。 沈关越怀抱幼帝萧启登太和殿丹陛,阶下百官跪伏如潮,山呼“万岁”。 他止步于龙椅前,单手托幼帝坐于御座,自己则立在椅侧,玄色袍摆垂落如墨。 承摄政之名。 万人之上,无敢不应。 ——正文完—— 阿砚真的很可怜,他没有想过心心念念的阿耶最后一场谋划,居然是想要自己的性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8章 金陵城破 第59章 番外 结局 沈关越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见他和阿砚成亲了,一起在长平侯府过美美的小日子。 闲敲棋子,笑看落花。 然后画面就到了南熏门上,他的阿砚手持和离书自南熏门上一跃而下。 他在梦里跑得好用力好用力,可依旧是没有能接住阿砚,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阿砚死在自己怀中。 与阿砚一同赴死的,还有江氏几百号人,无一幸免。 沈关越最近越发梦的频繁,梦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好像真实存在过,这让他不得不相信有前世。 他找来了很多道士和尚,让大家解梦,却无一人敢应承。 满心烦躁之下,他只能将旁边熟睡的那人抓起来。 “阿砚,你说,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手腕上细细的链子被牵引着,江怀砚有些不耐烦得睁开眼。 “就不能消停点么?” 他扬了扬手,举起手腕上的链子。 这链子是特意打造的,为的就是要将他和沈关越紧紧栓在一起,没有沈关越开锁,任何刀斧都是劈不开的。 起初军营着火的时候,才到金陵城门下的沈关越几乎是立刻就慌了,顾不得一切事情疯了一样往回跑,连纵马都忘了。 那场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他就在废墟里来来回回找了三天三夜,无数次冲进火场又被人架出来。 所有人都说,江怀砚死在那场火里了。 军心鼓舞,萧齐一鼓作气就破了金陵城。 所以在这一场大战里,死得只有江怀砚一个人。 沈关越不肯信。 萧氏逼宫的时候,他在废墟里翻找。 司徒幽被刺的时候,他趴在废墟里,十指鲜血淋漓。 萧氏登基的时候,他瘫坐在废墟里,好似被抽走所有的生气。 直到耳边传来轻微的咳嗽,“喂,你要是再不回去,沈家恐怕也得灭族了。” 一转身。 那人依旧白衣瘦弱坐在轮椅上,精神却比之前要好不少。 还是那张脸,带着些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但嘴角却挂着细微的笑意。 好似放下了某些重负。 后来沈关越才知道,那不过是江怀砚演的一场戏罢了。 “我是弱,又不是傻。”江怀砚弹他的脑袋,想不通这只狼崽子为什么会这么笨。 “诈死而已,老掉牙的戏码了,也就你真信了。” 这世界上,也就只有沈关越一人会遇到他就方寸大乱,连最基本的思考都抛弃了。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阿耶给的这个选择是无解的,沈关越即使是恨他也绝对不会杀了他。 谁让他的阿越就是如此,无论他伤害阿越多少次,欺骗阿越多少次,阿越都不会伤害他。 既然阿越下不了手,只有他自己下点狠手了。 国破家亡,阿耶要的只是一场心理上的安慰罢了,只有他‘死了’,阿耶才会放下执着,没有执念。 江怀砚知道,重来一世,自己改变不了阿耶的想法,也改变不了阿耶的结局。 但没关系。 他救下了江家其他子弟,也救下了金陵城所有百姓。 这就够了。 他也,放过了他自己。 只是这沈关越啊。 江怀砚盯着手腕上的细碎链子十分头疼。这家伙二话不说就给自己上了链子,生怕自己再离开他。 这也便罢了。 偏偏这链子还被沈关越开发出了别的用途,比如在某些时刻用来助兴? 前世他与沈关越之间只有平淡的感情没有这么多爱恨情仇,所以沈关越在他面前一直都是束手束脚的,也从未有过太过出格的举动,就连床事都是极尽温柔,一切都以他的舒适体验为前提。 舒适是舒适了,做夫妻时间久了,到显得有些无趣起来。 这样的锁链,江怀砚曾经在亦萧的身上见过。 从前不明趣味,如今倒是深陷其中。 这一世他们爱过,恨过,也互杀过,反倒是让沈关越放开了不少。 但是老天爷,他想要的可不是这样的放开呀。 沈关越好似食髓知味般,很多时候都将他弄得十分肆意。不仅仅姿势肆意,连chong撞都多了许多激烈,倒是让江怀砚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件事,竟然还有别的滋味可以尝试。 如今锁他的链子,倒成了沈关越最喜欢的qu味。 细细得绕在脖子上,微微一牵扯便能让他的脖颈仰起,被迫承兽。亦或者缠绕在脚踝上,另一头再挂上帐钩处,别有一番风味。 当然,江怀砚只想将这破链子给扯了。 “阿越,萧齐怎么死了?” “别说话,这种时候你为什么要问我问题。”沈关越后仰了脊背深深叹息,浑身都是汗。 身前那道身影湿透的青丝胡乱贴着鬓角,素白的寝衣如同拨笋般一片片被他扯落,露出光-洁肌肤,带着几分水汽。 丹青似的眉眼低垂,微微chuan着,明明已经受不住了却还是张着嘴在问他。 看来他还不能满足他的好奇啊。 沈关越掌腹滚烫贴着散乱的下摆探/入,细细摩挲,声音暗哑却掩不住浓重yu色:“我不过带他去阿姐坟前,让他去陪陪阿姐罢了。” “阿姐死了,他凭什么独活啊。” “就像你,我的阿砚,你要是死了,我也不会独活的。” “所以,和我永远在一起吧,就像现在。” “永远,永远别想推开我。” “好。” 江怀砚挺直脖颈,很轻很轻得喟叹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得jin,luan,像是要被揉进身体里,揉碎了。 光影斑驳,两个身影毫无缝隙得交chan在一起,溶于血肉。 此后, 他同他上巫、、山。 他同他下黄泉。 生生世世永不离。 ——全文完。 感谢大家看到这里,也感谢大家等到现在。 答应大家一定会写完的,抱歉断更了这么久,本书全免,谢谢大家的等待。 江怀砚虽然一生不为自己而活,但是到最后,他依旧没有放弃过自己。他不会死在流言蜚语里,也不会死在他人逼迫下,他或许可怜过,或许被阿耶抛弃过,或许绝望过,但他还是想活着。 想和沈关越好好活着。 所以在我心中,江怀砚是个坚韧的灵魂,即使千疮百孔,也不改初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9章 番外 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