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不远处。
    裴红裳交代完事情,缓步跟上,见到沈鹭和庞鹰正在前面窃窃私语,故而顿住脚步,并摆手阻拦身旁侍者。
    她目光落在沈鹭身上,骤然眯起,神色泰然冷静,似在心中权衡着什么,又似在审视着什么。
    她并不害怕沈鹭二人私下接触,会讨论什么对她不利的事情,更不担心在关键时候自己会沦为弃子。
    早在她得知孙红绸失踪,杨阀介入孙氏被贬案时,虽有慌张,却也紧急做好了明哲保身的准备。
    朝廷下达的指令是:擢,京兆府缉拿罪臣女孙红绸归案,教坊司辅之。
    换个方式说,站在律法的角度,京兆府必须把人先交给教坊司,才能算真正的责任交接。
    可孙红绸没能到教坊司,庞鹰就先把人送了出去…
    这事儿不论捅到哪里,主要责任都在京兆府。
    而且当接到朝廷的命令时,裴红裳就预感到此事绝不简单,因此留了个心眼,并没有亲自出面,没有直接参与对孙红绸的缉拿。
    继而,就算东窗事发,朝廷追究下来,她这个教坊司一把手…顶多就负上御下不严,办事不力的过失。
    这个过失不轻,却也不太重。
    依律,就地免职,罚款,永不录用。再重些,也只是杖责,还没到砍头的地步。
    真正担大头的是庞鹰和他手下那些府兵,砍头抄家都是他们的事。即使情况发展到最坏,裴红裳也能及时抽身。
    之所以肯愿意帮助庞鹰掩盖这事,不过是为了保住她司首的位置。
    教坊司首可是一份美差,私下收入甚至比当朝一品官还多,既坐上了这个位置,谁愿轻易放弃?
    更何况她身后还站着一个裴家?
    死道友不死贫道,裴红裳横竖都是安全的,又何惧庞鹰在背后搞什么小心思?
    相比之下,她俨然对沈鹭更加感兴趣。
    孙氏被贬一案,是滩浑水。
    按理说,沈鹭是一介商贾,并不宜牵扯进来。毕竟稍有不慎,那都是随时砍头的飞来横祸。
    但沈鹭居然毫不犹豫的参与其中,当中,除了庞鹰可能掌握了他某些把柄,不得不为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因素?
    例如说…他颇有野心,已不再满足于做一个微末的铜臭商贾,想攀附官员,扶摇直上?
    有吗?
    裴红裳不确定,但对此深有怀疑。
    当一个人做出有违常态的举动时,如果说别无用心,那就一定是假的!
    但这些在裴红裳眼中都是其次,重要的是…沈鹭这个人似乎符合她心中对未来的某个憧憬…
    裴家在白玉京城中只能算个二流家族,比下有余,比上不足的那种。
    裴红裳是家族的长女,这样的身份,看起来已经很高贵了。
    不出意外的话,她的人生轨迹会和大多数士族女一样,早早定下一门亲事,嫁入豪门,为家族发扬光大尽一份力,充当家族稳固的基石。
    结果不出意外,十五岁那年,她就与城中贵族定了亲事,不出阁已成他人妇。
    但从小聪慧,饱读诗书的她,远比寻常士族女的眼界与抱负要高,思维也更加开明。
    她不愿在自己韶华的年纪,就沦为家族的牺牲品,被摆布一生。
    凭什么男人就能当家做主,而她就只能沦为家族联络感情,巴结权贵的工具?
    她要抗争,她要活出自己的精彩,掌控自己的命运!
    于是。
    仗着自身的聪颖与早年在书院深得老师疼爱的关系,她瞒着家族,在她那位书院院长的举荐下,向教坊司投了简历,应征教坊司录事吏员。
    最后,居然还通过了,教坊司同意了书院的举荐。
    教坊司录事吏员的职位,听起来倒像个正经的工作,与专门伺候客官的红尘女大有不同,不必陪人睡觉,嬉皮笑脸。
    糟糕的是,教坊司在民间的声誉并不好,为人所不齿。
    裴红裳要抗争自己的命运,成功做了“女官”,却也因此惹怒了家族,还失去了原本的婚约。
    毕竟…没有哪家的贵公子愿意在介绍自家娘子时说:“你好,这是拙荆,来自教坊司。”
    毫无疑问的是,民间对教坊司女子的固有印象,就是那种贪财淫荡,闷骚不羁的狐媚儿…
    哪管你是不是在接客?
    士族对此极端避讳,他们从不反对三妻四妾,寻欢作乐,却永远不愿在声誉与青楼摊上丝毫关系。
    而这一切,本就是裴红裳乐于见到的。
    失去婚约之后,她可以尽情活出自己的态度,掌控自己的命运,无需在意任何人的目光。
    此后的多年间,她凭借自己的努力与运筹,从微不足道的录事一路晋升“管事”、“外务掌柜”、“常务理事”,再到踢走对自己有提携之恩的前任司首,取而代之。
    其经历,也堪称一段励志史。
    教坊司首这个职位,看似没有多大的权势,但其中的奥妙…只有身居此位的人才知道。
    她手下有数百位姑娘,每一个姑娘都是她额外的一只眼睛和耳朵,可以帮她随时掌握朝堂与民间的动向。
    姑娘在伺候贵宾时,可以吹吹枕头风,收集一些外人不得而知的隐秘,等同一处隐蔽的情报链条。
    教坊司的受众要么是朝中权贵,要么是民间大鳄,从他们口中得到的信息可都是弥足珍贵。
    好比三年前,朝廷准备禁止城中商贩当街摆卖,要在东西南北四大城区内建设统一的坊市,以整洁街道,彰显文明。
    政令还没正式公布,前来寻欢的户部官员就先向“枕边人”透露了风口。裴红裳得知后,散尽积蓄,大量购入四城地皮与房产,静待拆迁。
    等到朝廷政令一下,不动声色间,就赚了个盆满钵满,成了城中的隐形富豪。
    诸如此类的微妙比比皆是,外人不知教坊司首这个位置里面的油水有多厚,裴红裳却一清二楚。
    掌握了城中贵人的隐秘,不仅能捞到油水,更相当于抓住了他们的把柄,关键时候甚至可以保命。
    一路十余年,裴红裳也已算功成名就,原则上她已经实现了自我价值,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不该再有烦恼。
    唯有一点,让她至今无法放下…
    今年她已经二十八岁了,这样的年纪,在旁人眼中全是“老姑娘”了,可她还没把自己嫁出去。
    乃至,至今都还是一朵未经采摘的白莲花…
    这可怎么办?
    倒不是说她不想嫁,而是找不到合适的对象。
    她看上的人,忌讳她的出处,不愿与她深交。
    和一介出自教坊司的女子成亲,即便她是清白的,那在京都权贵眼中也是不可取的。
    无可厚非的是,古人有时候会把声誉名节看得比生命都重要,怎么贸然接受“青楼女”?
    而看上她的人,她又看不上。
    好歹也是个女强人,没点本事的男人,裴司首能看上?
    就在这种颇为微妙而又复杂的矛盾中,裴红裳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拖到了现在。
    教坊司的工作是一份青春饭,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坐在这个位置上,总有一天得离开。
    积累的钱财与官员的良好关系,固然能给她带来安全感,却不能解决她的终身大事。
    再过几年,人老珠黄,又被迫卸任教坊司首的时候,该如何是好?
    难道要带着金山银山被迫返回家族,做一个无夫无子,孤老终身的老姑婆?
    这是裴红裳绝不愿见到的余生惨状!
    她也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也希望被人疼爱、庇护,更希望有个精壮的男人让她尝试一下禁果的快乐。
    那种第一次痛并奇妙,往后越来越使人欲罢不能,恍如上瘾毒药一样使人趋之若鹜的感觉…应该很好吧?
    她没有体验过,但不代表她没有瞎想过。
    她一直在努力寻找着那个能驾驭她,且她又甘愿被驾驭的人,只是苦于无果。
    那个人不需要貌比潘安,也不需要比她有钱,但必须上进,最好能有点野心,别太老实。
    太老实的人容易吃亏,沦为他人的垫脚石。
    他不需要人前显贵,但要出得厅堂,独当一面,床下做个君子,床上做个流氓…最佳!
    最重要必须坚挺!
    沈鹭出现之前,裴红裳觉得那样的男人太难找了,她物色了好多年都没遇到一个满意的。
    沈鹭出现以后,让她瞧见了一丝希望。
    他身材高大,体格健硕,虽戴着面具,但观其外表轮廓…容貌定不会丑!
    他颇具气质,带着一抹淡淡的儒雅书卷气,又似乎隐藏着一种内在的匪气,棱角分明。
    如庞鹰所说,他麾下商会的业务大多见不得光,那么这样的人定是有野心,能镇得住场子的。
    关键是,他的腰…看着很健硕,腰好的男人,马力应该很足吧?
    很好,标准极度符合!
    这个男人,似乎就是上天为她应运而生的。
    难道说…本司珍藏了二十八年的贞操,终于找到它的主人了?
    想着。
    这一刻,裴红裳看向沈鹭的眸中泛起了异色,心中下定了某种决心。
    以往,为了矜持,她都是习惯被人追捧,但现在…她决定要主动出击,争取到面前这个极度契合她标准,又有点痞帅的男人!
    都说老牛吃嫩草,但谁规定老牛就一定得指男人?
    本司这只“老牛”,此次就要吃定你“白仙”这颗嫩草!
    他会是本司的良人吗?
    心中若有所思,裴红裳挺了挺自己傲人的胸脯,迈步走去。
    这个男人只能是我的,我要把二十八的珍藏给他!
    她的决心十分坚定,有了打算以后,就会一往无前。
    人未到,声先至:“二位在说些什么?不会是说本司的坏话吧?”
    她盈盈而笑,扭着小蛮腰。
    沈鹭闻声,扭头刚想抬手作揖。
    却忽然发现裴红裳“哎呀”一声,像是失足摔倒一般倒入他怀中,胸脯不偏不倚顶了他一下。
    沈鹭只感被一团柔软袭击,心头颤了颤。
    嗯?
    她怎么好像故意的?
    裴司首就是这么个明快的人,相中的人与事就会选择主动出击!
    下一秒,沈鹭就意识到裴红裳在摸他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