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
    花流的声音轻佻,不似萧慕珩的声音那般低沉。
    黎离顿时如塌方的城楼,轰然倒进床榻里。
    他失望极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只从鼻腔里喘出沉重的呼吸声。
    花流自房梁上飞身而下,缓步靠近床榻,单手掀开床幔,朝床上之人看去。
    只看一眼,他又别开了视线。
    他想去替黎离掩上滑落腰际的被子,却又退后一步,最后只堪堪站在床幔后,轻咳一声道:“不用再坚持了,萧慕珩不会回来的,我有办法让你结束痛苦,只要你听我的。”
    花流的声音如黑暗中蛊惑人心的鬼魅,黎离朝床边挪了挪身体。
    “热……救救我……”他终是忍不住呓出声。
    花流在黑暗中勾唇一笑,单腿跪在床榻边,轻声道:“好,我可以救你,只要你乖乖听我的。”
    “我……”黎离脑中一片混沌,已无法思考,他晃了晃脑袋,迷糊地看向床沿边的人。
    幽暗的烛光中,花流那双桃花眼微微上挑。
    他朝黎离伸出手,掌心上放着一颗暗红色的药丸。
    他将药丸递到黎离唇边,引诱道:“来,把它吃了,我帮你把蛊虫逼出来。”
    “可、可以吗?”黎离咽了咽被心火烧干的喉咙,试探地伸出未被捆住的那只手,朝那颗药伸去。
    眼看他的指尖就要碰上药丸——
    ‘叮铃——’
    一道清脆的铃铛声响起。
    是黎离的腕间系着的一根青绿色丝带,丝带上挂着那只从草丛里寻回的铜绿铃铛。
    他抬手的动作带动铃铛,便发出了声响——像一种警告。
    眼前闪过萧慕珩冷冰冰的脸,不知是哪一次他犯了什么错,他骂他‘蠢货’。
    “不可以!”黎离猛地缩回手,退至床榻的角落里,与花流拉开距离。
    阿爹和常大夫曾说过,蛊虫不可轻易离体,否则会有生命危险,他不能听眼前这个人的,他要乖乖等世子哥哥回来。
    “啧,到底是什么支撑你忍受这些,就为了等一个心里根本没有你的人?”
    计划落空,花流费解地看着痛苦到颤抖的黎离。
    本以为黎离自小被娇养,没有经历过世间的险恶,应是吃不了一点苦容易被骗的,不曾想,他竟有这番毅力。
    只见黎离背对着他蜷缩起身体,梦呓般呢喃着萧慕珩的名字,晕厥了过去。
    花流把药丸藏进腰带,起身,立在床边静静看了黎离单薄的背影一会儿,随后翻窗离开。
    ……
    -
    武场山庄外。
    一匹马飞驰而来,行至山庄门口,骑马之人勒马翻身而下,作势要往山庄内冲。
    守门侍卫眼疾手快,抽刀将其拦下。
    “何人擅闯!”
    “是我!我是小公子的贴身侍从青松,求见世子殿下!”青松满头大汗,不断往山庄内张望,“小公子病急,求世子殿下速归!”
    “你在此处等着,容我进去禀告。”侍卫言罢,转身进门。
    青松只能在原地打转。
    好在不久,那名侍卫就快步出来了。
    青松见状,忙上前询问,却被告知:“世子殿下说不见,你回去吧!”
    “不可能!”青松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你再帮我转告一声,就说小公子旧疾发作,生命垂危,世子殿下是知道的,怎会不见!”
    侍卫横眉冷对:“我已将你的原话转告,世子殿下说了不见就是不见,你切勿再靠近,否则休怪刀剑不长眼!”
    “这……这不可能!”青松跌坐在地上。
    他虽知道世子不待见他家小公子,但万万没想到,在生死面前世子也如此淡漠,竟真的不管小公子的死活了么!
    青松横竖想不出办法,只能正对着山庄门口跪下,不断朝门内磕头,嘴里高喊着:“求世子殿下开恩!救救小公子吧!”
    ……
    “求世子殿下开恩,救救小公子吧!”
    “世子殿下开开恩,救救小公子吧!”
    ……
    一声比一声高亢,又一声比一声绝望。
    直喊得嗓子嘶哑,声泪俱下。
    却只得到侍卫冷漠一句:“世子殿下说何人在此吵闹,若再不速速离开,格杀勿论!”
    只听‘歘——’的一声,侍卫抽出刀刃,在夜里泛着冷光。
    青松从地上抬起头,额头已被磕碰,鲜血流至眉心。
    “若能让世子殿下出门看一眼,那便杀了我罢!”他大喊一声,自地上爬起来,笔直地朝侍卫腰间的刀冲去。
    侍卫躲避不急,要看青松的脖子就要被割开。
    “咣——”一把利剑横插进来,将侍卫连刀带人别开。
    青松则‘噗通’一声撞到了门框上,眼冒金星。
    他揉揉头,看向来人——是萧慕珩的贴身侍卫伏云。
    “伏云大人!”青松再次跪下,朝伏云磕头,“求您帮帮小的,让小的进去见见世子殿下,小公子的病情等不及了!”
    伏云上下扫视青松,见他神色慌张,不似作假,便沉默一瞬,道:“你随我进来吧。”
    青松得救般高声道谢:“多谢伏云大人!”随伏云踏进了山庄大门。
    ……
    山庄后院书房内。
    萧慕珩深夜未睡,坐在桌案前研读兵书。
    他耳力极好,即便隔着二进的院子,仍能听见山庄外撕心裂肺的求情声。
    “求世子殿下开恩,救救小公子吧!”
    ……
    “嗬。”萧慕珩冷笑一声,将书丢在案牍上。
    他手边,是那封烧毁的、字字句句都透露着萧承渊对黎离的关心,而半句不提他的家书。
    救救他?
    他没有亲手杀了他,已是莫大的开恩。
    不过黎离能有这么忠心的仆人倒是让他感到意外,若是他将这叫青松的杀了,黎离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还能像从前那样又蠢又笨地叫他世子哥哥么?
    思及此,萧慕珩挑眉嗤笑了一声。
    忽地,门口传来动静,一道轻微的脚步声。
    萧慕珩目光一凝,对门口道:“本世子说了不见,听不懂话么?”
    手却悄无声息地放到了手边的剑柄上。
    果不其然,下一瞬,侧方的窗户被一道人影撞开,有人破窗而入。
    “谁!”萧慕珩起身,拔剑指向来人。
    花流转身,剑尖直指他的咽喉。
    他举起手,冲萧慕珩露出一个欠揍的微笑:“世子殿下,是我,您的故交,故交,嘿嘿。”
    “谁是你的故交。”萧慕珩眯起眼,剑上的杀气消了三分,“你不在边塞好好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我当然是来救人的。”花流小心翼翼用手指挡开面前的剑,环视书房一周,寻了块地方坐下。
    萧慕珩收了剑,“救谁?”
    花流却笑而不语,从怀里掏出一壶酒,倒进茶杯里,“不急,咱们许久未见,喝一杯慢慢谈,如何?”
    “不喝。”萧慕珩冷漠道,“要是没事就滚,本世子没工夫招待你。”
    “当真?”花流将酒推至萧慕珩身侧的桌面上,“这可是边塞的西风烈,当年你和你父王征战沙场的时候,全靠这个酒撑下来,怎的,回了中原几年,就戒了?”
    萧慕珩‘啪’地将剑拍在桌案上,沉声:“别给我提他!”
    他指的是萧承渊。
    “好好好,不提。”花流连连点头,目光在桌案上那一堆烧成灰的家书上逡巡,随后喝了一口酒,幽幽道:“看来是正在气头上。”
    “你想死?”萧慕珩一掌拍在桌案上,将那堆信灰震得漫天飞扬。
    “咳咳咳——嗳,我的酒。”花流护着酒,从凳子上蹿起来,又喝了一口。
    “现在要死的不是我,有人倒是真的快死了。”他再次把酒杯朝萧慕珩面前推了推,“拜你所赐。”
    “嗬。”
    萧慕珩听懂了花流的意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道:“他死便死了,和本世子有何相干?”
    “也是。”花流替他掺酒,“你确实没有救他的义务,不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要你点头,不需要你出面,本公子自有办法救他,如何?世子殿下开开恩?”
    萧慕珩不言,在桌案前端坐下,接过花流的酒,同他喝起来。
    一轮酒下肚,萧慕珩道:“别以为本世子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你想要他体内的蛊虫,去取便是,何必来问我。”
    “世子殿下英明啊!”花流笑道。
    当年他在边塞游医,对世间疑难杂症痴迷到几乎入魔的程度。
    他得知萧慕珩身体里养着一只蛊虫,每月在战场上厮杀,死生未卜之时,却还需取血送回中原救人。
    他兴奋不已,惊叹世间还有这样一对巧妙的蛊毒,便决心要寻得一对来好好研究。
    然而,这些年他走遍各国,却再未寻得类似的蛊毒。
    因此,他回了中原,打上了黎离的主意。
    “不过。”
    花流笑容僵在嘴角,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又道:“我暂未研制出万无一失的取虫之法,若是强取,怕真的会有生命危险。即便如此,世子殿下也肯点头?”
    萧慕珩端酒杯的手微顿,酒在唇边停留片刻,才慢慢送入口中。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他在我这里早已是死人了。”
    “如此看来我猜得不错,那小孩儿性格温吞,又单纯愚钝,你应是不喜欢的。”
    花流慢悠悠点着头,顿了顿又道:“所以本公子先……”
    “你已取了?”萧慕珩出声打断他。
    花流一怔,对上萧慕珩如冷箭般射过来的视线。
    他在桌下悄悄后撤一步腿,否认道:“本来是欲先斩后奏的,不过那小孩太倔强,不论我怎么哄骗,都只信你一人。”
    萧慕珩轻笑一声,没说话。
    “不过这都不打紧。”花流眼珠子转了一圈,忽地狡黠一笑道:“重要的是,本公子不忍心。”
    萧慕珩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觑他:“你还有不忍心的时候?”
    他可是亲眼见过这个疯子在军营里解剖活人。
    “那是自然。”
    花流往椅背上轻轻一靠,一副风流浪子的姿态,似在回味什么,自言自语般喃喃:“难怪整个上京城都在传,这个小阿离是萧承渊给你养在府中的童养媳,那模样当真水灵,你是没看到,为了不让他热极了跳湖,下人用红绳将他捆在床头,他怎么挣扎也挣不开,只能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求我救救他,啧,这要是个女子……”
    “嘭——”
    酒杯磕在桌面上,碎得四分五裂。
    萧慕珩手指泛白,不知何时已拔了剑,瞬间抵上花流的喉咙,让他未说完的话彻底咽进了肚子里。
    “你好大的胆子,敢私闯王府。”
    锋利的剑刃只差一毫厘就要割开他的喉咙,花流后怕地咽了咽口水。
    幸好方才后撤了一步,否则就一命呜呼了。
    “此言差矣。”他嘴比命硬,“本公子是从后院翻进去的,且只进了小阿离的屋,对你们王府内部的什么破机密一点也不敢兴趣,世子殿下莫急。”
    “还敢狡辩!”萧慕珩脸色沉得滴墨。
    “不敢不敢。”花流露出求饶的神色,又后撤一步,将身体转向窗户的一侧。
    他看向萧慕珩,突然将话头转圜回去道:“子时快过了,若是世子殿下决心不救,待明日一早人咽了气,尸体未凉之前,蛊虫还可存活,届时本公子再去府中取虫。”
    此话一出,萧慕珩身形微怔,动作迟疑一瞬。
    花流因此得了机会,破窗而出。
    ‘嘭——’窗户被撑起又落下,合页晃动,扯动窗纸发出沙沙声。
    萧慕珩一手持剑,立在窗前。
    不知是方才喝了酒,还是近日未休息好,他感到心尖抽动了一下,不很爽利。
    他皱了皱眉,站在原地一时未动。
    片刻后,跳窗之人很快又折返回来,躲在窗外幽幽道:
    “杀了他可以,看他的身子却不行,喂,萧慕珩,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萧慕珩回神,掷出手中的剑,‘噹’一声扎在窗棱上。
    “找死。”
    窗外的人倒吸一口凉气,溜走了。
    萧慕珩周身的气压却越压越低,他在原地立了片刻,才转身走回桌案旁坐下。
    单手撑着额头,摁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门外。
    青松紧紧跟在伏云身后,一刻不敢怠慢地穿过回廊,寻至书房。
    正欲敲门,便听房内传来萧慕珩愠怒的骂声:
    “滚!”
    随后是瓷瓶摔碎一地的响动,屋内飘来浓郁的酒气。
    -
    整个寝殿像蒸笼一般热。
    床榻上瘦小的身影翻来覆去地挣扎,嘴里发出一声比一声虚弱的呻.吟。
    雌虫需要雄虫的安抚,此刻的黎离也急需萧慕珩的抚慰。
    可为什么世子哥哥还不来救他?
    是下人们没有寻到他,还是他仍在同自己赌气不愿来救他?
    黎离不敢往下想。
    但独自与蛊虫斗争几乎没有胜算的可能性,他最终缴械投降,在蛊虫的驱使下,咬断了手腕上的红绳。
    他赤着脚下床,扯乱了层层叠叠的床幔,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朝门口走去。
    他要寻什么,寻水,或者寻萧慕珩?
    他不知道。
    他脑子一片混沌。
    “砰——”迎面撞上了一堵肉墙。
    有人。
    光线太暗,他看不清,脑子里率先想到的是萧慕珩,但又即刻否定了自己。
    不会的,世子哥哥还在生他的气,不会来了……
    随后是花流危险的笑容,要诱哄他吞下不知名的药丸。
    是花流,一定是他!一定是那个坏人!
    黎离惊恐地瞪大眼睛,嘴角溢出花流的名字。
    “你叫我什么?”
    下一秒,黎离被钳住下颌,狠狠地抵在了床柱上。
    黑暗里,萧慕珩的神色阴沉得像要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