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生后世子火葬场了》 第1章 第一章 百凤山,皇家围猎场。 半山坡上,一主一仆正沿着一条小道往上爬,模样狼狈。 “小公子,您确定从这儿能进围猎场吗?”穿着素青色衣裳的小厮累得气喘吁吁,扭头看向身旁一身华服但同样狼狈的自家公子。 被唤作小公子那人扬起头,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脸,美得雌雄莫辨。 “当然!”他肥大的袖口用锦带扎在肩头,一手拎着同样肥大的衣摆,一手轻拭额前的薄汗。 分明已累得词不成句,但语气中仍透着浓浓的兴奋:“坚持住,再往上爬过一个山坡就到了!” “啊?还有一个山坡啊!”小厮长吁一声,气若游丝地扭头望了一眼他们留在山脚下的马车。 他央求:“小公子,不如我们下去坐马车走正门进吧!” 小公子却为难地蹙起眉。 “不行。”他说,“若是被世子哥哥知道了,就进不去了。” “好吧。” …… 一主一仆继续往山顶爬。 终于又爬过一个山坡,杂草丛生的树林里出现一道由铁丝筑起的围栏,围栏上间隔地插着黄色的旗帜,旗帜上画着龙的图腾和“皇家围猎场”几个大字。 “终于到了!”小厮兴奋道。 扭头却看见,自家公子正弓着身,用他那从不沾阳春水的金贵双手,挨个儿仔细地拨开围栏周围的杂草。 小厮惊道:“小公子,您这是做什……” 话未说完,那小公子应声扭头,指着围栏一角,笑得眉眼弯弯,“看,这儿有个洞。” 小厮定睛一看,那处确有一个不大不小可容一人钻过的洞,但洞口参差不齐,像是被野狗啃出的狗洞。 堂堂宸王府的小公子,怎么可以钻狗洞呢! 可他还来不及阻止,已经看见自家公子伏在地上,钻过狗洞,一骨碌滚进围栏,栽倒在半人高的草丛中。 “小公子,您没事儿吧!”小厮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紧张地抻着脖子朝里张望。 不一会儿,便见草丛里伸出一只纤细的胳膊,在空中晃了晃,纤纤玉指拨开长长的草茎,露出圆润的脑袋和一双琥珀色的杏眼。 “我没事儿!”小公子头顶还挂着一片枯叶,从地上爬起来朝他招手,“快钻进来!” 小厮无奈地长叹气。 小公子自小体弱多病,被王爷像宝贝似的娇养在府中,平日里多走两步都要大喘气,更别说爬山钻洞了。 可但凡是与世子殿下沾边儿的事,小公子就像打了鸡血似的,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怕了。 也不知今日小公子费这么大的功夫,能否如愿在这围猎场里找到世子殿下。 小厮摇了摇头,跟着钻进围栏里。 …… - 围猎场中。 一片空旷的草地上,几匹骏马疾驰而来。 为首的两匹骏马一黑一白,皆四肢健硕发达,毛皮油亮柔顺,一眼便知是难得的好马。 骑白马之人一身明黄色锦衣,胸前绣着蟒纹,束发戴金冠,是当朝太子萧青宴。 而他身旁骑黑色骏马者则身穿玄色锦衣,领口和袖边绣着金丝云纹,银色腰封镶嵌白玉,黑发半束,模样俊逸。 只见他凛冽的气质浑然天成,竟比太子还多一分矜贵。 此乃宸王世子,萧慕珩。 骏马踏过,惊起林间飞鸟。 太子萧青宴侧目,对身旁马上之人道:“堂弟,今日为何不在状态?” 萧慕珩手拉缰绳,使马的速度降下来,淡声:“昨夜未休息好。” “哦?”太子笑道,“可是这围场住着不习惯?” 此次围猎是一年一度的皇家聚会之一,由太子组织,邀请皇家子弟和朝中各重臣之子前来射猎游玩,促进彼此交流,以便朝中团结。 围猎持续半月,除了白日的游猎,还有夜猎。 而百凤山距上京城数百里,不便往来,围猎场内便修建了一座山庄,供各位贵族子弟下榻居住。 今日是围猎的最后两日,众人已在山庄住了十多日,有近半月未回上京城了。 见萧慕珩不答,太子又问:“堂弟可是恋家了?” 闻言,萧慕珩眉头微蹙,哂笑:“殿下小瞧我了。” “哈哈哈……也是。”太子长笑一声,“堂弟尚未成家,想必府中是无牵挂之人了。” 话音刚落,一只灰鹿从不远处的林间穿过。 太子见状,便夹紧马肚,加速朝那只灰鹿奔去,“那孤便不等堂弟,先行一步了!” 身后跟着两人的侍从也分出一半,追着太子的马而去,消失在树林间。 马蹄声远去,萧慕珩手持缰绳,让马彻底停了下来。 他感到额角有些微疼,想必是昨夜的烈酒伤身。 昨夜,他做了噩梦—— 半月前,他的父王宸王请命去南方治理水患,让他留在府中打理日常事务,一同留下的还有他父王的废物养子——他名义上的二弟黎离。 他向来厌恶这个便宜弟弟,偏偏黎离不识趣,总在他面前乱晃,惹他心烦。 于是,他便趁此次围猎,应邀来百凤山住了半月,躲清静。 本以为甩开了黎离这个累赘,他能眼不见为净,畅快几日。 不料昨夜梦中,他又见到黎离那张烦人的脸,像个女子一般哭得梨花带雨,撒泼打滚地要来找他。 让他如同梦见了洪水猛兽,自梦中惊醒。 怎么在梦中也躲不开烦人的纠缠? 醒来之后的萧慕珩感到无比烦躁,便起身寻酒,一喝就是一整夜。 一夜无眠。 …… - 太子萧青宴一路追着那只灰鹿到了猎场外围。 众人游猎鲜少猎至此地,因此,此处地皮未受马蹄踩踏,残存的杂草较多。 那只灰鹿身姿灵巧,转眼没入一处草丛不见了踪影。 正当惋惜之际,不远处另一团草丛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有暗色的阴影在草中若隐若现。 太子误以为是那只灰鹿,便拉弓对准,将要射出一箭。 身后,承恩侯府的小侯爷裴曜看出端倪,惊呼:“殿下,不对,那好像是个人!” 此话一出,太子立即做出反应,转动拉弓的手腕,使箭头偏离原本所指的方向。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见利箭脱弓,破开气流发出鸣响,‘咻’的一声,射向草丛旁的树干。 箭尾颤了颤,笔直地插在树干上。 片刻后,只见距那树干不足一尺处,两个人影摇摇晃晃、互相搀扶着从草丛中站了起来。 站得离树干更近些的那人年纪尚小,不算特别高,偏瘦,皮肤白得发亮。 他身上的锦袍有红有紫,款式花哨,一头乌黑的头发半挽,发髻被扯乱的丝带缠住,不知戴的是发冠还是发钗。 因此,若不细看,也分不出此人是男子还是女子。 那只箭恰好擦着他的脸颊飞过,险些划破他细嫩的肌肤。 此刻他受了惊吓,瞪着大眼睛,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可谓花容失色。 萧青宴不记得此人在围猎的受邀名单中,便问:“何人在此?” 搀扶着那人的小厮名唤青松,回神后,打眼看见马背上的人身穿蟒袍,便‘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颤声道:“回、回太子殿下,我家小公子是宸……” 他话未说完,便听太子身后有人抢话道:“哟,这不是咱们还未出阁的世子妃嘛!” 也不知说话的是哪位小侯爷,亦或是哪位官家公子,但语气中饱含的调笑之意不言而喻。 此话一出,引起众人一阵哄笑。 又陆续有人接话道: “小世子妃不在府中好生修养,来这种危险之地做什么?” “这猎场里刀箭可不长眼,若是丢了性命,让咱们世子殿下年纪轻轻就成了鳏夫,可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 …… 黎离在众人的调笑声中回过神,意识到他们在拿自己取乐,顿时面红耳赤。 他虽十分受宸王疼爱,与上京城的众位贵公子比起来也称得上身份相当。 但因他是养子,和宸王并无血缘关系,又体弱多病,鲜少出府,与这些公子哥们接触颇少,融不进他们的圈子,便常被一些纨绔子弟拿来取笑逗乐。 黎离懒得同他们计较,被笑话了就如往常一样闷头不言语。 太子萧青宴深居东宫,对上京城贵族圈子里的事知晓不多,甚至从未见过黎离,更不知道宸王府何时给堂弟萧慕珩养了个‘世子妃’,还是个男子。 “安静。”他抬手制止身后的嘈杂,看向黎离,“你是宸王府中之人,叫何名字?” 萧青宴的声音如他本人一般温润,黎离抬头,见这位太子面色和善,不像身后的贵公子们那样用不屑的眼神看他。 他拱手朝太子鞠了一躬,回道:“臣黎离,见过太子殿下。” 嗓音清脆,声线偏细,若不看他,或许真会误听成一名少女在说话。 宸王府中养了这样一位娇弱美少年,难怪会被戏称为‘世子妃’。 “免礼。”萧青宴又问:“为何擅闯猎场?” 虽是质问,但不含责备之意。 闻言,黎离像是突然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一般,他先是满含期待地在众人之间逡巡了一番,但大概是没找到他想找之人,眼底的亮光很快又暗淡下去。 他垂目,脱口尽是失望之意:“我……” 话未说完,此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打断了他。 众人循声回头看去,见一匹黑色骏马缓步走近。马背上的男人身形颀长,气质卓绝,神色凌然。 一时间,人群中方才还在嬉笑之人立即收住了嘴角,低下头默不作声了。 只有黎离率先做出反应,暗淡下去的目光一瞬间又亮起来,琥珀色的眼眸如水晶般熠熠生辉。 他踩着脚下坑洼不平的山路,朝来人奔去,“世子哥哥!” 欢快的声音在林中回荡,如同一头撒欢的小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黎离有近半个月没见到萧慕珩了。 大半个月前,养父萧承渊请命去南方治理水患,临走时不放心他,便将他和萧慕珩一同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叮嘱萧慕珩定要多加照顾他。 自黎离被抱回王府记事起,他便没有和萧承渊长时间分开过,一直被萧承渊悉心呵护在身边。 此次一别便是好几个月,他心中既有不舍,又隐隐有些兴奋。 因为,萧承渊在府中时对他虽疼爱但也很严格,因他身体不好,常常不让他出府瞎逛,他有时想要跟着萧慕珩出门,都会被萧承渊严厉拒绝,只能眼巴巴地蹲在门口张望。 萧承渊此行数月,他便可以和萧慕珩独处数月,或许还能缠着他出府玩儿呢! 单是想一想都让他兴奋不已。 然而谁知,萧承渊前脚刚走,萧慕珩后脚也接到太子的邀请来百凤山参加围猎,在围猎场一住就是半个月。 这半个月,偌大的宸王府冷冷清清,除了小厮青松,黎离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他乖乖在府中坚持留守了好些日子,既想念萧承渊也想念萧慕珩,以至于茶不思饭不想。 终于,他实在耐不住寂寞,瞒着管家和嬷嬷们,带着青松偷偷溜出府,一路艰难险阻寻来了百凤山。 还险些被一箭取了性命。 此刻陡然见到心心念念之人的身影,除了激动,黎离的心中还涌起一阵浓烈的后怕和委屈。 他未作多的考虑,一口气跑到萧慕珩的马蹄前。 萧慕珩所骑之马是当年跟随宸王征战边疆时的战马,足足有一人多高,加之萧慕珩身高腿长,一人一马立于身前,投下的阴影如同一座小山,几乎将他淹没。 黎离仰起头,视线才勉强能触及萧慕珩锋利的下颌,看不清他的表情。 日头有些晒,黎离睁不开眼睛,他伸手遮在眉前,又叫了一声:“世子哥哥。” 萧慕珩微微低头,瞧见昨夜在梦里纠缠他的人——像一只狼狈的狗崽,浑身沾满泥土,头发乱糟糟的挂满杂草,不知在哪里滚过。 一点属于宸王府的威严都没有,他总是不明白父王为何会收养这样一个败坏家风的废物。 自昨夜便积压在心头的烦躁情绪愈发浓烈,萧慕珩冷声:“你来此做什么?” 言罢,不等黎离回答,他视线扫过众人,瞧见眼前那些公子少爷们如鹌鹑般不看他的神色,便知此前发生了些什么。 萧慕珩嗤笑一声,又道:“黎离,你安生日子过够了,专程跑来让人笑话的是么?” 这番话比方才那些人说的还凌冽刺耳。 黎离愣住,半晌没出声,整个面颊因羞愧而涨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不是的,他只是因为独自守在府中,实在是太孤独了才来的。 黎离紧攥着衣袍的一角,张了张嘴,想解释,但想起萧慕珩说过他最讨厌的就是无用的解释,只得又低下了头。 一旁的青松自跪了太子之后就没起来,此时见状,忙膝行自黎离身边,趴在地上对萧慕珩道:“回世子殿下,小公子此次带小的来,是因为前日王爷来信,询问殿下您的近况,小公子数日未与您相见,写信给您也未有回应,不放心殿下,这才冒险来此寻殿下的!” 黎离闻言,悄悄与青松对视一眼——青松替他撒谎了。 前日养父确实给他写了信,但信中只关心了他的身体,提醒他旧疾发作的日子将近,切莫大意,却一字也未曾提到萧慕珩。 只不过,他日日写信往百凤山送却从未收到回信一事,倒是真的。 “对!” 黎离决定将谎言贯彻到底,他点头如捣蒜,说道:“阿爹在信中说,他不在的这些日子,世子哥哥事务繁重,叮嘱我要懂事,让我学着照顾你,前些日子后院的桂花开了,我采了一些做成了桂花蜜茶,就想带来给世子哥哥你尝一尝。” 言罢,他扭身,将斜跨在背后的锦袋取下来,从中掏出一个茶瓶,献宝似的递给萧慕珩看。 茶瓶由上等琉璃制成,通体透明,可以看见瓶中的液体呈淡淡的橘色,有几朵桂花沉在瓶底。 这桂花蜜茶的确是前些日子桂花初开时,黎离起了两个大早,亲自采来最新鲜的花瓣,缠着膳房的嬷嬷教他做的。 只是他第一次做,味道欠佳,他怕萧慕珩嫌弃,本十分纠结要不要拿出手,此刻正好话赶话,便鼓起勇气拿出来了。 他捧着琉璃茶瓶,偷瞄萧慕珩的神色,希望从他脸上看出一丝赞许。 然而没有。 萧慕珩始终板着脸,冷眼看他。 此时,人群中胆子大的,许是瞧出萧慕珩并不会袒护眼前这个王府养子,便又笑了起来,道:“咱们小公子,可真是贤良淑德啊!” 贤良淑德。 一个形容女子的词汇。 整个上京城上下,但凡是个男子,谁不曾有过上阵杀敌或是考取功名的雄心壮志,况且这些贵族子弟一个个皆被培养得器宇轩昂,即便是文臣之子,也极具傲人风骨。 断不会容许有人用‘贤良淑德’来形容他们。 但只有黎离,一个身娇体软,羸弱不堪的少年,恐怕从一开始,他们就未将他当作男子看待。 因此,便常常用一些形容女子的词汇加以嘲讽,就像私下里传言他是宸王给萧慕珩养的童养媳,将来要做世子妃一样。 黎离并非听不出他们话里的嘲弄,只是不愿与之争执。 他生性乐观豁达,觉得男子也好,女子也罢,行的不过是世间两种不同的生存模式。 他若是男儿身,却行女子之事,岂不是能体验许多常人不能体验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众人皆在笑,只是因忌惮萧慕珩在场,笑声不敢太嚣张,沉闷闷的。 黎离置之不理,他全身心都专注在萧慕珩身上,觉得举着琉璃茶瓶的手好酸好酸,他快举不动了。 “世子哥哥……”黎离露出央求的目光。 萧慕珩却移开目光不看他,转头觑向交头接耳的众人,一句话堵住了他们的嘴,“笑什么?”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宸王年轻时同先帝打过江山,战功赫赫,权倾朝野,当今朝堂之上无一人能与之匹敌,甚至有时性格温吞的皇帝都要看他的脸色。 因此,萧慕珩的威严堪比太子,甚至更甚。 “咳,玩笑罢了,世子殿下莫怪、莫怪。”说话的正是方才出口嘲笑之人。 这是老国舅爷的第三子,名为尉迟炀,平日里被国舅和皇后宠坏了,性格出了名的乖张跋扈。 萧慕珩看不上这类纨绔子弟,就像看不上黎离是个废物一样。 他对尉迟炀冷笑了一声,“有玩笑的功夫不如管好你自己,也不至于连会试的门槛都迈不进去。”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笑作一团,就连太子都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你……”尉迟炀羞愤不已,不由握紧了拳头,想要顶嘴。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面对之人是萧慕珩,他连太子都不怕,唯独惹不起萧慕珩——他们国舅府虽在上京城算得上相当尊贵,但对比手握兵权的宸王府,不过九牛一毛。 尉迟炀敢怒不敢言,不得已愤愤地策马跑走了。 黎离见萧慕珩骂走了笑话自己的人,心中暗自高兴,对萧慕珩笑道:“多谢世子哥哥。” “谢什么?”萧慕珩却微欠身,低头与他对视,嘴角挂起一抹轻蔑的笑。 “你以为……”他嗓音低沉,“你好到哪里去?” 一个连学堂都未进过的废物。 萧慕珩直起身,在黎离持续发怔时,用箭弓将他手中的琉璃茶瓶打掉,随后扯动缰绳调转马头,离开。 “赶紧滚回府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琉璃茶瓶摔在地上,恰好被一块尖锐的石头磕碎,晶莹的蜜茶自瓶中流出,空气中浮动出一丝甜甜的桂花香。 可这香味钻进黎离的鼻腔,怎么又是苦的呢? 他只觉脑子‘嗡’的一声,有些耳鸣。 日头更晒了些,面前遮住他的小山阴影已经消失,萧慕珩的背影在刺眼的阳光中越行越远,变得模糊了。 黎离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热,还有些花,便蹲了下来。 眼前的蜜茶洒了一地,将灰白色的干土壤染成了深褐色,他一时糊涂,不知是心疼茶瓶还是蜜茶,竟伸出手要去碰地上的碎渣。 “嗳,小公子别碰!” 好在青松眼疾手快,一把擒住他的手腕,才避免一场血光之灾。 身后传来马蹄声,静静目睹一切的太子骑马走来。 “带你家公子去山庄的驿站稍作休整,便快下山去吧,这里的确危险,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太子说罢,将一块腰牌丢给了青松。 这是一块通行令牌,可以供他们在围猎场内进出自由。 青松收下腰牌,顿觉太子宅心仁厚,向他感激地叩首:“谢太子殿下!” 太子不言,策马带着余下众人走了。 这期间,黎离一直维持着半探出手的姿势,呆呆地盯着地上某一处发愣。青松将他搀扶起来时,他的头也未曾动一下。 青松从他身侧看去,只见他半垂着眼帘,微微上翘的眼睫下缀着一颗晶莹的泪,强忍着没有流下来。 他不由叹了一口气。 世子殿下不喜小公子一事,算不得什么秘密。 从前在府中,世子殿下也常对小公子冷言冷语,但或许碍于宸王的面子,不曾当着众人的面说过这些重话。 如今宸王不在上京城,世子殿下对小公子的态度也愈发恶劣了。 青松在黎离身边侍奉多年,是王府中与黎离最亲近的小厮,见自家公子被这般对待,心疼不已。 他想出声安慰,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轻声询问:“小公子,您还好吗?” 本以为有人关心,小公子会像孩童时那般,控制不住情绪哭出声。 却不曾想,黎离只是轻声抽动了一下鼻子,便扭过头,笑着对他说:“我没事,时辰不早了,我们下山吧,别让世子哥哥再担心。” 语气中尽是逞强的冷静和欢喜,只是眼角的泪被他生生逼了回去。 哎,小公子长大了。 青松鼻头一酸,竟自己哭了起来。 黎离见状,还掏了帕子出来,转而安慰起了他:“怎么还哭了,心疼这些蜜茶呀,无妨无妨,我回府还能再做嘛,快别哭了哦……” “小公子……”青松泣不成声,边哭边挽着黎离往猎场外走。 - 围猎场另一片山林里。 一匹黑色骏马追赶着一只黑熊,疾驰而过,沿路掀起层层落叶和尘土。 萧慕珩骑在马上,腰封束住的腰肢精瘦但有力,让他的身体在快马行进中也纹丝不晃。 他松开缰绳,抽箭拉弓,一箭正中猎物后颈。 猎物被射于地面,蹭出几米远。 萧慕珩收箭,眼底掠过一丝杀戮的快感,射杀猎物后不作停留,策马寻找下一个目标。 黑熊、狐狸、野狗、甚至是老虎……均成了他的箭下亡魂。 最后是一只梅花鹿。 鹿的速度极快,一路穿过树林,逃至一片草地。 这片草地广袤,杂草低矮,只有正中央种着一棵茂盛的大树。 梅花鹿奔至树下,精疲力竭,被身后一箭贯穿脑门,钉死在树干上。 萧慕珩勒马停于树下,树枝因他这一箭漱漱作响,落下一团花瓣,缀在他肩上。 很香。 萧慕珩捻了一颗来看,竟是桂花。 桂花, 这烦人的,该死的桂花。 萧慕珩无声地笑起来,笑得肩膀微颤,却忽地眼神阴翳,将指尖的桂花碾了个粉碎。 第3章 第三章 日落近黄昏,白天的围猎结束了。 太子萧青宴和各位贵公子聚在山庄前的大院内,清点猎物。 太子今日收获颇丰,猎到了一头成年黑熊、两只膘肥体壮的野猪,以及狐狸野狗等等; 其次猎得最多的是承恩侯府的小侯爷裴曜,次之是丞相幼子谢云策…… 众人围在一起向太子道贺:“太子箭无虚发,可谓一箭定乾坤,真乃臣等的榜样!” 太子却摆了摆手,谦虚道:“诸位忘了,堂弟还未归呢!” 宸王世子萧慕珩武功卓绝,若是较起真来,定是比所有人都猎得更多。 众人当即议论起来: “世子殿下素来对围猎此事不感兴趣,往年好几次围猎都不曾来,今年人虽到了,也不见他发力,怕是今日也不来此了。” “是啊,何况今日还让那小公子搅了一遭,怕是更没心情了!” “……” 正当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之时,大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世子殿下到了!”门外侍从高声。 众人纷纷朝门外张望。 只见萧慕珩逆风策马奔来,长发从肩头滑落至腰际,又随马背颠簸扬起,英姿飒爽。 行至马厩前,萧慕珩翻身下马。 其后紧随着两名暗卫,驾马车驮着一只硕大的麻袋也行至院内。 “这是世子殿下所猎之物,我等奉命拾回。”两名暗卫合力将麻袋打开,露出袋中之物。 众人定睛一看,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麻袋中横陈着许多猎物的尸体,堆在最上面的是一只身长九尺的老虎。 而那只射虎的箭,还插在老虎大张的血口里。 不难见,猎杀之人戾气之重。 一时间,众人惊得连恭维的话都说不出了,只呆呆地望着萧慕珩。 反观他却气定神闲,亲自将爱马栓进马厩里,又拿了粮草投喂。 “堂弟。”太子将目光从那只死虎上移向萧慕珩,问:“今日可尽兴?” “嗯,多谢殿下相邀。”萧慕珩颔首,猎杀时的戾气已消散了七八分。 太子见那老虎皮毛油亮厚实,心想若是做成马鞍,倒是更能衬出骑马之人驯龙驭虎的英姿。 他正要开口建议,便听萧慕珩转身吩咐暗卫道—— “将这些动物剥皮去骨,皮毛制成冬衣,骨肉分装成袋,按需分给山中的百姓。” “是!”暗卫领命,丝毫不为之意外,仿佛此事只是日常的惯例。 太子一愣,心中顿感自愧不如。 他深深看了萧慕珩一眼,只觉自己这位堂弟果真如父皇所言,是个心怀天下能成大事之人。 可既然萧慕珩心中装得下万千百姓,怎么却容不下自己府中的幼弟? 太子眼前闪过黎离的脸——分明是个招人喜欢的小孩儿。 天色渐渐昏黑。 众人将各自的所猎之物清点完毕。 太子道:“明日便是今年围猎的最后一日,按例今夜还有一场夜猎,但今日有人擅闯了猎场,定是猎场的守卫出了纰漏。为避免山中百姓再次误闯伤其性命,孤决定取消今夜的夜猎,提前结束此次围猎,以便命人检查修缮。各位公子可先行下山回京,诸位可有异议?” “殿下英明,臣等无异议。”众人道。 太子拂袖:“那诸位便先行启程吧。” …… 山庄外驶来许多马车,装潢样式各有不同,但无一不十分华贵。 下山的路只有一条,夹道的竹林深长而茂密,马车陆续行驶在其间,被林间蒸腾的雾气遮挡。 落雨了。 …… - 从围猎场正门的大道下山,远比那条上山时的半坡小道远多了。 黎离同青松离开山庄驿站时,太阳还未落山。 此时两人已沿道走了近一个时辰,太阳都落进山脚看不见,却还未行至半山腰,更不知何时才看见他们留在山脚下的马车。 黎离走不动了,寻了块石头坐下来休息。 不料这时,天公忽地不作美,落起雨来。 雨一开始下的不大,悄无声息地穿过竹叶,像针尖一样扎在地上。 “小公子,落雨了。”青松抬起手背感受了一下,忙抽出腰间的蒲扇替黎离遮住头顶。 黎离抬头,见方才还能在天边窥见的晚霞,此刻已经被雨水冲淡,天也快黑了。 不出片刻,雨势急转变大,黄豆粒般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两人没有带伞,无处可躲,很快就被浇透了。 青松用身体护住黎离,着急不已,“小公子,您身子骨弱,淋了雨定要生病,到时又该遭罪了!” “无事。”黎离淋了雨也笑吟吟的,回味般说道:“我回府多喝些姜汤就好了。” “姜汤哪能治病!小公子快再往我怀里躲些。”青松拧着脸,颇有些怒其不争。 “陈嬷嬷煮的姜汤很甜的。”黎离往青松怀里钻,低头踩着脚下的水坑继续往山下走,“不过……要是能再喝一次世子哥哥煮的就好了。” 他语气既失望又憧憬,又想到了幼时的事—— 他刚被宸王接回府时仅八岁。 那时,萧慕珩的生母宸王妃尚在人世,宸王府一派温馨祥和。少年萧慕珩也很爱笑,待他如兄长般亲和。 他犹记得那年养父带他和萧慕珩出府游玩,也是在林中遭遇了大暴雨,他贪玩迷了路,一个人淋着雨在山中游荡了半日,最后晕倒在山涧里。 醒来时,他躺在一间破庙中,面前生着一堆柴火,柴火上用瓷碗煮着一碗姜汤。 是少年萧慕珩找到了他。 他看见萧慕珩蹲在火堆边,身上的华服满是泥泞,低头清理他从山里挖来的野姜。 自小养尊处优的世子殿下是极爱干净的,此时却用他尊贵的手指拨开裹满生姜的泥土,即使指缝里嵌满污泥也不在乎。 彼时的萧慕珩不过十二三岁,分明自己也还是个孩子,身影被火堆映在庙墙上,却又高又大。 像个小英雄。 那碗姜汤没加蜜饯,辛辣刺口,却让黎离回味了无数年。 哪怕后来王府中发生变故,宸王妃薨逝,萧慕珩再未对他笑过…… 身后车轱辘和马蹄破开雨声,由远及近而来。 青松闻声激动道:“小公子,有人下山来了!” 黎离扭头,见一辆华丽的马车从泥泞中驶来。 水雾迷眼,他看不太清,以为是萧慕珩见落雨专程派了马车来接他,便欣喜地招了招手。 马车很快驶近,在他们身边停下。 车篷里的人掀开车帘,却不是萧慕珩,而是尉迟炀。 他一副吊儿郎当的姿态,上下扫视了黎离一眼,幸灾乐祸道:“哟,我说哪儿来的两只落汤鸡,原来是咱们小世子妃啊。” 要数上京城贵公子中的纨绔,尉迟炀首当其冲,仗着皇后是他的姑母,便肆意妄为,横行霸道。 五年前,黎离第一次偷溜出府去国子监找萧慕珩,就被尉迟炀当成小姑娘带人堵在墙角欺负过。 那时候黎离胆子大,扯着尉迟炀的头发和他扭打起来,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松手。最后被萧慕珩撞见,拎着后脖颈把他们分开,才将他带回府去了。 但宸王得知此事后却责罚了萧慕珩,怪他没将黎离看好,让黎离受了伤。 萧慕珩为此跪了半月的祠堂,不管黎离怎样求情都没用。 从那之后,黎离怕连累萧慕珩,便不敢再节外生枝,遇见尉迟炀这样的纨绔挑衅,也尽量绕着走,不与他们发生冲突。 平日里尉迟炀见他一副鹌鹑样,最多出言嘲讽几句,得不到回应,觉得无趣便懒得搭理他了。 今日或许是在围猎场吃了瘪,所以见黎离落单,就又动了使坏的心思。 “小世子妃,想不想上本公子的马车避避雨?”尉迟炀一脸坏笑,“来给本公子跪一个,本公子就大发慈悲让你上车,怎么样?” 青松握着黎离的手只觉冰凉,闻言,管不了其他,膝盖一弯就要给尉迟炀跪下,却被黎离一把拽住。 “用不着你管。”黎离擦掉脸上的雨水,对尉迟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世子哥哥说了,让你管好你自己!” “你说什么?”尉迟炀被激怒,粗着嗓子骂道:“你个不知好歹的小玩意儿,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言罢,他侧身扯过马夫赶车的马鞭,挥鞭向黎离抽去。 “小公子小心!”青松张开双臂扑到黎离身前,却被尉迟炀一脚踹开。 只见两指粗的马鞭高高扬起,迎面就要落到黎离脸上。 千钧一发之际,却听‘咻’的一声,一只利箭自远处劈开雨滴射来,不偏不倚地射中挥鞭之人的手背,擦出一道血窟窿。 马鞭应声落地。 “啊啊啊——” 空中划过一道凄厉的惨叫。 “谁!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伤本公子!”尉迟炀单手捧着受伤的手背,环顾四周。 只见山道上,两匹红鬃马拉着一辆金丝楠木马车走来,车头站着一名黑衣暗卫,手持箭弓,箭头直指尉迟炀的眉心。 暗卫高声:“我们殿下说了,尉迟公子若是一意孤行,就休怪这箭矢不长眼。” “你们殿下是何方——” 尉迟炀扬眉,正欲还口,扭头却见马车已行至近前,那暗卫的腰牌上刻着的‘宸王府’三字泛着琉光。 他霎时偃旗息鼓,暗自咬牙嘀咕了一声:“又是你萧慕珩。” 随后冷冷看了雨中的黎离一眼,转身泄愤似的踹了一脚马夫,“走!” 尉迟炀落荒而逃。 黎离惊魂未定,将青松从地上扶起来。 天色昏黑,马车行至眼前,他才发现有些眼熟。 “世子哥哥?”黎离谨慎地唤了一声,他在雨中淋了太久,冻得直打哆嗦,声音含糊不清。 他伸着脖子朝马车内张望,但车篷四周被紫色纱帐紧紧遮挡着,他看不清,便也不敢靠太近。 此时,暗卫收了箭弓,朝他欠身,“小公子。” 黎离这才彻底放松了警惕,欣喜地走到马车边,搭上暗卫的胳膊,“真的是你呀世子哥哥!” “好冷呀。” 遇见亲近之人,委屈的情绪瞬间如潮水般涌入,他一边嘟囔着诉苦,一边抬脚要上车。 “放肆。” 车内却传来萧慕珩严厉的声音,“本世子准许你上来了么?” 黎离吓得一哆嗦,怯怯地收回了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 第4章 第四章 空旷的竹林车道上,黎离的身影被高大的马车衬得更加瘦小。 雨继续下,落在车顶,又连成串滚下来。 凉意像一双冰凉的大手包裹着黎离,他嘴唇煞白,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方才的声音吓的。 又捱了片刻,车内的人不再说话。 黎离才试探地再次开口:“对不起世子哥哥,我、我现在可以上车了吗?” “嗬。”只听萧慕珩冷笑一声,用手指将车帘挑开一丝缝隙,抬眼看向他,“私自出府的时候,可想过会有此刻?” 黎离晃了晃脑袋,心虚地低下了头。 养父在府中的时候,就曾三令五申严禁他私自出府,若出府必须要告知养父同意,并需多人陪同,且不能超过两个时辰。 可他年纪渐长,哪还能耐得住性子成日窝在府中? 此次擅自溜出府,不仅养父不知,甚至管家嬷嬷都没带。 也不怪萧慕珩生气。 “世子哥哥对不起……”黎离声音渐小,不敢抬头看萧慕珩的眼睛。 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后,萧慕珩幽然道:“既然知错了。” 黎离期待地抬起头。 “既然知错了,便如何来的如何回,好好长长记性!” 车帘被放下,萧慕珩那张冷漠的脸在视线中一帧一帧消失。 黎离愣在雨里。 “启程。” 一声令下,两匹红鬃马拉着马车继续朝山下而去。 车轮碾过几处水坑,溅起泥点,弄脏了黎离的衣摆。 他回神,拔腿追着马车跑了一段路。 “世子哥哥等等我!” 雨水迎面打在他的脸上,疼得他睁不开眼睛,不留神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摔倒在了泥地里。 青松见状,惊叫着跑过来,跪在他身边,边扶他,边朝马车离开的方向磕头,哭喊着:“求世子殿下停车!” “求世子殿下停车!” …… 可眼前的马车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车轮滚滚,渐渐消失在两人眼前。 黎离蜷缩在地上,觉得自己又躺回了幼时晕倒的山涧里,只不过这一次萧慕珩不会再翻山越岭地来寻他了。 …… 马车外冷雨瑟瑟,马车内却暖和舒适。 暗卫伏云坐在靠外的木凳上,耳边是小厮青松撕心裂肺的请求声。 他坐立难安,看了一眼主位上闭眼假寐的自家主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主子,小公子摔倒了,是否停车?” 萧慕珩倏地睁开眼睛,冷冷觑他一眼,随后才掀开车帘往后看了看,但很快又将车帘落下。 黎离摔倒在泥地的样子,像一只落水狗。 “自作自受。”萧慕珩扯了扯嘴角评价,继续闭眼假寐。 …… 雨又落大了。 青松将黎离从地上扶起来,用里衣的袖口替他擦脸。 “没事的小公子。”青松安慰他,“世子殿下只是在气头上,不是故意扔下您的,我们继续下山去,说不定没多久世子殿下就会折回来了!” 黎离不回应,只是低头抹眼睛,呢喃:“雨水流进眼睛里了。” “不怕,小的替您擦。” …… 一主一仆互相搀扶着,又往山下走了一段。 此时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漆黑的山林如猛兽的咽喉,可怖得如同要吃人一般。 两人越抱越紧,心跳也越来越快,谁也不说话,只闷头冒雨往前走。 不知又走了多久,身后再次传来马蹄和车轮声。 但两人已被冻得麻木,皆迟钝地没有回头。 直到马车在身边停下。 一道尖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公子,太子殿下有请!” 两人这才停下脚步,抬头,面前一名公公对他们掀开了车帘。 只见车帘内烛火通明,洋溢着橘色的暖意。 黎离却依旧呆呆的,没有反应。 青松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低声提醒:“这是太子殿下的马车。” “太子殿下?”黎离喃喃,想起白日里见过的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他眨了眨眼睛,意识渐渐回笼。 “小公子,请上车吧!”公公又道。 黎离这才靠近马车,抬起一只脚,只是没踏上车,他又缩了回来。 他怕,怕和方才一样,再被赶下来。 公公见状,便笑着下车走进雨里,亲自搀住他的胳膊,将他慢慢扶上车,“小公子莫怕,太子殿下宅心仁厚,捎您一程。” 身子躲进车篷里,隔绝了冰凉的雨水,被车内暖和的气流一裹,黎离紧绷的神经‘嘭——’的一声断了。 与车内端坐之人对上眼,恍惚还以为看见了萧慕珩,他抽了抽鼻子,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终究是哭了。 萧青宴垂眸。 白日在围猎场,他见了黎离,便觉得他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随时都能落下泪来。 果真,还是让人给弄哭了。 不消想,弄哭他的定是那位硬心肠的堂弟罢。 高公公取来大氅给黎离披上,随后拉上车帘退了出去。 “擦擦吧。”萧青宴又递来一方白色手帕。 黎离裹紧大氅,小心接过,“多谢太子殿下。” “无妨。”萧青宴淡笑,“坐吧。” 黎离在萧青宴斜对面的角落坐下。 脚边正好放着一个小火炉,热气顺着双脚袭遍全身,身体回了暖,黎离的嘴唇也渐渐有了血色。 他感激地偷瞄萧青宴。 车外雨声潺潺,偶有几声闷雷,马车碾过坑洼的山路,有些颠簸。 车内一阵无言的沉默。 黎离又偷看了萧青宴一眼。 他知道这位当朝太子是萧慕珩的堂兄,论血脉,要比他与萧慕珩更亲近些。 但若看长相,这对堂兄弟却丝毫不相像—— 太子五官清贵柔和,面色红润,远山眉丹凤眼,神色沉静,像一幅山水画。 而萧慕珩却长着刀削斧凿般锋利的轮廓,肤色冷白如霜雪,剑眉星目,神色锐利,像一把凌冽的冷兵器。 因此想到萧慕珩,黎离又有些难过,盯着虚空的一处发起了呆。 马车继续向山下行进,路途仍偶有颠簸。 “咳——咳——”一次较大的颠簸后,萧青宴掩唇轻声咳嗽起来。 黎离回神,才发现太子嘴唇有些苍白,神色也恹恹的,不似白日里看起来那样精神。 像是受了风寒。 黎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湿漉漉的衣裳,低声:“太子殿下恕、恕罪,臣把寒气带进来了。” 萧青宴止住咳嗽,抬眼见眼前的少年紧抿着唇,眉头也皱在一起,一副难为情的模样。 但十分乖巧温顺。 他应是被宸王保护得很好,连认错的话都还不太熟练。 “是孤白日里骑射时受了冷风,怪不得你。”萧青宴道。 黎离闻言眨了眨眼,忽地想起什么似的,从胸口的里衣里找出一个锦袋。 是他白日里斜跨在身上用来装桂花蜜茶的袋子。 锦袋由防水的鱼皮鞣制而成,还被他藏在胸前的衣襟里,因此半点未湿。 黎离高兴地打开锦袋,埋头翻翻找找,最后拿出一个锦囊递给萧青宴。 “太子殿下。”黎离的眼睛在烛火的映照下油亮盈润,“药房的常大夫说这个锦囊里的香料可以止咳润肺,里面装了白芷、苍术、菖?菖……” 他歪了歪头,想不起来了。 萧青宴接过锦囊,笑问:“菖蒲?” “对!太子殿下真厉害。”黎离点头,笑得眉眼弯弯。 他心思单纯,同人说说话,方才难过低落的情绪就很快消散了。 萧青宴将锦囊放在鼻尖闻了闻,还闻出了一丝藿香和薄荷的味道,喉咙里的痒意果真被压下去不少。 “多谢,小公子有心了。”萧青宴用指腹轻轻摩挲锦囊,借着烛光端详了片刻,突然忍俊不禁,“这锦囊……” 只见青色的锦囊布面上绣着一只麋鹿,模样可爱,但针脚歪斜,做工粗糙。 黎离一惊,霎时脸红道:“我、我拿错了。” 这是他自己绣的。 前几日府中无人,他闲得无聊,见后院绣房里的丫鬟们在缝制中秋锦囊,便缠着学了几日。 不过却怎么也绣不好,扎破了好几根手指,才勉强没将麋鹿绣成小狗。 丫鬟们不想拂了他的兴,便也替他装了香料,让他带在身上。 不曾想,方才光线昏暗,他竟将自己绣的和丫鬟们绣的拿错了。 这本来……是他绣来想送给萧慕珩的。 此刻被萧青宴捏在手里,却也不嫌弃这蹩脚的绣工,笑道:“挺可爱的。” 随后收进了袖袋里。 黎离张了张嘴,想要回来,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罢了,反正绣得不好,世子哥哥或许不会喜欢,往后有机会再绣个更好的送他吧。 …… 马车又颠簸了几次,下山驶上了官道,一路畅通无阻,进了上京城。 宸王府位于城西天枢街尽头,毗邻皇城,与云衢坊烬华巷相接。 太子将黎离送至烬华巷巷口。 “身份有别,孤的马车暂时只能将小公子送至此处,这条长街得由小公子驾车独行了。” 黎离掀开车帘,见到熟悉的街景,长街尽头宸王府的墙头隐约可见。 “多谢太子殿下。” 黎离向太子道谢,下了车,坐上青松自山脚下驾回的马车。 落雨的夜里,沿街的商铺大多都关了门,街上行人寥寥。 马车摇摇晃晃,朝天枢街尽头缓缓走去。 …… - 一个多时辰前。 萧慕珩的马车酉时抵达府邸。 下车时,府里的崔管事正守在府门口,手忙脚乱地赶来迎接。 “世子殿下您到了。”崔管事毕恭毕敬地替萧慕珩举着伞,小心遮着他走上台阶,但视线却不断往他身后的马车内瞧。 萧慕珩板着脸,斜睨他,“鬼鬼祟祟,看什么?” 崔管事堆上笑脸,问:“小公子他未和殿下您一道回府么?” 今日正午崔管事发现黎离不见了,吓得魂飞魄散,派人将上京城寻了个底朝天都无果,急得险些以头抢地。 好在下午申时收到传信,说黎离在百凤山安然无恙,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此时天快黑了,还落了雨,世子殿下都回了,怎的不见小公子呢? 莫不是又丢了! 崔管事冷汗涔涔。 萧慕珩顿住脚步,抬眼看了眼天色,哼笑一声,什么也没说,径直回了后院。 崔管事一头雾水,问又不敢再问,急得团团转,只好继续站在府门前朝街口张望。 王府后院。 萧慕珩一回府便进了书房。 夜色昏黑,丫鬟点亮了院子里的烛灯。 他端坐在书案前,提笔抄书。 门外雨势不减,秋海棠被雨打落一地,冷风呼啸而过,吹得门窗簌簌作响。 丫鬟又往书房里填了几盆火炉,道:“殿下,快到深秋了,王爷临走前吩咐,今年秋冬多往殿下和小公子院子里送些炭火。” 萧慕珩手中的笔微顿,“知道了,退下吧。” 丫鬟离开时带上了门,隔绝了屋外的冷风和雨水。 萧慕珩继续往下写了两个字,眼前却陡然闪过黎离摔倒在水坑里的画面。 蠢笨。 但即便按照黎离一贯磨蹭的作风,这个时辰也该走到山下坐上马车回府了,府中却还是没有动静。 难不成又贪玩去云衢坊游玩去了? 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蠢东西。 宣纸上的字越写越潦草,萧慕珩忽觉烦躁难安,将笔扔了。 沾墨的毛笔滚到堆叠的宣纸上,染毁了一大卷。 萧慕珩的目光随之落在宣纸上。 这卷宣纸是在云衢坊烬华巷里的玉笺阁买的,已用了许多时日,也该换新的了。 萧慕珩起身,撑了伞,自侧门出了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 第5章 第五章 戌时末,烬华巷内只有零星几个店铺前的灯笼亮着光。 玉笺阁是上京城中上等的宣纸铺,位于烬华巷与天枢街相交的街口。 平日里玉笺阁亥时正点打烊,但今日暴雨,夜里几乎没有客人,店主欲提前关门。 此时,一男子撑伞踏雨而来,长腿一迈跨进店中。 “今日要打烊了,公子明日再来吧。”店主在柜台后埋头拨着算盘道。 男子收了伞,露出一张淡漠的脸。 店主余光瞥见,忙丢了算盘,从柜台后急跑出来相迎:“小的不知是世子殿下大驾光临,得罪,得罪!” 萧慕珩无言,漫不经心地环视店内一周。 “殿下需要买些什么,怎的亲自来了。”店主奉承道,“您随便看,相中了哪款知会一声,明日小的派人亲自送去府上。” “嗯,本世子随便看看,不必跟着。”萧慕珩颔首,走向店中陈列的书架。 “好嘞!” …… 萧慕珩在几排书架中逡巡一番,没有找到常用的宣纸。 店铺临街,窗外便是天枢街的入口。 街道上铺着青石板,自云衢坊方向驶来两辆马车,车轮滚过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咯吱’声。 萧慕珩立在书架旁,朝窗外看去。 率先认出的是太子的黄盖马车。 随后看见车帘被一双白皙的手拨开,一人躬身下了马车。 那人身形清瘦,被一件大氅紧紧裹着,五官却在夜色中看得分明。 不是黎离又是谁? 分明不久前才在他面前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此刻却笑得格外灿烂。 嗬。 萧慕珩冷笑一声,长袖一拂,转身就出了宣纸铺。 店主见状,忙追至门口,“世子殿下,没挑到满意的吗?嗳,您的伞……” 萧慕珩长腿甫一迈出玉笺阁,脚步不受控地朝那两辆马车的方向走了两步,又硬生生停下来。 在雨中怔了一瞬,他飞身踏上房檐,冒雨驾轻功提前回了府。 守在王府门口的崔管事见世子殿下突然出现,还淋了雨,不由吓了一跳:“世子殿下,您这是……做什么去了?” 萧慕珩冷冷看了他一眼,“还守在这里做什么?” “啊?”崔管事反应慢了半拍,支吾道:“奴才、奴才见天色已晚,小公子还未归,便想在此处再等等。” “是吗?”萧慕珩目光忽地变阴翳,一脚将崔管事踹进了雨里,“既然对那小废物这么衷心,便去雨里等着!” “哎呦——殿下息怒!”崔管事摔得前仰后合,龇牙咧嘴地从雨里爬起来,在萧慕珩脚边跪下,连连磕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关门!”萧慕珩沉声,大步迈进门槛内。 崔管事一路膝行跟进府中,在萧慕珩脚边颤颤巍巍道:“世子殿下,小公子他……” 话未说完,他抬头对上萧慕珩的视线,只觉一道浓重的戾气直逼而来,像一把利刃遏制住了喉咙,不敢往下说了。 门童也吓得不轻,忙抖着肩关上府门。 沉重的朱漆大门‘轰——’的一声合上,将夜色和冷雨隔绝在外。 萧慕珩立在门内,背影如鬼魅般可怖,他沉声:“今夜若是谁敢打开这扇门,本世子就砍了他的双手喂狗!” 随后头也不回地回了书房。 崔管事和门童小厮在地上跪成一片,皆埋头屏息,不敢大喘气。 直待萧慕珩走远,崔管事才从地上爬起来,深深看了紧闭的大门一眼。 不消想,世子殿下定是又被小公子惹急了。 但到底发生了何事,能让世子殿下动如此大的肝火? 而且今夜雨大,将小公子关在门外,伤风感冒另说,若是途中遇上歹徒有个意外,可如何是好? 崔管事无可奈何,长叹了一口气。 …… 天枢街街道深长,驾马车也需走上一段时间。 马车摇摇晃晃,黎离坐在车头哼着小曲。 青松驾着车,将他往车篷里挡,问他:“小公子身上可暖和了?再往里坐些,这雨飘进来了。” “暖和了。”黎离点头,望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宸王府,自言自语道:“也不知世子哥哥是否消气了。” “放心吧小公子,咱们按时回了府,世子殿下定不会再多加苛责了。”青松宽慰道,“小公子回了府先洗个热水澡,然后窝在被窝里睡一觉,明日一早天晴了,咱们再去殿下院子里找他。” “好。”黎离应声,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明日见了萧慕珩该同他说些什么。 半个月未曾好好同萧慕珩说过话,他有好多事情想告诉他。 例如,云衢坊东南角开了家新的糖水铺、他在膳房捡了只逃跑的小兔子悄悄养在了后花园、再过一月便要到中秋佳节了…… 他总是如此,美好的事情总记在心里,想把欢乐分享传递给身边的每一人,而方才淋过的雨和受过的委屈就如同过眼云烟,很快被他抛诸脑后了。 马车在王府门口停下。 青松护着黎离下车,两人一道跳上府门前的台阶。 转身却见王府大门紧闭,平日里守在门口的门童和侍卫都不见了踪影。 “世子哥哥还未归家么?”黎离疑惑道。 青松也趴在门缝里往里瞧,“发生什么事了,怎的一个人也没有。”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 此时,门内隐约传来踱步声。 “府中有人吗?”青松叩响门上的狮子头拉环,发出‘砰砰——’的敲门声。 “快开门,小公子回府了!” 门内踱步声依旧,却无人开门。 青松又接连敲了几次,皆无果。 拉车的马立在台阶下,不耐地甩了甩头,发出一声低鸣。 “让我来试试吧。”黎离抿了抿唇,上前学着青松的模样叩响门环,“有人吗?崔管事在吗?我是黎离——” 话未说完,踱步声渐进。 门内传来崔管事刻意压低的声音:“是小公子吧?” “崔管事?”黎离点头,“是我,府中发生何事了,怎的不开门呀。” 崔管事沉默了片刻。 黎离:“崔管事?” 门内之人似乎叹了一口气,才含蓄道:“世子殿下今日回府时不知怎的发了一通脾气,令我等闭门思过,今夜不许开门放人进府。” “可,可我……”黎离愣住。 可我不是外人呀。 黎离在宸王府生活了这些年,王府早已是他的家。从前他贪玩溜出府,不论何时回来,王府的大门都为他敞开着,从未吃过闭门羹。 今夜却被关在门外,进不去了。 望着眼前朱红色的樟木大门,黎离肩膀颓丧地耷拉下来,他意识到——这是萧慕珩还未消气,给他的惩罚。 “天冷,小公子快去云衢坊寻间客栈住下吧!” 门内,崔管事的脚步声远去了。 黎离靠着大门蹲坐在门槛上,面露愁容。 府门外风雨交加,好不容易暖和些的身子又开始变凉了,他抱紧了胳膊。 青松琢磨道:“小公子,这里迎着风不便久留,不如我们听崔管事的去云衢坊寻间客栈住下吧!” 黎离却摇了摇头。 他知道萧慕珩的脾气——将他拒之门外本就是对他偷溜出府的惩罚,若是他不以为意,真去客栈寻了舒服,怕是在养父回京之前都别想进门了。 “这可如何是好……”青松在台阶上来回踱步。 黎离盯着地板发了会儿呆,忽地眼前一亮,抬头道:“我有一个办法,我们去西侧门试试吧!” “西侧门?为何……”青松正疑惑,却见黎离已只身跑进雨里,沿着围墙朝西侧门的方向奔去。 “嗳,小公子等等我!”青松忙追进雨里。 西侧门比不上正门气派,只是一扇单开的小门,门前廊檐下的台阶也仅仅只能站下他们两个人。 此刻,西侧门也同大门一样紧闭着。 青松这才想起,西侧门是萧慕珩院子里的小门,是整个王府离萧慕珩的寝殿最近的门。但王府修缮得极大,这门虽位于西院,却也与修在内层的寝殿至少隔着内外两道院墙。 即便在此敲门,萧慕珩也是很难听见的。 青松正要出言提醒,却见黎离踮起脚在门框边寻找着什么。 他凑上前:“小公子在找什么,小的同你一起找。” “找到了!”黎离忽然欣喜道,拨开悬挂在门框边的灯笼,露出藏在背面的东西。 青松定睛一看,竟是个小铃铛。 这铃铛小巧精致,但表面已生出了一层薄薄的铜绿,是有些年头的旧物了。 “竟然真的还在。”黎离看宝贝似的歪头端详,面露着惊喜。 青松问:“这儿为何会有个铃铛,是作何用的?” “这是个暗号!”黎离笑吟吟地回答,用指腹轻轻碰了碰铃铛的边缘。 “叮铃——”铃舌撞击铜壁,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 声音不大不小,像一种悦耳的鸟鸣。 这是他和萧慕珩之间的秘密暗号。 不对,应该说是幼时的他们—— 自从小黎离在林间迷路晕倒后,便因受了惊吓夜夜睡不着觉,很长一段时日哭着要和萧慕珩睡在一起。 但那时的萧慕珩已到了入国子监上学的年纪,宸王为了培养他独立的气魄,不许黎离夜里缠着他睡觉,便将府内东西两院的院门都落了锁,防止黎离半夜偷溜去西院找他。 黎离试了许多法子,最后发现他只要先从东侧门出府,绕王府后院一圈再到西侧门,便可以敲开萧慕珩的房门。 于是黎离夜夜壮着胆子,摸黑绕后院一圈,再去西侧门敲门。 但有一日,他因同宸王说话耽误了时辰,再去敲门时夜已深了。 萧慕珩因温习功课太晚,又未闻黎离敲门,便独自睡沉了,所以没能隔着两道院门听见模糊的敲门声。 第二日醒来,他发现小黎离蜷缩在西侧门的角落里睡了一夜。 好在那时正值夏日,夜里天气不凉,小黎离没有生病。 但萧慕珩还是因此十分自责,便制作了这个铃铛机关。 其实原理很简单,不过是两个铃铛用红绳拴在一起,一头挂在西侧门的门框上,一头沿着屋檐挂在萧慕珩寝殿的房梁上。 只要黎离拨动西侧门的铃铛,牵动红绳,萧慕珩寝殿里的子铃铛便会随即响起。 如此一来,不论黎离多晚来敲门,萧慕珩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两个小人儿借此机关暗号,相互依偎着度过了许多个爱做噩梦的孩童夜晚。 只是后来府中出了变故,萧慕珩性情大变,黎离也到了十二三岁懵懂的年纪,不敢再深夜偷偷去敲门。 这铜铃铛便渐渐被遗忘了。 若非今日黎离被拒之门外,他或许也不会想起,他曾和萧慕珩之间有过如此温馨的秘密。 那世子哥哥还会记得吗? 黎离屏住呼吸,学着幼时的自己轻轻拨动铃铛。 “叮铃——叮铃——” …… 铃铛一声接着一声响起,又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吞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 第6章 第六章 西院,萧慕珩的寝殿内。 屏风后,浴桶内水雾缭绕,萧慕珩裸着上身,仰靠在桶沿,闭目小憩。 又做了噩梦。 梦里,一会儿是母妃谢云宛生子难产,鲜血将白色的床褥染成了暗红色,一尸两命;一会儿是围猎场上的桂花树下,他一箭射死的那头麋鹿,在咽气时忽地变成了黎离的脸…… 萧慕珩惊醒,额头一层薄汗。 他揉了揉眉心,在水里缓了缓。 洗澡水已经凉了,萧慕珩自浴桶里起身,擦干身体,扯过搭在屏风上的里衣穿上。 “叮铃——” 房梁上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铃铛声。 萧慕珩系衣带的手顿住,抬眸朝房梁上看去——只见挂围帐的角落里,一个小巧的铃铛正轻轻晃动。 这铃铛…… 萧慕珩瞳孔骤缩。 尘封的记忆在眼前闪现—— 年幼的他披着外衣,摸黑打开西侧门,门外随即露出一颗滚圆的脑袋。 八岁、九岁、十岁的小黎离眼睛亮晶晶的,笑着叫他:“世子哥哥。” 然后被他领进屋内,钻进被子里,抱着他甜甜地睡去…… 回忆戛然而止。 萧慕珩双拳紧握,几乎暴起青筋。 若是早知黎离的到来会害死母妃谢云宛,就该在那些夜晚将他掐死! “叮铃——叮铃——” …… 铃铛突兀地响着,在空荡的寝殿内回荡,格外清晰。 萧慕珩披上外衣,自屏风内踱步而出,走至门口的檀木桌旁。 两指捻起茶杯盖,在手中转了半圈,随后脱手,朝房梁上掷去。 圆形的陶瓷杯盖在空中极速旋转,形成锋利的刀刃,迎上缠绕在房梁上的红绳。 “砰——” 红绳应声而断。 连接着红绳的铃铛在房梁上挣扎了两下,‘啪’地一声砸在地上。 清静了。 …… - 雨停了。 黎离扒在门框上,垫着脚,艰难地拨动最后一下铃铛。 不知是红绳年久风化,还是出了什么意外,那根相连的线松了。 “叮铃——” 铜绿铃铛像一个枯萎的老人,发出最后一声喘息,也从绳结上脱落。 铃铛咕噜咕噜滚到地上。 黎离发出一声轻呼,怔怔地看着它在地上滚了一圈。 怎么会掉了呢? 是因为他太不小心下手重了么? 他弯腰拾起,心疼地捧在手心里,用衣袖擦掉泥水。 他好像弄坏了世子哥哥亲手做的机关。 黎离心头涌起深深的自责感,眼眶立刻红了,一颗热泪“啪嗒”落在手背上。 西侧门仍紧闭着。 或许是铃铛坏了发不出声,又或许是萧慕珩像幼时那样睡沉了没听见。 黎离始终等不来为他开门的人。 他失落地垂着头,像那个晚来的夏夜时一样,抱着腿坐在门廊下的台阶上继续等。 青松知他执拗,也不劝他,在墙边寻了个地方,蜷缩着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黎离感到眼皮沉沉的,也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 …… 天边亮起鱼肚白。 天枢街道那头的早起的商铺发出熙熙攘攘的人声,鸡鸣隐约可闻。 谁家在做早膳,肉包子的油气和清粥的香甜悠悠飘来。 黎离在梦中咽了咽口水。 “咯吱——”门栓扭动,有人推门出来。 是世子哥哥么? 黎离想睁开眼睛,但却只觉脑袋昏昏沉沉,四肢也十分僵硬,像被梦魇住了般,动弹不得。 “哎呦——哪里来的人,吓老婆子我一跳!” 是膳房里的陈嬷嬷,她每日卯时初从西侧门抄近道去市集采买。 今日甫一打开门,便撞见门口团着一团人影,幸好避得及时,没将人给踩伤了。 起初,她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乞儿在此处避雨,但仔细一瞧,竟是一夜未归的小公子。 “小公子?”她赶忙上前将黎离抱进怀里,呼唤他,“小公子醒醒,怎的在此处睡着了,快些进府去吧!” 黎离在她怀中哼唧了一声,眼睛却还紧闭着睁不开。 陈嬷嬷只觉怀里的人儿浑身滚烫,像一滩泥水般软绵绵的。 她吓得不轻,招呼身后的丫鬟:“快,搭把手,将小公子扶回府去。” 身后一同去采买的丫鬟们手忙脚乱将黎离从地上搀扶起来,又分了一人把青松叫醒。 黎离被三五个丫鬟簇拥着,意识渐渐恢复,眼睛睁开一条细缝。 “陈嬷嬷。”他模模糊糊瞧见一张熟悉的人脸,唤了她一声。 “嗳!醒了,小公子醒了!”陈嬷嬷喜极而泣,小心翼翼地扶着他,问:“怎么样小公子,能站住么?” “嗯。”黎离点点头,勉强立稳了身子。 只是感觉脚下像踩了棉花似的,轻飘飘的,脑子也嗡嗡作响,听不太真切外界的声音。 “小心些。”陈嬷嬷和一名丫鬟一左一右搀着他跨进门槛,朝府中走去。 黎离全程迷迷瞪瞪,乖巧地跟着迈动步子。 走了有一会儿,不知穿过几道院门,也不知行至何处。 走在前头的丫鬟们突然停下脚步,朝不远处某一方向道:“请世子殿下早。” “世子哥哥?”黎离歪了歪头,努力把眼睛睁大。 他瞧见丫鬟们正好带着他穿过西院,从萧慕珩寝殿的院前经过。 此刻,拱形院门内,萧慕珩着一身深紫色劲装,刚出寝殿。 闻声,他掀起眼皮朝他们一行人看过来。 面若寒霜。 陈嬷嬷忙道:“世子殿下,今日奴出门采买,瞧见小公子在侧门睡了一宿,恐病了,便斗胆带了进来,望您开恩,让小公子回屋歇着去吧,他这身子骨,受不住的。” 陈嬷嬷是府中的老人了,年龄比宸王还年长些,做得一手美味佳肴。宸王妃在世时,最爱吃她做的菜。 因此,萧慕珩很少拂她的面子。 他看了黎离一眼。 隔着整个院子,看不太真切,只瞧见他身上那件大氅绣着刺眼的蟒纹。 他微眯起眼睛,不言。 这时,黎离才终于看清他昨夜心心念念之人,此刻就笔直地立在不远处。 他心中一喜,挣脱丫鬟们的手,朝萧慕珩跑去。 只是他脑袋还昏沉着,步子有些不稳,跑得摇摇晃晃。 “世子哥哥。”他在萧慕珩跟前站定,邀功似的说:“阿离回来了。” 说罢,他张开双臂,在原地转了一圈,又说:“你瞧,阿离好着呢!” 长大后,他已许久不称呼自己为‘阿离’了,大概是生了病做了梦,脑子不清醒,还当自己是**岁呢。 萧慕珩的目光在他身上轻扫。 眼前人面色酡红,眼神迷离,像喝醉了。 永远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看了惹人心烦。 萧慕珩收回视线,不予理会,抬脚要走。 “世子哥哥。”黎离轻轻扯住了他的胳膊。 萧慕珩停下脚步,侧目,入眼的是黎离在泥地里滚得脏兮兮的手。 “滚开。”他猛地抽出手,不留一丝余地。 黎离被这股力道掀得踉跄一步,险些没站稳。 但他顾不得自己,忙追着萧慕珩问:“世子哥哥,你要去哪儿?” 他刚回府,萧慕珩就要出门,他有些着急。 “本世子去哪儿需要和你报备么?”萧慕珩低头看他,眼底暗藏着浓浓的不耐。 黎离却读不懂,他只知道他现在身子难受,想要萧慕珩陪陪他。 “世子哥哥,我……我难受。”他的声音嗡嗡的,似乎带着哭腔。 萧慕珩却笑了,语气危险:“哪里难受?” 他知道黎离一定又在耍把戏——装病博同情是他惯用的伎俩。 黎离却说:“我不知道。” 他耸了耸肩膀,啜泣一声,似乎在思考。 片刻后,他在袖袋里摸索一番,掏出一个小物件儿,摊在手心里道:“这个坏了。” 这个坏了,所以他心里难受。 萧慕珩视线落在他手心里的东西上——是那个铜绿铃铛,个头比他房梁上的小些。 “嗬。”萧慕珩冷笑一声。 这小废物还敢把它拿出来,是在嘲笑幼时的他识人不清么? 黎离不曾想过这个铃铛是因为被萧慕珩割断红绳坏掉的,他还在天真地想修好它。 “对不起世子哥哥,我不是故意弄坏的。”他小心翼翼地低头道歉,又仰头期待地望着萧慕珩,“你可以修好它么?” “修好?”萧慕珩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一般。 他侧身,朝黎离走了两步。 “嗯嗯,修好,阿离想把它修好!” 黎离点头如捣蒜,见萧慕珩朝自己走近,他的心脏砰砰直跳,脸色愈发红了。 萧慕珩几乎抵住他的鞋尖停下来,欺身弯腰下压,和他近距离对视片刻。 随后侧头,叫了他的名字一声,“黎离。” 萧慕珩说话间呼出的热气萦绕黎离的耳廓,嗓音轻而低沉,如炉火旁消融的雪水,酥得黎离打了个战栗,夹紧了双腿。 黎离不明所以,下意识回应:“世子哥哥,怎么了……” 萧慕珩似乎笑了一声,从他手里将那铜绿铃铛拿走,捻在指间端详,幽幽道:“这铃铛和你一样,都是没用的废物,用不着修,懂吗?” 说罢,他手腕用力,将铃铛从指尖扔了出去。 “叮铃——”铃铛砸在地上发出声响,随后滚进院中的草丛里,不见了。 “不要!世子哥哥不要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六章 第7章 第七章 黎离的视线追着铃铛飞落的方向转动,却仍没有看清它掉到了哪里。 “不要!世子哥哥不要扔!” 他慌张地去找,整个人几乎都扑进了花坛和草丛中。 萧慕珩静静的站在原地,看着他匍匐着狼狈的背影,嗤笑一声。 像碰了什么脏物一般,他用手帕仔细擦净捻过铃铛的手指。 随后扔了帕子,转身离开。 天光不久大亮。 黎离跪在草丛里,昨夜的雨水还未干,他的膝盖再次湿透,但他浑然未觉,拨开杂草找得仔细。 “奴婢们帮小公子找。”待萧慕珩走远,陈嬷嬷和一众丫鬟才敢上前。 “地上凉,小公子快些起来吧!”陈嬷嬷去扶他,却见他泪眼汪汪,早已成了个泪人儿。 只听他嘴里着了魔似的嘟囔着:“不见了,找不到了,阿离找不到了……” 他嗓音沙哑,气息虚弱,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声音。 陈嬷嬷听得心疼,也跟着落下泪来。 宸王在府中的时候,极其疼爱小公子,生怕他磕了碰了,哪曾让他受过这些委屈。 这才走了不到一月,就让世子殿下给欺负成这个样子,若是宸王回府知晓了,怕是又要闹得府中不得安生。 陈嬷嬷深深叹气,也蹲进草丛里,“小公子莫急,奴婢们齐心协力,定帮小公子找着!” 只见硕大的院子里,五六个人影聚在一起,有的蹲有的跪,沿着花坛和草丛里里外外地仔细寻找。 可那铃铛仅一指粗的个头,又通体墨绿,几乎和草茎没有分别,想要找到属实不易。 黎离以跪趴的姿势在地上待久了,只觉天旋地转。此刻分明已是白日,眼前却同昨夜一样黑。 真的找不到了。 他幼时最美好的秘密,连同那些相互依偎的夏日凉夜,都找不到了…… 脑袋又晕又沉,快要撑不住了。 “找到了!小公子,奴婢找到了!”不知是哪个丫鬟高呼一声。 黎离循声抬起头,却什么也看不见,膝盖一软,整个人就没了意识,“嘭——”的一声仰头摔进草丛里。 “小公子!”陈嬷嬷忙将他扶起来,手背放在他的额头试了试,滚烫灼手。 “快!快去药房叫常大夫,小公子发烧了!” …… 王府东院。 黎离的寝殿门半敞着,丫鬟们进进出出,端来一盆盆火炉和热水,替黎离擦拭身体。 青松神色焦急,在门口翘首以盼。 不久,一花白头发的白袍老者拎着一个木箱,急匆匆赶到。 “常大夫到了!”青松忙将他往里请。 寝殿内。 黎离无声无息地躺在白色床幔后,双目紧闭,额头上放着一块退热的白色毛巾。 常大夫将木箱放在床头,拿出腕垫垫在黎离手下,替他把脉。 崔管事和陈嬷嬷一众人都守在床边。 见常大夫眉头紧皱,神色严肃,众人紧张道:“如何了?可严重?” 常大夫不言,伸出手指掐算了一番日子,呢喃:“这还未至月圆之夜,怎会如此。” 崔管事闻言一惊:“您的意思是说……” 常大夫道:“小公子旧疾发作,需特制的药引入药,此事还需通知世子殿下尽快前来。” “可世子殿下他……”陈嬷嬷回想起今早在院子里的情形,为难道:“世子殿下有急事出了府,不如常大夫先行给小公子用药,待世子殿下回府,奴等再去请罪。” “并非老身不愿担此风险。”常大夫摇头,将腕垫收回药箱,“只因这药引非世子殿下不可。” “这……”陈嬷嬷不明所以,与崔管事面面相觑。 唯有门口的青松听见常大夫的话,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跌坐到了地上。 旁人不知,他却是知道的——常大夫口中的药引,指的即是世子殿下的鲜血。 至于其中原由,他暂且不知,只知若是小公子旧疾发作,世子殿下不能及时供血救治,就会持续高热,甚至吐血而亡。 因此,往日宸王在府时,都会勒令世子在小公子发病时陪伴左右,以便取血。 今日宸王不在,世子又仍在气头上,若是当真见死不救,可如何是好? “老身先回药房备药。”常大夫起身离开,“诸位快去将世子殿下请回府吧!” …… - 上京城城郊。 此地远离城池,但地形开阔广袤,是先帝在位时赐给宸王的管辖地。 宸王便在此处修建了山庄和练武场。 练武场四周被竹林围绕,隐蔽而安静。 萧慕珩在练武场内练枪,只见他手持银枪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转一圈,四周的竹叶便被斩落一地。 此时,伏云走进练武场内,抱拳禀告道:“主子,场外有人求见,说是有您的信。” 萧慕珩收枪,自木架上取了帕子擦拭,漫不经心道:“将信取来,人赶走。” “是。” 不一会儿,伏云去而复返,带回一封信。 萧慕珩接过,只见信封上写着六个大字——“吾儿慕珩亲启”。 是宸王萧承渊的字迹。 萧慕珩挑眉,若非信上指明了他的姓名,他或许会以为这信送错了地方。 毕竟他的父王鲜少用这样亲昵的称呼唤他,更不会因离家太久而专程写信关心他。 头一次收到来自父王的信,他竟还有些意外。 萧慕珩将信带回了休息室。 伏云替他泡了杯热茶:“主子,润润嗓子。” “嗯。”萧慕珩颔首,视线落在手边的信上,犹豫片刻,将其打开。 信中写道: 【近日为父奉命南下治水,连日奔波,身心俱疲,然水患未平,为父不敢毫懈怠。 只恐月圆之日将至,每逢此时,阿离旧疾必发,痛楚难当。然为父困于南方,不得归家,委实心如刀绞。 阿离之疾,非寻常药石可医,需以你之血为引,方可暂缓痛楚。为父知你二人素有龃龉,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阿离之疾,关乎性命,万不可因一时意气,铸成大错。 为父不在身侧,唯盼你二人能暂弃前嫌,同心协力,共渡此难关。你身为兄长,当以大局为重,切莫因小隙而误大事。 切记,切记。】 …… 好一个心如刀绞! 好一个非常之事! 好一个暂弃前嫌,共渡难关! 萧慕珩大笑一声,握着信封的手猛地收紧,手背青筋顷刻间暴起,将信纸化为齑粉。 他斜睨伏云一眼:“出去!” “是。”伏云屏息凝神,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刚行至台阶下,便听见身后的屋内传来一道桌案断裂的巨响,惊飞了房梁上的一排麻雀。 屋内一片混乱。 桌案断成两半,茶具碎了一地。 萧慕珩独坐在角落的一把太师椅上,半个身体藏在暗处,眼神阴沉可怖,浑身散发着杀戮的戾气。 信中的文字一遍又一遍在眼前闪现。 他蓦然撑住额头,无声地笑起来,笑得肩膀直颤,疯了一般。 他方才知道,原来母妃的死在萧承渊眼里,不过是随口一提的‘前嫌’。 萧承渊或许从未爱过谢云宛,也不在乎他这个亲生儿子。 萧承渊的心里,只有那个废物养子黎离,还有当年同黎离一起回府的那个男人…… 八年前。 宸王萧承渊奉命去边塞平定战乱,大获全胜,班师回朝时,从边塞带回两人。 一个是尚不会说中原话的八岁小孩,名唤黎离;另一个是一位身形清瘦的俊美男子,名唤白砚青。 萧承渊未曾征得妻子谢云宛的同意,便将黎离收作养子养在府中。 白砚青也因此留在府中教授黎离中原话,成了黎离的老师。 那时萧慕珩年幼,由母妃谢云宛亲自教导。 谢云宛是个知书达理温婉贤惠的世家小姐,他便也被教养得温润如玉,谦和有礼。 他一度将黎离视为亲弟弟般对待,也曾唤过白砚青一声老师。 即便他常撞见父王萧承渊在白砚青的院子中逗留过夜,也未曾起过疑心。 直到那日,怀有身孕的谢云宛在院中滑倒,早产大出血,全府上下忙得手忙脚乱之时,却不见萧承渊的踪影。 原来再过两日便是黎离的生辰,萧承渊有事要外出不能陪他同过,便提前买了礼物去了他院子里赔礼道歉。 年幼的萧慕珩守在谢云宛的产房外,听见母妃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一声接一声的‘承渊’,听得他心如刀割。 他跑去黎离的院子里寻人,却只撞见黎离蹲在地上玩泥巴,萧承渊却不在院子里。 他问小黎离:“父王在何处?” 小黎离指了指身后的房间,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说道:“阿爹在同老师谈秘密,我们不要去打扰他们。” 萧慕珩转身推开房门,被眼前的一幕吓到失声。 房间内,萧承渊同白砚青站得很近,萧承渊抓着白砚青一只胳膊,欺身压着他,而白砚青白袍半褪,露出一边白皙的胳膊。 两人皆面红耳赤,互不相让。 …… 萧慕珩不记得当时的自己是如何走出那个院子,只记得那夜谢云宛没能挺过来,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而其后不久,白砚青也不见了踪影,只有黎离留了下来。 往后萧承渊也不再娶妻纳妾,将所有的心思都倾注到了黎离身上,似乎在弥补什么未曾完成的遗憾。 至于黎离身上的旧疾,也从那年开始发作。 每当发作之日,黎离便像被烈火烧心般,痛苦不已,甚至好几次乘人不备跳进湖里,险些溺死。 萧慕珩也正是在那时发现自己将所有的恨意全都转移到了黎离身上—— 看着黎离在水里挣扎、窒息,他竟兴奋到手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七章 第8章 第八章 热, 好热, 身体里似有炭火在烧。 黎离躺在床榻上,身上的锦被半挂在床边,摇摇欲坠。 他闭着眼做梦,梦见自己被扔进岩浆里,整个人都快被烤熟了。 他屈起膝盖,露出一双泛红的脚,将锦被彻底踢下床,随后又伸出手,将身上的里衣解开,露出半个胸口。 微凉的空气拂过,吹干皮肤上的薄汗,带来一丝凉意。 他舒服地嘤咛一声,但仍觉不够。 还是热,好热…… 他需要水,需要凉水…… 黎离挣扎着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 “青松,好渴。”他扯着干哑的嗓子呼唤。 无人回应。 寝殿内空无一人。 “……” 太难受了,他没有力气再喊出第二声,强撑起身体下床。 ‘噗通’。 他几乎是从床上摔下来的,感到整个人像面团捏的一样,双腿一点力气也没有。 他只能双手撑地,朝门口一点点爬去。 粗糙的石板地蹭破了他的膝盖和手肘,好在终于爬至门口而没有再次晕厥。 “吱呀——” 艰难地推开寝殿门。 一阵凉风迎面吹来,掀起他鬓角的几缕发丝,又自衣领钻进前胸后背。 身体上的燥热被缓解,黎离喟叹一声,眯起了眼。 可风很快停了,体内的灼热感再次如潮水般涌来,心头似有万千只蚂蚁在爬。 不够,这种短暂的凉爽完全不足够! 黎离扶着门槛站起来。 眼前是寝殿的小院,院子里亭台水榭一应俱全。 那汪湖水如甘泉般,在晚秋的薄阳下泛着莹莹水光,像溺死的女鬼的眼睛,在勾引岸上的人靠近。 黎离狠咬住嘴唇,赤着脚朝那汪湖水跑去。 “噗通!” 整个人沉进湖水里,身体被冰凉的水流紧紧包裹,顷刻间将热意冲散了。 好舒服。 黎离在水中闭上眼微笑,他张开双臂,静静享受这难得的凉爽。 可时间一点点流逝,胸腔里的空气很快就被消耗殆尽。 黎离鼻腔里吐出一团气泡,难以呼吸的窒息感胜过了渴水的**,迫使他挣扎起来。 “咕噜咕噜……” 他不会水,很快就挣扎不动,沉入湖底。 “噗通!” 岸边又有一人跳进湖中。 那人身体如鲛鱼般矫健灵活,在水中行动自如。 他径直游向黎离,一把揽住他的腰,将他抱进怀里,往岸边游去。 后腰感受到向上的浮力,黎离在水中缓缓睁开眼睛,抬头朝入水救他的人看去。 水波纹将眼前人的侧影扭曲,他只能勉强看清来人一头如墨般的黑发,还有一截紫色的衣领。 心中所期望的那个身影浮现在眼前,和水中的人影渐渐重合。 是世子哥哥吧? 一定是他来救自己了。 黎离如此想,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哗啦——” 两人破水而出。 黎离被抱进岸边的亭子里。 新鲜的空气涌入胸腔,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将口鼻中的水吐了出来。 “如何,可有事?”那人问。 “无、无事。”黎离摇头,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随后想到什么似的,又扬起头挤出笑容,朝说话那人看去,“世子哥……” 亲昵的称呼还未叫出声,便戛然而止。 只见眼前人将额前的湿发拨开,露出一张清俊的脸,却不是萧慕珩。 黎离从未在府中见过此人,警惕地往后缩了缩,“你、你是何人?” 花流拧干衣摆的水,露出一个不着调的笑容,道:“本公子可是刚救了你的性命,怎的不言谢,反倒先质问起本公子的名讳了?” 黎离咽了咽口腔里的水,有些羞愧,小声道:“多谢公子相救。” 花流爽朗地大笑一声:“小事一桩,不必和本公子客气!” 黎离见他性格直爽,又能在王府中行动自如,想必也是身份不凡,便问:“你是世子哥哥的好友么?” “世子哥哥?你说萧慕珩啊……”花流抱着双臂,挑眉,“不是,不过几年前在边塞,他杀人我救人,算是旧相识。” “哦。”黎离脑子里转了一圈,点头喃喃:“你是大夫。” “大、大夫?”自诩大乾第一神医的花流险些没站稳。 他叉着腰在原地转了一圈,指着黎离道:“我说小孩儿,你可知大夫和神医的区别,本公子给你说啊,这大夫呢是指……而神医呢,他是说……” 花流嘴唇翻飞,一顿叽里咕噜。 黎离坐在地上,仰着一张内热外冷、白里透红的脸蛋看着他,听得很仔细,但显然听不太懂。 花流一掌拍上额头,深吸一口气,“嘚,和你讲也讲不明白,大夫就大夫吧!” 黎离没应声,只见他眼皮渐渐耷拉下去,腰肢一软,就趴在了地上。 “热……” 没有了湖水的包围,体内那团火又开始肆虐。 “不好。”花流暗道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抱起黎离,给他喂了一颗药丸。 药丸下肚,不到片刻的功夫,体内的燥热就被压了下去。 “我好了?”黎离从地上爬起来,不可置信地碰了碰自己的脸。 花流却摇头:“别高兴得太早,这药只是能暂时压制你体内的蛊毒罢了,药效仅一个时辰,若是一个时辰之内不用萧慕珩的血入药,你还会像方才一样灼热难耐,四处寻水。” 闻言,黎离的神色瞬间暗淡下去。 他的旧疾是由体内一种边疆蛊虫引起的。 这蛊虫本是一对,在他体内的是一只雌虫。 这只雌虫平日在他体内休眠,但每到月圆之夜,雌虫便进入情热期而苏醒,在体内四处乱蹿啃噬血肉,需有雄虫的安抚才能重新进入休眠状态。 雌雄两虫互为彼此的解药。 但饲养雄虫的条件严苛,须纯阳之体以骨血养之,使雄虫在其体内生长,方可使其血液携带雄虫的气息,成为中雌蛊之人的解药。 黎离体内雌蛊的解药便养在萧慕珩体内。 他当时年幼,不知宸王是如何说服萧慕珩,让他甘愿以血肉之躯为他养这解药——分明那时宸王妃刚薨逝,萧慕珩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而且这些年,萧慕珩虽对他冷眼相待,却又会在月圆之夜如约而至,放血为他解毒治病。 因此,也让他心中笃定,萧慕珩这些年对他的冷漠,只是因为对宸王妃薨逝之事耿耿于怀,其实萧慕珩内心深处还是在乎他的,随着时间的流逝,萧慕珩一定会放下芥蒂,像儿时那样重新接纳他。 黎离问:“世子哥哥今日在何处?” 往常他蛊毒发作,萧慕珩都会听从萧承渊的安排留守在他的寝殿内,今日却不见踪影。 这让他很不安。 “他不在府中。”花流道。 看着黎离饱含期待的神色,他于心不忍,但仍决绝道:“你和他体内的这一对双生蛊毒,相生相克,本是江湖人士用以惩戒背叛自己的爱人的邪药。你每当毒发,必须要以他的鲜血为药,否则将会爆体而亡,看似是被他救赎,实则完全受制于他,生死也掌控在他的手中,如此一来绝非长久之计。” “可是世子哥哥不会不管我的死活的!”黎离下意识反驳。 他没有说谎,整整八年,蛊毒每年发作一十二次,萧慕珩从来没有哪一次抛弃过他。 花流却道:“那是因为从前宸王在府中,萧慕珩虽是个硬心肠,但别忘了他的母妃是谢云宛,是当年名震上京城的第一才女,她自小言传身教,早已将‘忠孝’二字刻进了萧慕珩的骨血里,否则当年萧慕珩目睹谢云宛身死之时,就已与宸王拔剑相向,哪还会维持八年的父慈子孝。” 花流一句一顿,字字戳人心窝:“我猜,他救你,不过是为了偿还宸王的生养之恩罢了。” 啪嗒。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掉了——是黎离为自己编织的美梦。 他瞬间泄了气,跌坐在亭中的长凳上,低头呢喃:“才不是,你骗人!我不认识你,我才不信你,阿爹说世子哥哥是因为在乎我才给我喂血,让我将来一定要念他的好,不能辜负他,我才不信你,才不信……” 府中上下一直将黎离当宝贝似的宠着,说给他听的也都是美好的、积极的,这是他头一次听人说如此直白且没有遮掩的话。 很残酷,以至于让他忽略了,为何眼前这人会知道如此多王府陈年往事的细节。 “你不信我也无妨。”花流靠在长亭的红漆柱子上,头顶的光线被亭檐挡住,衬得他神色不明。 “不如今夜一试,看看你亲爱的世子哥哥是否会来救你。”他如此说,起身飞上屋檐走了。 …… 是夜。 寝殿内烛光昏暗。 床幔在空中翻动飞舞,薄纱下隐约可见床榻上挣扎扭动的身影。 黎离身上只半挂着一件轻薄的里衣,手腕上缠着一根红丝带,被禁锢在床头。 他汗水涔涔,被体内的燥热折磨得皮肤潮红,在床榻上难耐地喘息低吟,狼狈不堪。 但他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求助的声音。 他在忍耐、在等待—— 他和花流打了赌,他赌萧慕珩今夜一定会回府救他。 可此刻已快到亥时,府里仍不见有动静。 寝殿外,陈嬷嬷同常大夫守在门口,听见屋内痛苦的呻.吟,便出声安慰:“小公子再忍忍,青松已去练武场寻世子殿下了,即刻就回,即刻就回!” 黎离无力回应,双腿磨蹭着被角,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忍受蛊虫啃噬之苦。 手腕上的红绳在他的挣扎下卷成细细一条,将他细嫩的皮肤勒出血印。 嘴唇也险些被他咬破,一会儿失血苍白,一会儿又充血红肿。 一副倔强又惹人心疼的惨烈模样。 “啧。” 漆黑的房梁上传来一声轻嗤声,在空旷的寝殿内格外明显。 黎离从床榻上半支起身体,循声朝屋顶看去,却因隔着床幔什么也看不见。 他隐隐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喘着气小心翼翼地挤出失真的声音。 “世子哥哥,是你吗?” 很久没写了,回来才发现jj还有段评功能,摸索半天打开了,激动等待我的第一条段评。[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八章 第9章 第九章 “是我。” 花流的声音轻佻,不似萧慕珩的声音那般低沉。 黎离顿时如塌方的城楼,轰然倒进床榻里。 他失望极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只从鼻腔里喘出沉重的呼吸声。 花流自房梁上飞身而下,缓步靠近床榻,单手掀开床幔,朝床上之人看去。 只看一眼,他又别开了视线。 他想去替黎离掩上滑落腰际的被子,却又退后一步,最后只堪堪站在床幔后,轻咳一声道:“不用再坚持了,萧慕珩不会回来的,我有办法让你结束痛苦,只要你听我的。” 花流的声音如黑暗中蛊惑人心的鬼魅,黎离朝床边挪了挪身体。 “热……救救我……”他终是忍不住呓出声。 花流在黑暗中勾唇一笑,单腿跪在床榻边,轻声道:“好,我可以救你,只要你乖乖听我的。” “我……”黎离脑中一片混沌,已无法思考,他晃了晃脑袋,迷糊地看向床沿边的人。 幽暗的烛光中,花流那双桃花眼微微上挑。 他朝黎离伸出手,掌心上放着一颗暗红色的药丸。 他将药丸递到黎离唇边,引诱道:“来,把它吃了,我帮你把蛊虫逼出来。” “可、可以吗?”黎离咽了咽被心火烧干的喉咙,试探地伸出未被捆住的那只手,朝那颗药伸去。 眼看他的指尖就要碰上药丸—— ‘叮铃——’ 一道清脆的铃铛声响起。 是黎离的腕间系着的一根青绿色丝带,丝带上挂着那只从草丛里寻回的铜绿铃铛。 他抬手的动作带动铃铛,便发出了声响——像一种警告。 眼前闪过萧慕珩冷冰冰的脸,不知是哪一次他犯了什么错,他骂他‘蠢货’。 “不可以!”黎离猛地缩回手,退至床榻的角落里,与花流拉开距离。 阿爹和常大夫曾说过,蛊虫不可轻易离体,否则会有生命危险,他不能听眼前这个人的,他要乖乖等世子哥哥回来。 “啧,到底是什么支撑你忍受这些,就为了等一个心里根本没有你的人?” 计划落空,花流费解地看着痛苦到颤抖的黎离。 本以为黎离自小被娇养,没有经历过世间的险恶,应是吃不了一点苦容易被骗的,不曾想,他竟有这番毅力。 只见黎离背对着他蜷缩起身体,梦呓般呢喃着萧慕珩的名字,晕厥了过去。 花流把药丸藏进腰带,起身,立在床边静静看了黎离单薄的背影一会儿,随后翻窗离开。 …… - 武场山庄外。 一匹马飞驰而来,行至山庄门口,骑马之人勒马翻身而下,作势要往山庄内冲。 守门侍卫眼疾手快,抽刀将其拦下。 “何人擅闯!” “是我!我是小公子的贴身侍从青松,求见世子殿下!”青松满头大汗,不断往山庄内张望,“小公子病急,求世子殿下速归!” “你在此处等着,容我进去禀告。”侍卫言罢,转身进门。 青松只能在原地打转。 好在不久,那名侍卫就快步出来了。 青松见状,忙上前询问,却被告知:“世子殿下说不见,你回去吧!” “不可能!”青松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你再帮我转告一声,就说小公子旧疾发作,生命垂危,世子殿下是知道的,怎会不见!” 侍卫横眉冷对:“我已将你的原话转告,世子殿下说了不见就是不见,你切勿再靠近,否则休怪刀剑不长眼!” “这……这不可能!”青松跌坐在地上。 他虽知道世子不待见他家小公子,但万万没想到,在生死面前世子也如此淡漠,竟真的不管小公子的死活了么! 青松横竖想不出办法,只能正对着山庄门口跪下,不断朝门内磕头,嘴里高喊着:“求世子殿下开恩!救救小公子吧!” …… “求世子殿下开恩,救救小公子吧!” “世子殿下开开恩,救救小公子吧!” …… 一声比一声高亢,又一声比一声绝望。 直喊得嗓子嘶哑,声泪俱下。 却只得到侍卫冷漠一句:“世子殿下说何人在此吵闹,若再不速速离开,格杀勿论!” 只听‘歘——’的一声,侍卫抽出刀刃,在夜里泛着冷光。 青松从地上抬起头,额头已被磕碰,鲜血流至眉心。 “若能让世子殿下出门看一眼,那便杀了我罢!”他大喊一声,自地上爬起来,笔直地朝侍卫腰间的刀冲去。 侍卫躲避不急,要看青松的脖子就要被割开。 “咣——”一把利剑横插进来,将侍卫连刀带人别开。 青松则‘噗通’一声撞到了门框上,眼冒金星。 他揉揉头,看向来人——是萧慕珩的贴身侍卫伏云。 “伏云大人!”青松再次跪下,朝伏云磕头,“求您帮帮小的,让小的进去见见世子殿下,小公子的病情等不及了!” 伏云上下扫视青松,见他神色慌张,不似作假,便沉默一瞬,道:“你随我进来吧。” 青松得救般高声道谢:“多谢伏云大人!”随伏云踏进了山庄大门。 …… 山庄后院书房内。 萧慕珩深夜未睡,坐在桌案前研读兵书。 他耳力极好,即便隔着二进的院子,仍能听见山庄外撕心裂肺的求情声。 “求世子殿下开恩,救救小公子吧!” …… “嗬。”萧慕珩冷笑一声,将书丢在案牍上。 他手边,是那封烧毁的、字字句句都透露着萧承渊对黎离的关心,而半句不提他的家书。 救救他? 他没有亲手杀了他,已是莫大的开恩。 不过黎离能有这么忠心的仆人倒是让他感到意外,若是他将这叫青松的杀了,黎离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还能像从前那样又蠢又笨地叫他世子哥哥么? 思及此,萧慕珩挑眉嗤笑了一声。 忽地,门口传来动静,一道轻微的脚步声。 萧慕珩目光一凝,对门口道:“本世子说了不见,听不懂话么?” 手却悄无声息地放到了手边的剑柄上。 果不其然,下一瞬,侧方的窗户被一道人影撞开,有人破窗而入。 “谁!”萧慕珩起身,拔剑指向来人。 花流转身,剑尖直指他的咽喉。 他举起手,冲萧慕珩露出一个欠揍的微笑:“世子殿下,是我,您的故交,故交,嘿嘿。” “谁是你的故交。”萧慕珩眯起眼,剑上的杀气消了三分,“你不在边塞好好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我当然是来救人的。”花流小心翼翼用手指挡开面前的剑,环视书房一周,寻了块地方坐下。 萧慕珩收了剑,“救谁?” 花流却笑而不语,从怀里掏出一壶酒,倒进茶杯里,“不急,咱们许久未见,喝一杯慢慢谈,如何?” “不喝。”萧慕珩冷漠道,“要是没事就滚,本世子没工夫招待你。” “当真?”花流将酒推至萧慕珩身侧的桌面上,“这可是边塞的西风烈,当年你和你父王征战沙场的时候,全靠这个酒撑下来,怎的,回了中原几年,就戒了?” 萧慕珩‘啪’地将剑拍在桌案上,沉声:“别给我提他!” 他指的是萧承渊。 “好好好,不提。”花流连连点头,目光在桌案上那一堆烧成灰的家书上逡巡,随后喝了一口酒,幽幽道:“看来是正在气头上。” “你想死?”萧慕珩一掌拍在桌案上,将那堆信灰震得漫天飞扬。 “咳咳咳——嗳,我的酒。”花流护着酒,从凳子上蹿起来,又喝了一口。 “现在要死的不是我,有人倒是真的快死了。”他再次把酒杯朝萧慕珩面前推了推,“拜你所赐。” “嗬。” 萧慕珩听懂了花流的意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道:“他死便死了,和本世子有何相干?” “也是。”花流替他掺酒,“你确实没有救他的义务,不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要你点头,不需要你出面,本公子自有办法救他,如何?世子殿下开开恩?” 萧慕珩不言,在桌案前端坐下,接过花流的酒,同他喝起来。 一轮酒下肚,萧慕珩道:“别以为本世子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你想要他体内的蛊虫,去取便是,何必来问我。” “世子殿下英明啊!”花流笑道。 当年他在边塞游医,对世间疑难杂症痴迷到几乎入魔的程度。 他得知萧慕珩身体里养着一只蛊虫,每月在战场上厮杀,死生未卜之时,却还需取血送回中原救人。 他兴奋不已,惊叹世间还有这样一对巧妙的蛊毒,便决心要寻得一对来好好研究。 然而,这些年他走遍各国,却再未寻得类似的蛊毒。 因此,他回了中原,打上了黎离的主意。 “不过。” 花流笑容僵在嘴角,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又道:“我暂未研制出万无一失的取虫之法,若是强取,怕真的会有生命危险。即便如此,世子殿下也肯点头?” 萧慕珩端酒杯的手微顿,酒在唇边停留片刻,才慢慢送入口中。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他在我这里早已是死人了。” “如此看来我猜得不错,那小孩儿性格温吞,又单纯愚钝,你应是不喜欢的。” 花流慢悠悠点着头,顿了顿又道:“所以本公子先……” “你已取了?”萧慕珩出声打断他。 花流一怔,对上萧慕珩如冷箭般射过来的视线。 他在桌下悄悄后撤一步腿,否认道:“本来是欲先斩后奏的,不过那小孩太倔强,不论我怎么哄骗,都只信你一人。” 萧慕珩轻笑一声,没说话。 “不过这都不打紧。”花流眼珠子转了一圈,忽地狡黠一笑道:“重要的是,本公子不忍心。” 萧慕珩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觑他:“你还有不忍心的时候?” 他可是亲眼见过这个疯子在军营里解剖活人。 “那是自然。” 花流往椅背上轻轻一靠,一副风流浪子的姿态,似在回味什么,自言自语般喃喃:“难怪整个上京城都在传,这个小阿离是萧承渊给你养在府中的童养媳,那模样当真水灵,你是没看到,为了不让他热极了跳湖,下人用红绳将他捆在床头,他怎么挣扎也挣不开,只能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求我救救他,啧,这要是个女子……” “嘭——” 酒杯磕在桌面上,碎得四分五裂。 萧慕珩手指泛白,不知何时已拔了剑,瞬间抵上花流的喉咙,让他未说完的话彻底咽进了肚子里。 “你好大的胆子,敢私闯王府。” 锋利的剑刃只差一毫厘就要割开他的喉咙,花流后怕地咽了咽口水。 幸好方才后撤了一步,否则就一命呜呼了。 “此言差矣。”他嘴比命硬,“本公子是从后院翻进去的,且只进了小阿离的屋,对你们王府内部的什么破机密一点也不敢兴趣,世子殿下莫急。” “还敢狡辩!”萧慕珩脸色沉得滴墨。 “不敢不敢。”花流露出求饶的神色,又后撤一步,将身体转向窗户的一侧。 他看向萧慕珩,突然将话头转圜回去道:“子时快过了,若是世子殿下决心不救,待明日一早人咽了气,尸体未凉之前,蛊虫还可存活,届时本公子再去府中取虫。” 此话一出,萧慕珩身形微怔,动作迟疑一瞬。 花流因此得了机会,破窗而出。 ‘嘭——’窗户被撑起又落下,合页晃动,扯动窗纸发出沙沙声。 萧慕珩一手持剑,立在窗前。 不知是方才喝了酒,还是近日未休息好,他感到心尖抽动了一下,不很爽利。 他皱了皱眉,站在原地一时未动。 片刻后,跳窗之人很快又折返回来,躲在窗外幽幽道: “杀了他可以,看他的身子却不行,喂,萧慕珩,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萧慕珩回神,掷出手中的剑,‘噹’一声扎在窗棱上。 “找死。” 窗外的人倒吸一口凉气,溜走了。 萧慕珩周身的气压却越压越低,他在原地立了片刻,才转身走回桌案旁坐下。 单手撑着额头,摁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门外。 青松紧紧跟在伏云身后,一刻不敢怠慢地穿过回廊,寻至书房。 正欲敲门,便听房内传来萧慕珩愠怒的骂声: “滚!” 随后是瓷瓶摔碎一地的响动,屋内飘来浓郁的酒气。 - 整个寝殿像蒸笼一般热。 床榻上瘦小的身影翻来覆去地挣扎,嘴里发出一声比一声虚弱的呻.吟。 雌虫需要雄虫的安抚,此刻的黎离也急需萧慕珩的抚慰。 可为什么世子哥哥还不来救他? 是下人们没有寻到他,还是他仍在同自己赌气不愿来救他? 黎离不敢往下想。 但独自与蛊虫斗争几乎没有胜算的可能性,他最终缴械投降,在蛊虫的驱使下,咬断了手腕上的红绳。 他赤着脚下床,扯乱了层层叠叠的床幔,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朝门口走去。 他要寻什么,寻水,或者寻萧慕珩? 他不知道。 他脑子一片混沌。 “砰——”迎面撞上了一堵肉墙。 有人。 光线太暗,他看不清,脑子里率先想到的是萧慕珩,但又即刻否定了自己。 不会的,世子哥哥还在生他的气,不会来了…… 随后是花流危险的笑容,要诱哄他吞下不知名的药丸。 是花流,一定是他!一定是那个坏人! 黎离惊恐地瞪大眼睛,嘴角溢出花流的名字。 “你叫我什么?” 下一秒,黎离被钳住下颌,狠狠地抵在了床柱上。 黑暗里,萧慕珩的神色阴沉得像要吃人。 第10章 第十章 ‘嘭——’ 黎离肩胛骨撞上床柱,生疼。 他含糊地嘤咛出声,整张脸拧作一团。 “疼。” 鼻息间尽是酒味,掩盖了萧慕珩身上独有的雪松香。 黎离仍未分清来者何人,误以为掐着他下颌的这只大手,是花流要强行给他灌下毒药。 于是他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唔……放、放开我!” 一巴掌拍在眼前人宽阔的肩膀上,却如同猫爪挠痒般软绵无力。 萧慕珩仅用一只手掌就轻松捏住眼前乱晃的两只手腕,粗暴地举过黎离的头顶,将他禁锢住。 身下人的挣扎毫无威慑力,反倒扯动了本就松垮的衣衫,露出半个白莹莹的肩膀,以及被蹭得发红的锁骨。 萧慕珩的目光落在其身上,黏稠但危险,“怎么,本世子碰不得你?” 低沉中带着一些咬牙切齿。 竟是熟悉的声音。 黎离听得一怔,挣扎的动作霎时凝固住。 他不可置信地仰头看向眼前黑压压的人影,怯懦又惊喜:“世子哥哥……是你?” “不是本世子还能是谁?”萧慕珩冷笑一声,松开黎离的手腕,抽身离开。 黎离忽地失去支撑,倒在床上咕噜滚了一圈。 萧慕珩则转身,点燃床榻边最大的烛台。 四周渐渐明亮起来。 身后床榻上,黎离撑起身,望着眼前人高大的背影,撒娇似的唤他:“世子哥哥,阿离难受……” 声音灼热而沉重。 萧慕珩回头,将眼前的光景尽收眼底。 猝不及防。 床榻上一片凌乱,红色床幔与白纱帐缠绵交织,金丝被像一片残云泄在床边。 黎离半趴在被子上,身上的衣衫几乎褪至腰际,背部雪白的肌肤微微泛红。 他整个人宛如水做的一般,双手无力地半抓着床沿,一双眼睛水汽氤氲,满是渴望与依赖地看过来。 萧慕珩瞳孔骤缩。 耳边响起花流那句: ‘下人用红绳将他捆在床头,他怎么挣扎也挣不开,只能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求我救救他……’ 想必也是这副欲求不满的样子,甚至更甚。 简直不堪入目! 几乎要和幼时撞见的那龌龊一幕相契合。 萧慕珩深吸一口气,蓦地抬手将床幔用力一扯。 只听‘呲啦’一声,悬在床榻上方的厚重幔布霎时落下,不偏不倚地砸在黎离身上,将他彻底淹没。 “唔。” 黎离眼前一黑,口鼻都被厚重的布料封住,他难受地伸出手,想要将身上之物扯开。 然而他的胳膊才勉强探出来,在空中无力地划拉了两下,就被萧慕珩一手擒住,死死摁在了床榻上。 一同被摁住的,还有面上这张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床幔。 “唔唔……” 床幔下空气稀薄,黎离很快呼吸不畅,连同体内的燥热一并折磨着他。 他只能不断地蹬腿,发出微弱的闷声。 脚踝在踢动间蹭上棉被,磨出一道道血印子。 可怜极了。 可压制住他的人却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反而越压越深,似乎在以此宣泄某些积攒已久的怒火。 空气越来越少,快窒息了。 黎离拼命抬起腰,奋力往上弓起身,才终于从层层叠叠的床幔下挣出一个缝隙,吐出求救般的两个字:“……不要!” 随后双腿无力地蹬了最后一下,脚尖紧绷,踩上塌边的木栏,又脱力地滑下。 濒死的感觉将他吞没。 “不要?” 萧慕珩这才出声,恩赐般掀开床幔,揪着衣领将他从榻上捞了起来,死死盯着他,“以这副下贱的姿态求人救你的时候,怎的不说不要?” 黎离面色涨得通红,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气体争先恐后灌进喉咙里,使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 咳嗽声掩盖了半句萧慕珩的诋毁。 黎离没有听清,也笨拙地不懂萧慕珩话里的意思,只知道不论萧慕珩说什么,他现在都离不开他。 “要,要的。”他胡乱地回应,攀附上萧慕珩的胳膊,整个身子往他怀里钻。 体内的蛊虫能感知到雄虫的气息,黎离似乎也能闻到萧慕珩血液的香甜。 他像被蛊虫驱使的傀儡,面对近在咫尺的解药,难耐到颤抖,却又不知该如何做。 只能一味地贴近萧慕珩,像幼时抱着他睡觉那样。 萧慕珩却完全不受蛊虫的支配,像个居高临下的支配者,冷漠地看着他在怀里痛苦挣扎。 又依旧无情地将他推开,戏弄般地问他:“要什么?” “要……”黎离说不明白。 从前萧承渊在时,会命常大夫将萧慕珩的血混进滋补的药中,用一盏琉璃盏端给他喝下。 此刻只有他和萧慕珩两人,一切都乱了套。 他不知如何是好,急得快落下泪来。 烛台慢慢燃尽,寝殿内的光线昏暗了一些。 黎离跪坐在床榻上,泪眼模糊间,瞧见萧慕珩侧身坐在离他半臂远的床沿边。 烛台的暖光落在萧慕珩脸上,勾勒出他锋利冷硬的五官,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 他肤色冷白,但耳根却很红,像极了一团鲜红可口的血。 黎离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悄悄往前膝行一步。 没有惊动萧慕珩。 他找准时机,猛地起身扑过去,衔住那团‘血’。 早已痒得难受的虎牙蓄力一咬,便刺穿了萧慕珩耳根的皮肤。 “嘶。”萧慕珩狠狠皱起眉,抽了一口气。 血液从破损的皮肤中涌出,顺着唇缝进入口腔和喉咙,血腥味瞬间弥漫开,如久旱中的甘霖,一点点抚平了黎离体内的燥热。 黎离像襁褓中的婴儿,贪婪地吮吸起来。 “你!” 磨人的痒意和轻微的刺痛自耳根传遍全身,萧慕珩拳头紧握,欲骂人。 他低头,却见黎离躬身塌腰,宽松的里衣垂在身下,露出胸前的光景。 粉白的两处。 萧慕珩深吸一口气,别开视线,一时忘记将人推开。 黎离因此多吸吮了两口,他满足地闭着眼睛,感到整个人轻飘飘的,如同浮在水面上一般。 “唔。” 喝足了,他从喉头溢出一声喟叹,缺氧一般昏昏欲睡,松口,倒在萧慕珩肩头。 耳根处的湿热消失,被冷气一吹,萧慕珩打了个战栗,一阵恶寒。 他猛地推开黎离,从床榻上站起来,眼神里满是愤怒。 而黎离被推进金丝被里便顺势睡了过去,嘴里不时蠕动着,似乎在回味。 劫后余生,他睡得安稳。 整个脑袋陷进软和的枕头里,露出一节天鹅般的玉颈,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萧慕珩死死盯着他,抬手触摸自己耳根的伤口,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他再次靠近床榻,抽出腰间的匕首,抵上黎离的喉咙。 刀刃锋利,轻轻往下一压,就渗出一条血印子。 若割开它…… ‘叩叩——’ 有人敲门。 …… 青松从武场着急忙慌地跑回府,直奔东院。 他因没请到萧慕珩,整个人失魂落魄泪眼婆娑,已下定决心若是自家小公子熬不过今夜,他便也要随着去。 因此敲门时,他怀里抱着一把剑,赴死似的喊:“小公子,青松回来陪您了!” ‘嘭——’ 门开了。 “小……” 青松抬头,却瞧见开门之人身形高大,半个身子藏在暗处,鬼魅一般。 他先是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怀里的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随后才看清是萧慕珩,难以置信地惊叫出来:“世、世子殿下,您回来了!小公子得救了?!” 萧慕珩淡淡地觑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冷着脸离开了。 青松在原地愣了片刻,从空气中闻到一丝血腥味后,才回神跑进寝殿内。 甫一进门,便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倒抽凉气。 只见寝殿内一片混乱,床幔完全坍塌,床榻被掩埋在杂乱的纱帐之间。 而黎离无声无息、一动不动地躺在中间,身上的衣衫半褪,手腕和脚踝有深深浅浅的伤痕,像是被人狠心地凌虐了一番。 青松小心翼翼靠近,弯腰查看黎离的情况。 却见他脖子上有一条血痕,横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触目惊心。 青松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又爬起来,伸出手指,哆嗦着去试探黎离的鼻息。 温热的气流拂过指尖。 幸好,还有气息。 仔细一瞧,才看清黎离脖子上的血痕其实很浅,堪堪破了一层皮。 青松长舒一口气,脱力般瘫在床沿边。 床榻上,黎离轻轻翻了个身,将松软的枕头拢进怀里,嘴里嘟囔着什么。 青松侧耳一听,听清了—— 黎离在梦里仍在叫着他的世子哥哥。 长夜漫长,青松守着黎离睡去。 …… 隔日一早。 王府内人声嘈杂,大大小小的脚步声在各个院子里响起。 黎离口干舌燥,悠悠转醒。 他撑起身子坐起来,见青松趴在床边酣睡,轻轻推了推他。 “怎么了小公子?”青松揉着眼睛起身。 黎离张了张嘴,喉咙有些痛,嗓音沙哑:“外面好吵,发生什么事了?” 青松去桌案上倒了一杯水,递给他:“小公子先喝口水,小的出去瞧瞧。” 黎离点头,接过水慢吞吞喝起来。 不到片刻功夫,青松去而复返。 只见他面色喜悦,甫一进门,便高兴道:“小公子,王爷回府了!” 黎离闻言,眼睛顿时亮起来,“阿爹回来了?” 他分明记得阿爹临走前说,此去长则一年短则数月,怎的不到一月便回了? 黎离一时高兴,掀开被子欲下床去迎,却被青松拦住。 “小公子。”青松欲言又止,“你还是先养好身子再去见王爷吧。” 黎离不解:“为何?” 青松道:“王爷此刻正在祠堂罚世子殿下呢,恐在气头上……” 然而他话未说完,黎离已经披上外衣,头也不回地朝祠堂的方向跑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