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离有近半个月没见到萧慕珩了。
    大半个月前,养父萧承渊请命去南方治理水患,临走时不放心他,便将他和萧慕珩一同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叮嘱萧慕珩定要多加照顾他。
    自黎离被抱回王府记事起,他便没有和萧承渊长时间分开过,一直被萧承渊悉心呵护在身边。
    此次一别便是好几个月,他心中既有不舍,又隐隐有些兴奋。
    因为,萧承渊在府中时对他虽疼爱但也很严格,因他身体不好,常常不让他出府瞎逛,他有时想要跟着萧慕珩出门,都会被萧承渊严厉拒绝,只能眼巴巴地蹲在门口张望。
    萧承渊此行数月,他便可以和萧慕珩独处数月,或许还能缠着他出府玩儿呢!
    单是想一想都让他兴奋不已。
    然而谁知,萧承渊前脚刚走,萧慕珩后脚也接到太子的邀请来百凤山参加围猎,在围猎场一住就是半个月。
    这半个月,偌大的宸王府冷冷清清,除了小厮青松,黎离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他乖乖在府中坚持留守了好些日子,既想念萧承渊也想念萧慕珩,以至于茶不思饭不想。
    终于,他实在耐不住寂寞,瞒着管家和嬷嬷们,带着青松偷偷溜出府,一路艰难险阻寻来了百凤山。
    还险些被一箭取了性命。
    此刻陡然见到心心念念之人的身影,除了激动,黎离的心中还涌起一阵浓烈的后怕和委屈。
    他未作多的考虑,一口气跑到萧慕珩的马蹄前。
    萧慕珩所骑之马是当年跟随宸王征战边疆时的战马,足足有一人多高,加之萧慕珩身高腿长,一人一马立于身前,投下的阴影如同一座小山,几乎将他淹没。
    黎离仰起头,视线才勉强能触及萧慕珩锋利的下颌,看不清他的表情。
    日头有些晒,黎离睁不开眼睛,他伸手遮在眉前,又叫了一声:“世子哥哥。”
    萧慕珩微微低头,瞧见昨夜在梦里纠缠他的人——像一只狼狈的狗崽,浑身沾满泥土,头发乱糟糟的挂满杂草,不知在哪里滚过。
    一点属于宸王府的威严都没有,他总是不明白父王为何会收养这样一个败坏家风的废物。
    自昨夜便积压在心头的烦躁情绪愈发浓烈,萧慕珩冷声:“你来此做什么?”
    言罢,不等黎离回答,他视线扫过众人,瞧见眼前那些公子少爷们如鹌鹑般不看他的神色,便知此前发生了些什么。
    萧慕珩嗤笑一声,又道:“黎离,你安生日子过够了,专程跑来让人笑话的是么?”
    这番话比方才那些人说的还凌冽刺耳。
    黎离愣住,半晌没出声,整个面颊因羞愧而涨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不是的,他只是因为独自守在府中,实在是太孤独了才来的。
    黎离紧攥着衣袍的一角,张了张嘴,想解释,但想起萧慕珩说过他最讨厌的就是无用的解释,只得又低下了头。
    一旁的青松自跪了太子之后就没起来,此时见状,忙膝行自黎离身边,趴在地上对萧慕珩道:“回世子殿下,小公子此次带小的来,是因为前日王爷来信,询问殿下您的近况,小公子数日未与您相见,写信给您也未有回应,不放心殿下,这才冒险来此寻殿下的!”
    黎离闻言,悄悄与青松对视一眼——青松替他撒谎了。
    前日养父确实给他写了信,但信中只关心了他的身体,提醒他旧疾发作的日子将近,切莫大意,却一字也未曾提到萧慕珩。
    只不过,他日日写信往百凤山送却从未收到回信一事,倒是真的。
    “对!”
    黎离决定将谎言贯彻到底,他点头如捣蒜,说道:“阿爹在信中说,他不在的这些日子,世子哥哥事务繁重,叮嘱我要懂事,让我学着照顾你,前些日子后院的桂花开了,我采了一些做成了桂花蜜茶,就想带来给世子哥哥你尝一尝。”
    言罢,他扭身,将斜跨在背后的锦袋取下来,从中掏出一个茶瓶,献宝似的递给萧慕珩看。
    茶瓶由上等琉璃制成,通体透明,可以看见瓶中的液体呈淡淡的橘色,有几朵桂花沉在瓶底。
    这桂花蜜茶的确是前些日子桂花初开时,黎离起了两个大早,亲自采来最新鲜的花瓣,缠着膳房的嬷嬷教他做的。
    只是他第一次做,味道欠佳,他怕萧慕珩嫌弃,本十分纠结要不要拿出手,此刻正好话赶话,便鼓起勇气拿出来了。
    他捧着琉璃茶瓶,偷瞄萧慕珩的神色,希望从他脸上看出一丝赞许。
    然而没有。
    萧慕珩始终板着脸,冷眼看他。
    此时,人群中胆子大的,许是瞧出萧慕珩并不会袒护眼前这个王府养子,便又笑了起来,道:“咱们小公子,可真是贤良淑德啊!”
    贤良淑德。
    一个形容女子的词汇。
    整个上京城上下,但凡是个男子,谁不曾有过上阵杀敌或是考取功名的雄心壮志,况且这些贵族子弟一个个皆被培养得器宇轩昂,即便是文臣之子,也极具傲人风骨。
    断不会容许有人用‘贤良淑德’来形容他们。
    但只有黎离,一个身娇体软,羸弱不堪的少年,恐怕从一开始,他们就未将他当作男子看待。
    因此,便常常用一些形容女子的词汇加以嘲讽,就像私下里传言他是宸王给萧慕珩养的童养媳,将来要做世子妃一样。
    黎离并非听不出他们话里的嘲弄,只是不愿与之争执。
    他生性乐观豁达,觉得男子也好,女子也罢,行的不过是世间两种不同的生存模式。
    他若是男儿身,却行女子之事,岂不是能体验许多常人不能体验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众人皆在笑,只是因忌惮萧慕珩在场,笑声不敢太嚣张,沉闷闷的。
    黎离置之不理,他全身心都专注在萧慕珩身上,觉得举着琉璃茶瓶的手好酸好酸,他快举不动了。
    “世子哥哥……”黎离露出央求的目光。
    萧慕珩却移开目光不看他,转头觑向交头接耳的众人,一句话堵住了他们的嘴,“笑什么?”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宸王年轻时同先帝打过江山,战功赫赫,权倾朝野,当今朝堂之上无一人能与之匹敌,甚至有时性格温吞的皇帝都要看他的脸色。
    因此,萧慕珩的威严堪比太子,甚至更甚。
    “咳,玩笑罢了,世子殿下莫怪、莫怪。”说话的正是方才出口嘲笑之人。
    这是老国舅爷的第三子,名为尉迟炀,平日里被国舅和皇后宠坏了,性格出了名的乖张跋扈。
    萧慕珩看不上这类纨绔子弟,就像看不上黎离是个废物一样。
    他对尉迟炀冷笑了一声,“有玩笑的功夫不如管好你自己,也不至于连会试的门槛都迈不进去。”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笑作一团,就连太子都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你……”尉迟炀羞愤不已,不由握紧了拳头,想要顶嘴。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面对之人是萧慕珩,他连太子都不怕,唯独惹不起萧慕珩——他们国舅府虽在上京城算得上相当尊贵,但对比手握兵权的宸王府,不过九牛一毛。
    尉迟炀敢怒不敢言,不得已愤愤地策马跑走了。
    黎离见萧慕珩骂走了笑话自己的人,心中暗自高兴,对萧慕珩笑道:“多谢世子哥哥。”
    “谢什么?”萧慕珩却微欠身,低头与他对视,嘴角挂起一抹轻蔑的笑。
    “你以为……”他嗓音低沉,“你好到哪里去?”
    一个连学堂都未进过的废物。
    萧慕珩直起身,在黎离持续发怔时,用箭弓将他手中的琉璃茶瓶打掉,随后扯动缰绳调转马头,离开。
    “赶紧滚回府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琉璃茶瓶摔在地上,恰好被一块尖锐的石头磕碎,晶莹的蜜茶自瓶中流出,空气中浮动出一丝甜甜的桂花香。
    可这香味钻进黎离的鼻腔,怎么又是苦的呢?
    他只觉脑子‘嗡’的一声,有些耳鸣。
    日头更晒了些,面前遮住他的小山阴影已经消失,萧慕珩的背影在刺眼的阳光中越行越远,变得模糊了。
    黎离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热,还有些花,便蹲了下来。
    眼前的蜜茶洒了一地,将灰白色的干土壤染成了深褐色,他一时糊涂,不知是心疼茶瓶还是蜜茶,竟伸出手要去碰地上的碎渣。
    “嗳,小公子别碰!”
    好在青松眼疾手快,一把擒住他的手腕,才避免一场血光之灾。
    身后传来马蹄声,静静目睹一切的太子骑马走来。
    “带你家公子去山庄的驿站稍作休整,便快下山去吧,这里的确危险,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太子说罢,将一块腰牌丢给了青松。
    这是一块通行令牌,可以供他们在围猎场内进出自由。
    青松收下腰牌,顿觉太子宅心仁厚,向他感激地叩首:“谢太子殿下!”
    太子不言,策马带着余下众人走了。
    这期间,黎离一直维持着半探出手的姿势,呆呆地盯着地上某一处发愣。青松将他搀扶起来时,他的头也未曾动一下。
    青松从他身侧看去,只见他半垂着眼帘,微微上翘的眼睫下缀着一颗晶莹的泪,强忍着没有流下来。
    他不由叹了一口气。
    世子殿下不喜小公子一事,算不得什么秘密。
    从前在府中,世子殿下也常对小公子冷言冷语,但或许碍于宸王的面子,不曾当着众人的面说过这些重话。
    如今宸王不在上京城,世子殿下对小公子的态度也愈发恶劣了。
    青松在黎离身边侍奉多年,是王府中与黎离最亲近的小厮,见自家公子被这般对待,心疼不已。
    他想出声安慰,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轻声询问:“小公子,您还好吗?”
    本以为有人关心,小公子会像孩童时那般,控制不住情绪哭出声。
    却不曾想,黎离只是轻声抽动了一下鼻子,便扭过头,笑着对他说:“我没事,时辰不早了,我们下山吧,别让世子哥哥再担心。”
    语气中尽是逞强的冷静和欢喜,只是眼角的泪被他生生逼了回去。
    哎,小公子长大了。
    青松鼻头一酸,竟自己哭了起来。
    黎离见状,还掏了帕子出来,转而安慰起了他:“怎么还哭了,心疼这些蜜茶呀,无妨无妨,我回府还能再做嘛,快别哭了哦……”
    “小公子……”青松泣不成声,边哭边挽着黎离往猎场外走。
    -
    围猎场另一片山林里。
    一匹黑色骏马追赶着一只黑熊,疾驰而过,沿路掀起层层落叶和尘土。
    萧慕珩骑在马上,腰封束住的腰肢精瘦但有力,让他的身体在快马行进中也纹丝不晃。
    他松开缰绳,抽箭拉弓,一箭正中猎物后颈。
    猎物被射于地面,蹭出几米远。
    萧慕珩收箭,眼底掠过一丝杀戮的快感,射杀猎物后不作停留,策马寻找下一个目标。
    黑熊、狐狸、野狗、甚至是老虎……均成了他的箭下亡魂。
    最后是一只梅花鹿。
    鹿的速度极快,一路穿过树林,逃至一片草地。
    这片草地广袤,杂草低矮,只有正中央种着一棵茂盛的大树。
    梅花鹿奔至树下,精疲力竭,被身后一箭贯穿脑门,钉死在树干上。
    萧慕珩勒马停于树下,树枝因他这一箭漱漱作响,落下一团花瓣,缀在他肩上。
    很香。
    萧慕珩捻了一颗来看,竟是桂花。
    桂花,
    这烦人的,该死的桂花。
    萧慕珩无声地笑起来,笑得肩膀微颤,却忽地眼神阴翳,将指尖的桂花碾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