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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花

作者:殊烬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你生气了吗?】


    记忆中炭治郎直白地向自己发问的样子翩然浮现,胡蝶忍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刀。即使平日里如何用平静与微笑来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到了这会儿也没必要再不坦诚了。


    是啊,她生气了。


    一直以来——父母被鬼杀害了,得到岩柱的救助后活下来的姐姐和她怀揣着恨意加入鬼杀队,发誓要用自己的力量去灭除恶鬼、拯救更多的人;剑术上的修行天赋她远不如姐姐,但只要她们俩一起,没有什么困难是无法解决的。本该如此……直到姐姐也被鬼杀害了,除了香奈乎之外的其他继子也都死在鬼的手下,血色每一天都在上演,而自己竟然无能为力。


    当然生气了!为什么自己不能更强大一点!为什么自己不能砍断鬼的脖子!为什么……毒药对他完全没有作用啊!为什么!可恶!


    胡蝶忍能够听见愤怒的火焰无时无刻不在喧嚣,燎烫的焰色把她的心都烘得的滚烫,仇恨浸没她的心神,将她的灵魂熬成一锅沸腾的毒汁。


    事实上她早已有了应对的办法。


    毒药的研究总需要试验品,胡蝶忍的试验品就是她自己,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日复一日地利用自己试药,让自己浑身上下乃至于每一滴血都饱含着藤花的毒素。


    从姐姐那里得到的情报,又在珠世那里加以验证,身为上弦之二的童磨是一个对于吞噬女性异常执着且难以满足的恶鬼。年轻美丽的女性对他而言自然是一道佳肴,但体能高强、拥有呼吸法的柱,更是上品的选择。也就是说,她——虫柱胡蝶忍,对于童磨而言没有不吃的理由。


    那么,战胜他的首要条件就可以被这样设置——只要她被童磨吞食死去,就可以充分利用存在于自己体内的藤花毒素,毫无困难地让他中毒了。这是远胜于她的刀所能注入的毒素量,等同于自己全部的体重。即使那个鬼的身体机能一次性能够解除50毫克的毒素,那么千倍、万倍、十万倍呢?他还能够那么轻易地消解毒药的存在吗?


    就像太阳是鬼无论如何进化都不能抵抗的致命弱点,紫藤同样是可以杀死他们的重要因子,鬼要怎么克服这个弱点?如果真能在短时间内做到,那么又何须数千年的躲藏呢?


    再加上……


    主公大人对于全局的谋划无疑在他们的眼界之上,他考虑到更为全面的内容,针对性地提出了全新的合作方案:那个鬼,那个曾经出现在有栖川朝和与灶门炭治郎口中、被叫作珠世的鬼。胡蝶忍最初并不认同与她合作的决策,但在主公的解释之下,她最终接受了现实,并且尝试与珠世协作研发。


    珠世想要研究出能让鬼变回人类的药物,一旦有了这种药物,无论是对于鬼的剿灭还是对于被咬伤的人类的救助都会变得更容易。


    胡蝶忍为此提供了自己这些年来的全部研究数据,她的毒药可以在短时间内麻痹鬼、并使他们变得虚弱,虽然没有在更为强大的上弦之鬼身上进行过测试,但为珠世的研究提供了一个方向。


    那段时间朝和经常前来寻找她。有时候一大早就踩着晨露来到蝶屋,跟随着她前去寻找珠世进行研究;有时候熬过夜月升起也要守在她们边上不肯离去。现在想想,除了担心她和珠世的相处,是不是在那时朝和就已经发现了什么呢?那之后有栖川家名下的药物研究变得紧迫起来,大量的药物被送到鬼杀队,其中不乏有助于她和珠世的研究的。也是从那时起,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总带着忧心忡忡。


    抱歉啊朝和……


    胡蝶忍微微合眼,在她计算好的一切里,唯独朝和会被牵扯进战局这件事是意料之外。如果让她亲眼看到自己被鬼吞食的样子,究竟会对她造成怎样的伤害呢?胡蝶忍也说不上来,有栖川朝和与别的任何人都不同,他们是因为仇恨聚集在一起的,复仇是讨伐恶鬼最初的动力,而她的加入却是因为爱。她的爱纯澈无私,怀揣着对未来的美好期盼与对他们的信任,促使她走入鬼杀队中,肩挑起本不应该由她承担的责任。


    或许初见那天,自己主动上前搭话也是冥冥之中得到的指引。从在主公宅邸第一次见到她俏皮地捉弄了富冈先生开始,她们的命运也互相牵连。直到她为研究药物前来拜访,胡蝶忍才发现这位仅仅一面之缘的小姐原来在她的脑海中如此清晰,自在地跳出那个午后,优雅地立在自己面前,行礼致意,那之后在蝶屋的每一天,胡蝶忍都期盼她的到来。


    朝和的感情从不遮掩,也无须遮掩。无数次失去的经历让胡蝶忍犹豫再三,但永远抵不过她主动牵起自己的手。如果自己真的伤害了这份珍贵的喜爱……


    这是胡蝶忍同样不愿看到的。


    谁又会真的希望自己死去呢?当死亡成为唯一的方法时,胡蝶忍可以坦然地走入黑暗,因为黑暗的尽头她的家人们正在等待她。


    但有栖川朝和点亮了她的前路,用她的真诚和努力、不畏险阻地固执地点亮胡蝶忍的前路。只为了告诉她:站起来。要好好地、一起活下去,活着看到属于她们所有人的最后的结局,这必然也是她的家人们所希望的。


    到那时,她们一起沐浴阳光,一定会很幸福。


    胡蝶忍握紧手中的日轮刀,她的刀每次能注射的毒素对于童磨而言毫无杀伤力。但这个危险又卑劣的鬼永远不可能知道,这是得到她和珠世的共同研究而突破的成果,一种无法被鬼分解的毒。这些毒素会短暂地被鬼强大的恢复能力压制效用,潜藏在他体内,随着鲜血的流动环游每一处。数次毒药的注入,只是在加剧毒素的积累,筹备着最终的时刻。


    而引爆这毒药功效的引线……胡蝶忍看着自己胸口已经愈合的伤,淋漓的鲜血还未完全凝结,痛意仍在泛滥,但她恍若未觉。


    让那些毒素发挥真正效用,让无论多强大的鬼都变得虚弱、无力,甚至变为人的药引,不是别的,正是她的血!


    冷得仿佛空气都要冻结。


    毫无准备地,鎹鸦的声音忽然响起。飞旋在这片混乱的空间之中的鎹鸦们纷纷将消息传递而来。


    “炭治郎!义勇!击败上弦之三!”


    室内的气息瞬间死寂。


    众人不禁怔住,互相对视,疑心自己是否听错了。但又一声鎹鸦的叫声响起,仍是那个结局……上弦之三?猗窝座?那个差点把炎柱炼狱杏寿郎杀死的猗窝座?竟然死了……


    一直以来鬼杀队内坚信上弦之间存在着森严的差距,且越往上攀爬,差距只会比憎珀天和玉壶之间的区别更巨大。但现在,上弦之三死了?毫无疑问,虽然鬼之间存在着差距,但上弦并非无法杀死,身为上弦之三的猗窝座会死,身为上弦之二的童磨也会死!


    比起鎹鸦的传声,鬼之间自有一套连系,童磨更先感觉到猗窝座的死亡,他微微出神,不太理解似的重复道:“咦?猗窝座阁下死了?”他的表情变得疑惑,似乎在深思着什么,但到底没困扰太久,又自顾自天真地笑起来。彩色的眼眸巡视过四周,定格在香奈乎和忍的身上,“说起来啊,猗窝座阁下绝对不吃女人呢。”


    “明明我都和他说了,女人的血肉更有营养,更有助于他变强,可是猗窝座阁下不仅不吃女人,还不杀她们诶!”他的声音因为不赞同而显得低沉,“这么任性的行为,那位大人竟然也默许了。猗窝座阁下可是受特殊待遇的哦!”


    原本高昂的声线毫无缘由地刹住,陡然下坠,散入一片阴霾,方才还笑得兴高采烈的男人低垂着眉眼,他比世间一流的演员还要善于演绎,无需任何准备与举措就倏地落下泪来,满脸的悲痛:“但是……他居然死掉了……太伤心了!”


    童磨情真意切的泣音散在语句之中:“他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听着却只令人作呕。


    “够了!”香奈乎平静地打断恶鬼的独角戏,“你不必满口谎言了!”


    “什么?”还在流着泪的鬼脱出自己的演绎,不解地用金扇挡住自己勾起的嘴唇。


    “你并没有感到悲伤吧?丝毫没有。”香奈乎面无表情,鬼的身体机能与人类确实大有不同,无需眨眼也能保持眼睛的湿润,但鬼同样有着心跳,血液一样循环,生理的反应无法骗人,流下泪并不代表悲伤,“香奈惠小姐临死前说了,她很同情你。”


    “因为你什么都感觉不到。”


    童磨的表情逐渐僵住。


    但香奈乎并没有要停止攻击的意思,常年来很少表达内心的少女一直藏在心中的话等待着的就是这个时机,她不吐不快。“人在这世上经历的所有感情,你都无法理解吧?虽然你很聪明,撒谎掩饰,为了不暴露自己内心毫无波澜的真相,佯作欢颜,假充悲痛,但事实上这所有的感情都与你五官、你的内心一样空空如也、一片虚无。”


    “你的演技真是滑稽,”香奈乎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天真地发问,“你,究竟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


    阴冷的气息在眨眼间充盈这间和室,他的脸色阴沉无匹,已经完全看不出方才那健康的样子,称得上俊美的脸这会儿看着异于常人,只剩下一对彩色的眼睛熠熠生辉。现在,任谁都能感觉到他的愤怒,这是见到他以来,我们从他身上感到的唯一真实的情绪。“你还真是一个坏心眼的孩子,”被撕裂伪装的感觉想必对这位绝顶演员来说很不好受,温柔的声线浸没入愤怒,失去掩饰的力气,“为什么要说那么过分的话?”


    一直沉默着的伊之助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好笨!他哪里聪明!竟然还问为什么!”伊之助隔着自己的皮毛打量面前阴森的恶鬼,果决地宣布真相:“当然是因为她讨厌你!恨不得立刻马上杀了你!”


    在真正的寒冷中原来时间也会被凝滞,没有运转呼吸法的能力,得到忍的启示后有栖川朝和躲得很远,但对于身体的感受却依然清晰,无论是他们战斗时的压迫感,还是童磨在心态被摧毁的这瞬间气息的改变。也或许正是因为她躲开了战斗的范围,可以专心致志地观战,才让大脑接收到的一切信息变得更加全面,视线甚至捕捉到童磨骤然向香奈乎发难的瞬间。


    黄金色的扇子张开,随着他鬼影般的身形在空中划出一道金线,直击向香奈乎的身后。处于斑纹开启状态的忍固然拥有实力的提升,但重伤初愈与来世的药效后遗症无疑是两个埋伏的弱点。她来不及赶上,提起的刀尖顺着虫之呼吸的旋舞只足够划破童磨的手臂。


    “不要吸进他扇子挥出的结晶!”忍大声提醒道。


    ——铛!


    兵戈相撞的清脆声音响起。


    挡下这一击的是伊之助,被自己砸碎的刀刃卡住扇叶,逼迫童磨无法让步的瞬间,由及时反应过来的香奈乎猛地挥刀砍向他的腹部,锋锐割破肌理的阻隔,鲜血飞溅,一直以来藏在这个恶鬼腹中的鲜红的肠子噗地顺着打开的裂口掉了下来,坠着摇晃。因受到攻击,童磨反击的动作慢了……也或许是香奈乎的动作变快了?他若有所思,舔尽自己口中溢出的鲜血后平静地把肠道塞回肚子里,鬼的恢复能力可以瞬间让这道伤消失,皮肤上连一丁点疤痕都不会留下。


    就这样,他毫无芥蒂地笑起来,手中的动作却未停,手臂像指针甩出,挥舞扇子逼近香奈乎,冰凌凝结,弯曲如绸缎般一次又一次袭向她。


    花之呼吸运转,奇异的是香奈乎每次都能避开他的攻击。


    与此同时,忍和伊之助也在童磨与香奈乎缠斗的同时发动呼吸法砍向他。


    “原来如此,你的眼睛……”看出端倪的童磨挥扇时用血鬼术召唤出两个冰晶凝结成的女子,两张别无二致的柔美面庞闭着目,一个朝向香奈乎,一个则朝向忍和伊之助,在童磨的笑意中朝着她们吹吐寒气,卷起一阵巨大风暴。风暴之中,无数的晶莹剔透的玄冰冬柱从天而降,向着她们坠下,让她们毫无躲藏之地。


    诚然,不靠近就砍不到脖子,砍不到脖子就永远无法结束战斗,但为了躲避冰风暴,她们此刻都避得远了。发现香奈乎的实力要胜过忍后,童磨的注意力就更多地集中在香奈乎的身上,身影在众目睽睽之下瞬间消失,众人来不及思考,就见童磨再次出现。他还站在原地,似乎没有离开过,只是香奈乎惊恐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她的日轮刀——提着它的鬼则满意地笑起来:“看吧,你没握好所以被我顺走了。”


    将日轮刀插在自己面前,“快来拿吧!”童磨挥动扇子,吹起一阵冰作的莲华,铺天盖地地蔓向香奈乎。


    ……找不到,破绽……


    但。


    几股风流汇聚,伊之助忽地从天而降,使用兽之呼吸将面前的冰莲卷碎。原来在童磨召唤的冰晶女子吹起风暴的同时,伊之助就凭借自己的速度与直觉跃上天花板,伺机等待着反击的时间。“决斗决斗!”他举起双手挥动手中的刀,“这正合我意!”


    得到指引撞进这间房间,看到忍受重伤、无法动弹的样子时,伊之助就听见自己内心的喧嚣。他好像从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甚至连血管中流淌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向他发送着讯号。但脑袋却意外的平静,浮现出受伤后被忍包扎安慰的场景,他们拉钩一言为定,忍对他温柔包容地笑着。


    无法接受。伊之助瞪视着面前若无其事的恶鬼:“咬杀你!渣滓!”


    伊之助的剑术向来毫无章法、全凭心意,初次见识到这样剑道的人只会觉得乱七八糟。但无论怎样,对于伊之助而言,兽之呼吸就是最适合他、对他而言也最完美的剑道。他的身影轻快如闪电,无声地掠过,当眼睛看到他靠近时,事实上他已经到达面前。逼近童磨所在的位置,伊之助双刀交错,凝练出风刃,从四面八方袭向童磨。


    对于上弦之二来说,只论杀伤力确实不够看的,但是面对童磨反击的动作时,伊之助向来引以为傲的柔韧性在半空中就发挥了功效,他的身体神奇地滞空旋转躲过锋利的扇叶,抬脚踢开童磨的手,最终安然无恙地落地在香奈乎身边。


    “那颗脑袋是头套吧……”话音未落,童磨惊讶地看着伊之助将日轮刀递还给香奈乎。这次他没再掩饰,几乎在下一次眨眼就欣喜地跳到伊之助身旁,“好快啊,我都没发现。”兽之呼吸带动流风,与童磨生成的冰凌交错,柔风拂过消融危险,伊之助翻身踩在童磨胸口,用力一脚将他踹开,他则借势腾翻一圈后落地,人才刚站稳,动作却不停,隔着较远的安全距离依然毫不犹豫地挥刀而出。


    够不到的吧?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但事实是,银光闪烁,童磨的面孔被锋利的刀刃一分为二,生生切开眼睛,血液溢出,将他的脸染成一片。


    将手臂关节卸下后攻击成功的伊之助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中用力甩臂恢复原样,他不高兴地感叹自己的新招精度不够,全然没注意到香奈乎见鬼般不相信的表情。


    唯独童磨却愉快地笑了起来,不知意味是赞赏还是讽刺。


    猪鼻子喷吐出一阵气,伊之助正说着话,话还未说完,他貌若好女的漂亮面孔乍然暴露在光线之下。没有人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哪怕伊之助自己也是在意识到头套消失才后知后觉地摆出攻击的阵势。


    那颗栩栩如生的头套正落在童磨手中,他好奇地打量着皮毛的光泽,猜测眼球的加工工艺,自然得如同检视自己的收藏,直到听见伊之助愤怒的声音,才漫不经心地将视线移到伊之助的脸上。


    “咦?你这张脸好像……”童磨弯起嘴唇,“似曾相识呢!”


    他笃定地问道:“我们在哪里见过吧?”


    但得到伊之助激烈的驳斥:“我可不记得见过你这种蛆虫!别拿脏手碰我的毛皮!”漂亮的面孔因为愤怒而显出凶相,碧绿如宝石的眼瞳瞪大了,脸颊边青筋轻跳。他没见过这个混蛋!在他的意识里,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的人——是忍!每当看见忍微笑的样子,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直想要问问她的……


    伊之助的面容生动而富有活力,只要看着他,心情就会被他感染似的牵动起来。他唯独有着一张过分美丽的脸,那么美丽的脸……


    童磨将手指钻进头颅,在记忆中来回搅拌,从漫长生命之中寻找着熟悉的画面。


    “啊——”时间被调拨至十五年前,原来才十五年,并不算很久,童磨把弄着猪头头套,“找到了!”


    那是十五年前的一个雪夜。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抱着一个婴儿踽踽独行,穿过漫天飞雪的深晦,走进童磨创建的万世极乐教。那个女孩说自己每天都被丈夫殴打、婆婆欺负;她单薄的和服之下满身的伤,饱受欺凌。这个可怜的女孩没有父母兄弟,无人可以依靠,也无处可去,而万世极乐教会收留保护这些可怜人。


    “那张脸,和你一模一样,不过五官更秀美,表情也更温柔。她就是你的母亲吧?”童磨张开金扇,挡住些许面容,但已经确定自己的认知。他的记忆一向很好,这绝对错不了。


    用温柔的嗓音说出的真相足以叫天地倒悬,在一瞬间将所有人带进十五年前大雪纷飞的夜晚。那是伊之助全然未知的事实,他尚且是襁褓中安眠的婴儿,躺在母亲温暖的臂弯,碧绿的眼睛记不住任何事。他出神地看着童磨,分辨着他话语中的细节,立刻勃然大怒地反驳:“我没有什么母亲!是野猪把我养大的!”他放大声音,用声响掩盖内心的一切,“跟她无关!”


    真的跟她无关吗?


    没有给大家,也没有给自己留出准备的机会,他猛然起身,挥着刀砍向童磨。刀刃的利齿咬向彩色的鬼,卷起风刃依托着身形,一阵一阵更快地冲着童磨劈下,刀刃上闪烁过银光,洗下鲜红,击碎坚冰,砸出声势浩大的撞击,一下一下,无一不在无声地对世界彰显伊之助的无所谓。对于母亲的无所谓,对于身世的无所谓,对于自己不记得的那一切的无所谓。没能在大脑里留下的,不是抛弃了他,而是被他抛弃。


    轻松躲开少年的攻击,童磨啧声,面不改色地扇动金扇将锋芒化作两道交错的攻击砍中伊之助的前胸,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鲜血淋漓,将他击落进池水,童磨语气里带着点可惜,又像在感慨:“好歹听人把话说完啊!这样的因缘际遇并非奇迹。”


    “我那时并没有打算把她吃掉哦。”童磨看着伊之助受伤的惨状,回忆着那段岁月:“她经常抱着你唱歌呢,不知为何不是童谣而是勾指起誓的歌。”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尽给你唱这些。”他摇摇头。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让我来守护你吧,约好了!】


    【直到你长大成人为止。】


    “每次拉钩立誓的歌词都不一样呢,有时候还会突然变成狸猫歌之类的,真是可爱呀。”随着回忆的深入,那些原本已经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逐渐清晰,变得缤纷无比。少女哄着孩子的轻声吟唱如在耳畔,那段温婉的嗓音与那张美丽的面庞,一切显得岁月静好。有个蕙质兰心的美丽女人陪在身边,那不是无论如何心情都会很好吗?琴叶有一张美丽的脸,歌唱得很好听,哄孩子的样子也很温柔,有她在身旁,童磨从不觉得厌烦、吵闹。


    伊之助无措地看着自己的手。不是忍……脑海中模糊的印象伴随着温柔的感受,融化在心里让一切变得软绵绵的,他一直以为是忍的,还想找个机会问问她……


    “本来打算到寿终正寝为止都把她放在身边不吃的。”童磨回忆起记忆中自己的感受,刚开始的时候确实度过了很舒适的一段时间,可惜,她不够聪明。有些可惜地摇摇头,童磨合上扇子挡在唇前,扇叶收起的锋芒都集中到他的双眼之中,那几个字缩小了些,瞳仁的彩色扩散,晕出更多非人感。


    “结果你的母亲……哦,名字是叫琴叶来着,她脑筋虽然迟钝,人却很敏锐。”太清晰了,相似的面孔在视线中重叠,有那么一刻童磨恍然中看到琴叶站在面前,她小心翼翼地走进他身处的广间。“我吃信徒的事被她发现了,无论怎么解释都无法理解我的善行。”声调下坠,童磨蹙起眉,这应该是他漫长生命中第一次想要解释什么,但琴叶没有听,“还唾骂我是骗子,抱着你飞奔着离开了寺庙。”


    那是一个与平日每一天都别无二致的深夜。


    上弦月弯弯的一钩。


    琴叶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在深林中拼命地跑、拼命地跑,但从没有离开过的她根本找不到正确的路途,反而在漆黑的密林中迷路了。


    要追上她轻而易举,她身上熏染着的莲花香顺着风一直被吹得很远很远。直到她跑到路的尽头,高悬的山崖明白地告诉她已无路可走。她回头看来时的路,满脸的泪。“在被我杀死前,她把你扔下了山崖,”童磨眼含热泪,“到死都是个笨丫头。”


    “我的……母亲……”伊之助剧烈地喘了下,“被杀死了……”


    “当然,我把她吃掉了。”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童磨轻轻叹息,“本来就无处可去,回到家的话会被丈夫打死吧?一个人又束手无策,没有我也会母子俩一起曝尸荒野。”


    “琴叶真是命运多舛啊,她有过幸福的时刻吗?”弯起嘴唇,自那两片鲜红的唇瓣之间,恶鬼独有的尖利牙齿露出惨白。他的声音倏地高昂,咏唱般悬在空中,又毫无准备地突地坠下,压低着声音,冷静地总结:“简直是毫无意义的一生。”


    满是讽刺。


    不等伊之助做出什么反应,听清话语的香奈乎应激般厉声呵斥道:“给我住嘴!你这贱种!”


    母亲拥抱自己的感觉应该是很温暖吧?软软的、柔柔的、让人轻飘飘的……伊之助从前想象过这种感觉,但在他空白的记忆中,哪怕跟着野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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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山林中长大的记忆都比幻想来得更真切。甚至让他的想象变得可笑。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母亲抛弃的。不然为什么他没有母亲?从有记忆开始,便能够感受到饥饿,从爬行到蹒跚学步,晒过的太阳、淋过的雨、遇到过无数次危险,有那么多时候他曾希望母亲能够出现,但一直没有。他是被野猪抚养长大的。


    池水并不温暖,甚至带有寒意,但自己浸泡在其中的时候,身体却仿佛终于想起了那些久远的记忆。被无路可逃的母亲最终扔下山崖时他坠入湍流,原来水液的流动就像母亲的怀抱。好温暖啊。


    【我的伊之助,能和你在一起真幸福。】


    原来……


    原来他不是被母亲抛弃的。


    母亲一直存在于他的身边,拥抱他、陪伴他、守护他……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母亲的守护直到她的生命结束,直到他的生命结束。


    这样的因缘际遇,明明就是奇迹。


    “伤害同伴、杀死母亲的鬼,竟然近在眼前!”这种感受又叫作什么?燃烧的除去愤怒还有什么,在他的意识中哗然,填满每一道缝隙,嘶吼着决心,一定、一定要让面前的这个恶鬼付出代价!他摧毁了他们的生活,自己却不堪地活着,还要讽笑铭记仇恨的他们。伊之助冷肃着脸,握紧拳头,浑身的力气充盈起来,鼓动血液,这是从深林的严苛规则之中活下来的野兽之子所存有的战意,敏锐而强大的心会为他永远摇动旌旗:“我要谢谢你让我想起来……”


    伊之助呐喊道:“光砍头不够,我要让你下地狱!”


    从未真正从童磨脸上消失的笑脸直到听见这句话才瞬时收敛,他闭上眼,手贴在自己心口,教化冥顽不灵的民众般悲悯:“这世上不存在天国与地狱。”


    “这些都是虚构的,在这个世界上,善良的人也会遭遇不幸的变故,恶人却逍遥度日。天罚是无妄之物,若是不安慰自己恶人死后会下地狱,那心里怎么受得了?”他摇晃着扇子,摆弄着猪头头套,脱离万世极乐教的教义,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内心想法,“我愈发觉得,人类真是可悲呢。”


    “闭嘴!!”兽之呼吸发动,人类之间弯弯绕绕的东西太多了,看一眼就像身陷乱麻,他不需要思考,野兽般的直觉带给伊之助更为敏锐的观察。横直刀锋,踩着风冲向童磨,“如果没有地狱的话,我就造一个给你下!”


    ——不准把他的母亲说得那么悲惨!


    童磨掀起一阵云雾,刺骨的凉意被笼在其中,顺着扇子的风向朝着伊之助拂去,冰雾盛开,升腾得极快,眨眼间就遮蔽了眼前的视线。被这片白雾沾染到的话,皮肤都会被冻住!伊之助旋转起双刀,锋芒圆旋,竟然将雾气卷开,反扑向童磨,他的视线也有了一瞬间的阴覆。这时,香奈乎发动花之呼吸从他的身后劈出,最终目标是他那根细长的脖颈。刀刃带着凉意划过,高速的动作将雾气拢成刃上擦过的水光,童磨惊险地伸手用扇子挡住了香奈乎攻击的动作。


    但,灯下黑。


    胡蝶忍故技重施,踏着百足的步法,已经掠至他身前,刀尖迎来,狠狠刺入童磨的身体。除了毒素,刀刃之上还有胡蝶忍的血。


    战势混乱,自然是很有趣的,童磨却没有心力继续,他挣开胡蝶忍,趁着另二人的攻击还未至,立时反身跳开。


    “可惜啊。”他扇动金扇,制作出一个缩小版的冰人,冰人的形象与他看着一模一样,从空中轻巧落地后,对着还没反应过来的三人扇动冰扇,吹出一片莲花。冰结成的莲花美丽夺目,却有着无尽的危险。明明是个小小的冰偶,却能发挥出和童磨一样的威力。


    让冰偶与三人缠斗,童磨自在地脱离战场。猗窝座死了,这可实在是一件大事,他必须得快点去到那位大人身边……但不知为何?大概是激战得太久吗?童磨发现自己方才被胡蝶忍刺破的那道伤口并没有痊愈。


    奇怪。


    是不是饿了呢?


    他的视线射向躲在广间门口的黑发少女。


    她忧虑地看着战斗中的几人,在发现他离开的打算后径直拿出枪指向他。


    黑色的长发,碧绿的眼睛,一张漂亮却苍白的脸。


    他调转步伐,向着她一步一步迈去。


    胡蝶忍的发现了他的动作,焦急的喝声快要撕破喉咙:“朝和!快躲开!”


    她大步冲过来,试图阻拦。


    “是叫朝和么?”童磨摩挲着下巴笑起来。


    和记忆里的琴叶多么相似。


    明明是一个不会呼吸法的普通人类呢,看着也不像鬼杀队的成员,为什么会和他们一起出现在这里?她正在恐惧,心跳声变快,神色无法掩饰地流露出紧张,身体更是绷紧。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有放下手中的枪,反而更紧地握住,直直地朝向他。没有准备,也无须准备,与琴叶截然不同的是,她不会转身逃跑,而是直面于危险决然地开枪。


    砰!


    砰!


    砰!


    胡蝶忍被童磨的冰偶阻挡住脚步,冰的血鬼术横贯在她和有栖川朝和之间,隔绝如同生与死的两面。她的声音因惊慌而破音,愤怒无可叠加,抬刀猛地砍向冰偶:“再等一下!朝和!”


    再等一下?


    高速射出的子弹阻拦住童磨前进的步伐,迈出的步伐因击中的坐力而身形仄歪,童磨却没有在意,只一心想着将面前这个女孩吃下就好了。


    但是。


    “咦?”


    装满的水桶只要有一个破洞就会漏尽所有水,但在装满它之前,永远也无法发现那个洞的存在。


    不对劲……究竟是……


    童磨最后一步始终无法迈出,他站定在少女面前却不能更进一步。身体中存在的力量不知为何会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尽数流失,他无法控制肢体,只有意识清晰地打转。脸上这是什么感觉?为什么会……他茫然地抬手想要去摸,耳畔响起黏稠的液体流动的声响,什么东西恰好落进自己掌心。


    啊……


    视野一分为二,一边看向自己手心,一颗有着彩色瞳孔的眼球正在转动,它带来另一半的所见:和室金碧辉煌的屋顶……与自己溶化的脸!


    脑海中盘旋起“怎么会这样”的疑惑时,童磨已经彻底站不住,如同溶化的脸一般,全身的肌肉都瘫软下去,无法支撑着身体,最终无力地摔向地面。感觉不到痛感,落地时支撑的那条手臂则折断,伴随着鲜血滚落出去。


    身体的修复能力已经不再,童磨却豁然开朗——是毒,从骨头开始溶化的毒,是那个柱吗?究竟为什么?明明之前的毒素已经被分解了,身体都产生了抗药性,为什么?又是在什么时候扩散的?


    咕噜噜滚远了的眼球停下,本体的重伤使得冰偶消散,战斗息止,那个明明很弱小的柱正看着他,雾紫色的双眼平静地看着他此刻的丑态。


    “就是这个时候!快砍头!”胡蝶忍对着香奈乎和伊之助喊道。


    再怎么自满的人到了这会儿也该感到害怕了。百年来将无数人的生命终结的恶鬼,或许还是第一次听见为自己奏响的丧乐。没办法修复,断肢也生长不出来,童磨竭尽全力控制着仅存的那只手,妄图挥动金扇,最后一次召来庇佑。但还没来得及,就听见砰的一声,最后一枚子弹以极近的距离射进他的手腕。不等硝烟味弥漫,手腕因弹片爆炸而碎裂的血腥味就已经传进机能将要腐朽的鼻腔。


    疼痛的感觉很轻微了,求生欲却激烈爆发。死亡真正逼近时想要活下去的生命能爆发出巨大的力量,这时候不分人与鬼。催动呼吸法逼近的剑士带着凛冽的杀意,童磨大概用了最后仅存的力气抬头吹起一阵冰雾。


    从另一个方向急速奔驰而来的胡蝶忍猛地将有栖川朝和扑出雾气笼罩的范围,还死死捂住她的口鼻。


    厚重的冰雾中伸手不见五指,这是恶鬼最后的招式,冻结的空气或许给他留下了逃跑的余地。香奈乎发动花之呼吸,眼球在呼吸法的运转下变得更能清晰视物,代价是眼白逐渐充血。眼睛毕竟是人体最脆弱的器官之一,过度使用很容易导致眼盲。但那又如何?比起香奈惠大人和师父他们连性命都不顾,一双眼睛又算得了什么?她也想要守护她们,哪怕拼上性命!


    动态视力被提升到最极限,一切物体的运动都变得迟缓,哪怕空气中一粒结晶体的飘忽,在她的双眼中移动的轨迹都清晰可辨。


    浓白色中,香奈乎终于看见了鬼的身影。他僵直地坐在那儿,毒素依然在溶解他的身体,久久没有好转。


    砍下它!


    她飞身跃起,毫不犹豫地握紧刀刃向着鬼那脆弱的脖颈挥出。冰雾沾染在她的皮肤上,让身体都陷入低温,甚至被冻结。但是没关系,只要砍到……


    手腕僵硬得不能再动,可是刀刃已经搭上鬼的脖颈。只要一点点……再一点点就好!


    “啊啊啊啊啊!兽之呼吸的灵光一闪!”伊之助咆哮着向香奈乎投出自己的日轮刀,借着巨大的冲力,两柄日轮刀撞在香奈乎的刀上。刀刃陷入皮肉,这次没有丝毫阻碍,轻易地割断。比切一块豆腐还要轻易。


    溶解了近半的头颅坠落在地,恰巧正朝向胡蝶忍和有栖川朝和的方向。


    最后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


    ……


    此间无比寂静,静得一根针坠地都能听见似的。那个聒噪的恶鬼就这样在我们的注视下散为飞灰,没有留下一字一句的遗言。我们久久无话,有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仿佛过了很久,又应该只是眨眼之间。伊之助兴奋地碾碎童磨最后的灰烬,一边叫着报仇雪恨,一边哈哈大笑。笑了才没两声,他咣当一下坐倒在地。


    我和忍互相搀扶着站起,本想说些什么譬如太好了之类庆祝的话,但才开口,话语来不及阻止,眼泪已经涌了出来。我紧紧抱住忍,


    比起那些说什么都行的好听话,憋在心中的情绪决堤而出。差点就要失去她,差点自己也要遇到危险,差一点……如果今天没有掉进这里、没有和伊之助一起、没有遇到香奈乎,我不敢想象结局会是何等的残忍。


    怎么可以!


    把跌跌撞撞走近的香奈乎也抱进怀里,我实在控制不住地好好哭了一场。好不容易在忍的安抚下勉强收住情绪,却发现靠在我们中间的香奈乎也无声地哭着,泪流满面。她原本佩戴的蝴蝶发饰在战斗中坏了,黑色的长发散落,更突出了她还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的真相。


    与此同时,方才沉默的伊之助也哭了起来,泪水成串落下,他像是第一次牙牙学语,第一次如此落泪,轻轻念着这世间最为沉重也最轻飘飘的两个字:“妈妈……”


    我们四个人最后紧紧地抱在一起,哪怕是忍也眼睫泛湿。


    这次,大家都很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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