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研讨，观点碰撞，各抒己见，这本就是科研工作中的常态。有不同的看法和质疑，再正常不过。
真的谈不上需要如此郑重的道歉。”
李爱国就着裴素的搀扶直起身。
脸上却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惭愧和感慨。
他缓缓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裴工，你此言差矣。
这绝非正常的学术讨论或观点碰撞。”
他的目光扫过裴素，又看向他身后那些年轻的，脸上还带着懵懂的面孔。
“我们之前，是带着根深蒂固的偏见和可笑的傲慢在质疑你。”
“我们倚老卖老，固执地认为你太过年轻，资历太浅，绝无可能解决连我们都感到束手无策的复杂问题。”
“我们甚至……还带着团队亲自登上Z501，动用所有手段，千方百计、挖空心思地，想要找到你理论中的漏洞，证明你是错的，以此来维护我们那点可怜的自尊和颜面……”
他没有任何粉饰，坦承了最初那不那么光彩、甚至有些狭隘的动机。
心直口快的肖火听到这里，终于从震惊中稍稍回过神，忍不住脱口而出：“李工，不瞒您说，我们看到您几位等在门口，心里都直打鼓，还真以为你们是气不过，来找我们麻烦，给我们下马威的呢！”
李爱国闻言，脸上的苦涩笑容更浓重了几分，带着深深的自嘲。
他看了看心直口快的肖火，又看了看面前神色平和但眼神清亮的裴素，以及他身后那些虽然稚嫩却充满朝气的团队成员。
“找麻烦？给我们自己找麻烦还差不多！”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激动起来，带着一种痛定思痛的决绝。
“当我们几个人，亲手从那些堆积如山，尘封多年的数据记录里，一条条、一页页地翻找出无法辩驳的证据，最终不得不承认裴工你的理论千真万确。
而我们自己，却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一直走在错误的道路上，对此浑然不觉甚至可能误导了后续维护的时候……”
“我们哪里还有半点脸面来找你们的麻烦？”
“我们脸上烧得慌！心里堵得慌啊！”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但随即又强自压抑下去，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清澈。
他环视身边每一位同样面露愧色，默默点头的老同事，仿佛在进行一场集体的忏悔与宣誓。
“我们这些人，在这研究所里待了大半辈子，说不在乎面子，不看重自己这点资历和名声，那是假的。
我们都爱惜自己的羽毛，甚至有时候，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
“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浊气都吐出来，声音陡然拔高。
“和我们这点可怜的面子、这身虚浮的羽毛相比……”
“真相更重要！”
“真理更重要！”
“能让Z501这艘承载着无数人心血的战舰，真正找到病根，恢复巅峰战斗力，更重要！”
“我们国家海军未来的发展与强大，更重要！”
他的声音并不算特别洪亮，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在走廊里清晰地回荡。
震撼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灵。
“裴工，你指出了我们耗费十几年光阴都未能发现的、潜藏在Z501体内的致命缺陷。
这等于是挽救了这艘战舰，避免了未来可能出现的更大风险！”
“这份超凡的眼力，这份洞悉本质的能力，我们……心服口服！”
“之前的所有无知和冒犯，都是我们的错！”
“请你，还有各位年轻的同志们……”
他再次将诚恳而带着歉意的目光投向裴素和他的整个团队。
“千万……千万不要因此对我们，对我们研究所，产生看法和隔阂！”
“后续的改造工作，时间紧，任务重，但凡有用得着我们这几个老家伙，以及我们所里任何资源的地方，你们尽管开口！不要有任何顾虑！”
“我们，以及我们所里所有相关人员，必定竭尽全力，无条件配合支持！”
看着眼前这些平均年龄比自己父亲还大，在专业领域内本应德高望重，此刻却放下所有身段和面子，如此诚恳地鞠躬道歉，并旗帜鲜明地表示将鼎力支持的老专家们。
裴素平静的心湖也不由得泛起了层层涟漪，生出一丝动容。
他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神情变得郑重而认真，对着李爱国以及他身后的元老们，也微微欠身，还了一礼。
“李工，各位前辈，你们真的言重了，太客气了。”
“能够得到各位前辈的深刻理解和大力支持，是我们素火科技团队的荣幸，也是Z501项目能够顺利推进的最大保障。”
“后续的工作，涉及到新材料、新工艺、系统集成与测试等诸多复杂环节，确实还有很多很多地方，需要倚仗各位前辈无比宝贵的经验和智慧。”
“让我们摒弃前嫌，通力合作。”
“一起努力。”
“让Z501，早日脱胎换骨，焕发新生！”
肖火等人看着这戏剧性却又感人至深的一幕，心中也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慨和澎湃的振奋。
他们原本以为会是一场针锋相对，暗流汹涌的冲突。
没想到，却演变成了一场关于真理，责任与传承的教育现场了。
原来，这些看似固执，严肃的老专家们。
在真正的科学真理和国家利益面前。
竟然拥有着如此坦荡的胸怀。
暂时的矛盾与误解，至此彻底化解。
.............
李爱国等人那郑重其事的集体道歉。
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研究所的每一个角落。
“听说了吗？李工、刘工、王工他们，今天一早集体去给那个裴工鞠躬道歉了！”
“真的假的？李工那脾气，能拉下这脸？”
“千真万确！好几个人都看见了！就在他们临时办公室门口，鞠躬都快成九十度了！”
“我的天……看来那裴工是真有本事啊，把这几位都折服了？”
“何止是折服！我听动力组的小张说，李工回来之后，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好久，再出来的时候，眼神都不一样了，嘴里一直念叨着后生可畏，我们都错了……”
“啧啧，能让这几位心服口服，这裴工……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各种议论，猜测和惊叹在食堂，在走廊，在各部门办公室里悄然流传。
裴素和他团队的形象，在众人心中瞬间变得高大而神秘起来。
之前所有的质疑和观望，在这一记重锤般的道歉事实面前，烟消云散。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
道歉事件过去两天后。
赵劲松正在司令部办公室处理文件。
门又被敲响了。
他抬头一看，只见赵启明又是一脸愁容地走了进来，这次连军帽都忘了脱，直接瘫在了会客沙发上。
“我说启明。”
赵劲松放下笔，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你怎么又跑我这儿来了？
上次是来避难，被元老们吵得头疼。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裴素那边进展不顺利？遇到难题了？”
赵启明长长地，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音里饱含的无奈和烦恼，几乎要凝成实质。
“老赵啊，这次不是因为他们吵我。”
他揉着太阳穴，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
“这次是因为他们都不吵了，而且还……还都要撂挑子！”
“撂挑子？”
赵劲松眉头一皱，坐直了身体。
“什么意思？谁要撂挑子？
李爱国他们？
因为道了歉，脸上挂不住，闹情绪了？”
“要是闹情绪倒还简单了！”
赵启明猛地坐起身，语气激动起来。
“他们是……是他们一个个，排着队来找我，打报告！申请暂停或者大幅延期自己手头上正在进行的项目！”
“什么？！”
赵劲松这下是真的吃惊了。
“暂停项目？他们疯了？
那些项目很多都是上面挂了号的。
有的甚至关系到后续舰艇的列装进度！他们说停就停？”
“是啊！我也这么说啊！”
赵启明摊开手，一脸痛苦。
“可你猜他们怎么说？”
他模仿着那些元老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
“李爱国说：‘赵所长，我那“海鹰”导弹优化项目，可以适当放一放。Z501的修复是当前重中之重，裴工他们年轻人有冲劲，有想法，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不能落后，得去盯着点，帮着把把关，顺便……也学习学习新思路。’”
“刘工说：‘我那电子对抗系统的升级模拟，数据已经跑得差不多了，后续分析可以让副手先跟进。我觉得Z501的新推进系统集成更有挑战性，我想加入进去，看看裴工那颠覆性的设计到底是怎么实现的。’”
“王工程师更直接：‘老赵，我那结构优化项目先停了吧。我觉得跟着裴工干，能学到的东西，比我闭门造车一年都多！Z501这活儿，我必须参与！’”
赵启明一口气学完，累得又靠回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你听听，你听听！一个个理由冠冕堂皇，什么重中之重，什么学习新思路，什么更有挑战性……说白了，不就是被裴素那小子彻底折服了，都想凑到他身边去，亲眼看看他到底是怎么创造奇迹的吗？
甚至……我怀疑他们都想偷师学艺！”
赵劲松听完，脸上的惊讶慢慢转化为了某种奇特的玩味表情。他摸着下巴，眼神闪烁。
“有点意思……真有点意思。”
他喃喃道。
“我知道裴素优秀，也知道他带的那几个年轻人都是尖子，当初毕业时各大研究所都抢破头。
可我没想到……他们这魅力……居然能大到让李爱国这些老倔驴都主动放下手头的重要项目。
心甘情愿跑去打下手？”
他想象了一下李爱国，刘工那些平时在自己领域里说一不二，颇有架子的老专家。
此刻可能正围在裴素身边，认真听讲，甚至拿着小本子记笔记的场景……
那画面太美，他有点不敢细想。
“问题是，老赵！”
赵启明见赵劲松居然还有点想笑的意思，顿时急了。
“一个研究所要正常运转，健康发展，它必须是要多个项目齐头并进的啊！这叫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也叫持续产出！
如果所有人都只盯着一个项目，哪怕这个项目再重要，短期内或许能出辉煌成果。
但从长远看，对其他项目，对研究所的人才培养和技术储备。
都是巨大的损害啊！
我现在是批准也不是，不批准也不是，头疼死了！”
赵劲松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
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个资源调配的问题，更折射出裴素所带来的技术冲击力是何等巨大。
他停下脚步，看向赵启明，眼中闪烁着光芒。
“启明，你的担忧有道理。
研究所的均衡发展确实重要。”
他话锋一转。
“但是，Z501的项目，现在就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
它不仅仅是一艘军舰的修复，更可能代表着我们海军动力技术的一次跨越式突破！其意义，远超其他常规项目！”
“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