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爱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办公室的。
他甚至忘了开灯，就这么瘫坐在皮质转椅里，整个人陷在昏暗之中。
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勾勒出他瞬间佝偻了许多的身影。
脑子里全是那条该死的、如同诅咒般的“幽灵”波形，它在屏幕上扭动的样子，像魔咒一样挥之不去。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那个叫裴素的年轻人，那个他起初带着审视，甚至有些轻视的空降专家，居然是对的？
而且是用一种他们这些老家伙从未想过，甚至最初觉得有些儿戏的“军人过桥”比喻。
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困扰他们数月的核心顽疾？
一股混杂着挫败，难以置信和强烈不甘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
他李爱国在这所研究所干了一辈子，经手过多少型号的军舰，解决过多少疑难杂症，难道真的老了？
眼光和思维还不如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不，不可能！”
他猛地坐直身体，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手指有些颤抖地按亮了桌上的台灯。
刺眼的光芒让他眯了眯眼，但他不管不顾，立刻重新扑到电脑前。
“一定是巧合……或者他只是蒙对了大方向，细节上肯定有漏洞！对，一定是这样！”
他像是跟自己较劲，也像是要挽回最后一点身为元老的尊严，再次一头扎进了Z501浩如烟海的历史数据中。
这一次，他不再局限于推进系统本身。
他像是疯了一样，开始疯狂调阅和交叉比对动力分配日志，舰体结构应力长期监测记录，不同海域，不同负载下的噪音频谱分析报告……他试图从这些更加庞杂，看似不相关的数据角落里，挖掘出哪怕一丝一毫能够反驳裴素那个共振理论的证据。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更沉重的一击。
越是深入挖掘，他后背泛起的寒意就越重，心跳也愈发急促。
他找到了一条被归档在“偶发事件”文件夹里，三年前的记录：“左舷三号肋位附近，在特定风速与航向角组合工况下，监测到异常低频振动，振幅微弱，未对航行造成影响，原因待查，持续观察。”当时，他们初步判断是外部复杂水流扰动导致的偶发现象，加上振幅很小，便没有投入更多精力深究。
他又调出了一份五年前的周期性维护报告副本，上面用红笔标注着一行小字：“右推进器传动轴基座与舰体连接处，发现细微非正常磨损痕迹，磨损模式与常规疲劳磨损不符，建议增加该区域监测频率至每周一次。”
他们遵照建议加强了监测，但近五年过去了，那个“非正常磨损”的根本原因，在历次分析会议上都未能明确，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悬案。
还有更多……
一些零散的，曾被不同部门标记为“现象偶发”、“根源不明”、“暂不影响使用，持续观察”的细微异常报告。
它们就像一堆散落在时间角落里的拼图碎片，分散在Z501长达十几年的服役记录里，从未有人试图将它们联系起来看。
直到今天。
直到裴素提出了那个清晰而致命的“共振”理论！
这些沉寂多年、被各自归类的“碎片”，仿佛瞬间被一条无形的线串了起来！
它们出现的时间节点、所在的物理位置、表现出的频率特征……经过仔细比对和初步的波动关联性分析，竟然都隐隐约约，却又无可辩驳地指向了同一个源头——那就是两个大功率推进器在长期协同运行中，产生的极其隐蔽，缓慢累积的共振效应！
它就像一双看不见的手，在经年累月间，持续地，细微地摇晃，挤压，磨损着Z501的特定结构部位！
李爱国握着鼠标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最终无力地松开。
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彻底瘫倒在椅背上，望着屏幕上那些此刻显得无比刺眼的记录，额头上渗出了细密而冰冷的汗珠。
这不是巧合。
这绝不仅仅是蒙对了方向！
那个裴素……他拥有的是一种何等可怕的洞察力？
他不仅一眼看到了问题的表象，更是一眼看穿了深藏于Z501体内十几年，连他们这些日夜与之相伴的老家伙都毫无察觉的，缓慢恶化的病根！
同一时间，在另外几间办公室里，刘工和王工程师也经历着类似的心理地震。
刘工对着一份他刚刚从声纳部门协调过来的，七年前的特定任务报告发呆。
报告显示，在Z501执行一次需要高速急转机动的演习任务时，主被动声纳系统均受到了来源不明，与舰体自身振动频率似乎存在某种关联的低频干扰。
这导致短时间内探测性能下降。
当时他们组织了联合排查，检查了所有可能的电子设备干扰源和外部水文条件，最终却一无所获，只能不了了之。
现在，他将那干扰信号的频率特征，与裴素理论中推算出的推进器共振频率范围进行比对，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两者竟然高度吻合！
王工程师则把自己关在资料室里，近乎偏执地反复核对着近几年舰体结构螺栓的更换记录和位置分布图。他运用结构力学知识，将裴素理论预测的“共振应力集中区”在图纸上标出。
然后惊骇地发现。
位于或邻近这些区域的特定规格高强度螺栓，其非计划性更换频率和肉眼可见的磨损，变形程度，甚至是数倍地高于其他区域的同类螺栓！
这简直就是铁证！
间接却有力地证明了，那些区域确实在长期承受着异常，周期性的，远超设计预期的力量冲击！
事实胜于雄辩。
一个又一个被重新翻出来，串联起来的“旧账”和“铁证”。
像一块块沉重而冰冷的砖头。
层层垒砌。
最终构筑成了一面他们无法推翻，也无法绕开的墙。
彻底压垮了心中最后的侥幸。
怀疑。
和那点可怜的自尊。
震惊。
无以复加的震惊。
甚至带着一丝惊悚。
他们这群自诩为国内军舰动力与结构领域权威的老专家，耗费了数年光阴，动用了各种他们认为已经足够先进的分析设备和检测手段，都没能精准定位，彻底解决的难题……
竟然被一个年轻人，用区区三天时间，独自关在服务器机房里，就给彻底破解了根源？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打脸了。
这简直是把他们积累了数十年的专业经验按在头上进行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摩擦！
一种混合着巨大羞愧，深切挫败感，以及面对未知领域和超越常理的天才时所产生的茫然与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办公室里的几位元老彻底淹没。
……
宿舍。
听完王青鱼带着几分解气意味的叙述，裴素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神色，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明白了。”
他掀开被子，动作利落地开始穿衣，准备立刻前往办公室展开工作。
事实得到验证，这本就在他预料之中，也是激活系统获得知识后必然的结果。
就在这时，宿舍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敲门声响起。
“裴哥！裴哥你在里面吗？醒了没？”
是肖火那特有的声音。
“进来吧，门没锁。”
裴素一边扣着外套扣子，一边应道。
门被“哐”一声推开，肖火第一个挤了进来，后面紧跟着陈雀，李北。
连平时比较沉稳的章明也出现在了门口。
几个人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担忧。
“裴哥，你醒了可太好了！”
肖火语速飞快，几乎没换气：“外面！外面李爱国，刘工、王工他们……好家伙，好几位元老，就在咱们临时办公室门口站着呢！”
他夸张地比划了一下，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继续说：
“看那阵势，一个个脸色凝重，站得笔直，跟要开追悼会似的……我觉得是来者不善啊！是不是咱们之前用了三天服务器，耽误了他们手头项目的进度，现在又证明了他们之前的判断是错的，他们脸上实在挂不住了，组团来找茬，给咱们下马威了？”
陈雀也蹙眉不已，忧心忡忡地补充。
“是啊裴素，他们毕竟是这里的元老，根基深厚，人脉也广。要是他们诚心刁难，给我们使绊子，咱们后面这不到三十天的工作，恐怕会举步维艰。”
李北言简意赅，直接点明核心：“需要提前商议应对策略，明确底线。”
连章明也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顾虑：“裴哥，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初来乍到，是不是……姿态稍微放低一点比较好？”
王青鱼刚刚因为裴素醒来而放松的心情，瞬间又提了起来，下意识地往裴素身边靠近了一步，仿佛这样能获得一些安全感。
裴素看着眼前这群如临大敌，心思各异的伙伴，脸上却依旧没什么紧张的神色，反而露出一丝让人心安的笑意。
他整理了一下刚刚穿好的外套衣领，动作从容不迫。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在这里胡乱猜测也没用。”
“走吧，一起去看看。是来找茬的，还是来交流的，见了面自然就知道了。”
他的镇定和坦然，像有一种无形的感染力，让众人焦躁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虽然心里依旧像揣着只兔子怦怦直跳，但大家都下意识地跟在了裴素身后，朝着临时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远远地，就看到办公室门口确实肃立着一群人。
以李爱国为首，刘工、王工程师，还有另外两三位头发花白、气质沉稳，一看就是研究所重量级人物的老专家都在。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彼此之间没有交谈，气氛显得异常沉闷而严肃，仿佛在等待着什么重要的时刻。
肖火心里又是咯噔一下，暗自叫苦。
完了完了。
这架势，绝对是来找麻烦的！
看来今天不能善了了！
然而，当裴素一行人步履平稳地走近时，李爱国等人的目光立刻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他们的眼神极为复杂，饱含着各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但却丝毫没有肖火他们预想中的愤怒，刁难或者兴师问罪的意味。
只见李爱国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率先迈出一步，走出了人群。
他站在裴素面前，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脸上满是挣扎和惭愧。最终，他摒弃了所有杂念，在裴素和所有素火科技成员惊愕的目光注视下，这位在研究所内德高望重、头发已见花白的老专家，对着年纪足以当他儿子的裴素，深深地，标准地鞠了一躬，幅度几乎达到了九十度！
“裴工！”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重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头上。
“对不起！”
“我们为之前的有眼无珠，浅薄无知和质疑，向你郑重的道歉！”
他话音刚落，身后以刘工、王工程师为首的其他几位老专家，也仿佛接到了无声的指令，齐刷刷地对着裴素和他的整个团队，整齐划一地弯下了腰！
“对不起！”
异口同声的道歉，在安静的走廊里回荡，带着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份量。
这突如其来、完全超出预想的一幕，直接把肖火，陈雀，李北，王青鱼和章明全都看傻了！
一个个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大脑仿佛瞬间宕机，完全处理不了眼前这难以置信的信息。
不是来找茬的？
是来……集体道歉的？！
这么隆重、这么正式、这么态度诚恳的集体道歉？！
这些平时在他们面前多少有些架子，有些威严的元老们。
竟然会做出如此举动？！
裴素眼中也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诧异。
但很快便恢复了惯有的平静与从容。
他立刻上前一步，双手稳稳地托住了李爱国的手臂，将他扶起。
“李工，各位前辈，这如何使得！快快请起！”
他的语气真诚而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