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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遇老人

作者:椒清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长风浩荡,四人驾在马背上,列成一排。


    鸦九握住长枪,枪尖血迹已干,凝在上面。


    寒商手握长槊,银龙绕柄,铮铮作响。


    寻安双钩插背,单手握斧,斧刃破空,新月勾命。


    木童手持长棍,棍体无饰,偶有几处红,已然成黑。


    四人后方是统领援兵的谢无逊。


    对面已布盾阵,谢无逊扬手停止射箭。


    鸦九携枪,寒商带槊,二人齐头并进,直冲盾阵,寻安、木童紧随其后。


    东边太阳如鼓,马蹄声化作鼓槌,哒,咚,哒,咚,哒,咚……


    枪,槊再次齐发,猛然刺入,直挑盾后的人,左右横扫,十几人布成的盾阵陡然涣散,利斧直劈,饮血如喝水,长棍凌厉,直捣天灵盖……


    对面残存的人已经不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斗志涣散,敷衍了事节节败退。四人驰马直进,如入无人之地,顺利通过关口。


    谢无逊见四人身影渺小成一粒,一声令下就地驻扎。


    关口另一边,再行个七八日就可到达秭归外城,四人也算是半只脚踏入了秭归。


    过了关口,春意更盛。弱柳扶风,河水叮咚,蜂蝶嗡嗡,花鸟重逢。


    四人临河,洗去一身污秽,染血的旧衣,让河流染红又被稀释。换上春衫,逼人气势已然消逝,称得上是焕然一新,内心的沉重却是迟迟未去。


    说好的一起来秭归,同行九人,现在却只剩下四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只默默洗着自己手中的衣物。


    木童洗得最快,把浆洗的衣物挂在柳树上,就去河里抓鱼。寻安在河边燃起火,架起树枝,不一会鱼就烤好了。


    鸦九吃着手中的鱼,不识鱼味,神色凄凄,“豆毛,在溪边时是说要抓鱼做烤鱼吧?”


    一句话,大家都停下了动作。柴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挂在柳树上的衣物被风吹得摇晃,阳光打在身上暖烘烘的。


    鸦九拿起酒壶灌了一口,一下子递到寻安面前,“寻安,谢谢你在溪边救了我。”


    寻安平静地看了一眼鸦九,拿过酒壶喝了一口又还回去。


    鸦九放下鱼,站起来,酒壶嘴朝下,酒水横排洒下,“敬大顺!敬断指!敬豆毛!”一壶酒尽数洒下,“我们四个会替你们好好完成出游,回去好好治国!”


    木童听得眼热,摸向手边的长棍,斩钉截铁道:“我们一定会的!”


    寒商捡起鱼递给鸦九,目光坚定:“把鱼吃了,我们明天带着他们的期望出发!”


    经过一夜的休整,少年的精气神又重新回归。迎着升起的太阳,四人各牵一匹马向着秭归方向前去。


    一路根本不见人影,杂草丛生,快要与人等高。寒商看着手上的地图,“再往前行三十公里,就有驿站了。”太阳已经移到西边,像一个烂柿子垂垂下坠。


    鸦九看向那颗烂柿子,提议:“策马吧,天黑之前赶到驿站。”


    四人驱马逐向前方,奔驰在血红的落日余晖里。


    赶到驿站时,满天星辰,驿站早已破败不堪,荒废已久。


    里面有两位老人点燃一堆柴火。


    将马系在屋外,少年走进蛛网遍生的小屋。两位老人见有人进来,上下打量,见少年腰上系着鹞鹰绶带和无事牌,笑容爬上脸。


    “少年们,快过来一起烤火,虽然开春了,但是夜间湿气还是很重的。”


    四人也不推辞,坐靠近烤火。


    两位老人很是高兴,用木棍在火星堆子里刨出几个小土豆,邀请四人一起吃。一路没有正经进餐的人拱手做谢,拿起土豆,因为烫手,小土豆又在双手之间颠来颠去,嘴巴不住对着土豆吹气。


    老人看着这滑稽模样,笑出声来。


    年长老人浑浊的眼看着四位年轻气盛的儿郎,眼神里既有羡慕又有回忆,止不住的感慨:“现在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寿春朝了,愿意出游的少年也不多了。我十四五岁出游时可以结伴的人乌泱泱一大片,哪像现在,就这么伶仃几个人。这两百多年的传统说不定哪天就断了。”


    另一个老人也附和:“是啊,近几十年各国都不朝贡寿春,都想自己称大,壮丁都在前线忙着打仗,人口锐减,哪还有少年出游哦。”


    年长老人深深叹了口气,唏嘘世道不如以前,“你们四个要携带好鹞鹰绶带和无事牌,这可是出游凭证,在路上可抵一半花销。如果实在没钱,也有专门提供吃住的地方。这世道不如以前,切忌自保家门,只说出游花名,历游完就早早归家。”


    寒商吞下最后一口土豆,端正坐姿,眉目疏朗,双手作揖:“谢谢爷爷提醒。”


    老人早年曾是县令主簿,通文墨,见寒商姿容如玉,威仪秀异,手拈胡须:“此子雅姿清俊,不可多得。”


    鸦九听得兴起,撑展外衣,双手落膝,挺直上身,满怀期待:“爷爷,那我呢?”


    老人被他耍宝模样逗乐,径直夸赞:“风神高迈,容仪俊爽。”也不落下另两人,“你们两个也不错,都是我们寿春好少年。”


    眼前少年勾起老人回忆,不自觉讲起自己当年出游经历,说到精彩处,两位老人竟然起身手舞足蹈。老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怀过了。


    寒商一边听老人讲一边取出地图做修改,老人看到地图又是一阵心酸,“曾经我们寿春朝可是一个整体啊,哪像现在四分五裂。有生之年,我可能看不到寿春朝统一了。”说完,老人竟呜咽出声。


    察觉自己失态,老人抬袖揾泪,“情不自禁,一时失态,少年莫怪。不过你们一路走来,应该也有体会,是不是一路除了我们两个老翁,再没遇见其他人?”


    少年点头,老人眼神悲戚,“曾经这里不是这样的。曾经这一带烟村几十户,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炊烟不息,安居乐业。栈亭也是有几座的,再不济摆茶的草棚也是有的,这座驿站每天也是车来马往。自秭归与北庆交恶后,一切就变了。大大小小的战争时常发生,百姓不堪战争之忧,丧命的丧命,搬家的搬家,十室十空,荒冢无人认,道路生野,良田荒芜。好不容易把北庆拒在风啸山后,以为可以恢复如初,这里又涌出一群盗贼,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里就彻底没人了。”


    木童盯着两位悲痛的老人,“既然这样,您二位为何还在这里?为何不入城呢?”


    老人抬头望向窗外的苍穹,明星荧荧。浑浊的眼,明明灭灭,这事要从五十年前说起:


    那一年,我三十七岁。秭归与北庆对峙,那是两国有史以来最惨烈的一场对战,北庆更是举全国之力。


    两国之战就发生在风啸山山脚下,我正当力强之际,也在队伍之中。那一年的冬天冰封千里,冻河不流,弓箭拉不开,红旗吹不翩,手脚无知无觉。双方僵持不下,粮草都吃紧。北庆趁我们不备,在子时发起攻击,我军迅速反应,大战一触即发。


    双方战鼓雷雷,焰火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排兵布阵一套又一套。箭射完了就用枪,枪挥不动了就用刀,双方短兵相刃,热血一层一层铺在冰面上,冰面都薄了好几寸。


    那场对战已经持续了三天两夜,我累极了,我不想再战了,明明同属于一个王朝,明明都是一个王朝的子民,我不懂我在为什么而战,战败了我会死,战赢了我活着好像也没有什么意思。我想退出去,退出这场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的战争。


    可是我人已经跟着后继队伍上了前线,容不得我往后退。我咆哮着闭眼挥刀乱砍,自己人,敌人,已经无法区分。面前的人倒下,正准备砍向后一人时,我听见一个久违的熟悉的声音在叫我的出游花名——那是我出游时在半道上结交的同游兄弟,他是北庆人。


    我们嗔眼瞪着对方,鲜血干在脸上,手中的刀握着就是不愿向对方挥去。我们曾经还约定如果再遇见就一起大醉一场,不醉不休!可是谁想到是在战场上遇见了,遇见的时间和地点都不对。


    在我愣神之际,有人从后面准备偷袭我,他一把护住了我,砍向了自己的同胞,等反应过来,他眼神里满是震惊和后悔。最后,他倒在了我军的刀下,就在我面前,我记得他倒下的时候是笑着的。


    我被这场战争逼疯了,我在战场上当了逃兵,四处乱窜,居然侥幸没有和他一起死在那个地方。


    那一场战争最终是秭归赢了,不过也损失惨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黑鹰盘旋在上空饱餐了好长一段时间。


    北庆被锁在风啸山后面,从此只和陈、杞二国互通。这条道除了出游少年走一走就没有其他人了,就连强盗也嫌这里无钱财米粮可抢,搬去了其他山。


    他们是打赢了,但是他们也忘了这片土地。


    我从此被困在五十年前那场战争中,成了未亡人,无归者。


    四位少年听完没有言语,偶有蝈蝈传来几声。五十年前那场战争只听过传闻,真正的亲临者,还活着的少之又少。今天得以遇见,再由他亲口诉说,内心的沉重无以复加。曾经一起出游的兄弟,成了战场上的对敌。争赢的土地又将它丢弃,真真是应了那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清晨,不闻鸡鸣,只听见一阵铃声,如泣如诉,“归来,归来,……”两位老人站在悬崖峭石,长风拂身,胡须飘扬。铃声骤停,声泪俱下,“不久矣,吾与汝同去!


    悠悠昊天,阖不睁眼?


    维邦多桀,勿弃勿捐。


    悠悠昊天,阖不睁眼?


    维邦多难,请下兆言。


    悠悠昊天,阖不睁眼?


    民苦且乱,度日如年。


    悠悠昊天,阖不睁眼?


    人心离叛,适何归焉?”


    少年闻着老人的怨泣,扬鞭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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