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婶死了。
尸体放置在开封府的一间屋子里——专门用来停放尸体,很小的一间,四面无窗,昏暗阴冷,要不是有烛火,这里的氛围只怕连真的鬼都不敢进来。
孙大婶便躺在中央那方木床之上。
展昭将那块扇盖尸身的白布轻轻拉起,遮住了那张早已成青灰色的脸,也遮住了咽喉处那道致命伤。
他叹了口气,站在那具尸体旁,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人没了,画像之事也成了泡影,本就少得可怜的线索又断了一条。
公孙策走过来,手里捧着一个木制托盘,托盘上放着一方布帕,帕上是一支小巧的箭,不过两寸之长,箭身呈深红色,箭头泛着冰冷银光,而箭尾却分成了三个细叉——与一般的箭不同。
展昭在看到这支箭后,整个人突然愣住了,双眸大睁,竟连呼吸都是一窒。
“展护卫,可是这箭有何不对?”公孙策见他神色不对,忙出声问道。
展昭连连摇头,脑中骤然闪过一个令人心悸的念头。他不可置信地抬眼,想说些什么,嘴唇颤了颤,又忽然低下头去,细细端详着那支箭,过了许久,都快把那支箭看出花来了,他才涩声道:“这支箭我见过,那日白玉堂中毒之时,肩上就插着一支这样的箭。”
箭尾分叉,他绝不会记错。
如此奇特的造型,并不普通,也并不常见。
他又低下头去,看了那箭一眼,补充道:“一模一样,只不过这支箭头上没有淬毒。”
“你是说,”公孙策沉吟道,“谋害白少侠,和杀害孙大婶,乃为一人所作?”
“很有可能……先生,我……”他紧张地看着公孙策,心中慌乱几乎如狂风过境那般横扫而来——孙大婶来开封府状告杨钧逸杀人,一天后便死于非命,若真的是杨钧逸所为,那白玉堂……岂不是很危险?
他把马借给沈秋,只能暂时留在平江县,所能去的地方,应该只有那间酒馆和小杨府,而他此次前来,正是应了杨钧逸的邀约,总不可能就昨日见那一面,必是要再去的。万一……万一真的是杨钧逸要害他……
可那日所见,杨钧逸明明与白玉堂关系甚笃,他若真是欲致白玉堂于死地的下毒之人,又为何会往陷空岛传信,若无其事地邀他前去平江县赏玩玉坠?
他又想到白玉堂所中之毒——苗疆万虫散,而那杨钧逸却是个终日缩居于府,侍花调香的文雅公子,又是从何处获得如此剧毒之物?
一瞬之间,他想了很多,却是一件都没有想清楚。
见展昭一副少见的六神无主的慌乱样子,公孙策忙道:“你先别慌,速向包大人禀明详情,待商量出对策,你再前往平江县,离得这么近,不会误事的。”
包拯端坐在书桌前,桌上摆着一本翻开的碑帖拓本,正在沉思——自听展昭言过此案详情后,他便一直都保持着这个姿势。
展昭站在堂下,心中焦急,却也只能安安静静垂手等待,公孙策站在包拯身边,将他的忧迫急躁尽数收在了眼里,在展昭看不见的地方,悄悄伸手,拽了拽包拯的衣服。
“嗯……”包拯像是突然回过神一般,面上神情肃穆,沉声开口道,“展护卫,你先不要惊慌,既然你已见过杨钧逸,他既知你在调查此案,又知你与白壮士相识,若孙蓉蓉一案真与他相干,必然不会在你查案期间对白壮士下手,否则容易留下关键线索,加重嫌疑。你认为,是也不是?”
包拯的语调,平稳有力,总给人以一种安心之感,展昭静心细思,也觉得包大人所言不虚,是自己过于着急了。
——那杨钧逸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可能蠢到在老虎嘴里抢食儿吃吧。
见展昭点头,包拯又道:“所以,我们先重理案情,捋顺线索,才能尽快让凶手伏法,告慰孙大婶等人在天之灵,也能保证白壮士的安危。”
“如你所言,那孙蓉蓉并不是唯一受害人,与她有着相同死因的,还有于三月初七被害的纪兰香、于五月十一被害的张茵,皆为窒息而亡,身着红衣薄绡、鸳鸯绣鞋,手脚俱被绑缚着相同手法的绳结。”
“孙蓉蓉乃是七月初八清晨遇害,孙大婶于昨日,也就是七月十六清早拦轿状告,指控杨钧逸杀人,七月十七午时于街边,身中暗器殒命,而你听闻,孙氏母女相依为命,家境贫寒,勤勤恳恳,老实本分,从未与人结怨,唯一有杀人动机的,只有被她状告杀人的杨钧逸。”
“但并没有直接能指认他罪行的证据,只在与他交谈过程中,发现他有异于言语的下意识举动,你也由此怀疑,那杨钧逸确有嫌疑。而他那突然病逝的未婚妻子林月杉,以及沈秋口中‘鬼新娘’的故事,也让你不得不产生联想,那杨钧逸正是因为林月杉的死亡,心理失常,残害少女,借以满足心中邪欲。”
“所以,你想先假定这一系列杀人命案,均是杨钧逸所为,在此基础上,从结果向源头逆推,想办法证明林月杉、以及孙蓉蓉等三位被害人的相似之处,由此建立她们与杨钧逸的联系,若均能说通,那便证实杨钧逸确为真正元凶,若中途证据断开,则不然。可是如此?”
“是,据属下观察,杨钧逸步浮体虚,绝没有独自行凶之力,他身边,定有忠心且会武之人,助他行凶,而抛尸、杀害孙大婶,包括,”他咬了咬牙,“令白玉堂中毒之人,均必定是他,若能找出此人,一切皆可迎刃而解,杨钧逸也一定跑不了。”
“如是这般,”公孙策看了看包拯,开口道,“此案并不只是单纯的一件命案,目前所得到的每个线索,都是独立存在,毫无联系,而现在所有的论断,都只是假设,并无真凭实据。若是找不到直接能证明杨钧逸及其同党涉案的证据,就算他真的如我们所推断的那样,确实是杀人元凶,我们也无任何理由将他捉拿归案,认罪伏法。”
“确是如此,不过,属下已托沈秋前去素溪村、静水村求取纪、张二人画像,打听详情,相信很快便能有所结果,到时拿到画像,结合打听出的线索,细致分析,定能找出关联之处,”展昭坚定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他做了,就别想着能瞒天过海,悠然度日。”
包拯道:“不错,你且按你的想法去查,若有任何需要,传信回来,本府自会差人去办。”
“谢大人!”话音还没落,突然“咕噜”一声传来,展昭行礼的手蓦然一僵,脸上登时红了一片。
声音虽不大,但足以让不远处的二人听见了。
紧接着,又响起了一声,比之前一声,更显悠长。
包、策二人均被这一出抑扬顿挫的“空城计”响得怔了怔,满室空气静了几瞬,包拯站起身,神情自若地往外走,边走边道:“确实也该到了吃饭的时候,怎得今日还未有小厮来唤?莫不是偷了懒?公孙先生,展护卫,我们到后厨去探个究竟。”
天还未暗,而开封府的夏季开饭时间,向来是夜幕降临后。
公孙策拉着满脸通红,恨不得前头有个地缝儿能让他钻进去的展护卫往出走,一贯的儒雅腔调又染上了几分质问意:“又是为了查案连饭都没顾上吃?”
“我吃过了……”展昭垂着头跟着公孙策的步伐走,小声道,“早上吃过了。”
“就早上一顿管什么用,你是又忘了那次?”公孙策拿眼瞟他。
那次派他外出查案,是,完成得又快又好,十天的事儿四天便跑完了,可结果呢,自己抱着被子抵着胃窝在床上打哆嗦,稍稍一动便一身的汗,硬是暖粥苦药灌了一月有余,才把他那破胃给养得七七八八,自此便再也饿不得,没成想,又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没忘,我就……我这次胃不疼。”展昭冲他笑得乖巧,“先生的医术高明。”
次日一早,赶在城门刚开之时,展昭便已策马奔向平江县。
官道还未从睡梦中苏醒,只听得马蹄嘚嘚,更显幽静。草叶上的露珠被马蹄声震落,垂了一晚上头的草叶还没觉出轻松来,便被劲风扫得差点儿扭了脖子。
等到他快马加鞭赶到鸿运客栈后,还未到午时。
客栈老板是个光头胖子,四旬左右,慈眉善目的,笑起来像一尊弥勒佛像。他向这人打听,得知沈秋一大早便随一白衣少侠出去了,没说要去哪,但看时间,去哪也都该回来了。他听罢,那颗总在嗓子眼儿里悬着的心,突然就落了地。
同沈秋在一起的白衣少侠,只能是白玉堂了。
他谢过客栈老板,要了一壶茶,坐在靠门的位子,慢慢等着,乱了一路的头脑总算清晰了下来,等待的工夫,便又开始想着怎么样才能找出证据,证明杨钧逸确有杀人罪行。
他从怀中取出那支要了孙大婶命的箭,眸色幽暗——胆子可真够大的,竟敢跟到开封府去灭口,这是多有自信才能做出的事。
杨钧逸,你就那么确信,展某不会查到你的头上吗?
还有白玉堂。
一想到白玉堂他就一肚子的气。好好一只聪慧机敏的耗子,偏生在一个“义”字上如此糊涂,好坏不分。
“就该毒死你才好!”他恨恨道,声音很小,小到他以为自己是在心里说的。
“毒死谁?”
一个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把他吓了一跳,捏着箭的手一颤,箭尖便在指腹上划了一道小口子出来。
他慌忙抬眼,就看到白玉堂抱着剑站在自己身后,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眉梢轻轻挑着,桃花眼里也有着几分笑意。沈秋躲在后面吃吃地笑。
见他如此反应,白玉堂回过头跟沈秋说:“看吧,背后讲人坏话,是会遭报应的。”
展昭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随便用手指将那道小口子上渗出来的血丝抹去,沈秋跳过来,依旧是那副精神十足的模样,说道:“展大哥,刚刚进门时便看见你在发呆,可是在想案子?”
“对,你的进度如何了?”展昭问道。
“全部完成!”沈秋想了想,又一脸崇拜地补充道,“多亏了白大哥,不然……”
“我什么都没干,我只是指路而已。”白玉堂出声打断,盯着沈秋的眼睛,重复道,“只是给你指路。”
“好吧,多亏了白大哥指路,还顺便帮着问话,三言两语,句句重点!很快便得到了需要的信息,而且还有意外之喜!过会儿交于你看。”沈秋将茶盏塞到白玉堂手中,给他添了杯茶,一天的相处,他早就发现了他白大哥在与展大哥相关的事上,各种的言不由衷,死要面子,所以也没有理会他向自己龇过来的牙,愉快问道,“展大哥可也办妥了?”
展昭根本没有想到,白玉堂居然没有如他所说那般借马给沈秋,而是亲自陪着沈秋走访消息,但转念一想,人家也不过是为了能早日还他好友的清白,再说了,他本也不是个能安安静静等结果的性子。
眼中的惊讶变作了然,在听到沈秋发问后,又转成了遗憾。
“没有,”他摇头,“孙大婶死了。”
“死……”沈秋声音大了些,他看到从四面八方望过来的好奇视线后,话锋僵硬一转,“丝,丝瓜也能炒肉吗?”
“当然能啊,”邻桌一客笑着接话,“还可好吃了呢。”
沈秋冲他嘿嘿一笑,转过头低声问道:“要不咱们回房说?”
展昭点头,正要起身,白玉堂却扬声招呼小二,慢悠悠地对沈秋说:“急什么,吃饱了再谈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