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客正多,菜上得慢了些。
一方木桌,白玉堂坐在展昭右手边,左手托着腮,将脸侧到一旁,右手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茶盏,与木桌相撞发出闷声响动,眼目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展昭被那时不时响起的噪声惹得有些烦,他掀起眼帘,刚想开口,却在看见白玉堂神色之后,将升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因为坐姿的缘故,从他的那个角度,只能看到白玉堂那两道浓密剑眉,以及半垂的眼睫。平日里张扬的不能再张扬的眉眼,此刻却在睫毛抖动间,落下些难得一见的困倦来。
他心里忽然就涌上一些歉疚。
不管是为了证实杨钧逸的清白,还是想帮助沈秋,不忍看那年轻人独身一人为自己奔忙,白玉堂总归是在为了这个案子东奔西走。前日晚上在酒馆中饮至深夜,却仍睡眼惺忪地起了个大早,白日也未曾补眠,反而又陪同沈秋收集还不一定能派上用场的线索,不久前听掌柜的所说,也是一大清早便出了门……
嗯?一大清早便出了门?
难道昨日竟没有查完?
想到这里,展昭望向正竖着耳朵听邻桌食客摆龙门阵捡笑的沈秋,出声问道:“你们上午出去做了什么?可是还有谁家的事没问清楚吗?”
“没有,展大哥你托我调查的事,昨日就已办完了,今早我们是去找人的。”沈秋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张被卷起来的纸卷,递给展昭,“这是在打听纪兰香时,得到的线索,也是调查出来的,唯一能派上用场的线索,我和白大哥上午一直在试图问出这个人是谁。”
展昭狐疑接过,纸卷打开后,是一幅人像——是一个蒙着面的男性,三角眼,眼尾下垂,额头上有一块很大的胎记。
“这是?”展昭不解。
沈秋看了看四周,身子往展昭的方向凑了凑,小声道:“纪兰香和张茵同孙蓉蓉一样,家境贫寒,都只有一个亲人,而她们的亲人,在她们死后没多久,也去世了。”
他没有先解释那副画像,而是先说起了他们调查出的内容来。展昭听于此处,心头一颤,脑海中一下子闪过孙大婶那张泛着青灰色的脸,震惊道:“死了?”
“对,”沈秋点头,“而且死得……都很合理。纪兰香的娘清早去给女儿上坟,却在傍晚被人发现溺死在山下的小河里,衙门查了一天,以伤心过度,失足从山崖滚落至河中结了案;张茵的奶奶,八十多了,双目失明,平日里身体却硬朗,可在张茵的尸体被发现后没多久,突然一病不起,没几天便撒手人寰,邻里道是岁数大了,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没承住。”
他用手指了指展昭手上的那副画像,又道:“但是,我们在向张茵的邻居打听时,有一个半大少年说,在张茵奶奶生病的前一个晚上,这个男人曾从她的家里出来过。”
“晚上?”展昭问。
“对,而且还是月明星稀,夜深人静之时。他家就在张茵家隔壁,虎子说他那天半夜闹肚子,正要提裤子,突然听见张茵家的柴门轻轻响了响,他以为是张茵家那只虎斑猫,也没怎么在意,但就在起身的时候,见一黑影从他家门口掠过去,也是很警惕,四下打量,可他解手的那块儿地,刚好是外边看不见的死角。借着月色,清楚看见了额头到太阳穴这儿,”沈秋用手在自己脸上比划着,“有一大块黑斑,我听了之后,寻思那应该是片胎记。”
“既然如此,为何没有报官?”
“我也问了,但就虎子一人见过,大人们也不信,另外,张奶奶也不是突然死的,而是病了几日,邻里还给找过大夫,只说是老人家的通病,许是受得打击太大,一下子全找上了门。所以就压根没觉得这事儿用得着报官。”沈秋解释道,“我同他们要了纸笔,就把虎子描述的画了下来,他说我画得很像,我和白大哥就想着拿着这画挨个问问,看看能不能找出来。本以为有这么明显的特征,应该很好找才对,可惜跑了一上午,平江县里压根没人见过。”
展昭听罢,只盯着手中画像,努力寻找着这些信息之间的联系,连饭菜何时上桌都未曾注意。沈秋见状,将筷子强行塞到展昭手里,并从他手中,拿回了那张画像,随手搁在了桌上,画像一角从桌边垂落,把本就不好辨认的脸折得更加难辨。
白玉堂默不作声地看着,夹了一颗花生米,嚼得又慢又仔细,心里却在笑这小鬼实在操心。
眼珠一转,悄没声息地转到了展昭脸上——眉心皱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一看就是在走神。
也不怕咬了舌头。
“嘶……”
展昭突然轻嘶出声,咀嚼的动作一僵,眼底就泛起水汽来。白玉堂瞅着他一副疼得想抽气又碍于面子不好意思的模样,幸灾乐祸地笑了出来。
“活该!”他在心里偷偷鼓掌。
见展昭微红着眼睛瞪过来后,他又敛起笑意,若无其事地夹了一块儿小酥肉,举在眼前,也不吃,只是盯着看,幽幽道:“哎呀,看样子开封府的伙食也不怎么样嘛,看给猫大人馋肉馋的,都开始咬舌头了……来,”他把筷子上那块小酥肉放到展昭面前的碗里,“别客气啊猫大人,吃,吃饱。”
展昭板着脸,口中隐隐有铁锈味传出,舌尖上还火辣辣的疼,一时既气自己不小心,又气自己在白玉堂面前出糗,他垂下眼看着那块被摆在雪白米饭上的小酥肉,筷子一扒,便将那块肉扒到了桌上。
“浪费啊!”白玉堂也不恼,那肉本就是气他的,不吃正好,吃了他还膈应呢,言语间只又给自己夹了一块,放到嘴里细嚼慢咽,一边还继续阴阳怪气,“看样子开封府伙食好得很咯?猫大人竟还看不上这小店中的饭食。”
“白大哥……”吃饭还堵不上你的嘴吗?
沈秋无奈,他回想到自己以前咬舌头的体验,再见展昭眼底凝了层薄雾,只觉得自己的舌头也隐隐作痛起来,关切道:“咬舌头真的可疼了,咬破没有?”
展昭摇摇头,将筷子放下,咬得力度不轻,舌尖好像肿了些,一卷就木木地发痛,也不敢碰着唇齿,所以咬字便不太清晰:“无碍,你继续吃。”
沈秋给他手边的茶盏里添了一杯水,才又继续吃起来,正到一半,突然刮来一阵难以形容的酸臭气,有人坐在了桌上那仅剩的空座上,手里拿着一张纸瞧得认真。
这人出现的实在太过突兀,三人俱惊了一跳,都抬眼望去——只见那是一约有六旬的老乞丐,浑身臭烘烘,灰扑扑的,乱糟糟的须发打着绺,身上的袍子也破破烂烂,客栈的食客纷纷传来或是嫌恶,或是好奇的目光,可那老乞丐却并不在意,只安然坐在那里,认真瞧着那张纸。
沈秋低头,发现被自己搁在身侧的画像不见了。
“老人家,有什么事吗?”三人对视一眼,沈秋开口问道。
老乞丐却没有回答他,只悠然将手中画像翻过来,对着他们,道:“你们要找他?”
“对。”沈秋道。
“为什么要找他?”老乞丐道。
“自是有要事。”沈秋道。
还等着他继续问,没想到老乞丐却噤了声,过了片刻,突然对白玉堂道:“酒馆那老狐狸曾同小老儿打赌,若能让锦毛鼠开口求我,他便同意让我白喝一个月的好酒。”
白玉堂闻言冷笑出声,他垂下眼去,给自己夹了一颗花生米,仍是举在眼前,眼尾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求你?你算什么东西?”
“自是能解你疑惑的东西。”老乞丐竟还笑眯眯的回道。
“且不说我无甚惑事,即便是有,白某也无需求人解惑!”白玉堂倏然瞪起眼来,眼中凌厉尽现,“净是些疯言疯语,劝你识相一些,速速离开,别逼白某动手。”
“老人家可是识得这画像上为何人?”老乞丐正想说话,展昭便已出了声,白玉堂瞅了他一眼,将筷中花生米送进嘴里。
“说不准,”老乞丐抢过沈秋的茶盏,灌了一口,长舒一口气道,“此人在平江县中,有七成人不识,两成人不敢识,一成人不愿识。若锦毛鼠不求,小老儿也不识。”
“若求呢?”展昭问道,不理会白玉堂瞪过来的眼神,又道,“若是求你,你可识得?”
“自是识得。”老乞丐微笑。
展昭点点头,他转头问沈秋:“你可吃好了?”
“吃好了!”沈秋道。
“那好,我们回房休整,下午请胡县令发通缉令,走吧。”展昭起身,在行至楼梯口时,脚步顿了顿,回过头,神情之间略有些不耐烦,“白玉堂,你还没吃够吗?”
白玉堂一直在看着他,看他同老乞丐说话,看他起身,看他与沈秋一前一后向楼梯行去,看他转过头,皱着眉头冲自己喊话。
话不中听,面色不善,可那唇角却仍是翘的——好好的一个大男人,竟生了张形似菱角的嘴。
他拿起桌上画影,从老乞丐手里将画像拽出来,哼了一声,一步步走过去,又擦过他的肩膀,步上楼梯。
身形交错间,他低低开口:“多此一举。”
他看见展昭蓦然抬头望向自己,眼睛睁得圆圆的,里面翻滚的情绪清晰可见——愣怔、错愕、生气、恼怒……以及脆弱到仿佛一碰即碎的委屈。
委屈?
白玉堂垂眸,居于高位,与他对视,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一晚来——烛火摇曳,掩在黑暗中的眼睛,泛着水光,也是这么一副不堪触碰的委屈模样。
为何如此?
为何又是如此?
——你我二人,本就是死对头,鼠猫之斗,至死方休,又何须委屈?
他这么想着,努力忽视着那一抹不知想从心底何处挣扎破土的荒诞情绪,转过了身,缓步上楼。
他听见自己说:“我不会为了你的事,去求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