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猫】药》 第1章 第 1 章 展昭怔然盯着掌心那枚鲜红如血滴的药丸。 他只是无法相信——距约定的七日时限尚有两日,那位让人半点都琢磨不透的怪医,如何能有此好心,竟将这药提前给了自己? 不怕他拿了药便跑吗? “愣着做甚,”怪医斜睨了他一眼,又继续瘫坐在躺椅上,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拖着嗓子懒洋洋道,“你在我这儿受那些委屈,不就是为了这枚药吗?如今得着了,怎得还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展昭抿着唇眨眨眼,扬睫望向长阶之上一脸闲适晒着太阳的怪医,仍是不太相信他能一夜之间转了性子,明明昨日从迷阵中出来时,还说没玩够。 见他不言语,怪医直起身子,露出疑惑的神色,歪着头打量他:“可是这两天血流得多了些,傻了不成?” “没有,晚辈只是在想,还未到约定的时间。”展昭垂眸答道,语气恭敬。 “唉,想也是,总不该是舍不得我这孤寡之人……”怪医叹道,嘬嘴吹出一声尖利口哨,竹林深处惊起群鸟,其中一只通体乌黑的渡鸦似从天边直冲而下,几乎眨眼间便落在他的肩头,“还好乌落不会离我而去,说实在的,它可比你有趣多了。” 展昭站立无言,这几日他在这翠峰谷学会一件事——只在与药有关的正事上接话,其余的最好半个字都不往出蹦。 谁知道这怪医能寻出他什么错处。 “你最近话可越来越少了,”怪医感叹道,“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好吧,话也不多,但脸色是要比现在好看的,说来也怪,我虽然放了你一些血,又用你试了几种新药,可也不是没给你补过,你可知我拿给你当糖丸吃的药,在那些拍卖场上,能卖出多少银子?小猫儿身在福中不知福,作孽啊……” 展昭听他在上头滔滔不绝,内心毫无波动,他从怀中拿出一圆肚小瓷瓶,将那粒来之不易的血红药丸小心送进瓶中,又重新放回怀中揣好,面无表情地听怪医发牢骚。 “你为什么不说话?”怪医终于收了声,他虽然爱讲话,可总是听不到什么回应,也是会嫌无聊的。咂了咂嘴,他伸手拎起放在一旁矮几上的紫砂壶,饮了几口,一双与他年龄丝毫不符的明亮眼睛直直盯着他,好像是在说展昭若再不说话,他绝对还要把他困在迷阵里,最好是错过给那人解毒的最后时机。 展昭很清晰地捕捉到这一暗示,他很快回复道:“我说过了,是您没有理会。” “你说什么了?” “还未到约定时日……” “啊对,”怪医润了喉,接着展昭还未说完的话茬,又继续道,那话语之中,遗憾之情清晰可闻,“虽然我也想留你七日,可天公不作美,这药愣是第五日便炼了出来,而我这个人,又偏偏藏不住事,说起来,这也得怪你。” “怪我?”展昭反问,心中惊讶忽起,他也是适才知道这于传言中能解百毒的涅槃丹,竟是现用现炼的…… “自是怪你,”怪医瞪起眼,颏下专门留的山羊胡都颤巍巍起来,“你若不对那混蛋小子有情,这药又怎会这么快炼成?” “前辈慎言!”展昭蹙起眉来,急忙开口阻道,可脸却渐渐红了,他紧了紧握着巨阙的手,神色认真,又重复了一次,“前辈慎言。” 怪医好笑地看他一眼,想着此地不过就他们二人,又有何需慎言的地方,小猫儿皮薄,心意都露了大半出来,却还是嘴硬。 故而又升起了逗弄之心,他挑着眉梢,明是笑意盈盈,声音却冷得像那冬日冰凌:“你是说我的药说谎不成?” 其实展昭若是望他一眼,便知他原来又是在调笑自己,可他偏偏被人道明了心意,只敢盯着自己脚边不远处一株紫色的小花,连头都不敢抬。 “晚辈不敢。” “哼,你倒藏得深!”怪医见他如此,也没再像前几日那般刁难他,只向停在自己肩头理毛的渡鸦吹了声短促的哨,那渡鸦便扇着翅膀落到了展昭肩头,不住拿头蹭他的脸。 展昭伸手去抚那触手细腻的黑羽,脸上的艳色褪了下去,小心地抬眼瞟了一眼上头那随着躺椅轻晃的人,随即便又听见怪医出言问他:“猫鼠猫鼠,自是猫儿得吃了那老鼠……你倒好,这斗来斗去的,却把自个儿栽了进去,我听闻那锦毛鼠,好事逞强又出手狠辣,你能占得到几分便宜?” “传言皆不可信,”展昭这次接得很快,“白兄侠肝义胆,潇洒聪慧,武艺高强,令人钦佩,绝非如传言那般,而且,我从未想着要与他相斗。” “那他可对你有意?” 展昭顿了顿,垂手默立,一阵轻风适时吹来,将他微散落鬓边的碎发拂上面颊,酥酥痒痒,很想伸手蹭蹭,手指动了动,还是没抬起来,脑海中闪过白玉堂的一言一行,眼中泛上笑意——像是嘲笑,笑自己的自作多情。片刻才道,语调很轻,仿若叹息:“不知道,许是没有罢。” 不过是朋友相交,是他太过贪心。 怪医罕见地沉默了,四下突然安静了起来,竟连鸟语虫鸣也未可闻,竟连风也停止了…… 就在这一片静默中,怪医开了口,他没看向展昭,只靠在躺椅上,仰着头看天上流动的云彩。 “走吧,拿着它去救人吧,”他的语气突然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乌落会带你出谷。” “多谢前辈赠药,展昭告辞。” 脚步声渐渐消失,耳畔中只余了风声,怪医在竹叶轻摇中喃喃自语。 “年轻人啊,明知前方是死路一条,可偏偏想亲身去闯一闯。” 他想起了今日药成之时,心血来潮卜的卦象――明夷卦,利艰贞。 异卦相叠,日没入地,光明受损,前途不明。 “我倒是真的希望,那小子对你没意思,甚至恨极了你啊……不然,就你那憋闷性子,又该当如何呢?” “天下毒物成千上万,怎得所中之毒,非得需那涅槃丹来解呢……” “还是那句话……万般皆是命啊。” 第2章 第 2 章 白玉堂同以前不一样了。 展昭想。 雪影居内,他立在众人之后,看着刚刚苏醒过来,正指着自己、满目怒意的白玉堂,默然收起了唇角牵出的喜色。 “他怎么在这儿?!” 体内之毒才解不久,气力还未恢复,所以嗓音也带着几分虚弱和喑哑,可即使在这般境况下,在看到展昭后,他那因为才醒之故,写满了迷茫之色的眼眸,却登时掀起波澜——厌恶、寒冷、敌意……甚至是,恨。 恨? 展昭不解,他站在距白玉堂最远的地方,满面茫然,被迫接受着满屋人的视线打量,如芒刺背。 室内因白玉堂苏醒而生出的欣喜气氛被这一厉声质问打破,众人皆呆愣,不知他为何反应剧烈。 蒋平率先回过了神,他用羽扇将白玉堂指向展昭的手挡了回去,拦在床边,阻住了白玉堂妄想翻身下床的身子,出言打破僵局:“五弟,你这是干什么,要不是展昭,你当你能安然无恙地回陷空岛吗?” 闵秀秀也回过神,与站在一旁的卢方对视一眼,二人眼中均为不解之意,她同蒋平一起将白玉堂按回床上,给他盖上被子,道:“是啊,还好解药服得及时,不然啊,你早去阎王爷那里报道啦。” 而徐庆却大着嗓门儿,跳到展昭身前,嚷道:“开封府的猫一概奸诈狡猾,老五中的何毒,如何解的,都是这小猫一家之言,保不准是他想让咱五弟欠他个天大的人情,再无法与他相斗,便设计陷害老五中毒,又假模假样拿出解药来也未可知啊!” “徐三侠慎言!”展昭听他越说越离谱,忙出声喝止,向众人拱手解释道,“展某来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若各位有疑,大可上洄水镇寻宋怀礼宋大夫问明此事前因后果,他自会给各位一个交待,若此事真为展某所为,展某任各位处置,绝无二话。” “老三,不得无礼!展大人身为公门中人,又有南侠之誉,怎会做你口中那般无耻行径,”卢方开了口,向展昭行礼,“我这三弟一向粗俗鲁莽,并无折辱之意,还望展大人见谅。” 展昭还礼,目光下意识飘向被众人按回床上的白玉堂身上,意外发现了他也在盯着自己,眼目黑沉,翻滚着浓浓嫌恶——那神色太过清晰,太过直接,饶是展昭想骗自己,那不过是错觉罢了,也不甚可行。 他突然觉得很委屈,连藏在袖中的左腕那道早已结痂的伤口都好像隐隐作痛起来。虽然白玉堂与自己相识不过是意气之争,但却是难得的道义相通,默契十足,结识后虽然一言不合便要动手,也不过是切磋喂招,谁也没动真格的,平日里他公务繁忙,闲暇时白玉堂也总会沽酒寻他一醉方休,就算是哪句话戳了他的短处,也从未被用如此眼神看待过。 这次也不过是出公差时,路过洄水镇,见一人不省人事地俯卧在官道旁,下马查看时才知那是数日不见的白玉堂——气息奄奄,一副中毒颇深的模样。 他替他寻了大夫,替他去向怪医求解药,又以内力助他吸收药性,送他回陷空岛,全是他自愿去做的,如今毒也解了,人也醒了,怎得他二人之间,只剩下敌意了呢? “既然白兄已无大碍,展某就此别过,告辞。”展昭退出房间,向卢家庄外走去,烈日当头,却通体严寒。 不该如此。 心绪杂乱,脑海中一幕幕闪过曾经的相处片段,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或笑、或怒、或狡黠顽皮、或认真关切……然后,又全数被如今的冰冷厌弃所覆盖。 如此陌生、如此……令人心生惧意。 “展大人!”蒋平追了出来,那双精明的眼睛不住瞧着他,好像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似的。 他是五鼠中心思最为细腻的一个,白玉堂对展昭的态度不似以往,而展昭离开的背影又带了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在,他总觉得其中定是发生了什么令他二人如此的怪事。 自家五弟,他是知道的。开封府的猫儿对他这只锦毛鼠而言,决计是与旁的不同。 “蒋四侠有何事?”展昭站定,与之对视的眸色沉静坦荡。 “展大人既是老五的救命恩人,我这做哥哥的又怎会让恩人独自离开,自是要送上一送。” “四侠客气,展某不过是举手之劳,谈不上恩人一说,还望四侠莫要如此称呼。”展昭随他慢慢往飞峰岭走去——渡人离岛的船只全停在那儿。 “刚刚老三只不过是胡言乱语,你不要同他计较,展大人的为人,我们自是信得过的。” 展昭点头应是,二人无言行了一段路,在转过弯路后,渡口的船只便入了眼帘。蒋平斜眼望了望展昭,只觉今日光线强烈,衬得那脸色都有些白得过分,也像是病了一样。又暗自观察了片刻,在屋内不曾注意,如今静下心来,才觉这人气息不稳,细想展昭将老五送回时的言辞,他问道:“我有一事不明,可还烦请展大人解惑?” “请讲。” “你说老五中了苗疆万虫散,那宋姓大夫说除了解药,就只能是翠峰谷那怪医的涅槃丹可解,因不知是何人下毒,只得去那翠峰谷求药,可据我所知,那怪医性情古怪,行事乖张,曾有人千金求药,却连面都没见着,你又是如何向他求得?” “也没什么,白兄吉人自有天相,许是命不该绝,我见得怪医,说明来意,他便答应了。”展昭含糊带过,本就没什么好提的,此时说出来也只不过是让对方觉得有所亏欠罢了,除此之外,无半点用处,也许传到白玉堂耳朵里,还会觉得自己是另有所图。这份人情背着,还与不还,于他二人,都是煎熬。 “就如此简单?”蒋平不信。 “真是如此,那怪医心情好的时候,还是蛮好说话的,我运气不错,赶得正是时候。”展昭冲他笑了笑,又似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小瓷瓶,递给蒋平,蒋平拿着轻轻摇了摇,不解地看着他。 展昭道:“是翠峰谷的丹药,专补气血,回来时情况紧急,我给忘了,四侠带回去吧,解毒之时白兄吐了不少的血,我此前已服过,效果明显。”末了想到白玉堂的眼神,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只是别说是我给的,怕他闹脾气,不肯用。” “你与老五究竟发生了何事?以前他可不是这样待你的。”蒋平问道。 展昭摇头:“我与白兄有月余未见。”言下之意就是,他也不知道白玉堂究竟怎么了。随即神情一凛,他对蒋平道:“白兄中毒一事非同小可,听闻万虫散是苗疆排得上前三的剧毒之物,下毒之人定是抱着要他命的想法去的,可白兄仗剑江湖,很少与人结此生死大怨,又有谁会使出这般阴狠毒辣之计,四侠不妨回去与各位义士相商,早日寻出下毒之人,不然他这次未能得手,下次如何便说不准了。”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岸边,展昭踏上小舟,与蒋平告辞,离开了陷空岛。 小舟轻摇,木桨激起涟漪,船工撑得惬意又轻松,展昭坐在上头,只敢盯着舟底木纹——他畏水,若是盯着水面的话,总觉得自己在动,快要晃着掉下去一般。 耳畔是粼粼水声,思绪渐渐飘远,他一会儿在想白玉堂究竟是被何人所害,竟不惜以如此剧毒戕害于他,一会儿又在想白玉堂为何要那样对待自己——是不是在他们未见的这一个月里,何人又心怀不轨,意图挑拨他俩的关系,进而引起江湖与公门更加对立?可白玉堂又怎是那种能轻易被人引导思路的易与之辈? “展大人,到了。”船工也不是第一次载他渡河,却还是第一次见这位展大人走神如此,竟在他喊了三次之后才如梦初醒般回过了神。 “抱歉。”展昭从怀中取出钱两交予船工,掀袍上岸,从客栈处取回马匹,向开封府疾驰而去。 第3章 第 3 章 路途耽搁了有七日,他虽将调查出的公事事无巨细写信报与开封府,可难免担心有仍未交代清楚的事宜,因此马不停蹄,将原来所需的时间硬生生缩短了一半。 刚入府后,已是初鼓,天已掌灯。 他先是回自己院中,想简单休整后再去向包大人请罪,可没想甫一入院,公孙策便来了。并且在见到他的脸色后,周身气质一下变得冷厉起来,搭着那张仍然温厚儒雅的面容,更让人心里发惧。 “先生……?”展昭见了礼,下意识将手藏于身后,干巴巴问道,“可是桑河镇之事还有未明之处?” “桑河镇一事大人已有定夺,你报来的证据也已派上用场,”公孙策向他走近一步,面上无悲无喜,更是让人摸不到头脑,“白少侠可无事了?” “无事了……先生?!”自己的右手被公孙策以迅雷之势捉住,他吓了一跳,又万分庆幸不是左手,不然…… “先生什么先生,脸色如此难看,你可有把先生我的嘱托放在心上?”公孙策黑着脸训斥他,随着探脉,又拧起眉头,“可是受伤了?怎得气血亏空得如此厉害?”说着便要去捉他的左腕,被慌忙躲开,背在身后,竟是拽都拽不动。公孙策抬着眼目瞪他,威胁道:“你若不让我探,我便去禀告大人,让他在官家面前说你愿意到御前护卫,也省得你这三天两头的喝我那些个苦汤药。” “万万不可!”展昭苦着脸任他扯过自己的手臂,小声嘟囔道,“您也知道我必是要跟着大人的……” 公孙策本想着就是探探左手脉,看看心肝等有无大事,却没想到袖子一撸,见腕处横着一条红痕,正巧落在动脉一处,应是用了上好的药膏,已落了痂,观那伤痕走向,不似他人所伤。思及至此,他竖眉质问:“这是怎么回事?” “追歹人之时不小心划到的,恰好遇一游医替我止了血,所以并无大碍。”展昭转着眼珠子撒谎,公孙策盯了他一会儿,替他把袖子放下来,只说:“既然如此,那学生便去煎一副补气血的汤药来,展护卫就此歇息,大人那边无事,你若有事,明日再说也不迟。” 展昭应声,将公孙策送走后,自己进了屋子,简单梳洗换了衣物,便躺在床上阖上了眼。 累。 之前还不觉得,当终于回到开封府,躺到床上后,才知身体已濒于临界,四肢酸软,头脑发昏,本想着再捋一捋白玉堂态度变化之事,却还没想了个一二,便沉入了梦乡,以至于公孙策来送药时,都未喊醒。 “怎么回事?”包拯站在公孙策身旁,小声问道。他听闻展昭又是带伤而归,便也随着来了。公孙策将药碗递给他,自己俯身去探脉,不多时,紧绷的神情渐渐放松了下来,他把展昭的手轻轻放回被中,又将被子给他盖严实,也小声回道:“无妨,只是睡着了。怕是在外没有休息好。” 包拯点点头,将屋中烛火吹灭,二人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这次前去桑河镇寻那张家父子问话,理应无甚危险,怎得会累成这样?”包拯仍端着药碗,语带关切。 “怕不是问话所累,”公孙策摇头,“许是为白少侠一事,耗了心神。” “我刚才见展护卫左腕处有一道伤痕,看着像是新伤,他可有说是如何伤的?”二人行至药房,包拯将手中汤药全数倒进杂物桶中,才将碗放到桌上。 “说了,不过是些搪塞之语,”公孙策将药壶中的药渣倒掉,又重新浸泡药材,一边忙活一边说,“看那伤口走向,必是自己所为,只不过不知是为了什么,学生斗胆猜想,估计也是与白少侠有关。” “他这二人,倒也真是欢喜冤家,罢了,”包拯敛袖在一旁看公孙策忙碌,“桑河镇一事尘埃落定,府中近日也无要事,既是亏了气血,便好好补上一补,这段时间免了展护卫的巡察工作,让他在府里帮你整理书案,也好看着他,省得拿公差做借口躲药。” 故此,当第二日展昭已换好官服准备护送包拯上朝,却被公孙策直接拦住拽到了书房时,他是茫然的。而当公孙策不知从何处给他“变”出来一碗药让他一口气喝干时,他是无奈的。再当公孙策给他抱来快有六岁孩童高的案卷要他整理成册时,他只想哭着拒绝。 “先生……”他被按在书桌前,手里被强行塞入一支毛笔,欲哭无泪地望着一脸“理所应当”的公孙策,苦着脸道,“我不擅这个……” 公孙策在心里默默地笑开了一朵花。他想,正是知道你不擅如此,才偏要你做这差事。可他面上仍是一副儒雅可亲的正经模样。只见他捋着须,用眼神吓退了扒在门口看热闹的张龙赵虎,故作苦恼道:“学生也早说过展护卫不擅书文,可大人有命……不过,”他故意顿了顿,在看到展昭双目发亮、满怀希望地看过来时,微笑道,“大人也说,案卷整理耗时费力,故给你七日时限,不用担心做不完。” 展昭眼里的光几乎是瞬间熄灭,他将空洞的目光落在被放在他左手边那一厚摞案卷,片刻,才终于带着一种“壮士断腕”的决绝感,伸手取下了第一本。 “是……”声音干涩,“展昭,定当遵命。” 整理案卷也没有那么难嘛,他安慰自己,看看,其实都是一个样子,只要照本宣科,照猫画虎,把案件详情和处理结果写明便可,没什么困难的,只要一天整理好三十份,不出三天,便可尽数完成! 嗯,这牛舌案,熟悉!就是那卜安因着取蚕茧,与刘全借柴薪未果结下仇怨,见人家的牛好好在山坡吃草,越想越气,就把牛舌头割了一事,结果是……哦,让卜安带着长枷干了一个月的活儿。 嗯,这花羞女案,记得!是那潘秀先与花羞互生情愫,有了夫妻之实,可提亲未果,转而迎娶他人,致使花羞女悔极忧深,气闷而亡,后遭李辛掘墓,花羞还魂,惹出一堆匪夷所思之事来,后来李辛处斩,潘秀免罪,不过听闻那潘秀也因忧念花羞,积病而死。 造孽啊……展昭心道,这世间情爱,果然还是从一而终最好。 时间过得很快,他也做得很快。当被差役喊着吃午饭时,他看了看被自己整理好放在右手边已有十余册的卷宗,满意地活动了一下自己僵硬的肩背,骄傲之余,也就没看到差役在偷偷算他的进度。 所以,在午饭之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彻底打破了他的完美计划,以至于都到了第八天,他那些一看就脑袋大的案卷,还有近乎三成没整理完。 “展大人!”赵虎扯着大嗓门儿,人还没进屋,声音已经传到了正在奋笔疾书赶进度的展昭耳朵里。 笔尖被这一嗓子吓得稍稍抖了抖,挑上去的弯钩便又多了一个小钩出来。展昭抬起头,板着一张脸,声音全无半点起伏:“怎么,又是哪位大娘家的虎妞、咪咪、小白跑丢了?” 赵虎闻言将笑意硬生生憋回去,轻咳一声,正经道:“不是,是大人让你去正厅议事。” 第4章 第 4 章 正厅。 包拯坐在上座,手里正捧着一封状纸,与公孙策交谈,见他来了,先是问道:“身体可好了些?公孙先生说你近来表现不错。” “回大人,全都好了,”展昭无奈道,“本就无事……”一连喝了七天的药汁儿,虽说是补血益气,可也着实是苦到没边儿。用公孙先生的话来说,就是现在这药越苦越好,最好是能吓得他再也不敢随便生病受伤。不过苦虽苦,倒也有效得很,脸色好看了不说,精气神儿也比之刚回来那会儿强了不少。 更何况天天还有药膳补着,他觉得他现在都能一口气从开封府跑到陷空岛! ……去个屁的陷空岛,这几日琐事太多,他都要忘了那日的不愉快。笨老鼠不识好歹,平白无故对自己那么凶,最好永远都在陷空岛上打洞玩儿!再也别出来了! “那便好,外出办差,还是要先以自身安危为重,切不可冒险,将自己置于险境。”包拯苦口婆心劝诫道,不过他觉得还是对牛弹琴,毕竟这话,他没说过千遍,也得有百八十遍,次次说,次次不管用。 展昭乖巧应是,包拯又道:“既如此,你且看过这状纸,本府命你去往平江县详查此案,倘若证据确凿,务必将那杨钧逸缉拿归案。” “是!” 平江县为开封府管辖县区,不过半日路程。展昭一路行至县衙,见了此地县令胡作宾。身材矮小,肥头大耳,眼睛却小而精明,不甚和谐,一身七品官服穿在他的身上,说不出的滑稽。此时他正谄媚地退去小厮,亲自为展昭添茶。 “不过是个小案子,竟还惊动了包大人,更累得展大人亲自前来,下官不知此事,有失远迎,还望展大人莫嫌怠慢。” 展昭斜睨他一眼,面上看不出喜怒,只道:“三条人命无辜枉死,事过三月仍未查清,在胡县令口中,倒成了小案子。” “下官失言,”胡作宾忙连声告错,小眼睛眨了眨,慢声解释道,“只不过歹人狡猾,抛尸现场未露半点蛛丝马迹,又赶上大雨倾盆,就算是有也被冲刷得干净,实在是不好查验。” “可上告妇人却是直指杨钧逸一人。” “大人有所不知,杨家在平江县可谓是乐善好施,造福乡梓,而杨钧逸杨公子谦逊文雅,心怀侠义,却体虚多病,怎会谋害人命,杀人抛尸!小小妇人,不识好歹,无知狭隘,随意攀咬,又怎能当真?” 展昭见他模样恳切,不似撒谎,又想到那状纸言之凿凿,寻不出任何漏洞,一时无言。只端起茶托,揭开碗盖嗅了嗅,盯着水面上漂浮的茶叶,突然问道:“不识好歹从何说起?” “那上告农妇,若下官没猜错,应是三合村孙氏,丈夫早亡,膝下一女,名唤孙蓉蓉,还未婚嫁,家徒四壁,全靠给人做些手工活为生,半月前孙蓉蓉被害后,她非说是杨公子所为,还曾在人家府门前闹了三天,杨公子见她孤身可怜,又无葬女财帛,不计前嫌,替她将女儿下葬,还给了她一笔银子,谁料那妇人竟还不知足,居然上开封府状告。”胡作宾神情激愤,连连拍桌,被展昭瞟了一眼后,又收掌扼腕叹道,“这不是‘不识好歹’,又是什么。” 展昭闻言,只觉这县令所言,与那状纸所言,口径截然不同,此间必有隐情,遂问道:“当日仵作验尸记录所在何处?” 胡作宾忙唤差役去取,不多时便呈到展昭面前。只看那验尸记录详当,并无含糊之处,他细细看过,三位被害之人均为十七岁的年轻女子,被害之时所着衣物非自身所有,均为红衣薄绡,鸳鸯绣鞋,死因皆为窒息而亡,除此之外,并无伤痕,不过…… 他指着那处问道:“这三名女子皆未婚配,为何……” 胡作宾落眼瞧去,接道:“正因如此,下官才觉得是那采花盗徒所为,可全无半分消息,故才拖至三月也未能结案。” 展昭不语,又指着另一处道:“尸体所穿衣物,可有调查出自何处?” “查了,就是些普通的料子绣工,本县成衣坊一共就三家,每家都有一样的,因着价钱便宜,款式好看,连带外县都过来订货,根本查不出什么。” “订衣销售均有记录,你可查了那些有无卖给杨家?” “自是查了,有是有,可若照这般查法,本县之人岂非都有嫌疑?” 胡作宾说得无奈,展昭将验尸记录放于桌上,拿着剑起了身。官方结果已了解清楚,其余之事,得往杨府,见了那杨钧逸再说。 谢绝了胡作宾要备酒席招待的美意后,展昭离了县衙,行至街头,路过一街边小摊,从空气中飘来的面食香气勾起了腹中饥意,摊主是一个约有五旬的老者,一身衣物虽然破旧,却干净整洁,正在手脚麻利地给面中浇汤。 摊中有四副桌凳,此时也只有一位客人。他落座,要了一碗面。 另一位吃面的客人容貌普通,但眉宇间正气凛然,一双眼目炯炯有神,一身粗布短衫,吃相豪放,见展昭看他,也不恼,只冲他笑了笑,视线无意落在一旁的巨阙上,眼神微微一亮,率先开了口:“好剑。此剑何名?” “巨阙。” “原来是南侠,”那人眼睛更亮,他端起面碗,一个跃身,便来到展昭桌前,那面汤竟无一滴撒漏,可见功夫不俗,他将面碗放下,坐于展昭对面,上下打量着笑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早听闻南侠英姿焕发,气宇轩昂,即便是入了公门,也仍是心存侠义,令人敬佩,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过奖,阁下是?”展昭见此人言行举止都随意大气,也是心生欢喜。那人吞下一口面汤,抬袖抹了抹嘴,拱手道:“小弟姓沈名秋,字乐平,淮阳人士,路过平江县,正赶上此处牡丹开得甚美,便逗留了一个月。展大哥来此做何事?”年轻人自来熟,一声“大哥”唤得颇为顺口。 “为案而来。”展昭冲他露出一个含着歉意的笑来,沈秋摆摆手,洒脱道:“大哥无需如此,官府办案,自是不能轻易道与旁人,小弟家父在淮阳府做捕头,里面的事我是知道一二的,不过……”他停顿了一下,身子往前凑了凑,小声道,“可是为了那杀人一案?” 见展昭现出惊诧之色,他抚掌笑道:“大哥莫惊,平江县近来也就这一件能惊得动官府的事,县内几乎人尽皆知,又何况是小弟我?那孙蓉蓉的娘拿草席卷着女儿的尸体,在杨府前哭了三天呢,非说是杨家公子杨钧逸害了她女儿的命。不过后来不知怎么样处理了,以前还总见着孙大婶天天击鼓鸣冤,这些天倒是不见了人影。” 展昭默默听着,心想自是看不见人了,那孙大婶正在开封府等着还她公道呢,他问道:“那究竟是不是杨家所害?” 恰巧这时,展昭的面被端上了桌,老人耳朵灵,将他们的对话也听了个七七八八,知道他们在谈论那件事,也接话道:“怎么可能呢,且不说杨家帮了平江县人多少忙,单说那杨公子,体弱多病,连府门都少出,一个磕碰就能断了骨头,他要如何杀人呢?” “我也觉得,孙大婶在杨府哭闹的第三日,我曾远远见过那杨公子一面,白净瘦弱得很,”他撸起袖子,夸张道,“我感觉我一个巴掌就能把他拍碎了。” 展昭失笑,拿起筷子挑起面入了口。面条筋道爽滑,汤汁咸美,散着丝丝小葱清香,他一边吃一边听沈秋与老人就这一件事谈论,心中细忖:县令和百姓所言一致,那杨家确实不似奸佞之辈,可那孙大婶为何口口声声说是杨钧逸害了她女儿?三位被害人应是由同一人犯案作下,而其他两位被害者的家属,又为何不出一声? 碗中面食下了一半,忽听一阵马蹄声疾起,他循声望去,见一白马从街上掠过,四肢修长,毛色在阳光下闪着润泽微光,马上人白衣飘扬,墨发飞舞,眨眼间便转弯消失,沈秋蹭了蹭鼻子,赞叹道:“好一匹良驹!” 展昭却似丢了神一般,举着筷子,一直望着那马离去的方向。 白玉堂? 他怎么来了? 第5章 第 5 章 杨府很大,从进府之时起,他就闻到了一阵清甜的花香。 愈往里,花香愈浓郁。 他随着家丁的指引踏进那花团锦簇的院落,身形颀长且瘦弱,着浅紫色简易长袍的杨钧逸便迎了出来。 一头细软发丝被紫色发带简单束在脑后,面容白皙,带着些病气,连唇色都是浅淡,唯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清澈透明,如琉璃般纯净。 倒真如沈秋所言,是一个巴掌便能拍碎的模样。 杨钧逸微笑着向他行礼,道:“早听闻展大人仪表堂堂,玉质金相,又武艺超群,身手不凡,琼英一直心向往之,做梦都在想着能亲眼目睹展大人的风采,奈何官民之间,交集甚少,也只有仰慕的份儿,未曾想着有朝一日,竟真的梦想成真了!” “不敢当,”展昭还礼,“展某今日前来,乃是有事相问。” 杨钧逸听罢,露出诧异的神色,随即又恢复了从前,他颔首微笑,视线又落在了一直跟在展昭身后一个劲儿盯着自己看的年轻人身上,温声问道:“这位是……” 这位年轻人自然就是沈秋了。 年轻人初闯江湖,自是对什么都好奇得过分,听展昭说要到杨府面见杨钧逸,说什么也想一起来看一看,都快把嘴皮子磨破了,而展昭偏偏对这年轻人印象不错,细忖之下觉得只不过是问些话,既不会遇到危险,也不会涉及到机密要事,便点头同意了。 他正要介绍,沈秋却按按他的肩,从身后蹦了出来,笑着拱手道:“在下沈秋,是展大人的跟班儿,大人特许我随侍左右,杨公子可别见怪啊。” 杨钧逸含笑点头,又将目光落在展昭身上,不住赞叹着:“之前总以为是那些传言太过夸张,今日一见,才知那传言相较起大人本身,还是淡了几分颜色。见大人这一身红袍,都能想象出您身穿官服的模样来,定更是气质卓然,光彩照人……” 话音未落,从屋内传出一声冷哼,远远飘来,仿佛是不屑,仿佛也是嫌此语太过奉承。 展昭微蹙眉心,问道:“杨公子有客人?” 杨钧逸展臂引路,温言道:“今日是有好友来访,不过展大人勿怪,这人,您也是认识的,我想着既然大家都相熟,也就没有必要避讳,请随我进屋一叙。”他向跟在身侧的小厮吩咐道:“去沏壶茶来,要那上好的香林茶。” 果然是白玉堂。 面色红润,任谁都看不出这人在半月前,到鬼门关转了一遭。 他被指引落座,正在白玉堂对面。 可这人竟连一个眼神都未给出。 只歪坐在太师椅上,一条腿屈起踩在椅面上,偏着脸,低垂着眼帘,指尖摆弄着一块泛着温润光泽的白色暖玉,周身却散着冷气,好似刚从昆仑山终年不化的积雪中滚过一圈儿。 气氛古怪。杨钧逸坐在上座,有些无措地来回打量着堂下二人,小厮送来了茶,给屋中四人添上,便退了出去。 那茶一闻便知是顶级,香气浓郁又不失清雅,只可惜,屋内气氛并没有受到半点影响,仍然沉闷尴尬。 杨钧逸身为待客主人,只得率先开口:“泽琰,上月相聚不还在念叨展大人?怎得今日相见,却不说话呢?” 泽琰? 展昭闻言,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杨钧逸,又下意识瞥了眼依旧无甚反应的白玉堂。 蜷在袖中的指尖不自觉攥紧,心中默然升起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意来。 他们的关系竟已到了能互称表字的地步? 而白玉堂只哼了哼,像是回答了,又像是没有回答。他把玩着那块玉,先是不高兴地望了杨钧逸一眼,后将视线跳过展昭,移到了正一脸兴奋地盯着自己的沈秋身上。 然后微微愣了愣。 怎么说呢,这孩子的眼神怎么那么像突然见到一桌珍馐美食的饿鬼? 都快流口水了喂! 见白玉堂冲自己挑眉,沈秋起立抱拳,声音清朗:“小弟姓沈名秋字乐平,阁下可是江湖人称锦毛鼠的白玉堂白少侠?!” 白玉堂直起身子,露出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个笑:“区区不才,正是在下。”语调笑意颇浓,回答也是顺着沈秋的语气,少见的谦逊有礼。 听了白玉堂回复之言,沈秋激动地握住了展昭的手臂,不住道:“展大哥展大哥,真是白玉堂啊!展大哥,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啊!” 锦毛鼠的名气,闯荡江湖的哪个不知,他本想着今日遇见南侠展昭,便已经是十分幸运的事了,没想到,还能遇见白玉堂,还能和他说上话! 相比南侠投身公门,锦毛鼠无牵无挂,仗剑江湖,对他们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子来说,更是有着万分的吸引力。 还未等展昭反应,他便早已跳到了白玉堂身前,一脸的崇拜:“白大哥,我学了本事出来闯荡江湖,就是想和你与展大哥一样!行侠仗义,自在逍遥,闯出自己的名气来!今日见得了你们二位,就更加想了!” “好小子!”白玉堂站起身,赞许地拍着他的肩,“志向远大,抱负不凡,有出息!不过嘛……” “不过什么?”沈秋不解。 “行走江湖,像我一人便足够了!” 托沈小太阳的福,此前的尴尬气氛一扫而过,可年轻人到底是阅历少,心眼儿少,一个开心,再说出口的话便有了矛盾之处。 杨钧逸本就在沈秋向白玉堂自我介绍时发现了不同——只对自己介绍时自称在下,也没有报字,而这“今日见得”,便更把那“小跟班儿”推翻了去。 趁着二人在那边聊得正欢,杨钧逸扫了一眼安静坐着的展昭,琉璃似的眼珠转了转,笑道:“展大人还是拘谨了些,您的朋友,自是杨某的朋友,既都是朋友,过府叙上一二,也并无不妥。” 声音小,堪堪能让展昭听见。 展昭顿了顿,知他是在说沈秋之事,也对他笑了笑:“杨公子莫要放在心上,展某今日前来,也并不是来与杨公子闲叙,只是想问问,孙蓉蓉之事。” “孙蓉蓉”三个字一出,室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沈秋与白玉堂停止了交谈,三人一同望了过来。 三道视线。 一道热络、一道冰冷、一道平淡。 随即,那道平淡的视线变为了怜悯,杨钧逸遗憾地叹息:“蓉蓉遇害……也难怪孙大婶说我是凶手,确实怪我。若是事先知道,我绝对不会任她独自离开的。” “你真的认识她?”展昭的眼神忽然变得锋利。 “你这是什么态度?”杨钧逸还未说话,白玉堂反而开了口,声音冰冰凉凉,没有半分温度,他微抬下颌,淡淡瞟向对面那身着红衣之人的脸上,直盯到那双黑色眼睛里,含着压迫和怒意,“莫非是在怀疑琼英不成?” 琼英——杨钧逸的字,如此亲昵。 展昭下意识抿住了唇,杨钧逸抬手,柔声道:“展大人只是要了解情况,又没说怀疑我。”接着望向展昭,含着歉意向他微笑,慢声细语地讲述他与孙蓉蓉的事。 “蓉蓉家境不好,可偏偏有一双巧手,绣的那些个荷包手帕,都十分漂亮,我那日出府闲逛,看到她正在街上叫卖,便驻足看了看,那些花鸟传神极了,我欢喜得很,全都买了下来,还让她若绣了新的图样,都送来给我,我全都留着。一来二去,便熟识了。”他直起身,邀展昭同他出院细览。 “我这里,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盛开。蓉蓉有时不知该绣些什么的时候,我都邀她前来欣赏,”他认真地望着展昭,“我只是喜爱她的手艺,也怜惜她与母亲相依为命,所以她的绣作,我是按汴京最好绣娘的价格收的。但是……” 他叹息道:“我忘记了她还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我待她再好,也仅仅只是兄妹之情,蓉蓉遇害前一天,那时正是黄昏,云霞染红了半边的天,她跟我说……”顿了顿,他从花盆边拈起一瓣凋零的花瓣,细白的指尖轻轻碾动,几下便有淡粉色的汁液沁出,“若我知道她会遭歹人毒手,我一定会派个家仆送她回家,而不是让她自己离开,所以,孙大婶说是我害了蓉蓉,也不算攀咬。” 展昭静静听着,余光中,突然发现他未曾拈花的左手手指,随着讲述,愉快地在虚空中“跳舞”,与沉痛的语气,半点不搭。他神情一凛,观察着杨钧逸的神色,发觉他那指尖跳跃,真的只是下意识的举动。 风吹起花香,也将一丝不同于花香的味道吹进了他的鼻腔,他闻到过的,早在杨钧逸迎他入院时,就闻到过的。 甜腻。 一个大男人,身上为何会有如此甜腻的味道? “杨公子用的是什么香?” 指尖停止舞动,杨钧逸怔了怔,又突然笑开:“是我自己调的香。” “公子也会调香?” “会,我从小体弱,便只能关在院子里摆弄花草,渐渐地便爱上了花草的香气,最后花香闻得腻了,就只得自己调些好闻的香味,”他的笑容好像也染上了甜腻,“说到底,也还是太过无趣了,若是我身子强健,便也会像沈小兄弟那般,学一身本领,闯荡江湖了。” 心下生了疑惑,展昭看着杨钧逸那堪称完美的微笑,怎么都觉得是说不出的不对劲,他再次扫过那只令他起疑的手,笑道:“也有闯荡江湖之士,羡慕如公子这般衣食无忧,闲适安定的日子。黄昏已至,今日展某不请自来,还望公子见谅,他日定当登门拜帖,携礼而来,”他抱拳言道,“告辞。” “不过黄昏,展大人便要走了?”杨钧逸望向在一旁不知聊到什么笑不可支的白玉堂和沈秋,留道,“不如留下来,我命人摆宴小聚,也好再聊些与案情无关的闲事?” 还未等展昭拒绝,白玉堂便揽着沈秋走过来,开了口:“不必如此,展大人要事在身,定不愿将这时间浪费在闲聊小聚上,更何况……”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展昭,哂笑道,“官民本就对立,就算你这民愿意同官做朋友,官也未必愿意,保不齐还在心里骂你不自量力。” “白玉堂!”展昭被他话语和态度激起了火,怒视着他,清亮的猫眼儿里映出天边火烧似的流云,“展某一向表里如一,公私分明,你不要侮辱我!” 白玉堂轻笑一声,带着说不出的讽刺,他还想出言,却被沈秋眼疾手快,捂住了嘴。 “白大哥,”沈秋不赞同地看着他,“怎么能这么说呢,你明知道展大哥不是那样的。” 小伙子手劲儿大,白玉堂毫无防备被他捂了个严实,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他拍拍他的手,等重获自由后,他瞪起眼:“臭小子,看着瘦巴巴的,怎得力气这么大?” “我是练拳的,”沈秋回答得乖巧,“浑身上下,全是劲儿。” 被他这么一闹,之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又哑了火,白玉堂也兴致缺缺地告了辞,杨钧逸将他们亲自送往大门外。 天色渐暗,疏星已现,天边仍有残存绯红。 杨钧逸静静地目送他们离开,白皙的脸掩在暗色里,更显眼瞳明亮。 “少爷,怎么了?”一道黑色暗影出现在他身边,看不清面容,只闻得声音低沉,满是恭敬。 “开封府的猫果然敏锐,”杨钧逸的声音仿佛也沾染了夜色的微凉,清冷异常,听不出任何感情,“他不信我。” 暗影没有说话,杨钧逸转身回府,身后大门徐徐关闭,只闻得一句:“交与你的事办得……” 大门相撞发出轻响,天边绯色已看不见。 夜幕降临。 第6章 第 6 章 展昭现在正被迫跟着刚认识还没到一天的傻小子钻胡同,前面引路的是那只一身白的老鼠。 他本不想来的。 况且白玉堂也明言直说了,不想看见自己。 可没办法,他垂眼望着自己那只被沈秋强制攥在手里的腕子,明知结局不会改变,却仍不死心地挣了挣。 但除此之外,他也没别的办法,总不能把他膀子卸了。 “展大哥,都走到这儿了,你就别想着走了吧?”沈秋转头笑道,“你没听白大哥说吗,是仅此一家的好酒!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可我也说过了,我不喝酒,”展昭无奈道,“明日还需查案。” “还需查什么?”沈秋闻言,缓了脚步,与他并肩同行,问道,“就你一个人吗?可需帮忙?” “小鬼,”白玉堂的声音从前面飘来,又阻住了展昭的话头。他并没有转身,也没有停下,“太过操心,是走不好江湖的。” “可我师父说,行走江湖,就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能帮则帮!”沈秋扬声道,声音里尽是豪气,“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展昭好像听到白玉堂笑了一声。 “你是指,初出茅庐的第三天,就因为好心帮忙,被骗光了大半的盘缠……”白玉堂转过身,桃花眼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这样的拔刀相助,能帮则帮吗?” “那次是意外!我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娘亲愿意带着孩儿行骗啊!”沈秋不好意思地搔搔头,余光看到一路都气鼓鼓的展昭露出了笑模样来,又道,“再说了,展大哥又不是那些人,他的忙自是能帮!” 白玉堂不屑地哼了哼,伸手揽过沈秋的肩,将他往前带了几步,瞥到那只还握着展昭未松开的手,忽然觉得十分碍眼。 这念头来得毫无道理,白玉堂想着,许是自己在嫌这笨蛋小子识人不清,被传言迷了心智,怕他被展昭那张人畜无害的皮相给骗了,故而开口道:“小鬼,你搞清楚了,那案子如何,可是他们官府的事,展大人是谁啊,那可是皇帝亲口封的御猫,不知能调遣多少捕头,哪里还用得着你一个小鬼头?” 沈秋叹气,这白大哥哪哪都好,唯独在提到展大哥时,实在是没半句好话,真不知怎么就结了这么深的仇怨。 “白玉堂,你有完没完?”展昭皱眉,他已与他吵了一路,现在是半分也吵不动了,只觉头痛。任他想了那么久,都快想破了头,也还是不知道白玉堂对他的态度,怎么就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我跟你,自是没完,若不想听,走便是了。”白玉堂揽着沈秋的脖子,转到另一条巷子,话音刚落,一家屋舍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紧接着,一阵芬芳醇厚的酒香便从那敞开的门中,溢了出来。 “到了到了,展大哥,”沈秋轻轻挣开白玉堂的手臂,松开那被自己攥了一路的手腕,蹦到展昭身后,热情洋溢地说了一句任谁都无法拒绝的话,“来都来了。” 世上最无解的三句话:来都来了、大过年的、还是孩子。 得亏现在不是年根儿。 展昭咬咬牙,迎着白玉堂斜眼递过来的挑衅眼神,狠狠翻了个白眼,率先进了门。 别有洞天。 从外看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一家酒馆,若不开门,连酒气都被门挡着飘不出去,而一旦进入,又觉得这只能是一家酒馆,还是装修得颇为精巧堂皇的酒馆。 酒馆内的灯虽不多,却亮如白昼,只因四壁嵌着明珠,散着柔和且令人舒适的光。六套款式相同的红木桌椅被整整齐齐摆在堂内。 正值其他酒馆最为忙碌的时候,而这里却没有任何客人,只有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坐在离门口最近的椅子上,懒洋洋地支着头,另一只手里把玩着六枚铜钱,发出“叮当”脆响。 见展昭进来,那双平静如春水的眼眸泛起了涟漪,在灯光的映衬下,竟隐隐显出碧色。他站起身,向他微笑,随后将视线放在最后进来关门的白玉堂身上,叹道:“我的右眼皮从清早便开始跳,为此胆战心惊了一天,眼见着天色已晚,还以为没事了……果然逃不开吗?” “为何要逃,你这破酒馆开着,也只有白爷才消费得起,”白玉堂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拿酒来,白爷要请这小鬼喝酒!” “只请小鬼?”老板笑着瞟了展昭一眼,向白玉堂挑高了眉梢,“我记得,上个月你来我这里时,还说要不是某人公务繁忙,必要带他来尝尝我这个老酒鬼的陈酿。怎得今日人来了,你倒不张罗了?” 展昭惊讶地望着他,眨了眨眼睛,又瞅了一眼白玉堂,随即垂下了睫,掩住了弥漫而来的失落意。 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 你说,这人的态度,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白玉堂皱着眉,敲了敲桌子:“人上了年纪,果真就变得多言多语。以前之事,不必再提,你只要知道,现在,我只想请小鬼开开眼,快把你藏了二十年的那坛陈年女贞陈绍拿出来!” 老板见他神情认真,不似开玩笑,只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转身入了一道小门,不多时,便托着两坛酒出来了,展昭心里稍微紧了紧,他从来也没想着这酒馆老板,竟也有着一手不俗的功夫——那酒坛大且笨重,居然被如此轻松地抬了出来。 他转头望着一旁口水都快滴下来的沈秋,想起这位年轻人,轻功也是十分厉害,而且力气也大,十分懂得捏住哪个关节会让人不好挣脱。 江湖果真卧虎藏龙。 “菜在后厨备着,一会儿便能上来,”老板将酒搁在桌子上,竟连声响都无,他看见了展昭眼中亮起的光,向他露出一个稍有些孩子气的笑,又转头对着不言不语拍泥封的白玉堂,问道,“一月不见,你出了何事?” 算得上是没头没尾的一句,白玉堂也抬起头来,反问道:“如何有此一问?” “你变了,”老板与他对视,双眸明亮,含着担忧,“你自己不觉得吗?” “我不觉得,”白玉堂耸耸肩,满不在乎道,“只有你觉得我变了。” 老板不再说话,他只是隐晦的笑了笑,对展昭说:“你要好好尝尝我的酒,这二十年的女贞陈绍,我还是第一次拿出来。” 然后他便离开了,这一间酒馆,堂中只余了他们三位客人。 “白大哥,”沈秋看着被端到自己面前,散发着馥郁芳香的酒,舔了舔嘴唇,“二十年的酒?” “对,比你年岁还大。”白玉堂伸出手指点点碗沿,“颜色金红,宛如琥珀,”又稍微将碗倾斜,继续道,“酒液挂碗,是为佳酿,尝尝看。” 沈秋依言饮了一口,黑葡萄似的眼睛欣喜地瞪大,仰脖咽下,他咂咂嘴,赞叹道:“果真好酒,和我师父托朋友从北方带来的竹叶青不遑多让!”他站起身,轻巧地捧起酒坛,倒出一碗递给展昭,又倒出一碗,递给白玉堂,“展大哥,你也尝尝,真的是好酒!” 恰巧这时,精致的饭食一道道端出,很快便摆满了一桌,沈秋期待地看着他,展昭抿抿唇,想到自己那糟心的酒量,又牵挂着明日的查案工作,虽是不忍,却还是拂了他的美意:“明日还要查案,我不……” 话还没说完,白玉堂哂笑一声,打断了他,对沈秋说:“我早就说了,这酒是请你的,展大人与我们江湖闲客不同,人家可是有要案在身的,你这小鬼,怎么总是上赶着找不自在?” 话音未落,展昭那边早就将空碗摆到了桌上,灌得有些急,眼底沁出些水意,他瞪了白玉堂一眼,转而对沈秋笑道:“确是好酒。” “啧……”白玉堂知他是赌气,对沈秋摊了摊手,“小鬼,好酒呢,要品,你可莫要向这笨猫学了去,如灌水一般,岂不浪费?” “白大哥……”沈秋又忙给展昭倒上,见他面上浮起薄红,心道定是喝得急了,又给他夹了一只叶儿粑,“吃点儿甜的,”末了又道了一句,“怎么一碗就上头了?” “你以为他有多能喝?”白玉堂慢慢啜了一口酒,许是这时美酒入口,说出的话也少了几分冷气,“一小坛就能把他喝趴下。” 展昭默默吃着那豆沙馅儿的叶儿粑,豆沙的甜已经盖住了酒味,却盖不住从心头飘上来的微苦。 他没忘,他甚至还记得这种小事。 可为何…… 所以他又喝了一碗,一口气。 沈秋微张着嘴,不可置信地眨巴着眼睛瞧他,道:“一点都看不出来呢,”顿了顿,突然道,“你们一起喝过酒?还喝趴下过?” “不然我怎么会知道?”白玉堂道。 “还真是想不到,”沈秋将碗中酒液喝干,吐了一口气,道,“我以为你厌极了展大哥呢。” 突然安静了下来,谁都没有说话,空荡的酒馆,只有酒碗与红木桌的轻微碰撞声。 不知过了多久,白玉堂忽然开了口,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心平气和的与展昭说话,也是第一次,望向他的眼神中没有寒意。 “你为什么会找到杨钧逸。” “孙大婶拦轿喊冤,直接状告杨钧逸杀了她的女儿。” “可有证据?”说罢自己都被逗笑了,“自是没有,若有证据,你今天就不会自己到杨府了。”他轻扬了眉,淡淡道,“不会是他的,我与他相识一载,他是何人,我自是明白。” 展昭轻轻哼笑一声,意味不明,也没有说话,只又端起碗,将其中酒液一饮而尽。 白玉堂见他如此,压低了眉,好不容易平和起来的声音又沉了下去:“你怀疑他?” “是,我怀疑他。”他直视着白玉堂重新升起阴云的眼睛,补充道,“先前没有,后来有了。” “为什么?”沈秋好奇道。 展昭看了看他,突然伸出了左手,骨节分明的手指重现着当时所见。迎着二人不解的目光,他轻声道:“手,很欢喜。” “你说清楚点儿!”白玉堂怒视着他。任谁的好友被人怀疑与杀人案相关,都会很生气的。 展昭却摇了摇头,含糊道:“要找证据。” 白玉堂道:“如何找?” 展昭道:“抛尸现场,还有,另外两位被害人的家属。” 沈秋震惊道:“还有另外两位?” 展昭点头,他不再说话,腹中酒精也已散入大脑,双眼所视之物都有些细微重影,既模糊,又在旋转。 这什么破酒!劲儿这么大? 沈秋眼睁睁看着这位鼎鼎有名的南侠,被三碗二十年陈酿,喝到了桌子上,不省人事。 “白,白大哥……”沈秋叫道,“这可怎么办啊!早知道展大哥酒量这么浅,我绝对不会给他倒酒的!” 白玉堂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以前明明能自己喝一小坛花雕!本以为是他不愿让他们再问下去,便装醉,可在上前细看后,发现这猫满脸通红,鼻息粗重,竟真的是醉倒了。 他伸手在他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又将人架起来,对沈秋说:“你先喝着吃着,我去把他送到后院客房里去,回来后,咱哥两,一醉方休!” 白玉堂已是这里的常客,对这里很熟悉,所以也并没有人出来支应他,他半拖半抱着那只令人扫兴的醉猫,进了他常宿的厢房。 也有一段路程,他的动作也并不轻柔,将人扔到床上后,本想一走了之,脚都踏出去一只,又收了回来。 他白爷做事,向来有始有终。 再回到床边打算给他脱靴盖被,却惊讶地发现那人已经醒了,睁圆了猫眼儿,直勾勾地盯着顶上床幔,温暖的烛火将他眼底的水光照亮,又带着十分的醉意,看起来呆得过分。 不知为何,白玉堂心尖儿狠狠一疼。 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蹙了蹙眉,故意粗声道:“既然醒了,便自己动手,难不成还要白爷伺候你不成?” 床上之人并无反应,白玉堂也没有离开,他想着这只猫是真的醉了。 如果没有,如果是装的,他现在一定已经跳起来跟自己动手了。 过了许久,桌上蜡烛发出一声“毕剥”轻响,映在床上的人影也轻轻晃了晃。白玉堂看见展昭的眼睛慢慢转向了自己,墨如点漆的瞳仁,湿漉漉的,混着醉意,又带着化不开的哀伤,看起来是那么委屈,那么难过。 “白玉堂……” 他听见他轻声唤着自己的名字。 那声音沙哑又含着一分软糯,不是听惯了的语气,他也从没听过展昭这么委屈地同自己说过话。 他看见那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抬起,又轻轻扯住了自己的白色衣袖。 “你怎么就变了呢……?” “怎么中了个毒,突然……就变了呢……?” 第7章 第 7 章 天刚破晓,展昭便已醒了。 额角轻微胀痛,头脑也略显闷重,他叹了口气,坐起身,打量着这间陌生的卧房,眼中一片迷茫。 渐渐的,迷茫之中,又生出悔意。 是的,他对自己昨日酒后的胡话,感到后悔。 他记得。 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全都记得。 可是,他却一时想不起来,白玉堂那时,是何种反应。 他好像只在床边看着自己,面容藏在暗色里,看不清表情,也看不清他在听自己说完话时,究竟是淡然、平静,还是愧疚…… 啊,记起来了。 展昭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暗金色薄被上的右手,睫毛抖动,硬扯出一抹笑意来——一分一毫,全是自嘲。 那只白老鼠,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点一点,缓缓的,决绝的,将衣袖从自己手中抽出,吹熄了灯,转身出门。 很干脆,很利落,很白玉堂。 唇角落下,他收起了面上的脆弱神色,掀被下床。 他是公门中人,还有要事在身,不能,也不可以像求而不得的女子那般,顾影自怜。 收拾整齐后,房门被人轻叩,来人却并不说话,展昭轻步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沈秋,年轻人的笑容明亮,全身都笼罩着一层淡金色微光,他站在朝阳里,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任谁在刚睡醒后,见了这么一位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心情都会很好的。所以展昭也弯起了眉眼,温声道:“早。” “展大哥睡得可好?”沈秋微微倾身细瞧着他的脸,见无半分宿醉疲色,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笑道,“昨天真是怪我,若是事先知道你酒量浅,喝罢一碗后,就绝不再给你添了。” “是我自己喝得太急,希望没有扫了你们二人的酒兴。”展昭面露歉意,眼神清亮而柔软。 “没有没有!白大哥谈吐风趣,见识不俗,又是海量,畅饮至深夜,当真痛快!”沈秋面上都是一份掩不住的崇拜,笑容也愈加灿烂,“师父一天到晚说我命好,我还道他是哄我开心,骗我给他打酒喝,没想到真让他说准了!日后回去,我定要给他带一大坛好酒!” 展昭轻笑,又忽然收起,诧异地打量着他,问道:“既是饮至深夜,想必喝了不少,怎得起这么早,不多睡一会儿?” 年轻人精神百倍,半点都瞧不出倦意。 “展大哥不用担心,酒我从小喝到大,早已练出一条即喝即解的肠子,”沈秋拍拍肚子,又认真道,“昨日说了,我要帮你。”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院中,天空一碧如洗,初升的日光也还不似午时那般灼热,风将草叶上晶莹的露珠吹落,又将清香微凉带给早起的酒客。 白玉堂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带着丝像是没睡醒般的慵懒气。 “你这小鬼,昨天白与你说了那么多,怎么不长记性?” 二人回头,白玉堂抱着剑斜倚在廊前栏杆上,眯着眼,眼底挂着一片浅浅的乌青。他迎着二人目光,毫不雅观地打了个哈欠,拖着脚步向他们走来。 脑子还处在混沌间,嘴却率先醒了过来。 只听他边走边道:“你是江湖闲客,人家是开封府展护卫,用得着你帮?大清早的,敲着破锣喊我,真有你的。”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三条人命!”沈秋咧嘴,轻抽了一口冷气,“一定要尽快将凶手绳之以法!” 展昭拍了拍沈秋的肩,第一次躲开了白玉堂望过来的平和视线,他避过眼神,说了一句:“走吧。” 白玉堂带路,三人离开了后院,穿过一小段精致连廊,从一扇刷着红漆的小门,回到了那间精巧堂皇的酒馆。 老板也已换了身翠色长袍,广袖上的仙鹤栩栩如生,随着动作轻摆,像是下一秒就要活过来一样。此时他正端坐在一方红木桌前,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右手边还摆放着一个造型奇特的算盘——像一枚外圆内方的铜钱,珠子也不似木制,倒像是玉石。 听见动静,他停下笔,转头望来。并在看到白玉堂后,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你笑什么?”白玉堂不满地皱起了眉。老板笑得像只狐狸,而他一见到这种笑时,就总觉得这人没安什么好心。 老板同展昭和沈秋二人打了招呼,转了转眼珠,挑眉说道:“你看起来像是遇到了大难题,而我,向来是喜欢看你被难住的样子。” “那你怕是要失望了,我一觉睡到大天亮,连梦都没做。”他走过去,伸手拿过老板面前写了一半的纸,粗略看了看,又给他扔回去,“老酒鬼阴险,居然打那块雪玉的主意。” “不,那块雪玉已经是我的了,”老板将纸摆正,悠悠道,“我同你兄长打的赌,已经赢了。” “什么赌?” “赌你会不会打那块雪玉的主意。我赌你不会,本以为会输,没想到居然赢了。” “无聊。” 白玉堂自是知道他为什么会赢,他突然转过脸去看站在不远处的展昭,视线相对,而下一刻,那乌黑明亮的瞳仁已经转开了去,躲得仓皇又狼狈。 他也想不通,自己以前为什么会想着要把那块雪玉雕成个小物件,送给这只他如今怎么看都觉着讨厌的猫。 离开酒馆时,老板附在白玉堂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如此莫名其妙,你难道不想知道原因吗?” 他听罢,只用剑柄顶了顶那多事的老酒鬼的胸口,头也不回地迈出门槛去。 三人离开了那间隐于深巷中的小酒馆,酒香随着被关严的门而渐渐消失,空气中已染上燥热,路上行人也多了起来。 展昭实在是不忍拂了沈秋的意——年轻人真情实意地想要帮忙,半分虚假也无,只是希望能早日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让凶手伏法。所以他在去县衙前,告诉沈秋,让他到昨日面摊处等候,若是等得无聊,还能要碗面吃吃。 县衙内,展昭坐在太师椅上,正在阅读与此案相关的卷宗,连同此前的两案,也一并在内。胡作宾也呆坐一旁,眼巴巴瞧着,时间太久,神不知何时便游到了太虚宫。 “胡大人!” 他突然听见有人在喊他,身子一抖,神就又窜回了体内。胡作宾看见这开封府展大人正不满地瞪了自己一眼。 “展某今日怕是来得有些早了,可扰了胡大人的休息?”话说得客气,可这语气,倒是不怎么客气。 胡作宾觉得自己后脖颈生出些许凉意,连忙告错,小心翼翼问道:“展大人可是有不解之处要问下官?” “我昨日去往杨府,发觉那杨府上下,只有杨钧逸一人,及其家丁若干,而你却说,杨家乐善好施,造福乡梓,其因为何?” “昨日仓促,下官未解释清楚,还望展大人勿要怪罪。那杨钧逸杨公子的府邸,是一年前独立出来的,县里称作‘小杨府’,而‘大杨府’在县东,里面才全是杨家人,其中,杨钧逸的祖父,乃朝中二品大员,虽已仙逝,余威犹在,祖母是圣上亲封的诰命夫人,也已至古稀之年,其父从商,常年奔走,而其二叔,却在松宁府任太守,离家尚远,刚直不阿,承继其父,故而在平江县杨府一直都……” 展昭听他说得罗嗦,抬手打断,问道:“我昨日见他,面有病气,身体也不强健,为何杨家同意他自立门户?” “这下官倒是不知,只隐隐听说,是为了那未过门的媳妇。杨公子在县西寻了处宅子,可搬去没过一月,那女子却突然病逝,许是想留个念想,就那么住了下来,也没再搬回去。” “未过门的媳妇?你可知她叫什么名字?” 县令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林月杉。”见展昭面露疑惑,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解释道:“下官曾有幸见过一面,惊为天人,如那九重天上的仙子,因而印象深刻。” 展昭微挑眉梢,又问道:“突然病逝?” 胡作宾遗憾点头,展昭见此,便不再多问,只拧起眉心,又将目光放在没看完的卷宗上。 他想起杨钧逸那双清澈如琉璃的眼眸,那与遗憾毫无关系的手部动作,身上的甜腻香气,又想起那三位同一死因、同一装扮的少女,还有那突然病逝的林月杉…… 这些信息混杂在一处,如同一团乱麻,理不清一丝头绪。而它们之间只有两个信息尚有一丝关联——杨钧逸与孙蓉蓉相识,孙蓉蓉喜欢他。 记下了其余两位被害人的身份信息,展昭将卷宗放回,对胡作宾说:“派一个知道……杨家有无相识之人身在县衙?” 胡作宾不知他为何有如此一问,捋须细思了片刻,眼神一亮,拍手道:“有,杨家霍姓总管有一亲弟,在衙门里当差,正是负责保管卷宗,可需下官将他找来?” “不,”展昭沉吟道,“既是保管卷宗,想必也已知道我将三案并查……不过无妨,若是他与你打听一二,大人可莫要告知。” 胡作宾闻言,突然意识到,这位开封府的展大人,是真的将杨钧逸视作了嫌疑人。 怎么可能呢。若照这么查下去,就算查到年底,这案子也依然摆脱不了被打成无头悬案的命运。 他心中虽不以为意,却仍痛快地应下。 展昭也不知他作何想,见他点头,又想了想,问道:“你这里可有这三位被害人的画像?” “这……这还真没有。”胡作宾苦笑道。 “罢了,”展昭欲要离开,行至门口,仍是不放心地回头叮嘱,“你我二人谈话,切莫让第三人知道,若泄露了出去,影响包大人断案,圣上怪罪下来,可谁都帮不了你。” 这话说得就有些危言耸听了,但得了胡作宾的再三保证,也算把压力给到了,若是他真的想说,也得掂量掂量。 展昭离开了县衙,日头正盛,树上蝉鸣也有气无力,查阅卷宗耗了不少时间,本想着沈秋该等急了,没成想县衙大门一开,沈秋正在前面那棵二人合抱的老槐树下蹲马步,与他一起的,还有靠着树干闭目养神的白玉堂。 见他出来,沈秋蹦了起来,叫道:“展大哥!” 展昭走过去,还没说话,白玉堂倒先开了口:“展大人不地道啊,让小鬼头在面摊里傻坐,都快跟着老头儿学扯面了,你倒是不紧不慢。” “你怎么也在?”展昭皱眉,他现在是真的不想与他同在一处,一看见他,就仿佛看见昨晚那狼狈到极致的自己。 如此不堪。 “你怀疑我的朋友,我自是要监督你,省得你也同那无知妇人一般,随意攀咬,陷害于他!”白玉堂依然斜倚在树干上,银白色剑穗随着温热的风微微飘荡。 展昭面无表情地转身,接过差役递来的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示意沈秋坐到他身后。待沈秋跳上马后,双腿一夹,直接打马而去,走得十分干脆。 “展大哥,”沈秋撇着头往后瞅,见那白衣人影仍在树下,距他们越来越远,他大声道,“其实白大哥他不是那样想的!他连马都藏在前面那条巷子里了!他就是想帮你!要不咱等等他?!” “他没那么容易被甩丢。” 果然,不多时,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沈秋侧过脸,便看见白玉堂的那匹洁白似雪的马已经与他们并排而行了。 白玉堂神情自若地坐在马背上,淡淡开口:“小鬼,你以后,若是在城中骑马,可不能像展大人这般,骑得这样快,毕竟你不知道,前面会不会突然出现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家。” 沈秋感觉展昭的身子僵了僵,随即,马匹的速度真的降了下来。 真管用啊…… 他伸出手,把展昭那条一直往他脸上飘的马尾拂到一边,嘿嘿一笑,大声道:“小弟受教!” 平江县是因傍着平江而得名,江面上横亘着一座石桥,名为济广桥。相传从唐太宗时期便开始修建,前后耗费了十四年之久,留存至今。 白玉堂已在这里等他了。 他也不愿好像关系很好一般并肩驰骋,问明了目的地,便先一步打马离去,他的踏浪本就是良驹,自是比展昭那匹公家发的好用得多。而展昭也乐得他先走,总之是看不见心不烦。 所以,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展昭才携着沈秋到达。 他跨坐在马上,一条腿屈着,百无聊赖地玩着剑穗,一双眼睛不经意扫到沈秋正环着展昭腰上的手臂上,心里忽然有些不得劲。 他说不出自己为何会不得劲,就只是下意识觉得,不行。 他眼目沉沉地看着那双手臂,看着手臂换成手,又看着那手扶着那腰侧,直到那手潇洒离开,他才觉得呼吸顺畅了起来。 然后便松开绕在手指上的剑穗,搓了搓指尖被勒出的白印子,跳下了马,跟在展昭不远的地方,一步步走着。 他听见沈秋问展昭:“展大哥,我们为何要先来这里?” 展昭道:“这里是抛尸之地。”说着便停下脚步,站在桥下的一块临水空地上,伸手指了指,“就是这里了。她们都穿着相同的红衣薄绡,鸳鸯绣鞋,躺在这里,双手双脚被缚,打着相同的绳结。” 沈秋瞪大眼。孙蓉蓉尸体被发现那天,他偏偏赖了床,没有赶上,之后,也只见过草席里的一片红色衣角,现如今听展昭说起来,只觉得一丝凉意从脚底蔓延至头顶,激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他搓了搓胳膊,嘟囔道:“怎么偏生穿了红色,搞得像鬼新娘一般。” 第8章 第 8 章 风带着水汽吹过,江面泛起层层涟漪,岸边青草发出轻响。 展昭正蹲在那处空地上查探,闻言抬眼看着沈秋,重复道:“鬼新娘?” “是啊,”沈秋也蹲下来,随手捡了块有棱角的石头,在地上划拉了几下,便有了一双女子绣鞋的模样,他道,“传言,有一大户人家的公子,身体不好,药石无医,便死了,他们家里隐瞒了这个事情,给他喜爱的女子,穿上了凤冠霞帔,鸳鸯绣鞋,同那公子的尸体拜了堂,然后便被掐死,同穴而葬。那女子无辜惨死,冤魂不散,继而堕成怨灵,可偏偏她不去报复致她枉死的一家,而是残害新妇,在人家洞房花烛时,将新妇掳走,被人们发现时,那些新妇都整整齐齐躺在山洞里,神情安详,穿戴整齐,只有颈间一道勒痕触目惊心,而人们去搬动那些新娘时,她们的鸳鸯绣鞋都像商量好的一般,一齐落到地上,砸出一片一片的血花……” 似是被自己讲得故事吓到了,沈秋打了个肉眼可见的寒颤,在原地蹦了蹦,可怜兮兮地道:“这还是小时候,晚上睡不着,师父给我讲的哄睡故事,有些情节记不清了,反正我一听见鸳鸯绣鞋,就想到这个故事……” 展昭听罢,盯着地上沈秋划拉出来的图样,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县令口中,杨钧逸那个突然病逝的未过门媳妇——林月杉。 若是同故事那般,林月杉身死,杨钧逸爱她成痴,难免不会剑走偏锋,迷了心窍,惹上失心疯,谋害同样年轻的少女,也不是不无可能。 林月杉是一年之前,在“小杨府”病逝,印象里好像听白玉堂说过,他和杨钧逸,相交一载,或许…… “白玉堂!”展昭喊蹲在江边桥荫下扔石头玩儿的白玉堂,见他望过来,问道,“你知道杨钧逸有个未过门的媳妇,叫林月杉吗?” “什么未过门的媳妇,”白玉堂又丢出一块石头,满意地看着那石子在江面上跃了六七下才沉入江中,拍拍手起身,向他们走过来,而面上却有些不耐烦,道,“林月杉是他的远房表妹。” “表妹?你知道?你见过她?”展昭霍然起身,在这件事上,他倒是想更信白玉堂一些,毕竟他与杨钧逸之间,相处甚为熟稔,定是知道内情,可胡县令为何会说,那是他未过门的媳妇,甚至是为了她,杨钧逸才从大杨府搬出,另立门户? “我自是见过,怎么,你想知道?”白玉堂满脸一副“我知道,但我就是不想告诉你”的欠揍表情,“你不是聪明吗,自己去查啊。” “你!”展昭气极,每次都这样,杨钧逸和他只有一载的交情,他便能回护至此,不惜跟在自己这个怎么看都不顺眼的死对头身后,生怕会冤枉了他,而他们之间呢,相识时间只多不少,兜兜转转,怎么就回到当初了呢? 不,还不如当初呢! 当初的白玉堂,还没这么讨厌自己。 “白大哥啊,”沈秋蹲在地上,叹了口气,默默用手里那块石头在绣鞋旁画了只翘尾巴的老鼠,一边画一边道,“你昨天送展大哥回房后,明明说要改自己的态度嘛……” “我没说过。”白玉堂否认得很快。 “原来是酒话?”沈秋又问。 “就是酒话。”白玉堂承认得更快,然后顿了顿,突然发现自己是钻了这小鬼头下的套里,冲他龇龇牙,颇不情愿地将他与林月杉的相遇,如何结识杨钧逸并成了朋友,简单交代了一下。 其实是很俗套的话本剧情。 那时正是七月初七,夜幕降临,桥上张灯结彩,聚满了卖磨喝乐的小摊子,个头不大的小娃娃像,用木料雕的,各家样式都不同,有些精致点儿的,不用底座,拿红纱碧笼子罩着,女孩儿们三三两两地聚着,垂髫幼童拿着果实花样在人群里嬉闹,江面上一盏一盏的花灯顺着水流飘去,几叶乌蓬小舟渡着互定终身的佳侣在花灯群中悠然穿梭。 他正从老酒鬼的小酒馆里喝饱了酒出来,答应了尚且才五岁的卢珍,回去后给他带一对儿模样可爱的磨喝乐,还必须得是红纱碧笼子罩着的。正挑花眼时,不远处突然传出一声惊呼,前方人群慌乱,他抬眼望去,正巧见着一位身着红衣的女子后仰着从桥上翻下去,桥离江面有数丈之高,他身子比脑子快,当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环着女子踩在了实地上。 那女子模样不错,杏眼翘鼻,唇若樱桃,就算是花容失色,也娇俏非常,他礼貌松开手后,本想着离开,衣袖却被女子从身后轻轻扯住了。 “小女子林月杉,多谢公子搭救,公子若不嫌……” 话还没说完,一位年轻公子便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正是杨钧逸,身旁还跟着几个小厮,虽然急迫,却仍能看出有一副好教养。面容清秀,带着些病气,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单薄,但一双琥珀色的眼珠,映着河岸灯火,清澈的如同琉璃一般。 他先是详问了林月杉有无磕碰,才敛衽向自己行礼,邀白玉堂到水阁一聚,以报恩情。那公子虽看似温文尔雅,却是一个倔脾气,左右推脱不得,白玉堂只得随着去了,未料想相谈甚欢,一来二去,变成了相熟好友。 可还没过两个月,他于陷空岛再次收到杨钧逸邀约时,已是林月杉病逝之后了。他匆匆赶去,见了那已敲钉的梓树棺椁,又陪着脸色苍白,双目通红,一身萎靡之气的杨钧逸办了他表妹的后事。 自那之后,二人关系甚笃。杨钧逸身子不好,常窝在府里侍弄花草,偶尔得着了什么稀罕物件,便邀他前来赏玩。而这次,也正是因为他无意间,从大理玉石商人手里得了一枚,号称是杨贵妃曾佩戴过的通体雪白的和田玉坠,请白玉堂过来瞧瞧。 “那玉真是杨贵妃佩戴过的?”沈秋好奇道。 “是才有鬼,只不过是一块上好的暖玉罢了。”白玉堂摊开手,看向展昭,“就这些了,展大人可还满意?” “他从没有告诉过你林月杉是他未过门的媳妇?那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为何要自立门户?”展昭问道。 “他只说是表妹,而林月杉也从未提过,至于人家为何自立门户……”白玉堂反问他,“你当白爷是那多嘴妇人,什么都要问上一二?” 展昭翻了个白眼,便低头沉思。烈日当空,桥荫阴凉,时不时又有江风拂面,倒是清爽舒适,白玉堂和沈秋撇开展昭,二人站在江边比谁的石头跳出的次数更多。 “有了!”展昭直起身子,眼底亮起,他招呼沈秋过来,道,“我怀疑林月杉的死是间接导致孙蓉蓉三人遇害的原因。曾有一人,因爱妻枉死,从此见不得同年龄女子配蓝色香囊,见之便抢夺,后失手杀人,被处以绞刑。我们可以从这里入手,我告诉你其余两位被害人的身份信息,家人何在,你骑我的马,去取她二人的画像,并且问问在遇害前,是否与杨钧逸有所交集。我回开封府一趟,孙大婶就在府中,定可取到孙蓉蓉的画像。事情办完后,我若未归,也不要急,我自会到你所落脚的客栈处寻你。” 沈秋点头同意,仔细记着展昭告知他的事宜,全数记下后,白玉堂在一旁凉凉地开了口:“展大人好计策,将这苦累还不讨好的活儿全给了这傻小子,自己倒是乐得清闲,你为何不自己去查,让小鬼去开封府取画像?” 展昭也没反驳,毕竟确实如他所说,回开封府取画像更加适合沈秋。可他回去,也还是想同包大人及公孙先生详谈一二,看看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 他看着沈秋,歉声道:“我也知要你做得多了些,可是我回开封府还有他事,而县衙也有杨家旁亲,我担心我们的行动被杨钧逸提前知晓,以做应对,不敢轻信,所以……” “你还是怀疑他?你不信我?”白玉堂又问,语气有些奇怪,既不是像昨日那般生气恼怒,也不像莫不在意,展昭一时也不知他什么意思,只道:“我只信证据,若杨钧逸最后真的不是凶手,我自会前去求他谅解。” “求?”白玉堂忽然压低眉毛,一双桃花眼又瞪了起来。 “还要如何?”正因为没有直接证据,一切都还只是猜想,他说话间早就退了一步,可白玉堂偏偏一副吃了炮仗的模样,上赶着质疑自己,心里一时又窜起了火气,见他又瞪,忽然怒道,“若我真的冤枉了他,我当着你的面儿向他磕头谢罪,行了吗?!” 声音大了些,藏在怒火下的委屈就也不受控地溢了出来,可惜白玉堂没听出来。他蓦地出剑指向展昭,展昭见他如此,不甘示弱,也举剑摆势,两人之间的氛围,突然剑拔弩张。 “诶?”不刚还好好的吗? 沈秋见这两人忽然都像点了火的炮仗一样,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只听白玉堂扬着声音道:“早就看你不顺眼了,要打便打,白爷还怕你这只三脚猫不成?” 说得好像先出剑的人不是他一样。 “你当展某就看你顺眼不成,是哪只鼠辈偏偏要死皮赖脸地跟着?” “你骂我是鼠辈?!” “骂得就是你!” “好了好了!!”沈秋忙跳到中间,劝道,“先做正事可好?等抓着凶手了,你俩再……再切磋?” “哼!”展昭收剑,侧过身,不再瞧他,转身便走。沈秋向白玉堂招招手,连忙跟上展昭,问道:“展大哥,我骑你的马,你怎么回开封府啊?” “我去县衙再寻一匹便好,走吧。” 展昭已在马上,沈秋正要上时,被白玉堂揪住了后脖领:“与我同骑,离这疯猫远一些,小心染上逮谁咬谁的疯病!” 见展昭又瞪来,沈秋赶忙道:“也好也好,坐谁的马不是坐,都一样,都一样。” 他跃上马背,为了稳身子,扶住了白玉堂的腰,还没等说话,便又听白玉堂道:“你替疯猫跑腿,便骑我的马去,白爷的踏浪,可不是他们官府的破马能比的。” 沈秋心里只想哭,都快打起来了,怎么说话还这么冲…… 展昭没有理他,只对沈秋道:“也好,既然如此,我便直接回府,你可是在鸿运客栈落脚?” 沈秋点头,然后展昭便与他告了辞,打马向汴京城方向去,身形如松,墨发红衣,与碧蓝天空、远方绿草,共成画卷。 “白大哥啊,”沈秋在白玉堂身后嘟囔,“展大哥其实很好的,你别老惹他生气吧?” 白玉堂只哼了哼,收回眺望的视线,一拽马缰,二人便往被害人之一,张茵家人所在的素溪村而去。 他才不是要帮着查案,他只是不忍见这热心肠的小鬼,人生地不熟的替那不识好歹的笨猫跑前跑后。 仅此而已。 第9章 第 9 章 孙大婶死了。 尸体放置在开封府的一间屋子里——专门用来停放尸体,很小的一间,四面无窗,昏暗阴冷,要不是有烛火,这里的氛围只怕连真的鬼都不敢进来。 孙大婶便躺在中央那方木床之上。 展昭将那块扇盖尸身的白布轻轻拉起,遮住了那张早已成青灰色的脸,也遮住了咽喉处那道致命伤。 他叹了口气,站在那具尸体旁,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人没了,画像之事也成了泡影,本就少得可怜的线索又断了一条。 公孙策走过来,手里捧着一个木制托盘,托盘上放着一方布帕,帕上是一支小巧的箭,不过两寸之长,箭身呈深红色,箭头泛着冰冷银光,而箭尾却分成了三个细叉——与一般的箭不同。 展昭在看到这支箭后,整个人突然愣住了,双眸大睁,竟连呼吸都是一窒。 “展护卫,可是这箭有何不对?”公孙策见他神色不对,忙出声问道。 展昭连连摇头,脑中骤然闪过一个令人心悸的念头。他不可置信地抬眼,想说些什么,嘴唇颤了颤,又忽然低下头去,细细端详着那支箭,过了许久,都快把那支箭看出花来了,他才涩声道:“这支箭我见过,那日白玉堂中毒之时,肩上就插着一支这样的箭。” 箭尾分叉,他绝不会记错。 如此奇特的造型,并不普通,也并不常见。 他又低下头去,看了那箭一眼,补充道:“一模一样,只不过这支箭头上没有淬毒。” “你是说,”公孙策沉吟道,“谋害白少侠,和杀害孙大婶,乃为一人所作?” “很有可能……先生,我……”他紧张地看着公孙策,心中慌乱几乎如狂风过境那般横扫而来——孙大婶来开封府状告杨钧逸杀人,一天后便死于非命,若真的是杨钧逸所为,那白玉堂……岂不是很危险? 他把马借给沈秋,只能暂时留在平江县,所能去的地方,应该只有那间酒馆和小杨府,而他此次前来,正是应了杨钧逸的邀约,总不可能就昨日见那一面,必是要再去的。万一……万一真的是杨钧逸要害他…… 可那日所见,杨钧逸明明与白玉堂关系甚笃,他若真是欲致白玉堂于死地的下毒之人,又为何会往陷空岛传信,若无其事地邀他前去平江县赏玩玉坠? 他又想到白玉堂所中之毒——苗疆万虫散,而那杨钧逸却是个终日缩居于府,侍花调香的文雅公子,又是从何处获得如此剧毒之物? 一瞬之间,他想了很多,却是一件都没有想清楚。 见展昭一副少见的六神无主的慌乱样子,公孙策忙道:“你先别慌,速向包大人禀明详情,待商量出对策,你再前往平江县,离得这么近,不会误事的。” 包拯端坐在书桌前,桌上摆着一本翻开的碑帖拓本,正在沉思——自听展昭言过此案详情后,他便一直都保持着这个姿势。 展昭站在堂下,心中焦急,却也只能安安静静垂手等待,公孙策站在包拯身边,将他的忧迫急躁尽数收在了眼里,在展昭看不见的地方,悄悄伸手,拽了拽包拯的衣服。 “嗯……”包拯像是突然回过神一般,面上神情肃穆,沉声开口道,“展护卫,你先不要惊慌,既然你已见过杨钧逸,他既知你在调查此案,又知你与白壮士相识,若孙蓉蓉一案真与他相干,必然不会在你查案期间对白壮士下手,否则容易留下关键线索,加重嫌疑。你认为,是也不是?” 包拯的语调,平稳有力,总给人以一种安心之感,展昭静心细思,也觉得包大人所言不虚,是自己过于着急了。 ——那杨钧逸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可能蠢到在老虎嘴里抢食儿吃吧。 见展昭点头,包拯又道:“所以,我们先重理案情,捋顺线索,才能尽快让凶手伏法,告慰孙大婶等人在天之灵,也能保证白壮士的安危。” “如你所言,那孙蓉蓉并不是唯一受害人,与她有着相同死因的,还有于三月初七被害的纪兰香、于五月十一被害的张茵,皆为窒息而亡,身着红衣薄绡、鸳鸯绣鞋,手脚俱被绑缚着相同手法的绳结。” “孙蓉蓉乃是七月初八清晨遇害,孙大婶于昨日,也就是七月十六清早拦轿状告,指控杨钧逸杀人,七月十七午时于街边,身中暗器殒命,而你听闻,孙氏母女相依为命,家境贫寒,勤勤恳恳,老实本分,从未与人结怨,唯一有杀人动机的,只有被她状告杀人的杨钧逸。” “但并没有直接能指认他罪行的证据,只在与他交谈过程中,发现他有异于言语的下意识举动,你也由此怀疑,那杨钧逸确有嫌疑。而他那突然病逝的未婚妻子林月杉,以及沈秋口中‘鬼新娘’的故事,也让你不得不产生联想,那杨钧逸正是因为林月杉的死亡,心理失常,残害少女,借以满足心中邪欲。” “所以,你想先假定这一系列杀人命案,均是杨钧逸所为,在此基础上,从结果向源头逆推,想办法证明林月杉、以及孙蓉蓉等三位被害人的相似之处,由此建立她们与杨钧逸的联系,若均能说通,那便证实杨钧逸确为真正元凶,若中途证据断开,则不然。可是如此?” “是,据属下观察,杨钧逸步浮体虚,绝没有独自行凶之力,他身边,定有忠心且会武之人,助他行凶,而抛尸、杀害孙大婶,包括,”他咬了咬牙,“令白玉堂中毒之人,均必定是他,若能找出此人,一切皆可迎刃而解,杨钧逸也一定跑不了。” “如是这般,”公孙策看了看包拯,开口道,“此案并不只是单纯的一件命案,目前所得到的每个线索,都是独立存在,毫无联系,而现在所有的论断,都只是假设,并无真凭实据。若是找不到直接能证明杨钧逸及其同党涉案的证据,就算他真的如我们所推断的那样,确实是杀人元凶,我们也无任何理由将他捉拿归案,认罪伏法。” “确是如此,不过,属下已托沈秋前去素溪村、静水村求取纪、张二人画像,打听详情,相信很快便能有所结果,到时拿到画像,结合打听出的线索,细致分析,定能找出关联之处,”展昭坚定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他做了,就别想着能瞒天过海,悠然度日。” 包拯道:“不错,你且按你的想法去查,若有任何需要,传信回来,本府自会差人去办。” “谢大人!”话音还没落,突然“咕噜”一声传来,展昭行礼的手蓦然一僵,脸上登时红了一片。 声音虽不大,但足以让不远处的二人听见了。 紧接着,又响起了一声,比之前一声,更显悠长。 包、策二人均被这一出抑扬顿挫的“空城计”响得怔了怔,满室空气静了几瞬,包拯站起身,神情自若地往外走,边走边道:“确实也该到了吃饭的时候,怎得今日还未有小厮来唤?莫不是偷了懒?公孙先生,展护卫,我们到后厨去探个究竟。” 天还未暗,而开封府的夏季开饭时间,向来是夜幕降临后。 公孙策拉着满脸通红,恨不得前头有个地缝儿能让他钻进去的展护卫往出走,一贯的儒雅腔调又染上了几分质问意:“又是为了查案连饭都没顾上吃?” “我吃过了……”展昭垂着头跟着公孙策的步伐走,小声道,“早上吃过了。” “就早上一顿管什么用,你是又忘了那次?”公孙策拿眼瞟他。 那次派他外出查案,是,完成得又快又好,十天的事儿四天便跑完了,可结果呢,自己抱着被子抵着胃窝在床上打哆嗦,稍稍一动便一身的汗,硬是暖粥苦药灌了一月有余,才把他那破胃给养得七七八八,自此便再也饿不得,没成想,又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没忘,我就……我这次胃不疼。”展昭冲他笑得乖巧,“先生的医术高明。” 次日一早,赶在城门刚开之时,展昭便已策马奔向平江县。 官道还未从睡梦中苏醒,只听得马蹄嘚嘚,更显幽静。草叶上的露珠被马蹄声震落,垂了一晚上头的草叶还没觉出轻松来,便被劲风扫得差点儿扭了脖子。 等到他快马加鞭赶到鸿运客栈后,还未到午时。 客栈老板是个光头胖子,四旬左右,慈眉善目的,笑起来像一尊弥勒佛像。他向这人打听,得知沈秋一大早便随一白衣少侠出去了,没说要去哪,但看时间,去哪也都该回来了。他听罢,那颗总在嗓子眼儿里悬着的心,突然就落了地。 同沈秋在一起的白衣少侠,只能是白玉堂了。 他谢过客栈老板,要了一壶茶,坐在靠门的位子,慢慢等着,乱了一路的头脑总算清晰了下来,等待的工夫,便又开始想着怎么样才能找出证据,证明杨钧逸确有杀人罪行。 他从怀中取出那支要了孙大婶命的箭,眸色幽暗——胆子可真够大的,竟敢跟到开封府去灭口,这是多有自信才能做出的事。 杨钧逸,你就那么确信,展某不会查到你的头上吗? 还有白玉堂。 一想到白玉堂他就一肚子的气。好好一只聪慧机敏的耗子,偏生在一个“义”字上如此糊涂,好坏不分。 “就该毒死你才好!”他恨恨道,声音很小,小到他以为自己是在心里说的。 “毒死谁?” 一个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把他吓了一跳,捏着箭的手一颤,箭尖便在指腹上划了一道小口子出来。 他慌忙抬眼,就看到白玉堂抱着剑站在自己身后,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眉梢轻轻挑着,桃花眼里也有着几分笑意。沈秋躲在后面吃吃地笑。 见他如此反应,白玉堂回过头跟沈秋说:“看吧,背后讲人坏话,是会遭报应的。” 展昭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随便用手指将那道小口子上渗出来的血丝抹去,沈秋跳过来,依旧是那副精神十足的模样,说道:“展大哥,刚刚进门时便看见你在发呆,可是在想案子?” “对,你的进度如何了?”展昭问道。 “全部完成!”沈秋想了想,又一脸崇拜地补充道,“多亏了白大哥,不然……” “我什么都没干,我只是指路而已。”白玉堂出声打断,盯着沈秋的眼睛,重复道,“只是给你指路。” “好吧,多亏了白大哥指路,还顺便帮着问话,三言两语,句句重点!很快便得到了需要的信息,而且还有意外之喜!过会儿交于你看。”沈秋将茶盏塞到白玉堂手中,给他添了杯茶,一天的相处,他早就发现了他白大哥在与展大哥相关的事上,各种的言不由衷,死要面子,所以也没有理会他向自己龇过来的牙,愉快问道,“展大哥可也办妥了?” 展昭根本没有想到,白玉堂居然没有如他所说那般借马给沈秋,而是亲自陪着沈秋走访消息,但转念一想,人家也不过是为了能早日还他好友的清白,再说了,他本也不是个能安安静静等结果的性子。 眼中的惊讶变作了然,在听到沈秋发问后,又转成了遗憾。 “没有,”他摇头,“孙大婶死了。” “死……”沈秋声音大了些,他看到从四面八方望过来的好奇视线后,话锋僵硬一转,“丝,丝瓜也能炒肉吗?” “当然能啊,”邻桌一客笑着接话,“还可好吃了呢。” 沈秋冲他嘿嘿一笑,转过头低声问道:“要不咱们回房说?” 展昭点头,正要起身,白玉堂却扬声招呼小二,慢悠悠地对沈秋说:“急什么,吃饱了再谈也不迟。” 第10章 第 10 章 午间客正多,菜上得慢了些。 一方木桌,白玉堂坐在展昭右手边,左手托着腮,将脸侧到一旁,右手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茶盏,与木桌相撞发出闷声响动,眼目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展昭被那时不时响起的噪声惹得有些烦,他掀起眼帘,刚想开口,却在看见白玉堂神色之后,将升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因为坐姿的缘故,从他的那个角度,只能看到白玉堂那两道浓密剑眉,以及半垂的眼睫。平日里张扬的不能再张扬的眉眼,此刻却在睫毛抖动间,落下些难得一见的困倦来。 他心里忽然就涌上一些歉疚。 不管是为了证实杨钧逸的清白,还是想帮助沈秋,不忍看那年轻人独身一人为自己奔忙,白玉堂总归是在为了这个案子东奔西走。前日晚上在酒馆中饮至深夜,却仍睡眼惺忪地起了个大早,白日也未曾补眠,反而又陪同沈秋收集还不一定能派上用场的线索,不久前听掌柜的所说,也是一大清早便出了门…… 嗯?一大清早便出了门? 难道昨日竟没有查完? 想到这里,展昭望向正竖着耳朵听邻桌食客摆龙门阵捡笑的沈秋,出声问道:“你们上午出去做了什么?可是还有谁家的事没问清楚吗?” “没有,展大哥你托我调查的事,昨日就已办完了,今早我们是去找人的。”沈秋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张被卷起来的纸卷,递给展昭,“这是在打听纪兰香时,得到的线索,也是调查出来的,唯一能派上用场的线索,我和白大哥上午一直在试图问出这个人是谁。” 展昭狐疑接过,纸卷打开后,是一幅人像——是一个蒙着面的男性,三角眼,眼尾下垂,额头上有一块很大的胎记。 “这是?”展昭不解。 沈秋看了看四周,身子往展昭的方向凑了凑,小声道:“纪兰香和张茵同孙蓉蓉一样,家境贫寒,都只有一个亲人,而她们的亲人,在她们死后没多久,也去世了。” 他没有先解释那副画像,而是先说起了他们调查出的内容来。展昭听于此处,心头一颤,脑海中一下子闪过孙大婶那张泛着青灰色的脸,震惊道:“死了?” “对,”沈秋点头,“而且死得……都很合理。纪兰香的娘清早去给女儿上坟,却在傍晚被人发现溺死在山下的小河里,衙门查了一天,以伤心过度,失足从山崖滚落至河中结了案;张茵的奶奶,八十多了,双目失明,平日里身体却硬朗,可在张茵的尸体被发现后没多久,突然一病不起,没几天便撒手人寰,邻里道是岁数大了,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没承住。” 他用手指了指展昭手上的那副画像,又道:“但是,我们在向张茵的邻居打听时,有一个半大少年说,在张茵奶奶生病的前一个晚上,这个男人曾从她的家里出来过。” “晚上?”展昭问。 “对,而且还是月明星稀,夜深人静之时。他家就在张茵家隔壁,虎子说他那天半夜闹肚子,正要提裤子,突然听见张茵家的柴门轻轻响了响,他以为是张茵家那只虎斑猫,也没怎么在意,但就在起身的时候,见一黑影从他家门口掠过去,也是很警惕,四下打量,可他解手的那块儿地,刚好是外边看不见的死角。借着月色,清楚看见了额头到太阳穴这儿,”沈秋用手在自己脸上比划着,“有一大块黑斑,我听了之后,寻思那应该是片胎记。” “既然如此,为何没有报官?” “我也问了,但就虎子一人见过,大人们也不信,另外,张奶奶也不是突然死的,而是病了几日,邻里还给找过大夫,只说是老人家的通病,许是受得打击太大,一下子全找上了门。所以就压根没觉得这事儿用得着报官。”沈秋解释道,“我同他们要了纸笔,就把虎子描述的画了下来,他说我画得很像,我和白大哥就想着拿着这画挨个问问,看看能不能找出来。本以为有这么明显的特征,应该很好找才对,可惜跑了一上午,平江县里压根没人见过。” 展昭听罢,只盯着手中画像,努力寻找着这些信息之间的联系,连饭菜何时上桌都未曾注意。沈秋见状,将筷子强行塞到展昭手里,并从他手中,拿回了那张画像,随手搁在了桌上,画像一角从桌边垂落,把本就不好辨认的脸折得更加难辨。 白玉堂默不作声地看着,夹了一颗花生米,嚼得又慢又仔细,心里却在笑这小鬼实在操心。 眼珠一转,悄没声息地转到了展昭脸上——眉心皱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一看就是在走神。 也不怕咬了舌头。 “嘶……” 展昭突然轻嘶出声,咀嚼的动作一僵,眼底就泛起水汽来。白玉堂瞅着他一副疼得想抽气又碍于面子不好意思的模样,幸灾乐祸地笑了出来。 “活该!”他在心里偷偷鼓掌。 见展昭微红着眼睛瞪过来后,他又敛起笑意,若无其事地夹了一块儿小酥肉,举在眼前,也不吃,只是盯着看,幽幽道:“哎呀,看样子开封府的伙食也不怎么样嘛,看给猫大人馋肉馋的,都开始咬舌头了……来,”他把筷子上那块小酥肉放到展昭面前的碗里,“别客气啊猫大人,吃,吃饱。” 展昭板着脸,口中隐隐有铁锈味传出,舌尖上还火辣辣的疼,一时既气自己不小心,又气自己在白玉堂面前出糗,他垂下眼看着那块被摆在雪白米饭上的小酥肉,筷子一扒,便将那块肉扒到了桌上。 “浪费啊!”白玉堂也不恼,那肉本就是气他的,不吃正好,吃了他还膈应呢,言语间只又给自己夹了一块,放到嘴里细嚼慢咽,一边还继续阴阳怪气,“看样子开封府伙食好得很咯?猫大人竟还看不上这小店中的饭食。” “白大哥……”吃饭还堵不上你的嘴吗? 沈秋无奈,他回想到自己以前咬舌头的体验,再见展昭眼底凝了层薄雾,只觉得自己的舌头也隐隐作痛起来,关切道:“咬舌头真的可疼了,咬破没有?” 展昭摇摇头,将筷子放下,咬得力度不轻,舌尖好像肿了些,一卷就木木地发痛,也不敢碰着唇齿,所以咬字便不太清晰:“无碍,你继续吃。” 沈秋给他手边的茶盏里添了一杯水,才又继续吃起来,正到一半,突然刮来一阵难以形容的酸臭气,有人坐在了桌上那仅剩的空座上,手里拿着一张纸瞧得认真。 这人出现的实在太过突兀,三人俱惊了一跳,都抬眼望去——只见那是一约有六旬的老乞丐,浑身臭烘烘,灰扑扑的,乱糟糟的须发打着绺,身上的袍子也破破烂烂,客栈的食客纷纷传来或是嫌恶,或是好奇的目光,可那老乞丐却并不在意,只安然坐在那里,认真瞧着那张纸。 沈秋低头,发现被自己搁在身侧的画像不见了。 “老人家,有什么事吗?”三人对视一眼,沈秋开口问道。 老乞丐却没有回答他,只悠然将手中画像翻过来,对着他们,道:“你们要找他?” “对。”沈秋道。 “为什么要找他?”老乞丐道。 “自是有要事。”沈秋道。 还等着他继续问,没想到老乞丐却噤了声,过了片刻,突然对白玉堂道:“酒馆那老狐狸曾同小老儿打赌,若能让锦毛鼠开口求我,他便同意让我白喝一个月的好酒。” 白玉堂闻言冷笑出声,他垂下眼去,给自己夹了一颗花生米,仍是举在眼前,眼尾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求你?你算什么东西?” “自是能解你疑惑的东西。”老乞丐竟还笑眯眯的回道。 “且不说我无甚惑事,即便是有,白某也无需求人解惑!”白玉堂倏然瞪起眼来,眼中凌厉尽现,“净是些疯言疯语,劝你识相一些,速速离开,别逼白某动手。” “老人家可是识得这画像上为何人?”老乞丐正想说话,展昭便已出了声,白玉堂瞅了他一眼,将筷中花生米送进嘴里。 “说不准,”老乞丐抢过沈秋的茶盏,灌了一口,长舒一口气道,“此人在平江县中,有七成人不识,两成人不敢识,一成人不愿识。若锦毛鼠不求,小老儿也不识。” “若求呢?”展昭问道,不理会白玉堂瞪过来的眼神,又道,“若是求你,你可识得?” “自是识得。”老乞丐微笑。 展昭点点头,他转头问沈秋:“你可吃好了?” “吃好了!”沈秋道。 “那好,我们回房休整,下午请胡县令发通缉令,走吧。”展昭起身,在行至楼梯口时,脚步顿了顿,回过头,神情之间略有些不耐烦,“白玉堂,你还没吃够吗?” 白玉堂一直在看着他,看他同老乞丐说话,看他起身,看他与沈秋一前一后向楼梯行去,看他转过头,皱着眉头冲自己喊话。 话不中听,面色不善,可那唇角却仍是翘的——好好的一个大男人,竟生了张形似菱角的嘴。 他拿起桌上画影,从老乞丐手里将画像拽出来,哼了一声,一步步走过去,又擦过他的肩膀,步上楼梯。 身形交错间,他低低开口:“多此一举。” 他看见展昭蓦然抬头望向自己,眼睛睁得圆圆的,里面翻滚的情绪清晰可见——愣怔、错愕、生气、恼怒……以及脆弱到仿佛一碰即碎的委屈。 委屈? 白玉堂垂眸,居于高位,与他对视,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一晚来——烛火摇曳,掩在黑暗中的眼睛,泛着水光,也是这么一副不堪触碰的委屈模样。 为何如此? 为何又是如此? ——你我二人,本就是死对头,鼠猫之斗,至死方休,又何须委屈? 他这么想着,努力忽视着那一抹不知想从心底何处挣扎破土的荒诞情绪,转过了身,缓步上楼。 他听见自己说:“我不会为了你的事,去求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