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破晓,展昭便已醒了。
额角轻微胀痛,头脑也略显闷重,他叹了口气,坐起身,打量着这间陌生的卧房,眼中一片迷茫。
渐渐的,迷茫之中,又生出悔意。
是的,他对自己昨日酒后的胡话,感到后悔。
他记得。
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全都记得。
可是,他却一时想不起来,白玉堂那时,是何种反应。
他好像只在床边看着自己,面容藏在暗色里,看不清表情,也看不清他在听自己说完话时,究竟是淡然、平静,还是愧疚……
啊,记起来了。
展昭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暗金色薄被上的右手,睫毛抖动,硬扯出一抹笑意来——一分一毫,全是自嘲。
那只白老鼠,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点一点,缓缓的,决绝的,将衣袖从自己手中抽出,吹熄了灯,转身出门。
很干脆,很利落,很白玉堂。
唇角落下,他收起了面上的脆弱神色,掀被下床。
他是公门中人,还有要事在身,不能,也不可以像求而不得的女子那般,顾影自怜。
收拾整齐后,房门被人轻叩,来人却并不说话,展昭轻步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沈秋,年轻人的笑容明亮,全身都笼罩着一层淡金色微光,他站在朝阳里,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任谁在刚睡醒后,见了这么一位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心情都会很好的。所以展昭也弯起了眉眼,温声道:“早。”
“展大哥睡得可好?”沈秋微微倾身细瞧着他的脸,见无半分宿醉疲色,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笑道,“昨天真是怪我,若是事先知道你酒量浅,喝罢一碗后,就绝不再给你添了。”
“是我自己喝得太急,希望没有扫了你们二人的酒兴。”展昭面露歉意,眼神清亮而柔软。
“没有没有!白大哥谈吐风趣,见识不俗,又是海量,畅饮至深夜,当真痛快!”沈秋面上都是一份掩不住的崇拜,笑容也愈加灿烂,“师父一天到晚说我命好,我还道他是哄我开心,骗我给他打酒喝,没想到真让他说准了!日后回去,我定要给他带一大坛好酒!”
展昭轻笑,又忽然收起,诧异地打量着他,问道:“既是饮至深夜,想必喝了不少,怎得起这么早,不多睡一会儿?”
年轻人精神百倍,半点都瞧不出倦意。
“展大哥不用担心,酒我从小喝到大,早已练出一条即喝即解的肠子,”沈秋拍拍肚子,又认真道,“昨日说了,我要帮你。”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院中,天空一碧如洗,初升的日光也还不似午时那般灼热,风将草叶上晶莹的露珠吹落,又将清香微凉带给早起的酒客。
白玉堂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带着丝像是没睡醒般的慵懒气。
“你这小鬼,昨天白与你说了那么多,怎么不长记性?”
二人回头,白玉堂抱着剑斜倚在廊前栏杆上,眯着眼,眼底挂着一片浅浅的乌青。他迎着二人目光,毫不雅观地打了个哈欠,拖着脚步向他们走来。
脑子还处在混沌间,嘴却率先醒了过来。
只听他边走边道:“你是江湖闲客,人家是开封府展护卫,用得着你帮?大清早的,敲着破锣喊我,真有你的。”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三条人命!”沈秋咧嘴,轻抽了一口冷气,“一定要尽快将凶手绳之以法!”
展昭拍了拍沈秋的肩,第一次躲开了白玉堂望过来的平和视线,他避过眼神,说了一句:“走吧。”
白玉堂带路,三人离开了后院,穿过一小段精致连廊,从一扇刷着红漆的小门,回到了那间精巧堂皇的酒馆。
老板也已换了身翠色长袍,广袖上的仙鹤栩栩如生,随着动作轻摆,像是下一秒就要活过来一样。此时他正端坐在一方红木桌前,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右手边还摆放着一个造型奇特的算盘——像一枚外圆内方的铜钱,珠子也不似木制,倒像是玉石。
听见动静,他停下笔,转头望来。并在看到白玉堂后,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你笑什么?”白玉堂不满地皱起了眉。老板笑得像只狐狸,而他一见到这种笑时,就总觉得这人没安什么好心。
老板同展昭和沈秋二人打了招呼,转了转眼珠,挑眉说道:“你看起来像是遇到了大难题,而我,向来是喜欢看你被难住的样子。”
“那你怕是要失望了,我一觉睡到大天亮,连梦都没做。”他走过去,伸手拿过老板面前写了一半的纸,粗略看了看,又给他扔回去,“老酒鬼阴险,居然打那块雪玉的主意。”
“不,那块雪玉已经是我的了,”老板将纸摆正,悠悠道,“我同你兄长打的赌,已经赢了。”
“什么赌?”
“赌你会不会打那块雪玉的主意。我赌你不会,本以为会输,没想到居然赢了。”
“无聊。”
白玉堂自是知道他为什么会赢,他突然转过脸去看站在不远处的展昭,视线相对,而下一刻,那乌黑明亮的瞳仁已经转开了去,躲得仓皇又狼狈。
他也想不通,自己以前为什么会想着要把那块雪玉雕成个小物件,送给这只他如今怎么看都觉着讨厌的猫。
离开酒馆时,老板附在白玉堂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如此莫名其妙,你难道不想知道原因吗?”
他听罢,只用剑柄顶了顶那多事的老酒鬼的胸口,头也不回地迈出门槛去。
三人离开了那间隐于深巷中的小酒馆,酒香随着被关严的门而渐渐消失,空气中已染上燥热,路上行人也多了起来。
展昭实在是不忍拂了沈秋的意——年轻人真情实意地想要帮忙,半分虚假也无,只是希望能早日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让凶手伏法。所以他在去县衙前,告诉沈秋,让他到昨日面摊处等候,若是等得无聊,还能要碗面吃吃。
县衙内,展昭坐在太师椅上,正在阅读与此案相关的卷宗,连同此前的两案,也一并在内。胡作宾也呆坐一旁,眼巴巴瞧着,时间太久,神不知何时便游到了太虚宫。
“胡大人!”
他突然听见有人在喊他,身子一抖,神就又窜回了体内。胡作宾看见这开封府展大人正不满地瞪了自己一眼。
“展某今日怕是来得有些早了,可扰了胡大人的休息?”话说得客气,可这语气,倒是不怎么客气。
胡作宾觉得自己后脖颈生出些许凉意,连忙告错,小心翼翼问道:“展大人可是有不解之处要问下官?”
“我昨日去往杨府,发觉那杨府上下,只有杨钧逸一人,及其家丁若干,而你却说,杨家乐善好施,造福乡梓,其因为何?”
“昨日仓促,下官未解释清楚,还望展大人勿要怪罪。那杨钧逸杨公子的府邸,是一年前独立出来的,县里称作‘小杨府’,而‘大杨府’在县东,里面才全是杨家人,其中,杨钧逸的祖父,乃朝中二品大员,虽已仙逝,余威犹在,祖母是圣上亲封的诰命夫人,也已至古稀之年,其父从商,常年奔走,而其二叔,却在松宁府任太守,离家尚远,刚直不阿,承继其父,故而在平江县杨府一直都……”
展昭听他说得罗嗦,抬手打断,问道:“我昨日见他,面有病气,身体也不强健,为何杨家同意他自立门户?”
“这下官倒是不知,只隐隐听说,是为了那未过门的媳妇。杨公子在县西寻了处宅子,可搬去没过一月,那女子却突然病逝,许是想留个念想,就那么住了下来,也没再搬回去。”
“未过门的媳妇?你可知她叫什么名字?”
县令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林月杉。”见展昭面露疑惑,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解释道:“下官曾有幸见过一面,惊为天人,如那九重天上的仙子,因而印象深刻。”
展昭微挑眉梢,又问道:“突然病逝?”
胡作宾遗憾点头,展昭见此,便不再多问,只拧起眉心,又将目光放在没看完的卷宗上。
他想起杨钧逸那双清澈如琉璃的眼眸,那与遗憾毫无关系的手部动作,身上的甜腻香气,又想起那三位同一死因、同一装扮的少女,还有那突然病逝的林月杉……
这些信息混杂在一处,如同一团乱麻,理不清一丝头绪。而它们之间只有两个信息尚有一丝关联——杨钧逸与孙蓉蓉相识,孙蓉蓉喜欢他。
记下了其余两位被害人的身份信息,展昭将卷宗放回,对胡作宾说:“派一个知道……杨家有无相识之人身在县衙?”
胡作宾不知他为何有如此一问,捋须细思了片刻,眼神一亮,拍手道:“有,杨家霍姓总管有一亲弟,在衙门里当差,正是负责保管卷宗,可需下官将他找来?”
“不,”展昭沉吟道,“既是保管卷宗,想必也已知道我将三案并查……不过无妨,若是他与你打听一二,大人可莫要告知。”
胡作宾闻言,突然意识到,这位开封府的展大人,是真的将杨钧逸视作了嫌疑人。
怎么可能呢。若照这么查下去,就算查到年底,这案子也依然摆脱不了被打成无头悬案的命运。
他心中虽不以为意,却仍痛快地应下。
展昭也不知他作何想,见他点头,又想了想,问道:“你这里可有这三位被害人的画像?”
“这……这还真没有。”胡作宾苦笑道。
“罢了,”展昭欲要离开,行至门口,仍是不放心地回头叮嘱,“你我二人谈话,切莫让第三人知道,若泄露了出去,影响包大人断案,圣上怪罪下来,可谁都帮不了你。”
这话说得就有些危言耸听了,但得了胡作宾的再三保证,也算把压力给到了,若是他真的想说,也得掂量掂量。
展昭离开了县衙,日头正盛,树上蝉鸣也有气无力,查阅卷宗耗了不少时间,本想着沈秋该等急了,没成想县衙大门一开,沈秋正在前面那棵二人合抱的老槐树下蹲马步,与他一起的,还有靠着树干闭目养神的白玉堂。
见他出来,沈秋蹦了起来,叫道:“展大哥!”
展昭走过去,还没说话,白玉堂倒先开了口:“展大人不地道啊,让小鬼头在面摊里傻坐,都快跟着老头儿学扯面了,你倒是不紧不慢。”
“你怎么也在?”展昭皱眉,他现在是真的不想与他同在一处,一看见他,就仿佛看见昨晚那狼狈到极致的自己。
如此不堪。
“你怀疑我的朋友,我自是要监督你,省得你也同那无知妇人一般,随意攀咬,陷害于他!”白玉堂依然斜倚在树干上,银白色剑穗随着温热的风微微飘荡。
展昭面无表情地转身,接过差役递来的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示意沈秋坐到他身后。待沈秋跳上马后,双腿一夹,直接打马而去,走得十分干脆。
“展大哥,”沈秋撇着头往后瞅,见那白衣人影仍在树下,距他们越来越远,他大声道,“其实白大哥他不是那样想的!他连马都藏在前面那条巷子里了!他就是想帮你!要不咱等等他?!”
“他没那么容易被甩丢。”
果然,不多时,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沈秋侧过脸,便看见白玉堂的那匹洁白似雪的马已经与他们并排而行了。
白玉堂神情自若地坐在马背上,淡淡开口:“小鬼,你以后,若是在城中骑马,可不能像展大人这般,骑得这样快,毕竟你不知道,前面会不会突然出现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家。”
沈秋感觉展昭的身子僵了僵,随即,马匹的速度真的降了下来。
真管用啊……
他伸出手,把展昭那条一直往他脸上飘的马尾拂到一边,嘿嘿一笑,大声道:“小弟受教!”
平江县是因傍着平江而得名,江面上横亘着一座石桥,名为济广桥。相传从唐太宗时期便开始修建,前后耗费了十四年之久,留存至今。
白玉堂已在这里等他了。
他也不愿好像关系很好一般并肩驰骋,问明了目的地,便先一步打马离去,他的踏浪本就是良驹,自是比展昭那匹公家发的好用得多。而展昭也乐得他先走,总之是看不见心不烦。
所以,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展昭才携着沈秋到达。
他跨坐在马上,一条腿屈着,百无聊赖地玩着剑穗,一双眼睛不经意扫到沈秋正环着展昭腰上的手臂上,心里忽然有些不得劲。
他说不出自己为何会不得劲,就只是下意识觉得,不行。
他眼目沉沉地看着那双手臂,看着手臂换成手,又看着那手扶着那腰侧,直到那手潇洒离开,他才觉得呼吸顺畅了起来。
然后便松开绕在手指上的剑穗,搓了搓指尖被勒出的白印子,跳下了马,跟在展昭不远的地方,一步步走着。
他听见沈秋问展昭:“展大哥,我们为何要先来这里?”
展昭道:“这里是抛尸之地。”说着便停下脚步,站在桥下的一块临水空地上,伸手指了指,“就是这里了。她们都穿着相同的红衣薄绡,鸳鸯绣鞋,躺在这里,双手双脚被缚,打着相同的绳结。”
沈秋瞪大眼。孙蓉蓉尸体被发现那天,他偏偏赖了床,没有赶上,之后,也只见过草席里的一片红色衣角,现如今听展昭说起来,只觉得一丝凉意从脚底蔓延至头顶,激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他搓了搓胳膊,嘟囔道:“怎么偏生穿了红色,搞得像鬼新娘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