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现在正被迫跟着刚认识还没到一天的傻小子钻胡同,前面引路的是那只一身白的老鼠。
他本不想来的。
况且白玉堂也明言直说了,不想看见自己。
可没办法,他垂眼望着自己那只被沈秋强制攥在手里的腕子,明知结局不会改变,却仍不死心地挣了挣。
但除此之外,他也没别的办法,总不能把他膀子卸了。
“展大哥,都走到这儿了,你就别想着走了吧?”沈秋转头笑道,“你没听白大哥说吗,是仅此一家的好酒!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可我也说过了,我不喝酒,”展昭无奈道,“明日还需查案。”
“还需查什么?”沈秋闻言,缓了脚步,与他并肩同行,问道,“就你一个人吗?可需帮忙?”
“小鬼,”白玉堂的声音从前面飘来,又阻住了展昭的话头。他并没有转身,也没有停下,“太过操心,是走不好江湖的。”
“可我师父说,行走江湖,就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能帮则帮!”沈秋扬声道,声音里尽是豪气,“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展昭好像听到白玉堂笑了一声。
“你是指,初出茅庐的第三天,就因为好心帮忙,被骗光了大半的盘缠……”白玉堂转过身,桃花眼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这样的拔刀相助,能帮则帮吗?”
“那次是意外!我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娘亲愿意带着孩儿行骗啊!”沈秋不好意思地搔搔头,余光看到一路都气鼓鼓的展昭露出了笑模样来,又道,“再说了,展大哥又不是那些人,他的忙自是能帮!”
白玉堂不屑地哼了哼,伸手揽过沈秋的肩,将他往前带了几步,瞥到那只还握着展昭未松开的手,忽然觉得十分碍眼。
这念头来得毫无道理,白玉堂想着,许是自己在嫌这笨蛋小子识人不清,被传言迷了心智,怕他被展昭那张人畜无害的皮相给骗了,故而开口道:“小鬼,你搞清楚了,那案子如何,可是他们官府的事,展大人是谁啊,那可是皇帝亲口封的御猫,不知能调遣多少捕头,哪里还用得着你一个小鬼头?”
沈秋叹气,这白大哥哪哪都好,唯独在提到展大哥时,实在是没半句好话,真不知怎么就结了这么深的仇怨。
“白玉堂,你有完没完?”展昭皱眉,他已与他吵了一路,现在是半分也吵不动了,只觉头痛。任他想了那么久,都快想破了头,也还是不知道白玉堂对他的态度,怎么就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我跟你,自是没完,若不想听,走便是了。”白玉堂揽着沈秋的脖子,转到另一条巷子,话音刚落,一家屋舍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紧接着,一阵芬芳醇厚的酒香便从那敞开的门中,溢了出来。
“到了到了,展大哥,”沈秋轻轻挣开白玉堂的手臂,松开那被自己攥了一路的手腕,蹦到展昭身后,热情洋溢地说了一句任谁都无法拒绝的话,“来都来了。”
世上最无解的三句话:来都来了、大过年的、还是孩子。
得亏现在不是年根儿。
展昭咬咬牙,迎着白玉堂斜眼递过来的挑衅眼神,狠狠翻了个白眼,率先进了门。
别有洞天。
从外看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一家酒馆,若不开门,连酒气都被门挡着飘不出去,而一旦进入,又觉得这只能是一家酒馆,还是装修得颇为精巧堂皇的酒馆。
酒馆内的灯虽不多,却亮如白昼,只因四壁嵌着明珠,散着柔和且令人舒适的光。六套款式相同的红木桌椅被整整齐齐摆在堂内。
正值其他酒馆最为忙碌的时候,而这里却没有任何客人,只有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坐在离门口最近的椅子上,懒洋洋地支着头,另一只手里把玩着六枚铜钱,发出“叮当”脆响。
见展昭进来,那双平静如春水的眼眸泛起了涟漪,在灯光的映衬下,竟隐隐显出碧色。他站起身,向他微笑,随后将视线放在最后进来关门的白玉堂身上,叹道:“我的右眼皮从清早便开始跳,为此胆战心惊了一天,眼见着天色已晚,还以为没事了……果然逃不开吗?”
“为何要逃,你这破酒馆开着,也只有白爷才消费得起,”白玉堂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拿酒来,白爷要请这小鬼喝酒!”
“只请小鬼?”老板笑着瞟了展昭一眼,向白玉堂挑高了眉梢,“我记得,上个月你来我这里时,还说要不是某人公务繁忙,必要带他来尝尝我这个老酒鬼的陈酿。怎得今日人来了,你倒不张罗了?”
展昭惊讶地望着他,眨了眨眼睛,又瞅了一眼白玉堂,随即垂下了睫,掩住了弥漫而来的失落意。
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
你说,这人的态度,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白玉堂皱着眉,敲了敲桌子:“人上了年纪,果真就变得多言多语。以前之事,不必再提,你只要知道,现在,我只想请小鬼开开眼,快把你藏了二十年的那坛陈年女贞陈绍拿出来!”
老板见他神情认真,不似开玩笑,只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转身入了一道小门,不多时,便托着两坛酒出来了,展昭心里稍微紧了紧,他从来也没想着这酒馆老板,竟也有着一手不俗的功夫——那酒坛大且笨重,居然被如此轻松地抬了出来。
他转头望着一旁口水都快滴下来的沈秋,想起这位年轻人,轻功也是十分厉害,而且力气也大,十分懂得捏住哪个关节会让人不好挣脱。
江湖果真卧虎藏龙。
“菜在后厨备着,一会儿便能上来,”老板将酒搁在桌子上,竟连声响都无,他看见了展昭眼中亮起的光,向他露出一个稍有些孩子气的笑,又转头对着不言不语拍泥封的白玉堂,问道,“一月不见,你出了何事?”
算得上是没头没尾的一句,白玉堂也抬起头来,反问道:“如何有此一问?”
“你变了,”老板与他对视,双眸明亮,含着担忧,“你自己不觉得吗?”
“我不觉得,”白玉堂耸耸肩,满不在乎道,“只有你觉得我变了。”
老板不再说话,他只是隐晦的笑了笑,对展昭说:“你要好好尝尝我的酒,这二十年的女贞陈绍,我还是第一次拿出来。”
然后他便离开了,这一间酒馆,堂中只余了他们三位客人。
“白大哥,”沈秋看着被端到自己面前,散发着馥郁芳香的酒,舔了舔嘴唇,“二十年的酒?”
“对,比你年岁还大。”白玉堂伸出手指点点碗沿,“颜色金红,宛如琥珀,”又稍微将碗倾斜,继续道,“酒液挂碗,是为佳酿,尝尝看。”
沈秋依言饮了一口,黑葡萄似的眼睛欣喜地瞪大,仰脖咽下,他咂咂嘴,赞叹道:“果真好酒,和我师父托朋友从北方带来的竹叶青不遑多让!”他站起身,轻巧地捧起酒坛,倒出一碗递给展昭,又倒出一碗,递给白玉堂,“展大哥,你也尝尝,真的是好酒!”
恰巧这时,精致的饭食一道道端出,很快便摆满了一桌,沈秋期待地看着他,展昭抿抿唇,想到自己那糟心的酒量,又牵挂着明日的查案工作,虽是不忍,却还是拂了他的美意:“明日还要查案,我不……”
话还没说完,白玉堂哂笑一声,打断了他,对沈秋说:“我早就说了,这酒是请你的,展大人与我们江湖闲客不同,人家可是有要案在身的,你这小鬼,怎么总是上赶着找不自在?”
话音未落,展昭那边早就将空碗摆到了桌上,灌得有些急,眼底沁出些水意,他瞪了白玉堂一眼,转而对沈秋笑道:“确是好酒。”
“啧……”白玉堂知他是赌气,对沈秋摊了摊手,“小鬼,好酒呢,要品,你可莫要向这笨猫学了去,如灌水一般,岂不浪费?”
“白大哥……”沈秋又忙给展昭倒上,见他面上浮起薄红,心道定是喝得急了,又给他夹了一只叶儿粑,“吃点儿甜的,”末了又道了一句,“怎么一碗就上头了?”
“你以为他有多能喝?”白玉堂慢慢啜了一口酒,许是这时美酒入口,说出的话也少了几分冷气,“一小坛就能把他喝趴下。”
展昭默默吃着那豆沙馅儿的叶儿粑,豆沙的甜已经盖住了酒味,却盖不住从心头飘上来的微苦。
他没忘,他甚至还记得这种小事。
可为何……
所以他又喝了一碗,一口气。
沈秋微张着嘴,不可置信地眨巴着眼睛瞧他,道:“一点都看不出来呢,”顿了顿,突然道,“你们一起喝过酒?还喝趴下过?”
“不然我怎么会知道?”白玉堂道。
“还真是想不到,”沈秋将碗中酒液喝干,吐了一口气,道,“我以为你厌极了展大哥呢。”
突然安静了下来,谁都没有说话,空荡的酒馆,只有酒碗与红木桌的轻微碰撞声。
不知过了多久,白玉堂忽然开了口,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心平气和的与展昭说话,也是第一次,望向他的眼神中没有寒意。
“你为什么会找到杨钧逸。”
“孙大婶拦轿喊冤,直接状告杨钧逸杀了她的女儿。”
“可有证据?”说罢自己都被逗笑了,“自是没有,若有证据,你今天就不会自己到杨府了。”他轻扬了眉,淡淡道,“不会是他的,我与他相识一载,他是何人,我自是明白。”
展昭轻轻哼笑一声,意味不明,也没有说话,只又端起碗,将其中酒液一饮而尽。
白玉堂见他如此,压低了眉,好不容易平和起来的声音又沉了下去:“你怀疑他?”
“是,我怀疑他。”他直视着白玉堂重新升起阴云的眼睛,补充道,“先前没有,后来有了。”
“为什么?”沈秋好奇道。
展昭看了看他,突然伸出了左手,骨节分明的手指重现着当时所见。迎着二人不解的目光,他轻声道:“手,很欢喜。”
“你说清楚点儿!”白玉堂怒视着他。任谁的好友被人怀疑与杀人案相关,都会很生气的。
展昭却摇了摇头,含糊道:“要找证据。”
白玉堂道:“如何找?”
展昭道:“抛尸现场,还有,另外两位被害人的家属。”
沈秋震惊道:“还有另外两位?”
展昭点头,他不再说话,腹中酒精也已散入大脑,双眼所视之物都有些细微重影,既模糊,又在旋转。
这什么破酒!劲儿这么大?
沈秋眼睁睁看着这位鼎鼎有名的南侠,被三碗二十年陈酿,喝到了桌子上,不省人事。
“白,白大哥……”沈秋叫道,“这可怎么办啊!早知道展大哥酒量这么浅,我绝对不会给他倒酒的!”
白玉堂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以前明明能自己喝一小坛花雕!本以为是他不愿让他们再问下去,便装醉,可在上前细看后,发现这猫满脸通红,鼻息粗重,竟真的是醉倒了。
他伸手在他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又将人架起来,对沈秋说:“你先喝着吃着,我去把他送到后院客房里去,回来后,咱哥两,一醉方休!”
白玉堂已是这里的常客,对这里很熟悉,所以也并没有人出来支应他,他半拖半抱着那只令人扫兴的醉猫,进了他常宿的厢房。
也有一段路程,他的动作也并不轻柔,将人扔到床上后,本想一走了之,脚都踏出去一只,又收了回来。
他白爷做事,向来有始有终。
再回到床边打算给他脱靴盖被,却惊讶地发现那人已经醒了,睁圆了猫眼儿,直勾勾地盯着顶上床幔,温暖的烛火将他眼底的水光照亮,又带着十分的醉意,看起来呆得过分。
不知为何,白玉堂心尖儿狠狠一疼。
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蹙了蹙眉,故意粗声道:“既然醒了,便自己动手,难不成还要白爷伺候你不成?”
床上之人并无反应,白玉堂也没有离开,他想着这只猫是真的醉了。
如果没有,如果是装的,他现在一定已经跳起来跟自己动手了。
过了许久,桌上蜡烛发出一声“毕剥”轻响,映在床上的人影也轻轻晃了晃。白玉堂看见展昭的眼睛慢慢转向了自己,墨如点漆的瞳仁,湿漉漉的,混着醉意,又带着化不开的哀伤,看起来是那么委屈,那么难过。
“白玉堂……”
他听见他轻声唤着自己的名字。
那声音沙哑又含着一分软糯,不是听惯了的语气,他也从没听过展昭这么委屈地同自己说过话。
他看见那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抬起,又轻轻扯住了自己的白色衣袖。
“你怎么就变了呢……?”
“怎么中了个毒,突然……就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