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宵月在卯时末醒了过来。
额上的布巾还带着些许温凉,她下意识抬手去碰,指尖触到细密的棉布纹理——不是府里常用的那款。
“二姑娘醒了?”赵嬷嬷连忙上前,手里端着温水,“可要再用些水?”
李宵月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昨夜昏沉中,似乎有人一直适时地递来温水,温度总是刚好。
“昨夜……”她嗓音沙哑,“谁守的夜?”
赵嬷嬷扶她坐起:“老奴和赵岩轮流守着,多亏用了老法子降温,又恰好从库房找出些黄芩……”
李宵月目光一顿,库房?黄芩?
她忽然注意到枕边露着一角素帕,伸手抽出——月白色的绢子,角落绣着极小的云纹,这不是府中侍女会用的花样。
“这是谁的?”
赵嬷嬷凑近看了看,突然想起什么:“啊,昨夜春桃来送药时,好像用过这帕子擦手……”
李宵月指尖一紧,春桃是沈云微的贴身丫鬟。
又是沈云微,她大半夜不睡觉,跑到东院做什么。
待到日上三杆,李宵月靠在床头,听赵岩汇报昨夜情形。
“药材确实对症,”赵岩挠头,“军医说比府里常备的方子更温和些。”
李宵月面无表情地听完,忽然道:“去,查查库房记录。”
待赵岩退下,她盯着手中素帕,指腹无意识摩挲过那朵云纹。针脚细密,边角却有些毛边,像是经常使用。
沈云微为何要插手?示好?还是……
她猛地攥紧帕子,那个永远从容不迫的女人,昨夜就站在那道门外吗?看着她高热昏沉的模样?
这个念头让李宵月喉头发紧。
————
西院廊下,沈云微正在修剪一盆兰草。
“二姑娘派人去查库房了。”春桃小声汇报,“还让军医验了药渣。”
剪刀“咔”地剪下一截枯叶,掉落的枯叶被随意落在地上,旁边立刻有侍女上前将其扫走。
沈云微这才放下手中的铜剪,唇角微扬:“查出来了吗?”
“说是、说是确实是库房旧物。”
沈云微轻笑一声,指尖拂过兰草叶片。那批黄芩确实是前年入库的——只不过是她亲手分装,特意留了标记。
她总会不时叫人备上一些上好的药材,以备不时之需。
“二姑娘今日气色如何?”
春桃偷瞄沈云微脸色,斟酌着说:“听说早膳用了半碗粥,奴婢瞧着,是比昨晚好上不少。”
沈云微点点头,转身进屋。
李宵月站在库房最里间,樟木箱里的药材包整齐码放。每包上都用墨点做了记号,三点成簇,像是云纹。
她忽然想起三日前,沈云微应对周明修时那个游刃有余的笑,李宵月紧紧抿住嘴唇,暗自懊悔她的愚蠢行为。
“将军?”赵岩在门外请示,“要封存这些药材吗?”
李宵月沉默片刻,将药材包原样放回:“不必。”
走出库房时,她瞥见西院方向有人影闪过,素白的衣角在廊柱边一晃而过。
李宵月驻足,忽然觉得胸口那股郁气更重了。沈云微分明在暗处掌控着一切,却偏要做出恭顺模样。就连昨夜……也是这般居高临下地施舍善意吗?
午后的日头有些毒。沈云微坐在凉亭里,看着东院亲卫进进出出。
“夫人,”春桃匆匆走来,“二姑娘往这边来了。”
沈云微不急不缓地斟了杯茶,茶雾中,李宵月的身影出现在石径尽头,脸色仍有些苍白,步伐却恢复了一贯的沉稳。
两人隔着一池残荷对视。
李宵月伸出手,举起手中素帕:“夫人的东西,落错了地方,我今日还给您。”
沈云微微微一笑:“二姑娘正是病中,做姨娘的理当关心。”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让李宵月胸口那团火更旺了。她大步上前,将帕子拍在石桌上:“下次不必费心。”
“好。”沈云微应得干脆,却将茶盏往她面前推了推,“菊花茶,清火。”
李宵月盯着那盏推来的菊花茶,茶汤清亮,几朵干菊在杯底缓缓舒展。她嘴角带着一丝冷笑:“姨娘倒是体贴。”
沈云微指尖轻抚杯沿:“二姑娘病体初愈,该忌辛辣。”她抬眼,眸中仿佛含着水,“这茶不烫不凉,正好入口,去去火气。”
李宵月五指收紧,素帕在掌心皱成一团。她俯下身,玄色衣袖扫过石桌,脸色不善:“本将倒不知,姨娘何时精通医理了?”
距离瞬间拉近,沈云微闻到对方身上残余的药香。她不退反进,纤长的脖颈微微后仰,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将军枕下的《本草备要》,我每月都让人晒过。”
李宵月瞳孔微缩,那是她私藏的医书,连赵嬷嬷都不知放在何处。
“好,很好。”李宵月直起身,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连本将军的寝居都摸透了。”
“呵呵,只是我素来爱读些医书,不忍心看着有人糟蹋书罢了。”
沈云微直起身,素白裙裾擦过李宵月长靴。她执壶斟茶的动作行云流水,淡黄色的茶汤在青瓷盏中堪堪停在七分满:“我记得东院书架后似乎有个暗格。”沈云微指尖轻轻点着盏沿,“但是潮气太重,切不可把书存在里面,不然书页都泛黄了。”
亭外亲卫们纷纷低头,李宵月脸色变了几变,突然抓起茶盏一饮而尽,却被呛得咳嗽起来——这茶竟比她想象的烫得多。
“忘了说,”沈云微递来一方新帕,“菊花茶要小口品。”她眉目微垂,像在训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急饮伤喉。”
李宵月一把拍开帕子,喉间火烧火燎的疼。她算是看明白了,这女人每句话都藏着钩子,就等着她往里跳。
“回营!”她转身暴喝,却听沈云微在身后轻笑:“将军慢走,当心石阶——”
话音未落,李宵月靴跟果然在青苔上滑了半步。她硬生生稳住身形,耳尖却红了。
沈云微倚着亭柱,看那道玄色身影几乎落荒而逃。西风卷起石桌上的素帕,正落在她掌心。
帕角云纹上,还留着几道清晰的指痕。
————
李宵月站在回廊下,茶水沾湿了她的靴尖。她盯着掌心那道被茶盏烫出的红痕,眼前又浮现沈云微递帕时的模样。
那碗药确实让她退了高热,这个事实让她胸口发闷。
西院里,沈云微正在核对账册。春桃轻手轻脚进来,将一碟杏仁糕放在案角:“二姑娘恢复得差不多了,方才在园子里练剑呢。”
沈云微笔下未停:“把库房的黄芩补上,放回樟木箱收好。”
“可赵嬷嬷说二姑娘昨夜就让人……”
“原样放回。”沈云微合上账册站起身,头也不回,“不必多言。”
窗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沈云微将鬓边发丝别到耳后。
回廊转角,李宵月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沉静的眼睛。
沈云微捧着一盆橙红色的菊花走来,点头同李宵月问好:“二姑娘晚好。”裙裾依旧纹丝不动。
“姨娘倒是有雅兴。”李宵月声音里带着刻意为之的冷硬。
“托二姑娘的福。”沈云微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迎上来,手里菊花的清香若有若无地飘散在两人之间,“秋燥最是伤人,将军大病初愈,该多歇歇才是。”
一阵穿堂风掠过回廊,卷起几片早落的枫叶。李宵月突然上前一步挡住飘来的落叶,玄色大氅的边角扫过沈云微的月白裙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多谢。”
这两个字生硬得像是从喉间硬挤出来的。
沈云微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二姑娘说什么?妾身方才没听清。”
李宵月猛地别过脸去,耳根泛起薄红:“让开。”
沈云微顺从地侧身让路,却在对方擦肩而过时轻声道:“二姑娘枕下的《本草备要》,今日阳光正好,怎么不拿出来晒晒?”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
李宵月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但沈云微清楚地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骨节泛白又恢复如常,最终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东院的窗纸上,映出李宵月来回踱步的剪影。赵嬷嬷捧着药碗站在门外,听见里面传来书册重重合上的声响,接着是茶盏与托盘相碰的清脆声响。
“二姑娘,该用药了……”老嬷嬷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放着吧。”
赵嬷嬷轻手轻脚地将药碗放在案头,余光瞥见案头上摊开着一本书,页脚平整如新,显然被人精心抚平过。药碗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小碟蜜饯,正是能解药苦的酸梅子,颗颗饱满,裹着晶莹的糖霜。
西院的灯一直亮到三更。沈云微倚在窗边,看着东院最后一盏烛火熄灭。她摩挲着腕上的白玉镯,凉意沁入肌肤。白日里李宵月那句生硬的“多谢”犹在耳畔,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
月光如水,静静洒在妆台那枝新摘的白菊上。沈云微伸手轻触柔软的花蕊,指尖沾上一点金黄花粉。唇边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xs.c`o`m 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