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钓系继室以下犯上》 1、第一章 永熙十二年,北国王及继夫人携仆从下江南游玩,途中遭遇一行劫匪。北国王命侍卫上前喝退,谁知这群贼人竟丝毫不惧王威,二话不说便动起手来。 正打得激烈时,忽听山顶轰隆一声巨响,一块巨石滚落,不偏不倚砸中了北国王的马车。车驾瞬间四分五裂,北国王与其夫人当场殒命,连呼救都来不及。 等到这噩耗传回京城,已是三日之后。王府上下听闻王驾遇难,顿时乱作一团。 北国王与继夫人伉俪情深,相伴多年,可惜从未有所出。只有早逝的先王妃留下两女,如今长女李栖云早就出府自立门户,次女李宵月任阳平戌镇守使,驻守阳平戌六年未归家。 现在偌大的北国王府,能做主的竟然只剩下一名十年前北国王从淮安带回的歌女,前些年已抬成侧室。 一时间,府中上下议论纷纷。从掌事总管到厨房杂役,无人不在暗中揣测:这位出身低微、向来不得宠的侧室,当真能执掌偌大的北国王府么? “小夫人,这是您让我去库房取的素锦,全府上下就剩下这三匹了。” 柳巧儿低眉顺眼地立在廊下,身后两名侍女垂首捧着三匹素锦。虽然都是一水儿的素色,可待日光一照,布面上竟流转着波浪似的暗纹。用指腹轻抚,便能感觉到这布匹的昂贵。 “好,”铜镜中的女人闻言唇角微翘,描画精致的眉梢也跟着轻轻一挑,涂着芍药色的薄唇微微张开,“赶明儿你拿去织月楼,叫她们做成现在时兴的款式,切记不可太过招摇。” 还没等她再多吩咐几句,一声急促地报辕声便传入府中。 “报——” “禀小夫人,阳平戍镇守使率亲卫已至三十里外,约莫一个时辰便到府门。按王府旧例,还请小夫人率下人出府迎接,切勿失了北国王府的礼数。” 那士兵的语气重重咬在“王府旧例”上,沈云微不用细想便能知道,这是她那位好女儿在提醒她,不要给北国王府丢脸呢。 “呵,知道了。”沈云微轻轻抬手,身旁的侍女便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元宝,放入报信的士兵手中。那士兵得了赏赐喜出望外,由着旁边的侍女引去偏殿休息了。 只见镜中人影忽地模糊起来,廊上的雕花窗扉无声合拢,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便再次从里面打开。 一美妇人从屋内缓缓走出,她肤若凝脂,一双葱白似的手指虚虚搭在旁边的侍女手上,柔若无骨。 即使在丧期,一身素衣灰裙也难掩她的俏丽。她梳着垂云髻,因着服丧并未戴太多饰品,只在发间插着两支掐丝梅花簪,行走时裙摆微漾,仿佛一朵盛放的白海棠。 侍女们早已静候在廊下,见沈云微从屋内出来后,纷纷颔首行礼,齐声喊道:“见过小夫人。” 沈云微点点头,手掌从春桃的手臂上轻轻抬起,素袖垂落间露出半截皓腕,柔声说道:“都起来吧,随我一同迎接镇守使大人回府。” 侍女们回了“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大门走去,沈云薇身后跟着一群婆子丫鬟,手里端着给其她将士们准备的礼钱。 “镇守使大人到——”(1) 一声高喝,只听见马蹄声十分有序地由远及近传来。沈云微抬起头,便看见一匹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身上戴着金色马鞍,两侧锦缎马披绣有踏云麒麟,毛色乌黑水滑好不威风。 而她的“好女儿”李宵月,正是坐在这匹威风凛凛的马背上,右手攥住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着府门前的沈云微。 沈云微摆出一副得体的笑,率众人上前行礼:“恭迎将军凯旋归府,请先下马休息。” 一旁的亲兵立刻上前牵住马嚼子,只见李宵月一个翻身下马,稳稳当当站在沈云微面前。她先是看了眼先前到府上的那位士兵,见她微微颔首,便放心地开口:“姨娘,将士们一路辛苦,请按例犒赏她们。” 沈云微立刻微笑应着,转身看向旁边的春桃:“就按将军的吩咐备赏。” 身后的丫鬟们早就准备好了赏银和酒肉,一声令下如同潮水般涌出,给其她的将士分发下去。 如此接风仪式已经过半,接下来便是引将军入席,设宴给她接风洗尘。 “厅里早就准备好,只等二姑娘您入座就能开宴了,”沈云微看着李宵月,语气不卑不亢,挥手遣散其她侍女,只留春桃在府门前相候。 李宵月并不搭话,目光落在沈云微的脸上片刻,看得沈云微忍不住用手抚上脸颊,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落了灰。 就在沈云微的脸差点笑僵前,这尊“雕像”终于开了尊口:“姨娘毕竟是家中长辈,如今我母亲和阿娘都不在了,您与我说话再用敬称,岂不是要折煞我了。” ——当真是难伺候! 沈云微只觉得笑容有一瞬间要挂不住,袖中指甲险些掐进掌心,面上却仍端着温婉:“二姑娘说的是,咱们快快进去吧。” 春桃在前面给她们引路,沈云微和李宵月一路上无言,只听见靴底碾过青石的声响格外清晰。只是快到正厅时,身后突然传来李宵月恍然之声:“哎呀姨娘,真是罪过,我突然想起回京后还没来得及面见圣上,这饭我还是不吃了。” 此时沈云微直觉得自己头风快犯了,她转过身咬牙切齿地盯着李宵月那张故作无辜的脸,只觉一股邪火直窜天灵:“二姑娘此时才想起来,未免有点太巧了些?” 那人却挑眉轻笑,脸上看不出分毫歉意:“阳平戌风沙大,记性难免差些。” 把圣上搬出来说事,就是摆明了不想吃这顿家宴,敢耍我? “呵呵,那你慢些走,我就不送了。”话音刚落,沈云微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一挥袖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春桃在原地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李宵月抬腿就往府中马厩走去,末了又走回来看着呆若木鸡的春桃:“对了,记得提醒一下姨娘,服丧期间切不可太过招摇。尤其是脸上的脂粉,还需再淡些,莫被她人捉去做文章。” 春桃连忙低头答道:“是。”再抬头,哪里还能看见李宵月的人影。 “气死我了!” 沈云微指尖一松,茶盏重重磕在案几上,震得盏中清汤溅出几滴。她听完春桃带过来的话,只盼着李宵月赶紧滚回她的阳平戌去。 本以为圣上将她召回京,自己能趁此机会好好巩固一下自己在府中地位,让京城的人知道她沈云微也是个懂礼数的,能做好这当家主母的位子。没想到这李宵月一而再再而三地跟自己拆台,简直没把她放在眼里。 她扪心自问并未与李宵月有任何冲突,甚至在北国王死前两人一年都见不上几面,怎么这人一回来就变着法地和自己作对? “那小夫人,这接风宴……”柳巧儿悄悄观察沈云微的表情,一时间拿不准主意。 沈云微看着满桌的菜肴,只觉得胸口发闷。她挥了挥手:“留几样,剩下的赏给下人。”自己拿起筷子,草草吃了几口便没了胃口。 侍女们陆陆续续将桌子上的菜肴都撤下,沈云微坐在主座上,旁边的春桃结结巴巴地问道:“夫、夫人,还给二姑娘留饭吗?” “呵,”沈云微斜了她一眼,唇角勾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我倒不知,你就这么急着认新主子了?” 春桃大惊失色,连忙跪在地上磕头:“奴婢只有小夫人您一个主子,奴婢对您绝对忠心!” “好了不要说了,”沈云微打断她的话,两根手指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语气不耐,“吵得我头疼死了。” 至于要不要留饭,她眼睛一瞥,顿时想到一妙计。 沈云微一个眼神,旁边的夏菊便上前,俯身凑到她的面前。只见沈云微附在夏菊的耳边嘀咕两句,夏菊立刻点点头,转身往厨房走去。 等到李宵月从皇宫回来,天色已晚。她一路从府中走到自己院子里,刚推开院门就看见自己从阳平戌带回来的小燕急匆匆地走了出来。看见李宵月连忙行礼说道:“将军,小夫人给您留了……晚饭在桌上。” 李宵月正准备推门的手一顿:“不是说我要面见圣上,不用留饭了吗?” 小燕支支吾吾:“小夫人说这饭菜好歹也是她精心准备的,还是给您拿过来尝尝。” 这话一时间让李宵月的心情好了不少,或许这沈云微真的是怕自己饿着呢? 想到这里,她推门走了进去,却看见客厅桌子上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精美食盒,雕花精致且用料讲究,想必这就是沈云微叫人送过来的饭了。 李宵月非常期待地打开了食盒,发现里面只有一只大瓷碗——里面盛着白米粥,上面放着一堆混合的剩菜,看起来颜色诡异无比。 这碗如同折箩的粥,看起来不像是北国王府的菜式,倒像是乞丐沿街乞讨才凑出来的一碗,更气人的是里面连一点荤腥都看不见。 “小夫人说,一定要让您好好品尝一下……”小燕这时才赶紧跟了进来,生怕李宵月一个不高兴把碗摔了,再叫旁边偏房的丫鬟听见就不好了。 李宵月看着这碗粥直接气笑了:“拿去喂富贵吧,以后沈姨娘送过来的饭菜都让她们拿回去,别送过来打发叫花子。” “你是说,她把送过去的饭喂了狗?”沈云微正看着管家交上来的账本,听见柳巧儿汇报的情况,不由得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她心情极好地翻了几页手中的账本,大致没有问题后就递回管家手里,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小口地啜着。 “听秋霞说,二姑娘已经吩咐下去,您以后送过去的饭菜全都原封不动拿回去,不然就拿去喂狗。” “真是好大的本事,”茶杯重重磕在桌面上,沈云微面有愠色,柳眉倒竖,“她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长辈了!” 春桃赶忙上前,双手轻轻搭上沈云微的肩,力道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姑娘消消气,仔细气坏了身子。” 却听见李宵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姨娘说得哪里的话,阿蘅如今只剩下姨娘这一个长辈,自是对您无比尊重。” 呦呵,这是特地讨嫌来了。【`xs.c`o`m 网】 2、第二章 沈云微闻声抬眼看去,只见李宵月已经换上常服,一身青色云纹圆领袍,小臂上戴着暗色护腕,黑色褥裤利落地塞进靴子中。她的脸上带着饶有兴趣的表情,身后跟着自己的侍女小燕,脚下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进正厅。 “呵呵,将军公务繁忙,连家宴都没时间参加,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 沈云微手指轻敲着茶杯,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她微微抬眸,冷眼瞧着站在面前的李宵月。 后者却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不耐,反倒露出笑容,态度不似刚才柳巧儿话中那般恶劣:“今日是我回府第二天,自然要来给姨娘请安,若是不来,岂不是失了礼数。” 还未等沈云微张嘴,就看见李宵月毕恭毕敬地冲她弯腰行礼,从态度到做派都是规规矩矩,仿佛昨晚她故意与自己作对是沈云微的错觉一样。 “起、起来吧。”这下换成沈云微搞不懂李宵月脑子里在想什么了,她看着眼前这个“乖巧”的女人,准备好的唇枪舌剑一时间没了用武之处,只能偃旗息鼓先把她扶起来。 两人相顾无言,李宵月给沈云微请完安后也不离开,就稳稳坐在她的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桌子上的话本子。 刚才李宵月的模样又让沈云微重新起了要和她缓和关系的念头,于是叫春桃去小厨房端些糕点拿过来放在李宵月面前,自己又拿起一本新的账本看起来。 一时间房内安静下来,只听得见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侍女丫鬟们立在一旁,互相传递眼神——昨天还剑拔弩张的两人今天怎么就相安无事地共处一室了? “报——小夫人,”传信的丫鬟急急忙忙跑了进来,看见李宵月也在,连忙又改口行礼,“和二姑娘,圣上的宫使约莫还有半柱香就到府门,瞧着像是有要紧旨意。” “什么?” 沈云微立刻站起来,将账本往桌上一放,连忙冲旁边的侍女们说道:“还不快随我去门前迎接。” 等沈云微一行人到了门前,那一队朱衣宫使也刚巧走到北国王府,为首女官手捧着黄绢圣旨,缓慢展开后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阳平戌镇守使、骁骑将军李宵月,戍边有功,忠勇可嘉。适逢中秋佳节,特诏尔即刻入宫赴宴,以慰劳苦。 北国王侧夫人沈氏,素有贤名,特许随行入宫,共庆佳节。” 圣旨诵读完毕,宫使抬眼看向早就跪在地上听旨的李宵月,朗声说道:“骁骑将军李宵月,接旨吧。” “臣李宵月,接旨。” 李宵月双手接过圣旨,随即站起身来,身后跪着的人也跟着她陆陆续续站起来。女官已传达完圣旨,转身坐回马车内,身旁的宫使和侍女们一齐转身,护送着马车浩浩荡荡离开了北国王府。 中秋宫宴? 沈云微眼睛一转那丫头再倨傲,总不敢在圣前给她难堪。同乘一辆马车,共赴宫宴,这一路上总能说上几句话。若是席间再替她挡两杯酒…… 想到这里,沈云微唇角不自觉弯了弯。李宵月最是嘴硬心软,她再清楚不过。她记得这丫头最喜欢吃些糕点酥酪,到时候她让厨子多做些糕点带上马车,趁机和她拉近拉近关系。 这边沈云微正在心中“噼里啪啦”地敲着算盘,那边李宵月却暗自皱眉。她实在不愿与沈云微同处,这厌恶并非性格不合,而是源于十年前的旧事。 那时沈云微刚入府两年,不过十八九岁年纪。 李宵月记得清楚,娘亲怀有身孕时害喜得厉害,整日吃不下饭。沈云微主动说家中祖传的药方能治这个,亲自熬了汤药送来。谁知三日后,娘亲便小产了,从此再不能生育。 “呵,祖传的方子……”李宵月暗自攥紧了拳头。那年她虽才十二岁,却永远忘不了娘亲病榻上苍白的脸色,和沈云微站在母亲身后时,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转过头看向正在沉思的沈云微,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您既守着孝,进宫可要仔细着,别让满朝文武看了我们北国王府的笑话。” 沈云微正盘算着入宫穿些什么好,听见李宵月说话不由得翻了个白眼:“二姑娘这话说的,我在王府多年,何曾听说我出过失仪的传闻?” 李宵月闻言上前一步,攥住沈云微的手腕,将她拉近了几分。她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传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却又在触到肌肤时放轻了力度,像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品。 “姨娘自然是最懂规矩的,”李宵月凑近她耳畔,呼吸若有似无地扫过沈云微的耳垂,“只是这衣裳……未免太素净了些。” 沈云微脊背一僵。垂眸时,正看见自己裙摆上那两株孤零零的垂兰。本是秉承着“守丧切莫张扬”的训导绣的,此刻倒显出几分刻意来。 她抬起头,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却不成想那李宵月靠得太近,只觉得柔软的触感擦过自己的额头,两人都怔愣一瞬,随即便看见那青色衣襟立刻直起身,后退两步。 “咳咳,时候不早了,姨娘先休息,女儿告退。”李宵月冲沈云微行过礼,低着头如同脚下抹油一般,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只留下沈云微一脸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客套话还没说出口,就只能看见李宵月走远的背影了。 沈云微怔然抬手抚过额间残温,半晌才蹙眉轻喃:“这丫头……” 一旁的春桃连忙走上前来,托着沈云微的手轻声安慰道:“小夫人,这二姑娘许是有急事,你别往心里去。” 沈云微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谁管她呀,你还不知道我跟她一向不对付,估计这又是给我下马威呢。” 她眸光微动,忽想起一桩要紧事,便朝廊下轻抬了抬手。 “见过小夫人。”一位鬓发斑白的老嬷嬷趋步上前,在离沈云微不远处稳稳站定,向她行礼。 虽已年过六旬,老嬷嬷的腰背却挺得笔直,连耳畔的细碎银发都一丝不苟地梳上去。行礼时裙裾分毫未动,显然是经年累月练就的功夫。 沈云微将她扶起,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赵奶娘,您在这王府待得日子比我还久,我这里有件事儿想请教您。” 赵嬷嬷连忙后退半步,双手在身前轻轻摆动:“小夫人折煞老奴了。” 她微微欠身,眼角皱纹里堆着恭谨的笑,“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老奴在王府伺候了三十八年,蒙先王妃恩典才活到今日,断不敢当''''请教''''二字。” 既然赵嬷嬷这样说了,沈云微也就不再推辞,开门见山:“您自小看着宵月长大的,能否告诉我,宵月有什么爱吃的糕点吗?” “哎呦,这您算问对人了!”赵嬷嬷一拍手,开始报上菜名,“莲蓉甘露饼、蟹壳黄酥、五云凤髓糕……这些都是二姑娘喜欢吃的,即使让我倒着背一遍,我也背得出呢!” 有咸有甜,这李宵月吃得还挺全。沈云微颔首,用眼神示意春桃记下赵嬷嬷的话,自己则从荷包里拿出一块银子塞进赵嬷嬷手里。 “您这是做什么呀!”赵嬷嬷连忙推脱,不愿收下那块银子,“二姑娘是老奴从小看着长大的,这些就是举手之劳,何必——” 沈云微唇角微扬,指尖轻轻将银子推回赵嬷嬷掌心:“嬷嬷且收着。二姑娘的口味,您最清楚不过。”她眼波往春桃那边一扫,“这丫头年轻不经事,少不得要您多提点,还望您以后多照顾点儿她。” 赵嬷嬷捧着银子,布满皱纹的手微微发颤:“小夫人这般体恤,倒叫老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将那银子紧紧攥住,在袖中硌得生疼。 待到晚上回房后,沈云微特地嘱咐春桃做几种今日赵嬷嬷说过的糕点,等过几日去中秋宴上带着。春桃应下了,正要去小厨房吩咐下去,便听见身后的声音把她叫住。 沈云微的指尖在妆台边轻轻叩着,“那百味玲珑糕的料……” 桌上灯油里的油芯“啪”地爆了个响,映得她侧脸明明灭灭:“单给我备一份,要新鲜的。” 春桃脚步一顿,垂首应是。转身时瞥见自家夫人摩挲着腕间玉镯,眼底晃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 马车碾过青石板,棚顶在月色下泛着冷光,车帘忽被夜风掀起一角,漏出里头并排而坐的两人身影,又很快落下。 沈云微坐在李宵月旁边,攥着食盒的手指紧了紧,终是下定决心往前一递。 “我叫人备了些点心,路上吃。”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尝尝。” 李宵月垂眸看去,食盒共三层,整整齐齐码着她爱吃的各色糕点,很难不猜到沈云微找人打听了她的喜好,然后对她投其所好。 她的眼神从三层糕点一一扫过去,最后落到了几块百味玲珑糕上。这糕点的样子与其它糕点精致的模样不同,边边角角因为外层糕点的包裹不足,露了些许馅料。 李宵月挑了挑眉,手指伸向其中一块百味玲珑糕,突然眼神一滞——这糕点的旁边整齐码着几块桂花糕,金黄的桂子还沾着蜜。【`xs.c`o`m 网】 3、第三章 那年娘亲小产前,案几上也摆着这样一碟桂花糕。第二年母亲娶了新欢,继母笑着端来一碗桂花蜜,说是特意用新摘的丹桂做的。 可她和娘亲都有个毛病,就是吃一点桂花做的东西,就会喉咙发紧呼吸困难。沈云微这女人,当真不知道? 手指不受控地发僵,李宵月接过食盒,指节泛白,却迟迟不下手拿起一块。 “不饿?”沈云微蹙眉,搞不懂刚刚这人还饶有兴趣,怎么不一会儿又不想吃了? 车轱辘碾过石子,震得食盒一歪。李宵月猛地将它按在座位上,力道大得吓人。 “多谢姨娘。”她声音干涩,目光却钉在晃动的车帘上,“晚些再用。” 沈云微还不死心,暗示着:“要不你就尝一口?你就尝一下,真的,尝一口好不好吃。” (老娘费劲心思做的糕点,你一口不吃就是不给我面子!) 李宵月闻言默默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沈云微一眼,开始盘算自己到底是哪里惹了她,竟然在去皇宫的路上就迫不及待给自己下毒了。 可是沈云微的目光太过炽热,李宵月碍于面子只好伸出手,捻了一块蟹壳黄酥。没想到还没伸到嘴边,就被沈云微一把夺了过去。 李宵月:? “别吃那个,吃这个。”沈云微拿起一块百味玲珑糕放进李宵月手中,一脸期待地等待她吃下去。 谨慎起见,李宵月并没有立刻吃下去,而是用手将糕点掰开,一股桂花香气扑面而来,金黄的桂馅从雪白的糕体中露出,丹桂香顿时在车厢里弥漫开来。 ……车厢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怎么了?赵嬷嬷说你最喜欢吃这个糕点了,是我做的不合你胃口吗?”沈云微看见李宵月拿着糕点端详许久,就是不肯下嘴,一着急就说漏嘴了。 “你做的?呵,”李宵月简直气笑了,冷哼一声看向沈云微,“那赵嬷嬷有没有告诉你,我吃了桂花会呼吸困难,甚至严重的话会昏厥?” 什么?! 这糕点明明是照着赵嬷嬷说的准备的,王府那帮下人怎么敢把李宵月如此避讳的食物放进食盒里? 沈云微脸色骤变,额角沁出细密汗珠,只得先解释道:“我不知道你的禁忌只是叫丫头们备了点你爱吃的糕点,若是知道,定不会三番五次叫你吃这桂花馅的糕点。” 什么叫马屁拍在马腿上啊,沈云微一边拿帕子擦着冷汗,一边想再给自己辩解几句。可李宵月并没有心思听她解释,只是将食盒盖好放在一旁,用手托着头靠在窗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沈云微看着李宵月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帕子。她想说些什么,却在对方冰冷的侧脸前哑了声,只得默默垂下眼帘。 不知道车轮压到了哪里,只觉得车厢内一阵颠簸,沈云微正对着窗外放空就被晃得几乎要向外倒去。面前的食盒也被晃掉了盖子,里面的糕点就要撒出去。 好歹是自己的劳动果实,秉承着不能浪费粮食的想法,沈云微扑过去就要抓住食盒,自己却一个没坐稳眼瞅着要往墙上撞。 完了,这下破了相还能进宫吗? 沈云微绝望地闭上眼睛,没想到意料之中的疼痛感没袭来,只听见李宵月在她耳边大喊: “你疯了吗?突然做那么危险的动作,我以为你是受了刺激要跳车呢。” 虽然是被她救了,但沈云微听见李宵月这语气就气不打一处来,翻着白眼开口道:“呵呵,我能受什么刺激,难道是特地给你下毒被你发现败露的刺激吗?” “你终于承认了,”李宵月冷笑一声,“我看你这么宝贝这糕点,是不是怕别人知道你给我下了毒。” “不光如此,”沈云微闭上眼睛开始胡诌,“你以后睡觉可别太死,我半夜还会跑过去拿白绫勒死你。” 两人如同小孩子一样斗了半柱香的嘴,最后谁也不理谁,各自坐在一边闭目养神起来。 车轮碾过宫门前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车刚停稳,李宵月便一把掀开车帘,紫色衣袂擦过沈云微的袖角,头也不回地迈了下去。夜风卷着未散的桂花香,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旋儿。 沈云微扶着车辕慢慢下来时,那道挺拔的身影早已走出十步开外。宫灯将李宵月的影子拉得很长,堪堪停在她脚尖不到半步,像一道永远跨不过去的沟壑。 侍女高举的宫灯烛火明明灭灭,映得沈云微脸色忽明忽暗。她整了整裙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独自踏上了入宫的玉阶。 “北国王府到——” 随着侍从通传,殿内交谈声渐息。 沈云微垂眸跟在李宵月身后三步之距,素色裙裾扫过金砖地面,腰间禁步纹丝不动。她能感觉到满殿目光在她们之间来回打量——一个年轻守寡的继室,一个位高权重的次女,这组合本就够让听过的人嚼上三个月舌根。 “臣李宵月,参见陛下。” “妾身沈氏,参见陛下。”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一个语气冷冽,一个嗓音柔和。沈云微跪拜时余光瞥见李宵月绷紧的下颌,在宫灯下投出一道锐利的阴影。 “平身。”皇帝倚在龙椅上,手掌稳稳放在扶手上,“李爱卿戍边辛苦,今日中秋佳节,定要多饮几杯。” “臣遵旨。” 丝竹声起,宫女们捧着金盘鱼贯而入。 沈云微正要入席,忽见李宵月往旁边让了半步,刚刚还在马车上对她闭口不言如此冷漠的人,此刻竟给她留出了入座的空隙。虽然那人依旧冷着脸,连个正眼都没给她。 “开宴——” 伴随着女官的声音,沈云微轻轻抚平裙摆,案几上的酒杯映出她模糊的倒影,和旁边那道始终挺直的玄色身影。 沈云微正低头理着袖口,忽听得一声轻笑。 “沈夫人今日能入宫赴宴,当真是圣上隆恩。”陈尚书的夫人摇着团扇,声音不高不低,“记得六年前的中秋宴,先王妃可是坐在紧邻圣上的位置呢。” 席间几位夫人闻言,纷纷以扇掩面,这话里的刺再明白不过——一个出身不明无所出的填房,若非圣上特许,哪有资格与命妇同席。 沈云微指尖微颤,正要开口。 “刘夫人记性倒好。”李宵月突然放下酒盏,瓷器与案几相碰,发出清脆声响,“六年前先母确实坐在那里,不过……” 她抬眸,眼底寒光凛冽,“那年陈大人还在岭南做县丞,夫人想必同我一样,是听旁人说的?” 刘夫人手中团扇猛地一顿,她妻君是靠着姻亲关系才调回京城,最恨人提这段往事。眼下被人掀了老底,她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 沈云微怔怔望着案上酒盏倒影,那里头李宵月的侧脸模糊不清,却莫名让她想起从前某年冬夜。她那时刚入府,这丫头也是这般,小小一个,一边冷着脸说她“不配穿母亲的狐裘”,一边却把炭盆往她这边踢了踢。 她垂眸盯着案几上的酒盏,盏中倒映着满殿华彩,却照不出她眼底的寂寥。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口,布料下掩盖住她手腕上被蒸屉烫伤的痕迹。 李宵月冷眼扫过她的小动作,唇角绷得更紧。这女人连失落都演得恰到好处。她想起方才沈云微谢恩时微颤的睫毛,和那截刻意露出的烫伤手腕,每一个细节都像是精心设计的戏码。 丝竹声渐歇,席间贵妇们笑语盈盈,沈云微望着不远处其乐融融的皇子家眷,忽然觉得口中月饼苦涩难咽。她不过而立年华,却要在这满堂欢庆中扮演一个心如死灰的未亡人。而那个最该与她同病相怜的人,此刻正用目光将她凌迟。 沈云微借着赏月的由头离了席,李宵月那冷刀子似的目光扎得她坐立难安,仿佛她连呼吸都像是错的。 后花园里,秋桂开得正盛。沈云微正看着如此茂盛的金色桂子感慨,没想到刚转过一处假山,就被人拽住了手腕。 “沈姑娘,别来无恙啊?” 这声音惊得她浑身一颤。户部侍臣周明修——她昔日的未婚妻,正冷笑着拦在面前。当年她家族遭受重创,卖身葬母毁弃婚约进入王府,没想到今日在此撞见。 “周大人请自重。”她急欲抽手,却被那人攥得更紧。 “怎么,如今成了北国王府的侧夫人,连旧相识都不认了?”周明修欺近一步,酒气混着熏香扑面而来,“当年你毁婚另嫁,连句话都没留下,如今倒是躲得远远的?” 沈云微挣不开,只得压低声音:“周大人,这里是皇宫,你我身份有别,还请放手!” “身份?”周明修冷笑,“一个落魄女,靠着不知什么技俩攀上王府,如今又装什么清高?”她手指收紧,几乎要掐进她腕骨,“北国王死了,你是不是又急着找下家?” “放开!”沈云微猛地一挣,袖口“嗤啦”一声撕裂,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臂。她看着周明修手中攥着的半块布料,气上心头,竟反手给了周明修一巴掌。 “呵,没想到数年不见,你的脾气倒见长啊?”周明修被打得歪了头,脸上浮着一个鲜红的巴掌印也不恼,另一只手竟要抚上沈云微的脸,“当年你就算卖身葬母,也不愿来找我——” “周侍臣。” 一道冷冽的声音骤然响起。 周明修还未反应过来,手腕便被人狠狠扣住,力道大得让她瞬间松了手。李宵月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紫色官服在月光下泛着寒光,眼底杀意凛然。【`xs.c`o`m 网】 4、第四章 “李、李将军……”周明修脸色一变。 “周侍臣好大的胆子。”李宵月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北国王尸骨未寒,你就敢对她的未亡人动手动脚?” “我不过是与故人叙旧......”周明修强撑着辩解,却在李宵月冷厉的目光下渐渐失了底气。 “叙旧?”李宵月冷笑,指尖力道加重,她抬眼瞥见沈云微粉白的肌肤,“需要撕人衣裳?” 周明修疼得额头冒汗,却不敢呼痛。李宵月是圣上亲封的镇守使,手握兵权,又刚立下战功,于情于理,绝非她能得罪的。 “滚。”李宵月猛地甩开她的手,“再让我看见你靠近北国王府的人,我不介意让圣上知道,户部侍臣是如何在宫宴上轻薄王妇的。” 周明修脸色铁青,却不敢再多言,只得悻悻退开,临走前还狠狠瞪了沈云微一眼。 “走。” 李宵月拽着沈云微就往宫门方向去,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直到上了马车,她才猛地甩开手。 “姨娘好本事。”李宵月冷笑,“母王才走了多久,你就迫不及待会旧情人?” 沈云微腕上红了一片,眼中噙着泪:“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李宵月倾身逼近,将她困在车厢角落,“方才那情形,若不是我及时赶到,怕不是满宫的人都看到了。你是嫌北国王府的脸丢得不够?” 沉水香的气味不断入侵着沈云微的鼻腔,见李宵月的身体越凑越近,沈云微却突然弯起唇,开口呵气如兰:“是吗?那我竟不知,是如此巧合,能让二姑娘这么凑巧来御花园见到了我。” “还是说,从我走的那一刻起,你的心里就一直记挂着我,早早溜出来寻我了?” 李宵月瞳孔一缩,沉水香骤然凌乱。她猛地直起身,却反被沈云微攥住手腕。 “你放肆——” “二姑娘慌什么?”沈云微指尖顺着她腕间青筋滑到掌心,突然发力将人按在车壁上。直到金丝楠木的车厢硌着李宵月后背,她这才惊觉,这双平日柔软的手竟如此有力。 “若真不在乎,”沈云微倾身,唇几乎贴上她耳垂,“为何你袖口沾着御花园的月季?”指尖掠过那片鹅黄,“又为何,”突然按在李宵月剧烈跳动的颈脉上,“这里的温度烫得惊人?” 李宵月偏过头去,却见那染着蔻丹的指甲已轻轻抵住自己的咽喉。 “现在,是谁在丢王府的脸?”沈云微轻笑。车帘忽被风掀起,月光泼进来,正照见李宵月绯红的耳尖。 车厢里一时静极。良久,李宵月别过脸去,用不大不小的音量冲外面喊道:“回府。” 马蹄声哒哒响起,她盯着窗外流动的夜色,在心里为自己辩解:方才的失态,不过是为了王府颜面。绝不是因为,刚刚御花园那人看向她的眼睛里盈满的泪,烫得她心慌。 翌日的晨光越入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光影。 沈云微端坐堂上,指尖轻抚过茶盏边缘,淡色茶水倒映着她沉静的眉眼。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刻意放重的长靴踏地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谁的心尖上。 李宵月跨过门槛,锦纹衣袍挟着秋露的寒气。她略一拱手,腰背挺得笔直:“军务紧急,问个安就走。” “二姑娘如今回府不过半月,”沈云微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倒比在边关时还忙些。” 她抬眼,目光扫过李宵月腰间新佩的王府对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看不上我这个姨娘,打心里不认我这长辈呢?” 李宵月依旧带着得体的笑,但腰板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并未弯下一分,“怎么会呢,这些天与姨娘相处,我看姨娘更多了几分亲切。” 呵,这女人向来如此。沈云微在心里暗自翻着白眼,嘴上漂亮话说的好听,行为上可从来没表现出来对她尊敬的样子。 想到这里,她握住茶杯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这几日府中的风言风语,像秋雨淅淅沥沥地往她耳朵里钻。 “听说宫宴那日,将军连个正眼都没给夫人......” “昨儿二姑娘直接绕过了西院,连个招呼都没打......” “厨房新来的丫头说,东院要热水,一刻都不敢耽搁......” 她闭上眼,想起昨日坐在梳妆台前,听春桃给她讲前日去库房,管事支支吾吾说新到的锦缎要先送去东院。昨日用膳,厨房送来的菜色明显比往日简薄。今早起身,发现院里的丫鬟少了一个,问起来说是调去伺候二姑娘了。 玉梳“啪”地搁在桌上。沈云微盯着镜中的自己,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弧度。 “不急。”她轻声自语,指尖抚过册页。李宵月再威风,终究是个常年不在府中的武将。这王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吃穿用度,婚丧嫁娶,哪样最后不是得过她的手?这些年埋下的棋子,是时候一个个动起来了。 “若是没事,我就先退下了。”李宵月的声音将沈云微的思绪拉回来,她眨眨眼睛,随即点点头,放李宵月回去了。 继上次弄巧成拙,差点给李宵月吃下桂花糕后,沈云微行事更谨慎了些。她要用自己的手段让府中的所有人都听从她,包括李宵月。 管家递上最近的账本,照例站在一旁等着沈云微发话。 沈云微翻开账册,指尖在“腊月炭例”那页顿住。墨笔新添的批注刺眼得很——“东院加三成,西院减两成”,落款是李宵月凌厉的字迹。 “夫人,”春桃欲言又止,“厨房说今日的鱼都送去东院了。” 外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沈云微抬眼望去,透过窗棂看见李宵月带着两个亲兵,正挨个查点库房。她身旁的丫头一身劲装,腰间佩刀随着步伐轻晃,刀鞘不时磕在装绫罗的箱笼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去把西院的月例单子取来。”沈云微突然道。待春桃捧来册子,她蘸了墨,在“各房炭例”旁添了行小字:“照旧例。”。 笔尖悬在纸面上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先王妃定下的规矩”。 先王妃曾经定下规矩,各院用碳以下人最少的那个院为基准,只能增加其它院的用碳额度,不能减少下人最少的院里的碳。 傍晚时分,管事来报东院退给库房几匹云锦回来。 沈云微抚过锦缎上被刀鞘蹭出的压痕,忽听得院外传来李宵月训斥下人的声音:“既知道是先王妃的规矩,怎么不早说?” 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花香在口中弥漫。 此时中秋刚过,沈云微瞧见院角的木芙蓉开得正好,碗口大的花朵在月色下泛着淡粉色的光。她合上话本子,指尖在封皮上停留片刻,终究还是起身往外走去。 暮色笼罩在院内,沈云微沿着回廊缓步而行,发间一支白玉芙蓉簪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拐角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李宵月大步走来,衣袍被夜风吹得翻飞,两人在廊下迎面相遇。 李宵月脚步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她略一拱手,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腰背挺得笔直,连脖颈都不肯弯下半分。 “二姑娘。”沈云微率先同她打招呼,动作间裙裾纹丝不动,连禁步都没发出声响。 李宵月嘴角抽了抽,最终只从喉咙间挤出一声:“见过沈姨娘。”转身离去时,靴底在木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力气大得廊下灯笼一阵摇晃。 沈云微直起身,指尖轻轻抚过簪头的芙蓉花瓣。想起刚刚李宵月吃瘪的样子,她就觉得心情愉悦。不过是一只毛还没长齐的小兽,即使露出自以为骇人的獠牙,也阻止不了她的撸猫行为。 她会用手掌慢慢抚平小猫的每一处炸毛,直到它心甘情愿地跳到自己怀里来,让自己成为它的第二个主人。 第二日晨起梳妆时,沈云微的脸上涂好脂粉,正要上些胭脂。 一抬手,发现妆台上的胭脂少了一盒。于是沈云微一边熟稔地打开那盒芍药色胭脂,一边叫来春桃问话。 “你知道我桌上那盒桃色胭脂放哪了吗?我明明记得昨儿个早上还在这里呢。” 春桃支支吾吾,说是东院昨儿派人来取走的。 “二姑娘说……要查查府里的零碎开支。” 沈云微对着铜镜抿了抿唇,指尖在妆奁边缘轻轻一叩。那盒胭脂是扬州来的新品,她还未曾用过。 晌午时分,她正在书房核对账目,忽听院外一阵骚动。 推窗望去,只见李宵月带着几个亲兵,正在清点西院的库房。那盒胭脂被随意搁在石阶上,盖子敞着,里头的膏体已经干涸。 “夫人见谅。”亲兵板着脸道,“将军说府里用度要重新规整。” 沈云微笑着点点头:“应该的。” 她目光扫过那盒废弃的胭脂,“只是这扬州来的胭脂,搁在外头可惜了。” 傍晚,沈云微在廊前理香时,春桃捧来个锦盒:“东院送回来的。” 里头整齐码着十盒新胭脂,色色都比原先那盒更好更精致。最上头那盒还贴着张字条——“扬州府玉颜坊制”。 沈云微指尖在锦盒上顿了顿,忽然发现盒底压着张条子:西院本月胭脂水粉,减半。 这下真是让沈云微有些哭笑不得了,她拿起那张纸条看了看,随即招来旁边的侍女,低声吩咐了什么。 次日清晨,李宵月练剑归来,发现案头多了盏温着的参茶。她盯着茶盏看了半晌,突然唤来亲兵:“去查查,这参是哪来的。” 亲兵很快回报:“是小夫人用自己份例的银子买的。” 李宵月眉头一皱,掀开茶盖看了看,又原样合上:“送回去。” 当夜,沈云微正在灯下绣香囊,忽听得窗外“咚”的一声轻响。推窗一看,石阶上摆着个食盒,里头那盏参茶分毫未动,旁边多了包上好的血燕。 她拈起血燕看了看,忽然轻笑出声。这分明是上月番邦进贡的珍品,宫里才赏下来的。 春桃凑过来:“夫人,这……” “拿去炖了。”沈云微将血燕放回食盒,“明日给东院那位送去。” 次日沈云微正在院中修剪木芙蓉的残枝,春桃匆匆跑来,手里捧着个雕花匣子。 “夫人,东院的人把咱们的账册送回来了,说是......”她欲言又止。 沈云微放下剪刀,接过匣子。里头是昨日送去东院核对的账册,边角处沾了墨渍,像是被人随手扔在案上蹭的。她翻开内页,发现几处批注被朱笔划去,旁边批了“重算”二字。 “去问问怎么回事。”她合上账册,声音平静。 春桃刚转身,院外已传来脚步声。李宵月大步踏入,腰间佩刀随着步伐轻晃。她一眼看见沈云微手中的账册,眉头微皱。 “姨娘不必问了。”她站定,语气冷淡,“西院的炭例数目不对,我让人重新核算。” 沈云微指尖在账册上轻轻一划:“二姑娘说的是哪一笔?” “午月初七那日。”李宵月目光扫过她身后的木芙蓉,“西院多支了二十斤银丝炭。” “这笔是当时为了给东院修缮地龙,算在西院的支出上了。”沈云微声音依旧平稳,“二姑娘若不信,可以问问工部当时监工的刘大人。” 李宵月眼底一冷。她最厌烦沈云微这副滴水不漏的模样,连工部的人都打点得妥帖。 “姨娘倒是记得清楚。”她突然逼近一步,“连我东院修地龙都没忘记。” 沈云微没退,发间的白玉芙蓉簪在晨光中纹丝不动:“我得了圣上的旨意,想着修缮一下东院好让二姑娘回来休息好些。况且府里大小开支都要入账,二姑娘若嫌繁琐...” 她将另外两匣账册推过去,“不如全都亲自过目?” 李宵月盯着那匣子。她当然要查,但不是现在,当着满院下人的面接账,倒显得她有些刻意。 “不必。”她转身就走,“晚上我派人来取。” 脚步声渐行渐远,春桃小声道:“夫人,真要交账?” 沈云微捡起地上飘落的一页纸——是李宵月方才袖风带落的。上头记着东院新添的箭靶开支,墨迹还没干透。 “就让她自己亲自试试,我想不出半月,她就会乖乖把账本交回来。”【`xs.c`o`m 网】 5、第五章 自那日账册争执后,李宵月便下了令:府中一应开支,不必再报与西院知晓。 沈云微借着这股东风,顺势将自己关在偏院,整日不出,院门紧闭。只留春桃一人进出送饭,下人们经过时都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东院的书房里,李宵月翻看着新送来的账册。管事垂首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西院这几日如何?”她突然开口,手中动作却是不停。 管事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回二姑娘,小夫人一直在院里,未曾出门。” 李宵月指尖在纸页上一顿,抬起头看着她:“其它吃穿用度呢?” “按例送去的饭食,小夫人大多未动......” “下去吧。” 管事如蒙大赦,匆匆退下。李宵月盯着案上的账册,忽然觉得这书房空得厉害。 往日这时候,总会有个素白的身影捧着账本来同她核对,或是端着一杯清茶站在案旁,一字一句地反驳着自己的怀疑。 李宵月猛地合上册子,起身走到窗前。院角的木芙蓉开得正盛,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如同那日在西院对峙时,沈云微头上戴的那只簪子。 偏院里,沈云微坐在窗前,面前摆着那盒早已变质的百味玲珑糕。 桂花香气早已散尽,只余下一股淡淡的酸腐味。她盯着糕点上的纹路,回想起宫宴那日李宵月看到糕点时骤变的脸色,绷紧的下颌,还有那近乎冷漠的语气。 先王妃曾说过的话忽然浮现在耳边:“宵月那孩子,从小碰不得桂花......” 当时她只当是寻常的挑剔,如今细想,却觉出几分异样。也罢,这事实在算是自己不对。 窗外传来脚步声,春桃端着午膳进来,见她对着糕点出神,忍不住道:“夫人,这糕点都放坏了,奴婢拿去扔了吧?” 沈云微摇摇头,阻止了春桃伸过来的手:“放着吧,我自会处理掉。” 春桃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退了出去。 沈云微伸手,轻轻碰了碰糕点边缘。干硬的表皮碎裂开来,露出里头已经发黑的馅料。 先王妃的声音再一次出现在自己耳边: “那孩子六岁那年,误食了桂花糕,浑身起疹,差点没救回来。” 指尖猛地一顿,沈云微盯着发黑的馅料,忽然觉得喉间发紧。 原来如此。 她想起宫宴那日,李宵月攥紧食盒时泛白的指节,还有那句“桂花香气太浓,我晚些再用。”。 沈云微猛地合上食盒。木质的盒盖发出“咔嚓”的轻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 窗外传来脚步声,是春桃在廊下清扫落叶。竹帚刮过青石的声响一下又一下,像在数落她的愚钝。 她缓缓松开攥得发疼的指尖,食盒边缘已留下几道月牙形的掐痕。 “我可真是......” 自嘲的话在唇边转了一圈,最终咽了回去。现在想来,李宵月那日的生气,恐怕不止是什么为了王府颜面,换作是谁,被人拿着致命的毒物献殷勤,都会是那般反应。 沈云微忽然起身,将食盒塞进柜子最底层,将剩下的糕点放在外面。抽屉关上的刹那,一枚干枯的桂花瓣从缝隙飘落,晃晃悠悠地坠在地上。 她盯着那片枯黄看了许久,最终抬脚碾了上去。 夜深了,东院的书房还亮着灯。 李宵月盯着案上的密报,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白日里管事的话在她脑中回荡:“夫人大多未动。” 她忽然起身,佩刀都没带,只穿着一身里衣,径直往西院走去。 院门虚掩着,里头一片漆黑。李宵月轻轻推开门,月光透过窗棂,照见桌前伏着的身影。 沈云微睡着了,面前还摆着一两块变质的糕点,她认出来那就是之间沈云微做给自己的百味玲珑糕。 李宵月站在原地,忽然想起娘亲去世前,曾拉着她的手说:“云微那孩子心细,你要多听她的,自当她是你半个姐姐。” 可她那时固执地认为,娘亲自小产后身体日益变差,与沈云微那几副汤药脱不了关系,于是越发地厌恶她。 夜风拂过,带起一阵淡淡的霉味。李宵月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转身离去。 秋雨绵绵,檐下水缸积了半池浑浊。 沈云微立在廊下,望着东院出神。自李宵月要求全部核对账本后已有三日未露面,连晨昏定省都免了。 这在往常是常事,可自从知晓那桩桂花旧事,沈云微总觉得心里悬着什么。 “赵嬷嬷。”她唤住正往厨房去的老嬷嬷,“除了桂花,二姑娘可还有其它忌口?” 赵嬷嬷手里的菜篮一抖,几片菜叶掉在地上:“小夫人怎么突然这么问?” “连着几日阴雨,怕她旧伤发作。”沈云微弯腰拾起菜叶,指尖沾了泥水,“之前偶然得知她吃不得桂花,若还有什么忌讳,嬷嬷不妨直说。” 老嬷嬷左右看看,压低声音:“二姑娘忌口倒不多,只是——”她凑近些,“二姑娘身上有许多边关带回来的伤,最怕阴雨天。后腰那道箭伤,前几年这时候化脓了半个月,过了大半年才好!” 沈云微捏着菜叶的指节一紧,几年前李宵月也曾回府上住过一月,只是那时候她和李宵月实在没什么可说的,那丫头甚至特意绕着她走。她自己那时候也整日窝在院子里,更没法知道李宵月竟然还有如此严重的伤。 她忽然想起前日路过练武场,看见李宵月扶腰皱眉的模样,当时只当是练功疲累。 “可有用药?” “二姑娘嫌药苦,总不肯按时服用,敷药也经常忘了换。”赵嬷嬷叹气,“昨儿还听见东院的小李抱怨,换下来的绷带都渗血了。” 话未说完,沈云微已转身往药房走去。雨水打湿了她的裙角,在青石板上拖出深色的痕迹。 药房里弥漫着苦涩的气息。沈云微翻出几味药材,又特意加了甘草调和苦味。她动作很快,却在包药时顿了顿:李宵月那样警觉的人,若知道是她送的,怕是不会用。 “用这个。”她解下腰间素白帕子包好药包,递给春桃,“别说是我配的,就说是我听闻她腰伤严重,特意去请了大夫抓的方子。” 春桃刚走,沈云微又唤住她:“等等。” 她从柜底取出个小瓷瓶,“把这个混在伤药里。” “这是?” “蜂蜜。”沈云微指尖在瓶口抹了抹,“我怕她觉得这药太苦。”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大,东院的灯火在雨幕中模糊成团。沈云微站在窗前,看着春桃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她手里还攥着另一张药方,那是她昨夜翻遍医书找来的,可以调理气血亏空。 窗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沈云微抬眼,看见李宵月立在雨中,油纸伞微微倾斜,漏了小半雨丝落在她的肩上。 李宵月倒不甚在意,玄色衣衫湿透了贴在身上,却依旧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两人隔窗相望,谁都没有先开口。 最终是李宵月动了,她慢慢抬起手,露出缠着新绷带的掌心。素白帕子打的结,正是沈云微午间叫春桃送去的那条。 ...... 雨声淹没了所有言语,但沈云微分明看见,李宵月低头嗅了嗅腕间药膏时,紧绷的唇角松了松。那里头混着的蜂蜜气息,在雨中也甜得清晰。 秋雨早已停歇,屋檐上却依旧积着不深的水。一场大雨过后,京城已是深秋。沈云微坐在灯下,指尖摩挲着医书边角。 东院这几日安静得出奇。送去的药包每日原样退回,但绷带换得勤了。赵嬷嬷说,二姑娘开始按时敷药了。 “夫人。”春桃轻手轻脚进来,“东院退回来的药包怎么办?” 沈云微头也不抬:“放着吧。” 药包落在案上,发出闷响。她抬眼一看,油纸包竟是拆开过的,里头的药材明显被翻看过,只是里面偏偏多了块酥糖。 窗外传来脚步声,比平日沉重。沈云微抬眼望去,李宵月正穿过回廊,后腰挺得笔直,却比往日慢了几分。 “二姑娘的伤......” “不劳挂心。”李宵月停在窗外,目光扫过案上的医书,“姨娘近日对医术很上心?” 沈云微合上书,语气不咸不淡:“闲来翻翻。” “是么。”李宵月从袖中取出个药包,正是昨日送去的那个,“这是太医院的方子,里面少了一味白芷。” “我知道。” “那为何还送?” 沈云微迎上她的目光:“二姑娘不是添上了么,何况这味药是什么作用,你不会不知道。” 李宵月嘴角绷紧,沈云微送过来的药方确实是之前请太医院过来时,王太医给她开的方子。只是这方子少了最关键的一味白芷,这是整张方子的君药,其它药材都替代不了。 她在心里盘算着:沈云微若是真对医术略知一二,不可能不知道一张药方中君药的重要性。所以今日李宵月再次来到西院,想打听一下沈云微的口风。 刚才一番对话后,看来沈云微是笃定自己认得这副方子,所以没管少了的这味药。至于那多出来,不同于以往的丝丝甜味…… “明日我去军营。”李宵月突然说道,“三五日不回。” 沈云微指尖一颤,枯黄的纸张被捏出凌乱的褶皱:“雨季未过,伤口容易反复。” “与你何干?”李宵月打断她,却看见从窗棂间塞进个油纸包。 “你拿去,这几天用的。” 纸包温热,里头整齐码着几颗蜜饯。李宵月轻哼一声:“姨娘还是小孩子口味,怎么房里还备着这个?” “之前买的全进某人肚子里了,只能再多买一些。” 这话噎得李宵月一梗,只能乖乖闭上嘴,背地里给自己的嘴巴两下。 自己这张嘴,怎么就这么馋呢?【`xs.c`o`m 网】 6、第六章 如今已是深秋,沈云微站在西院廊下,望着东院紧闭的门窗。自李宵月去军营后,那里再未亮过灯火。 “小夫人,马厩来报。”春桃快步走来,裙角沾着新落的雨水,“二姑娘提前回府了,说是淋了雨,刚到府门就咳了血。” 沈云微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廊柱上的雕花,手腕隐隐颤抖。 那日李宵月临走时,她确实想过要备些什么药箱、干粮,或是几件厚衣裳,最终却什么都没做。那人临行前冷硬的眼神犹在眼前,再多关切都是徒增戒备。 东院很快灯火通明,沈云微站在暗处,看着太医匆匆进出。侍女们端出的铜盆里,血水映着烛光,在青石板上投下晃动的红影。有个小丫鬟捧着染血的绷带经过,险些撞上她。 “仔细些。”沈云微扶住那摇摇欲坠的铜盆,“二姑娘伤势如何?” 小丫鬟吓得直哆嗦:“回、回小夫人,太医说伤口沾了雨水,有些化脓......” 话未说完,东院正房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李宵月沙哑的怒斥隐约可闻:“谁允许你们动我的药箱?” 沈云微退后一步,隐入廊柱阴影。她认得那个乌木药箱,那是先王妃的旧物,李宵月从不让人碰。 “夫人别往心里去。”赵嬷嬷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手里端着参汤,“二姑娘发热时脾气总是不好,免不了要摔打上一番。” 沈云微看着汤碗里晃动的倒影,三日前那碗被退回来的参汤,是不是也这样凉透了才被倒掉? “嬷嬷去忙吧。”她转身往回走,“告诉厨房,这几日二姑娘的饮食——”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何必再多此一举?那人怕是早将她的每分好意都当作算计。 次日清晨,春桃慌慌张张跑来时,沈云微正在理账。墨迹在“药材开支”一项上晕开,将“茯苓”二字染得模糊。 “小夫人,东院传您过去!”春桃声音发颤,“赵嬷嬷昨夜被问话了,听说回来时眼睛都是肿的。” 墨水在纸上洇出个小洞,沈云微慢慢合上账册:“可说为何事?” “像是、像是查问谁在二姑娘饮食里动了手脚。” 书房外,两名亲兵按刀而立。沈云微刚踏进门,就听见茶盏重重搁在案上的声响。李宵月披着外袍坐在案后,脸色苍白如纸,唇上还带着干裂的血痕。 李宵月将药碗重重砸在案上,褐色的药汁溅满公文。 “我知道姨娘好手段。”她声音沙哑,“连我军中旧伤用什么药都一清二楚。” 沈云微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二姑娘的病——” “谁告诉你的?”李宵月猛地起身,伤口牵扯让她晃了晃,“赵嬷嬷?还是太医院的人?” 窗外的光斜照进来,映着李宵月额角的冷汗。沈云微忽然发现,她腰间缠着的绷带,依旧是那日自己让春桃送去的。 “只是没想到姨娘最近甚是清闲。”她声音比往日更哑,“连我院里少个炭盆都注意到了。” 沈云微抬眼,李宵月腰间缠着的绷带渗着血色,右手却仍紧握着军报,那双眼睛里的戒备比三日前更甚。 “二姑娘说笑了。”她平静道,“东院的事,我怎会过问。” “是吗?”李宵月突然起身,伤口牵扯让她晃了晃,“那回廊的落叶是谁扫的?书房外的炭盆是谁添的?” “府里下人勤快,与我何干。” “好一个与你何干。”李宵月冷笑,“那你告诉我——”她突然压低声音,“为何我回来后,厨房再没做过一道杏仁点心?” 沈云微呼吸一滞,她早该想到,李宵月这般敏锐的人,怎会察觉不到这些细微变化。 李宵月当时走后,她特地去东院打听了有什么菜式是李宵月不喜欢或是极少吃的,叫人把这些菜样都从东院的菜单上划去。 寻常菜肴还能说是受到时令影响或换样式做菜,唯独这点心,杏仁是沈云微自己喜欢吃的,所以几乎每顿都会有一两道杏仁做的点心或羹汤。没想到才两顿没有杏仁,就被李宵月察觉到了。 李宵月缓步上前,指尖轻叩案几:“姨娘素来嗜食杏仁,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她目光如刀,扫过沈云微微微发白的指节。 沈云微垂眸,看着案上那碟刚送来的核桃糕,那里本该放着一蝶杏仁酥。“秋燥易上火,”她轻声道,“换些清淡的也好。” “那真是多谢姨娘''''细心''''照顾了。”李宵月冷笑一声,刻意咬重了“细心”二字。 沈云微面色微白,指尖在袖中攥紧。两人隔案对峙,空气仿佛凝固。 突然,李宵月闷哼一声,右手猛地按住腰间伤处。额角瞬间沁出细密汗珠,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门外候着的侍女们立刻涌了进来,七手八脚地扶住摇晃的身影。沈云微下意识上前半步,又硬生生顿住。她深深看了眼被人群包围的李宵月,转身悄然离去。 第二日的晨光透过窗纸,沈云微正在整理书册,听到窗外传来李宵月与管事的对话。 “这石阶不必每日都要打扫三次。”李宵月的声音刻意提高,“落叶留着也无妨。” 沈云微手中的笔顿了顿,前日刚吩咐人将东院回廊打扫干净,今日就得了这番指桑骂槐。 “夫人,”春桃快步进来,“二姑娘在查问那两个新派去东院的婆子。” 沈云微放下笔。那是前几日她见东院缺人,特意从自己院里调去的两个婆子。张嬷嬷腿脚不便但缝补手艺好,王嬷嬷眼神不济却浆洗最干净。 这两人都是她院里一等一的好,调去给李宵月用她还有点舍不得呢。 东院书房里,李宵月正在翻看名册。见沈云微进来,她将名册合上:“姨娘如今连我东院的人手都要管?” “二姑娘明鉴,”沈云微福了福身,“只是见东院浆洗上缺人……” “是缺人,还是缺眼线?”李宵月冷笑起身,“一个半瞎,一个跛足,姨娘倒是会挑。” 沈云微看着李宵月紧绷的下颌,忽然明白过来——那人不是嫌婆子不中用,而是疑心她另有所图。 “张嬷嬷的浆洗功夫是连先王妃亲口夸过的。”她轻声道,“二姑娘若不信,可以问赵嬷嬷或是府上老人。” 见李宵月不说话,沈云微继续说道:“王嬷嬷这两日犯了眼疾,我才临时调她去浆洗些简单衣物……” 话未说完,赵嬷嬷匆匆从外面走进来:“二姑娘不好了!王嬷嬷眼睛突然疼得厉害!” 李宵月脸色变了几分,她站起身大步往外走去:“她人现在在哪儿?” 沈云微紧跟其后,三人由赵嬷嬷引着去了旁边的下房。只见王嬷嬷蜷在榻上,十指死死按着双眼呻吟。李宵月一个箭步上前,熟练地扣住老嬷嬷的腕脉。 “取我药箱来。”她头也不回地吩咐,“再熬碗决明子汤。” 沈云微怔在原地,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李宵月——指尖搭脉的姿势娴熟老练,喝令婆子不许乱动的语气里藏着几分难以察觉的焦急。 “还愣着?”李宵月突然回头,看向身后怔愣的沈云微,“劳烦姨娘过来给我搭把手,帮我把艾灸拿过来。” 沈云微默默接过药箱。取艾绒时,她的手指不小心碰到李宵月的。两人俱是一顿,又同时松开手。 “你来灸。”李宵月突然道,“这活儿细,我没灸过眼睛,怕弄坏了。” 沈云微抬眼,却见那人已背过身去查看侍女端过来的汤药温度。晨光重新透进来,在李宵月肩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得玄色衣料泛起微微的蓝。 艾烟缓缓升起,沈云微看着李宵月忙碌的背影,忽然明白过来,方才那番刻薄,不过是恼她多事。那人何曾真的苛待过下人? “是我思虑不周。“她轻声道,“该先问过二姑娘。” 李宵月动作微顿,没有回头。 正午时分,沈云微回到西院,发现案几上多了碟杏仁酥。春桃说是东院送来的,特意用素白瓷碟盛着,边上还摆着两枚蜜枣。 “二姑娘说……”春桃支支吾吾,“说让夫人尝尝,看甜度合不合适。” 沈云微盯着那碟点心看了许久,窗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李宵月正带着亲兵操练,转身时扶了下后腰,动作比早晨流畅许多。 “去告诉厨房,”沈云微轻声道,“晚膳给将军加道蜜汁火腿,记得别放豆蔻。” 暮色降临时,东院传来消息:二姑娘吃了那碟蜜汁火腿,把配着的药膳喝得干净。 沈云微站在廊下,看着东院亮起的灯火。她知道,李宵月一定尝出了火腿里没放豆蔻,那是只有亲近之人才知的忌讳。 不过这次,是先王妃亲口告诉她的。 夜深了,沈云微正要歇下,忽听窗外“咚”的一声轻响。推开窗,石阶上放着个油纸包,打开后里面包着几副方子,沈云微认出这是山楂麦芽茶,专治糕点吃多后的胃胀、嗳气、消化不良。 最上面那张贴着字条“一日一饮”,字迹凌厉,却写得格外工整,像是仔细描摹过。沈云微将字条贴近烛火,发现背面还藏着极小的一行字:“太甜”——说的是那碟核桃糕。【`xs.c`o`m 网】 7、第七章 自李宵月给她送过药后,两人的关系缓和许多,在府上遇到了也不再像之前那般剑拔弩张。 几日后,沈云微正在房中看着新买的话本子,便听见外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春桃匆匆推门进来,低声道:“小夫人,户部来人了,说是要查王姥和主母的丧葬账目。” 沈云微指尖一顿,抬眸看向铜镜里的自己,镜中那人神色未变,只轻轻搁下书:“哦?谁带的头?” “周侍臣。” 沈云微唇角微抿,周明修,那日在中秋宫宴上遇到了那人。多年前她曾与那人有过婚约,只可惜后来家中变故,周家怕引火上身忙不迭地毁了约,声称与沈家无半点瓜葛。 她起身理了理衣袖,声音平静:“去请将军。告诉她,我随后便去。” “是。” 前厅里,周明修一身深绯色官袍,正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吹着浮沫。见沈云微进来,她轻轻搁下茶盏,脸上笑意温和:“沈夫人。” 沈云微略一颔首,目光扫过她身后两名户部吏员手里的账册,淡声道:“周侍臣今日来,是为何公事?” 周明修笑意不减:“例行核查,北国王及其夫人的丧葬用度涉及朝廷抚恤,户部需存档备案。” 沈云微面上不动声色,丧葬账目早已结清,此时突然来查,必有蹊跷。 正沉默间,李宵月大步跨进厅内。她腰间佩刀未卸,刀鞘在门框上撞出一声闷响,衣袍带起的风卷着几分战场上的肃杀。 她扫了眼周明修,眉梢微抬脸上却无笑意:“周侍臣好兴致,大清早来我府上喝茶?” 周明修起身拱手:“将军说笑了,公务在身,不得不来叨扰。” 李宵月径直走到主位坐下,食指在扶手上轻叩:“查什么?” 她落座时,手臂状似无意地擦过沈云微的衣袖,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周明修眼神闪了闪。 周明修示意旁人递上账册,翻至某页,指着一处道:“这笔三百两的支出,用途只记‘杂项’,未写明具体去向,户部需核实。” “周侍臣。”她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厅堂为之一静,“查账查到本将府上来了?” 周明修立即起身行礼,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将军恕罪,户部例行公事……” “姨娘。”李宵月忽然开口,语气是沈云微从未听过的熟稔,“让春桃把账册给周侍臣好好瞧瞧。” 沈云微眸光微动。这笔银子,是她当初用来打点宫中内侍的——北国王遇害时怕有心之人动手脚,而李宵月尚在边关,丧仪需尽快操办。但礼部流程冗杂,问过李栖云却只让她再等等,为此她不得不私下疏通关系。此事若被深究,虽无大错,却难免落人口实。 春桃叫人把王府的账本拿上来,找出了北国王下葬时单独立的账本。她翻开一页恭敬地递了上去,李宵月瞥了眼账目,未立即应答。 沈云微清清嗓适时开口:“这笔银子,是我经手的。” 周明修目光立刻转向她,笑意深了几分:“哦?夫人可否细说?是何时何地用的,又为什么花了这三百两?” 李宵月忽然冷笑一声:“周侍郎今日是来查账,还是审人?” 周明修面色不变:“将军误会了,户部只是按章程办事。” 沈云微指尖轻轻摩挲袖口,语气平稳:“王姥去世时正值末暑,江南炎热,棺木需冰镇防腐,但礼部调冰的文书迟迟未下。我便支了银子,从民间冰行购了一批。” 周明修挑眉继续追问:“那又为何不记明?” 沈云微抬眸看她:“记明‘礼部怠惰,贻误王姥殡葬’?” 周明修还要开口,李宵月再次开口,态度咄咄逼人:“怎么,周侍臣是觉得北国王府的银子来路不正?” 她右手随意地搭在案几上,离沈云微的手不过寸余,“还是说,区区三百两银子,周侍臣不会觉得北国王府付不起吧?” “下官不敢。”周明修笑容微僵,目光在那两只若即若离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只是账目不明,恐有人借此生事。” “生事?”李宵月突然倾身向前,这个动作让她和沈云微的肩膀几乎相触,她的眼睛盯着沈云微,“周侍臣是在暗示什么?” 她嗤笑出声,转过头去看周明修:“周侍臣,我王府的账,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周明修脸上表情微僵,但很快恢复如常:“将军言重了,只是户部需记录详实……” “详实?”李宵月打断她,眼神锐利,“先帝丧仪时,户部‘杂项’支出七千两,周侍臣怎么不去查?” 周明修面色微变,却不再开口说话了。 这时旁边的沈云微垂下眸,掩去眼底的冷意。李宵月这番话,是直接戳了户部的软肋。先帝丧仪账目混乱,若真追究起来,周明修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周明修沉默片刻,终于合上账册,笑道:“既然将军和沈夫人已经说明了,下官便不多打扰。” 李宵月连眼皮都没抬,冲旁边的侍女点点头:“不送。” 周明修刚踏出府门,厅内凝滞的空气便立刻流动起来。沈云微轻轻叹了口气,总算是把那人打发走了。 她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指尖在账册封皮上轻轻抚摸,留下道若有似无的痕迹。沈云微抬眼看向李宵月,唇角噙着几分浅笑:“将军方才演得不错。” 李宵月面色一沉:“你早就知道户部会来查账。” “猜的。”沈云微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轻轻擦拭指尖并不存在的灰尘,“周侍臣腰间挂着李崇善送的玉佩,这么明显的破绽,”她忽然抬眸,眼尾微挑,“二姑娘没看见?” 李崇善是当今摄政王,辅佐皇帝朝政数十年,不满北国王府掌握兵权许久,正想方设法地找机会将北国王府的兵权收走。周明修今天这一出,就是摄政王对她们的一次试探。 李宵月呼吸一滞,她确实没注意,方才所有注意力都在沈云微游刃有余的应对上。 “下次——”李宵月刚开口,就被沈云微截断。 “下次我会提前同二姑娘串通好。”沈云微向前半步,玄色衣摆与她的裙裾若即若离地相触。 “毕竟,”她指尖轻轻点在账册那处“杂项”上,眼睛却是含笑的,“二姑娘演‘孝顺女儿’时,模样还不够真。” 李宵月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动作大得不小心将桌上的茶盏打翻。沈云微不躲不闪,反而借着这个力道又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拂过李宵月耳际:“不过没关系,我会教你。” 厅外传来脚步声,沈云微顺势抽回手,后退时绣鞋故意碾过李宵月方才摔落的茶盏碎片,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碎碎平安。”她轻笑,转身时裙裾扫过李宵月靴尖,“妾身告退。” 李宵月这才有时间好好看看案上摊开的账册,账册上的“杂项”二字力透纸背,如今静下心来才发现这似乎是沈云微匆匆补抄上去的。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与那人永远妥帖的衣饰如出一辙。 周明修这家伙,难道真没看见? 她忽然想起沈云微说“贿赂冰行”时的模样,唇角带笑,眼里却无半分嬉笑。这般滴水不漏的应对,倒真让她刮目相看。 这个念头刚起就被李宵月掐灭,她的指节重重敲在案上,惊飞了檐下的燕子。 “小燕,”她冷声唤道,“去查查周明修近日都与谁往来。” 沈云微回到西院,春桃捧着热茶迎上来。她接过茶盏,指尖在釉面上轻轻摩挲,茶水的热度透过瓷壁传来,却暖不了冰凉的手心。 “夫人。”春桃欲言又止。 “无妨。”沈云微打断她,“去把丧葬用的祭器账目再清点一遍。” 铜镜映出她平静的面容,只有在王府共同的“敌人”面前,她与李宵月才能有片刻虚假的“一致”。就像戏台上的生旦,锣鼓一歇,各自卸妆。 窗外传来脚步声,李宵月从外面走过,正往马厩的方向去。沈云微推开半扇窗,正看见那人转身时扶了下后腰,应该是旧伤又疼了。 没想到三更梆子刚过,沈云微便被东院杂乱的脚步声惊醒。她支起身,透过窗纸看见对面廊下晃动的灯火,人影来去匆匆。 李宵月的贴身侍卫赵岩正低声呵斥着什么,声音里压着慌乱。沈云微在外面偷偷拦住了路过的一个丫头,细问才听说李宵月病未愈就去了靶场,深夜又烧了起来。 ———— 东院外,春桃被沈云微轻轻推向前面。 “去告诉赵嬷嬷,”沈云微声音极低,“用温水擦身,别用冷帕子激着。”她将一个素布包裹塞进春桃手里,“就说从库房找的黄芩,是个老方子了,用三碗水煎成一碗即可。” 春桃有些迟疑:“夫人,不进去看看?” 沈云微摇头,目光掠过窗纸上晃动的人影:“不必。” 春桃接过药包,摸到里面药材被细心地掰成了小块,根本不用再费工夫捣碎。 “那若是问起——” “你就说之前生病的时候大夫开过这个药方。”沈云微截住她的话,“去吧。” 寅时的露水打湿了石阶,沈云微仍立在原处,看着东院的灯火一盏接一盏熄灭,最后只剩寝间窗棂透出的一点暖黄。 里间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接着是李宵月沙哑的询问:“什么时辰了?”声音虽弱,却依然带着她特有的沉稳。 “寅时三刻。”赵岩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您烧退些了。” 赵嬷嬷佝偻着腰出来倒水,铜盆里还漂着几片用过的药渣。 “二姑娘的烧退了。”老嬷嬷对守夜的亲卫嘀咕,“真是奇了,春桃这药方……” 沈云微转身离去,素白的寝衣扫过夜露未晞的草叶。【`xs.c`o`m 网】 8、第八章 李宵月在卯时末醒了过来。 额上的布巾还带着些许温凉,她下意识抬手去碰,指尖触到细密的棉布纹理——不是府里常用的那款。 “二姑娘醒了?”赵嬷嬷连忙上前,手里端着温水,“可要再用些水?” 李宵月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昨夜昏沉中,似乎有人一直适时地递来温水,温度总是刚好。 “昨夜……”她嗓音沙哑,“谁守的夜?” 赵嬷嬷扶她坐起:“老奴和赵岩轮流守着,多亏用了老法子降温,又恰好从库房找出些黄芩……” 李宵月目光一顿,库房?黄芩? 她忽然注意到枕边露着一角素帕,伸手抽出——月白色的绢子,角落绣着极小的云纹,这不是府中侍女会用的花样。 “这是谁的?” 赵嬷嬷凑近看了看,突然想起什么:“啊,昨夜春桃来送药时,好像用过这帕子擦手……” 李宵月指尖一紧,春桃是沈云微的贴身丫鬟。 又是沈云微,她大半夜不睡觉,跑到东院做什么。 待到日上三杆,李宵月靠在床头,听赵岩汇报昨夜情形。 “药材确实对症,”赵岩挠头,“军医说比府里常备的方子更温和些。” 李宵月面无表情地听完,忽然道:“去,查查库房记录。” 待赵岩退下,她盯着手中素帕,指腹无意识摩挲过那朵云纹。针脚细密,边角却有些毛边,像是经常使用。 沈云微为何要插手?示好?还是…… 她猛地攥紧帕子,那个永远从容不迫的女人,昨夜就站在那道门外吗?看着她高热昏沉的模样? 这个念头让李宵月喉头发紧。 ———— 西院廊下,沈云微正在修剪一盆兰草。 “二姑娘派人去查库房了。”春桃小声汇报,“还让军医验了药渣。” 剪刀“咔”地剪下一截枯叶,掉落的枯叶被随意落在地上,旁边立刻有侍女上前将其扫走。 沈云微这才放下手中的铜剪,唇角微扬:“查出来了吗?” “说是、说是确实是库房旧物。” 沈云微轻笑一声,指尖拂过兰草叶片。那批黄芩确实是前年入库的——只不过是她亲手分装,特意留了标记。 她总会不时叫人备上一些上好的药材,以备不时之需。 “二姑娘今日气色如何?” 春桃偷瞄沈云微脸色,斟酌着说:“听说早膳用了半碗粥,奴婢瞧着,是比昨晚好上不少。” 沈云微点点头,转身进屋。 李宵月站在库房最里间,樟木箱里的药材包整齐码放。每包上都用墨点做了记号,三点成簇,像是云纹。 她忽然想起三日前,沈云微应对周明修时那个游刃有余的笑,李宵月紧紧抿住嘴唇,暗自懊悔她的愚蠢行为。 “将军?”赵岩在门外请示,“要封存这些药材吗?” 李宵月沉默片刻,将药材包原样放回:“不必。” 走出库房时,她瞥见西院方向有人影闪过,素白的衣角在廊柱边一晃而过。 李宵月驻足,忽然觉得胸口那股郁气更重了。沈云微分明在暗处掌控着一切,却偏要做出恭顺模样。就连昨夜……也是这般居高临下地施舍善意吗? 午后的日头有些毒。沈云微坐在凉亭里,看着东院亲卫进进出出。 “夫人,”春桃匆匆走来,“二姑娘往这边来了。” 沈云微不急不缓地斟了杯茶,茶雾中,李宵月的身影出现在石径尽头,脸色仍有些苍白,步伐却恢复了一贯的沉稳。 两人隔着一池残荷对视。 李宵月伸出手,举起手中素帕:“夫人的东西,落错了地方,我今日还给您。” 沈云微微微一笑:“二姑娘正是病中,做姨娘的理当关心。”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让李宵月胸口那团火更旺了。她大步上前,将帕子拍在石桌上:“下次不必费心。” “好。”沈云微应得干脆,却将茶盏往她面前推了推,“菊花茶,清火。” 李宵月盯着那盏推来的菊花茶,茶汤清亮,几朵干菊在杯底缓缓舒展。她嘴角带着一丝冷笑:“姨娘倒是体贴。” 沈云微指尖轻抚杯沿:“二姑娘病体初愈,该忌辛辣。”她抬眼,眸中仿佛含着水,“这茶不烫不凉,正好入口,去去火气。” 李宵月五指收紧,素帕在掌心皱成一团。她俯下身,玄色衣袖扫过石桌,脸色不善:“本将倒不知,姨娘何时精通医理了?” 距离瞬间拉近,沈云微闻到对方身上残余的药香。她不退反进,纤长的脖颈微微后仰,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将军枕下的《本草备要》,我每月都让人晒过。” 李宵月瞳孔微缩,那是她私藏的医书,连赵嬷嬷都不知放在何处。 “好,很好。”李宵月直起身,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连本将军的寝居都摸透了。” “呵呵,只是我素来爱读些医书,不忍心看着有人糟蹋书罢了。” 沈云微直起身,素白裙裾擦过李宵月长靴。她执壶斟茶的动作行云流水,淡黄色的茶汤在青瓷盏中堪堪停在七分满:“我记得东院书架后似乎有个暗格。”沈云微指尖轻轻点着盏沿,“但是潮气太重,切不可把书存在里面,不然书页都泛黄了。” 亭外亲卫们纷纷低头,李宵月脸色变了几变,突然抓起茶盏一饮而尽,却被呛得咳嗽起来——这茶竟比她想象的烫得多。 “忘了说,”沈云微递来一方新帕,“菊花茶要小口品。”她眉目微垂,像在训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急饮伤喉。” 李宵月一把拍开帕子,喉间火烧火燎的疼。她算是看明白了,这女人每句话都藏着钩子,就等着她往里跳。 “回营!”她转身暴喝,却听沈云微在身后轻笑:“将军慢走,当心石阶——” 话音未落,李宵月靴跟果然在青苔上滑了半步。她硬生生稳住身形,耳尖却红了。 沈云微倚着亭柱,看那道玄色身影几乎落荒而逃。西风卷起石桌上的素帕,正落在她掌心。 帕角云纹上,还留着几道清晰的指痕。 ———— 李宵月站在回廊下,茶水沾湿了她的靴尖。她盯着掌心那道被茶盏烫出的红痕,眼前又浮现沈云微递帕时的模样。 那碗药确实让她退了高热,这个事实让她胸口发闷。 西院里,沈云微正在核对账册。春桃轻手轻脚进来,将一碟杏仁糕放在案角:“二姑娘恢复得差不多了,方才在园子里练剑呢。” 沈云微笔下未停:“把库房的黄芩补上,放回樟木箱收好。” “可赵嬷嬷说二姑娘昨夜就让人……” “原样放回。”沈云微合上账册站起身,头也不回,“不必多言。” 窗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沈云微将鬓边发丝别到耳后。 回廊转角,李宵月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沉静的眼睛。 沈云微捧着一盆橙红色的菊花走来,点头同李宵月问好:“二姑娘晚好。”裙裾依旧纹丝不动。 “姨娘倒是有雅兴。”李宵月声音里带着刻意为之的冷硬。 “托二姑娘的福。”沈云微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迎上来,手里菊花的清香若有若无地飘散在两人之间,“秋燥最是伤人,将军大病初愈,该多歇歇才是。” 一阵穿堂风掠过回廊,卷起几片早落的枫叶。李宵月突然上前一步挡住飘来的落叶,玄色大氅的边角扫过沈云微的月白裙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多谢。” 这两个字生硬得像是从喉间硬挤出来的。 沈云微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二姑娘说什么?妾身方才没听清。” 李宵月猛地别过脸去,耳根泛起薄红:“让开。” 沈云微顺从地侧身让路,却在对方擦肩而过时轻声道:“二姑娘枕下的《本草备要》,今日阳光正好,怎么不拿出来晒晒?”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 李宵月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但沈云微清楚地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骨节泛白又恢复如常,最终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东院的窗纸上,映出李宵月来回踱步的剪影。赵嬷嬷捧着药碗站在门外,听见里面传来书册重重合上的声响,接着是茶盏与托盘相碰的清脆声响。 “二姑娘,该用药了……”老嬷嬷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放着吧。” 赵嬷嬷轻手轻脚地将药碗放在案头,余光瞥见案头上摊开着一本书,页脚平整如新,显然被人精心抚平过。药碗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小碟蜜饯,正是能解药苦的酸梅子,颗颗饱满,裹着晶莹的糖霜。 西院的灯一直亮到三更。沈云微倚在窗边,看着东院最后一盏烛火熄灭。她摩挲着腕上的白玉镯,凉意沁入肌肤。白日里李宵月那句生硬的“多谢”犹在耳畔,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 月光如水,静静洒在妆台那枝新摘的白菊上。沈云微伸手轻触柔软的花蕊,指尖沾上一点金黄花粉。唇边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xs.c`o`m 网】 9、第九章 翌日李宵月踏入正厅时,沈云微已端坐主位多时。案几上的香炉升起袅袅青烟,是沈云微惯用的檀香。 “姨娘安好。” 李宵月拱手行礼,声音不冷不热,却已比从前恭敬许多。她今日未着戎装,只穿了件墨蓝织锦长衫,腰间玉佩温润,倒显出几分世族闺英的气度。 沈云微抬眸,目光在李宵月身上停留片刻。自那日病后,李宵月的请安倒是日日不落,虽仍带着几分生硬,却不再如从前那般剑拔弩张。 “二姑娘坐吧。” 侍女奉上清茶。李宵月接过茶盏的动作很稳,青瓷盖碗在她指间带着恰到好处的弧度,既不显得刻意恭敬,也不似从前那般随意。茶汤清亮,映出她微微蹙起的眉头。 “听说兵部昨日递了折子?”沈云微慢条斯理地拂过袖口,那里绣着极细的云纹。 李宵月眉梢微动:“姨娘消息灵通。”她抿了口茶,茶水在喉间轻轻滚动,“不过是些军饷琐事,不劳姨娘挂心。” 茶雾氤氲间,沈云微想起那年江南的雨。她跪在当铺前卖身葬母,粗麻衣被雨水浸透,贴在单薄的肩背上。巷口倒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路人避之不及。她鬼使神差地用当簪子的钱买了金疮药,那药铺老板还笑她傻,说这等闲事也管。 这簪子钱本来是留着给母亲下葬凑钱使的,可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北国王遇袭。她被带回王府时,老王姥只对管家说了句:“给这孩子一处安身之所。”只有名分,没有宠爱,她这侧室看似地位高,实则空有名号。至少……有了遮风挡雨的屋檐,何况北国王和先王妃都对她很好。 现在倒是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二姑娘。” 李宵月抬起头,见沈云微递来一碟核桃酥。酥点金黄,边缘微微翘起,显是刚出炉的。她犹豫片刻,终是伸手取了一块。指尖相触的瞬间,李宵月飞快地缩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 “比上次好一些,但还是太甜。”她生硬地评价,却还是将酥点送入口中。 沈云微唇角微扬:“下次我叫小厨房少放些糖。” —— 偏院的木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沈云微跪坐在蒲团上,小心整理着先王妃的遗物。箱底压着个褪色的香囊,针脚细密,倒出几朵干枯的茉莉时,还能闻到隐约的香气。 “夫人,”春桃轻手轻脚地进来,“二姑娘往这边来了。” 沈云微将香囊收回箱中。院门外,李宵月负手而立,身后亲卫捧着个红木锦盒。晨光勾勒出她挺拔的轮廓,倒比平日少了几分凌厉。 “兵部送来的一些零碎,”她示意亲卫放下锦盒,“姨娘留着赏人。” 沈云微扫了眼锦盒上精致的缠枝纹:“你自己不用?” “不用。”李宵月别过脸,目光落在院角那丛兰草上,“姨娘当年入府时,可想过有今日?” 风过庭院,吹落一片枯叶。沈云微合上箱盖,铜锁发出“咔嗒”轻响:“不过求个容身之处。” 她抬眼,对上李宵月探究的目光,“二姑娘近日来请安,不也是为全王府体面?” 李宵月被这话刺得一怔,她望着沈云微沉静的眉眼,忽然发现那里面藏着她从未读懂的情绪。 “姨娘以为,”她缓步走近,靴底碾过那片落叶,“我只是为了体面?” 沈云微不动声色地抚平衣袖:“相信二姑娘自有考量。” 院中一时静默,风过回廊,卷起几片早凋的兰叶。 李宵月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卷兵书:“前日整理书房,找到这个。”她将书册放在枣木箱上,“姨娘当年批注的《六韬》,上面的注解,我......受益匪浅。” 沈云微目光落在泛黄的书页上,那是老北国王在世时,她随手写下的见解。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还留着。 “将军如今用兵如神,”她轻声道,“不必再看这些粗浅见解。” “不一样。”李宵月声音低沉,“姨娘批注的角度,很特别。” 阳光透过树影,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斑。沈云微看着李宵月紧绷的下颌,忽然意识到这个曾经对她横眉冷对的李宵月,如今竟会来向她讨教兵法。 “将军若还有疑问,”她合上箱盖,“随时可以来讨论,只是云微未曾行军打过仗,所能给的不过是书上一些看来的见解。” 李宵月眼睛一亮,又迅速垂下眼帘,用长睫掩去那一瞬的欣喜。“我知道了。”她转身时,肩膀轻轻垂下些许,像一只收起羽翼的鹰。 似乎有什么,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 三日后的清晨,沈云微站在窗台旁边修建着盆里的兰草。 今日阳光正好,微风悠悠拂过她的脸颊。沈云微看了看头顶的云,放下手中的银剪对春桃说道:“去备车马,今日我想上街走走。” 春桃还未应声,就听廊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李宵月一身墨蓝劲装,腰间佩刀未卸,显是刚练完武。 “姨娘要出门?” 沈云微拂了拂衣袖,将脸边的碎发拢好:“正是,不知二姑娘这是要……” “正巧今日无事”李宵月截住话头,“我陪姨娘同去。” “我不过是随便转转。”沈云微移开眼神。 “那我也陪姨娘随便转转。”李宵月的语气重重落在“陪”上,后者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 朱雀大街上,两人一前一后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李宵月落后半步,目光始终锁在沈云微身上。刚经过一家卖绸缎的店铺,没想到那绸缎庄的老板立刻热情地迎出来:“哎呀,沈夫人可有日子没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李宵月跟在沈云微身后乖乖地往店里走去。 “这匹云纹缎倒是特别。”沈云微站在架子前,老板闻言连忙叫人将新上的布全都拿一份放到她面前的托盘上。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靛青色的料子,阳光透过敞开的店门,在锦缎上投下片片碎光,映得暗纹若隐若现。 李宵月目光落在她纤长的手指上:“姨娘喜欢?” “给你做件外袍正好。”沈云微侧首,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这颜色衬你。” 老板适时地凑过来,满脸堆笑:“将军真是好福气,沈夫人眼光最是独到,这云纹缎是今早才到的新货,统共就三匹……” 李宵月看着沈云微眼底并无波澜,心知这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戏码。她接过布料,指尖触及那光滑的缎面,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温和:“那就多谢姨娘了。” 从绸缎庄出来后转过街角,沈云微在一家茶楼前停下,冲李宵月问道:“这家茶楼的云雾不错,二姑娘可要尝尝?” 还未等李宵月回答,茶楼里跑出个青衣小二,看见沈云微欣喜地冲店里喊道:“沈夫人来啦!掌柜的,沈夫人到!” 沈云微怎么和所有店家都那么熟?李宵月被那小二的的声音吵得微微蹙起眉,下一秒却又强行压了下去。 不能挂脸,她今天扮演的是孝顺女儿的角色。 掌柜闻声快步迎出,鬓角的银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哎哟,沈夫人可算来了!” 她一边引路一边絮叨着,“那间临窗的雅间我日日命人打扫,连茶具都是按您喜欢的样式备着的。” “那就劳烦掌柜了。”沈云微浅笑,“今日还带了家中晚辈来尝鲜。” 雅间内,侍女小翠熟练地温杯烫盏。她纤细的手指灵巧地翻动着茶器,先以滚水烫过白瓷盖碗,又用竹夹将茶荷中的茶叶轻轻拨入。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经年练就的功夫。 沈云微对李宵月说道:“这茶楼的老师傅是武夷山来的,炒茶的手艺在京城数一数二。” 小翠将第一泡茶汤倒入茶海,清冽的茶香顿时盈满雅间。 “二姑娘请看,”沈云微示意,“这茶汤清亮如琥珀,叶底嫩绿匀整,是上好的明前茶才有的品相。” 李宵月接过茶盏,只见汤色澄澈,白毫浮动。她轻抿一口,顿觉唇齿留香。 “如何?”沈云微问。 “确实——”李宵月斟酌着词句,“回甘悠长。” 沈云微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你可知这茶为何特别?” 见李宵月摇头,她继续道:“这茶树生在武夷山北麓,终年云雾缭绕。茶农采摘时只取一芽一叶,再经三炒三揉……” 她讲解时的神态专注,眼角微微弯起,与平日判若两人。李宵月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 “姨娘懂得真多。”李宵月放下茶盏,忽然问,“常来?” “偶尔。”沈云微望向窗外,“这里视野好。” 李宵月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茶楼正对着城外的官道,远处青山如黛,隐约可见慈云寺的飞檐。 “姨娘去过慈云寺吗?” 沈云微收回目光:“偶尔会去。寺里的素斋不错。” “明日我陪姨娘去尝尝?” 沈云微抬眸,两人目光在茶雾中相接。半晌,她轻声道:“二姑娘军务繁忙,还是不劳烦你了。” 刚起了点活络心思的李宵月又被堵了回去,她咂吧着嘴里的茶水只得讪讪点了点头。 又一日清晨,李宵月照例去请安,却没在正厅看见沈云微的身影。踱步到西院,发现院门紧闭,春桃在廊下踌躇。 “姨娘呢?” 春桃绞着衣角:“夫人一早就出门了……” 李宵月蹙眉,沈云微从不会无故缺席晨省,更不会不告而别。 她转身往马厩走去,嘱咐身旁的下人:“备马,我要出去一趟。” 马蹄踏过官道溅起阵阵尘土,李宵月漫无目的地在城中转了两圈,忽然想起前几日茶楼里,沈云微望向城外的目光。 慈云寺的钟声远远传来。 李宵月策马出城,远远就看见寺前古松下围着群人。灰布衣裙的沈云微正在粥棚前盛粥,袖子挽到手肘,露出藕白的小臂。 “慢慢喝,烫。”她将碗递给个佝偻老妪,又蹲下身查看旁边小童的伤腿,“这伤口要每日换药,我回头叫人拿些药给住持,你每日记得来这里上药” 李宵月勒住缰绳,和隔着街道远远看着沈云微。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沈云微——发丝被汗水粘在颊边,裙角沾了泥渍,却比在王府华服加身时鲜活百倍。 “沈夫人心善啊。”老住持路过看见李宵月怔愣在原地,便停下来站在她旁边轻声说道,“这些年她每月十五都会来,从无间断。” 李宵月闻言心头一震,她看着沈云微从食盒取出糕点,掰碎了喂给眼巴巴望着她的孩童,忽然想起娘亲临终前紧握她的手:“阿蘅,你要待云微好些,她是个善良孩子,实在可怜……” 当时她只当是娘亲病中糊涂,如今想来,却是一番真心的叮嘱 回府时已近黄昏,李宵月在院门外下马,正遇上归来的沈云微,两人皆是一怔。【`xs.c`o`m 网】 10、第十章 “二姑娘……”沈云微鬓发散乱,腕上还沾着一点药渍。 李宵月伸出手,却在即将触及时收回:“姨娘辛苦了。” “你都看到了?”沈云微听到她的话下意识地反问。 李宵月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踪,于是说道:“我见姨娘额头有薄汗又晚归,定是忙了一天。” 这人什么时候如此关心我了?沈云微在心里纳闷儿,但是面上不显,只匆匆点点头往府里走去。 留下李宵月一人站在原地傻傻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怔愣地看着手心。 月光爬上檐角,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李宵月想起沈云微疲惫却明亮的眼睛,心中再次泛起一丝涟漪。 次日 沈云微端坐在圈椅上,指尖摩挲着茶盏上的纹路。周夫人鬓边的金步摇随着说话的动作晃个不停,在阳光下刺得人眼花。 “沈夫人这样的样貌和年纪,守寡实在可惜了。”周夫人捏着杏色绢帕,假意拭了拭并不存在的泪,“我家夫人认识几位不错的姑娘,都还未婚配,各个身强力壮……” 停停停,再说下去就不能播了。 茶汤映出沈云微微垂的眼睫。她早就知道这位周夫人最擅作媒,今日登门果然也是为的这事。 “若姨娘愿意——” 李宵月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惊飞了窗外栖着的雀儿。她今日着了件墨蓝织金箭袖,腰间玉带扣泛着冷光,显然是刚从校场回来。 “本将自当安排。” 沈云微抬眼看她,李宵月嘴角噙着笑,眼底却结着冰。 “给姨娘请安。” 两人的目光在茶香氤氲中相接,一个眸色淡然,一个眼底暗潮汹涌。 “多谢周夫人美意。”沈云微放下茶盏,“只是云微实在——” “哎呀,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周夫人打断她,腕上金镯子和翡翠碰撞叮当作响,“我搜罗了好多画像,夫人慢慢挑。” 李宵月却忽然上前一步,袖子扫过沈云微的手腕冲周夫人做了个“请”的动作:“那就劳烦周夫人费心。” 语气中是浓厚的送客意味,给周夫人准备好的说辞一下子全噎了回去。她眨眨眼,眼神在沈云微和李宵月之间来回晃动。本来准备好的画像也不好拿出来,只得摆摆手告辞。 “罢了罢了,我回头差人给你送一趟吧。” 正厅请安的茶盏刚撤下不多时,李宵月已经疾步穿过庭院。 方才赵岩来报,说周家送了一摞画像到西院,此刻沈云微正在凉亭翻看。 “二姑娘!”小燕快跑着追上来,“您这是着什么急?” 李宵月脚步不停,衣袍卷起一阵风。她说不清心头那股无名火从何而来,只觉周夫人那日的笑脸在眼前挥之不去。 真是让人烦躁得很。 转过回廊时,她猛地刹住脚步。 凉亭里,沈云微正执着一卷画轴细看。阳光透过紫藤花架,在她月白的裙裾上投下斑驳光影。春桃抱着七八个卷轴侍立一旁,石桌上还散着几幅展开的画卷。 李宵月攥紧了腰间的玉佩,她本该转身就走,却鬼使神差地往前迈了一步。枯枝在靴底发出脆响,惊动了亭中人。 沈云微抬头,隔着花架与她四目相对。 “二姑娘来得正好。”沈云微将画轴轻轻搁在石桌上,“周夫人送了些有趣的东西来。” 李宵月缓步走近,目光扫过那些画卷。最上面那幅画着个锦衣女子,眉目如画,题跋写着“城南米行二小姐”。 “周夫人动作真是利落。”她声音发紧。 沈云微执起茶壶,斟了七分满:“快尝尝,今年的雨前龙井,我留了一盒没喝,今天拿出来特意泡点。” 茶汤清亮,映着李宵月有些不善的脸色。她没接茶盏,反而伸手拿起那幅画像:“周夫人倒是殷勤得很,这么快就送过来了。” “可不是。”沈云微轻笑,“连御史大夫家的千金都画来了。” “美景配美人,姨娘好兴致。”李宵月不接她话,抬眼扫过桌子上展开的几幅画像。这周夫人真是用心,甚至照着北国王的样子找了几个人,打眼一看,竟与母亲年轻时有三分相似。 李宵月指尖一颤,画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忽然觉得这些精心绘制的画像格外刺眼,就像周夫人鬓边那支晃来晃去的金步摇。 “姨娘若是有意……” “将军希望我有意?”沈云微打断她,眸中闪过一丝玩味。 风过庭院,卷起几片花瓣落在石桌上。李宵月看着沈云微执着茶杯的手,那双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染着淡粉色的丹蔻。 “我只是觉得,”她放下画像,“周家手伸得太长。” 沈云微忽然倾身向前,发间白玉簪在李宵月眼前晃出一道弧光:“那将军说,我该挑个什么样的好?” 距离近得能闻到对方身上的芍药香,李宵月喉头发紧,猛地后退半步:“姨娘自便。” 她转身就走,却在台阶处被沈云微叫住。 “二姑娘。” 李宵月没回头。 “茶要凉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在李宵月耳朵里竟比军令还难违抗。她僵着身子折返,端起那杯早已不烫的茶一饮而尽。茶水苦涩,余味却回甘。 “明日我要进宫一趟。”她放下茶盏,声音生硬,“请安先告一日假。” 沈云微望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指尖在画轴上轻轻敲了两下。春桃抱着画卷不知所措:“夫人,这些……” “收进库房。”沈云微掸了掸衣袖,“和周夫人去年送的屏风放一处。” 她起身时,一片花瓣从发间滑落。方才李宵月盯着她手看的眼神,倒比这些画像有意思得多。 “对了。” 春桃闻言转过身来,只见沈云微饶有兴趣地从中挑出几卷画像,上面用朱笔小篆写着“上品”两个字。 “这几幅画先留下。” 西院厢房里,沈云微对着铜镜取下耳坠。镜中人唇角微扬,哪有半分要改嫁的模样。 “夫人真不考虑……”春桃抱着妆奁欲言又止。 铜镜映出窗外一抹墨蓝身影,在门外徘徊不定。沈云微拔下最后一支银簪,青丝如瀑泻下。 “你觉得,”她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好不容易熬到今日——” 窗外脚步声忽然停住。 “会跳回火坑?” 今日的夜风格外凛冽,李宵月一遍遍擦拭着佩刀,刀刃映出她阴晴不定的脸色。案头《六韬》翻开一页,沈云微的批注清秀如新: “攻心为上,当以情动之。” 她“铮”地收刀入鞘,忽然觉得这句话,恐怕自己是永远也参不透。 雨点砸在翻开的书页上,晕开一片墨迹。李宵月烦躁地合上兵书,窗外惊雷炸响,照得她眉间阴郁愈发分明。 戌时的更鼓早已敲过,案头的烛火仍跳个不停,像极了白日里在凉亭看见的那抹俏丽身影。 “二姑娘,该歇了。”赵嬷嬷在门外轻唤。 李宵月充耳不闻,她盯着烛芯爆开的灯花,忽然想起沈云微翻看画像时微翘的指尖——那样慢条斯理,像是故意要人看见。 玄色大氅被暴雨打湿也浑然不觉,等她回过神时,已经站在西院回廊下。雨水顺着檐角成串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朵朵水花。 窗缝里透出的烛光忽明忽暗,李宵月鬼使神差地凑近,透过那道细缝看见沈云微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正捧着幅画像细看。烛火为她镀了层金边,连唇角的笑意都格外清晰。 “倒是会挑。”李宵月咬紧后槽牙,画中那锦衣女子明艳的笑脸刺得她眼眶生疼。 房门推开的声音惊动了榻上人,沈云微仓皇合上画册,却见李宵月浑身湿透地立在门前,发梢还在滴水。 “将、将军?” 李宵月反手甩上门,铜锁咔哒一声响得惊心。她步步逼近,靴底在地毯上洇出深色水痕:“姨娘好雅兴。” 沈云微下意识将画像往身后藏,这个动作彻底点燃了李宵月胸口的火。她一把扣住沈云微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疼……”沈云微轻呼,腕间立刻泛起红痕。 “现在知道疼了?”李宵月抽走那幅画像,画中女子明眸皓齿的模样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河东李家的长女?姨娘眼光不错。” 雨水顺着李宵月的下颌滴落,砸在沈云微霜色的寝衣上。她被困在榻角,鼻尖全是对方身上混着雨水的沉水香。 “仔细一看,这人似乎与母亲年轻时有三分相似,真是难为周夫人特、地搜罗起来。” “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李宵月俯身,湿透的衣袍贴在沈云微身上。 “应付差事?”她指尖抚过沈云微脸侧,感受到掌下肌肤逐渐紧张,“那姨娘翻来覆去地看,连画像的边角都摸皱了。” 惊雷炸响,震得窗棂嗡嗡颤动。沈云微趁机想逃,却被一把拽回。李宵月的掌心滚烫,隔着衣料都能灼人。 沈云微暗自懊悔,这李宵月怎么大晚上不睡觉跑她这里来溜达。再说了,周夫人送来的这几卷画像不愧是上品,摸不着还不能过过眼瘾了? “将军醉了。”沈云微偏头避开灼热的呼吸,露出半截泛红的耳尖。她实在没同李宵月如此近距离接触过,只觉得她身上的沉水香味沾了水,更加浓烈地刺激着她身上每一寸毛孔。 李宵月低笑,就着这个姿势将人压进软枕里:“女儿今日未曾饮酒。” 她抽走沈云微发间玉簪,青丝如瀑泻了满榻,“不过这周夫人真是执着,费尽心思去找和母亲像的,就为了讨姨娘欢心。” 沈云微眨眨眼,还是要为这好闺友辩解几句:“你母亲、我是说北国王,年轻的时候是真好看。” 她一边辩解,一边回味着那年江南初遇:“当时要不是看她长得合我心意,满身是血的,我早跑路了。” 李宵月在旁边脸色越来越黑,最后忍不住攥住沈云微的手腕,嘴唇凑到她的耳边:“是吗?姨娘不如看看我,旁的外人哪里有我这个亲生女儿像呢?”【`xs.c`o`m 网】 11、第十一章 雨声渐急,沈云微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惊人。 李宵月指节分明的手像铁钳般箍着她,在肌肤上留下一圈泛白的痕迹。 “听说河东陈家是经商的,长女陈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病秧子。” 李宵月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呼吸喷在沈云微耳际,将那一小片皮肤染成粉色。沈云微刚欲开口,就感到腕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我在阳平戌驻守六年,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功名,她能有我身、强、力、壮?”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沈云微抬眼,正对上李宵月近在咫尺的眸子——那里面翻涌的情绪比窗外的暴雨还要激烈。 “啪!” 一记耳光清脆响亮。 沈云微掌心发麻,看着李宵月偏过去的侧脸,一时怔住。 李宵月缓缓转回头,舌尖抵了抵发烫的脸颊。烛光下,沈云微眼尾泛红,胸口剧烈起伏的模样,竟比平日端庄的样子鲜活百倍。她忽然觉得胸口那股无名火,烧得愈发旺了。 打我吧,再打重些。让我看看你还能为我失控到什么程度。 “以下犯上,”李宵月反手扣住沈云微的手腕按在柱上,鼻尖几乎相触,近到沈云微忍不住闭上眼前不去看她,“姨娘这是要罚我?” 沈云微挣了挣,发现纹丝不动。两人的呼吸交错在雨夜里,带着芍药香与沉水香的气息。一阵冷风从微微打开的窗户中透进来,她打了个寒颤。 “夜深雨急,不若关上窗?” 李宵月恍若未闻,硬生生挤出一丝冷笑:“女儿实在舍不得姨娘,就连一刻也不想同您分离。”她另一只手抚上沈云微的颈侧,感受到掌下脉搏剧烈跳动,“我们还是早些休息吧。” 见沈云微还要说些什么,李宵月语气逐渐危险起来:“还是说姨娘已经有心仪的新欢,厌烦女儿了?” 沈云微看着逐渐逼近的身影,脑中只剩下一句:糟糕,这回是真玩脱了。 李宵月的指尖划过沈云微的颈侧,留下一道灼热的痕迹。她俯身逼近,将沈云微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鼻尖几乎贴上对方的脸颊。 “怎么不说话了?”李宵月的声音低沉暗哑,“方才打我的时候,不是很有胆量么?” 沈云微被迫仰着头,后颈抵在冰冷的柱子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李宵月身上传来的热度,混合着雨水和沉水香的气息,霸道地侵占着她的感官。 “你有些发昏了。”沈云微强自镇定,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发颤,“明日清醒了再……” “我很清醒。”李宵月打断她,拇指重重碾过沈云微的耳垂,“清醒地看着姨娘翻来覆去地看那些画像,清醒地看着您对别人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沈云微感到腰间的力道骤然收紧,李宵月的手掌像烙铁般烫得惊人。 “我说了,那不是——”沈云微刚开口,就被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李宵月竟低头在她颈侧咬了一口,不轻不重的力道,却足以留下印记。 “这是惩罚。”李宵月抬起头,眼中翻涌的情绪让沈云微心头一颤,“我不想看着姨娘看那些劣质品。” 她的话没说完,但未尽之意昭然若揭。沈云微感到一阵战栗,不知是因为夜寒,还是因为眼前这个危险的人。 沈云微简直要气笑了,手掌的疼痛让她此时有些烦躁:“李宵月,我是你姨娘,我想改嫁,大祯的法律是允许的,你管不着我。” “我知道。” 李宵月的回答让沈云微不禁有些语塞,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重话,只能继续保持着凶巴巴的语气说:“知道还不放开我?” 没想到对面那人再次凑过来,沈云微以为她又要咬自己的脖颈,于是瑟缩起脖子。却没想到颈侧传来一阵瘙痒,李宵月竟然把头放在她的脖子上,嘴唇呼出的热气烤得沈云微脸颊滚烫。 “不放,”李宵月说得斩钉截铁,随后轻笑两声,“要不……我给姨娘咬回去?” 说着,她修长的手指缓缓挑开自己的衣领,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那肌肤上还残留着方才沈云微挣扎时留下的淡淡红痕,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暧昧。 “十下不够的话,”李宵月故意将脖颈又往前送了送,几乎贴到沈云微的唇边,嗓音里带着蛊惑般的低哑,“二十下,三十下……随姨娘高兴。” 沈云微望着近在咫尺的肌肤,能清晰地看到对方颈动脉的跳动。温热的呼吸交织间,她一时竟分不清心头翻涌的是恼怒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李宵月这副任君采撷的模样,反倒让她不知该如何下口了。 “你当我不敢?”沈云微眯起眼,指尖抚上那处跳动的脉搏。 李宵月低笑,喉咙在她指下轻轻起伏:“求之不得。” 沈云微眸光一冷,嘴唇在面前的脖颈上摩挲了几下,当真狠狠咬下去。贝齿深深陷入细嫩的肌肤,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松口。 “嘶——”李宵月倒吸一口凉气,却将人搂得更紧,“解气了?” 沈云微抬眸,只见李宵月颈间赫然一个渗血的牙印,在瓷白的肌肤上格外刺目。她下意识用拇指抹去那点血珠,却被李宵月捉住手腕。 “姨娘咬都咬了,”李宵月带着她的手抚上自己受伤的颈侧,声音低哑,“怎么还心疼上了?” 沈云微触电般抽回手,却见李宵月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要不要……再来一下?” 这家伙,真是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沈云微蹙起眉头,却突然扣住李宵月的手腕,借着她的力道优雅起身。 “既然将军这么有兴致,”她眼尾微挑,指尖轻轻勾住李宵月的腰带,“不如换个舒服的地方继续?” 不等回应,便强拉起人往床榻走去。李宵月被她带着踉跄两步,颈间的血痕在烛光下格外妖冶。沈云微转过身去见,忽然将人推倒在锦被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李宵月凌乱的衣襟。 “还剩下二十七下,”她慢条斯理地解开自己的外衫,月白的绸缎顺着肩头滑落,“将军可要数清楚了。”指尖顺着李宵月的锁骨一路向下,却在触及衣带时故意停住,“不过在这之前......” 突然俯身咬住李宵月的耳垂,感受到身下人瞬间绷紧的身子,舌尖舔舐着薄薄一片。直到李宵月忍不住将手放在她的身前,轻轻推开她,沈云微才轻笑着松口:“先收点利息。” 手指灵巧地挑开层层衣料,露出更多可供采撷的肌肤,“今晚月色这么好......” 她故意将染血的指尖在李宵月唇上抹过,眼底闪着危险的光:“不如我们慢慢算这笔账。” 李宵月盯着沈云微肩头那片肌肤——方才被她扯松的衣领斜斜滑落,露出半截雪白的肩线。烛光在那处投下浅淡阴影,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新雪覆盖的山脊。 她无意识地磨了磨犬齿。那抹白色太晃眼,让人想起沈云微执棋时从袖口露出的腕骨,或是批阅账本时低垂的后颈。都是这般,让人想留下点什么的模样。 “看什么?”沈云微忽然抬头,衣领又滑下半分,露出几分更甚的洁白。 白,太白了,是乳白,葱白还是什么白,李宵月分不清了,只觉得眼前被一团白光笼罩着。 那处肌肤近在咫尺,隐约可见淡青脉搏在薄皮下蜿蜒,诱得人想—— 齿尖陷入温软时,沈云微轻“嘶”了一声。李宵月如梦初醒,却已经在新痕旁又添了一道齿印。 “将军这是做什么?”沈云微吃痛,却依旧带着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抬手抚上李宵月的后颈,指尖轻轻摩挲着,“属狗的?” 李宵月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松开嘴。她看着沈云微肩头两处明显的齿痕,在烛光下泛着暧昧的红。衣领被扯得松散,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胸口,李宵月立刻别开眼,手忙脚乱地替她拢好衣襟。 “雨太大,”李宵月声音发紧,耳根通红,“今夜...我宿在这里。” 沈云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慌乱的动作,故意让衣领又滑开几分:“东院没给你备伞?” 李宵月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后退两步,差点跌下床。她盯着地上两人交叠的影子,墨蓝与月白纠缠不清,像极了她们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那我……睡脚踏。”李宵月抓起一床锦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活像某种做错事的犬类。 沈云微轻笑,慢条斯理地系好衣带:“随你。”她从枕下抽出一本话本字,“就是半夜别挠门。” 李宵月立刻闭上眼,想装成一个失明的人,耳边却传来窸窣声响。 衣料摩挲声在黑暗里格外清晰,李宵月听见细带滑落的轻响,接着是绸缎拂过肌肤的窸窣。她死死攥着被角,指节发白,却压不住脑海中浮现的画面——沈云微莹白的背脊,腰窝,还有…… “睁眼。” 带着芍药香的气息突然逼近,李宵月一颤,慢慢张开眼便见沈云微赤足立在脚踏边,素白寝衣松垮系着,领口斜斜敞开至锁骨下方。俯身的姿势让衣襟又滑落几分,烛光漏进去,映出里头藕荷色心衣的系带,松松挽着个欲散未散的结。 “年轻人,”沈云微将话本子轻拍在她发顶,“怎么比我先睡着了?” 两个圆润挺翘的弧度猝不及防地闯入李宵月的视线,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下移,落在沈云微松垮的衣襟处。那藕荷色心衣的系带不知何时已经松散,只能堪堪遮住私密的部位。 沈云微察觉到她的目光,反而向前倾了倾身子。衣料又滑落几分,烛光在那片柔软上投下暧昧的阴影。 “看呆了?”沈云微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 李宵月猛地别开脸,耳根烧得通红。她在阳平戌军营多年,见过的都是布满伤疤和老茧的身体。那些士兵们常年征战,皮肤粗糙得像砂纸。何曾见过这般娇嫩如新雪的肌肤,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留下痕迹。 “我……”她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我去外面守夜。” 沈云微却突然按住她的肩膀,力道不重,却让李宵月动弹不得。她俯身凑近,心衣的系带终于彻底松开,滑落在两人之间的锦被上。 “将军,”沈云微的吐息拂过她发烫的耳廓,“在军营里没见过这样的?”【`xs.c`o`m 网】 12、第十二章 沈云微轻笑一声,突然伸出手拽住李宵月的手腕,将她拉上了自己的床榻。 李宵月猝不及防,整个人跌进了柔软的锦被中,鼻尖顿时盈满了沈云微身上特有的芍药香。 “姨娘这是……”李宵月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沈云微按住了肩膀。 “怎么?”沈云微斜倚在枕上,寝衣的领口依然松散,却已经随手将心衣重新系好,“要是明日让下人看见堂堂骁骑将军睡在脚踏上,我这恶毒侧室苛待继女的名声,怕是要传遍整个京城了。” 李宵月僵在原地,这才注意到窗外隐约有值夜丫鬟的脚步声。她抿了抿唇,低声道:“我可以回东院……” “雨这么大,你当我这里是客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沈云微扯过一床锦被扔在她身上,“老实躺着。若是敢越界,”她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李宵月,“我就告诉所有人,说将军夜闯姨娘寝房。” 李宵月顿时不敢再动,僵硬地平躺在床榻外侧,连呼吸都放轻了。她能感觉到沈云微翻身时带起的微风,还有那若有若无的香气,在黑暗里格外清晰。 “放松些,”沈云微背对着她,声音里带着困意,“我又不会吃了你。” 李宵月望着床顶的纱帐,第一次觉得,这漫长的雨夜,或许比战场还要难熬。 天光早已大亮,窗外的鸟雀在枝头叽喳不停。李宵月猛地睁开眼,入目是陌生的床帐——不是她东院惯用的玄色帷幔,而是西院惯用的素白纱帐,上面绣着细密的云纹。 她倏地坐起身,锦被滑落,这才发现自己竟睡在沈云微的床榻内侧。而沈云微早已梳妆整齐,正倚在床头翻着一册话本子,素白的寝衣外松松披了件藕荷色外衫,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簪,整个人透着股慵懒的闲适。 “醒了?”沈云微头也不抬,指尖轻轻翻过一页,“已经过辰时了。” 李宵月心头一跳,她竟睡过了请安的时辰!更让她懊恼的是,她素来警觉,在军营时便是风吹草动都能立刻惊醒,昨夜却在这张陌生的床榻上睡得如此沉,连沈云微起身梳洗都未察觉。 “你——”她嗓音微哑,立刻又抿紧了唇,不愿显露半分慌乱。 沈云微这才抬眸,目光在她凌乱的中衣上扫过,唇角微扬:“将军昨夜睡得可好?” 李宵月绷着脸不答,掀被就要下榻,却见脚踏上空空如也——她的外袍和靴子不知何时已被整齐地摆在床边的矮凳上,连佩刀的穗子都理得一丝不苟。 “我收拾的。”沈云微合上话本,似笑非笑,“怕将军醒来又要恼,说我连件衣裳都不给你留。” 李宵月一把抓过外袍,动作太急,袖口勾住了床帐的流苏。她用力一扯,“嗤啦”一声轻响——上好的云纱帐竟被她扯开一道口子。 沈云微轻轻“啧”了一声,李宵月耳根一热,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房门。 院外,洒扫的丫鬟们见她从沈姨娘房里出来,个个低头屏息,可那闪烁的眼神却藏不住心思。 李宵月脸色更沉,脚步生风地往东院走去,心里却忍不住懊恼,她竟在沈云微的床上,睡得像个毫无防备的新兵。 洒扫庭院的侍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声比晨起的鸟鸣还要热闹几分。 “听说了吗?昨夜西院那边……”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压低声音,眼睛却亮得惊人,“值夜的春杏说,她经过小夫人房外时,清清楚楚听见''''啪''''的一声,像是巴掌响!” “真的假的?”另一个侍女瞪大了眼,“小夫人敢打二姑娘?” “千真万确!”小丫鬟信誓旦旦,“今儿个都过了请安的时辰,小夫人和二姑娘谁也没来正厅。我正要去请小夫人,就看见二姑娘从西院出来,那脸色啧啧啧。” 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语气却十分活跃:“跟要吃人似的,嘴角还带着伤呢!” 谣言像长了翅膀,不到一个时辰就传遍了整个王府。厨房的婆子们添油加醋,说沈姨娘不愧是有脾气的,连将军都敢打;洗衣房的丫头们则信誓旦旦,说看见将军的衣领上沾着血迹,离开西院的时候脸色沉得能挤出水。 等到日上三竿时,流言已经演变成了“将军夜闯姨娘寝房,被沈姨娘一耳光打了出来”。东院的亲卫们个个面色铁青,西院的丫鬟们则战战兢兢,生怕被李宵月迁怒于自己。 箭矢破空的尖啸声划破校场的寂静,李宵月站在校场中央,拉弓、搭箭、松弦,动作凌厉近乎凶狠。箭簇深深钉入靶心,尾羽震颤不止,仿佛要将那木靶射穿。 可即便箭箭正中红心,她胸口的郁气却丝毫未减。 指尖再次扣上弓弦时,脑海中却蓦地浮现昨夜画面——沈云微松散的寝衣下,那片雪白的肌肤。她俯身时垂落的发丝,扫过自己颈侧的微痒,还有那双含着戏谑的眼睛,在烛光下泛着危险的光…… “嗖——” 这一箭失了准头,擦着靶子边缘飞过,深深钉入后方的树干。 李宵月狠狠闭了闭眼,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被沈云微搅得心神不宁。更可恨的是,明明挨了一巴掌的是她,此刻满脑子想着对方的也是她。 “将、将军……” 赵岩小心翼翼地靠近,手里捧着新取的箭筒。她瞄了眼地上散落的断箭,又瞥了瞥李宵月阴沉的脸色,咽了咽口水才说道:“周家派人来问,送给沈姨娘那些画像怎么样。” “滚。” 李宵月头也不回地打断,声音冷得像冰。 赵岩硬着头皮站在原地,前后踌躇半天,最终还是低声道:“府里都在传,昨夜您和沈姨娘在房中……”话未说完,声音已经低不可闻。 “铮——” 弓弦震响,一支翎箭擦着赵岩的靴尖钉入地面,箭尾的羽毛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余响。赵岩惊得连退几步,后背已然沁出一层冷汗。 李宵月缓缓转身,手中长弓尚未放下。阳光映在她冷峻的侧脸上,却化不开眼底那层寒冰。“赵参将,”她声音很轻,却让赵岩浑身一僵,“你是跟着我从战场里杀出来的,应当知道——” 她突然抬手,第二支箭破空而出,精准地钉在第一支箭的箭杆上,生生将其劈成两半。 “什么话该听,什么话该当耳旁风。”李宵月将长弓扔给亲兵,“再有下次,自己去领二十军棍。”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亲自执刑。” 赵岩脸色煞白,抱拳的手微微发抖:“末将明白。” 校场上一片死寂,亲卫们大气不敢出。李宵月挥手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却僵硬得像是绷紧的弓弦。 她需要冷静,需要远离那些荒唐的念头,远离关于沈云微的一切。可越是压抑,那些画面就越是清晰:沈云微微红的眼角,松散的衣带,白皙的肩头,还有那句带着轻笑的话—— “将军在军营里没见过这样的?” 日影西斜,书房内的铜漏滴答作响。沈云微推门而入时,李宵月正对着边境军报出神,手指攥住纸张一角,揉得上面起了些许毛躁。 “将军连午膳都不用?”沈云微将食盒搁在案头,里面的碗碟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今日换了件藕荷色对襟衫,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脖子上的红痕已淡得几乎看不见。 “将军昨夜睡得可好?”她指尖轻点食盒,指甲上淡粉的蔻丹在阳光下泛着光泽。 “姨娘倒是起得早。”她生硬地回道,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沈云微的颈侧。那里还留着浅浅的牙印,是她昨夜失控时留下的。 沈云微忽然抬起眼,四目相对的瞬间,李宵月仓皇别开脸,假装去整理案头的军报。 “流言传得厉害。”沈云微合上账册,声音平静,“周夫人已经派人来探了三次口风。” 说到周夫人,沈云微有些无奈:“她是个爱八卦的,听闻这事恨不得立刻再来府上一趟,好好问问昨天晚上的细节。” 李宵月放下军报,目光扫过食盒里精致的点心,都是她平日爱吃的。这个发现让她心头微动,却又立刻绷紧了脸:“流言传得太过了,根本没有的事到处乱传。” “嗯。”沈云微漫不经心地应着,忽然想起来什么,“今早她差人送了五盒胭脂来探口风。” 她看着李宵月弯起唇,嫣然一笑:“你猜猜,我收了几盒?” “姨娘爱收多少收多少。”李宵月硬邦邦地回道,转身去整理书架,却把书册碰得哗啦作响。 沈云微轻笑,慢条斯理地打开食盒:“我原话说——”她捏起一块核桃酥,故意在李宵月眼前晃了晃,“''''我们将军醋劲大,收不得这些''''。” “胡说什么!”李宵月耳根发烫,手中的兵书“啪”地合上。窗外忽然传来丫鬟的轻笑,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多欲盖弥彰。 沈云微将咬了一口的核桃酥放回碟中,酥皮上的牙印小巧整齐。 她起身时衣袖带起一阵香风,掠过李宵月紧绷的手臂:“三日后陈国姥府赏菊宴,将军记得换那件我放在你房中的圆领袍。”顿了顿,“那件好看,而且我叫人新往上熏了沉水香。” 门扉轻合,李宵月盯着碟中那块缺角的点心,鬼使神差地拿起来,就着那个牙印咬了下去。 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竟在间接触碰沈云微碰过的地方。 陈国姥府上的菊花开得正盛,金灿灿的一片铺满庭院。从京城一路赶来要大半日,紧赶慢赶算是在开宴前赶到了。 李宵月下马时,沈云微正抬手整理鬓间玉簪。阳光透过车帘缝隙,在她霁蓝色裙裾上投下片片光晕。 “姨娘当心台阶。”李宵月伸手欲扶,却在触及袖角时停住,只是虚虚浮在上面。 沈云微唇角微扬,指尖却轻轻掠过她手腕内侧的皮肤:“有劳将军了。” 宴席上觥筹交错,周夫人端着酒盏款款而来。她今日特意着了绛色罗裙,金线绣的牡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沈夫人。”周夫人笑意盈盈,目光在李宵月与沈云微之间转了一圈,“听说前几日府上有些……热闹?” 沈云微执盏垂眸浅啜,茶水映出她平静的眉眼:“周夫人说笑了。那日将军练箭太晚,我去送宵夜,正巧被值夜的丫鬟瞧见。” 她抬眼,目光扫过李宵月此时紧绷的侧脸,“将军性子急,见我端着汤盏走得慢,便来接了一把,谁知被传成那般模样。” 李宵月指节微紧,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府中下人嘴碎,让夫人见笑。” 周夫人还想再问,忽见侍从捧上新酿的菊花酒。酒盏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沈云微刚抬手欲接,李宵月已先一步截过酒盏。 “姨娘近日服着安神的药,不宜饮酒。”她指尖在盏沿摩挲,随即仰头一饮而尽。 席间宾客交换眼色,谁不知沈云微身子素来康健,何来服药一说?这分明是李宵月在替她挡酒。 “李将军倒是体贴。”周夫人捏着绢帕掩唇一笑,“只是不知沈夫人服的是什么药?我府上刚得了些上等的人参……” “不过是些安神的方子。”沈云微截过话头,指尖在李宵月手背上虚虚一点,“将军小题大做了。” 宴至中途,忽听“哎呀”一声。 坐在下首的赵夫人不慎碰翻了茶盏。茶水直直朝李宵月泼来,她本能地要躲,却被沈云微一把按住手腕。 “别动。” 沈云微的声音很轻,手上力道却不容抗拒。茶水溅在李宵月玄色护腕上,其实看不出什么,沈云微却已取出那方绣着云纹的帕子,当众执起她的手。 “将军这护腕旧了。”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人听见,“前日新做的那个,怎么不换上?” 李宵月一怔,随即会意:“姨娘亲手做的,舍不得用。” 周围的宾客闻言来了精神,昨儿个刚听闻李宵月同这位姨娘关系恶劣,甚至在房中大打出手。今日看来,这些谣言倒有些空穴来风了。 回程马车上,沈云微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李宵月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忽然问道:“我何时有过姨娘做的护腕?” “明日就给你缝一个。”沈云微眼也不睁,“免得下次露馅。” 夕阳余晖透过车帘,在她唇角投下浅淡光影。李宵月望着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忽然觉得,这谣言破得也不算坏事。【`xs.c`o`m 网】 13、第十三章 暮色已深时,暴雨骤至。 雨势来得又急又猛,转眼间便在黄土官道上汇成细流。豆大的雨点砸在车顶上,噼啪作响。 雨滴檐溜已成水帘,顺着车辕淌落,在轮辙处激起朵朵浑浊的水花。李宵月掀开车帘一角,只见官道两侧的树影在风雨中狂舞,远处一道闪电劈开天际,照亮了前方泥泞不堪的路面。 “将军,小夫人,轮轴断了。”马妇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几乎被雷声淹没,“得找地方落脚。” 沈云微拢了拢被雨水打湿的衣袖,指尖在膝头轻叩着,似乎在思考些什么:“最近的客栈还有多远?” “回小夫人,往前二里,有家悦来客栈,经常有商人在此歇脚。” 李宵月闻言忍不住皱眉,悦来客栈地处偏僻,平日里多是商旅歇脚之处,鱼龙混杂。但眼下风雨交加,马车又损,实在别无选择。 “你回去再驾一辆马车来。”她对马妇道,“越快越好。” 客栈比想象中还要破旧。 檐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投下斑驳的光影。柜台后的掌柜正打着瞌睡,被雷声惊醒时,险些从凳子上跌下来。 “一间上房。”李宵月将碎银搁在柜台上,声音压得极低。 掌柜眯着眼打量二人——年轻女子浑身湿透却难掩贵气,身旁那位虽衣着素雅,可腕间玉镯一看就不是凡品。她搓了搓手,赔笑道:“客官,只剩一间中等房了......” “带路。” 房间狭小潮湿,床榻上的被褥泛着霉味。李宵月反手锁上门,仔细检查了窗栓,这才转身—— 沈云微正在解外衫。 湿透的衣料黏在身上,她不得不费力地扯开交领。中衣单薄,被水浸湿后几乎透明,隐约可见腰侧一道狰狞的疤痕,蜿蜒如蜈蚣。 李宵月猛地别过脸。 “将军还在害羞?不是已经见过一次了,”沈云微轻笑,将外衫晾在椅背上,“以前在军营,没见过士兵赤膊?” 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纤细腰肢的轮廓清晰可见。那道疤正好横在肋骨下方,看样子是利刃所伤,且有些年头了。 “这伤怎么来的?”李宵月听见自己问。 沈云微动作一顿,手上换衣服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江南的雨总是缠绵。 十三岁的沈云微跪在当铺前,粗麻衣被雨水浸透,贴在单薄的肩背上。掌心的簪子是她最后的值钱物,当来的银钱勉强够给母亲买口薄棺。 巷口倒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路人避之不及,沈云微却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女人脸色惨白,腰间伤口不断渗血,眼看就要不行了。 人命大过天,不能见死不救。 “撑住。”沈云微咬牙,用当簪子剩下的钱开了间下等房。 她不懂医术,只能照着医书上说的,用烧酒清洗伤口,再拿干净的布条紧紧裹住。那女人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沈云微咬着布条一端,在渗血的肩伤上缠紧时,突然被滚烫的手掌钳住手腕。 “谁……谁派你来的?”那声音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带着一股将死之人的狠劲。 沈云微垂眼看着她手腕上暴起的青筋,忽然觉得好笑。她慢条斯理地掰开那几根染血的手指:“你倒在巷子里,我顺手捡的。若是有人派我来,” 沾血的帕子扔进铜盆,荡起一圈淡红,“该往你伤口上狠狠撒盐才是。” 第三日夜里,刺客破窗而入。 沈云微正端着药碗,忽见寒光一闪。想起床上的伤员,她本能地扑向床榻,腰侧一阵剧痛,飞镖深深扎进皮肉,血瞬间浸透了衣衫。 “怎么还有同伙,找死!” 黑衣人的刀还没落下,门外突然射来一支羽箭,正中她咽喉。 “主上!” 冲进来的侍卫们跪了一地。沈云微这才知道,自己救的是年轻时的北国王。 雨幕中,她抱着卖身葬母的契约瑟瑟发抖。北国王的下属帮她安葬了母亲,将她一并带回了王府,给了她一个名分,一处容身之所。 “江南救你母亲时,被刺客所伤。”沈云微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李宵月此时却如遭雷击,她一直以为沈云微是攀附权贵,是母亲一时心软收留的歌女。之前种种突兀不过是贪图她的美貌,却不知这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救过母亲的命。 “为什么不和我说?” 沈云微拧干长发上的水,发梢滴落的水珠在木地板上汇成小小一滩:“说什么?说我挟恩图报?”她笑了笑,“你母亲将我留在府上,已是仁至义尽。” 窗外雷声轰鸣,一道闪电照亮沈云微半边脸庞。李宵月这才发现,她眼角有极浅的细纹,是这些年强撑从容时留下的痕迹。 “冷吗?”李宵月突然问。 沈云微诧异地抬眼。却看见那人忽然抬手扯开自己的衣带。湿透的外袍“啪”地落在地上,溅起细小水花。 她一步上前,直接将沈云微揽入怀中。 沈云微的脊背撞上她胸膛的瞬间,两人俱是一颤。湿透的中衣根本遮不住什么,李宵月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人每一寸曲线——纤细的腰肢,单薄的肩胛,还有那道凸起的疤痕正抵在她腹部的位置。 “你放手......”沈云微刚开口,就被李宵月收紧的手臂勒得呼吸一窒。 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两人紧贴的肌肤间蜿蜒。沈云微的湿发黏在李宵月颈侧,凉得惊人,可相贴的躯体却越来越烫。李宵月的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后腰,指尖陷入柔软的肌理,正好按在那道伤疤上。 “疼吗?”李宵月哑声问,拇指轻轻抚过疤痕凸起的边缘。 沈云微没有回答。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湿透的中衣随着胸膛起伏,几乎要和李宵月的衣料融为一体。 窗外闪电划过,照亮沈云微泛红的耳尖。李宵月鬼使神差地低头,鼻尖蹭过她耳后的碎发。沉水香混着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忍不住又凑近了些,唇瓣几乎贴上那处敏感的肌肤。 沈云微突然转身。 这个动作让她们变成了面对面相拥。李宵月的手还停在对方腰上,而沈云微的指尖不知何时已经揪住了她的衣领。 “李宵月。”沈云微仰头看她,眼底映着摇曳的烛火,“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李宵月的视线落在她唇上。那两片薄唇因为沾了雨水而显得格外莹润,看得她喉咙发紧。 楼下突然传来掌柜的吆喝:“热水来喽——” 两人如梦初醒般分开。李宵月狼狈地别过脸,却见沈云微已经转身去开门,湿发垂在腰间,水迹蜿蜒没入衣领。 在伙计送热水进来的嘈杂声中,李宵月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伙计端着一个大木桶进来,里面冒着热气,上面飘着几片花瓣。沈云微看着水上飘着的花瓣不禁哑然失笑,这恐怕是掌柜的收了她们的银子最尽力去办的事了。 热水被小二搁在屏风后,蒸腾的白雾很快氤氲开来,在简陋的客房间弥漫。 “将军先请。”沈云微站在屏风旁,指尖搭在木架上,语气如常。 李宵月皱眉:“不必,你先——” 话音未落,屏风后已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沈云微解衣的动作极快,待李宵月反应过来时,只瞥见一抹月白色的中衣从屏风边缘滑落,堆叠在地上,像一片融化的雪。 水声轻响。 李宵月僵立在原地,盯着屏风上模糊的剪影——沈云微抬手挽发的动作,肩颈拉出优美的线条;她俯身试水温时,腰肢弯折的弧度;还有那双手臂没入水中的瞬间,水面荡开的波纹仿佛能穿透屏风,一直漾到李宵月眼底。 她猛地转身,却听见沈云微轻笑:“将军不来洗?” 沈云微将整个人浸入热水,长发如墨般在水中散开。热气熏得她眼角发红,也让她想起前几日那一夜。 李宵月压着她手腕时的体温,比这热水还要烫。那人的指腹有常年握刀留下的茧,蹭过她腰侧时,激起一阵战栗。她当时说了什么?好像是...... “属狗的?” 沈云微捂住脸,掌心触到的皮肤滚烫。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因为回忆一个拥抱而心绪难平。水珠顺着锁骨滑落,她低头看见自己胸口泛着淡淡的粉,不知是热水泡的,还是因为想起了李宵月落在她颈侧那个近乎于无的触碰。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腰侧那道旧伤,那是当年为救北国王留下的。她忽然想起李宵月方才指尖的温度,那么轻又那么烫,像是要把这陈年旧伤都熨平似的。 屏风外传来杯盏轻碰的声音。沈云微忽然意识到,李宵月正隔着一道薄薄的屏风,听着她沐浴的水声。这个认知让她指尖一颤,打翻了搁在桶边的皂角盒。 “需要什么?”李宵月的声音立刻传来,里面带着紧绷。 “......无事,你不用过来。” 沈云微将脸埋进湿发中,突然希望这桶热水能再烫些,好掩盖她脸上不正常的红晕。 水声渐止时,客栈外终于传来马蹄声。 李宵月几乎是立刻起身,一把推开窗棂。夜雨已歇,马夫提着风灯站在院中,身后是备好的新马车。 约摸片刻后,沈云微已从屏风后转出,湿发挽起,素白中衣外只松松披着那件半干的深蓝色外衫。 “走。” 沈云微刚要抬手,忽觉肩头一沉——带着体温的大氅已将她严严实实裹住。那双手动作极快,却在系带时滞了一瞬。李宵月的指尖擦过她颈侧,将潮湿的发丝从领口拨出,力道轻得像拂去花瓣。 李宵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过,从马车里拿了件大氅下来,干干净净又十分厚实。 “......多谢。” 沈云微低头,鼻尖陷进绒毛领口。大氅上残留着沉水香与夜雨混杂的气息,是李宵月惯用的熏香。【`xs.c`o`m 网】 14、第十四章 马车碾过泥泞官道,车厢随着颠簸微微摇晃。沈云微靠在软垫上,隔着大氅仍能感受到身侧传来的热度。李宵月坐得笔直,右手虚悬在两人之间,像是防备她因颠簸倾倒,又像是随时准备抽身。 “到了。” 府门灯笼的光透进车厢时,李宵月突然伸手,替她拂去大氅领口沾的一片枯叶。指尖掠过下颌的触感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 药碗搁在案头,热气袅袅上升,在沈云微眼前晕开一片薄雾。 她盯着碗中深褐色的汤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这碗驱寒汤来得突然——李宵月命人送来的,说是秋雨湿冷,恐她着凉。 沈云微垂眸,药汤映出她模糊的倒影。 李宵月近日的种种反常在脑海中闪回:那夜脖子上的咬痕,宴席上替她挡酒的急切,昨夜客栈里那个近乎失控的拥抱...... 这些举动意味着什么,她这个年长七岁的人岂会不懂? 药气熏得眼角发涩。沈云微忽然想起李宵月十六岁离家时的模样——玄甲裹着单薄的身躯,背影倔强得像柄出鞘的剑。那时先王妃刚过世半年,少年眼底的恨意几乎要灼伤人。 “真是......太过荒唐。” 她轻叹一声,将药碗推开。窗外秋风卷落叶,沙沙声如耳语。 李宵月对她生出的心思,或许只是年少失怙的移情。那孩子自幼在军营长大,见惯了粗粝的生死,何曾体会过这般细腻的关切?若她当真错把孺慕当—— 沈云微猛地攥紧袖口。 这种事一旦逾矩,等着她的就不只是闲言碎语。北国王府待她不薄,她不能,也不该—— “夫人,药要凉了。”春桃小声提醒。 沈云微端起碗一饮而尽。苦味在舌尖蔓延,让她忍不住微微皱起眉头。 还有答应这丫头的护腕,还是尽早绣好给她,免得再落下什么其他的口舌。 想到这里,沈云微靠在床头将身上披着的外袍拢好,朝着站在一旁的春桃开口:“去,把我的绣盒和绣绷拿来。” 第三日卯时,李宵月踏着晨露入宫。 金銮殿上,户部侍臣周明修手持玉笏出列,声音洪亮:“臣有本奏!骁骑将军李宵月苛待庶母沈氏,当众掌掴羞辱,有违孝道,请陛下明察!” 殿中骤然一静。李宵月余光瞥见几位老臣已皱起眉头。当朝以孝治天下,这等罪名若坐实,轻则罚俸,重则夺职。 她却丝毫不慌张,反而在心里暗叹沈云微的先见之明。那日在陈国姥府上,可是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她和沈云微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样的。 “李爱卿?”龙椅上的皇帝微微向前倾身,眼里露出几分好奇,“可有什么话说?” 李宵月出列,玄铁护腕在殿烛下泛着冷光:“臣请陛下明鉴。”她抬手解开护腕系带,露出内衬上精细的云纹刺绣,“此物乃沈姨娘亲手所制。若真如周大人所言,她怎会给臣亲手做护腕,臣又岂会贴身佩戴?” 周明修冷笑:“区区针线,如何证明——” “上月陈国姥府上的赏菊宴。”李宵月打断她,声音清晰得让整个大殿的人都能听到,“臣不慎被茶水沾湿衣袖,沈姨娘当众以绣帕为臣擦拭。”她刻意顿了顿,“用的就是这云纹所绣的帕子。” “这云纹是姨娘自己绣的,外面找不到一模一样的。”李宵月冲皇帝弯下腰行礼,语气十分恭敬“陛下可以派人上我府上搜查,核对这云纹样式。” 皇帝摆摆手,眼底闪过一丝满意:“李爱卿孝心可鉴,此事不必再提。周爱卿,退下吧。” 这话中的意思,便是让周明修不要再过多计较。 周明修脸色铁青,勉强拱手道:“臣......遵旨。” 退朝的钟声还未散尽,李宵月已堵在宫门外的石狮旁。紫色朝服未换,衬得她眉眼间犀利如刀。 “周大人。” 周明修闻言脚步一顿,袖中手指蜷紧:“李将军还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李宵月轻笑,指尖摩挲着护腕上的云纹,“只是提醒大人,与李崇善勾结时——” 她逼近半步,声音微微压低,“小心别被她卖了还数钱。” 周明修瞳孔骤然缩紧,声音轻颤:“将军说笑了,这是周某的私交,您这话说来是否有些多管闲事了?” 她强自镇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一方褪色的帕子,“不过说到绣品......” 帕角云纹黯淡却清晰,周明修嘴角勾起一丝嘲弄,“沈姑娘当年与我定亲时,也绣过这样的纹样。” 李宵月呼吸一滞。 那帕子被周明修捏在指间晃了晃,隐约能瞧见边缘绣着并蒂莲——是婚约信物才用的花样。她猛地攥紧拳头,护腕内衬的针脚突然变得刺人。 “啊,对了。”周明修将帕子收回胸口,故意贴着心口位置拍了拍,“沈姑娘的针线,向来只赠心上人。” “锵——” 李宵月的袖箭微微出鞘,寒光映在周明修骤然惨白的脸上。宫门守卫闻声转头,她又生生按回刃柄,青石地砖被靴底碾出刺耳声响。 “周大人。”她声音轻得可怕,“帕子收好了,小心......”指尖突然划过对方喉结,“别弄丢了命。” “在皇宫佩刀具,李将军不怕我再参你一本?” “呵呵,你大可以试试。” 暮色四合,校场上只剩箭矢破空的锐响。 沈云微倚在廊柱旁,看着李宵月射出的箭将靶心彻底洞穿。箭尾羽震颤不休,在夕阳下划出凌乱的影子。 她缓步走近,素白帕子在指尖转了个漂亮的弧,云纹在夕阳的橙红中若隐若现。 今天她刚回府中,就看见赵岩急匆匆往外赶。怕李宵月出什么事,沈云微便把她拦下来问个清楚,没想到赵岩也不知道原由,只说李宵月从宫中回来便十分生气地去了校场。 等她跟过去想一探究竟,就看见眼前的情况。 “将军今日,”帕子递到李宵月眼前,尾音拖得绵长,“火气怎么如此大。” 李宵月没接,她一把扣住沈云微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帕子飘落在地。沙尘沾上雪白绢面,像弄脏了的雪。 “我听见周明修说——” “她说什么重要吗?”沈云微轻笑,指尖突然抚上李宵月的护腕,“将军现在戴的,可是我熬了三夜绣的。” 她故意用指腹摩挲内侧的暗纹,“一针一线,都是我亲手勾的。” 李宵月的呼吸明显重了几分。 沈云微趁机抽回手,弯腰拾帕时衣领微敞。她清楚地感觉到李宵月的目光钉在自己后颈上,灼热得几乎要烧穿肌肤。 “那帕子,”她慢条斯理地掸着帕子上的尘,“不过是十四岁订亲时绣给周明修的。针脚歪得像蚯蚓爬,也值得她当个宝?” 李宵月突然伸出手将她按在箭靶上,檀木的粗粝抵着脊背,沈云微却连眉梢都没动一下。松木香混着铁锈气扑面而来,她看见李宵月眼底翻涌的暗色。 “你们之间订过亲?你真给她绣过帕子?”声音哑得不成调。 沈云微忽然用帕子轻扫过对方紧绷的下颌:“将军现在这副模样,”她压低嗓音,“倒像讨不到肉骨头的小狗。”【`xs.c`o`m 网】 15、第十五章 远处传来脚步声,沈云微推开她,却在擦肩时贴近耳畔:“那婚约不过母命难违,将军也不要当个事儿看。” 李宵月看着她背对着自己站在前面,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下自己的裙摆,语气却听不出起伏:“如今我的母亲早已过世,我也嫁入王府这么多年,还执着于这些干什么呢?” “不如这样,你今晚来西院。”沈云微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话在原地,“我让你看看……真正的定情绣品该是什么花样。” 烛火摇曳,沈云微正在绣架前穿针引线。听见脚步声,她头也不抬:“将军来得真准时。” 李宵月站在门边,玄色劲装衬得身形格外挺拔。她盯着沈云微手中的绣绷,上面是半朵绽放的墨兰。 “这就是你说的,定情绣品?” 沈云微轻笑,针尖在烛火下闪着寒光:“将军急什么?”她故意放慢动作,将丝线拉得极长,“好绣工,要慢慢教。” 李宵月喉头发紧,她看着那根银针在沈云微指间翻飞,忽然想起白日里这双手是如何在自己护腕上流连的。 “周明修——” “嘘。”沈云微突然抬眸,眼神落在李宵月心口位置,“将军再提她,”手下微微用力,“这针可要扎歪了。” 李宵月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借力身体凑近到沈云微的身旁。 沈云微不慌不忙,就着这个姿势将绣绷举到两人之间:“看清楚了?”指尖轻点墨兰花蕊,“这才是……配得上将军的纹样。” 烛火隔着绣布将上面的图案照得一清二楚,沈云微指尖的银针轻轻一挑,丝线在光影间拉出细长的痕迹。那绣布上,一双比翼鸟的轮廓渐渐清晰。羽翼交叠,喙尖相触,正从墨兰丛中比翼而起。 “将军瞧。”她忽然倾身,绣绷微微倾斜,“这鸟儿啊。” 李宵月听不清她的话,身体不自觉地再凑近些,近到可以嗅到沈云微发丝上的香味儿。她应该才沐浴过,淡淡的水汽包裹着芍药香,闻得人心痒痒。 “少绣了半只羽翼。”沈云微的针尖轻点右侧鸟儿的翅膀,“得成双成对,才能飞得远呢。” 眼看着这绣片就要绣完,沈云微却突然将针收起,连同着绣线一起放回盒子里。 李宵月不解:“怎么不绣了?” 沈云微正要将绣片收好,闻言不禁翻了个白眼:“我又不会再嫁人,藏着这个在房中,若是让人看见了怎么办?” 她抬眸看向李宵月,眼尾微微上挑:“将军以前不是最爱教训我要''''守规矩''''?所以现在我在府上,得守好规矩。” 烛火映在她眼底,像是落了两颗跳动的星子。她故意倾身向前,绣片横在两人之间:“还是说,你如今倒不怕这绣片被人瞧见,落人口舌了?” 李宵月吞了口口水,目光不自觉地追着那片绣样。那对比翼鸟栩栩如生,羽翼交缠,分明是—— “或者说,”沈云微将绣片往袖中一藏,指尖却故意露出一角,“将军现在觉得,有些规矩不必守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扫过耳畔,带着几分促狭,几分试探。李宵月猛地伸手想去抓那绣片,沈云微却早有预料般后退一步,绣片在她指间转了一圈,又稳稳收回了袖中。 “急什么?”她轻笑,眼波流转间尽是狡黠,“将军若真想要……” 她故意顿了顿,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心口位置:“不如想想,该怎么让我心甘情愿,把它绣完?” 李宵月闻言上前一步,玄色衣摆扫过案几,语气却十分理直气壮:“我就要这个。” 沈云微指尖一颤,她没料到这人竟如此直白——从前那个冷着脸训她“守规矩”的小将军,如今倒学会厚着脸皮朝她讨要东西了? “将军如今怎么这般......”她用绣片轻拍李宵月的手背,“不知羞?” “未嫁之女带着定情绣品,有何不可?”李宵月理直气壮,目光灼灼地盯着那片比翼鸟。 沈云微忽然笑出声来,烛光在她眼尾勾出细碎的亮:“定情绣品,得两情相悦才作数。” 她将绣片重新放回袖里,这次藏得严严实实,“将军莫非不懂?” 李宵月眸色一暗,突然抓住她话中关窍:“那你给周明修绣帕子时——” 沈云微捏着绣片的指尖顿了顿,她看着李宵月紧抿的唇线,忍不住笑出声:“周明修今日到底说了什么,让将军惦记至此?” 话音未落,李宵月突然把头抵在她肩窝。高束的马尾扫过沈云微颈侧,带着校场尘土的气息。 “她掏出帕子,”李宵月的声音声音闷在她的衣料里,“说是你亲手绣的定情物。” 沈云微挑眉,她清晰地感觉到肩窝处的脑袋蹭了蹭,活像一只讨好主人的狼犬。没想到那方褪色的旧帕子,竟成了今日这场风波的引线? “十四五岁的针脚罢了。”她用手指刮过李宵月耳廓,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线头都是散的……” 李宵月抬起头,用脸蹭着沈云微白嫩的指尖,声音却越发沉闷:“那你也给她绣过比翼鸟吗?” “她配么?”沈云微轻笑,指尖突然揪住李宵月后颈的衣领往下按,“不过是两三朵朵残荷——” 力道不重,却逼得对方不得不弯腰平视她,“线还是她自家铺子里顺的劣等货。” 这个俯身的姿势让两人呼吸交缠。李宵月盯着近在咫尺的唇,忽然伸手去够她袖中的绣片:“那这个,给我。” 沈云微反手将绣片塞进自己心口的里衣内,烛光穿过薄衫,隐约映出比翼鸟的轮廓,正贴在起伏的位置:“我不是说,”她带着李宵月的手抚上那片凸起的羽翼纹路,“定情绣品要心甘情愿给出去,才作数。” 气氛逐渐沉默,沈云微却耐着性子等待李宵月开口,过了半炷香,她感觉到手掌下的手指动了动。沈云微抬起头,便看见李宵月认真的神色。 “那我用漠北的风光,跟你换一对比翼鸟,可好?” 沈云微不说话,只是沉默地把绣棚收到木盒中,又藏到床下。等她慢条斯理地将袖口上的褶皱抚平后,才堪堪开口:“漠北的风光?” “等过段日子到了春天,我带你去漠北好好玩上一番。姨娘是江南女子,应该还没去过那里吧?” 沈云微闻言抬起眸,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将军倒是会想着法子讨赏。” 她缓步走到妆台前,抬眼看向镜中人,铜镜映出身后李宵月笔直的身影:“姨娘送你手帕本是分内事,更遑论你要用什么东西换呢?” 玉簪从发间抽出,青丝如瀑般泻下,“只是——” 她转身用簪尾挑起李宵月下颌:“将军要记住,这绣品既给了你,”她俯身,发梢扫过对方紧绷的肩线,“就是希望你能好好收着,不可转赠,不可丢弃。”【`xs.c`o`m 网】 16、第十六章 李宵月喉咙动了动:“那我把它供在祠堂。” “胡闹。”沈云微用簪子轻敲她额头,却在转身时勾唇,语气十分愉悦,“明日卯时来取,迟了我便赏给扫洒丫头。” 沈云微看着李宵月涨红的耳根,眼底闪过一丝促狭。她故意将玉簪在指间转了个圈,慢悠悠道:“我看这天色已晚,将军今夜......还要宿在姨娘这儿?” 话音未落,李宵月霍然起身,脸上带着些绯红,衣袍带起一阵风。“哐当”一声响在静夜里格外清脆。 “我回东院睡去。”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连佩刀撞上门框都顾不上。沈云微倚在门边,看着那道挺拔的身影在回廊上踉跄了一下,险些踩空台阶。 “慢些跑。”她轻笑着扬声道,嘴角勾起一个温暖的弧度,鸦羽般的睫毛留下细密的阴影。 翌日卯时,沈云微已将绣好的香囊搁在案头。比翼鸟的羽翼用金线勾了边,这是她在烛火下熬了整夜才绣成。 “春桃。”她叩了叩案几,“去东院看看将军起了没有。” 半柱香后,小丫鬟跑了回来。回来时跑得气喘吁吁,鬓角都汗湿了:“小夫人,将军寅时就进宫了!听说是边关急报,上面派人来通知的。将军走时嘱咐下人们别吵醒您,连马都叫人牵到二门外才套鞍。” 沈云微指尖一顿,香囊的流苏垂在桌沿,被风吹得轻轻摇晃。 “宫里来的是兵部哪位大人?” “是刘侍臣带着羽林卫来的。”春桃压低声音,“奴婢瞧见府里亲兵都在收拾铠甲兵器......” 沈云微突然起身,蛋青色的衣袖微微拂过案几。她抓起香囊塞进袖中,金线在晨光里闪了闪。 “备车。”她顿了顿,“你去库房取几瓶白玉生肌散。” 春桃瞪圆了眼:“那不是老王姥留下的——” “多嘴。”沈云微瞥她一眼,“我给人的东西,还要你过问?” 小丫鬟缩着脖子退下时,看见自家夫人正摩挲着香囊内里。那处绣着个极小的“蘅”字,她记得那似乎是将军的闺名。 春桃去库房取药时,外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小丫鬟踮脚从窗缝往外瞧,正见传令兵翻身下马,甲胄上还沾着尘土。 “边关急报——”那人嗓音嘶哑,“蛮族大军集结阳平戍,圣旨命将军即刻领兵驰援!” 春桃手一抖,险些摔了药瓶。她抱着白玉生肌散小跑回院,见沈云微仍坐在窗边,指尖捏着那枚比翼鸟香囊的金线流苏,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 “小夫人……”春桃喘着气,将外头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沈云微手指一顿,绣好的香囊“啪嗒”一声掉到桌上。 李宵月要走了,立刻就出发,去那刀剑无眼的边关。介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快的话要半年,慢的话或许三五载也说不定。 她垂眸,香囊上的比翼鸟羽翼灿烂,映着阳光,晃得人眼疼。 ——她本该松一口气的。 那人走了,府里再无人半夜翻她窗子,也无人总用那种晦暗不明的眼神盯着她,更无人……向她讨什么劳什子的比翼鸟香囊。 可心头却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连呼吸都滞涩。 “春桃。”她忽然开口,“去把我妆匣最底下那个青瓷瓶取来。” 小丫鬟一愣:“那不是您珍藏的——” “让你去就去。” 春桃不敢多言,匆匆取来。沈云微接过瓷瓶,指尖摩挲过冰凉的釉面。这是王府秘制的伤药,当年老王姥从北疆带回来的方子,止血疗伤有奇效,统共只剩这一瓶了。 她盯着药瓶看了许久,终于递出去。 “趁人不注意,塞进行囊里。” 春桃瞪大眼:“可若是将军问起…?” “她不会问的。”沈云微淡淡道,“你只管去。” 小丫鬟揣着药瓶溜出门,沈云微独自坐在灯下,无意识地抚过香囊上紧密的针脚。 她绣的时候,可没想过这香囊会沾上血。 晨雾未散,城门处已列满铁甲将士。沈云微站在送行的人群最末端,素色披风裹得严实,只露出一截下巴。 她本不想来的,可当马蹄声由远及近时,双脚却像生了根。晨雾中,那人银甲白袍,腰间佩剑泛着冷光,与平日懒散模样判若两人。 沈云微垂着眼,不去抬头。 可那人偏要策马缓行,从她面前经过。马蹄踏起的尘土扑到裙角,沈云微下意识退了半步,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低笑。 “姨娘连个正眼都不肯给我?” 沈云微这才抬头。 李宵月逆着晨光,眉目被镀上一层模糊的金边,唇角噙着惯常的戏谑,可眼底却暗沉沉的,像藏着什么说不清的东西。 “将军说笑了。”沈云微淡淡道,“妾身是想到女儿又要奔赴战场,难掩担忧,才不敢看你。” 李宵月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伸手探向行囊。 沈云微呼吸一滞,难道,她摸到那瓶药了? 可李宵月只是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下行囊系带,指尖在鼓起的某处轻轻一按,随即收回手。 她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笑,那笑意比平日真切,却又转瞬即逝。 “走了。” 说罢,她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着冲了出去。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只挣脱束缚的鹰。身后的士兵们依次策马扬鞭,往北 沈云微站在原地,望着那道身影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 她忽然想起昨夜叮嘱春桃塞药时,特意将瓷瓶裹在了几层衣物中间。可李宵月方才那一按,分明是察觉到了异样。 那她,知不知道是自己放的? 风卷着沙尘扑到脸上,沈云微眨了眨眼,竟后知后觉地尝到一丝苦涩,她在担心那人会不会受伤。 这念头来得突然,沈云微自己都怔住了。她攥紧披风,转身往回走,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着她似的。 春桃小跑着跟上,却见自家姨娘耳尖泛红,不知是冻的,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小夫人,马车就在不远处,您等等我呀——”【`xs.c`o`m 网】 17、第十七章 李宵月离京后,王府的日子照旧。沈云微晨起理事,黄昏逛园子,夜里看些话本子,偶尔做些针线,看似与从前无异。 只是案头多了份边关战报,每日由府中管事誊抄送来。有时三两行,有时只字全无,只剩下一句“战事胶着,暂无新讯“。 这日晌午,李栖云又遣人送帖子来,说是府中新得了上好的云锦,邀沈姨娘过府一观。 沈云微将帖子搁在一边,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两下。 “去回话,就说我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姑奶奶,改日再登门赔罪。” 春桃应了句是,转身出去给厅里的侍女回话。 “姑奶奶派人回话说……”春桃过了一会儿又回来道,“既然您身子不适,明日派人送血燕来给您滋补。” 翌日辰时,那雕花木匣果然送到了沈云微案头。 沈云微打开匣子,里头血燕色泽暗红,确是上品。她略有些头疼地想叫人收起来,可指尖一拨,底下却压着张薄纸。 这是李栖云名下铺子这月的账目,末尾用墨笔小字批着“亏空一千两”。 她合上匣盖,唇角浮起一丝冷笑。 这是要北国王府填窟窿来了。 这李栖云已经成家三年,她的内妻是中书侍臣的次女柳之遥。沈云微可不信,这中书侍臣家里,拿不出区区两千两银子。 “收进库房。”她将匣子推远,叹了口气“记在姑奶奶的账上。” 夜里起了风,窗棂咯吱作响。沈云微辗转难眠,索性起身点了灯,将白日搁置的账册又翻出来看。 烛火摇曳,映得纸面忽明忽暗。她盯着那纸条上的“一千两”看了许久,眼前却浮现出李宵月临行前那个意味深长的笑。 若那人在,李栖云断不敢这般明目张胆。 这念头刚起,沈云微便蹙了眉。她何时开始念着那人好了? 窗外雨声渐起,她吹熄了灯,朦胧睡去。 梦里尽是血色。 她看见李宵月立在尸山之上,玄甲已然残破,一只箭矢贯穿了她的肩胛。血顺着佩剑往下淌,在焦土上汇成暗红的血河。李宵月的身后空无一人,但她已经无路可退。 “沈云微。”那人忽然回头,染血的脸庞极其可怖,却又带着诱人的笑,红唇轻启,“我的香囊呢?” 沈云微想说话,却发不出声。她眼睁睁看着又一箭破空而来,直取李宵月心口—— “小夫人!小夫人醒醒!” 春桃的声音由远及近。沈云微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中衣,掌心被指甲掐出四道深深的月牙痕迹。 窗外雨声如注,檐下的铜铃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发出凌乱刺耳的撞击声,像极了梦中那支破空而来的箭矢划破空气发出的尖啸声。 雨水狠狠砸在窗纸上,噼啪作响,听得人头疼欲裂。 “什么时辰了?”沈云微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太阳穴。 “刚过三更。”春桃递来热帕子,“您魇着了,一直在说胡话……” 沈云微接过帕子,指尖还在细微地颤。热汽氤氲间,她忽然想起那瓶偷偷塞进行囊的药。 不知用上没有。 “边关……可有消息?” 春桃摇头。 沈云微闭了闭眼。梦里的画面挥之不去:李宵月倒下的瞬间,手里还攥着什么。像是半截撕破的旗帜,又像她没送出去的香囊。 雨势渐猛,一道惊雷劈下,照得屋内瞬间变亮。沈云微望向妆台,那枚比翼鸟香囊静静躺在螺钿匣中,金线映着电光,刺得人眼眶发酸。 她忽然起身,从箱笼深处取出一匹素绫。 “明日请周裁缝来。”她抚过布料,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做件贴身的衣裳。” 春桃瞪大了眼:“这不是前些日子才赐下来的冰蚕丝——” “要你多嘴。” 小丫鬟噤了声,却见沈云微指尖在素绫上反复摩挲,眼睛似乎要把这布盯出个洞,像在丈量谁的尺寸。 第二日晨雾未散,沈云微早已命人备好了马车。 春桃捧着手炉追到廊下,急声道:“小夫人,这几日倒春寒,您身子才刚好些,若再着了凉——” “我发现你最近是越来越啰嗦了。”沈云微打断她,把她拉上了马车。车帘落下前,又对马妇补了一句,“去护国寺。” 春桃闻言怔愣住,护国寺在城外十里,山路崎岖,香客又多,平日里沈云微最嫌嘈杂,从不肯去。今日竟要冒寒前往? 车轮碾过青石板,沈云微靠在车厢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比翼鸟香囊。 金线绣纹硌着指腹,微微发疼。昨夜梦魇太过真切,李宵月染血的面容仿佛仍在眼前晃动,连带着那句“我的香囊呢”,也成了挥之不去的魔咒,让她彻夜难眠。 护国寺山门前,古柏森森。 沈云微扶着车辕下了马车,青石板地上凝着晨露,鞋尖一触便洇出深色痕迹。 仰头望去,数百级石阶蜿蜒向上,阶面被香客的鞋底磨得发亮,边缘处生着薄薄的青苔。石阶尽头隐在晨雾里,只露出半截赭红色的山门。 三两个香客正拾级而上,有个穿褐色短打的挑妇,担着两筐新鲜供果,竹扁担压得弯弯的;后头跟着个戴帷帽的妇人,手里牵着个总角孩童,那孩子走两步就要蹲下摸摸石缝里钻出的野草。 山风掠过柏树枝叶,沙沙地响。树影投在石阶上,明明灭灭。 她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一步步踏上石阶。 春桃跟在身后,见她脚步比平日快了许多,竟有些追赶不及。石阶湿滑,沈云微却似浑然不觉,直到额角渗出细汗,才在半山腰的凉亭稍作停歇。 “小夫人,您特地起了个大早,到底要求什么?”春桃递上帕子,忍不住问道。 沈云微接过帕子,却不答话,只是望着山顶的寺檐。飞檐翘角上悬着的铜铃随风轻响,声音清越,却让她想起昨夜檐下那串被风雨摇乱的铁马。 “走吧。”她收起帕子,继续向上。 护国寺正殿,香火缭绕。沈云微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良久。佛前烛火摇曳,映得她面容忽明忽暗。 殿外传来僧人诵经的声音,低沉悠远,混着香客的低声絮语。沈云微却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耳边只剩下梦中那支箭破空的尖啸。 若李宵月真如梦中那般…… 她猛地睁开眼,指尖掐进掌心。 “施主要求些什么?”一旁的老僧递过签筒,慈声问道。 沈云微怔了怔,竟一时语塞。 求什么? 求她开心?可她与李宵月,本就算不得亲近。那人跋扈张扬,平日里没少让她难堪,如今离京,她本该松一口气才对。 可昨夜那场梦,却像一根刺,狠狠扎进心里,拔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求她姻缘?生死攸关的大事面前,何时成家,同谁成家,寻个什么样的女子,这些也都不重要了。 “给别人,求一枚平安符。”她深吸一口气,最终低声道。【`xs.c`o`m 网】 18、第十八章 老僧双手合十,低诵一声佛号。她朝沈云微要了求平安符之人的八字,转身走向经案,枯瘦的手指从青瓷笔山上取下一支狼毫。 她用笔尖蘸了朱砂,在黄表纸上悬腕而书。 沈云微看见她腕间垂下的菩提念珠随动作轻晃,乌木珠子泛着温润的光。老僧写罢,将符纸置于香炉上熏了三圈,青烟缭绕间,但见她唇齿微动,却听不清念的什么经。 最后那符纸在她掌中翻折三次,成了个精巧的三角。老僧从供桌上取来一段红线,在符上绕了九转,打了个金刚结。这才双手捧着,递到沈云微面前。 “此符开过光,可保平安。”老僧的声音像古井里的水,“施主且收好。” 沈云微接过,符纸微凉,却仿佛有千斤重。 下山时,天色渐暗。春桃扶着她,小心翼翼道:“小夫人,咱们回府吗?” 护国寺山门外,沈云微驻足而立。 青石阶尽头延伸出一条黄土官道,蜿蜒着没入远山。群山起伏的轮廓在薄雾中显得模糊,最远处的峰顶还积着未化的雪,留下一道褪了色的墨痕。 几个挑着柴担的樵妇正往城里去,扁担吱呀作响,踩碎一地枯叶。 山门右侧的放生池里,残荷枯梗支棱在水面上,池边石碑“护国禅寺”四个字被夕阳镀了层黯淡的金边。 一阵风过,卷起地上的沙砾。沈云微眯起眼,看见天边有只孤雁,正往群山那边飞去。 她握紧平安符,红绳勒进掌心,微微发疼。 她竟在担心李宵月。 这个念头浮上心头,连她自己都惊了一惊。 “回府吧。”她轻声道,转身走向马车。 车帘放下,将暮色隔绝在外。沈云微靠在车厢内,垂眸看着手中的平安符。黄纸上的朱砂字迹殷红如血,刺得她眼睛发酸。 若那人知道她今日所为,怕是要嗤笑她多事吧? 马车颠簸,沈云微闭了闭眼,胸口莫名发闷。 她不该这样的。 可那场梦太真实,真实到让她害怕。 怕李宵月真的回不来。 晨起时,檐下的霜还未化尽。沈云微正梳着头,忽听外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春桃小跑进来,手里攥着封信:“兵部刚送来的战报,说是阳平戍大捷!” 沈云微的手顿了顿,玉簪停在发间。她接过信,指尖触到信封上干涸的沙砾,那是阳平戍特有的黄沙。 信很短,只说李宵月率军击退蛮族先锋,暂稳住了防线。末尾附了张名单,密密麻麻写满了伤卒姓名。 她的目光在纸上扫过,忽然定在某处——“亲兵队赵岩,左肩中箭,伤重不退”。 赵岩是李宵月的亲兵,这么多天在府中同她打交道,沈云微也算与这样一位性格直爽的士兵熟悉。她的目光在这行字上久久停留,希望这孩子能转危为安,平安归来。 沈云微放下信,转头望向窗外。院里的木芙蓉又落了许多,如今已是初冬,园中的颜色少了很多,只剩下一些干枯的落魄颜色还艰难挺立着。 “可有,将军的消息?”她问道。 春桃摇头:“信使说,将军亲自带兵追敌去了,尚未归营。” 沈云微没说话,只是将信折好,塞进妆匣最底层。那里还躺着那枚未送出的平安符,黄纸边缘已有些卷边。 沈云微刚将战报收进妆匣,外间便传来一阵环佩叮当。 “姑奶奶到——” 侍女通报声未落,李栖云已跨进门槛。她今日着了件孔雀蓝褙子,配着墨绿色的陌腹,衣摆处金线绣的云纹随着步伐若隐若现。发间一支累丝金凤簪,凤嘴里衔着的珍珠正垂在额前,随动作轻轻摇晃。 两个青衣侍女跟在身后,左边那个捧着个紫檀木匣,匣面雕着缠枝莲纹,四角包着错金铜片。右边侍女端着红漆托盘,上头摆着个青瓷茶罐,罐身贴着张杏黄签子,墨迹簇新。 “听闻捷报,特来道贺。”她示意侍女打开紫檀木匣,“这是御赐的龙团胜雪,想着姨娘爱茶,便特地送过来。” 沈云微的目光落在茶饼上:匣中茶饼莹白如雪,嵌着金丝龙纹。 这是龙团胜雪——御贡的上品,茶饼莹白如新雪,茶叶间金丝纹路细密,每一道都勾勒得极精细,在光下泛着淡淡的珠光。这般成色,怕是连宫里都未必能常见。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指尖却在袖中微微收拢。这样的茶,李栖云竟能随手拿来送人,还是送给一个她之前一直不喜欢的母亲侧室,怎么可能? 是另有所图还是想要交换什么…… 想到这里,沈云微装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故意上前一步想伸出手去接,又想起自己的身份不妥于是叫旁边的春桃将茶叶接过。 她低着头打量起这盒上好的极品茶叶,脸上表情非常谄媚,假装没看见李栖云鄙夷的眼神。 “哎呦,姑奶奶您送给我如此贵重的茶叶,云微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沈云微的话正中李栖云下怀,她一副得体的神情,眼睛却开始环顾四周,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李栖云的目光在博古架上停了停。 沈云微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套霁蓝釉茶具正摆在最显眼处,釉色在阳光下泛着幽光。这是先王姥的珍藏,李宵月离京前特意命人取出来给她用的。 “姑奶奶可是喜欢这套茶具?”沈云微放下茶盏,指尖在盏沿轻轻一转。 李栖云笑了笑:“不过是觉得釉色特别,多看了两眼。”她抬手抿了抿鬓角,“听说这是母王当年从西域带回来的?” “正是。”沈云微起身走向博古架,“姑奶奶若喜欢——” “这怎么好意思呢。”李栖云也跟着站起来,裙摆扫过案几,连连摆手,“既是母王留给宵月的...” 话音未落,沈云微已经取下架子上的茶壶,指腹摩挲过壶身上细密的纹路:“将军素来不讲究这些,搁在我这儿也是白费。今日我就做个主,把这茶具送给姑奶奶。” “这霁蓝釉的茶具当真稀罕,我瞧着釉色比宫里赏下来的还要清透三分。”李栖云得了茶具脸上止不住地笑,眼珠子一转却又说着,“母亲生前最是爱惜茶具,这一套连娘亲都舍不得常用,如今倒是在姨娘这儿见着了。想是母亲在天有灵,特意留给懂茶的人赏玩。” 此话一出,沈云微在心里恨不得将她翻来覆去骂上几遍。这李栖云什么意思,拐着弯儿地骂我呢? 可惜她只能顺着话往下说,命旁边的丫鬟把茶具放在托盘上的绒布里:“我就知道姑奶奶您是出了名的爱茶,这套茶具给您最合适不过。” “那,”李栖云伸出手示意自己的侍女接过,她的指尖在壶柄处停留片刻,“就当暂存在我那儿,等宵月回来……” “到时候再说,权当讨您个喜欢。”沈云微笑着接话,眼角余光瞥见李栖云的指甲在壶底金印上轻轻一刮,像是在印证什么。 春桃进来添茶时,正看见自家主子叫人将茶具一件件装入锦盒。李栖云站在窗边,背光的面容模糊不清,只有手中的茶盏里的茶水泛着波光。 待到好不容易送走了李栖云,沈云微刚才还弯着的嘴角立刻垂下来,冷哼一声:“真是一刻也等不及。” 旁边的柳巧儿大声替沈云微打抱不平:“这姑奶奶许久不来,突然登门也就算了。我们小夫人好心送了她一套那么贵的茶具,竟然还说小夫人不配用这么好的茶具。” 沈云微:我知道你是为我打抱不平,但是小点声我的大宝贝,一会儿全京城都知道李栖云觉得我不配用这套茶具了。【`xs.c`o`m 网】 19、第十九章 入夜后,沈云微独自坐在灯下,将那张伤亡名单又看了一遍。 墨迹在有些名字上晕开了,像是被水沾湿过,不知是写信人的汗,还是血。 她忽然想起那瓶塞进李宵月行囊的白玉生肌散。若是用完了,不知边关的伤药可还够? 窗外秋风掠过,吹得灯焰猛地一颤。沈云微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在名单背面无意识地描画着什么。 她细细一看,竟是个歪歪扭扭的“蘅”字。 是该给那人写点什么,不论是出于长辈的关心还是什么,合该寄去一封信。 她从匣子里取出一张素笺,又细细研了墨。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 ——这信一旦送出,便再无回头路了。她必须写的得体谨慎一些,只希望那人拿了信不要嘲笑她虚伪。 一滴墨落在纸上,晕开成小小的黑斑。沈云微蹙眉,将纸揉成一团,重新铺开一张。这次她下笔很快,字迹却极工整: “赵琰将军台鉴:闻边关战事吃紧,将军劳苦。王府旧人筹措药材若干,冬衣二十套,望不日亲送至营中。另有私物一件,烦请转交主帅。” 写至“主帅”二字时,笔尖微微一顿,墨色略深了些。 信纸晾干后,她取出一枚小小的铜印,在落款处盖了个模糊的印记——那是先王赏给她用的闲章,不显身份。 和那件私物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张家书。沈云微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给李宵月写信,应该能叫做家书吧。 晨光微熹时,春桃踏进房中,发现自家主子已经梳洗完毕,正坐在窗边缝着什么。 走近了才看清,是在往香囊里藏那道平安符。缝合的线在晨光下略微泛光,衬得沈云微的脸色愈发苍白。 “去请库房的周嬷嬷来。”她头也不抬地说,“就说我要查点库房的冬衣。” 周嬷嬷来得很快,这是个精瘦的老妇,左手缺了根小指,头上裹着布巾,她是先王妃从娘家带来的陪嫁。 沈云微附在她耳边,仔细言语了几句。听完吩咐,她浑浊的眼睛闪了闪:“夫人要的药材数目不小,怕是……” “我知道你在西市有门路。”沈云微打断她,从袖中取出个荷包,“不够的,从这里出。” 荷包里的钱叮当作响,听着数目不少。周嬷嬷没伸手接,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老奴多嘴问一句,这些是要送去……?” “送到阳平戌的赵琰将军营中。”沈云微直视她的眼睛,“先王妃生前说过,赵将军最是可靠,她是先王妃的侄女。” 提到先王妃,周嬷嬷眼皮动了动,终于接过荷包掂了掂,塞进怀里:“老奴这就去办。” 她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还有,”沈云微的声音轻了几分,“别让姑奶奶的人知道。” 周嬷嬷脚步一顿,没回头,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三日后,物资备齐。沈云微亲自清点了药材——都是上好的当归、黄芪,还有几瓶珍贵的金疮药。 她将平安符塞进香囊,又放进一只锦盒,混在药材箱中,一并叫先行的车马送去。 临行前夜,春桃提着灯笼寻到后院时,发现沈云微正独自立在老梅树下。 夜风掠过枝头,将几片枯叶卷到她的裙摆边。她仰着脸望向北方天际,那里悬着一颗孤星,在夜雾里时隐时现,明明灭灭得像要燃尽的烛火。 “小夫人……” “去睡吧。”沈云微拢了拢披风,转过身去看着她,“明日还要早起。” 次日拂晓,一辆青布马车悄悄从王府侧门驶出。车帘掀起一角,露出半张素净的脸。她今日着了身藕荷色衫裙,发间只簪了支素银簪子,像个寻常富户家的夫人。 马车穿过晨雾,碾过官道上的落叶,朝着西北方缓缓驶去。 赵琰收到信时,正在伤兵营查看药草库存。信笺上的字迹工整清秀,落款处那个模糊的铜印却让她瞳孔微缩——这是老王姥府上的私印。 她想起将军行囊里那瓶白玉生肌散,瓶底也刻着同样的印记。 “将军。”赵琰掀帘进帐时,李宵月正对着沙盘凝眉,左肩绷带隐隐透出血痕,“京中来了封急信。” 李宵月站在沙盘前没抬头,指尖在沙丘堆成的阳平戍山谷模型上划过:“说。” “有位自称王府旧人的,筹措了许多药材冬衣,说要亲自送来。”赵琰顿了顿,“还特意提及…有私物要转交主帅。” 沙盘旁的烛火适时爆了个灯花。李宵月终于抬眼,目光掠过帐角那个未打开的行囊——那里藏着瓶某人特地塞进去的药。里面还有一只香囊,已经被她拿了出来随身携带。 “什么时候到?” “信使说已在路上,约莫三日,我估计现在应该快到了。” 李宵月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盘边缘,细小的木刺扎进指尖也浑然不觉。帐外传来伤兵的呻吟声,夜风卷着血腥气钻进营帐。 “派一队轻骑去接。”她突然开口道,“走黑风谷那条小道。” 赵琰怔了怔:“那条路最近不太平,蛮族斥候常出没……” “所以才要接应。”李宵月转身取下佩剑,剑鞘与甲胄相撞发出脆响,“她若真是王府的人,该走得这条路。” 这话说得晦涩,赵琰却听懂了。若来的是探子,死在路上便是;若是真来送物资的,没准是…… “属下亲自去。”赵琰抱拳,“必不会走漏风声。” “等等。”李宵月叫住她,从怀中取出个令牌,“用我的亲卫队。” 令牌是玄铁所铸,刻着月亮云纹样——这是李宵月私兵的信物,非紧要时不用。 赵琰接过令牌时不经意地触到主帅指尖,她的手指似乎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帐帘落下前,赵琰回头看了一眼帐内的情况。 李宵月正站在包裹前低垂着头,赵琰看不清她的神色,只看见手中握着那个鼓囊囊的香囊,指尖在比翼鸟的金线上反复摩挲。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像只被困住的鹰。 当夜,一队轻骑悄无声息地离营。马蹄上裹了棉布,踏在碎石路上只发出沉闷的响动。【`xs.c`o`m 网】 20、第二十章 黑风谷虽然是一条官道,但为大祯开国初年开辟,其开辟时间已久。 非但没有就此繁荣起来,在第二条更宽敞更近的官道开辟后便逐渐没落,被大大小小的山匪轮流占领,周围的居民也慢慢搬离了那里。 最近蛮族有卷土重来的趋势,黑风谷里的土匪被杀了大半,一半官道被那些穿着鹿皮大氅的蛮族占领着。 为了防止蛮族占领这条官道后从侧方包夹阳平戌,李宵月派了一小部分人手保障黑风谷的安全。 本来这些训练有素的官兵对抗那些有肌肉无脑的蛮族已经足够,但她不敢赌,无论王府来的是谁,都必须毫发无损地回家。 马车驶入黑风谷时,天光骤然暗淡下来。 沈云微掀开车帘一角,看见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枯藤倒悬露出扭曲可怖的影子。谷风穿过岩缝,发出呜咽般的啸声,卷起的砂砾砸在车壁上,发出稀碎的声响。 “夫人坐稳。”驾车的马妇突然压低声音,“前头好像有动静。” 通过车帘缝隙,沈云微看见几具尸首横在乱石间,看衣着像是蛮族,喉咙都被利刃割开,衣服上的血迹早已发黑。 乌鸦立在尸身上啄食,见马车经过也不飞走,只歪头用漆黑的眼珠盯着车厢。 马车停了下来,还没等沈云微掀开帘子查看情况,就听见一阵马蹄声传来。顿时浑身的肌肉紧绷起来,心跳声随着马蹄和地面摩擦的声音逐渐重合。 “哗啦——”帘子被一只戴着盔甲的手臂掀起。 赵琰打马靠近车窗,她一下子就认出了沈云微,她的玄甲上沾着新鲜的血点语气十分尊敬:“末将赵琰,得主帅命令来接夫人。方才解决三个蛮族探子所以来迟了,让夫人受惊了。” 沈云微注意到她左手缰绳缠得极紧,整个人处在戒备状态,显然是刚经过恶战。赵琰紧皱着眉头脸上表情严肃,身后的亲兵挺直身板跟在她身后,所有人静默着等待沈云微的下一步动作。 “无妨。”她将香囊往袖中塞了塞,脸上不动声色,“将军常走这条路?” “这是最近的小道。”赵琰抹了把溅到下巴的血沫,“主帅吩咐,要尽快接您入营。” “那就有劳赵将军了,咱们快些走吧。”她声音平静,仿佛只是从王府西院走到东院。 换乘的战马鞍鞯上刻着明月纹样,这是李宵月亲卫队的标志。沈云微攥紧缰绳,指腹摩挲过纹路,想起离京前夜那人眼中的温度。 这次不告而来,她怕是要着急。 军营辕门出现在暮色里,木栅尖刺上挂着残破的蛮族旗帜,哨塔弓箭手的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 “赵将军,这是——” 守门士兵认出了赵琰,但是对于赵琰身后这个没见过的女人,她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长戟顿地发出沉闷撞击,沈云微这才发现所有将士都在看她,目光里带着好奇。 赵琰低声解释道:“这是将军的姨娘,你切勿声张。” 闻言,守门士兵点点头将长戟立在身旁。沈云微跟在赵琰后面进了军营,察觉到周围还有人在打量她,她轻咳一声,前面的赵琰立刻朗声说道:“看什么看,赶快滚去训练!蛮族可没时间等你看完热闹再进攻!” 中军大帐帘幕低垂,两个亲兵持戟而立。见她们过来,弯腰握拳行礼:“参见将军,参见夫人!” 帘内传来茶盏碎裂的脆响。 沈云微掀帘的手停在半空,帐内烛火通明,李宵月正站在沙盘前,左手按着渗血的肩胛,脚边是摔碎的陶盏。四目相对的刹那,沈云微看见她瞳孔猛地收缩,宛如一种狼见到意外猎物的眼神。 “你来做什么。” 这是句陈述句。沈云微注意到李宵月垂在身侧的右手正无意识地捻着露出来的绷带结,那是她思考时的小动作。 “送冬衣和药材。”沈云微福了福身,姿态如常仿佛还在王府,“还有王姥生前收藏的金疮药方。” 谎话说得滴水不漏,李宵月冷笑一声,大步走来,玄色披风带起血腥气:“黑风谷刚死了十个蛮族探子,姨娘倒是好运气,”她说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沈云微掰开嚼碎了吞下去,“没交代在黑风谷里。” 她们距离极近,沈云微能看清她睫毛上落着的灰尘,和甲胄缝隙里露出的染血纱布。 她伸出手轻轻撑在李宵月的胸前,将二人之间的空隙拉开些许,指尖在盔甲上画着圈:“你很希望我死在黑风谷?” 说着,沈云微一只手做拭泪的动作,捏起嗓子用做作的声音说道:“我真不知道将军为何如此痛恨我这可怜的未亡人,我是如此的不容易——” 话未说完,手腕已被攥住。李宵月指尖滚烫,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你是真听不懂好赖话,这里是前线,你一个不注意就会丧命。” “托将军的福,我还好好站在这里,”她微微垂眸,往后退两步,用空出来的一只手从包裹中取出锦盒,“王姥说过这药方需得亲自交……” 话未说完,帐外突然传来号角声,听见亲兵急报:“蛮族夜袭!” 李宵月猛地松开手,沈云微踉跄后退,袖子里的香囊也滚落出来,上面的纹样沾了尘土,平安符从裂缝里露出一角黄纸。 空气突然凝固。 李宵月盯着香囊,帐外杀声震天,她却像被钉在原地,目光死死缠着那抹黄色。 但只有一瞬。 “将军!”亲兵再次高呼。 李宵月立刻弯腰捡起香囊,塞进胸甲暗袋。动作快得带起风声,仿佛那不是针线活计,而是刚刚收缴的兵器。 “带她去伤兵营。”李宵月系紧披风回身上马,不忘冲旁边的亲兵嘱咐道,“若少一根头发——” 这话没说完,人已冲出帐外。沈云微听着远去的马蹄声,缓缓蹲下身,捡起地上掉落的锦盒将上面的灰慢慢拂掉。 伤兵营里弥漫着血腥和草药混合的气味,呻吟声不绝于耳。 这场面看起来有些血腥,沈云微前面带路的亲兵打量着周围,想给她挑一个安静点的地方坐着。刚回头就看见沈云微已经挽起袖子去帮忙包扎,动作熟练得让旁边的老军医都侧目。 “这位夫人竟认得止血穴位?” 沈云微正按压着一个少年士兵的不断流血的手臂,闻言指尖顿了顿:“王姥在世时,教过些皮毛。” 营内汗味血腥味交织,沈云微却浑然不觉,手下动作麻利,照看十几个伤兵都不在话下。 待到深夜不知过了多久,帐外突然传来欢呼声。小士兵挣扎着想坐起来:“是将军!将军打了胜仗凯旋归来了!” 沈云微掀开营帐走出去,看见李宵月趁着夜色踏马归来,长枪上挑着颗头颅。夜风吹起她散落在额前的发丝,血顺着铠甲流到马鞍上,她却仰头灌着烈酒,喉咙在月光下滚动得十分明显。 仿佛察觉到视线,李宵月突然转头望过来。隔着重重的营火与人群,她们的目光再次相撞。 沈云微立即垂眸,转身回到营内继续包扎伤口。却能感觉到那道视线一直钉在背上,像支迟迟未射出的箭。 丑时,赵琰来请:“主帅备了营帐,请夫人前去歇息。”【`xs.c`o`m 网】 21、第二十一章 所谓中军帐不过是顶大毡房,床上铺着狼皮褥子。 沈云微卸簪子时,摸到发间沾着的血块。是那个小士兵断臂喷溅上的。 帘帐突然被掀开。李宵月站在月光里,卸了甲胄只着中衣,左肩绷带完全被血浸透。 “药方。”她伸出手,掌心全是新旧交叠的伤痕。 沈云微从怀里取出早就备好的信封,递过去时,指尖碰到她的皮肤。或许是饮过酒的缘故,李宵月的皮肤格外滚烫。 李宵月拆信的手突然停住,信封右下角有个极淡的胭脂印,是沈云微平日用的杜鹃红。 “姨娘。”她似乎是笑了一声,身上带着血气和酒气,“你究竟来是……” 话未说完,身子晃了晃。沈云微下意识去扶,却被带倒在狼皮褥子上。重压之下,听见对方怀里传来细微声响,是香囊里的平安符纸摩擦的声音。 “将军,出什么事了吗?”帐外亲兵听见声响惊呼道。 “别进来!”李宵月头也不回地呵斥,手却撑在沈云微耳侧,勉强支起身子。烛光里,她看见身下人簪斜鬓乱,衣领散开处露出截白花花的颈子。 沈云微闭上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这副模样仿佛任她动作一般, 呼吸骤然加重,李宵月猛地起身,扯到伤口闷哼一声:“这里太危险了,明日送你回京。” “好。”沈云微平静地坐起来整理好衣襟,“但请将军先把药喝了,赵琰说你三日未进汤药,一军主帅不可倒下。” 她走出去端来一碗药盅,氤氲热气中,李宵月突然发现她右手包着纱布,隐约透出血色。 药碗放在桌上,李宵月却并不着急喝,而是把视线落在面前的一双手上。 “手怎么了?”她语气有些急切。 “在伤兵营煎药时烫着了,不碍事。”沈云微将药盅推近些,“将军趁热赶快喝了吧。” 李宵月盯着那圈纱布,帐外传来巡夜的梆子声。她接过药盅一饮而尽,苦味弥漫间,听见自己说: “战事将了,我军胜势已定。你…再多留三日。” 伤兵营的布帘被风沙吹得猎猎作响,血腥气混着黄沙混成粗砺的雾。 沈云微挽起袖口,正给一个嘴唇干裂的小兵喂水。那孩子肩胛上带着半臂长的伤口,每次呼吸都如同破风箱一样,发出嘶嘶的声音。 “夫人歇歇吧。”老军医递来一碗清水,里头晃着几瓣清火的菊花,“您这样日日夜夜在伤兵营忙碌,时间长了我怕您吃不消啊。” 沈云微接过水碗抿了一口,一粒沙砾硌在齿间,让她忍不住皱眉抽出手帕将沙砾吐出去。 帐外突然响起驼铃声,赵琰带着一队沙驼冲进辕门,驼背上趴着个昏迷的斥候,她身上流出的血浸透羊皮袄,滴在沙地上立刻被吸干,只剩下血红色的痕迹。 “我们跟随将军刺探敌情,却没想到刚走一半遭遇埋伏了。”赵琰跳下驼背,面甲被劈开半截,身上的商人打扮破破烂烂,“将军为捞这小子,硬挨了记冷箭,血止不住——” 话还没说完,沈云微放下水碗站起身:“赵琰,红柳滩是在哪个方向?” 赵琰一愣:“约摸是在西北方,夫人,您是要?” “找药材。” 漠北的日落来得突然,天地间只剩血红与昏黄两色。沈云微用面纱裹紧头脸,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流沙。 沙粒灌进鞋里,磨得脚踝生疼,她却恍若未觉,只凝神寻找那种叶片带银斑的骆驼刺。 这是当年在母亲的书房里看到过的偏方,这药方能快速止血还能强身健体。 身后保护她的几名亲兵一脸警惕地望着周围,红柳滩一带经常有狼群出没,必须要小心谨慎地观察是否陷入狼群的包围圈。 星子出全时,她终于在枯死的胡杨林边寻见几丛。这些沙漠里的活物生得倔强,银灰色的叶片带着细密的绒毛,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沈云微蹲下身,用银簪小心拨开棘丛。沙地松软,稍一用力就塌陷下去,细沙立刻灌进袖口。 她不得不跪下来,徒手挖掘深埋的根须。尖刺划破掌根,血珠渗进沙土,立刻被贪婪地吸吮殆尽。指甲缝里塞满沙土,与血污混成暗红色的泥。 旁边的亲兵刚要走过来帮沈云微挖药材,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几声响亮的狼嚎,所有人的脸色立刻变了。 亲兵们靠在一起形成一个圈将沈云微包在里面,锋利的长枪一致冲外,若有一只狼敢扑上来便会被立刻贯穿。 四五只狼出现在她们眼前,将沈云微一行人团团围住,这群狼呲着獠牙不断地发出低沉地呜咽声,身体也半伏在地上随时准备进攻。 突然,一个布袋子从人群里面丢了出去。 为首的头狼“嗷呜”一声向袋子的方向扑过去,剩下的狼耸起鼻子嗅了嗅也嚎叫一声跟着头狼一起抛开。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外围的亲兵目瞪口呆地看着狼叼着一袋子东西跑走了。 这时沈云微连忙小声催促着:“还傻站着干什么,快跑啊!” 于是红柳滩上出现了一行快速行进的小黑点,速度极快,身后是反应过来的一团灰色毛茸茸。她们逃,它们追,她们跑进了人堆,它们被轰出了铁骑围。 营火燃起时,小毡房里飘出奇异的药香。沈云微守着篝火上的铜壶,看沙枣木燃起的火焰贪婪舔着壶底。 她往里投了枚铜钱,若铜钱沉底不沾沙,这药便算成了。 铜钱在壶底打着旋飘了半圈,最后静静沉入褐色的药汁。沈云微起身将铜壶移走防止沸过头了,滕出一只手拿烧火棍把火堆熄灭,确保最后一丝火星也湮灭在灰中。 中军帐烛火摇曳,李宵月正裸着上身让军医处理伤口,箭伤在右臂,皮肉被沙子黏连得模糊。见沈云微端药进来,军医抱着药箱退下,走的时候有些奇怪地瞟了药碗一眼。 “我家那里的土方子。”沈云微将陶碗搁在地图上,抬起眼李宵月已经穿好了衣服,“能止血化疼,强健筋骨。” 李宵月没碰药碗,却抓起她的手腕仔细查看。带着厚茧的手摩擦着沈云微的伤口,让她忍不住蹙起眉头,想将手抽出来却被攥住,对上一双捉摸不定的眼睛。 “你又为了我受伤了。”【`xs.c`o`m 网】 22、第二十二章 “红柳滩有狼。” “臭小子,说话没大没小的,怎么不叫姨娘了?”沈云微听见李宵月的话哑然失笑,“有那帮孩子们保护我,哪能出什么事。” 李宵月撇撇嘴:“她们那点本事,打那帮蛮子倒是够了,若是和我比——” 她的身体凑上前去,邀功似的将沈云微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嘴角带着弧度:“那还差得远呢!” 沈云微的手顺势摩挲两下那人的脸,心中却纳罕:这李宵月怎么自打她来了大漠,态度不像以前那般同她作对,倒是好了不少。 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不过,”李宵月将桌面上的绷带拿起来,慢条斯理地盖在沈云微受伤的手指上,“我听赵琰说,你们在红柳滩真的碰到狼了?” “嗯。”沈云微举着手,“遇见五只,扔了干肉引开了。” 听到此话,她看见李宵月挑了挑眉头:“姨娘随身还带着干肉?” “春桃那丫头非要带着,说是路上吃。”提起春桃沈云微叹了口气,脸上却依旧带着笑,“但是她身上带了太多零食,这袋肉干我就替她收着了,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 沈云微忽然想起桌上放着的药,开口说道:“好了,不要跟我贫嘴。这药你趁热喝了,凉了药性就不好了。” 李宵月的手指还停留在沈云微的腕间,指尖温热,方才摩挲的余韵未散。烛火将她侧脸的轮廓镀得柔和,连带着看向沈云微的眼神也罕见地带着几分缱绻。 可当那碗药被推近时,一切骤然改变。 沈云微清晰地看见,李宵月的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那双向来凌厉的凤眸倏地收缩,瞳孔深处掠过一丝警惕。 尽管她的唇角仍维持着方才的弧度,但放在案几上的左手已经悄然攥紧,指节绷得发白。 “有劳姨娘。”李宵月的声音平稳依旧,甚至比方才更温和几分。她伸手拿过药碗,动作十分地流畅自然,仿佛只是接过一盏茶。 但沈云微看得分明,那手在触到碗壁的瞬间,指尖微微发颤。碗沿刚刚碰到唇边,便被她不着痕迹地移开,轻轻搁在案几远端。 那个位置恰好避开了烛光,药碗陷在阴影里,再看不清蒸腾的热气。 李宵月随即抬手掩唇,假意轻咳,顺势将身子往后靠了靠,拉开与药碗的距离。这个动作做得行云流水,若非沈云微一直注视着她,几乎要错过那瞬间的回避。 “今日有些倦了。”李宵月说着,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袖摆“恰好”扫过药碗上方,带起的微风拂散了袅袅升腾的药气,撒出了一小片汤药。 李宵月起身时衣摆带翻了案几上的兵书,书页哗啦散落一地,纸张落在不小心洒出的药汁上晕出一大片褐色痕迹。 沈云微刚要俯身去拾,却对上她投来的目光。那眼神深不见底,仿佛冰封许久的寒潭,方才的温存早已荡然无存。 然而不过一瞬,她又弯起唇角,伸手将沈云微扶起:“这些让下人来收拾便是,何必姨娘亲自动手。” 她的指尖冰凉,与方才的温热判若两人。 搞不懂她在想什么,沈云微也没空接着陪她闹了,只是点点头整理好身上的衣服。走出帐房前,她叮嘱了一句“记得把药喝了”,便向着伤兵营走去。 李宵月看着案几上的药碗,再次用手端起来放在鼻子下仔细地嗅了嗅。初闻是沙棘的酸涩,继而渗出龙血竭的腥甜。最深处藏着一缕极淡的白花蛇舌草清气,这气味与多年前娘亲小产前那碗药,几乎一模一样。 想到这里,她抬手拉了一下房顶上垂下来的一根麻绳,不一会儿帐外再次响起脚步声。 随军的老军医悄无声息地掀帘而入,灰白的眉毛上还沾着夜露。她看向李宵月,十分恭敬地问道:“将军深夜唤老身过来,所为何事?” “麻烦李医帮我看一下这碗药有没有问题。”李宵月指向案头的残药,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第三个人听去。 老医官捧起药碗,枯瘦的手指稳得出奇。她先观色,再嗅味,最后拈起些碗底的药渣在指尖揉搓。 “如何?” “回将军,是副好方子。”老医官十分确信,“沙棘活血,地榆生肌,白芨止血,皆是治伤良药。” 李宵月指尖叩着案几:“可有不该有的东西?” “并无。”老医官摇摇头,“若说特别,里面只是多加了味骆驼刺,能促药力透骨。” 李宵月凝视着跳动的火焰,忽然将整碗药推过去:“再验。” 老医官这次取了银针探入药汤,针尖久久未变色。她又取出片牛角薄板,刮取了碗壁上存留的凝露细细查看看。 她最终躬身向李宵月汇报道:“药确实干净,这点老身可以肯定。” 李宵月挥手令人退下,帐中重归寂静月时,她独自盯着那碗凉透的药。多年沙场练就的直觉仍在叫嚣,可银针不会说谎。 远处传来巡夜的梆子声。李宵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味漫过舌根时忍不住咂了几下舌。 这药太苦,果然还是要趁热喝。 想到那人为了熬药受伤的手腕,李宵月的眸色暗了下来。她的手掌细嫩,定是从未做过什么粗活计却愿意为自己碰滚烫的药。 她……她到底,对我是什么意思?【`xs.c`o`m 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