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李宵月给她送过药后,两人的关系缓和许多,在府上遇到了也不再像之前那般剑拔弩张。
几日后,沈云微正在房中看着新买的话本子,便听见外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春桃匆匆推门进来,低声道:“小夫人,户部来人了,说是要查王姥和主母的丧葬账目。”
沈云微指尖一顿,抬眸看向铜镜里的自己,镜中那人神色未变,只轻轻搁下书:“哦?谁带的头?”
“周侍臣。”
沈云微唇角微抿,周明修,那日在中秋宫宴上遇到了那人。多年前她曾与那人有过婚约,只可惜后来家中变故,周家怕引火上身忙不迭地毁了约,声称与沈家无半点瓜葛。
她起身理了理衣袖,声音平静:“去请将军。告诉她,我随后便去。”
“是。”
前厅里,周明修一身深绯色官袍,正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吹着浮沫。见沈云微进来,她轻轻搁下茶盏,脸上笑意温和:“沈夫人。”
沈云微略一颔首,目光扫过她身后两名户部吏员手里的账册,淡声道:“周侍臣今日来,是为何公事?”
周明修笑意不减:“例行核查,北国王及其夫人的丧葬用度涉及朝廷抚恤,户部需存档备案。”
沈云微面上不动声色,丧葬账目早已结清,此时突然来查,必有蹊跷。
正沉默间,李宵月大步跨进厅内。她腰间佩刀未卸,刀鞘在门框上撞出一声闷响,衣袍带起的风卷着几分战场上的肃杀。
她扫了眼周明修,眉梢微抬脸上却无笑意:“周侍臣好兴致,大清早来我府上喝茶?”
周明修起身拱手:“将军说笑了,公务在身,不得不来叨扰。”
李宵月径直走到主位坐下,食指在扶手上轻叩:“查什么?”
她落座时,手臂状似无意地擦过沈云微的衣袖,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周明修眼神闪了闪。
周明修示意旁人递上账册,翻至某页,指着一处道:“这笔三百两的支出,用途只记‘杂项’,未写明具体去向,户部需核实。”
“周侍臣。”她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厅堂为之一静,“查账查到本将府上来了?”
周明修立即起身行礼,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将军恕罪,户部例行公事……”
“姨娘。”李宵月忽然开口,语气是沈云微从未听过的熟稔,“让春桃把账册给周侍臣好好瞧瞧。”
沈云微眸光微动。这笔银子,是她当初用来打点宫中内侍的——北国王遇害时怕有心之人动手脚,而李宵月尚在边关,丧仪需尽快操办。但礼部流程冗杂,问过李栖云却只让她再等等,为此她不得不私下疏通关系。此事若被深究,虽无大错,却难免落人口实。
春桃叫人把王府的账本拿上来,找出了北国王下葬时单独立的账本。她翻开一页恭敬地递了上去,李宵月瞥了眼账目,未立即应答。
沈云微清清嗓适时开口:“这笔银子,是我经手的。”
周明修目光立刻转向她,笑意深了几分:“哦?夫人可否细说?是何时何地用的,又为什么花了这三百两?”
李宵月忽然冷笑一声:“周侍郎今日是来查账,还是审人?”
周明修面色不变:“将军误会了,户部只是按章程办事。”
沈云微指尖轻轻摩挲袖口,语气平稳:“王姥去世时正值末暑,江南炎热,棺木需冰镇防腐,但礼部调冰的文书迟迟未下。我便支了银子,从民间冰行购了一批。”
周明修挑眉继续追问:“那又为何不记明?”
沈云微抬眸看她:“记明‘礼部怠惰,贻误王姥殡葬’?”
周明修还要开口,李宵月再次开口,态度咄咄逼人:“怎么,周侍臣是觉得北国王府的银子来路不正?”
她右手随意地搭在案几上,离沈云微的手不过寸余,“还是说,区区三百两银子,周侍臣不会觉得北国王府付不起吧?”
“下官不敢。”周明修笑容微僵,目光在那两只若即若离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只是账目不明,恐有人借此生事。”
“生事?”李宵月突然倾身向前,这个动作让她和沈云微的肩膀几乎相触,她的眼睛盯着沈云微,“周侍臣是在暗示什么?”
她嗤笑出声,转过头去看周明修:“周侍臣,我王府的账,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周明修脸上表情微僵,但很快恢复如常:“将军言重了,只是户部需记录详实……”
“详实?”李宵月打断她,眼神锐利,“先帝丧仪时,户部‘杂项’支出七千两,周侍臣怎么不去查?”
周明修面色微变,却不再开口说话了。
这时旁边的沈云微垂下眸,掩去眼底的冷意。李宵月这番话,是直接戳了户部的软肋。先帝丧仪账目混乱,若真追究起来,周明修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周明修沉默片刻,终于合上账册,笑道:“既然将军和沈夫人已经说明了,下官便不多打扰。”
李宵月连眼皮都没抬,冲旁边的侍女点点头:“不送。”
周明修刚踏出府门,厅内凝滞的空气便立刻流动起来。沈云微轻轻叹了口气,总算是把那人打发走了。
她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指尖在账册封皮上轻轻抚摸,留下道若有似无的痕迹。沈云微抬眼看向李宵月,唇角噙着几分浅笑:“将军方才演得不错。”
李宵月面色一沉:“你早就知道户部会来查账。”
“猜的。”沈云微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轻轻擦拭指尖并不存在的灰尘,“周侍臣腰间挂着李崇善送的玉佩,这么明显的破绽,”她忽然抬眸,眼尾微挑,“二姑娘没看见?”
李崇善是当今摄政王,辅佐皇帝朝政数十年,不满北国王府掌握兵权许久,正想方设法地找机会将北国王府的兵权收走。周明修今天这一出,就是摄政王对她们的一次试探。
李宵月呼吸一滞,她确实没注意,方才所有注意力都在沈云微游刃有余的应对上。
“下次——”李宵月刚开口,就被沈云微截断。
“下次我会提前同二姑娘串通好。”沈云微向前半步,玄色衣摆与她的裙裾若即若离地相触。
“毕竟,”她指尖轻轻点在账册那处“杂项”上,眼睛却是含笑的,“二姑娘演‘孝顺女儿’时,模样还不够真。”
李宵月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动作大得不小心将桌上的茶盏打翻。沈云微不躲不闪,反而借着这个力道又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拂过李宵月耳际:“不过没关系,我会教你。”
厅外传来脚步声,沈云微顺势抽回手,后退时绣鞋故意碾过李宵月方才摔落的茶盏碎片,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碎碎平安。”她轻笑,转身时裙裾扫过李宵月靴尖,“妾身告退。”
李宵月这才有时间好好看看案上摊开的账册,账册上的“杂项”二字力透纸背,如今静下心来才发现这似乎是沈云微匆匆补抄上去的。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与那人永远妥帖的衣饰如出一辙。
周明修这家伙,难道真没看见?
她忽然想起沈云微说“贿赂冰行”时的模样,唇角带笑,眼里却无半分嬉笑。这般滴水不漏的应对,倒真让她刮目相看。
这个念头刚起就被李宵月掐灭,她的指节重重敲在案上,惊飞了檐下的燕子。
“小燕,”她冷声唤道,“去查查周明修近日都与谁往来。”
沈云微回到西院,春桃捧着热茶迎上来。她接过茶盏,指尖在釉面上轻轻摩挲,茶水的热度透过瓷壁传来,却暖不了冰凉的手心。
“夫人。”春桃欲言又止。
“无妨。”沈云微打断她,“去把丧葬用的祭器账目再清点一遍。”
铜镜映出她平静的面容,只有在王府共同的“敌人”面前,她与李宵月才能有片刻虚假的“一致”。就像戏台上的生旦,锣鼓一歇,各自卸妆。
窗外传来脚步声,李宵月从外面走过,正往马厩的方向去。沈云微推开半扇窗,正看见那人转身时扶了下后腰,应该是旧伤又疼了。
没想到三更梆子刚过,沈云微便被东院杂乱的脚步声惊醒。她支起身,透过窗纸看见对面廊下晃动的灯火,人影来去匆匆。
李宵月的贴身侍卫赵岩正低声呵斥着什么,声音里压着慌乱。沈云微在外面偷偷拦住了路过的一个丫头,细问才听说李宵月病未愈就去了靶场,深夜又烧了起来。
————
东院外,春桃被沈云微轻轻推向前面。
“去告诉赵嬷嬷,”沈云微声音极低,“用温水擦身,别用冷帕子激着。”她将一个素布包裹塞进春桃手里,“就说从库房找的黄芩,是个老方子了,用三碗水煎成一碗即可。”
春桃有些迟疑:“夫人,不进去看看?”
沈云微摇头,目光掠过窗纸上晃动的人影:“不必。”
春桃接过药包,摸到里面药材被细心地掰成了小块,根本不用再费工夫捣碎。
“那若是问起——”
“你就说之前生病的时候大夫开过这个药方。”沈云微截住她的话,“去吧。”
寅时的露水打湿了石阶,沈云微仍立在原处,看着东院的灯火一盏接一盏熄灭,最后只剩寝间窗棂透出的一点暖黄。
里间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接着是李宵月沙哑的询问:“什么时辰了?”声音虽弱,却依然带着她特有的沉稳。
“寅时三刻。”赵岩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您烧退些了。”
赵嬷嬷佝偻着腰出来倒水,铜盆里还漂着几片用过的药渣。
“二姑娘的烧退了。”老嬷嬷对守夜的亲卫嘀咕,“真是奇了,春桃这药方……”
沈云微转身离去,素白的寝衣扫过夜露未晞的草叶。【`xs.c`o`m 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