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深秋,沈云微站在西院廊下,望着东院紧闭的门窗。自李宵月去军营后,那里再未亮过灯火。
“小夫人,马厩来报。”春桃快步走来,裙角沾着新落的雨水,“二姑娘提前回府了,说是淋了雨,刚到府门就咳了血。”
沈云微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廊柱上的雕花,手腕隐隐颤抖。
那日李宵月临走时,她确实想过要备些什么药箱、干粮,或是几件厚衣裳,最终却什么都没做。那人临行前冷硬的眼神犹在眼前,再多关切都是徒增戒备。
东院很快灯火通明,沈云微站在暗处,看着太医匆匆进出。侍女们端出的铜盆里,血水映着烛光,在青石板上投下晃动的红影。有个小丫鬟捧着染血的绷带经过,险些撞上她。
“仔细些。”沈云微扶住那摇摇欲坠的铜盆,“二姑娘伤势如何?”
小丫鬟吓得直哆嗦:“回、回小夫人,太医说伤口沾了雨水,有些化脓......”
话未说完,东院正房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李宵月沙哑的怒斥隐约可闻:“谁允许你们动我的药箱?”
沈云微退后一步,隐入廊柱阴影。她认得那个乌木药箱,那是先王妃的旧物,李宵月从不让人碰。
“夫人别往心里去。”赵嬷嬷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手里端着参汤,“二姑娘发热时脾气总是不好,免不了要摔打上一番。”
沈云微看着汤碗里晃动的倒影,三日前那碗被退回来的参汤,是不是也这样凉透了才被倒掉?
“嬷嬷去忙吧。”她转身往回走,“告诉厨房,这几日二姑娘的饮食——”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何必再多此一举?那人怕是早将她的每分好意都当作算计。
次日清晨,春桃慌慌张张跑来时,沈云微正在理账。墨迹在“药材开支”一项上晕开,将“茯苓”二字染得模糊。
“小夫人,东院传您过去!”春桃声音发颤,“赵嬷嬷昨夜被问话了,听说回来时眼睛都是肿的。”
墨水在纸上洇出个小洞,沈云微慢慢合上账册:“可说为何事?”
“像是、像是查问谁在二姑娘饮食里动了手脚。”
书房外,两名亲兵按刀而立。沈云微刚踏进门,就听见茶盏重重搁在案上的声响。李宵月披着外袍坐在案后,脸色苍白如纸,唇上还带着干裂的血痕。
李宵月将药碗重重砸在案上,褐色的药汁溅满公文。
“我知道姨娘好手段。”她声音沙哑,“连我军中旧伤用什么药都一清二楚。”
沈云微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二姑娘的病——”
“谁告诉你的?”李宵月猛地起身,伤口牵扯让她晃了晃,“赵嬷嬷?还是太医院的人?”
窗外的光斜照进来,映着李宵月额角的冷汗。沈云微忽然发现,她腰间缠着的绷带,依旧是那日自己让春桃送去的。
“只是没想到姨娘最近甚是清闲。”她声音比往日更哑,“连我院里少个炭盆都注意到了。”
沈云微抬眼,李宵月腰间缠着的绷带渗着血色,右手却仍紧握着军报,那双眼睛里的戒备比三日前更甚。
“二姑娘说笑了。”她平静道,“东院的事,我怎会过问。”
“是吗?”李宵月突然起身,伤口牵扯让她晃了晃,“那回廊的落叶是谁扫的?书房外的炭盆是谁添的?”
“府里下人勤快,与我何干。”
“好一个与你何干。”李宵月冷笑,“那你告诉我——”她突然压低声音,“为何我回来后,厨房再没做过一道杏仁点心?”
沈云微呼吸一滞,她早该想到,李宵月这般敏锐的人,怎会察觉不到这些细微变化。
李宵月当时走后,她特地去东院打听了有什么菜式是李宵月不喜欢或是极少吃的,叫人把这些菜样都从东院的菜单上划去。
寻常菜肴还能说是受到时令影响或换样式做菜,唯独这点心,杏仁是沈云微自己喜欢吃的,所以几乎每顿都会有一两道杏仁做的点心或羹汤。没想到才两顿没有杏仁,就被李宵月察觉到了。
李宵月缓步上前,指尖轻叩案几:“姨娘素来嗜食杏仁,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她目光如刀,扫过沈云微微微发白的指节。
沈云微垂眸,看着案上那碟刚送来的核桃糕,那里本该放着一蝶杏仁酥。“秋燥易上火,”她轻声道,“换些清淡的也好。”
“那真是多谢姨娘''''细心''''照顾了。”李宵月冷笑一声,刻意咬重了“细心”二字。
沈云微面色微白,指尖在袖中攥紧。两人隔案对峙,空气仿佛凝固。
突然,李宵月闷哼一声,右手猛地按住腰间伤处。额角瞬间沁出细密汗珠,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门外候着的侍女们立刻涌了进来,七手八脚地扶住摇晃的身影。沈云微下意识上前半步,又硬生生顿住。她深深看了眼被人群包围的李宵月,转身悄然离去。
第二日的晨光透过窗纸,沈云微正在整理书册,听到窗外传来李宵月与管事的对话。
“这石阶不必每日都要打扫三次。”李宵月的声音刻意提高,“落叶留着也无妨。”
沈云微手中的笔顿了顿,前日刚吩咐人将东院回廊打扫干净,今日就得了这番指桑骂槐。
“夫人,”春桃快步进来,“二姑娘在查问那两个新派去东院的婆子。”
沈云微放下笔。那是前几日她见东院缺人,特意从自己院里调去的两个婆子。张嬷嬷腿脚不便但缝补手艺好,王嬷嬷眼神不济却浆洗最干净。
这两人都是她院里一等一的好,调去给李宵月用她还有点舍不得呢。
东院书房里,李宵月正在翻看名册。见沈云微进来,她将名册合上:“姨娘如今连我东院的人手都要管?”
“二姑娘明鉴,”沈云微福了福身,“只是见东院浆洗上缺人……”
“是缺人,还是缺眼线?”李宵月冷笑起身,“一个半瞎,一个跛足,姨娘倒是会挑。”
沈云微看着李宵月紧绷的下颌,忽然明白过来——那人不是嫌婆子不中用,而是疑心她另有所图。
“张嬷嬷的浆洗功夫是连先王妃亲口夸过的。”她轻声道,“二姑娘若不信,可以问赵嬷嬷或是府上老人。”
见李宵月不说话,沈云微继续说道:“王嬷嬷这两日犯了眼疾,我才临时调她去浆洗些简单衣物……”
话未说完,赵嬷嬷匆匆从外面走进来:“二姑娘不好了!王嬷嬷眼睛突然疼得厉害!”
李宵月脸色变了几分,她站起身大步往外走去:“她人现在在哪儿?”
沈云微紧跟其后,三人由赵嬷嬷引着去了旁边的下房。只见王嬷嬷蜷在榻上,十指死死按着双眼呻吟。李宵月一个箭步上前,熟练地扣住老嬷嬷的腕脉。
“取我药箱来。”她头也不回地吩咐,“再熬碗决明子汤。”
沈云微怔在原地,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李宵月——指尖搭脉的姿势娴熟老练,喝令婆子不许乱动的语气里藏着几分难以察觉的焦急。
“还愣着?”李宵月突然回头,看向身后怔愣的沈云微,“劳烦姨娘过来给我搭把手,帮我把艾灸拿过来。”
沈云微默默接过药箱。取艾绒时,她的手指不小心碰到李宵月的。两人俱是一顿,又同时松开手。
“你来灸。”李宵月突然道,“这活儿细,我没灸过眼睛,怕弄坏了。”
沈云微抬眼,却见那人已背过身去查看侍女端过来的汤药温度。晨光重新透进来,在李宵月肩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得玄色衣料泛起微微的蓝。
艾烟缓缓升起,沈云微看着李宵月忙碌的背影,忽然明白过来,方才那番刻薄,不过是恼她多事。那人何曾真的苛待过下人?
“是我思虑不周。“她轻声道,“该先问过二姑娘。”
李宵月动作微顿,没有回头。
正午时分,沈云微回到西院,发现案几上多了碟杏仁酥。春桃说是东院送来的,特意用素白瓷碟盛着,边上还摆着两枚蜜枣。
“二姑娘说……”春桃支支吾吾,“说让夫人尝尝,看甜度合不合适。”
沈云微盯着那碟点心看了许久,窗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李宵月正带着亲兵操练,转身时扶了下后腰,动作比早晨流畅许多。
“去告诉厨房,”沈云微轻声道,“晚膳给将军加道蜜汁火腿,记得别放豆蔻。”
暮色降临时,东院传来消息:二姑娘吃了那碟蜜汁火腿,把配着的药膳喝得干净。
沈云微站在廊下,看着东院亮起的灯火。她知道,李宵月一定尝出了火腿里没放豆蔻,那是只有亲近之人才知的忌讳。
不过这次,是先王妃亲口告诉她的。
夜深了,沈云微正要歇下,忽听窗外“咚”的一声轻响。推开窗,石阶上放着个油纸包,打开后里面包着几副方子,沈云微认出这是山楂麦芽茶,专治糕点吃多后的胃胀、嗳气、消化不良。
最上面那张贴着字条“一日一饮”,字迹凌厉,却写得格外工整,像是仔细描摹过。沈云微将字条贴近烛火,发现背面还藏着极小的一行字:“太甜”——说的是那碟核桃糕。【`xs.c`o`m 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