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娘亲小产前,案几上也摆着这样一碟桂花糕。第二年母亲娶了新欢,继母笑着端来一碗桂花蜜,说是特意用新摘的丹桂做的。
可她和娘亲都有个毛病,就是吃一点桂花做的东西,就会喉咙发紧呼吸困难。沈云微这女人,当真不知道?
手指不受控地发僵,李宵月接过食盒,指节泛白,却迟迟不下手拿起一块。
“不饿?”沈云微蹙眉,搞不懂刚刚这人还饶有兴趣,怎么不一会儿又不想吃了?
车轱辘碾过石子,震得食盒一歪。李宵月猛地将它按在座位上,力道大得吓人。
“多谢姨娘。”她声音干涩,目光却钉在晃动的车帘上,“晚些再用。”
沈云微还不死心,暗示着:“要不你就尝一口?你就尝一下,真的,尝一口好不好吃。”
(老娘费劲心思做的糕点,你一口不吃就是不给我面子!)
李宵月闻言默默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沈云微一眼,开始盘算自己到底是哪里惹了她,竟然在去皇宫的路上就迫不及待给自己下毒了。
可是沈云微的目光太过炽热,李宵月碍于面子只好伸出手,捻了一块蟹壳黄酥。没想到还没伸到嘴边,就被沈云微一把夺了过去。
李宵月:?
“别吃那个,吃这个。”沈云微拿起一块百味玲珑糕放进李宵月手中,一脸期待地等待她吃下去。
谨慎起见,李宵月并没有立刻吃下去,而是用手将糕点掰开,一股桂花香气扑面而来,金黄的桂馅从雪白的糕体中露出,丹桂香顿时在车厢里弥漫开来。
……车厢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怎么了?赵嬷嬷说你最喜欢吃这个糕点了,是我做的不合你胃口吗?”沈云微看见李宵月拿着糕点端详许久,就是不肯下嘴,一着急就说漏嘴了。
“你做的?呵,”李宵月简直气笑了,冷哼一声看向沈云微,“那赵嬷嬷有没有告诉你,我吃了桂花会呼吸困难,甚至严重的话会昏厥?”
什么?!
这糕点明明是照着赵嬷嬷说的准备的,王府那帮下人怎么敢把李宵月如此避讳的食物放进食盒里?
沈云微脸色骤变,额角沁出细密汗珠,只得先解释道:“我不知道你的禁忌只是叫丫头们备了点你爱吃的糕点,若是知道,定不会三番五次叫你吃这桂花馅的糕点。”
什么叫马屁拍在马腿上啊,沈云微一边拿帕子擦着冷汗,一边想再给自己辩解几句。可李宵月并没有心思听她解释,只是将食盒盖好放在一旁,用手托着头靠在窗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沈云微看着李宵月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帕子。她想说些什么,却在对方冰冷的侧脸前哑了声,只得默默垂下眼帘。
不知道车轮压到了哪里,只觉得车厢内一阵颠簸,沈云微正对着窗外放空就被晃得几乎要向外倒去。面前的食盒也被晃掉了盖子,里面的糕点就要撒出去。
好歹是自己的劳动果实,秉承着不能浪费粮食的想法,沈云微扑过去就要抓住食盒,自己却一个没坐稳眼瞅着要往墙上撞。
完了,这下破了相还能进宫吗?
沈云微绝望地闭上眼睛,没想到意料之中的疼痛感没袭来,只听见李宵月在她耳边大喊:
“你疯了吗?突然做那么危险的动作,我以为你是受了刺激要跳车呢。”
虽然是被她救了,但沈云微听见李宵月这语气就气不打一处来,翻着白眼开口道:“呵呵,我能受什么刺激,难道是特地给你下毒被你发现败露的刺激吗?”
“你终于承认了,”李宵月冷笑一声,“我看你这么宝贝这糕点,是不是怕别人知道你给我下了毒。”
“不光如此,”沈云微闭上眼睛开始胡诌,“你以后睡觉可别太死,我半夜还会跑过去拿白绫勒死你。”
两人如同小孩子一样斗了半柱香的嘴,最后谁也不理谁,各自坐在一边闭目养神起来。
车轮碾过宫门前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车刚停稳,李宵月便一把掀开车帘,紫色衣袂擦过沈云微的袖角,头也不回地迈了下去。夜风卷着未散的桂花香,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旋儿。
沈云微扶着车辕慢慢下来时,那道挺拔的身影早已走出十步开外。宫灯将李宵月的影子拉得很长,堪堪停在她脚尖不到半步,像一道永远跨不过去的沟壑。
侍女高举的宫灯烛火明明灭灭,映得沈云微脸色忽明忽暗。她整了整裙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独自踏上了入宫的玉阶。
“北国王府到——”
随着侍从通传,殿内交谈声渐息。
沈云微垂眸跟在李宵月身后三步之距,素色裙裾扫过金砖地面,腰间禁步纹丝不动。她能感觉到满殿目光在她们之间来回打量——一个年轻守寡的继室,一个位高权重的次女,这组合本就够让听过的人嚼上三个月舌根。
“臣李宵月,参见陛下。”
“妾身沈氏,参见陛下。”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一个语气冷冽,一个嗓音柔和。沈云微跪拜时余光瞥见李宵月绷紧的下颌,在宫灯下投出一道锐利的阴影。
“平身。”皇帝倚在龙椅上,手掌稳稳放在扶手上,“李爱卿戍边辛苦,今日中秋佳节,定要多饮几杯。”
“臣遵旨。”
丝竹声起,宫女们捧着金盘鱼贯而入。
沈云微正要入席,忽见李宵月往旁边让了半步,刚刚还在马车上对她闭口不言如此冷漠的人,此刻竟给她留出了入座的空隙。虽然那人依旧冷着脸,连个正眼都没给她。
“开宴——”
伴随着女官的声音,沈云微轻轻抚平裙摆,案几上的酒杯映出她模糊的倒影,和旁边那道始终挺直的玄色身影。
沈云微正低头理着袖口,忽听得一声轻笑。
“沈夫人今日能入宫赴宴,当真是圣上隆恩。”陈尚书的夫人摇着团扇,声音不高不低,“记得六年前的中秋宴,先王妃可是坐在紧邻圣上的位置呢。”
席间几位夫人闻言,纷纷以扇掩面,这话里的刺再明白不过——一个出身不明无所出的填房,若非圣上特许,哪有资格与命妇同席。
沈云微指尖微颤,正要开口。
“刘夫人记性倒好。”李宵月突然放下酒盏,瓷器与案几相碰,发出清脆声响,“六年前先母确实坐在那里,不过……”
她抬眸,眼底寒光凛冽,“那年陈大人还在岭南做县丞,夫人想必同我一样,是听旁人说的?”
刘夫人手中团扇猛地一顿,她妻君是靠着姻亲关系才调回京城,最恨人提这段往事。眼下被人掀了老底,她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
沈云微怔怔望着案上酒盏倒影,那里头李宵月的侧脸模糊不清,却莫名让她想起从前某年冬夜。她那时刚入府,这丫头也是这般,小小一个,一边冷着脸说她“不配穿母亲的狐裘”,一边却把炭盆往她这边踢了踢。
她垂眸盯着案几上的酒盏,盏中倒映着满殿华彩,却照不出她眼底的寂寥。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口,布料下掩盖住她手腕上被蒸屉烫伤的痕迹。
李宵月冷眼扫过她的小动作,唇角绷得更紧。这女人连失落都演得恰到好处。她想起方才沈云微谢恩时微颤的睫毛,和那截刻意露出的烫伤手腕,每一个细节都像是精心设计的戏码。
丝竹声渐歇,席间贵妇们笑语盈盈,沈云微望着不远处其乐融融的皇子家眷,忽然觉得口中月饼苦涩难咽。她不过而立年华,却要在这满堂欢庆中扮演一个心如死灰的未亡人。而那个最该与她同病相怜的人,此刻正用目光将她凌迟。
沈云微借着赏月的由头离了席,李宵月那冷刀子似的目光扎得她坐立难安,仿佛她连呼吸都像是错的。
后花园里,秋桂开得正盛。沈云微正看着如此茂盛的金色桂子感慨,没想到刚转过一处假山,就被人拽住了手腕。
“沈姑娘,别来无恙啊?”
这声音惊得她浑身一颤。户部侍臣周明修——她昔日的未婚妻,正冷笑着拦在面前。当年她家族遭受重创,卖身葬母毁弃婚约进入王府,没想到今日在此撞见。
“周大人请自重。”她急欲抽手,却被那人攥得更紧。
“怎么,如今成了北国王府的侧夫人,连旧相识都不认了?”周明修欺近一步,酒气混着熏香扑面而来,“当年你毁婚另嫁,连句话都没留下,如今倒是躲得远远的?”
沈云微挣不开,只得压低声音:“周大人,这里是皇宫,你我身份有别,还请放手!”
“身份?”周明修冷笑,“一个落魄女,靠着不知什么技俩攀上王府,如今又装什么清高?”她手指收紧,几乎要掐进她腕骨,“北国王死了,你是不是又急着找下家?”
“放开!”沈云微猛地一挣,袖口“嗤啦”一声撕裂,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臂。她看着周明修手中攥着的半块布料,气上心头,竟反手给了周明修一巴掌。
“呵,没想到数年不见,你的脾气倒见长啊?”周明修被打得歪了头,脸上浮着一个鲜红的巴掌印也不恼,另一只手竟要抚上沈云微的脸,“当年你就算卖身葬母,也不愿来找我——”
“周侍臣。”
一道冷冽的声音骤然响起。
周明修还未反应过来,手腕便被人狠狠扣住,力道大得让她瞬间松了手。李宵月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紫色官服在月光下泛着寒光,眼底杀意凛然。【`xs.c`o`m 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