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微闻声抬眼看去,只见李宵月已经换上常服,一身青色云纹圆领袍,小臂上戴着暗色护腕,黑色褥裤利落地塞进靴子中。她的脸上带着饶有兴趣的表情,身后跟着自己的侍女小燕,脚下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进正厅。
“呵呵,将军公务繁忙,连家宴都没时间参加,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
沈云微手指轻敲着茶杯,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她微微抬眸,冷眼瞧着站在面前的李宵月。
后者却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不耐,反倒露出笑容,态度不似刚才柳巧儿话中那般恶劣:“今日是我回府第二天,自然要来给姨娘请安,若是不来,岂不是失了礼数。”
还未等沈云微张嘴,就看见李宵月毕恭毕敬地冲她弯腰行礼,从态度到做派都是规规矩矩,仿佛昨晚她故意与自己作对是沈云微的错觉一样。
“起、起来吧。”这下换成沈云微搞不懂李宵月脑子里在想什么了,她看着眼前这个“乖巧”的女人,准备好的唇枪舌剑一时间没了用武之处,只能偃旗息鼓先把她扶起来。
两人相顾无言,李宵月给沈云微请完安后也不离开,就稳稳坐在她的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桌子上的话本子。
刚才李宵月的模样又让沈云微重新起了要和她缓和关系的念头,于是叫春桃去小厨房端些糕点拿过来放在李宵月面前,自己又拿起一本新的账本看起来。
一时间房内安静下来,只听得见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侍女丫鬟们立在一旁,互相传递眼神——昨天还剑拔弩张的两人今天怎么就相安无事地共处一室了?
“报——小夫人,”传信的丫鬟急急忙忙跑了进来,看见李宵月也在,连忙又改口行礼,“和二姑娘,圣上的宫使约莫还有半柱香就到府门,瞧着像是有要紧旨意。”
“什么?”
沈云微立刻站起来,将账本往桌上一放,连忙冲旁边的侍女们说道:“还不快随我去门前迎接。”
等沈云微一行人到了门前,那一队朱衣宫使也刚巧走到北国王府,为首女官手捧着黄绢圣旨,缓慢展开后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阳平戌镇守使、骁骑将军李宵月,戍边有功,忠勇可嘉。适逢中秋佳节,特诏尔即刻入宫赴宴,以慰劳苦。
北国王侧夫人沈氏,素有贤名,特许随行入宫,共庆佳节。”
圣旨诵读完毕,宫使抬眼看向早就跪在地上听旨的李宵月,朗声说道:“骁骑将军李宵月,接旨吧。”
“臣李宵月,接旨。”
李宵月双手接过圣旨,随即站起身来,身后跪着的人也跟着她陆陆续续站起来。女官已传达完圣旨,转身坐回马车内,身旁的宫使和侍女们一齐转身,护送着马车浩浩荡荡离开了北国王府。
中秋宫宴?
沈云微眼睛一转那丫头再倨傲,总不敢在圣前给她难堪。同乘一辆马车,共赴宫宴,这一路上总能说上几句话。若是席间再替她挡两杯酒……
想到这里,沈云微唇角不自觉弯了弯。李宵月最是嘴硬心软,她再清楚不过。她记得这丫头最喜欢吃些糕点酥酪,到时候她让厨子多做些糕点带上马车,趁机和她拉近拉近关系。
这边沈云微正在心中“噼里啪啦”地敲着算盘,那边李宵月却暗自皱眉。她实在不愿与沈云微同处,这厌恶并非性格不合,而是源于十年前的旧事。
那时沈云微刚入府两年,不过十八九岁年纪。
李宵月记得清楚,娘亲怀有身孕时害喜得厉害,整日吃不下饭。沈云微主动说家中祖传的药方能治这个,亲自熬了汤药送来。谁知三日后,娘亲便小产了,从此再不能生育。
“呵,祖传的方子……”李宵月暗自攥紧了拳头。那年她虽才十二岁,却永远忘不了娘亲病榻上苍白的脸色,和沈云微站在母亲身后时,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转过头看向正在沉思的沈云微,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您既守着孝,进宫可要仔细着,别让满朝文武看了我们北国王府的笑话。”
沈云微正盘算着入宫穿些什么好,听见李宵月说话不由得翻了个白眼:“二姑娘这话说的,我在王府多年,何曾听说我出过失仪的传闻?”
李宵月闻言上前一步,攥住沈云微的手腕,将她拉近了几分。她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传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却又在触到肌肤时放轻了力度,像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品。
“姨娘自然是最懂规矩的,”李宵月凑近她耳畔,呼吸若有似无地扫过沈云微的耳垂,“只是这衣裳……未免太素净了些。”
沈云微脊背一僵。垂眸时,正看见自己裙摆上那两株孤零零的垂兰。本是秉承着“守丧切莫张扬”的训导绣的,此刻倒显出几分刻意来。
她抬起头,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却不成想那李宵月靠得太近,只觉得柔软的触感擦过自己的额头,两人都怔愣一瞬,随即便看见那青色衣襟立刻直起身,后退两步。
“咳咳,时候不早了,姨娘先休息,女儿告退。”李宵月冲沈云微行过礼,低着头如同脚下抹油一般,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只留下沈云微一脸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客套话还没说出口,就只能看见李宵月走远的背影了。
沈云微怔然抬手抚过额间残温,半晌才蹙眉轻喃:“这丫头……”
一旁的春桃连忙走上前来,托着沈云微的手轻声安慰道:“小夫人,这二姑娘许是有急事,你别往心里去。”
沈云微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谁管她呀,你还不知道我跟她一向不对付,估计这又是给我下马威呢。”
她眸光微动,忽想起一桩要紧事,便朝廊下轻抬了抬手。
“见过小夫人。”一位鬓发斑白的老嬷嬷趋步上前,在离沈云微不远处稳稳站定,向她行礼。
虽已年过六旬,老嬷嬷的腰背却挺得笔直,连耳畔的细碎银发都一丝不苟地梳上去。行礼时裙裾分毫未动,显然是经年累月练就的功夫。
沈云微将她扶起,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赵奶娘,您在这王府待得日子比我还久,我这里有件事儿想请教您。”
赵嬷嬷连忙后退半步,双手在身前轻轻摆动:“小夫人折煞老奴了。”
她微微欠身,眼角皱纹里堆着恭谨的笑,“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老奴在王府伺候了三十八年,蒙先王妃恩典才活到今日,断不敢当''''请教''''二字。”
既然赵嬷嬷这样说了,沈云微也就不再推辞,开门见山:“您自小看着宵月长大的,能否告诉我,宵月有什么爱吃的糕点吗?”
“哎呦,这您算问对人了!”赵嬷嬷一拍手,开始报上菜名,“莲蓉甘露饼、蟹壳黄酥、五云凤髓糕……这些都是二姑娘喜欢吃的,即使让我倒着背一遍,我也背得出呢!”
有咸有甜,这李宵月吃得还挺全。沈云微颔首,用眼神示意春桃记下赵嬷嬷的话,自己则从荷包里拿出一块银子塞进赵嬷嬷手里。
“您这是做什么呀!”赵嬷嬷连忙推脱,不愿收下那块银子,“二姑娘是老奴从小看着长大的,这些就是举手之劳,何必——”
沈云微唇角微扬,指尖轻轻将银子推回赵嬷嬷掌心:“嬷嬷且收着。二姑娘的口味,您最清楚不过。”她眼波往春桃那边一扫,“这丫头年轻不经事,少不得要您多提点,还望您以后多照顾点儿她。”
赵嬷嬷捧着银子,布满皱纹的手微微发颤:“小夫人这般体恤,倒叫老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将那银子紧紧攥住,在袖中硌得生疼。
待到晚上回房后,沈云微特地嘱咐春桃做几种今日赵嬷嬷说过的糕点,等过几日去中秋宴上带着。春桃应下了,正要去小厨房吩咐下去,便听见身后的声音把她叫住。
沈云微的指尖在妆台边轻轻叩着,“那百味玲珑糕的料……”
桌上灯油里的油芯“啪”地爆了个响,映得她侧脸明明灭灭:“单给我备一份,要新鲜的。”
春桃脚步一顿,垂首应是。转身时瞥见自家夫人摩挲着腕间玉镯,眼底晃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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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碾过青石板,棚顶在月色下泛着冷光,车帘忽被夜风掀起一角,漏出里头并排而坐的两人身影,又很快落下。
沈云微坐在李宵月旁边,攥着食盒的手指紧了紧,终是下定决心往前一递。
“我叫人备了些点心,路上吃。”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尝尝。”
李宵月垂眸看去,食盒共三层,整整齐齐码着她爱吃的各色糕点,很难不猜到沈云微找人打听了她的喜好,然后对她投其所好。
她的眼神从三层糕点一一扫过去,最后落到了几块百味玲珑糕上。这糕点的样子与其它糕点精致的模样不同,边边角角因为外层糕点的包裹不足,露了些许馅料。
李宵月挑了挑眉,手指伸向其中一块百味玲珑糕,突然眼神一滞——这糕点的旁边整齐码着几块桂花糕,金黄的桂子还沾着蜜。【`xs.c`o`m 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