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清晨起就没停过。两周后的一个周一,简·克莱门汀坐在图书馆最深处书架后面靠窗的窄桌前,像往常一样为即将到来的O.W.L.考试复习着选修的算术占卜课本上的笔记与标注。
图书馆嵌着铁框的玻璃窗只拉开了一道一指宽的缝,冷空气挟着不大却细密如针的雨丝,打在窗棂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偶尔有被风卷着的雨点从微开的窗缝钻进来,落在简面前摊开的《混沌的秩序:高级算术占卜指南》书页上,晕开一小片淡褐色的水痕。页角在她指间捏了许久,出神的眼睛仿佛钉在什么虚空的地方,就好像她坐着的这张窄桌周围时间被静止了。
简过分专注于思考时会不自觉地紧咬后槽牙,有时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直到由于牙齿咬得太紧、下巴开始酸痛,才会发觉原来被思绪带去了太远的地方。她放松了下巴,抿起嘴,双手捂住眼睛,缓慢而用力地向头顶捋过去,摸到仍然潮湿的头发。简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把这页盯了太久的书翻了过去。
可她根本没留意这一页都讲了什么。因为她内心不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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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清晨,简又一次应邀参加鼻涕虫俱乐部的早餐例会。她不会错过的,这是获取内部信息的重要途径。苏格兰高地时常阴雨连绵——可斯拉格霍恩的餐会似乎永远不会像这天气一样冷清压抑。
本就拥挤的办公室竟还能塞进一张摆满食物的圆桌,上空响着叮叮当当刀叉碰撞的声音,墙上一张张相片中反复传出微弱的定格时朗朗的笑声,远处角落里留声机上唱片悠悠转着,斯拉格霍恩喜欢听古典巫师音乐。一只家养小精灵绕着圆桌一圈圈地走,用忧愁的语气贴心询问宾客是想再添点儿南瓜汁还是红茶。斯拉格霍恩被纯血家族的学生们围坐在中间,众人在腾升的热气之中热情交谈,一本正经地谈论无关紧要的要紧事。
“教授,您当年真的教过那位大人吗?听说他也曾是俱乐部的一员。” 一个六年级斯莱特林女生压低声音询问,好让话题显得更有分量,却难掩激动。
“请跟我们说说吧,教授!” “这是真的吗,先生?”
斯拉格霍恩半是得意半是回避的笑容挂在脸上,手指捻着胡须,好像怕它突然离家出走。他无法确定在这个节骨眼上大肆宣扬这个是否会给自己惹来麻烦,毕竟这个房间里并不只有支持纯血论调的那部分斯莱特林。
“他们指的是那个自称伏地魔的巫师吗?” 另一边,一个穿着拉文克劳长袍的黑发男生倾过身子和身边的人小声讨论。
“我的家族里已经有几人追随他了,听他们说,那是巫师未来真正该走的方向......” 对话者点点头,话语中隐藏着小心翼翼的热切推崇。
简沉默地切着盘子中的烤香肠,刀刃切到瓷盘表面,发出难听的摩擦声。她想象不出一个脑筋清醒的纯血至上主义者会给自己起名为‘伏地魔’。飞离死亡——就好比给一块米布丁取名叫‘终结饥荒’。她在心中暗讽,差点把自己逗笑了。
坐在简左侧的两个五年级斯莱特林女生起初还跟着偶尔点下头,装作参与讨论的样子。这会儿,只见两颗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时发出几声轻笑——她们正兴致勃勃讨论着斯莱特林魁地奇球队新选拔上来的找球手,三年级的雷古勒斯·布莱克。
“......谁能想到呢,竟然能击败六年级的阿米库斯·卡罗!虽然年纪小,技术真是没话说!” 砂金色头发的女生夸张地瞪大眼睛,“还那么英俊。”
“的确不错。但平时在休息室里见到他,总觉得有些难以接近。明明彬彬有礼的,却很疏离。” 另一个茶色眼睛的女生耸耸肩,“毕竟是布莱克家的小少爷,傲慢些也情有可原。卢修斯·马尔福在学校时不也一样。”
简也记得这个布莱克,埃弗里热心肠地向一年级新生介绍她的坎坷身世时,他也站在那儿。令她意外的是,雷古勒斯·布莱克或许是唯一一个从来没有对她恶语相向的纯血统——当然了,他对她的瞧不起绝不比任何其他人少,简能从他清冷的灰色眼睛里看得一清二楚。她最擅长从别人细小的表情中发掘这种鄙夷,明明不喜欢,还是下意识寻找,真的找到了,又心有不甘。
“哦,至少马尔福会装出关心同学的样子,即使大家都知道他只想博个好名声罢了。要说傲慢,你真该去瞧瞧雷古勒斯的哥哥,西里斯·布莱克,简直是个恶霸。可惜了一张挑不出毛病的脸......但我一点都不觉得惋惜,还是让他呆在格兰芬多闯祸吧。”
金发女生说得兴起,焦急地喝了口南瓜汁,继续道:“听说当年为了这个,布莱克家里闹得不可开交,家族长子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格兰芬多,多么大的丑闻。几大家族都背地里看笑话呢。”
茶色眼睛的女孩手指抵在下颌上,指尖划过挂着玩味笑容的下唇:“我倒是很想见识一下,要是这两兄弟分别代表斯莱特林和格兰芬多在魁地奇赛场上遇见,肯定有趣极了。”
“那恐怕见不到了。听说西里斯·布莱克对魁地奇压根儿不感兴趣,我想也许他是个容易缺乏安全感的人,这种人不喜欢双脚离地在半空中飞。”
两人捂着嘴相视而笑,连忙抬头瞄了一眼忙于应付其他学生的斯拉格霍恩。简把一勺焗豆送进嘴里,斜瞄着她们,好奇她们肚子里究竟还储存了多少八卦。
“说起马尔福——卢修斯和纳西莎宣布订婚了,你知道吗。就在刚过去的周末。” 砂金发压低声音,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对面扬起眉毛,“对此我毫不惊讶。”
金发郑重其事地点头,“布莱克和马尔福,真是黄金组合。纯血家族的势力又要更上一层楼了......你说,他们也会选择支持那位大人吗?”
“这还用得着我们说,答案也太显而易见了吧——”
两人咯咯笑起来,谁知办公室里正巧谈话声渐静下来,她们的尖笑声一时格外清晰。圆桌对面的斯拉格霍恩有些不悦地清了清嗓子,胡子抖了几下。他试图向坐在她们旁边的简使眼色,可简及时低头避开了视线交汇,捏起小银勺假装专心致志地敲开温泉蛋的蛋壳。
这间屋子里坐着的级长可不止她一人,她才不当出头鸟。
简注视着银托盘上斯拉格霍恩的倒影左右环顾了半天。随后他略带不解地发问:“谁能为我解答奥利弗·埃弗里先生去了哪里。他不是五年级斯莱特林的男生级长吗,为什么缺席呢?”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终日与埃弗里形影不离的跟班以及室友,拜伦·塞尔温。房间里一片静默。
塞尔温纹丝不动地僵坐在座椅中,露出一丝不自在的神情,咂了咂嘴,向教授挤出一个笑:“......埃弗里,他身体不适,先生。”
除了斯拉格霍恩,这屋里大概人人都对塞尔温不自在的原因心知肚明。一周以来,埃弗里身体出问题的传言已经在斯莱特林里绕了一圈。他总得往校医院跑,级长的职位自然难以胜任,于是,由他的亲信拜伦·塞尔温暂时接替这个位子,也就成了哪方都不用得罪、顺理成章的事。
“啊,对了,是的!我想起来啦。” 斯拉格霍恩摆着手嚷道,顺手举起身前的南瓜汁:“让我们为埃弗里先生干一杯,祝愿他早日好转——”
“致埃弗里——” 圆桌周围响起稀稀落落、参差不齐的祝词。
简没有出声,她快速放下高脚杯,向后靠回椅背里,饶有趣味地以旁观者的角度打量着脸色蜡黄的塞尔温。
“你或许了解到底是什么病症呢,塞尔温先生?” 斯拉格霍恩关切地追问了一句,“我们可不希望埃弗里夫人在忙碌的工作之余担忧儿子在学校的健康。”
塞尔温干巴巴地咧嘴笑着,神情就像是在饭后‘你比划我猜’的游戏里抽到了‘勉为其难’这个词。想必斯拉格霍恩教授当着在场所有显赫的同学面前忘记他才是接任级长的事是十分损伤尊严的,这等于摆明了说:没人把你当回事。
而这正是简想要的。毕竟,作为需要直接与五年级男级长共事的女级长、又是斯拉格霍恩信任的优等生,向教授举荐塞尔温这份顺水推舟的人情还是她主动提出来的。
斯拉格霍恩有什么道理拒绝呢?简早就摸清了那老头的脾性。他不会真正在乎谁来接替级长,他甚至不在乎级长这个东西。在他眼中,什么都比不上巴结埃弗里在魔法部升官的母亲要紧。
塞尔温的眼神变得飘忽不定。他瞟了一眼简,简依旧只是微微扬着下巴沉默地注视着他局促不安的可笑模样。塞尔温旋即略显慌张地飞速移开视线重新看向斯拉格霍恩:
“很遗憾,我不清楚,先生。”
斯拉格霍恩点点头,又耸了耸肩,随即大笑着进入了新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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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会散了,地窖的走廊潮得像刚有人端着一大盆水在地上摔了一跤。
简快步往图书馆赶,刚走上一楼的台阶,差点和两个人迎面撞个满怀,其中一个人被吓得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正是刚才宴会上在旁边说悄悄话的那两个斯莱特林女生。
砂金色头发的女生下意识皱起鼻翼,简知道一串难听的话将会从她亮晶晶的嘴唇跑出来,也几乎自我保护一般威胁地半眯起眼睛:如果挑起事,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另一个女生识趣地拉住眼看气上心头的好友,凑在她耳边小声说:“算了,还是别招惹克莱门汀了。”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简,不痛不痒地丢下一句:“Nice TINY pearl earrings.” 推着朋友快速走开了。
简冷冷目送两人跑远,故意探过身子冲她们匆匆远去的背影喊道:“Well said.”
如今,想从她的穿着打扮找到寒酸的理由侮辱她的人,找寻半天也只能讽刺一句:你的珍珠太小了。毫无攻击性。
这套珍珠首饰是简靠打工给自己买的第一份礼物。是的,她开始取悦自己,迫切地渴求这份自我关爱,无论通过什么方式。那个女生大概想象不出一句嘲讽落在简的耳朵里却是无比美妙的旋律。这是一次只有她知道的小小胜利,但令她心满意足。
一阵扑棱声落在长廊的窗台上,是盖尔。一路飞过来,它的羽毛都淋湿了,但它似乎对自己的安全降落十分满意,扇动了几下翅膀,雨水甩了简一身,粗暴地打断了她短暂的沾沾自喜。
简掸落校袍上的水珠,苦笑着接过老猫头鹰衔着的软塌塌的便笺:“幸好刚才她们看见的不是这样一幕,你说呢?”
盖尔当然不懂这些,它的任务完成,“嘎”地叫了一声,扑扇着翅膀飞走了。留简站在原地展开字条——那上面不是格雷戈里的字迹。
「请速来猪头酒吧。格雷戈里脑筋糊涂了,没法自己找到回家的路。」
没有署名,但简大约猜得到,除了阿不福思先生还有谁会余下精力关心一个酗酒的老哑炮怎么回家。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似乎不舍地望向细雨中图书馆所在的塔楼方向,随后扭头冲出走廊,迎着风的方向朝城堡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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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头酒吧即使白天也光线昏暗,老板懒得多点几盏灯。倾斜的屋顶上有一扇从不使用的天窗,雨水也无法冲洗干净,上面积满灰尘或腐烂的叶子,微弱的光线掉落下来,照出空气中漂浮的细小羊毛。透过这扇窗向外看,天空灰暗潮湿,就像一块擦灶台的旧抹布。
这里仿佛挂着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牌子:‘自我厌弃的失败者靠酒精麻痹自己,企图忘却不堪回首的往事虚度光阴的绝佳目的地’。
而牌子下方瘫坐着格雷戈里,他仰在角落一张摇摇欲坠的椅子上呼呼大睡,发出黏糊的哼唧声,脚边横七竖八摆了一圈喝空了的廉价白兰地酒瓶。
简试图对像一袋被雨水浇透的柴一样沉重的格雷戈里施漂浮咒,可他在半空中苏醒过来,拳打脚踢地挣扎着,踢倒的酒瓶在狭小的空间里发出刺耳噪音。
“不要这么对我!不要......让我自己走......求求你。” 他反复哀求,对漂浮咒表现出极大的抗拒。
简没办法,便只用咒语减轻了他的部分重量,然后费了好大力气扛着格雷戈里的胳膊将他拉了起来,扶着他踉跄地朝门口挪动。
“哎!等等。” 吧台后面的小伙计叫住她,简艰难地转过身,面对着他。伙计面露难色,“......酒钱,还没结呢。上周的帐,还赊着......”
简望着他,脸逐渐涨红发热起来,说不清是因费力搀扶还是一股混合着羞耻与愤怒的冲动。木楼梯传来嘎吱的响声,楼上走下来一个高大的身影,“今天还是先别算了,伊万,让他们先回去吧。” 阿不福思平静地说,擦了擦手,然后将毛巾抛进楼梯旁的水桶里。
“不用,我来结清。” 简说得很笃定。她花了一番功夫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西可,堆在吧台上,那是她几周来在三把扫帚攒下的酬劳。“这些够数吗?不必找零了。”
老板往前走了几步,带着想要解释清什么的迫切,“我没有别的意思,简,我只是希望能尽我所能多关照老格雷戈里......他,他曾经历过许多坎坷。”
“谁又没有呢?阿不福思先生。您已经照顾他足够多了,谢谢。我真心希望他值得您如此特别关照。” 简诚恳地微笑着说,然后没有再回头,几乎半拖半扛地,将格雷戈里架出酒吧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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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外冰冷的、夹杂着雨丝的空气扑面而来,简想伸手去够袍子里的魔杖撑伞,可格雷戈里灌了铅似的重量压在她肩膀上,轻微的松懈,整个人就要歪斜滚落,必须两只手死死拉住他。
冷风似乎让老头清醒了一点,他抬起头看看前方的上坡路,又看看埋头前行的简,含混不清的嘟囔声像开始啤酒泡沫一样往外冒。“你还是对我用咒语了......我最痛恨,别人对我用魔咒......”
“不想我对你施咒,那好,你就自己下来走。” 简吭哧带喘不客气地说,却还是没松手。
“你会魔法......你了不起......当年,在孤儿院......因为这个,受人欺负。”
“你说什么。” 简顿住脚步,格雷戈里的脚尖在地面杵了一下。孤儿院?哪里的孤儿院?她去过孤儿院?为什么她没有一丁点印象。
“......我不能装作视而不见啊!我知道那种感觉......被抛弃,被排斥的人,活得很凄惨......我,我真的是想帮你,才带你走的......” 格雷戈里趴在简背上挣扎着打了个酒嗝。
简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她感觉到心脏激烈的跳动撞得肋骨生疼。
“再说清楚点,格雷戈里,为什么我会因为会魔法受欺负,你带我来霍格莫德之前我在哪儿,是麻瓜孤儿院吗?我为什么会在那儿?在那里呆了多久?跟我说话!” 简紧紧抓着格雷戈里的手臂,摇晃他。
老人还在迷迷糊糊地喃喃自语,语速变快了,几乎带着哭腔,“......哦,不!我会保密的......我不需要养老金,什么都不要,求求你们,放我走吧,我会像躲在石头底下的潮虫一样消失不见......”
格雷戈里翻来覆去说着简从没听过的意义不明的话,简似乎能看见那些关于她身世的往事卡在他嗓子眼里,就是吐不出来。她急切地闪过用魔咒将他倒吊起来把那团答案甩出来的念头,可她知道自己干不出这种事。
扑通,简走神的间隙,格雷戈里还是滑了下去,摔倒在地,溅起一串水花。简连忙蹲下去拉他起来,可老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不断打开简的手,仿佛她是要来索命的仇敌。终于,他一使劲将简推开,她摔在石子路中央的水洼里,冷津津的湿意像小蜘蛛似的快速从屁股爬遍全身。
简爬起来,攥进了拳头,一股忍无可忍的怒气挣脱束缚,冲上额头,当意识到时,她已经吼了出来:“你到底为什么要过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你在怕什么?怕一旦清醒过来面对一事无成的自己会被巨大的挫败与痛苦吞噬吗?可你都没有尝试去改变过!”
格雷戈里闭眼仰面躺在地上不做声,灰白的长发粘在脸上。简的头发也早已打湿,校袍和里面的毛衣都变深了颜色,散发出一股落水狗的味道。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简用力抹了一把脸,她顾不上去拿魔杖,扑过去拉住格雷戈里脏兮兮的衣领迫使他面对自己:“你说你想帮我,所以收养我。可你究竟帮了什么呢?我在学校被叫‘哑炮养大的乞丐’。每次醉到在酒吧睡一夜仍然记不起回家的路,还要我从霍格沃茨赶来领你回去。你有没有想过我有课,我要复习,我也有了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我打赌你不知道马上要考O.W.L.了吧,你更不知道这场考试有多重要吧。”
“知道,知道......” 他挥手,像赶走耳边的一只苍蝇,“我帮不上你,也不用你管我。”
“可你让我担心!” 简打断他的话,声音哽咽起来,“你确实总是需要我。你的记性越来越差,腿越来越跛。你固执地把自己灌成这幅模样,我几乎见不到你清醒的时候,有几次你连我都认不出了。”
格雷戈里扭开头,鼻尖被风吹得发红,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气息声,“你以为我有的选吗......你以为这是我想要的?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不许你指责我!”
“也许我和你不一样呢,格雷戈里,我不甘心一辈子活得像只阴沟里的蚂蚁。我有能力拼命向上爬,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我真的拉不动我们两个人,这担子太重了。”
简沉重地阖上眼皮,一滴泪快速从眼角滑落,与雨滴混在一起,“你不能把我拖进你的烂泥里,再假装是我自己跳下来的......”
直到回到格雷戈里的木屋,简用烘干咒清理了他们湿透的衣裳,安顿老家伙在床上睡下,她依旧无法平息心中汹涌的思绪。她久久凝望着格雷戈里熟睡的苍老的脸,尝试想象这张脸年轻时的容貌,和将他变成眼前这个沧桑老人的历历往事,脑子里却怎么也描绘不出那些画面。
你知道吗,我甚至想过,既然你没能力养育照顾好一个巫师小孩,为什么要把我领回来?也许你该让我留在那个麻瓜孤儿院自生自灭,或者,如果收养我的是别人,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简心里想,扭头看向图书馆窗外灰濛濛的天幕。雨线斜斜密密地织着,远处的山峰隐蔽在白色缥缈的雾气中,她看到黑绿的山上蜿蜒曲折坠落的一道白线,那是融雪形成的瀑布。简又想起罗斯默塔说过的,春天野花盛开的山坡。
为什么远望自己的人生似乎只看得到一条漫长坚苦的路途?为什么每当马上触及体面生活的面纱,格雷戈里就会出现拖住她、不许她走出泥潭,时刻提醒着她过去的不堪。
一个更软弱的人早该放弃希望,一个更强大的人压根不屑求神问卜。可简抬头望着天空,也许我该去祈祷,也许我该为自己占卜。我该向谁质问?谁会听得到我的苦苦求祷?谁又能改写我的命运?
突然间,简脑子里蹦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格雷戈里就这么因酗酒醉醺醺地死去?是不是就像抹去她生命中一个顽固的污点,她就能如愿获得一身轻松了。
那一瞬间,这个黑暗的想法让简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恶心。深刻的自责、愧疚与悔恨翻涌上来,像有一双长着尖指甲的手狠狠攥住她的心,让她一时喘不过气来。她想她是怨恨他的。可为什么一想到真正失去他,这个自己在世上唯一可以称为‘亲人’的人,还是会如此恐惧心痛呢?
这样的纠结与痛苦,外人看起来,仿佛一个揪着雏菊花瓣一遍遍自问‘心上人是否也会爱上我’的低年级女学生。
逐渐地,前方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木头撞在地板上的沉闷敲击声,“咚、咚、咚”,就像有人坐在椅子里向后仰着,只用椅子的两根后腿着地,然后摆回来,又仰过去、摆回来。简转过头来,两个男生的对话声穿越面前书架错落的书缝间,钻进简的耳朵里,彻底打断她一团乱麻的思绪。她丢开了那枝想象中快被揪秃了的雏菊花。
“......但我时常觉得我已经受够了,你懂吗,詹姆。这个家族里的一切都让我反胃,让我窒息。” 正在抱怨的男生声音有些低沉,语气里带着不耐烦的厌倦。
“看来周末回家又不愉快,哥们儿。” 另一个声音清亮干脆。他们的声音离得很近,似乎仅仅相隔一个书架。
一声嘲讽简短的冷笑传来:“你在开玩笑对吧,我什么时候回到那个地方是愉快的。他们张口闭口都只有‘纯血’、‘家族荣耀’、‘那位大人’的狗屁话!整个周末都在谈论这些,好像那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声音越说越激动,他顿了顿,做了个深呼吸,似乎在试图调整情绪,再开口时,简能听出话里压抑的愤怒,“明明他们才是一群偏执的疯子,每一个人。可为什么总能营造成,好像我才是那个异类......那栋房子简直就是地狱。”
看来人总是最难接受这世上有与自己不同的想法,我大概也是一样。简躲在书架后头偷听着,以无人知晓的方式在心里默默加入他们的争论。
可至少她清楚一点,自己憎恨的从来不是‘纯血主义’这个理念,她不在乎究竟谁是最终登上权力顶峰的一方,她恨的是手握权力行践踏欺凌之事的那些人。
就在这时,她听到另一个男生轻快地笑着安慰他郁闷的朋友:“你怎么能被这种小事影响呢?这简直不像你了,伙计——无意冒犯,但你们布莱克家族不是一向如此。是你觉醒了,西里斯。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你与你的家族不是一类人!你比他们优秀不知多少倍。”
简提醒着自己这是在图书馆才没‘扑哧’一声笑出来。他原来就是人们口中那个布莱克家的长子。
她感受到了那种与巨大的讽刺共生的巨大幽默感。就像是,她决定付出代价、哪怕耗尽几年甚至几十年,也一定要得到的一张入场券,转身一看,却被一个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的人随手丢进了河里,还不满地说:多么恼人呀,这个派对选址我不喜欢。
他知不知道,对于这世上的有些人,能仅仅将生活维系不变得更糟糕,要投入多少努力和心血。还有人愿意为了他已经拥有却不屑的东西付出一切。
那个布莱克家的男孩似乎还试图抱怨一句什么,简的心加速跳动着,指尖使劲到几乎要把捏住的那张书页扯下一个角来,她再也忍耐不住。她抬起头,稳住声音,对书架上厚重的书本间的缝隙平静地、清楚地说道:
“你应该离开。”
空气一时变得凝滞而安静。
在简能反应过来之前,面前遮挡视线的书本被猛地推开,前一排的光线从陡然拓宽的空档倾泻进简所在的近似堡垒的小隔间,正照在她脸上。她闻到古老的旧书上灰尘的味道。
简没有眨眼,也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光照眯起眼睛,只是直白地注视着书架后出现的陌生面孔——微蹙的眉心、高耸笔直的鼻梁、薄而流畅的嘴唇,和一双眼尾微微下垂的、愠怒又傲慢的灰色眼睛。
她认出此刻面对面站着怒视自己的、留着黑色长发的少年,正是三年级末尾她摔下楼梯、躺在转角的地上时,站在她身前阻挡住好友向她伸出的援助之手的那个格兰芬多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