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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亡蚁

作者:BBBriony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砰!砰!”


    .


    天空阴郁了整个下午,黑压压的云层浓重到能隐约听到它们移动的声音,远山边偶尔传来沉闷的雷声。几只乌鸦贴着山坡低低掠过,村外山腰上一小片冷杉树被风吹得都朝一个方向过度倾斜,枝条甩动,仿佛在祈求太阳的最后一缕施舍。霍格莫德早早关门闭户,门廊上点亮一盏盏摇晃的煤油灯,村民都心知肚明地等待着,一场冬初的冻雨即将降临。


    直到日落在密布的乌云之后悄然结束,呼告的狂风声停止了一阵子。终于——


    “啪嗒——”,先是一滴,紧接着,“啪嗒——啪嗒——”,淅淅沥沥的大颗雨点跟着砸下来,土地散发出淋湿的味道,随后,无数硕大雨滴形成的一面直通云层的黑灰色雨幕卷着尘土与水雾从山边推过来,震耳欲聋的水声顷刻间盖过一切声响。


    风雨吹打在屋檐和窗上,劈里啪啦的响,暖黄色的灯光从窗纱帘透到冷凄凄的雨夜中,三把扫帚里面却温暖得像一只毛大衣的口袋。


    壁炉里燃起熊熊的炉火,跃动的光影映在擦得锃亮的橡木吧台,空无一人的酒吧里椅子倒扣在桌上;后厨飘出煎肉的滋滋声和黄油香气,收音机里播放着WWN电台推送的‘歌唱魔女’西莉斯汀娜·沃贝克去年的圣诞单曲,罗斯默塔哼着曲儿、手中挥舞着魔杖,脚踩舞步从后厨转了出来,一只扫帚跟随着她的魔杖左右清扫,将最后一小撮灰尘归拢到一起。


    就在她将杖尖转向灰尘时,酒吧紧锁的木门被两记重重的砸门声敲响!


    扫帚掉到地上,罗斯默塔吓得站定,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暴雨声中出现了幻听,大气都不敢喘。外头雨打风吼,谁也不会在这个点儿来讨一杯酒喝。


    “砰!砰砰!” 见没有反应,来者又急切地敲响木门,加重了力度,带着焦灼的催促与紧张。


    罗斯默塔蹑手蹑脚绕到门旁那扇小窗,警惕地掀起一角窗帘向外窥探,玻璃上一道道水痕将外头的人影切割成了碎片,但借着房檐下吊着的晃动闪烁的油灯,她认出了门外的人,几乎同时一把拉开了铁闩,沉重的木门被来人迫切地顶开一道缝——


    “罗斯默塔小姐!请接受我在您这里打工!”


    罗斯默塔急忙抬手去挡被风卷着涌进屋里的雨,外面扒着门缝直直站立着的,用渴求的目光紧盯着她的,是被大雨浇了湿透的简·克莱门汀。


    “梅林在上!简!快进来——” 罗斯默塔甚至没顾得上听清她说了什么,用力一把把简拽进温暖干燥的屋里,顶着风把门关上。风在门外吃了个闷亏,怨气似的呼啸远去。


    简从头湿到脚,长发粘在脸上,湿了水几乎变成黑色,长袍也贴在身上,不断地滴着水,在她脚下迅速汇集了一滩水洼。罗斯默塔还想带她往里面的大壁炉走去,简却站定在门口不肯动了。


    “不用担心弄湿屋子,很容易打扫的......”


    “我知道也许我太年轻,雇我不合规矩,但我能干、体力好,我可以扫地、擦洗酒杯餐碟,什么都行......您私下给我点酬劳就好,请您考虑一下!” 简焦急地重复了一遍,甚至没有意识到打断了罗斯默塔的话。


    年轻的酒吧主人意识到肯定出了什么事,她挥手招来一条干毛巾裹住女孩微微发抖的身体,握住简冰凉的、粘着一点泥土的手:“别着急,慢慢说,我当然乐意帮忙,酬劳的事不必担心。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简倔强地咬着后牙,沉默着。盯着罗斯默塔的一对深湖蓝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燃烧着一种从未见过的、野性与**的强烈光芒。


    壁炉里爆开一朵火花。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时间还得退回到几周前......


    .


    胆怯与敏感如同腐朽的味道,是可以被闻到的。正如沼泽里蚊子被血的气味精准吸引,恶意也随之而来。


    简见识过被涂抹未知黏液的课本,被塞进死老鼠的储物柜,刻着“克莱门汀是诅咒”的教室课桌;经过时“不小心”打翻的坩锅和泼到身上的药水,一开始简会着急去擦,但如今她只是等药水自己干透,在袍子上留下一块深浅不一的印子......他们连表达憎恶的方式都如此缺乏新意,似乎只是带着表演与欣赏的、纯粹邪恶的重复。


    这一切逐渐磨钝了简的神经,她学会隐藏情绪,那些起初死命抓住不放的愤怒、委屈、不甘。只需要听到 “疯子的女儿” 时沉默不语,在走廊上被故意撞到时低头装作无事发生......似乎只要表现得足够麻木,就能在如藤蔓缠绕的恶意中求得一丝相安无事的喘息缝隙。


    有几次,在休息室迎面遇上奥利弗·埃弗里狞笑着的脸,他动动嘴唇,简甚至猜得出他今天准备用哪句话来攻击自己。


    简几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命运——直到约书亚那句天真而简单的 “你该告诉老师”,落在她心里,如同荒野深处结着坚硬黑冰的冻土地上,怯生生地冒出一株蓟花的小绿芽。


    既然没有办法靠自己微薄的本事去抗争,那再去尝试寻求其他人的帮助呢?一个更有话语权、更有能力的教授,也许总会有人愿意施舍给她一点她想要的公正。比如,邓布利多校长?


    不不,简总是几乎立刻就否定了自己这个可笑的想法。那位总是远远站在高台上,时而怪诞时而威严的长胡子老人,她简直想象不出与他对话的场景。在简的脑海中,邓布利多每天处理的一定都是最重要的事务,比如,魔法部治理时遇到的难题,某个地方正在发展的黑巫师势力、或是梅林爵士团的高级会议......诸如此类。总之不会是几个学生之间谁打了谁、谁又骂了谁的鸡毛蒜皮的矛盾。


    有那么几次,简已经朝校长办公室的塔楼走去,脑子里却浮现出邓布利多教授听完她恳切的状告之后的样子——那双半月形眼镜后大概会闪过无奈的光,他会用一副‘这就是重要到必须来打扰我的事吗,克莱门汀小姐?’的表情望着她,然后礼貌而坚定地把她请出办公室。便又刹住了脚步。


    也许如果我不是简·克莱门汀,而是某个贵族家的小姐,这就不会只是件小事了。


    简自嘲地想着。比如说布莱克,或是马尔福——她可没少见识过休息室里那同样的一群人追在纳西莎·布莱克的屁股后面献殷勤的鬼样子,她要坐下都有人一窝蜂冲过去提前拉开椅子——那样,也许简从一开始就不会有这些烦恼。


    可又一次地,简还是踌躇着站在了校长室的外面,瞪着守门的怪兽石像大眼瞪小眼。


    “口——令——” 怪兽严肃而低沉地开口。


    简尴尬地瞪着石像沉默,她不知道进校长室原来还需要口令。


    门扉依旧紧闭,塔楼七楼的走廊空无一人,石墙上几幅肖像画正压低声线彼此交谈,语句碎片里蹦出“魔法部长”、“麻瓜失踪”、“紧急会晤”之类的字眼,角落里一幅肥胖巫师的画像打了个哈欠,朝简摆摆手,示意她别再杵在这儿傻站着了。正这时,抱着一叠卷宗的麦格教授快步转过拐角,披风一摆,在简面前停下脚步。


    麦格教授严厉的目光从镜片上方扫了简一眼,“如果你是来找邓布利多教授的,很遗憾他今天都不在,他正被魔法部叫去处理紧急事务。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克莱门汀小姐?”


    简有些意外麦格教授竟然记得她的名字。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尽可能简洁委婉地向麦格教授转达了自己的困难和诉求。简而言之,她正受到霸凌,她需要帮助。


    麦格教授看着她的神态柔和了一些。可紧接着,简看到她露出无能为力的表情,伸出一只手轻拍了拍简的肩头:“我很抱歉听到这样的事,孩子。但严格来讲,这属于斯莱特林的内部矛盾,我不方便干涉......或许,你试过先和你们的院长谈谈吗?我建议先去找斯拉格霍恩聊聊,克莱门汀小姐。我也会帮你传达,以表达我对这类事件的深切不满。如果在那之后还没有改善,你再来找我——或者更好,那时邓布利多教授也已经回来了。”


    于是,简点头致谢,折身下楼,又回到了寒气逼人的地窖走廊。


    斯拉格霍恩教授总是看起来很忙碌,他总是被人群簇拥着,被他调侃像“茶水间”一样狭小的办公室里也总是访客不断。


    与其说这是间办公室,不如说是个被精心布置的会客厅,扶手软椅,长绒地毯,暖光台灯和燃烧旺盛的大壁炉,墙上密密匝匝地挂着镶金边的相框与报纸剪贴,数不过来的合影当中甚至用魔法在墙面上做了扇假窗户。


    简已经在角落里站了好一会儿,不自在的手指忍不住抠着书包带,陈年橡木、羊皮纸、昂贵雪茄,与蜜饯菠萝以及蜜酒的甜腻气味混合在一起,浓郁得让她开始感到头晕。脚在皮靴里站得酸疼,她在地毯上小幅度扭着脚腕,注视着墙上挂着的数不清的相片里名流或贵族们一遍又一遍冲她笑容灿烂地打招呼——这倒是个新鲜体验,斯莱特林的名流贵族们向来不会对她露出这么友好的表情。


    “......哦不不!我说了很多次,排座次表的时候要把马尔福安排在我身边,我需要多跟他聊聊。唔,把麦克米兰放远一点,他太安静了总不说话,而且他爸爸刚从法律执行司退休——这可没什么帮助不是吗。也许下次我该考虑把他的位置腾出来......”


    斯拉格霍恩教授正对一个站在大办公桌前的高年级斯莱特林嘱咐下周‘鼻涕虫俱乐部’晚宴的安排,陷在一张仿佛把人整个吞进去的花呢扶手沙发里,圆润的肚子起起伏伏,另一只胖手指在羊皮纸上“嗒嗒”点着。他们认真思索的样子就好像办公室里压根儿没有简这么个人。


    “啊——甜点,还要上周那种南瓜挞,但是不要撒肉桂粉!有人会打喷嚏,真是太糟了......哦,对了,对了,邀请信要记得用绿墨水写,显得有精神。”


    斯莱特林男生赶忙埋头,笔尖飞跑,袖口的银扣在灯下一晃一晃闪着光。“我想应该差不多了——” 斯拉格霍恩说话之余朝角落里发呆的简点头示意,似乎这边终于快要忙完,下一件可以着手处理她的事情了。


    简刚准备迈步走上前,斯拉格霍恩忽地把伸出一半的手握紧,像从空中抓出了一个念头,又转向正要收起笔的男生:“怎么能忘了音乐呢!埃弗里抱怨过上回的唱片太沉闷了,这次我们换轻快些的,记得叫费尔奇把那台大留声机搬来。” 简识趣地退回角落里。


    “好的,教授。我马上去安排。” 男生恭敬地合上记录本,斯拉格霍恩慢吞吞从沙发里站起来,顺手抓了一把糖渍菠萝塞到他手上,满意地拍拍他后背。


    简正百无聊赖地拿鞋头描画着地毯上的花纹,见教授终于绕过桌子走出来,她往后退了一步让出路,“教授,我......” 她试图抓住这个空隙引起他的注意。


    “哦请等一下,孩子,马上就好。” 斯拉格霍恩从胸前掏出一只金怀表看了看,抬手冲简做了个稍等的手势,然后爽朗笑着送高年级男生走到办公室门口,目送他离开,“回去代我向你爸爸问好!我下个学期的限制药材审批可就要多劳他费心啦——”


    办公室的木门砰一声关上,斯拉格霍恩脸上热情的笑容变得平缓了些。他不紧不慢地踱回壁炉旁的沙发椅坐下,捏起玻璃杯呷了一口蜜酒,然后靠回椅背,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这才真正把目光落在简身上:“真抱歉叫你等久了些,Miss……?”


    “克莱门汀,先生。简·克莱门汀。”


    “当然,当然,克莱门汀小姐。” 斯拉格霍恩眼神和蔼地看着她,“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他安静听着简有些语无伦次的陈述,胡子跟随着呼吸的动作一颤一颤,圆脸上适时地浮现出同情与沉思。直到简说完,办公室里陷入一阵短暂的安静,只有炉火燃烧的声音,简小心翼翼地望着若有所思的斯拉格霍恩,才感觉到手心微微出汗。


    “哎呀......这真是......这实在是不像话,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我竟然完全不知情。” 斯拉格霍恩掏出手帕擦了擦光溜溜的额头,小声嘟囔着,又掏出金怀表看了一眼。


    “哦我亲爱的孩子,别为这费神啦!不要让它影响了自己的心情。我会,well, 我会保持关注的,” 教授站起来,张开手臂走到简的面前,以表达自己的重视,“作为斯莱特林的院长,我不会叫任何一个学生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我会找机会和他们聊聊的——”


    他的话体面又周到,像一串温暖的肥皂泡泡,将简的担忧包裹起来。她几乎是飘着走出办公室的,门“咔哒”一声合上,简后背紧紧贴着走廊冰凉的墙壁,深呼吸,细细品味着这对她来说来之不易的小小胜利。第一次,她觉得也许真的有机会好转起来了。


    不知过了多一会儿,简正沉浸在自己的欣喜里,办公室的门忽然又被拉开了,斯拉格霍恩教授夹着一只皮质公文包风风火火地走到走廊上,瞥到靠在墙上的简,似乎很意外她还在这。


    他猛地止住步子,向简伸出手,“啊——既然你还没走,Miss……”


    “克莱门汀。”


    “克莱门汀!当然,好孩子,麻烦你帮我跑一趟三楼的黑魔法防御课教室,去叫刚才的那个六年级学生立马来找我,有急事!” 他的手一顿一顿的,强调着重要性。


    简点点头,立刻转身准备上楼跑去楼梯厅,却又被斯拉格霍恩捋着胡子叫住了:“哦等等!何必这么麻烦呢?我实在赶时间,克莱门汀小姐,你笔记记得怎么样,写字快不快?” 他问的语速飞快。


    简的心猛地一跳。“还......还不错,先生。”


    “好极了,这也够了——我正有事要尽快去魔法部处理,需要个助手帮我跑腿誊抄送交些文书材料——要是你下午没什么其他课的话。去过伦敦吗?”


    “我去对角巷采买过上学用品,教授,但除此之外没什么其他机会去伦敦......” 简有些紧张,但如实回答。


    斯拉格霍恩快速点点头,大手一挥,他猜着大约也是这样:“啊,不重要!那我们就可以马上出发了,我可不想再错过魔法部下午的上班时间,今天必须得办好,否则我那批珍贵的月痴兽脊神经粉又得等上一个星期才能用上啦!”


    去魔法部!简的表情十分镇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激动的心脏几乎要撞开胸膛飞扑出来。


    她要跟过去,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头望着自己脏兮兮的皮鞋和旧袍子。“斯拉格霍恩教授......我是否需要,去换一身衣服......”


    “Nonsense! 只是非正式的事务,没人会注意这个的。” 斯拉格霍恩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转身走进办公室,“快跟上,克莱门汀!我带你走贵宾通道的无尘飞路网——”


    .


    绿焰一卷,简被壁炉吞没。


    她先前总有些害怕使用飞路粉,那感觉像变成一滴被卷入急流的水珠,翻滚着直到再被吐出来,还会弄一身的煤灰,搞脏衣服。可这次,传送的过程平稳顺滑,火光暖洋洋地轻挠着她的脸,不一会儿,她的脚就踩到了坚实的地面。


    包围的绿色火焰慢慢散去,她眼前出现一片金光熠熠的、被抛光得倒映出人影的黑曜石瓷砖墙壁。简跟在斯拉格霍恩身后走出贵宾通道的镶金壁炉,墙壁不断地朝四面延伸,一直连接到一个高耸的孔雀蓝色的巨大穹顶——


    “欢迎来到英国魔法部,魔法部全体员工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 优雅的女人声音在穹顶上空回响。


    简看呆了,被眼前金碧辉煌的宏伟大厅深深震撼,踉跄跟着斯拉格霍恩走进穿梭不息的人流当中。高空中浮动着闪闪发光的金色符号,不停变化组合着,像一个巨大的布告栏;穹顶之下,一队又一队羽毛油亮、翅膀有力的猫头鹰衔着信件在空中快速飞过,划出精准的航线。


    似乎连魔法部的猫头鹰都是如此神气活现。完全不像她与格雷戈里的老猫头鹰盖尔。


    一整排镀金的壁炉不断“噗”一声喷吐出忙碌的身影。衣着光鲜正式的女巫和男巫在简的身边快步穿梭,行色匆匆,脚蹬精致的高跟鞋踏在擦得锃亮的深色木地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长袍下摆在膝侧飞扬起利落的一角。他们胸前别着反射金光的铭牌,手上拿着各式各样的文件,紧锁着眉头认真交流着工作上的问题。那些专业的用语即使清楚落在简耳朵里,她也听不懂什么意思。简只注意到他们精致的装束和自信的姿态,脚下生风的职业的样子叫她由衷地生出羡慕的心情。


    “下午好!斯拉格霍恩教授。” “霍拉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啦——” “嘿,霍拉斯!改天来找我喝茶呀?”


    一路上,不断有官员停下与斯拉格霍恩握手、问候寒暄,或是恭维夸赞几句他刊登在《当代魔药评论》上的文章,斯拉格霍恩笑声洪亮,应付得游刃有余。简有些惊讶三年都没记住她名字的斯拉格霍恩竟然能将这些人的名字叫得一字不差。她就抱着文件匣紧跟在半步之外,用憧憬的眼神望着来来往往的巫师,大多数人都直接忽略了她,热切的目光扫过她,仿佛直接从简的身体穿透过去,有的只是临走时礼貌地对她这个跟班一点头。


    没有人留神问起过她的名字,斯拉格霍恩也没有劳烦介绍。简抱着沉重的文件袋,低头望着自己倒映在干净地板上的脏兮兮的皮鞋和深浅不一的旧袍子,她努力把脚并在一起,窘迫地试图挡住磨损的皮面。


    简看得出斯拉格霍恩享受极了这众人敬仰的感觉,他总是在人走远后热心肠地给简解释他们的身份:谁是他哪一届的学生会长啦,谁上学时成绩平平而如今已经快坐上司长的位置啦,谁是预言家日报的著名主编啦,谁是眼下新部长詹金斯跟前的得力部下啦......


    “霍拉斯?怎么有空亲自来魔法部啦!” 又有一个穿着一身灰蓝色西装套装、身披斗篷的官员高声叫住他,开玩笑地说。


    斯拉格霍恩看清来人,热络地迎上前来去与她拥抱握手,“哎呀,这不是威森加摩行政处的处长大人嘛!上次送你的陈酿苹果威士忌喝着还合口味吗?我可听说下届法律执行司司长选举都属意于你啦......”


    “哪有的事,可不能开这样的玩笑,教授,” 官员笑盈盈地扶着斯拉格霍恩的肩膀,举手投足十分优雅,“倒是我儿子,在霍格沃茨要多劳烦您费心照看啦!”


    斯拉格霍恩当即就答允了,全然不像面对简的请求时那犹犹豫豫、扭扭捏捏的状态:“当然!当然!奥利弗·埃弗里先生,多么出色的孩子,我一向看好他——”


    简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她在教授身后抬头直勾勾盯着那个女巫。她看上去如此彬彬有礼,不知她是否知晓,那个她口中优秀的儿子,在学校里是个怎样的恶霸?


    简迅速低下头,盯着地板上自己扭曲变形的倒影,生怕脸上震惊愤怒的表情会被人看去,一阵冰冷的恶心猛地搅动起她的胃。


    手续办得很快。签下几个名字,几枚印章落下,几段话寒暄完毕,斯拉格霍恩把新开出的证件塞进文件匣,丢回简怀中。


    鲜亮的绿色火焰送他们回到霍格沃茨地窖层的办公室。简谢别斯拉格霍恩,还有些如梦似幻地站在冷飕飕的长廊上,风从走廊尽头灌来,冷却着她发烫的脸颊,她继续盯着自己鞋尖的一块污渍,然后,她弯下腰,用力用手把它擦去,她反复擦了几遍,直到手掌都搓红了,才重新站直身体。


    第一次,简如此清晰地窥见了名为“权力”的世界的规则,它高效、华丽,充满秩序,也冷漠残酷。而她在那样的地方渺小得不值一提。


    就像那些衣冠楚楚的官员,就像斯拉格霍恩。原来,精英阶层的生活是这样的——一种模糊的渴望在简心底滋生。或许只有进入这样的地方,才能获得她苦苦追求的,真正的安全与尊重?


    这点渴望像风中的烛火,微弱却顽强地亮着简阴暗的生活。


    从魔法部回来后的这一周,为了能与斯拉格霍恩教授拉近关系,她开始刻意认真学习魔药课,隔三差五就跑去办公室外转,堵住他讨论自己提前好几天就准备好的问题。简不敢直白地问出口,但她始终期待着某一天斯拉格霍恩能主动提起她的困难解决得如何了,她期望教授会告诉她:放心吧,从今往后他们不会再欺负你了。


    可两周过去,简还是没有等到她渴求的好消息。


    这天,简抱着一卷写满关于狼毒药剂配置顺序的文献摘抄的羊皮纸,口中念念有词地反复熟悉着一会儿想去办公室再请教斯拉格霍恩的问题。刚转过二楼走廊的转角,她就听见不远处两人的对话中清晰传来她的名字“简·克莱门汀”。


    简确信自己没听错,因为整个霍格沃茨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单调无聊的名字。她小跑了两步追过去,悄声跟在他们身后,发现竟是麦格教授和弗利维教授。他们边走边聊,神情严肃庄重,丝毫没有留意到简。简的心跳不禁开始加速,她想也许是教授们终于重视起来了,他们或许就在讨论对霸凌行为的调查呢。


    “......多可怜,完全叫她不幸的身世给拖累了,” 简听见麦格教授压低声音说,“再加上,一个总是穿着旧袍子、沉默寡言的女孩,在那些从小被教导‘高人一等’的纯血家族的孩子眼里,她简直是一块天然的活靶子......”


    一旁的弗利维教授同情地点点头,“霍拉斯也跟我聊起过这件事,你知道他总那样说,身不由己、得罪不起......咱们不懂这背后的利益牵扯,肯定是不好干涉的。虽然心疼那孩子......唉,除了说一句倒霉,还能怎么办呢?既然她被分到了斯莱特林,总得想法子适应这里的生存法则......”


    两位教授的身影渐渐远去,他们的谈话声也消散在走廊卷过的风里。简没有再跟,定定站在原地,几乎要抓紧石墙才能抑制住强烈的眩晕,就好像有人刚给她前胸来了一记猛击。


    等稳住身体,简将怀里记录得认认真真的羊皮纸展开扫了一遍,每一个她写下的问题,然后猛地把厚实的纸张“哗啦”一声扯烂了。她不停撕扯,直到小碎片再也撕不动了,才平复着情绪,仔细将散落在地面的碎纸屑一个不落地尽数拾起,丢进一旁的垃圾桶,然后朝原本的反方快步走远。


    .


    接下来的几天,简仍然会偶尔去找斯拉格霍恩讨论问题,但她不再提前准备什么让自己看起来胸有成竹的问题,只是真正有疑惑时才会去。希望的火苗燃尽熄灭,简想,不过又回到过去的生活,早已经习惯了。直到这天午后,在下课后人头攒动的中央楼梯上,照旧抱着课本、埋着头靠边上楼梯的简,被几个斯莱特林男生拦住去路。


    “你不会真以为自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吧,克莱门汀?” “哎呦!人家可是教授的小跟班儿呐,小心去告你的状——”


    简认出埃文·罗齐尔和拜伦·塞尔温阴阳怪气的声音,她抬头,看到“老朋友们”正气势汹汹地抱着手臂站在台阶上层的平台上。简不说话。


    奥利弗·埃弗里扒开几人走到简面前,恶狠狠地瞪着她:“妈妈说,在魔法部见到斯拉格霍恩身后跟着个寒酸的女孩,我就知道是你,克莱门汀。你以为巴结上斯拉格霍恩去魔法部跑了一趟就会有什么不一样?别做梦了。”


    一旁的塞尔温和罗齐尔倚着大理石扶手阴险地笑起来,埃弗里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揉着眉心,“唉,原本大家明明相安无事的,你为什么非要去做个告密的小人呢?这下该怎么办呢?”


    越来越多下课的同学聚集在楼梯上,简能感觉到一束束陌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让她浑身不自在。简不想搭腔,搂紧怀中抱着的一摞课本,另一只手抓住肩头的书包带,准备绕开他们冲上台阶。


    “滚回你的泥巴地里去!” 只见埃弗里猛地伸出手,用很大的力道推在简肩膀上,简向后仰去,失去平衡。


    一切发生得很快,她沿着石阶滚落下去。眼前的世界翻滚起来,白色台阶、黑色长袍一角、鞋跟、散落的书本文具、挂满画像的高墙、天空一角,最后“砰”的一声,她摔在下一层楼梯的拐角平台上。她听到楼梯大厅传来阵阵惊呼。


    迟来的剧痛逐渐传遍全身,简眼前直发黑。她躺在石砖上,歪着头,模糊的视线正好与两双惊愕的眼睛持平。简一时无法动弹,顺着眼睛,看到他们怀中揽着的二年级魔药课教材,她好笑自己此时还能关注到这些。


    两个似乎被眼前突发的场景吓到了的二年级格兰芬多男生呆站在几级台阶之下,一个顶着一头杂乱的黑发、鼻梁上歪着对眼镜。另一个黑发灰眼,脸上挂着来不及收起的惊愕与疑虑,下意识抬头往楼梯上方望去。


    戴眼镜的男孩似乎先反应过来,试探地朝简伸出手,想帮忙扶她起来,另一个男孩注意到简胸前的斯莱特林标志,反应很快地一把按住朋友的手,冲他使了个眼色。


    简想冷笑一声,可她浑身都太痛了,只得作罢。她强撑着身体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没有再看那两个格兰芬多一眼。她环顾四周,发现楼梯与走廊上站满了人。带笑的、好奇的、冷淡的,大家带着事不关己的神情注视着这个滚下楼梯的倒霉蛋,没人在意她是为什么滚下来。


    她下意识想逃离这些**裸的、滚烫的注视。但刚想迈步跑开,简想起散落在一整片楼梯上的课本与纸张——她可负担不起把这些东西都丢下。


    于是她弯下身,沿着台阶挨个去捡回自己掉落的东西。好多双脚上上下下从她弯下的身子旁边挤过去,却没有人停下来帮她捡起哪怕一样东西,简的余光看到一双双干净崭新的鞋子,多漂亮呀,有的漂亮鞋子嫌掉在台阶上的物件挡了去路,顺脚把它踢开到更远的角落里去了。


    当她捡回最后一只已经被人踩折了的羽毛笔时,黄豆那么大的水滴擦过羽毛脏了的缝隙掉在洁白的大理石砖上,她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流眼泪。


    .


    下午最后一节魔法史课简没有去。宾斯教授到点就飘进教室开始讲课,甚至不会注意到还缺了一个学生。


    简一路狂奔出城堡,风把飞扬的长袍吹成一面小小的黑色旗帜。她跑回霍格莫德,冲进马厩,套鞍,翻身上马,就独自一人策马迎着天际逐渐浓重的乌云之下的荒原飞驰而去。


    马蹄声在空荡的山谷之间回响,荒野深处起了大风,几乎能把人从鞍上掀下去,铅灰色的云层越压越低,远山边传来沉闷的雷声,几只乌鸦贴着山坡低低掠过。简在坡顶松开缰绳跳下马,近乎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着原野上暴雨前湿漉漉的空气。


    吉赛尔远远地在简身后警惕地竖起脖子,山雨欲来的天气和简反常的行为,这一切都让它感到不安。


    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草甸往前走,直到筋疲力尽地跪倒在地上——她在地上看到了什么。简费力拨开长针一般的草,露出在土壤中央的,是那日约书亚叫她来看的蚁穴。


    蚁穴似乎比几日前更大了,蚂蚁也更多了,洞口周围黑压压一圈,密密麻麻的蚂蚁正急匆匆地快速爬行。蚂蚁们从洞口进进出出,队伍依旧秩序井然,每一只蚂蚁都在拼命埋头行进着,面对即将降临的大雨,它们准备进行一场迫在眉睫、关乎性命的大迁徙。它们忙碌,盲目,渺小。


    简出神地跪在地上注视了它们很久。然后,她伸出手,把手掌按了下去。


    再抬起手时,手掌下方的蚂蚁死了大半,原本有序的队伍乱作一团。活着的蚂蚁四散逃命,侥幸没有被碾死的蚂蚁有的被拦腰碾断,有的开膛破肚,细小的腿还在徒劳地挣扎划动着,可是无济于事,幅度越来越小,逐渐没有了动静。


    简站起身,抽出随身的手帕,慢慢擦去手心里的泥土和碎屑,粘着的几只已经碾碎的蚂蚁残躯也随之抖落。


    在这群倒霉的蝼蚁眼中,刚才发生的一切无疑是天启末日降临般毁灭性的灾难,但对她来说,这轻易得如同打了个响指。这就是绝对的力量。而在那群高高在上的纯血同学眼中,她就是地上的一只蚂蚁。


    风把长发吹到眼前,简没有拨开,而是直直望着这片广袤的土地与远处夜幕中灯火通明的城堡。


    她露出一个释怀的笑。


    她决定不要再做蚂蚁。


    .


    “啪嗒——” 硕大的雨点砸在她头顶,简奔向等待她的吉赛尔,飞身上马。骏马一声短嘶,冲下坡去,大雨倾盆而下,一人一马朝着暴雨中露出暖黄火光的霍格莫德奔去,如同一只离弦的箭。


    【ps. WWN: Wizarding Wireless Network 巫师无线电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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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第三章 亡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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