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她以为下雪了,于是伸手去接,大拇指在掌心抿开,柔柔的一抹白灰,今日白梅出殡。
“高二小姐来了,旁还跟了那天的男子。”她听见仆从对冯家人说。
问安回头,见高秋雁一身素白,握了手中的玉钗穿过众人走向她。
她把簪子递给她。
秋雁怔怔地接过,“你——”
问安摇头,“她年年记挂你,往后就让这支钗陪你。你要——”嗓子忽地酸哑,她顿了会儿,定定地看着这张与白梅七分像的脸:“保重身体,高小姐。”
“你今后要作何打算?”秋雁拉了她的手,两眼凄凄已有泪意。
冯家父子来到问安身后,冯廷想说话,却被其父止住。
“问安姑娘,某有一不情之请。”这时,旁一默默之人却开了口。
梁宇昭生得朗目疏眉,身着一身玄袍,气宇不凡。只听他道:
“某请姑娘暂陪在雁娘身边,待我二人婚事定,某必恭送重谢。”
“昭郎!”昨日他便有此意,她虽动摇,却不愿强求他人,谁知他竟这样说了出来。她身为高家二女如今却与皇子私定了情,现今天子年迈,朝堂暗潮汹涌,她也知此番姻缘步履维艰,他二人,都不能走错。
这时,冯万石上前一楫道:“大殿下是怕问安姑娘守不住事?老朽自诩医者半生尚有几分才干,有幸受朝廷重之,安分守己至今。白氏女与我冯家有故,其徒也托与我冯家,今我为其作保,她性情稳重,断不会左右言他。”
“昭郎,她奋力救了我,实在不可强人如此。”秋雁蹙眉道。
“高小姐,”问安忽然开口,话却毫不相关,“您可知那男子为何对你起了杀意?”
秋雁摇头,“不知。”
“高家所做何事?”这话所出毫无顾忌,众人心里皆是一惊。
秋雁老实答:“不知。”
“近日科举生事了?”
梁宇昭抬眼瞧她,眉间看不出什么心思。可冯家父子却是站不住了,此乃家国重事,以近日高家遇刺作起,虽已立案调查,但此要关头也最忌他人轻易谈及,搅得民心不稳。
“问安近来伤劳至极,殿下海量。”
梁宇昭淡笑抬手,“无事。”他端视着余问安,想了想缓道:“昨日,李、曹、杨三氏领头,携落榜的考生拦了高家祭祖的队伍,争执间猝然暴动,更有几人形至疯魔。此事因舞弊之疑而起,高崇文为吏部侍郎,担监考官,高家也在大理寺调查范围之内。”
问安两眼空着望向他处,心里有了思量,“您——”她出口便止住,轻蹙了眉改口道:“殿下方才所言,是要我如何陪在高小姐身边?”
冯廷忡忡地看着她。
只听大皇子道:“委屈姑娘暂且为婢,不引人目。”
“这——”冯廷终是忍不住,耿耿上前道:“这怎可?”
秋雁也是凝眉,“昭郎,你我私事怎能委屈他人,何况问安对我有大恩。”
大皇子摇头:“某所求过矣某怎不知,实为时情所迫,某不便多谈,唯用此法才可心安。”
“可容我想三日。”余问安道。
秋雁不想她没有果断拒绝,心中也是茫然,唯有冯万石表情凝重。
“可。”梁宇昭点头。
秋雁见此直直上前,柔柔地环着她,附在她耳边道:“你若不愿自可告与我。”
问安缓缓垂眼,鼻尖细嗅,她的香与白梅的香不一样。
冯家人将白梅的灵位在大慈恩寺供七日,可到第四日,原在灵堂守着的女孩却不见了。
不似出殡日的句句机锋,那天过后问安便有些愣怔,无论谁人跟她说话,作什么反应都有些迟钝。前几日都是冯家母偷偷来瞧,也不敢多说什么,哪知第四日冯廷下值来此,只听殿中小僧说,问安随一个驼背老头走了。
段老七那日同往常一样去山下挖土,过那殿中就见她只身一人寂跪在蒲团上,早听她师父病症,怕今日是祈福来的?想着他心下微动,嘴巴倒是管不住先开了口:“毛丫头,助老头我挑一担土?”
问安反应半天,段老七却是没了耐心:“怎呆上了,喏,搬吧。”
小僧知此女在守灵,见她起来还惊讶了会儿,哪知添好烛火,再一转身,他们就不见了。
庭院内,段老七一剪利落,“拿稳。”他歪着嘴,刻薄的语调颇显自得。
下了梯看着还怔着的女孩,呵呵笑了:“前些天宫里差人来拿了一批,剩最后几个。今日这金桃予了你,别再整天拿着蓝莲说事儿,再说,那花本就种在老头我院里,你不过是碰巧丢了块铁,还每回都要叨叨。”
段老七见她还呆着,叫道:“嘿!怎的?你是欢喜憨了?”
“金桃……”问安双手捧着,念念出声。
“没错,金桃。当初你说要送老师来着。”段老七嗤笑道,“昨新得了宝贝,老头我心情好,赏你小孩几口酒喝。”说着他便进了屋。
再出来时就看见问安盯着自己的花看,走近了,看到一滴水落到瓣上,呀呀地就叫了起来:“你这,瞎浇些什么水,要从底下——”
等他转过脸来,顿时什么表情都消了。
“你说你——”他一时无语伦次,“你,你,你,你哭啥嘛?”
老头抓脸挠腮愣是扯不出一句话来,只默默地递过一杯杯酒,想着再去取些吧,等一出来就没了人。
余问安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到竹屋的,几日不来,桌上也起了一层灰,好像什么都变了。
为什么他们都一个一个的死了呢?她突然就想追究起来。
她的父母是怎么死的?周贞是怎么死的?白梅又是怎么死的?她们是自己死的吗?
如果没有疫病,如果那位县令清一清他该死的耳朵,如果下面的人拼命告诉他村里的情况,如果白梅有不以自损为代价的重生之法,如果她当初没有被寺里争执的佃户推入河中使得病情加重,如果朝政清明科举顺利,无人闹事,无人刺出那一刀,她能不能——不用死?
这桩桩件件,天灾**,如何分辨?如何算得清?顺应——天命,这些都是命吗?
白梅说她是船,既是顺命,倒不如作了离岸船,就此顺水去了,何必与那逆流蠢争。
落叶碰到她的手背,她抬起手来将其推拂而去,这么一动,异样的触感让她猛地醒来,此时,水已经没过了她的腰腹。
问安被自己吓到了,半天没有动作。此时,另一头岸却起了动静,定眼看去,竟是那天塔上飞来的猴子。
红日西斜,金黄的昏光穿过林子晃动在水上,又是当天一样的金色毛球,“扑通”一声,那猴子在水里扑棱了几下竟探着向她游来。
“你——”问安两眼灼痛,“你来……救我?”她难以置信。
猴子本就还小,一个激流打过,它顷刻便没入水中,此时,心中的什么念头都止了,她只想捞起那只猴子。扎进去再出来,幸得她水性好,牵到它的尾巴,一提溜便使它爬到自己的头上。
一人一猴被水推至河中央,漂了片刻竟遇那天高秋雁未来得及上的船,问安抱着猴子翻进去,平躺歇着,酒气此时也涌上来,漂着漂着竟就睡了过去。
冯廷上上下下找不到余问安不得不禀了父亲,“看她这几日木木呆呆,不会——”
“瞎说!”冯万石呸了一口去晦。
不知谁叫了一声:“就是他!驼背的段老七!”
冯家父子立刻围了过去,怎知那人也是急的满红耳赤,“哎呀,哎呀,余问安呢?那毛丫头上哪去了呀?”
“寺中僧告诉我们她跟你走了,你怎不知?”冯廷质问。
“她,她,她本来是——”段老七龇牙咧嘴,一急就哑半边,“总之,你们最好快点把人找着喽,那,那小鬼偷了一朵我的曼陀罗!”
冯万石一听急了:“哎呀,这这这——”
“那孩子可是去了京郊的竹屋?”
小僧忙道:“往后山山门可去。”
众人一听急忙动身。
寺中亭内。
“法师,贵人请法师一见。”
“阿弥陀佛,贫僧有一泼猴未觅得,无缘,不见。”说罢,玄微起身离去。
过了晋塔不见那猴,他又往山下走,到河边才见中央泊着一船。那猴就蜷在船头。
猴子见到熟悉的面孔一下激动了起来。
玄微思索片刻,取了把箭来。这箭被改过,箭头多一倒钩,淬得极韧利,后头栓有一长绳。此箭又配了张好弓,穿墙破壁,凭空取物不在话下。
适才一去一回起了燥意,玄微向来厌热,遂脱了外袍,单着内里一身雪白。
他立岸边,举了弓,拉至极,眼目微凝,手一放,一箭射出,正中船身。
此船颇重,玄微拉过来些许便懒得再拉,绷紧了绳对猴子道:“顺绳过来。”
眼看猴子抓上去没几下又退回船上。
玄微不耐地摆手:“泼猴,快过来。”
哪知这次那猴子彻底隐在船内,一丁点头也不冒了。
玄微无法,只得再拉。船一靠岸,那猴就跳到船头眨巴着眼端坐着,没动作的意思。玄微奇怪,走近了才看见船中卧着一人。
这时,水波击来,船底触岸一震,问安睁眼的时候就瞧见这么一幕,睡了许久,又醉又蒙,目光倒也清奇了,手指天,又点他,口中念念道:“明月——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