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安突然地支起身,玄微措不及防地后撤,只见她看了看岸又瞧了瞧河,楞道:“你渡的我?”
玄微指猴,“问它。”
“你有桨吗?”问安又道。
“没有。”
她自顾自地说:“这船缺一支桨。”疲乏过极,人又不清醒,说话也直杆一般,什么弯来绕去,话里话外,敬重礼谦都抛到了脑后。
“你的猴?”问安指去。
“不是。”
“那我带它走了?”
玄微摆手作“请”。
怎料那猴且灵,看出她心思一下跳走了。问安下了船,踉踉跄跄地刚去寻几步,就听见上方传来一阵人声。冯家父子领人找了过来,那段老七也在,都点着灯笼,一派张皇的样子。
玄微不欲与他们费口舌,择了未垦的小道穿进了林里。谁料余问安也尾了过来,玄微提了速,她也窜的比猴还快。但爬到一半她就因动静过大被眼尖的段老七逮住。
“余问安——”他一抓着她领子就大呼大叫起来,“这儿呢!这!”
见到冯家父子,她的孩儿气立马消了下去,整个定住,什么怨愤悲哀都一股脑冲进心里,那些不愿想的在这一刻都重新站回她面前。
“曼陀罗呢?”冯万石心焦地叫道,见问安不答,他一下就炸了:“你不会吃了!”
“我没吃。”她道,“我不会吃。”
“那,那你取它作甚呐?”段老七喊道。
问安嘴巴张了张,摇头说:“我不知道。”
冯廷与白梅青梅竹马,对她唯一的弟子本就爱屋及乌,此刻语重心长道:“你,你这是哪里去啦?高家的事你想的如何?”
问安闻此太阳穴就疼,眼睛也蒙着,她僵僵道:“去又何妨?”
“为婢岂不枉屈!”冯廷道,“且不说时间长短,上面的事最好一丁点也不要沾,何况,你从未服侍过他人,礼仪规矩又不会,去那作甚!”
“何妨。”问安轻吐,“婢有何贱?如何不可学?”
“白梅的死是老天弄人,你——”
“不是!”她拔声打断,“是那些一桩桩——毁人念想的必然让她死的,说什么天灾**,事出偶然,简直无耻!”
此话一出,冯廷骇然,急忙去止。
段老七看着问安潮红的面色砸嘴道叫道:“昏了头,昏了头啦!脑子烧坏了不是!”
“没有!”这声更大,冯廷一个没按住让她跑脱,边走边呵:
“你们都看不见吗,这些征兆,被并的土地!逃荒!还有这堂堂皇寺——真就是一个干净地?是我愤世嫉俗,是我无病呻吟,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为婢如何不可?这些话如何问不得?是否那些京官在一个地方蹲久了,必然耳目两空——”
众人忙去按,仓皇间暗中蓦然闪出一个白影,一掌落,余问安立刻就昏了过去,冯廷接过她,碰得一掌湿气,这衣裳……唉,这孩子怕真病了不是。等他反应过来抬头那人早遥遥去了。
话停时,恰逢一众和尚走过,那僧用意至此。
“可要紧?”冯廷问自己的父亲,不知哪冒出个白衣僧,这一通胡言乱语若被有心人利用可如何是好?
冯万石一双老眼深重,厚掌举起来摆了摆,“草芥小女的病话罢了,哪等闲人会来治她。”
“可方才那人……”
“那僧才不会管。”
“父亲怎知?你认得他?”
“这你就别管了。”冯万石说罢,二指探了问安的脉象低道:“脾胃虚,肝气郁结。”
他一摆袖,“梅娘一去……动了她的心性。这孩子心中起执,高家,就随她去吧,是福是祸,且看——天意。”
待众人离后,后山又只剩一人一猴,玄微瞧着跟上来的猴子,慢声道:“真是个奇葩不是?”
高秋雁离家七日一直住在梁宇昭的私邸,见问安来心中不免讶异,同时又夹杂着几分真切的欢喜,与她共此一遭,余问安的性情令她感到十分踏实。
“冯家前辈送小姐与我回高宅,这样一来,无人会疑小姐清白。”问安道。
“问安,你与我同岁,此后我们便是朋友了。”秋雁道,“外人面前还得委屈你,人后你唤我秋雁吧。”她一双眉细细的弯着,眼中情真意切。
问安应了,只不过此时心中通了洞一般,面前人的良善霎时就漏过去了。
回高宅又是一番折腾,堂上,何婉拉着高秋雁的手自责极了,说怪她没有将她护好,不免又是一顿凄凄。
“母亲,问安在京郊救了我,她自幼伶仃一个,不若让她跟了我,也算了了一番缘分?”
阳光斜入堂前,正正打在女孩背上,何婉看向问安的面庞,柔笑道:“眉眼色黑,奕奕有灵。”她上前几步,虚虚地执起她的手:“秋雁说要留你,你可愿意?”
不多迟疑,她道:“愿意。”
“好,好。”何婉看起来也是欢欣:“今后入了高府,自可保你安稳。如今,也当另取一名。”
几人来前都忘了这一出,冯万石微拱了眉探看问安的神情。
“不若叫——”
“就唤小安吧。”秋雁忙道,“意思尚可,叫起来也好适应。”
何婉顿了会儿,转头对问安道:“可好?”
众人看去,谁料她半响没动作,问安不解为何语停,见冯万石对她挤眼,并指一屈才反应过来,忘了跪。
于是说跪就跪,一个“谢”字刚出她便有些不自在,“谢过夫人。”突然间想起,此前见大皇子好像也忘了跪,按理来说她是要跪的。
幼时不常跪,离乡别土东迁西徙过到现在,无处要她跪,如今一跪倒恍惚起来。
她看着何婉锦绣的鞋尖,恭敬谦卑,这就是周贞曾经过过的生活。
去了秋雁的院后,日子过的倒也平静,只不过晚上睡不深,又比常人早醒很多,一日,她起早了,听闻阵阵捣捶声,寻着过去,空气中洋溢着皂粉清气。
洗衣的女婢十分干练,一甩一撑杆,衣裳恣意扬起来,问安被水淋了几点,却觉神清气爽。下一刻,神差鬼使地拾起那衣的另一端:
“我帮你。”她对那女婢说道。
那人置之一笑,和她扭了晾开,重复几次,院间布帛飘展,清气四溢。
女婢挪来个火盆叫她来暖手,闲聊道:“你也知洗涤之妙?”
问安笑笑,“只不过水有些冷。”她抬起手,左右瞧了瞧道:“皮都胀开了。”
那人咂嘴道:“这事儿就这差了点。”
此后几天问安迷了一般,日日都来,那女婢看她一脸单纯,心也卸了防,一日,她凑头来低道:“我看妹妹你也是良善人,我也与你说点悌己话。”讲罢,她从衣带里掏出来几缕金线和琉璃珠,“贵人们衣食用度皆为不凡,平常也不在意这些鸡毛小件,你我倒可以靠这些谋点好。无论是予自己或是予家里都有好处不是。在这高门贵府里做事,凡事都要想着点自己,你可学着点。”
问安听完有些微楞,待那人有些稳不住时,却突兀地迸出一声笑。见女婢还一脸蒙样儿,遂起了身,在那飘扬的锦绣中转几圈。然后摊手在她面前:“步钗上的小翠卡在了衣上。”
“这,这——真真是好物!”那人眼睛都亮起来,掐声道:“虽说这院里自人有自人谋的小惠,却也不兴外说,大家心里都明白,你赶快收好,别让人瞧见。”
见问安还举着,那人疑惑道:“怎?你不要?”
“我无亲故,没什么好补贴的。您拿了吧。”
“这,这是你觅得的,我怎能——”
抵不过问安坚持,她终于接过,宝贝似的收起来,执问安手道:“好妹妹,快,烤烤火,别冷着。”
“好妹妹,你在二小姐屋里当差自是不错,但在这院中你还得当心一人。”
“谁?”
女婢冷哼道:“苟管家。”
问安听得摸不着头脑:“狗?□□家?”
“哈哈哈,”那女婢笑起来,“哪是那个狗啊,哈哈哈。”
“那是苟且的苟?”
“什么且不且的我不知,总之这狗东西在主人面前挣得一副好模样,背地里却是个厚颜无耻之人,夫人身体不好少问家事。他倒得了空,报了虚账又抽利,把自家外甥什么的都悄悄招进来,前些年他外甥看中一个在厨房当差的女婢,竟用了下作手段强要了她——”
“那女孩呢?”
“唉,”女婢摇了摇头,“走了,那两个狗东西三言两语把主家糊弄过去,倒成了一桩好事,那小女子也是个憨的,嘴又笨,看这事儿毫无希望竟一头撞了柱子,没死成又送回了老家,后来怎么样倒是不知了。”
二人停了会儿,女婢看她皱眉愣着轻笑一声道:“我说这个可别唬了你,日后见着,心里有个警醒就好了。”
余问安压下心底的激恶,快步回了秋雁院中,替她梳妆时又说起这个管家。
“他吗?我不大清楚,府里用着就这般用着了。”秋雁温温地一笑,说罢看着镜中为她梳头的问安叹道:“你学的真快,已经梳的这般好了。”
问安抿了抿唇,高秋雁不知道她从前为自己病重的母亲梳头,而后又为她的亲母梳,一来二去竟也练成了一个巧手。
高秋雁挑了一支轻钗递过道:“午后,大哥要带我们出去踏春,我的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你是见过的,她们人都挺好,你跟在我身边不必拘谨,也好散一散心。”
想罢,高秋雁叹道:“还有一事儿,早早听说长公主要设春日宴,此举明面是续旧情庆佳日,暗里却是要为昭郎选妃……”
问安犹豫道:“小姐,你害怕吗?”
秋雁含水的眸子弯了:“我也不知这是不是怕……他信我,我信他,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只是近来局势动荡,我心中也很忐忑。”
“你可知长公主会如何选?”
高秋雁摇头,“才情见地,模样姿容,门庭家世……想来也无其它了。不过听闻她素来爱香,最爱觅奇香,怪香。更多的,我也不知。”
“今日起,我用一药方配水给你养发吧,能变得更漂亮。”问安道。白梅的白头发,枯头发就是这样被养好的。而且用此法养护后,发上会留一抹香,那个味道最令人安心。
秋雁高兴地答应,低头拿起未制好的荷包又默默缝了起来。
问安替她簪上最后一朵珠花,她看着眼前人,觉得高秋雁好像非常幸福,非常稳定,非常期待。是不是家世和情爱帮她隔绝了很多痛苦,许多事情她好像都不大在意也不大看得见。
但这不能怪她,高秋雁生来如此,这是天定的,如果可以选的话,谁又会选幸福之外的另一些东西。问安气息颤了颤,骂自己犯病。
“对了,问安,我之前就想问……就怕唐突了。”秋雁迟疑道。
问安宽慰说:“小姐,你想问就问吧。”
“你为何又决意来此了呢?”
为何?余问安心脏砰砰砰地跳,透过铜镜,她发觉自己的眼睛看起来那么黑,那么真挚,所有人都这么觉得,他们都觉得她稀里糊涂,单纯又忠义。
可她的心从未如此……如此清晰地感受自己被正在一种不知名的愤怒蚕食。
那朵曼陀罗被压在书页里,变得干瘪黯淡,但毒性依旧在。她在庙里为白梅守灵的时候望见过那些推她下河的人,她看见了那个肥头大耳的满脸油光的和尚,她不止一次看到过他们之间的勾当。
然后,她晚上翻开书,看见那朵花,她发现自己想毒死他。
在高家的这一月,她无数次经过厨房,书房,她洗过高家人的衣服,她的手竟然可以经过那么多地方。如果她愿意,她可以毒死他们。
实际上,她可以毒死很多人。
她发现他们败坏的道德,然后判他们死刑。
“我想帮你。”余问安道。
我不喜欢你,我也从不把你当朋友,但我想帮你,这是真的。我要发现你们这些人的优点,为了我自己。为了不让我变成一个彻头彻尾愤世嫉俗的人。
“我想帮你,助你选妃,出嫁。”
或许,高秋雁会成为皇后。或许,她也该跟随她进去,去到这个国家的最里面,变成宫女,最高级的奴婢,让他们的衣食住行都经过她的手。
在高秋雁温婉的笑容和真诚的谢意下,余问安慌忙逃开,掌心摊开,赫然是几个深红的指甲印,在悠悠的春日里,她笑地有点虚弱又有点讽刺。
所以她要来这啊,她的眼睛想看花,不想看瓣上的苍蝇屎,她不想当一个——眼睛除了看见屎之外再也看不见其它东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