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安,或问鼎》 第1章 引子 昭宁十五年,村里来了兵,混乱中不知怎么就起了火,鸡畜猪狗跑的跑死的死,薯麦豆粟成灰的成灰,成炭的成炭,爹娘带我第一次出逃,路上就吃被火燎过的玉米,黑糊的地方很苦,那时我五岁。 我走路不用抱,很能忍,周贞大娘自己没孩子,看我乖的可怜,总拉我去给饼吃。她灰黑色的头发总是梳地光滑齐整,就算是逃难也只落下几缕耷拉在额边。 等她蹲下来,我就把那两缕头发撩别去她耳后,那时我不知道自己手上沾了炭黑,她这么爱洁净的人却也不怪我,只红着眼握紧了我的手。 到了新村子她住在河上游,离家六七里路,我不嫌累地来回赶,每去一回她就教我认几个字,除了些柴米油盐,一二三数的常字,还有一组一组的怪字,什么“鎏金狮子头”、”“金桃”、“兽首玛瑙杯”、“五色玉簪”、“辟寒犀”…… 我问她那都是什么,她就笑笑,端碗水沾着在桌上画图给我讲故事。 后来我才知道,她原在宫里一个贵人宫中做事,那贵人一朝死了她才出宫。村里人因为这点都很敬她,我记背的哪些怪词都来自贵人屋里的名目单子。 等到**岁,周大娘会的东西已被我搜刮殆尽,每当我想着那些光怪陆离的词,我娘就说我变呆了,唬我不许我再去,但等一上集我帮她算清帐她又哑了,翘着嘴支支吾吾地点头。 我最后一次见周大娘是邻村发疫病的时候,这病刚开始传进来的时候她就得了,夜里,我瞒着爹娘去找她,跑在田上就觉得那月光白得像办丧的带子,背后凉风嗖嗖地吹,好像有鬼要拿我,但我还是去了。 我隔窗低低地喊她,她听见我的声诈尸般坐起,一边呵我,一边开始梳头,再暗处整好了辫才走近,月光下,那面色真白的像鬼。 “你这丫头怎不听话!来这作甚!快回去,别让你爹娘好找!” “我知道,我隔着窗不进来,我就来看看你……” 周贞看着我,眼睛渐渐红了,“你爹娘还好不好?” 我使劲点头,“好。” 我向前一倾扒住那窗,她便被我吓地朝后一退,“你这呆子!”她吸一口气,“安安,别靠我太近。” “大娘,大娘,你好不好?”我直愣愣地问。 周贞微启着有些干裂的唇,垂下眼,再看我时,那黑瞳静地像冬天的湖,长长的辫子垂在她肩侧像条银灿灿的河。 她眉毛对我一弯,“丫头,你且替我记着,若旁人问起,你就说,周大娘了无遗憾。” “什么是了无遗憾?”我问。 那一刻我觉得周贞的视线穿过了我,随风散了,在身后广袤朦胧的田野里晃荡。 她说:“我见过这地,见过这天,去那金镶玉的地界和那些贵人侍过才知,我也不甚那么贱。”她温柔的看着我:“安安,你比他们好,你且记着我的话。” “天底下有豺狼毒蛇会装地人模鬼样,他们锦袍玉带,心却脏地像粪泥。”有什么东西从周贞的喉咙里涌出来,她喝了口水,压下嘴角渗出来的红,“如今当兵地出来打劫,做山匪的来要保护费,宦官太监们在朝里充大夫……不能被蒙了,安安,我们不能被任何人蒙了去。” “大娘,太监宫女也能做事吗?” “蝼蚁可搬糖屑,何况是人。做人莫要忌高讳低。人若不把自己看作死物,一朝心活了,人就通了,通了,就能动了。” 周贞看着我笑了,眼里闪现某种坚硬的光:“从前我做宫女,食自手做,话从口出,凡听你说的,吃你做的,莫不受你影响,但凡一人心想着去做,便没什么不能的。”说完她又咳了起来,那张白脸兀地退回阴暗里,留下个更深的人形在深黑里抖。 “安安,走吧,回家去吧。莫让你爹娘担心。” 她后来就赶我,我别了她走到田埂上,一回头就见周贞点了火把远远地跟在我后头,她怕有野狗、野狼晚上寻食吓到我。 她那时病的真是很重了,竟忘了方圆十几里凡是地上走的兽早就都被人杀来吃了,当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当晚我娘急地心焦,见我本想泼头盖脸一顿骂,不成摸到我一身湿衣,满脸冷汗。半夜我就发烧,爹娘把我藏的紧紧的,不敢叫村里人发现了,逐我出去。 后来我病好,却听周贞在我离开不久后咽了气,单留个木箱,上面单贴了我的名字,但怪就怪在她写了两遍: 余问安 余问安。 或许她是在问“何处是安”,但这也只是我后来的空想。 爹娘替我取的“安”最后没人能得到。邻村的疫病还是漫了过来,去报信的不愿惹闲,全说成小事,当官主事的无知无德至此,先扣了钱先给自己买了宅子。 要不是后来来了个叫白梅的赤脚大夫,我恐怕也不会活下来,但那时爹娘没挨过,也死了。 那一天白梅大夫上马就要走,我朝她跟前直直地跪下去求她收下我。 “我怕你吃不了苦。”她静静地望着我。 “我爹娘已去,天下无苦。” “好,我问你一问,若能答出我就收你。” “您请。” “你能识字,村里唤我为白mei,这‘mei’,依你看,当作何字?” 我抬头便见她一双明眸,我很擅长记住别人的眼睛,每个人的眼睛都不一样……她的,令我想起与周贞告别的那晚,她举的火把穿过厚厚的冷雾映在我眼里。 白梅的眼睛里就有这样一把火,但她面太白,眉太淡,偶然投去一眼,只觉得凉薄。 我看着她的眼睛去猜她的名字,身后是她的马、她的行囊、她的斗笠,她的镰刀。 她是周大娘当初给我讲的故事里,那些蛾眉曼睩、蛾眉皓齿觅情郎的女子吗?那些情爱恩怨……她们也有这样随时准备出走的行装吗? 我对她道:“白梅,山中白梅。” “何不作弯月之‘眉’?” 我不知如何作解,只摇头说:“不像。” 白梅搀我起来,“好一个‘不像’。”她从怀里掏了张白帕出来,沾湿了替我擦脸,“你叫什么?” “余问安。”我答。 她楞看我一眼,唇中嚼着这几个字,忽地一笑,“好,不改了。” “我们葬完你的父母就离开。” 那天我在爹娘坟前插了支白梅,没走多久,天就飘起了雨。这些都是我十一岁之前的事。 喜欢请给我留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引子 第2章 大慈恩寺之遇 余问安跟白梅六年,一日走一日过,倒也生出了温情。只不过这两年白梅的身体变差,问安为了让她不那么累,该寻的药,该取的水通通都是她来,久而久之倒养成了灵通的本事。 二人每每下落到别村别镇,邻里关系总是处得异常好,这少不了问安告诉谁家的媳妇哪有染布的藤草,怎么用蜂蜡做唇蜜,帮谁谁谁的婆婆制药枕子,把谁家小孩错手掉下水的盆盆桶桶给捞回来。 除南边几处大城,往西、往北走,村中的情况都不大好。白梅好似比她洒脱,每每见她沉默便会打趣的说:“你不心疼自己倒反心疼别人。” 问安只若无其事道:“我心疼过了,如今和您在一起也没什么可怜的。” 以上这些都是小事,最让她受不了的是这两年开始,总有人来给她说媒,这奇了怪的,她看起来已经到了这般年纪了吗? 说来烦得很,路上只要碰到那些个婆姨辈的,她都要贼似的躲开,白梅倒好,常常是一边理着药一边听嘴碎的老妈子叨叨。 每次她必会雷打不动地问一句:“您觉着她好在何处啊?” 这一提媒婆更是来劲,“哎呀呀,白大夫,就咱们问安姑娘,瞳黑眉清,一双眼睛明月似的招人喜欢,若是其它个什么二三流的人来找,我就不扰您了。可您不知,这次来让我说媒的是庄上的二公子,他们家不是一般的阔,现在京上做官的亲眷还有几个,余姑娘过去肯定是享了福……虽是做个妾吧,就冲您们这功德,那高低也是个贵妾不是。”完了她使劲冲一旁的问安挤了挤眼。 “嗯。”白梅噙着淡淡的笑,头也不抬,说话慢悠悠地,“可是您不知,这孩子呆得很。” 媒婆被说地一愣,转头又笑嘻嘻地,眼睛轱辘地转,“您快别说笑,老太婆我看人看了半辈子,就算练不成个金睛,也能当个铜的用上一用。您老教的好,这姑娘也是个灵的,你们来这落脚时还是夏天,她成天往山上跑,皮肤免不了晒黑几分,一到冬天,面上便白了回来,抱了柴见着我还问我好,那脸蛋粉红粉红的,我看着都喜欢。” 说罢那媒婆就走过去拉问安的手,要紧地摸来拍去。 问安眉头扭成八字,无奈地看着白梅:看吧,回回都都要听人唠几嘴,这次来了个厉害的。 白梅神色不动,还是那般坐得端正,她抬眉缓道:“问安这呆症外人自是不知。情情爱爱一窍不通,早几年有个浑人招她,愣是一拳过去让人见了血,唉,这就不说了……” 白梅全不管媒婆的脸色,只管悠悠地讲:“要是在平常,她弄了草药就爱发呆,或是,看看杂画,有时入了神,鬼上身一般,百叫不应。再说了——”白梅眸子一转,悠悠道:“您瞧她何时笑过。” 媒婆被她说额上打结,眼睛在问安脸上来来回回不知扫了几遍,“这,这……不爱笑,倒也不是个——” “再一来,这话我只予你说……”白梅对上问安的眼睛,笑地颇有几分狡黠,站起来附到媒婆耳边:“她十三岁碰到个算命先生,那人说,二十前不可嫁人,不然必有灾祸。” 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白梅就把被唬地没回过神的媒婆送出门。问安不满地尾再白梅身后:“您为何总请她们进来?再说,我几时不爱笑?” 白梅回头睇她一眼,“你这两年就不爱笑。听那婆子说你这么多好话,也不见你笑一个。” 她冰凉的指尖支在问安的下巴,端详起面前的女孩蹙起眉:“你又瞒着我挑灯,看你眼底青青,活像个鬼。” 问安不自然地撇开脸,“我笨,得多记。” 白梅好笑,“早知你是个阿呆我可不会收你。不许再熬夜了。” 问安听罢,用她乌黑的眼睛看着白梅道:“您最近脸色不好,我记熟背好,好不用事事来烦你。” “学医你不来烦我,我倒着急,别哪回吃坏了人。” 白梅敲了她的头往里屋走,“用不着担心我,小安。生死有命,若是真有什么,你我也挡不住。”说着她便整起挂起的男服,掸起的灰尘将她激地咳嗽。 问安眉一凝,上前取过掸子把她扶到一边。 白梅坐在桌边开了壶盖细细嗅了起来,还是嗅不出,罢了,她倒也习惯了,于是抬头问:“小安,你放了什么?” 问安一边朝衣下熏香,一边回道:“还魂草,还有蔗糖粉。” 白梅谙道,此药长喝能根除肺上热症。只不过,她的身体怕是早已积重难返,想着她又忍不住咳。有时入夜看那孩子屋中烛火扑闪,她会有一瞬后悔,当初自己一时轻率收下她,若是天公不留人,那她当如何…… “我们何时进京?”问安忽道。 “后日。”白梅垂眸说,“我去高府替她诊一脉,若无碍,下回你去就行。” “好。”问安想了想又说:“您宽心,她定如往年一般康健。” 白梅神情淡淡的,将杯中药饮一干而尽,“顺了最好。” 实际上,在刚跟着白梅的那会儿,问安就知道这个寒梅似的女子身上有个秘密—— 她曾孕有一女,名叫秋雁。 那是她第一次到京城,他们刚在城边竹屋里落了脚,没过几日便有人来请,她奇怪为何白梅非要扮作男子上门看诊,后来她才知,请她们的贵府姓高,高二小姐就名秋雁。 回去的时候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眼睛都不带半分迟疑。不知为什么,她好像天然地接受了白梅的秘密,甚至连惊讶都没有就已经做好了为她保守秘密的准备。 “我生于扬州医家,做过高府姨娘,那二小姐是我女儿,如今我唤白梅,是你老师。还有什么疑问,你一并告来。” 当时正在吃饭,问安被她这么一道,夹好的菜都落了回去。 半晌才她缓缓开口,“您和离了?” “没有。”白梅夹了块肉细细地嚼,“他们以为我在生秋雁时已经难产去世,化作男子可以避免很多麻烦。我半年或者一年上京一次,为高家上下看诊,确认她无事我便离开。” 说完白梅看过来道:“你还有何要问?” “姨娘……不好做么?” 白梅一杯清茶下肚,掀唇道:“那是自然。” 问安点头,重新恢复了扒饭吃菜的速度,没出口的话在肚子里来来去去地兜着圈子,不好做到连女儿也顾不上吗? 关想着这点,问安每年随白梅上高府都时时注意着高二小姐的动向,有时只她一人送药,每每穿过□□,她都留心小厮女婢在聊什么,问了路又刻意从高秋雁的院中经过,只为察看她境况。然后把这些听到的看到的通通都告诉白梅。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白梅有时会感到惊讶。 问安便很自然地回:“我以为您会想知道。”不然何必年年上京,费劲心思扮男人,上妆一个时辰,卸妆又是一个时辰,怪累。 今年还是老步骤,只不过原来易容的黑鬤上得弄几根白的了,不然还真成了永葆青春的老神仙。 “您睡吧,胡须我来搞定。”问安道。 “好。”白梅柔柔地笑了笑,“你替我做的口脂块快用完——” “我这几日寻了好蜂蜡便替你做。”问安回。 白梅咳了几声,走过来,手在她头上比了一比,自顾自地喃喃,“倒快和我一般高。”她轻轻地在问安肩上拍了一下,声音烟一般,“真不知道是我照顾你,还是你照顾我……” 后日,天色不亮她们便离开了这座村子。赶路不过几天便到了京城,还是住城边常呆的竹屋。 说来她们在京也还有几档生意要办。 梁国尚佛,近年来更甚,这大慈恩寺位于京城,香火最盛。 现在的齐皇后早在十几年前便月月请主持圆济去宫里讲经,一直到现在都未变过。京中贵胄没有不来仰拜的,来求符上香听俗讲的贵女更是每日都有。 大慈恩寺除佛堂外还辟房百间,有供客歇处,有议事处,属寺庙的园田不下千万亩。 中间还隔出了药园子供寺中修医的和尚用,但奈何终不如野林子里天然生的药草类多好用,一次,管医的大和尚听说扬州白氏后人常过此处,便作了个草药交易,回回都是问安送药。 从竹屋往东走几里,渡过一河,寻台阶直上便能看到大慈恩寺后山的山门。之前不知东边有路,每从正门入,目之所及,那鎏金的佛像,鲜红的堂柱,炉里翻腾的烟云都令问安莫名烦闷。 若把普天下的地都圈作佛寺,哪块地方不能让人安心过活? “何以那儿的池子那么清,地那么净?”有时候回来她会向白梅念叨。 “若世间尚无一清净之地那还了得?” “可那并不甚静,反而人多聒噪。” “求者心愿清,来者心地静。” “真这么灵?”问安不解。 “灵不灵只有求的人知道了。你管这儿做什么,心有个托处终究是好的,总不至于绝望。” “您信神佛吗?” “该信时我自会信。”白梅被她说烦了就开始赶她:“好了,莫要再说,药还没磨完呢。”问安只好打住。 这日,问安背了药篓就要出门,临行前白梅叫住她:“我下午有事,你自可去城里转转。” 问安应了声便赶着路过去了。 她着一身青服,露水湿了裤脚,倒像林里长出的树精,不过期间碰上几条蛇还是能把她吓上一跳,到底不是这山亲生的…… “蛇仙好走。”她遥遥地看着,两手合十。 再睁眼,蛇已经摆摆尾滑走,瞅着自己手上标准的佛礼,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好吧,这就是该信时……便信。 找到药房的大和尚时已近正午。 “阿弥陀佛,余施主,何不在寺中就餐。” 问安点头谢过。 饭堂今日发柿子,问安踮着手中的果子,路过寺中晋塔忽闻头上一阵响动。她以为自己听错,没管,又走了几步,哪知半块断砖径直砸在脚边,她一个激灵就迅速离远了。 难不成这塔是个危塔?是啊,晋时塔……离现在好久了。 等抬头一看才发现,那三层高的飞檐上,一只金黄的小东西正在翻江倒海。 问安就这么稀奇地看着它,怎么是只金色的毛猴。 她咬了一口柿子站在原地瞧。怎料那是只灵物,鼻子似是闻见果子的甜香味,扒着塔檐怔怔地望着下方的人。 问安察觉到它蠢蠢欲动的姿态,暗叫不好,她抬腿就想走,不料就这一动,毛猴作势就要跳,吓地她下意识就伸手去接,这五层高跳下来不得摔断腿! 问安钉在原地,巴巴地和它大眼瞪小眼:“毛猴,猴子,别跳,知道吗?跳不得。” 那猴子歪着头,尾巴蜷起往那塔檐一坐,好似专就听起她说话来。 “柿子我只咬了一口,我现与你分了它,”说着,她缓缓下蹲,将柿子放在地上,甜蜜的汁水早淋了她满手,问安吮着手上的果汁,指给那猴看:“你待会下来自取,千万别跳,跳了要——”升天。 哪知她话音没落,那猴就直直起飞,阳光下活像个长了腿脚的金毛球,它向她飞来,问安脏手也顾不得,稳稳地一接,那猴便落到她怀中,爪揪着她的领子,还没等问安回神,那猴便睁大着黑葡萄的眼珠就跳下地去取柿子。 无语过后只能苦笑着理起被它弄乱的衣领和头发,“毛猴,这你也敢跳。” 猴子桩似地坐地上吃起了柿子,不时看她一眼。 问安望它一会儿就要去找水洗手。一回头就发现那猴子竟跟在后头,一人一猴走到山脚溪边才停住。 问安洗了脏手,瞥那猴一眼,转而又往它毛上淋水,那毛刚刚被她手上柿子汁腻的都粘一块儿了。 “别动,我替你洗洗。” 罢了她一甩手,摸了圆圆的猴头指着来路道:“我们就此别过,那寺中好吃好喝,你回去罢,今天正好供柿子,你喜欢,就该多偷几个,我告诉你哪去找——” 她玩心大发,蹲下来就捧着猴子的脸讲:“听着,绕过药房,往后巷走,拜过药师殿往西,你看见那结缘树就快了,然后——” “呵呵,你还真当它是个人。” “谁?”问安一下直起身。猴子闻见来了外人,顿时窜到树上,一弹一跳很快入了山门不见了。 不远处,正站着个着蓝布衫的驼背老头,瘦脸,一把灰须,两只豆眼精明地转,他嘿嘿一下,不紧不慢地朝地上捧土,“几月不见,你反倒着长,还真像我隔壁那呆头呆脑的臭小孩。” 问安认出人来,鼓着脸地走过去,不曾想这样巧,面前这人就是她来京要解决的另一桩生意。 “段师傅,您还欠我一个金桃。”她说。 段老七一听,砸着嘴就摆手,“哪的事,我怎不记得了。你看看你,山高水长难得一见,你跟白大夫总也就在京歇半把个月,到我园里来看看花不好吗,总惦记着我那桃子。” “您不想给,当然记不得。” 老头嘿嘿一笑,倒也不演了,“不是我说,我那金桃多少达官贵人抢着要,凭金银百两我都不卖,你以为这桃子说给就给?”段老七眨了一下眼,鼻孔朝天,“那可是给宫里留着呢,你这小孩该好好背着你那药谱,莫要来闹。” 问安轻飘飘道:“哦,可我上次看到洛阳来一皇商买了几个。” “这这这,你看错了!看错了!”老头脸一僵背过身去。 “我知那金桃培植不易,外国来的东西被您施以嫁接之术成了千金难求的宝物,这可得费不少心血。”问安眼一转,跳到前面来,“您看在青莲的份上,就给我一个?好不好?” “没有没有。”老头又背过去。“你这孩子,既不做官又不求人,要这贵东西作甚,一口吃了还糟蹋我这宝贝。” “我老师最近身体不好,我拿个金桃想让她开心开心。” 段老头侧过身来瞪她,“就为这?你憨了不成?” “她喜欢桃子。” “你,你还真是个奇葩。”段老七被她的理直气壮气笑了,“你可知我就这一棵树,结的桃子还不够宫里赏呢!” “我知啊,宫里见惯了稀罕物,给他们玩不如予我敬孝。”问安一双黑瞳直愣愣地看他道:“段师傅,要是哪天你病了,我手中有灵芝,有人千金来买,我也只予你不予他。” 段老七张着嘴,话头直直断在嘴边。想他段老七鳏寡半生,如今也算做园艺在京城出了名,现还被这小孩的话头迷住。 他一清嗓,“哎呀,土装的差不多了,我要回了,你也回吧。啊,我们别了啊,别了。”说完他还真就背起篓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问安抱着手看他,她早习惯了这老头小心眼,之前往缸里丢了块铁帮他育出了青莲他也不认。 前面的段老七走一截忽然停下来,心想自己怕是老了想积德,竟还记得那女娃喜欢什么,他朝地下吐了口唾沫,磨磨蹭蹭地转过身朝问安喊到: “别说老头我不记你情——你呢,再上那寺里去,结缘树附近那空殿新腾了个卖画的地儿,专卖些佛祖菩萨像什么的,寺里的俗客也会将自己的画放在那儿寄售,价格不高。你去一趟,兴许还能找到那么几件得趣的东西。” 问安听到画一双眼顿时弯起来:“多谢段师傅。” 呵,小样儿。 段老七摆摆手,转头哼着小曲走远了。 第3章 白梅托冯 今日寺中办法会,殿内有僧诵经,声音堵在人潮里发闷。 问安望见他们的缓带轻裘又瞧自己一身布裙,鞋边还裹着湿泥,纵是平常人家来这儿也是衣着干净……她在拐口顿了一会儿,跺跺脚抖下些泥巴,然后才往卖画处去。 但没走几步又皱起眉头,她不喜欢寺庙也不去献媚,何需管他人,想着心里还闷了闷,白梅屡屡说这是病。 “你管他们作甚。” “我也不想管。” “听你这话中带气。” “我想劫富济贫。” “我教你行医你却想当强盗?” 白梅好笑,摇头道:“罢,你也莫改了,万一哪天这天下变了,你还能提前预习预习当个山大王。” 问安想起曾经的对话,不禁纳闷,为什么这几年岁数长了,心却越来越别扭,莫不是真有什么大病? 周贞年轻时离家当宫女会不会也这样?白梅呢,她也这样过吗?她的爹娘呢?生下来就守着那几亩地过日子,他们会烦什么? 过了结缘树,涌来一阵风,裹着香火味朝她扑过来,问安被这气味淋了满身,倒是什么杂念都止了。再一抬头就是那卖画的殿。 挂的最多的是佛祖菩萨像,但她不爱那类,专挑没打开的轴瞧,一卷一卷过,上上下下都给她翻完了也愣是没找到一卷爱看的。 小僧见到了,指着那堆卷轴问道:“施主,这些您都不喜欢?” 问安听见有人对自己说话,蓦地抬起脑袋,视线寻着小僧的指尖看过去,笑着摇了摇头。 这小僧法号善佑,不过十一二岁,倒也热心,搬来另一些卷轴,“那您瞧瞧这些山水呢,作画的人,有几位还是上京赶考来的,他们的画你或许喜欢?” 问安这时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刚才那些画她也看过了,于是只能继续摇头。 善佑愣了愣,摸头不解道:“为何?” 问安想了会儿,动了几步脚凑上前去,见周围没什么人才随意取了一幅画,卷开轻声道:“您瞧,这云太重。这呢,树根不生,长不上去,不合物理。”又指了另一幅道:“墨太黑,笔不清。”再指别处:“线太弱,太僵,也不轻松。”更指,“此幅枇杷像极,但我不喜这类画,一眼看尽,没有笔墨可以玩,不耐我看……” 问安一篓子话讲完,见小僧好似没反应过来,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指尖不好意思地乱动。眼一斜看见一幅没裱的白卷落在墙边,遂捡了打开。 就这么一展,问安顿了半晌,呼一口气,合上,然后再展。心腾一下就快了,激地她脸都红热起来。 “我要这幅。”问安望着善佑定道。 善佑倒是稀奇了,走过来瞧,见此画没裱,纳闷道:“这画怕不是寄在我们这儿的……兴许是旁的习作一同夹了过来,抱错了?” 问安一听心下有点急:“既是习作,何不卖我?” “这幅画又好了?”善佑笑着又摸上自己光滑的脑袋。 问安一股子情绪堵在嗓子眼,急的只冒出个“好。”字。 善佑眼睛轱辘一转,呵呵笑道:“你若告诉我好在哪里,我便悄悄卖了给你。” 这人来人往的,问安生怕起变故,话是越说越快,嘴皮子都快磨出火星。罢了,终于喘得一口气,“您,您听懂了吗?” 善佑点点头,叹道:“我只听个一知半解,但我瞧施主您是真爱画,可有从师学画?” “没有。”问安卷了画默默地抱在胸前,以为这点小动作对面人看不出,“我不画,但爱读画。看久了,自有一番偏好,也当不得什么好坏准头。” “您偏好这幅?”善佑指着她怀里的。 问安坚定地点头,“嗯。” 二人谈着,顾不上来人,等问安走了善佑才发现自己旁侧不知何时站了一人,这下才惊道:“玄微法师。” 那僧也不废话,直接道:“你卖的是我的手卷。” 善佑一听更是不知所措,急得就要去追,刚要跑又被那僧叫住,只听他说:“卖了多少?” 善佑小僧一听顿时抖擞,稚嫩的指尖刷地指向墙上挂的那尊佛像画道:“贵出那大佛一倍。”他挪着步子走过去,站在那僧跟前还比他矮一截,他摊开手,将手中的钱给那僧瞧,“法师,她自己给我的,还托我问是谁的画。”说着又心虚地抬起头,“但我不知……” 那僧听着倒笑了,然后什么也不说就离了殿。 小僧不懂这笑,本就忐忑,常听师兄弟说他智多近妖,不好招惹,今日不曾想对上传闻中的人物,此刻还迷糊着。 问安这头还没走远,两腮红透,画拿在手中,看似随意,实则掌心都汗了,时不时停下来朝手中吹气,干了再去拿,怕污了那画。 “诶——小心哟——”正走着,哪知前头迎来一燃着火的香炉,那火星顺着风摆过来,吓得她慌忙将画贴紧了胸口旋身去挡。 那僧在不远处看着,没甚表情,目一凝,掸了掸袖口沾上的香灰。又看着她寻了块布,小心翼翼地把画包了起来。 期间几个人经过与他作礼,几句“阿弥陀佛”被他颠来倒去,不咸不淡地应着,再一抬头她便不见了。 几个脸熟的望见他立在那,又想赶过来问一声,玄微瞥见了,嫌烦,也快步离了去。 “求世伯应了我。”阳关巷里,冯家庭门紧闭,堂上坐着一方面高眉的花甲老人,面前几步跪着一女子,正是白梅。 她是几个月前定的主意,她要了了这桩身后事。 “求世伯。”膝头硌着砖纹,凉风穿堂而进,白梅蹙眉咳了起来,老人广袖一摆,叹“罢”,终是开口让她起来。 冯万石用一种晦暗不清的又似是叹惋的目光描过白梅的面容,瞧见她鬓间藏不住的几缕白发,淡道:“眉娘,你若当初不走,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白梅抬起头来,唇上点着问安为她制的香膏,虽是回了几分血色,但面上还是白,如同覆了层薄薄的霜雪。而那两道弯眉不似平常浅淡,眉尖被她描地极重,锋利地像镰刀。 冯万石缓缓道:“你入高家后,我恰又在京,你爹托我照看你,不想你闷声干大事,没半点征兆,竟如烟一般散了。你伯母哭了你许久,最后终是廷儿不忍,把事告了我们……若不是廷儿瞒着,我绝不会允许你们做出这等离经叛道的事来——” 说着他声一厉:“白眉,你说!你当初是犯了什么糊涂账,偏走不得!如今看你面如白纸又求了回来,你说,你可后悔?”冯万石一双老眼凝过来,佝偻的身形像根弹簧。 白梅眼眶发涩,一帧一帧地摇头:“不悔。” 她立直了,音不扬却句句铿锵:“我只悔当初年少不辨真伪情爱,早早嫁人,直至双亲病逝不能伴其左右。那高府,主人刻板,主母温水一般无趣,偌大个院子,栽些名花贵树,一年又一年,变不了什么,也无甚可变的。世伯,我挨不过这样的日子。” “我……挨不过。” 冯万石听了,静了半天,最终坐回椅上,“你可见过你女儿?” “我扮装去高府问诊,年年如此。” 冯万石瞥了她清寡的面容,沉道:“上前来,我为你把一脉。” 白梅似是舒了口气,缓缓上前,摆出腕来,血管在皮下发青。 冯万石与白梅父亲是为至交,如今在太医院当值,探此脉象竟一时不知言语,他连叹几声,“到了这个地步,到了这个地步……”他面沉如铁道:“当初,你与廷儿研那一味假死药遗症颇毒,你可知?” 白梅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点头。 冯万石闭了闭眼,心下喟然,常年事药的粗茧老手摇摇晃晃地举起来,无力地摆了摆,“去吧。” 白梅追道:“那我的学生问安——” “我明了。”冯万石背过身去,披散的须发灰白乱麻,“你去吧……”木已成舟,无力回天。 待白梅走后,冯万石忽地大呵:“来人!” “取酒来!我要向我白弟谢罪!”举坛一浇,大悲道:“可怜我白弟生错儿郎作女郎——” “爹。”下值的冯廷回来正赶上这样一幕,只见他爹两眼红浊,闪着温泪,“你白妹今日来看我,若你无事,就去见她一见,晓得?” 冯廷愕着点头。 那一晚,冯万石早早地就昏睡过去,地上的酒气被风迎着,蒸了,盈满了冯家堂。 白梅站在阳关巷口,重新带上帷帽,隔着一层飘渺的白纱望向冯家的门庭。她不是什么好侄女,不是什么好母亲,她做不了一个好女子。冯家上下对她有大恩,若有来生,她必定相还。 心下落了一事,回到竹屋,就见问安捧了新得的画在津津有味地看。 白梅松下来,甚至有心调侃两句:“哪家宝画?叫你变成个痴呆。” 问安习惯性忽视白梅偶发的冷玩笑,目光在画上扫了一圈又一圈,皱眉道:“没落款,”她自顾自地喃喃:“怎么就不落款呢?” 看足了,她就支起下巴来,视线散散地呆在那画上,时间久了倒还真让她看出点苗头。问安腾地一正身,吓了白梅一跳,接着就看她两眼怼近了那树丫杈处。 “怎么了?”白梅问。 “这……”问安一手在桌上写划着,一边道:“这里是不是有个“微”字。”她急冲冲地拉白梅坐在画前,“您看!”“ “那人把‘微’字拆了,化成树杈藏在里面。” 白梅眯了眼瞧在那处,半响浅笑道:“真是。这也被你解了。” 问安盈笑满腮,两眼亮晶晶的。 “那作画的想藏,如今偏被你揪住,若被他知了岂不生气?” 问安侃侃道:“设迷自是等人解,我解了,他本应高兴。” 这下还利齿起来了,白梅看着她那洋洋自得的憨态笑了一声。 也好,能看画,有想要的东西,有平常的习惯,日后糟了什么浑事,也能不忘记吃饭、看画、睡觉……将自己稳住,不至于日夜颠倒,凄凄惨惨戚戚……白梅弯唇入了内室,“呼”地一口吹灭了烛灯。 第4章 秋雁遇刺 天底蒙蒙地发青,两小厮提了灯笼在门口张望,一个打个了哈欠,听着还犯着困:“什么时辰了,医仙还没来吗?” “管那作甚,乖乖等着就得了。”老厮道。 “这医仙什么来头,府里这般重视?”年轻的问。 老厮揉了把眼睛,“你半年前才来自是不懂,这医仙原先怕是在五台山道场修行的,带着弟子下来历练,正好碰上夫人郁症,说几句话,开几味药这症还真就好了,人也笑得多了。经夫人恳求,这才年年来此给少爷小姐们看个诊,保个康健。” 正说着,那年轻的小厮突然叫了一声:“诶!什么……什么人,是人是鬼……” 几米深处正幽幽地走来一青一白两抹颜色。 那老的定睛一看,抬手就朝旁就拍了一巴掌“鬼什么鬼,你个眼瞎的,那是医仙啊!还不快去迎!” 白眉吃了药变过声,扮一身男相,由问安鼓捣着,帮她挂了须髯,垫了肩,帷帽不摘,又熏了一味冷药香,还真有一番仙气。 小厮提着灯走在前头,“医仙这边请,夫人特意安排了早膳。” 问安也是盘男髻,不知为何,原先来是裸着面,今天倒想半遮起来,只露一双黑白分明的眉眼。 “主母照例托我问小师父,您师徒二人可需在府中安置?” 问安摇头,“不必,照常即可,我替师父多谢夫人善心。” 想来也是,年年问都这样,老厮点头,正要去禀告主人,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四人这时一并停了下来。 老厮心里疑惑,听那糟事愈来愈响,心里直骂娘,正挤着眉头要过去,又听一声巨响,好像是立地上的瓷花盆被砸了,听这声是”噼里啪啦”砸得稀烂,中间还夹杂着什么“交租纳税”话头。 老厮躬身挤着笑道:“定是哪个不长眼闹的,让医仙见笑了。”说完他一呵:“小五,还不快点带路!” 没曾想,这边刚走几步,侧门就闯出一行人来,骚动这下被看得一清二楚。一个身穿蓝布的老妇带着几个壮汉和一位穿衣裳整饬的男人动起手来,那男人被扯着头发按在地上,高府的几个小厮上前去拉,不料推得推,挤得挤,没一个拉得出来的。 老厮见乱不对就跑去叫人,问安皱着眉赶忙护上前,“他们急上了头,还是先走吧。”她让小厮灭了灯,莫要将那伙人引过来。 一行人正抬脚,却听背后一叫: “啊!” 白眉转身就见问安抱头蹲在了地上。 “怎么了?”她蹲下去查看。 问安被砸蒙了,吸了几口气疼的半天说不出话,缓了会儿,一看地上,粗滚滚、硬邦邦一个玉米棒头。 问安拍拍白眉冰凉的手,“没事。”她晃了晃脑袋,话说,这玉米也忒硬。 不一会儿,东门就来了一场人,带着棍子,二话不说把几个壮汉都掀翻在地,那妇人也怕了,瘫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哭,喊着什么“把我们的田还回来。” 一个粗烈的声音叫道:“你们这些个不知好歹的!敢在这闹事,都不要命啦!拉下去,拉下去!” 管家喊完这几句就往白眉问安这边来,道了歉,寥寥几句也就搪塞过去了,这档子事本就同外人没什么好解释的。 “我觉得是田庄上的人。”问安捏着汤匙搅着高家准备的精细米粥,“纳粮什么的,那个穿得还算妥称的男人可能是管庄的,不知怎么的和他们掐到了一起,那妇人……”问安停了手,“她原先怕不是佃户。” 白眉不语,垂眸饮了口淡茶。 “京郊土地几乎都成了田庄,我们来的时候还碰到过几个,当时他们被夺了田,不服气,正要去主家理论,最后被劝了回来。” 白眉听她说着说着静下来,知她心底又闷了,遂岔开话题,问道:“你脑袋怎么样?” 问安手摸过去,“过几天就好了吧。” 白眉蹙着眉瞧她,心底有什么东西绞着,说又说不出,放又放不下。 不一会儿,前堂便来了人,侍女盘着玲珑小髻,恭敬道:“医仙,夫人有请。” 高家之主高崇文如今是吏部尚书,官当要职,如今春闱在即,自是忙得脚不沾地。其妻何婉,人如其名,诞有一女一子,大女名玉君,子名弘。姨娘朱玉华住院西,其大子高兼性闷,小女高茵茵则奔放活泼,在她的庇护下,久之还养成了一番小打小闹的刁蛮习性。 这边诊过何婉,就听下人道:“朱姨娘和小姐们来了。” 阶上斜影晃动,一道月蓝轻纱划过门槛,问安视线上抬—— 舒眉凤眼,点淡唇,梳一副高髻,眼波流转过来,笑着微微服了身,点过下巴,就算作了礼。 高玉君。问安心道,气若幽兰之女。 正当此时,只听外头朱玉华压着嗓子扯一半,一团橘红就冒进来,高茵茵挑着眼向白梅一瞥,浅浅地行两个礼就到一边玩起兰叶来。朱玉华拉不住她,只好瞪去一眼,亦是恭恭敬敬问了何婉的安。 “秋雁呢,秋雁怎还不来?”何婉问。 这边话还没落,就摇摇地进来一个人,“母亲。” 越来越像了,这是问安见到她的第一个念头。 连眉间的那颗痣都一摸一样,半年不见,这痣也愈发得显,若不是白梅扮了装,被怀疑也极有可能。 高秋雁由何婉带大,个性温柔,比起高玉君,她的气质更像何婉。又不知是否因为终究不是亲生,心里有不甚有底气,她为人颇谦让能忍,少时几次和三女玩闹起事都是她先告歉才过去。如今此女已生得亭亭玉立,眉眼宛若秋水。 问安瞧白梅眼也不抬,只在搭上高秋雁的腕时才仅仅颤了下小拇指。 “高家长女已经定了亲,听说这回高家有意给二小姐榜下捉婿。”走时问安说道。 “她若不愿自会拒绝。”白梅道。 如若拒绝不了呢?问安心想。 没走多远,又听后头高家一阵尖声,兀地从门里滚出来几人,中有一人就是今早那蓝衣妇。天色敞亮,这才看清那女的面如铁饼,肤色跟混了泥似又黄又褐。 “快走!主家不追究你,你别蹬鼻子上脸!”门内人吼道。 那妇轱辘滚一圈爬起来,推开挡前的汉子,颇不示弱地就骂起来: “我呸!你个狗东西!你他娘的什么混蛋玩意!娘娘不让我见!那偷我田的死耗子管庄的你不抓,还在我面前逞虎威,小贱人!如今自己的田也没了,还活个什么劲儿!贱命一条!当我这婆娘还怕了你!狗娘养的!” 见那蓝衣妇还要骂,管家心慌意乱,立刻威胁着叫和她同伙的汉子把她拉走,又是哭又是闹,完了,这才落得个门庭清净。 “糟事。” 白梅收回视线,“我们走吧。” 哪知今天碰见这么一档子事像是着了魔搬,京郊河边竟也有人在闹。 问安刚刚去买吃食还未归,白梅打算眼不见心不烦,择另一条路走,可恶地是闹就闹罢,两边一个急眼,几个锄头打下去竟还见了血,眼看要闹出人命,眼尖的见着白梅背个药箱,一个箭步就冲过来: “大夫!” “大夫勿走!” 一个粗汉直接拖着她往河边走,只见岸边躺着一人,头破了个血洞,那血流地哗哗止也止不住。 “要治就先让开!”白梅被一伙人推搡地不行,先前拉她的那人高嗓子一吼:“别挤了!退开!快退开——” 不知换了多少块布,血总算止住了,处理完,原先仙气飘飘的袖口也脏了。白梅站起来,冷冷地朝周围扫一圈,左右不过二十人,看来人的方向,怕是寺院的佃户。 “你们聚在这做什么?” 面前众人支支吾吾,还是原来那个粗汉,上前一步道:“如今缺粮,我们自家都不够吃还要上交,谁还不能说一句闲话。倒是那些人——”粗汉朝护着破了头的几个人呸过去,“平常巴结些大和尚,得了好处又来我们这儿炫耀,这不心一急就……” “他是吃你的用你的了,用得着这么给他一下!”一人叫到。 “我呸!得了好处还卖乖,还卖到你爷爷我头上,瞧着年轻,这里面啊……嘿,烂地像屎!” “老鳖三!别给你脸不要脸,要不是你不好好管地,当初能卖了当佃户,你那老爹给你攒的东西都给你败光了!” 那粗汉被点了火,一提起当初卖地就眉头突突,心底阵阵地绞,在场的谁不知道是那年发旱,他女儿还病了才贱卖的。和粗汉一边的人这下彻底爆了,脸嘴一狞就要冲过来。 白梅想撤却四面都是铜色的人墙,不知是谁骂了一声“他娘的!” 下一秒她就被人大力推了出去。 问安归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一团白从涌动的土墙里被抛出来,“扑通”一声,正入河中。 她先是呆了,而后看见那地上的药箱,啊地惊叫一声,抛下手中的吃食就朝河边奔去。 粗汉们知自己惹了祸,彻底歇了鼓僵在原地,有的倒也下水帮忙去救,众人合力将白梅拉了上来,纵使是阳光灿烂也顶不住开春的冷风,她的旧疾又经这么一遭,咳是止也止不住了。 晚间白梅看着问安锁紧的眉头笑了,“我没急,你倒急了。” 问安温吞地瞧她一眼,扯了下嘴角也不说话。 “白天难得见你发火。” “我大概是最伪善的那类,”问安扭头道,“我其实一直很生气,不止是这次,以前也是。” 白梅弯眼合身躺下,她翻了个身懒懒地说:“去睡吧,今天碰了这么几糟你也累了。” 整个晚上她都在隔壁听着白梅的咳嗽声,眼睛睁着,这四方的屋子框起乌乌的黑朝她压来,心跳地愈来愈快,问安受不了,只好翻身坐起,点了烛静着呆了会儿又翻起画来。 等天蒙起一层青紫,她便裹了衣到林子里去了,晨雾湿重,鞋上的泥积结成泥块,不知过了多久她越来越走不动,歇了气坐在一截枯木。 过去与未来就像早雾一般,而她就像这半截木头,浮在地上,没有根。 眼前走起了马灯,碰到的善人、恶人,富人、穷人,当官的,读书的通通过了一遍,又想到她早逝的爹娘,周贞……忽然间,她感到心脏有些收缩,但不确定这是不是痛。 还魂草能治肺,于是她存了足治十人的量,可无论药怎么续,她好像就是拉不住。白梅这般人,似乎也看空了这生老病死……但她做不到,无论多少次,无论多少次要抓住他们,她的手还是会绷得那么紧。 是否她早该求神告佛,跪着求饶,但那又解得了个什么果? 世间若真有什么因果,那些不该死的就不会死了。 待她再抬头,天也愈发地青,此时已是全身凉透,她打了个喷嚏,闷头往回走。 没过几步,只听身后的林子传来时有时无地窸悉簌簌,她是忧虑极了才敢天不亮跑出来,现在搞这么一出,半颗心都悬起来,余问安眼睛大着没敢动。 又是“哗——”地一声,紧接着一句细细地“救命”游过来。 下一刻,林子深处兀地爆出尖刻的女声:“救命!” 问安还在微挪步子这下被激地直直拔起,箭一般冲向深处。 等她看清浑身凌乱趴在崖坡边缘的那人时,心中猛地一震: 高秋雁! 问安手忙脚乱地搀她起来,只觉她身躯如弱柳一般,如今又是银面裹泥,满眼泪痕,问安见不惯这样的高家小姐,顿时哑了。 “小师傅?”高秋雁讶然抬头。 问安一摸头上,早间盘的髻忘了解,面前人眼目又灵,露馅了。 罢,她本也没什么好瞒的。 倒是高秋雁,“小姐您怎会——” 然而不等她问完,身后又传来异响,伴随着刀剑树声,“快,快走!”高秋雁哑声道,“今日祭祖遇了袭,有人在追我!” 问安心中微凛,立刻搀扶着秋雁跑起来,奈何没走几步,身侧人便摔坐于地。 “我背你。”问安二话不说上前蹲下。 然而就这么一扭头的功夫,高秋雁吓地大叫:“啊!” 只见一书生装着的狰狞男子举了把剑,赤拉拉地立在不远处的树下,那人也是楞了一秒,不等她二人作出反应就抬刀劈了过来。 “小心!”问安抖了抖还是咬牙旋身扑了过去,那男子被她这么虎头虎脑地一撞顿时跌到坡下,最后滚了几圈撞到树上。 他喝酒了,问安喘着粗气想,这人已全然失了理智。 “快!”她迅速地背起高秋雁,踉跄几步最终咬牙稳住,眼看那人已经翻爬起来,问安背着人头也不回的跑起来。 没过多远她便兀地刹住,不,不行!这是往竹屋的方向啊! “怎么了?”秋雁又急又虚。 “你会爬树吗?”问安语不搭调地来了一句。 “他上来了!”秋雁远远地往后边一瞅。 问安遂掉头往东,边跑边说:“待会儿你先躲起来,现在天还没全亮,他又醉了,看得不会太清,等那人走远了,我们便接着往东,过了一条河你就可以从大慈恩寺的山门离开。” 问安来到一棵枝干四张的巨树下,她放下秋雁。 “我,我不会爬树。” 问安看着她秋水般凄离的眼睛,还有额头那点痣,缓和地笑了笑。蹲下道:“踩我肩上。” 男人爬上坡就举刀乱舞着大嚷起来:“高小姐——别躲了,真是贵人到哪都有贱人相助不是,你们高家做了那等丑事还好意思躲?出来!今天我豺豹野狗一起砍!” “快!”问安道。 秋雁闪过歉疚的眼神,抬脚上肩,问安握着她的脚踝,“踩稳了?” “嗯。” “好。”说罢,她深吸了一口气憋在腹中,狠命直起身来,“抓住那枝干,抓稳了!”最后她手掌拖起秋雁的脚朝上一送,上头的人终是登了上去。 “再爬一截。”问安朝男人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快道。 秋雁忍着怕又哆哆嗦嗦地抱着树干往上。 耳听叫骂声越来越响,问安遂也几步一助跑腾身翻上了另一颗树。 那男子果真追过来,满面血红的兽样,口中叫骂不停,: “科举此等家国要事就是被你们这等奸官贪吏搞坏的,我杨兄一表人才,却被判不及那姓潘的商贾之子,我呸!什么鬼世道!”挥着的刀砍到秋雁躲着的树,震了枝,吓地她一抖。 他还在底下骂:“所以你们该死!那崔氏子说的对,我们早该一锅端了你们,那些当官的,还有你们这些——喝我们血吃我们肉——锦衣玉食的贵人,弄了你们这些贱人也算是替天行道!” 问安锁眉看着底下接近疯魔的男子,又抬眼去瞧对面的高秋雁,她的眼里全是不解,不安,惶恐,难以置信。 问安移开眼握了拳,怎的,方才撞那一下也沾了酒浑气吗,她见高秋雁这副表情,心到发邪地平静起来。 忽然那男子定下来抬头上看,秋雁瞪大眼慌神地捂着从下巴滑落的泪珠,问安忙不及想其它,将方才捡的石头朝远处的树丛扔去。 好在这动静将他引住了,呲牙咧嘴地便往那边杀去。 第5章 白梅之死 问安抓紧翻身下树,稳稳地接住高秋雁,迅速带她往河边去。 没成想刚拉来船,那男子鬣狗般从另一头的林子蹿出来,虽然追了一早也是累及,不过心底的邪念被激起来难得偃旗息鼓,又喊着杀着追过来。 问安眉心一跳更加发狠了推船,快,快!她心叫。 “当心!”船上的高秋雁一声嘶哑。 “贱人!”忽地背后传来一阵大力,问安被那男子抓住后领往旁一扔,她两掌顿时磨在地上见了血。 眼见高秋雁就要被拉下船,问安两眼发红,又冷又利,她最憎此等暴戾无脑之人,何况这是她要救的人,她偏要救下! 就着男人的视线盲区,她瞅准了发狠地往他的命穴一击。顿时,男人泻了力,啊一声跌跪在河边。 问安趁机把浆扔进船里。方才手上无力打也打不重,这下男人被彻底激怒,两眼血红地喊:“贱人!臭走狗!” 只见他握刀一举,眼看就要劈下来,怎料原在船上的人扑抱过来,连带自己也跌了下去。 “我若独跑就不堪为人。”高秋雁忍疼看她道。 问安气颤了颤,忽地她眼一凝,抱着高秋雁一个旋身,她认命地想,只愿那刀砍树石钝了,刺不深,刺不疼。 “哗啦”一下,一阵猛力,刀堪堪错过她的肩膀,再一回头,余问安觉得五脏肺腑什么都碎了。 白梅虚虚地望她,最终一寸一寸矮下去,那刀插在左腹,血水于河水在她身下一齐翻动。 不!她是什么时候—— 余问安俯冲过去,手抖着去捂她的伤口,但那血就是不停地冒,她的整双手都陷在白梅的血里。 正当此时,一枚利箭破空而如,快蹄声随之而近。 “雁娘!”紫袍男子领身在前,一剑掀翻还在发懵的男子。腾身下马朝高秋雁奔去。 “你怎么样?”他揽秋雁的细肩环抱入怀。 “殿下,此人已伏。”侍卫报道。 秋雁一颗心这下落到底,立刻忙不迭地向问安跑去。 “她——”见到问安怀中人的面容,秋雁与男子相视一眼,心底皆是一惊。 问安覆在白梅唇边,只听她道:“送我去……阳关巷冯家。”说完白梅便半昏了过去。 秋雁压下心底的疑虑,对紫袍男子道:“昭郎,快救恩人!” “请告冯家主事,前来救人!”侍卫奔走在前宣道。 冯万石从□□匆匆出来,见到重伤的白梅差点两眼一黑,但多年的经验立马起了镇定作用,“这边走!”他利落道。 问安丢了魂般立在院中,两手垂着,甲缝里都是白梅干掉的血块。 高秋雁轻卸了梁宇昭搭在她肩的手,上前一步,去握问安的指尖,看她木木地转过头看来,不忍道:“她是……医仙?” 问安一张脸煞白,只看着她,不说话。 这时,冯万石推门而出,直直朝她二人走来,面前这高秋雁他见过,那么剩下的这个——“你是余问安?” 问安点头。 “随我来。” 白梅伤口深,必需以针线缝,但她实在失血过多,底子先前受损早已虚透,此时就算缝好了挺不挺得过来也难说。 “老朽两目不清,你来持这针线。” 问安目之一震,压抑住心底的恐惧接了过去,全凭冯万石指挥,两眼张至干涩,血红布满了眼眶,冯万石朝她投去一眼,白帕轻止住她眼角快滴下的那颗泪,摇头道:“落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家仆立门外道:“高小姐歇在西厢房,执意要等。大殿下已拿人归去。” 又过片刻,冯万石将问安僵悬在空中的手慢慢卸下来,“好了。” 他拿过针线,拍着她的肩膀温柔道:“好孩子,缝的好。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一整个白天,问安都守在白梅跟前,冯万石来劝她也不理,问安看着面前的老人哑着声平道:“我知道没有多久了,我要在这儿。” 她握着白梅的手,感受她的温度,用自己的手去捂,坚决不让她冷下来。 外头冯廷也已快马加鞭从太医院赶回,父子相视无言,冯家母哭了一回不敢去看,只一个劲地差人往房里送汤水吃食。 “大皇子怎会来?”冯廷问。 冯万石沉声道:“随高二小姐来的。”他重叹了口气,“此事决不可声张,叫下面人牢牢记着。若问起就说殿下仁厚,拿人时遇伤者遂送人来医。” “只是苦了那孩子。”冯廷道,“方才我去看,那孩子枯坐在地上,前裳都红透了。” “她是个好的。”冯万石道,“你白妹将她托付给我冯家,此后她便算我冯家的孩子。” 白梅醒的时候,天已经昏了半边。 冯廷诊过,垂眸不语,只重重地去握着白梅的手。 “怎么,我要死了?”白梅扯出一抹笑。 冯廷悲苦无声,“你这个傻子。” “问安……”白梅望见她还一身污血,心确是痛了痛,这一痛就咳起来,血涌上来从嘴角溢出,问安颤着手去擦。 白梅对她道:“我要走了。” 此话一出,迅猛的战栗直入她的身体,喉咙涌起尖刻的酸痛。 见她泪珠一滴滴的砸下来,白梅心中泛起刺痛的酥麻:“你……我从未见你哭……” 问安摇头,“是我不让你知道,我常常想哭,我日日哭。” “你我缘份一场,时候到了就得各奔东西。我本就有这一遭,不过快了几年,还换了两命,可不值当?”白梅颤着睫尽力微笑道。 问安不说话,泪糊了眼,擦了数次,眼角破了,通红一块。 白梅拉住她的手,“流就流罢。”她声音抖着,两眼也是汪然一片。 问安一开口就更止不住泪,“我很生气,我气你去挡,你为何——”问安再也忍不住,她悲伤地控诉:“白梅!你为何莽撞无脑!我伤得,你伤不得!你!你难道不知吗?” 高秋雁在门后听到“白梅”这个名字蓦然呆了,白眉? 手忽然失控,她推门而入。 众人看向她,无一人语。 “白眉……” “高家说我亲母生我时已去了。” 她看向卧床奄奄一息的女人,不知所措间也红了眼,“你的痣……”她抚上自己的额头,“为何我与你这般相像。” “你是……我母亲?”高秋雁投去一个恳切的眼神,纵使白眉不开口,她心底已然明了,“难怪‘医仙’年年来此,别家百请不至。” “你竟是我母亲。”她几步走到白梅跟前,两眼微微发怔,“您是来看我,所以——您救我。” 问安此时想退开,却被白梅拉住,她弯了眼,对高秋雁道:“何婉待你可好?” 高秋雁点头答:“待我如亲子。” “姊妹是否和谐?” “不争不抢,各自安好。” “你父?” “虽处人冷漠,却也从无苛待。” “好。”滚落一泪,白梅再不看她,只拉着问安的手,“你上前来,我有话对你说。” 秋雁忽闻此讯,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喜也不是,悲也不是,只由冯家母拉着,一晃一晃地随众人纷纷离了出去。 “我早上瞧云如片鳞,明天怕是个好天气。” 还管什么明天,余问安泪流不止。 白梅看着窗外柔柔的暮色,想起她刚到村中时的光景。余问安小小一个,但骨头却硬,双亲病重,她就给他们打水、煮粥、喂药、擦汗。可怜救不回她的父母,看她枯坐河边几日。那天打水不小心翻了桶,她默默扶过来,此后俨然悄无声息地成了她的帮手。 白梅温柔地笑了,“曾经,你需要过我,但后来是我需要你。”她定定地看着她道:“你是最良善聪慧的。” “不,我最虚伪。”余问安对她道,“我当初只想离开所以我求你收我。我帮人是因为我生来卑微却心比天高,作一副假菩萨像,恶心自己。” 白梅苦笑着摇头,“若要问心,恐怕世上无君子。”白梅悲戚道:“这个世道不好,纵使这话要遭天谴我也非说不可,总要有一个人对你说这些话。听着,你不要……不要为我,为像你爹娘,甚至像你一般的人活……谁也不为。” “若我弃医?”问安哑声道。 “弃又何妨?” “见死不救?” “与你和关?” “杀人放火?” “何——妨……” 白梅声音渐渐歇下去,问安紧紧抓着她的手不给她落下,她叫道:“可是我还需要你!” 床上的人睁开最后一眼看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握她:“要自我。”语闭,指尖再不动弹。 门外冯廷听内间水打壶翻,转头就见一个人形僵直地从屋里飘出来,一口浊血喷出,问安遥遥欲坠。 屋里,白梅已然去了。 第6章 明月僧 恍惚间,她以为下雪了,于是伸手去接,大拇指在掌心抿开,柔柔的一抹白灰,今日白梅出殡。 “高二小姐来了,旁还跟了那天的男子。”她听见仆从对冯家人说。 问安回头,见高秋雁一身素白,握了手中的玉钗穿过众人走向她。 她把簪子递给她。 秋雁怔怔地接过,“你——” 问安摇头,“她年年记挂你,往后就让这支钗陪你。你要——”嗓子忽地酸哑,她顿了会儿,定定地看着这张与白梅七分像的脸:“保重身体,高小姐。” “你今后要作何打算?”秋雁拉了她的手,两眼凄凄已有泪意。 冯家父子来到问安身后,冯廷想说话,却被其父止住。 “问安姑娘,某有一不情之请。”这时,旁一默默之人却开了口。 梁宇昭生得朗目疏眉,身着一身玄袍,气宇不凡。只听他道: “某请姑娘暂陪在雁娘身边,待我二人婚事定,某必恭送重谢。” “昭郎!”昨日他便有此意,她虽动摇,却不愿强求他人,谁知他竟这样说了出来。她身为高家二女如今却与皇子私定了情,现今天子年迈,朝堂暗潮汹涌,她也知此番姻缘步履维艰,他二人,都不能走错。 这时,冯万石上前一楫道:“大殿下是怕问安姑娘守不住事?老朽自诩医者半生尚有几分才干,有幸受朝廷重之,安分守己至今。白氏女与我冯家有故,其徒也托与我冯家,今我为其作保,她性情稳重,断不会左右言他。” “昭郎,她奋力救了我,实在不可强人如此。”秋雁蹙眉道。 “高小姐,”问安忽然开口,话却毫不相关,“您可知那男子为何对你起了杀意?” 秋雁摇头,“不知。” “高家所做何事?”这话所出毫无顾忌,众人心里皆是一惊。 秋雁老实答:“不知。” “近日科举生事了?” 梁宇昭抬眼瞧她,眉间看不出什么心思。可冯家父子却是站不住了,此乃家国重事,以近日高家遇刺作起,虽已立案调查,但此要关头也最忌他人轻易谈及,搅得民心不稳。 “问安近来伤劳至极,殿下海量。” 梁宇昭淡笑抬手,“无事。”他端视着余问安,想了想缓道:“昨日,李、曹、杨三氏领头,携落榜的考生拦了高家祭祖的队伍,争执间猝然暴动,更有几人形至疯魔。此事因舞弊之疑而起,高崇文为吏部侍郎,担监考官,高家也在大理寺调查范围之内。” 问安两眼空着望向他处,心里有了思量,“您——”她出口便止住,轻蹙了眉改口道:“殿下方才所言,是要我如何陪在高小姐身边?” 冯廷忡忡地看着她。 只听大皇子道:“委屈姑娘暂且为婢,不引人目。” “这——”冯廷终是忍不住,耿耿上前道:“这怎可?” 秋雁也是凝眉,“昭郎,你我私事怎能委屈他人,何况问安对我有大恩。” 大皇子摇头:“某所求过矣某怎不知,实为时情所迫,某不便多谈,唯用此法才可心安。” “可容我想三日。”余问安道。 秋雁不想她没有果断拒绝,心中也是茫然,唯有冯万石表情凝重。 “可。”梁宇昭点头。 秋雁见此直直上前,柔柔地环着她,附在她耳边道:“你若不愿自可告与我。” 问安缓缓垂眼,鼻尖细嗅,她的香与白梅的香不一样。 冯家人将白梅的灵位在大慈恩寺供七日,可到第四日,原在灵堂守着的女孩却不见了。 不似出殡日的句句机锋,那天过后问安便有些愣怔,无论谁人跟她说话,作什么反应都有些迟钝。前几日都是冯家母偷偷来瞧,也不敢多说什么,哪知第四日冯廷下值来此,只听殿中小僧说,问安随一个驼背老头走了。 段老七那日同往常一样去山下挖土,过那殿中就见她只身一人寂跪在蒲团上,早听她师父病症,怕今日是祈福来的?想着他心下微动,嘴巴倒是管不住先开了口:“毛丫头,助老头我挑一担土?” 问安反应半天,段老七却是没了耐心:“怎呆上了,喏,搬吧。” 小僧知此女在守灵,见她起来还惊讶了会儿,哪知添好烛火,再一转身,他们就不见了。 庭院内,段老七一剪利落,“拿稳。”他歪着嘴,刻薄的语调颇显自得。 下了梯看着还怔着的女孩,呵呵笑了:“前些天宫里差人来拿了一批,剩最后几个。今日这金桃予了你,别再整天拿着蓝莲说事儿,再说,那花本就种在老头我院里,你不过是碰巧丢了块铁,还每回都要叨叨。” 段老七见她还呆着,叫道:“嘿!怎的?你是欢喜憨了?” “金桃……”问安双手捧着,念念出声。 “没错,金桃。当初你说要送老师来着。”段老七嗤笑道,“昨新得了宝贝,老头我心情好,赏你小孩几口酒喝。”说着他便进了屋。 再出来时就看见问安盯着自己的花看,走近了,看到一滴水落到瓣上,呀呀地就叫了起来:“你这,瞎浇些什么水,要从底下——” 等他转过脸来,顿时什么表情都消了。 “你说你——”他一时无语伦次,“你,你,你,你哭啥嘛?” 老头抓脸挠腮愣是扯不出一句话来,只默默地递过一杯杯酒,想着再去取些吧,等一出来就没了人。 余问安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到竹屋的,几日不来,桌上也起了一层灰,好像什么都变了。 为什么他们都一个一个的死了呢?她突然就想追究起来。 她的父母是怎么死的?周贞是怎么死的?白梅又是怎么死的?她们是自己死的吗? 如果没有疫病,如果那位县令清一清他该死的耳朵,如果下面的人拼命告诉他村里的情况,如果白梅有不以自损为代价的重生之法,如果她当初没有被寺里争执的佃户推入河中使得病情加重,如果朝政清明科举顺利,无人闹事,无人刺出那一刀,她能不能——不用死? 这桩桩件件,天灾**,如何分辨?如何算得清?顺应——天命,这些都是命吗? 白梅说她是船,既是顺命,倒不如作了离岸船,就此顺水去了,何必与那逆流蠢争。 落叶碰到她的手背,她抬起手来将其推拂而去,这么一动,异样的触感让她猛地醒来,此时,水已经没过了她的腰腹。 问安被自己吓到了,半天没有动作。此时,另一头岸却起了动静,定眼看去,竟是那天塔上飞来的猴子。 红日西斜,金黄的昏光穿过林子晃动在水上,又是当天一样的金色毛球,“扑通”一声,那猴子在水里扑棱了几下竟探着向她游来。 “你——”问安两眼灼痛,“你来……救我?”她难以置信。 猴子本就还小,一个激流打过,它顷刻便没入水中,此时,心中的什么念头都止了,她只想捞起那只猴子。扎进去再出来,幸得她水性好,牵到它的尾巴,一提溜便使它爬到自己的头上。 一人一猴被水推至河中央,漂了片刻竟遇那天高秋雁未来得及上的船,问安抱着猴子翻进去,平躺歇着,酒气此时也涌上来,漂着漂着竟就睡了过去。 冯廷上上下下找不到余问安不得不禀了父亲,“看她这几日木木呆呆,不会——” “瞎说!”冯万石呸了一口去晦。 不知谁叫了一声:“就是他!驼背的段老七!” 冯家父子立刻围了过去,怎知那人也是急的满红耳赤,“哎呀,哎呀,余问安呢?那毛丫头上哪去了呀?” “寺中僧告诉我们她跟你走了,你怎不知?”冯廷质问。 “她,她,她本来是——”段老七龇牙咧嘴,一急就哑半边,“总之,你们最好快点把人找着喽,那,那小鬼偷了一朵我的曼陀罗!” 冯万石一听急了:“哎呀,这这这——” “那孩子可是去了京郊的竹屋?” 小僧忙道:“往后山山门可去。” 众人一听急忙动身。 寺中亭内。 “法师,贵人请法师一见。” “阿弥陀佛,贫僧有一泼猴未觅得,无缘,不见。”说罢,玄微起身离去。 过了晋塔不见那猴,他又往山下走,到河边才见中央泊着一船。那猴就蜷在船头。 猴子见到熟悉的面孔一下激动了起来。 玄微思索片刻,取了把箭来。这箭被改过,箭头多一倒钩,淬得极韧利,后头栓有一长绳。此箭又配了张好弓,穿墙破壁,凭空取物不在话下。 适才一去一回起了燥意,玄微向来厌热,遂脱了外袍,单着内里一身雪白。 他立岸边,举了弓,拉至极,眼目微凝,手一放,一箭射出,正中船身。 此船颇重,玄微拉过来些许便懒得再拉,绷紧了绳对猴子道:“顺绳过来。” 眼看猴子抓上去没几下又退回船上。 玄微不耐地摆手:“泼猴,快过来。” 哪知这次那猴子彻底隐在船内,一丁点头也不冒了。 玄微无法,只得再拉。船一靠岸,那猴就跳到船头眨巴着眼端坐着,没动作的意思。玄微奇怪,走近了才看见船中卧着一人。 这时,水波击来,船底触岸一震,问安睁眼的时候就瞧见这么一幕,睡了许久,又醉又蒙,目光倒也清奇了,手指天,又点他,口中念念道:“明月——僧。” 第7章 心魔 问安突然地支起身,玄微措不及防地后撤,只见她看了看岸又瞧了瞧河,楞道:“你渡的我?” 玄微指猴,“问它。” “你有桨吗?”问安又道。 “没有。” 她自顾自地说:“这船缺一支桨。”疲乏过极,人又不清醒,说话也直杆一般,什么弯来绕去,话里话外,敬重礼谦都抛到了脑后。 “你的猴?”问安指去。 “不是。” “那我带它走了?” 玄微摆手作“请”。 怎料那猴且灵,看出她心思一下跳走了。问安下了船,踉踉跄跄地刚去寻几步,就听见上方传来一阵人声。冯家父子领人找了过来,那段老七也在,都点着灯笼,一派张皇的样子。 玄微不欲与他们费口舌,择了未垦的小道穿进了林里。谁料余问安也尾了过来,玄微提了速,她也窜的比猴还快。但爬到一半她就因动静过大被眼尖的段老七逮住。 “余问安——”他一抓着她领子就大呼大叫起来,“这儿呢!这!” 见到冯家父子,她的孩儿气立马消了下去,整个定住,什么怨愤悲哀都一股脑冲进心里,那些不愿想的在这一刻都重新站回她面前。 “曼陀罗呢?”冯万石心焦地叫道,见问安不答,他一下就炸了:“你不会吃了!” “我没吃。”她道,“我不会吃。” “那,那你取它作甚呐?”段老七喊道。 问安嘴巴张了张,摇头说:“我不知道。” 冯廷与白梅青梅竹马,对她唯一的弟子本就爱屋及乌,此刻语重心长道:“你,你这是哪里去啦?高家的事你想的如何?” 问安闻此太阳穴就疼,眼睛也蒙着,她僵僵道:“去又何妨?” “为婢岂不枉屈!”冯廷道,“且不说时间长短,上面的事最好一丁点也不要沾,何况,你从未服侍过他人,礼仪规矩又不会,去那作甚!” “何妨。”问安轻吐,“婢有何贱?如何不可学?” “白梅的死是老天弄人,你——” “不是!”她拔声打断,“是那些一桩桩——毁人念想的必然让她死的,说什么天灾**,事出偶然,简直无耻!” 此话一出,冯廷骇然,急忙去止。 段老七看着问安潮红的面色砸嘴道叫道:“昏了头,昏了头啦!脑子烧坏了不是!” “没有!”这声更大,冯廷一个没按住让她跑脱,边走边呵: “你们都看不见吗,这些征兆,被并的土地!逃荒!还有这堂堂皇寺——真就是一个干净地?是我愤世嫉俗,是我无病呻吟,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为婢如何不可?这些话如何问不得?是否那些京官在一个地方蹲久了,必然耳目两空——” 众人忙去按,仓皇间暗中蓦然闪出一个白影,一掌落,余问安立刻就昏了过去,冯廷接过她,碰得一掌湿气,这衣裳……唉,这孩子怕真病了不是。等他反应过来抬头那人早遥遥去了。 话停时,恰逢一众和尚走过,那僧用意至此。 “可要紧?”冯廷问自己的父亲,不知哪冒出个白衣僧,这一通胡言乱语若被有心人利用可如何是好? 冯万石一双老眼深重,厚掌举起来摆了摆,“草芥小女的病话罢了,哪等闲人会来治她。” “可方才那人……” “那僧才不会管。” “父亲怎知?你认得他?” “这你就别管了。”冯万石说罢,二指探了问安的脉象低道:“脾胃虚,肝气郁结。” 他一摆袖,“梅娘一去……动了她的心性。这孩子心中起执,高家,就随她去吧,是福是祸,且看——天意。” 待众人离后,后山又只剩一人一猴,玄微瞧着跟上来的猴子,慢声道:“真是个奇葩不是?” 高秋雁离家七日一直住在梁宇昭的私邸,见问安来心中不免讶异,同时又夹杂着几分真切的欢喜,与她共此一遭,余问安的性情令她感到十分踏实。 “冯家前辈送小姐与我回高宅,这样一来,无人会疑小姐清白。”问安道。 “问安,你与我同岁,此后我们便是朋友了。”秋雁道,“外人面前还得委屈你,人后你唤我秋雁吧。”她一双眉细细的弯着,眼中情真意切。 问安应了,只不过此时心中通了洞一般,面前人的良善霎时就漏过去了。 回高宅又是一番折腾,堂上,何婉拉着高秋雁的手自责极了,说怪她没有将她护好,不免又是一顿凄凄。 “母亲,问安在京郊救了我,她自幼伶仃一个,不若让她跟了我,也算了了一番缘分?” 阳光斜入堂前,正正打在女孩背上,何婉看向问安的面庞,柔笑道:“眉眼色黑,奕奕有灵。”她上前几步,虚虚地执起她的手:“秋雁说要留你,你可愿意?” 不多迟疑,她道:“愿意。” “好,好。”何婉看起来也是欢欣:“今后入了高府,自可保你安稳。如今,也当另取一名。” 几人来前都忘了这一出,冯万石微拱了眉探看问安的神情。 “不若叫——” “就唤小安吧。”秋雁忙道,“意思尚可,叫起来也好适应。” 何婉顿了会儿,转头对问安道:“可好?” 众人看去,谁料她半响没动作,问安不解为何语停,见冯万石对她挤眼,并指一屈才反应过来,忘了跪。 于是说跪就跪,一个“谢”字刚出她便有些不自在,“谢过夫人。”突然间想起,此前见大皇子好像也忘了跪,按理来说她是要跪的。 幼时不常跪,离乡别土东迁西徙过到现在,无处要她跪,如今一跪倒恍惚起来。 她看着何婉锦绣的鞋尖,恭敬谦卑,这就是周贞曾经过过的生活。 去了秋雁的院后,日子过的倒也平静,只不过晚上睡不深,又比常人早醒很多,一日,她起早了,听闻阵阵捣捶声,寻着过去,空气中洋溢着皂粉清气。 洗衣的女婢十分干练,一甩一撑杆,衣裳恣意扬起来,问安被水淋了几点,却觉神清气爽。下一刻,神差鬼使地拾起那衣的另一端: “我帮你。”她对那女婢说道。 那人置之一笑,和她扭了晾开,重复几次,院间布帛飘展,清气四溢。 女婢挪来个火盆叫她来暖手,闲聊道:“你也知洗涤之妙?” 问安笑笑,“只不过水有些冷。”她抬起手,左右瞧了瞧道:“皮都胀开了。” 那人咂嘴道:“这事儿就这差了点。” 此后几天问安迷了一般,日日都来,那女婢看她一脸单纯,心也卸了防,一日,她凑头来低道:“我看妹妹你也是良善人,我也与你说点悌己话。”讲罢,她从衣带里掏出来几缕金线和琉璃珠,“贵人们衣食用度皆为不凡,平常也不在意这些鸡毛小件,你我倒可以靠这些谋点好。无论是予自己或是予家里都有好处不是。在这高门贵府里做事,凡事都要想着点自己,你可学着点。” 问安听完有些微楞,待那人有些稳不住时,却突兀地迸出一声笑。见女婢还一脸蒙样儿,遂起了身,在那飘扬的锦绣中转几圈。然后摊手在她面前:“步钗上的小翠卡在了衣上。” “这,这——真真是好物!”那人眼睛都亮起来,掐声道:“虽说这院里自人有自人谋的小惠,却也不兴外说,大家心里都明白,你赶快收好,别让人瞧见。” 见问安还举着,那人疑惑道:“怎?你不要?” “我无亲故,没什么好补贴的。您拿了吧。” “这,这是你觅得的,我怎能——” 抵不过问安坚持,她终于接过,宝贝似的收起来,执问安手道:“好妹妹,快,烤烤火,别冷着。” “好妹妹,你在二小姐屋里当差自是不错,但在这院中你还得当心一人。” “谁?” 女婢冷哼道:“苟管家。” 问安听得摸不着头脑:“狗?□□家?” “哈哈哈,”那女婢笑起来,“哪是那个狗啊,哈哈哈。” “那是苟且的苟?” “什么且不且的我不知,总之这狗东西在主人面前挣得一副好模样,背地里却是个厚颜无耻之人,夫人身体不好少问家事。他倒得了空,报了虚账又抽利,把自家外甥什么的都悄悄招进来,前些年他外甥看中一个在厨房当差的女婢,竟用了下作手段强要了她——” “那女孩呢?” “唉,”女婢摇了摇头,“走了,那两个狗东西三言两语把主家糊弄过去,倒成了一桩好事,那小女子也是个憨的,嘴又笨,看这事儿毫无希望竟一头撞了柱子,没死成又送回了老家,后来怎么样倒是不知了。” 二人停了会儿,女婢看她皱眉愣着轻笑一声道:“我说这个可别唬了你,日后见着,心里有个警醒就好了。” 余问安压下心底的激恶,快步回了秋雁院中,替她梳妆时又说起这个管家。 “他吗?我不大清楚,府里用着就这般用着了。”秋雁温温地一笑,说罢看着镜中为她梳头的问安叹道:“你学的真快,已经梳的这般好了。” 问安抿了抿唇,高秋雁不知道她从前为自己病重的母亲梳头,而后又为她的亲母梳,一来二去竟也练成了一个巧手。 高秋雁挑了一支轻钗递过道:“午后,大哥要带我们出去踏春,我的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你是见过的,她们人都挺好,你跟在我身边不必拘谨,也好散一散心。” 想罢,高秋雁叹道:“还有一事儿,早早听说长公主要设春日宴,此举明面是续旧情庆佳日,暗里却是要为昭郎选妃……” 问安犹豫道:“小姐,你害怕吗?” 秋雁含水的眸子弯了:“我也不知这是不是怕……他信我,我信他,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只是近来局势动荡,我心中也很忐忑。” “你可知长公主会如何选?” 高秋雁摇头,“才情见地,模样姿容,门庭家世……想来也无其它了。不过听闻她素来爱香,最爱觅奇香,怪香。更多的,我也不知。” “今日起,我用一药方配水给你养发吧,能变得更漂亮。”问安道。白梅的白头发,枯头发就是这样被养好的。而且用此法养护后,发上会留一抹香,那个味道最令人安心。 秋雁高兴地答应,低头拿起未制好的荷包又默默缝了起来。 问安替她簪上最后一朵珠花,她看着眼前人,觉得高秋雁好像非常幸福,非常稳定,非常期待。是不是家世和情爱帮她隔绝了很多痛苦,许多事情她好像都不大在意也不大看得见。 但这不能怪她,高秋雁生来如此,这是天定的,如果可以选的话,谁又会选幸福之外的另一些东西。问安气息颤了颤,骂自己犯病。 “对了,问安,我之前就想问……就怕唐突了。”秋雁迟疑道。 问安宽慰说:“小姐,你想问就问吧。” “你为何又决意来此了呢?” 为何?余问安心脏砰砰砰地跳,透过铜镜,她发觉自己的眼睛看起来那么黑,那么真挚,所有人都这么觉得,他们都觉得她稀里糊涂,单纯又忠义。 可她的心从未如此……如此清晰地感受自己被正在一种不知名的愤怒蚕食。 那朵曼陀罗被压在书页里,变得干瘪黯淡,但毒性依旧在。她在庙里为白梅守灵的时候望见过那些推她下河的人,她看见了那个肥头大耳的满脸油光的和尚,她不止一次看到过他们之间的勾当。 然后,她晚上翻开书,看见那朵花,她发现自己想毒死他。 在高家的这一月,她无数次经过厨房,书房,她洗过高家人的衣服,她的手竟然可以经过那么多地方。如果她愿意,她可以毒死他们。 实际上,她可以毒死很多人。 她发现他们败坏的道德,然后判他们死刑。 “我想帮你。”余问安道。 我不喜欢你,我也从不把你当朋友,但我想帮你,这是真的。我要发现你们这些人的优点,为了我自己。为了不让我变成一个彻头彻尾愤世嫉俗的人。 “我想帮你,助你选妃,出嫁。” 或许,高秋雁会成为皇后。或许,她也该跟随她进去,去到这个国家的最里面,变成宫女,最高级的奴婢,让他们的衣食住行都经过她的手。 在高秋雁温婉的笑容和真诚的谢意下,余问安慌忙逃开,掌心摊开,赫然是几个深红的指甲印,在悠悠的春日里,她笑地有点虚弱又有点讽刺。 所以她要来这啊,她的眼睛想看花,不想看瓣上的苍蝇屎,她不想当一个——眼睛除了看见屎之外再也看不见其它东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