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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白梅托冯

作者:渥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今日寺中办法会,殿内有僧诵经,声音堵在人潮里发闷。


    问安望见他们的缓带轻裘又瞧自己一身布裙,鞋边还裹着湿泥,纵是平常人家来这儿也是衣着干净……她在拐口顿了一会儿,跺跺脚抖下些泥巴,然后才往卖画处去。


    但没走几步又皱起眉头,她不喜欢寺庙也不去献媚,何需管他人,想着心里还闷了闷,白梅屡屡说这是病。


    “你管他们作甚。”


    “我也不想管。”


    “听你这话中带气。”


    “我想劫富济贫。”


    “我教你行医你却想当强盗?”


    白梅好笑,摇头道:“罢,你也莫改了,万一哪天这天下变了,你还能提前预习预习当个山大王。”


    问安想起曾经的对话,不禁纳闷,为什么这几年岁数长了,心却越来越别扭,莫不是真有什么大病?


    周贞年轻时离家当宫女会不会也这样?白梅呢,她也这样过吗?她的爹娘呢?生下来就守着那几亩地过日子,他们会烦什么?


    过了结缘树,涌来一阵风,裹着香火味朝她扑过来,问安被这气味淋了满身,倒是什么杂念都止了。再一抬头就是那卖画的殿。


    挂的最多的是佛祖菩萨像,但她不爱那类,专挑没打开的轴瞧,一卷一卷过,上上下下都给她翻完了也愣是没找到一卷爱看的。


    小僧见到了,指着那堆卷轴问道:“施主,这些您都不喜欢?”


    问安听见有人对自己说话,蓦地抬起脑袋,视线寻着小僧的指尖看过去,笑着摇了摇头。


    这小僧法号善佑,不过十一二岁,倒也热心,搬来另一些卷轴,“那您瞧瞧这些山水呢,作画的人,有几位还是上京赶考来的,他们的画你或许喜欢?”


    问安这时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刚才那些画她也看过了,于是只能继续摇头。


    善佑愣了愣,摸头不解道:“为何?”


    问安想了会儿,动了几步脚凑上前去,见周围没什么人才随意取了一幅画,卷开轻声道:“您瞧,这云太重。这呢,树根不生,长不上去,不合物理。”又指了另一幅道:“墨太黑,笔不清。”再指别处:“线太弱,太僵,也不轻松。”更指,“此幅枇杷像极,但我不喜这类画,一眼看尽,没有笔墨可以玩,不耐我看……”


    问安一篓子话讲完,见小僧好似没反应过来,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指尖不好意思地乱动。眼一斜看见一幅没裱的白卷落在墙边,遂捡了打开。


    就这么一展,问安顿了半晌,呼一口气,合上,然后再展。心腾一下就快了,激地她脸都红热起来。


    “我要这幅。”问安望着善佑定道。


    善佑倒是稀奇了,走过来瞧,见此画没裱,纳闷道:“这画怕不是寄在我们这儿的……兴许是旁的习作一同夹了过来,抱错了?”


    问安一听心下有点急:“既是习作,何不卖我?”


    “这幅画又好了?”善佑笑着又摸上自己光滑的脑袋。


    问安一股子情绪堵在嗓子眼,急的只冒出个“好。”字。


    善佑眼睛轱辘一转,呵呵笑道:“你若告诉我好在哪里,我便悄悄卖了给你。”


    这人来人往的,问安生怕起变故,话是越说越快,嘴皮子都快磨出火星。罢了,终于喘得一口气,“您,您听懂了吗?”


    善佑点点头,叹道:“我只听个一知半解,但我瞧施主您是真爱画,可有从师学画?”


    “没有。”问安卷了画默默地抱在胸前,以为这点小动作对面人看不出,“我不画,但爱读画。看久了,自有一番偏好,也当不得什么好坏准头。”


    “您偏好这幅?”善佑指着她怀里的。


    问安坚定地点头,“嗯。”


    二人谈着,顾不上来人,等问安走了善佑才发现自己旁侧不知何时站了一人,这下才惊道:“玄微法师。”


    那僧也不废话,直接道:“你卖的是我的手卷。”


    善佑一听更是不知所措,急得就要去追,刚要跑又被那僧叫住,只听他说:“卖了多少?”


    善佑小僧一听顿时抖擞,稚嫩的指尖刷地指向墙上挂的那尊佛像画道:“贵出那大佛一倍。”他挪着步子走过去,站在那僧跟前还比他矮一截,他摊开手,将手中的钱给那僧瞧,“法师,她自己给我的,还托我问是谁的画。”说着又心虚地抬起头,“但我不知……”


    那僧听着倒笑了,然后什么也不说就离了殿。


    小僧不懂这笑,本就忐忑,常听师兄弟说他智多近妖,不好招惹,今日不曾想对上传闻中的人物,此刻还迷糊着。


    问安这头还没走远,两腮红透,画拿在手中,看似随意,实则掌心都汗了,时不时停下来朝手中吹气,干了再去拿,怕污了那画。


    “诶——小心哟——”正走着,哪知前头迎来一燃着火的香炉,那火星顺着风摆过来,吓得她慌忙将画贴紧了胸口旋身去挡。


    那僧在不远处看着,没甚表情,目一凝,掸了掸袖口沾上的香灰。又看着她寻了块布,小心翼翼地把画包了起来。


    期间几个人经过与他作礼,几句“阿弥陀佛”被他颠来倒去,不咸不淡地应着,再一抬头她便不见了。


    几个脸熟的望见他立在那,又想赶过来问一声,玄微瞥见了,嫌烦,也快步离了去。


    “求世伯应了我。”阳关巷里,冯家庭门紧闭,堂上坐着一方面高眉的花甲老人,面前几步跪着一女子,正是白梅。


    她是几个月前定的主意,她要了了这桩身后事。


    “求世伯。”膝头硌着砖纹,凉风穿堂而进,白梅蹙眉咳了起来,老人广袖一摆,叹“罢”,终是开口让她起来。


    冯万石用一种晦暗不清的又似是叹惋的目光描过白梅的面容,瞧见她鬓间藏不住的几缕白发,淡道:“眉娘,你若当初不走,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白梅抬起头来,唇上点着问安为她制的香膏,虽是回了几分血色,但面上还是白,如同覆了层薄薄的霜雪。而那两道弯眉不似平常浅淡,眉尖被她描地极重,锋利地像镰刀。


    冯万石缓缓道:“你入高家后,我恰又在京,你爹托我照看你,不想你闷声干大事,没半点征兆,竟如烟一般散了。你伯母哭了你许久,最后终是廷儿不忍,把事告了我们……若不是廷儿瞒着,我绝不会允许你们做出这等离经叛道的事来——”


    说着他声一厉:“白眉,你说!你当初是犯了什么糊涂账,偏走不得!如今看你面如白纸又求了回来,你说,你可后悔?”冯万石一双老眼凝过来,佝偻的身形像根弹簧。


    白梅眼眶发涩,一帧一帧地摇头:“不悔。”


    她立直了,音不扬却句句铿锵:“我只悔当初年少不辨真伪情爱,早早嫁人,直至双亲病逝不能伴其左右。那高府,主人刻板,主母温水一般无趣,偌大个院子,栽些名花贵树,一年又一年,变不了什么,也无甚可变的。世伯,我挨不过这样的日子。”


    “我……挨不过。”


    冯万石听了,静了半天,最终坐回椅上,“你可见过你女儿?”


    “我扮装去高府问诊,年年如此。”


    冯万石瞥了她清寡的面容,沉道:“上前来,我为你把一脉。”


    白梅似是舒了口气,缓缓上前,摆出腕来,血管在皮下发青。


    冯万石与白梅父亲是为至交,如今在太医院当值,探此脉象竟一时不知言语,他连叹几声,“到了这个地步,到了这个地步……”他面沉如铁道:“当初,你与廷儿研那一味假死药遗症颇毒,你可知?”


    白梅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点头。


    冯万石闭了闭眼,心下喟然,常年事药的粗茧老手摇摇晃晃地举起来,无力地摆了摆,“去吧。”


    白梅追道:“那我的学生问安——”


    “我明了。”冯万石背过身去,披散的须发灰白乱麻,“你去吧……”木已成舟,无力回天。


    待白梅走后,冯万石忽地大呵:“来人!”


    “取酒来!我要向我白弟谢罪!”举坛一浇,大悲道:“可怜我白弟生错儿郎作女郎——”


    “爹。”下值的冯廷回来正赶上这样一幕,只见他爹两眼红浊,闪着温泪,“你白妹今日来看我,若你无事,就去见她一见,晓得?”


    冯廷愕着点头。


    那一晚,冯万石早早地就昏睡过去,地上的酒气被风迎着,蒸了,盈满了冯家堂。


    白梅站在阳关巷口,重新带上帷帽,隔着一层飘渺的白纱望向冯家的门庭。她不是什么好侄女,不是什么好母亲,她做不了一个好女子。冯家上下对她有大恩,若有来生,她必定相还。


    心下落了一事,回到竹屋,就见问安捧了新得的画在津津有味地看。


    白梅松下来,甚至有心调侃两句:“哪家宝画?叫你变成个痴呆。”


    问安习惯性忽视白梅偶发的冷玩笑,目光在画上扫了一圈又一圈,皱眉道:“没落款,”她自顾自地喃喃:“怎么就不落款呢?”


    看足了,她就支起下巴来,视线散散地呆在那画上,时间久了倒还真让她看出点苗头。问安腾地一正身,吓了白梅一跳,接着就看她两眼怼近了那树丫杈处。


    “怎么了?”白梅问。


    “这……”问安一手在桌上写划着,一边道:“这里是不是有个“微”字。”她急冲冲地拉白梅坐在画前,“您看!”“


    “那人把‘微’字拆了,化成树杈藏在里面。”


    白梅眯了眼瞧在那处,半响浅笑道:“真是。这也被你解了。”


    问安盈笑满腮,两眼亮晶晶的。


    “那作画的想藏,如今偏被你揪住,若被他知了岂不生气?”


    问安侃侃道:“设迷自是等人解,我解了,他本应高兴。”


    这下还利齿起来了,白梅看着她那洋洋自得的憨态笑了一声。


    也好,能看画,有想要的东西,有平常的习惯,日后糟了什么浑事,也能不忘记吃饭、看画、睡觉……将自己稳住,不至于日夜颠倒,凄凄惨惨戚戚……白梅弯唇入了内室,“呼”地一口吹灭了烛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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