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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慈恩寺之遇

作者:渥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余问安跟白梅六年,一日走一日过,倒也生出了温情。只不过这两年白梅的身体变差,问安为了让她不那么累,该寻的药,该取的水通通都是她来,久而久之倒养成了灵通的本事。


    二人每每下落到别村别镇,邻里关系总是处得异常好,这少不了问安告诉谁家的媳妇哪有染布的藤草,怎么用蜂蜡做唇蜜,帮谁谁谁的婆婆制药枕子,把谁家小孩错手掉下水的盆盆桶桶给捞回来。


    除南边几处大城,往西、往北走,村中的情况都不大好。白梅好似比她洒脱,每每见她沉默便会打趣的说:“你不心疼自己倒反心疼别人。”


    问安只若无其事道:“我心疼过了,如今和您在一起也没什么可怜的。”


    以上这些都是小事,最让她受不了的是这两年开始,总有人来给她说媒,这奇了怪的,她看起来已经到了这般年纪了吗?


    说来烦得很,路上只要碰到那些个婆姨辈的,她都要贼似的躲开,白梅倒好,常常是一边理着药一边听嘴碎的老妈子叨叨。


    每次她必会雷打不动地问一句:“您觉着她好在何处啊?”


    这一提媒婆更是来劲,“哎呀呀,白大夫,就咱们问安姑娘,瞳黑眉清,一双眼睛明月似的招人喜欢,若是其它个什么二三流的人来找,我就不扰您了。可您不知,这次来让我说媒的是庄上的二公子,他们家不是一般的阔,现在京上做官的亲眷还有几个,余姑娘过去肯定是享了福……虽是做个妾吧,就冲您们这功德,那高低也是个贵妾不是。”完了她使劲冲一旁的问安挤了挤眼。


    “嗯。”白梅噙着淡淡的笑,头也不抬,说话慢悠悠地,“可是您不知,这孩子呆得很。”


    媒婆被说地一愣,转头又笑嘻嘻地,眼睛轱辘地转,“您快别说笑,老太婆我看人看了半辈子,就算练不成个金睛,也能当个铜的用上一用。您老教的好,这姑娘也是个灵的,你们来这落脚时还是夏天,她成天往山上跑,皮肤免不了晒黑几分,一到冬天,面上便白了回来,抱了柴见着我还问我好,那脸蛋粉红粉红的,我看着都喜欢。”


    说罢那媒婆就走过去拉问安的手,要紧地摸来拍去。


    问安眉头扭成八字,无奈地看着白梅:看吧,回回都都要听人唠几嘴,这次来了个厉害的。


    白梅神色不动,还是那般坐得端正,她抬眉缓道:“问安这呆症外人自是不知。情情爱爱一窍不通,早几年有个浑人招她,愣是一拳过去让人见了血,唉,这就不说了……”


    白梅全不管媒婆的脸色,只管悠悠地讲:“要是在平常,她弄了草药就爱发呆,或是,看看杂画,有时入了神,鬼上身一般,百叫不应。再说了——”白梅眸子一转,悠悠道:“您瞧她何时笑过。”


    媒婆被她说额上打结,眼睛在问安脸上来来回回不知扫了几遍,“这,这……不爱笑,倒也不是个——”


    “再一来,这话我只予你说……”白梅对上问安的眼睛,笑地颇有几分狡黠,站起来附到媒婆耳边:“她十三岁碰到个算命先生,那人说,二十前不可嫁人,不然必有灾祸。”


    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白梅就把被唬地没回过神的媒婆送出门。问安不满地尾再白梅身后:“您为何总请她们进来?再说,我几时不爱笑?”


    白梅回头睇她一眼,“你这两年就不爱笑。听那婆子说你这么多好话,也不见你笑一个。”


    她冰凉的指尖支在问安的下巴,端详起面前的女孩蹙起眉:“你又瞒着我挑灯,看你眼底青青,活像个鬼。”


    问安不自然地撇开脸,“我笨,得多记。”


    白梅好笑,“早知你是个阿呆我可不会收你。不许再熬夜了。”


    问安听罢,用她乌黑的眼睛看着白梅道:“您最近脸色不好,我记熟背好,好不用事事来烦你。”


    “学医你不来烦我,我倒着急,别哪回吃坏了人。”


    白梅敲了她的头往里屋走,“用不着担心我,小安。生死有命,若是真有什么,你我也挡不住。”说着她便整起挂起的男服,掸起的灰尘将她激地咳嗽。


    问安眉一凝,上前取过掸子把她扶到一边。


    白梅坐在桌边开了壶盖细细嗅了起来,还是嗅不出,罢了,她倒也习惯了,于是抬头问:“小安,你放了什么?”


    问安一边朝衣下熏香,一边回道:“还魂草,还有蔗糖粉。”


    白梅谙道,此药长喝能根除肺上热症。只不过,她的身体怕是早已积重难返,想着她又忍不住咳。有时入夜看那孩子屋中烛火扑闪,她会有一瞬后悔,当初自己一时轻率收下她,若是天公不留人,那她当如何……


    “我们何时进京?”问安忽道。


    “后日。”白梅垂眸说,“我去高府替她诊一脉,若无碍,下回你去就行。”


    “好。”问安想了想又说:“您宽心,她定如往年一般康健。”


    白梅神情淡淡的,将杯中药饮一干而尽,“顺了最好。”


    实际上,在刚跟着白梅的那会儿,问安就知道这个寒梅似的女子身上有个秘密——


    她曾孕有一女,名叫秋雁。


    那是她第一次到京城,他们刚在城边竹屋里落了脚,没过几日便有人来请,她奇怪为何白梅非要扮作男子上门看诊,后来她才知,请她们的贵府姓高,高二小姐就名秋雁。


    回去的时候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眼睛都不带半分迟疑。不知为什么,她好像天然地接受了白梅的秘密,甚至连惊讶都没有就已经做好了为她保守秘密的准备。


    “我生于扬州医家,做过高府姨娘,那二小姐是我女儿,如今我唤白梅,是你老师。还有什么疑问,你一并告来。”


    当时正在吃饭,问安被她这么一道,夹好的菜都落了回去。


    半晌才她缓缓开口,“您和离了?”


    “没有。”白梅夹了块肉细细地嚼,“他们以为我在生秋雁时已经难产去世,化作男子可以避免很多麻烦。我半年或者一年上京一次,为高家上下看诊,确认她无事我便离开。”


    说完白梅看过来道:“你还有何要问?”


    “姨娘……不好做么?”


    白梅一杯清茶下肚,掀唇道:“那是自然。”


    问安点头,重新恢复了扒饭吃菜的速度,没出口的话在肚子里来来去去地兜着圈子,不好做到连女儿也顾不上吗?


    关想着这点,问安每年随白梅上高府都时时注意着高二小姐的动向,有时只她一人送药,每每穿过□□,她都留心小厮女婢在聊什么,问了路又刻意从高秋雁的院中经过,只为察看她境况。然后把这些听到的看到的通通都告诉白梅。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白梅有时会感到惊讶。


    问安便很自然地回:“我以为您会想知道。”不然何必年年上京,费劲心思扮男人,上妆一个时辰,卸妆又是一个时辰,怪累。


    今年还是老步骤,只不过原来易容的黑鬤上得弄几根白的了,不然还真成了永葆青春的老神仙。


    “您睡吧,胡须我来搞定。”问安道。


    “好。”白梅柔柔地笑了笑,“你替我做的口脂块快用完——”


    “我这几日寻了好蜂蜡便替你做。”问安回。


    白梅咳了几声,走过来,手在她头上比了一比,自顾自地喃喃,“倒快和我一般高。”她轻轻地在问安肩上拍了一下,声音烟一般,“真不知道是我照顾你,还是你照顾我……”


    后日,天色不亮她们便离开了这座村子。赶路不过几天便到了京城,还是住城边常呆的竹屋。


    说来她们在京也还有几档生意要办。


    梁国尚佛,近年来更甚,这大慈恩寺位于京城,香火最盛。


    现在的齐皇后早在十几年前便月月请主持圆济去宫里讲经,一直到现在都未变过。京中贵胄没有不来仰拜的,来求符上香听俗讲的贵女更是每日都有。


    大慈恩寺除佛堂外还辟房百间,有供客歇处,有议事处,属寺庙的园田不下千万亩。


    中间还隔出了药园子供寺中修医的和尚用,但奈何终不如野林子里天然生的药草类多好用,一次,管医的大和尚听说扬州白氏后人常过此处,便作了个草药交易,回回都是问安送药。


    从竹屋往东走几里,渡过一河,寻台阶直上便能看到大慈恩寺后山的山门。之前不知东边有路,每从正门入,目之所及,那鎏金的佛像,鲜红的堂柱,炉里翻腾的烟云都令问安莫名烦闷。


    若把普天下的地都圈作佛寺,哪块地方不能让人安心过活?


    “何以那儿的池子那么清,地那么净?”有时候回来她会向白梅念叨。


    “若世间尚无一清净之地那还了得?”


    “可那并不甚静,反而人多聒噪。”


    “求者心愿清,来者心地静。”


    “真这么灵?”问安不解。


    “灵不灵只有求的人知道了。你管这儿做什么,心有个托处终究是好的,总不至于绝望。”


    “您信神佛吗?”


    “该信时我自会信。”白梅被她说烦了就开始赶她:“好了,莫要再说,药还没磨完呢。”问安只好打住。


    这日,问安背了药篓就要出门,临行前白梅叫住她:“我下午有事,你自可去城里转转。”


    问安应了声便赶着路过去了。


    她着一身青服,露水湿了裤脚,倒像林里长出的树精,不过期间碰上几条蛇还是能把她吓上一跳,到底不是这山亲生的……


    “蛇仙好走。”她遥遥地看着,两手合十。


    再睁眼,蛇已经摆摆尾滑走,瞅着自己手上标准的佛礼,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好吧,这就是该信时……便信。


    找到药房的大和尚时已近正午。


    “阿弥陀佛,余施主,何不在寺中就餐。”


    问安点头谢过。


    饭堂今日发柿子,问安踮着手中的果子,路过寺中晋塔忽闻头上一阵响动。她以为自己听错,没管,又走了几步,哪知半块断砖径直砸在脚边,她一个激灵就迅速离远了。


    难不成这塔是个危塔?是啊,晋时塔……离现在好久了。


    等抬头一看才发现,那三层高的飞檐上,一只金黄的小东西正在翻江倒海。


    问安就这么稀奇地看着它,怎么是只金色的毛猴。


    她咬了一口柿子站在原地瞧。怎料那是只灵物,鼻子似是闻见果子的甜香味,扒着塔檐怔怔地望着下方的人。


    问安察觉到它蠢蠢欲动的姿态,暗叫不好,她抬腿就想走,不料就这一动,毛猴作势就要跳,吓地她下意识就伸手去接,这五层高跳下来不得摔断腿!


    问安钉在原地,巴巴地和它大眼瞪小眼:“毛猴,猴子,别跳,知道吗?跳不得。”


    那猴子歪着头,尾巴蜷起往那塔檐一坐,好似专就听起她说话来。


    “柿子我只咬了一口,我现与你分了它,”说着,她缓缓下蹲,将柿子放在地上,甜蜜的汁水早淋了她满手,问安吮着手上的果汁,指给那猴看:“你待会下来自取,千万别跳,跳了要——”升天。


    哪知她话音没落,那猴就直直起飞,阳光下活像个长了腿脚的金毛球,它向她飞来,问安脏手也顾不得,稳稳地一接,那猴便落到她怀中,爪揪着她的领子,还没等问安回神,那猴便睁大着黑葡萄的眼珠就跳下地去取柿子。


    无语过后只能苦笑着理起被它弄乱的衣领和头发,“毛猴,这你也敢跳。”


    猴子桩似地坐地上吃起了柿子,不时看她一眼。


    问安望它一会儿就要去找水洗手。一回头就发现那猴子竟跟在后头,一人一猴走到山脚溪边才停住。


    问安洗了脏手,瞥那猴一眼,转而又往它毛上淋水,那毛刚刚被她手上柿子汁腻的都粘一块儿了。


    “别动,我替你洗洗。”


    罢了她一甩手,摸了圆圆的猴头指着来路道:“我们就此别过,那寺中好吃好喝,你回去罢,今天正好供柿子,你喜欢,就该多偷几个,我告诉你哪去找——”


    她玩心大发,蹲下来就捧着猴子的脸讲:“听着,绕过药房,往后巷走,拜过药师殿往西,你看见那结缘树就快了,然后——”


    “呵呵,你还真当它是个人。”


    “谁?”问安一下直起身。猴子闻见来了外人,顿时窜到树上,一弹一跳很快入了山门不见了。


    不远处,正站着个着蓝布衫的驼背老头,瘦脸,一把灰须,两只豆眼精明地转,他嘿嘿一下,不紧不慢地朝地上捧土,“几月不见,你反倒着长,还真像我隔壁那呆头呆脑的臭小孩。”


    问安认出人来,鼓着脸地走过去,不曾想这样巧,面前这人就是她来京要解决的另一桩生意。


    “段师傅,您还欠我一个金桃。”她说。


    段老七一听,砸着嘴就摆手,“哪的事,我怎不记得了。你看看你,山高水长难得一见,你跟白大夫总也就在京歇半把个月,到我园里来看看花不好吗,总惦记着我那桃子。”


    “您不想给,当然记不得。”


    老头嘿嘿一笑,倒也不演了,“不是我说,我那金桃多少达官贵人抢着要,凭金银百两我都不卖,你以为这桃子说给就给?”段老七眨了一下眼,鼻孔朝天,“那可是给宫里留着呢,你这小孩该好好背着你那药谱,莫要来闹。”


    问安轻飘飘道:“哦,可我上次看到洛阳来一皇商买了几个。”


    “这这这,你看错了!看错了!”老头脸一僵背过身去。


    “我知那金桃培植不易,外国来的东西被您施以嫁接之术成了千金难求的宝物,这可得费不少心血。”问安眼一转,跳到前面来,“您看在青莲的份上,就给我一个?好不好?”


    “没有没有。”老头又背过去。“你这孩子,既不做官又不求人,要这贵东西作甚,一口吃了还糟蹋我这宝贝。”


    “我老师最近身体不好,我拿个金桃想让她开心开心。”


    段老头侧过身来瞪她,“就为这?你憨了不成?”


    “她喜欢桃子。”


    “你,你还真是个奇葩。”段老七被她的理直气壮气笑了,“你可知我就这一棵树,结的桃子还不够宫里赏呢!”


    “我知啊,宫里见惯了稀罕物,给他们玩不如予我敬孝。”问安一双黑瞳直愣愣地看他道:“段师傅,要是哪天你病了,我手中有灵芝,有人千金来买,我也只予你不予他。”


    段老七张着嘴,话头直直断在嘴边。想他段老七鳏寡半生,如今也算做园艺在京城出了名,现还被这小孩的话头迷住。


    他一清嗓,“哎呀,土装的差不多了,我要回了,你也回吧。啊,我们别了啊,别了。”说完他还真就背起篓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问安抱着手看他,她早习惯了这老头小心眼,之前往缸里丢了块铁帮他育出了青莲他也不认。


    前面的段老七走一截忽然停下来,心想自己怕是老了想积德,竟还记得那女娃喜欢什么,他朝地下吐了口唾沫,磨磨蹭蹭地转过身朝问安喊到:


    “别说老头我不记你情——你呢,再上那寺里去,结缘树附近那空殿新腾了个卖画的地儿,专卖些佛祖菩萨像什么的,寺里的俗客也会将自己的画放在那儿寄售,价格不高。你去一趟,兴许还能找到那么几件得趣的东西。”


    问安听到画一双眼顿时弯起来:“多谢段师傅。”


    呵,小样儿。


    段老七摆摆手,转头哼着小曲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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