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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07

作者:景阁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丛雪站在走廊上,看到窗外那棵熟悉的梧桐逐渐褪去明朗的金色,变得光秃秃,就知道,又一个冬天要来了。


    她在心中怔了怔——眼下即将要入夏,哪里来的冬天呢?


    茫然四顾,周围到处都是人,黑压压的。


    神色冷峻的医生和面目模糊的患者从她身旁快速经过——


    她竟是在医院里。


    这是十六岁那年的秋末。


    丛雪垂下头,看了一眼手中鼓鼓囊囊的文件袋。


    薄薄一层空间里塞满了收费单据和检验报告,像是吃得太饱而凸起的肚皮。


    这个地方她不陌生,从十岁起,每周都要过来。


    这里是妈妈做透析的医院。


    一周三次,雷打不动。


    母女俩从菜场收了摊,就急匆匆地赶最后一班公交车赶过来。


    这里有很多病床,机器轰鸣作响,替肾脏将身体无法代谢的废物排出体外。


    六年了,肾源遥遥无期。


    丛雪对这里,也一次比一次更熟悉。


    妈妈不愿让她陪在透析室,亲眼看着那些冰冷的塑料管插入她的身体,每次都打发丛雪出去找个地方呆着。


    丛雪是个听话的小孩,却也不想离妈妈太远。


    她拉开书包,拿出一本单词书,就这么靠着走廊的窗户看了起来。


    为什么会梦到这个场景呢?


    丛雪有点疑惑。


    当她转过头,看到气势汹汹冲过来的马福山时,突然意识到——


    这里是她第一次碰见方屿青的地方。


    马福山刚喝了一顿大酒,从脑门一路红到脖子。一双怒目直勾勾地吊着,脸上横肉直抖,散发着疯狂的嚣张。


    他醉得连脚步都有些踉跄了,却还能一眼就在形形色色的人堆里认出丛雪。


    “不要脸的小蹄子,可叫我好找!还老子房子!”


    丛雪被马福山吼得一愣,身上的筋肉都哆嗦起来,心底的恐惧登时主宰了意识,本能地扔下课本,拔腿就跑。


    马福山紧追而来,边追边抄起小推车上的玻璃输液瓶,狠狠朝丛雪扔过去。


    视线里是拥堵的人群,丛雪前路被堵住,再逃无可逃。


    最绝望的时刻,脑中竟然冒出一道荒唐的念头:是不是给他砸一下,他就可以放过她们母女俩?


    瓶子飞来的瞬间,丛雪妥协地闭上双眼。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有人扯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拽,她僵硬的身体向一旁倒去。


    下一秒,丛雪跌进一个带着凉气的怀抱,后脑被人按住,迅速侧身。


    玻璃瓶擦着那人的鼻尖划过,“咚”地砸到墙上,摔出一片淋漓水花。


    丛雪艰难地喘息着,睁开眼,视野里是一道青绿色的校服前襟。


    耳旁有衣料摩擦的声响,伴着一声痛苦的哀嚎,紧追而来的马福山被人一脚踹翻在地。


    “打架了!打架了!”


    麻木的人群终于动了,有人惊慌逃跑,有人高声呼喊。


    丛雪哆嗦着抬起头——


    救了她的,是一个少年。


    少年头发乌黑,下颌的线条清爽,灰色的牛角扣大衣随着剧烈的动作敞开,露出里面秋季校服上的一截校名。


    南城师范大学附中。


    鼎鼎大名的市重点。


    少年侧着脸,皱眉盯着地上鬼哭狼嚎的马福山,眼角一枚淡色小痣在丛雪颤抖的视线里隐隐晃动。


    “叫保安!”他扭头冲旁边的人喊。


    一旁的护士吓呆了,被这一嗓子嚎得清醒过来,慌忙拿起电话。


    少年这才松开禁锢丛雪的胳膊,胸廓上下起伏着,微微侧身,挡在她了身前,却并没有回头看过她一眼。


    丛雪望着那枚后脑勺,怯怯地说了一声“谢谢”,但她觉得少年并没有听到。


    马福山被这少年踹得仰翻在地,一时竟没能站起来,歪在地上,口中仍在骂骂咧咧。


    两名保安很快赶来,将他就地擒住。


    不久后,警察也来了。丛雪的妈妈做完透析,配合着进行了调查。


    马福山不是什么遥远的仇人,而是丛雪的大舅舅,妈妈的亲大哥。


    为了利益,手足间反目成仇的例子并不罕见,丛雪家中就是如此。


    外婆留下的老房子被妈妈卖掉,换了一笔治病钱。从此,亲戚间的矛盾一发不可收拾。


    妈妈在办公室里配合民警的调查,一墙之隔的走廊,丛雪帮着清洁工大婶一起打扫混乱的现场。


    她刚刚站过的地方,躺着一杯融化了的冰激凌,黏糊糊的液体流得到处都是。


    “唉,这是刚才那个小伙子的,还没吃几口呢,可惜咯。”清洁工大婶喃喃。


    丛雪用抹布将那处的地面擦得锃亮,捡起冰激凌的杯子,到洗手间冲洗干净,装进了书包。


    她把杯子悄悄带回了家,摆在自己的窗台上。


    窗帘紧闭,丛雪打开台灯,趴在书桌上看,暖黄光线穿过塑料杯,映出一个淡淡的M。


    第二天放学,丛雪没有像往常那样去菜场给妈妈帮忙,而是一个人绕了几条街,来到学校附近的一家麦当劳。


    她站在门口,听见店里传来的欢声笑语,一群小学生正在里面过生日。


    丛雪攥紧书包带,忐忑地推开玻璃门。


    这是她第二次踏进麦当劳。


    第一次,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班上一位同学在转学前请全班同学吃饭。


    丛雪不好意思点太多,只要了一个汉堡,安静地吃了很久。


    此刻,她有点局促地站在柜台前,小心翼翼地抬头浏览菜单。


    东西好多,她不知道要找的究竟是哪一款。


    柜台的小姐姐问她需要点什么,丛雪无措地张了张嘴,喉咙竟像是被拧紧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晚,她落荒而逃,空着肚子走回了家。


    软绵绵的失落又一次席卷了她。


    这种情绪十分熟悉,像潮水一样从心口漫上来,吞没她的呼吸。


    命运从不吝啬赐予她难堪和落魄,好像那才是她理所当然的人生底色。


    早就该习以为常了,可是为什么,还是会感到难过呢?


    然而,那些无处发泄的情绪并没有消失,而是潜藏进更深处,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蛰伏。在某些时刻,跃跃欲试地冒出头,一而再、再而三地击穿那颗千疮百孔的自尊心。


    丛雪在睡梦中,呜呜咽咽地流眼泪。


    方屿青将她从被子里挖出来,靠在自己怀里,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脊背。


    丛雪噙着泪花,缓缓睁开眼睛。


    台灯的光线是昏暖的黄色,窗外漆黑一片,天还没亮。


    “做噩梦了?哭成这样。”


    方屿青眉心拢着,下巴紧贴着她的额角,轻轻蹭了蹭。


    有些亲昵,还无端多了些怜惜的意味。


    丛雪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的脸。


    那枚小痣仍旧如梦中一般浅淡,是十六岁的少女鼓足勇气也留不住的一点点悸动。


    丛雪整个人还陷在梦中的情绪里,她声音嘶哑,没来由地问:“你还记不记得……医院的朱古力新地?”


    她后来观察过,方屿青对冰激凌并不算特别感兴趣。


    或许他那天只是碰巧买了一杯,而她却在日复一日的重温中逐渐爱上了它的味道。


    方屿青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她大半夜的怎么突然问这个。


    “什么新地?你喜欢的那款冰激凌?”


    方屿青靠在床头,右手绕过她的颈后,无意识地揉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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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丛雪的精神渐渐放松下来。


    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可她却无端觉得满足。


    她靠在他怀里,伸出胳膊,紧紧抱住他。


    方屿青任她抱着,默了半晌,突然问:“那个新地,现在想吃吗?”


    丛雪一怔,抬起脸,看见他睫毛半扇着,整个人在暖黄的灯光中裹着一层毛茸茸的细边。


    这样亲近,这样蛊惑人心,丛雪一瞬间生出了不该有的非分之念。


    这念头令她觉得忐忑。


    她克制再克制,知道自己该摇头否认,可说出口的却是一句——


    “如果……我想呢?”


    方屿青十分平静地应了一声,抬手掀开被子:“我去买。”


    丛雪还来不及阻拦,他已然下了床,赤着上身,内裤包着沉甸甸的一团。


    丛雪红着脸别开眼睛。


    两个小时前,他们才刚刚结束最后一轮欢爱。


    丛雪身上也光溜溜的,此刻后知后觉地有些羞赧,急忙探着身子去够床尾的睡裙。


    方屿青捡起掉在地上的T恤,几下套上身,又去找不知道撂在哪儿的裤子。


    丛雪着急地从床上下来,赤脚跟在他身后,小心地解释:“我刚刚是乱说的,其实并没有很想吃。况且,都这么晚了……”


    “不晚。”方屿青随手拿起橱柜上的车钥匙,拉开玄关的门把,“24小时营业。”


    门在她眼前“砰”一声关上,客厅里瞬间鸦雀无声。


    丛雪想说的其实是——都这么晚了,就别出去了。


    她瞅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怀疑自己是不是魔怔了,居然敢劳烦方屿青在凌晨两点开车出门,替她跑腿,买一杯冰激凌。


    而方屿青还真就这么去了。


    丛雪走到窗户边,看着他的车在夜色里走远,心里好像有一丝丝高兴,更多的却是不安。


    她不该这么任性的。


    她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不可以再有这种过界的行为。


    他今天或许是心情好,若再有下次,会反过来嫌她麻烦也说不定。


    丛雪站在窗户边天人交战,不知所措地度过了二十分钟,就听到楼下车子熄火的声音。


    南城大学东门就有一家24小时麦当劳,距离不算远。


    方屿青进门的时候,看见丛雪竟然板板正正地站在门口等着,不由有些好笑:“就这么急着吃?”


    他把纸袋递给丛雪。


    丛雪打开袋子,取出熟悉的朱古力新地,不知道该感谢还是该道歉,索性用勺子挖出一大块,送到方屿青嘴边。


    “你要不要……先吃一口?”


    方屿青眼中掠过一丝笑意:“感谢费啊?”


    “嗯,”丛雪诚恳地点点头,“谢谢你,这么晚了还辛苦跑一趟。”


    “辛苦……”方屿青咂摸着这两个字,不以为意地纠正,“比不得床上辛苦。”


    丛雪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就这样谢我?”


    丛雪眨巴着眼睛,愣了片刻,然后上前一步,踮起脚,亲在了方屿青的下巴上。


    他看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是挑着眉毛问她:“你平时都这样感谢人?”


    “那也不会。”丛雪舀了一勺厚厚的朱古力酱送进嘴里,眼睛里涌起一丝幸福的神采,“只有你给我买过冰激凌。”


    方屿青散漫的目光顿住,定定地注视着她,带着几分别有意味的探究。


    丛雪短暂地晃了神,又羞涩着撇开眼。


    “好吃吗?”过了几秒,他问。


    “嗯……”丛雪压下心中的悸动,弯起眼睛,小鹿一样。


    方屿青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伸出手,食指指节轻轻蹭过她沾了白色冰激凌的唇角。


    “好吃的话,就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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