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宝珠却丝毫不在意,一心只想着马上就能气走他了。
她故作无知地盯着裴砚手中那断成两截的毛笔,蹙起柳眉,语气里带着几分夸张的惋惜:“这笔质量也太差了,大人,我这就让人给您换一只新的来。”
裴砚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胸口气的微微起伏。他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万万不可前功尽弃。待他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那紧抿的薄唇仍泄露了他此刻满腔的怒火。
“今日就到这里吧。”他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郡主且好生练习握笔,明日我再来看。”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程宝珠忍不住掩嘴偷笑起来。可当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染满墨迹的指尖,又瞥见画纸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墨团,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选错了法子。
她长叹一声,心里不禁担忧起来:万一明日裴砚还来怎么办?
学画画,尤其是跟着裴砚学画画,实在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
屋外暮色渐浓,夕阳的余晖洒在那些失败的画作上,仿佛也在为这位不擅丹青的郡主轻声叹息。
程宝珠托着腮,望着满案的狼藉,很是懊悔当初为了一时意气,竟想出这么一个损人不利己的主意。
转眼月余过去,程宝珠心里越发后悔了。尽管每次裴砚来授课,她都能将他气得额角青筋暴起,可第二日他依旧准时登门。
这下程宝珠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四月春末,屋外暖阳高照,金色的阳光洒满庭院。早起的雀鸟在青翠的枝桠间欢快跳跃,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为这宁静的清晨平添了几分生机。
屋内,锦帐低垂,将窗外的喧嚣隔绝开来。程宝珠侧卧在榻上,怀中紧抱着一个软枕,睡得正香甜。
乌黑的长发如瀑般铺散在枕上,衬得她那张不施粉黛的小脸愈发白皙细腻,宛如上好的羊脂玉。她呼吸均匀绵长,唇角微微上扬,似乎正徜徉在甜美的梦境里。
“郡主,郡主,该起身了。”杨梅轻手轻脚地撩开锦帐一角,俯身低声唤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催促。
程宝珠糊地应了一声,非但没有起身,反而抱着枕头利落地翻了个身,将后背对着声音的来源,企图将这扰人清梦的声响彻底隔绝。
杨梅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将声音稍稍提高:“我的好郡主,今日可不同往日。裴大人今日休沐,不像前两日都是散值后才过来。这会儿怕是早已用过早膳,正预备着过府来了呢。”
“裴大人”三个字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程宝珠混沌的睡意中漾开了一圈涟漪。她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终究没能睁开,浓密的长睫如蝶翼般覆在眼下。她嘟囔道:“他来他的……我睡我的……别吵……”话音未落,那尾音便又低弱下去,眼看着意识又要被睡意吞噬。
杨梅心中愈发焦急,忍不住伸手轻轻推她的肩:“郡主!快醒醒吧!这都日上三竿了,若是让裴大人瞧见您还这般卧在床上,像什么样子?裴大人最是重规矩的……”
程宝珠被推搡得勉强支起半个身子,乌发如瀑般流泻而下,更显得那张小脸只有巴掌大。她努力与沉重的眼皮抗争,那眼皮却像是坠了千斤重担,刚撑开一丝缝隙,又不受控制地合拢。她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再次栽回枕被间。杨梅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才没让她得逞。
“不喜便不喜吧……”程宝珠闭着眼,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声音慵懒,“反正……我也不喜他那般古板严肃……最好,他气得再也……不来。”她是真的困倦到了极点,昨夜为了琢磨那些怎么也画不圆润、绘不出神韵的菊花,她几乎到了半夜才勉强入睡,此刻只觉得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等她睡饱再说。
杨梅见她这副模样,轻轻叹了口气,俯身凑到她耳边劝道:“郡主,要我说您就认命吧。这些日子您什么手段没用过,可您看裴大人还是雷打不动地来。要我说,您还是乖觉些,也少受些罪。”
入府第四日,裴砚就立下规矩:每迟到一刻,程宝珠就要多画半个时辰。为此,程宝珠不知被裴砚留堂了多少次。
程宝珠勉强掀开一条眼缝,睡眼惺忪地瞥了杨梅一眼,含糊道:“你这丫头,平日里对你这么好,你现在倒……倒替他说起……说起话来。”
说完,她身子一软,如泥鳅般滑溜地缩回温暖的被窝,甚至还顺手拉高锦被,将自己从头到脚蒙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缕不服帖的乌发露在外面。
杨梅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小丫鬟春竹急匆匆地掀帘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气息微喘:“郡主,杨梅姐姐,不好了!裴、裴大人已经进府了,正往咱们院里来呢!马上就要到院门口了!”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将裹在被子里的程宝珠惊得一下子弹坐起来。
她猛地掀开被子,顶着一头凌乱的青丝飞身下床。此刻她那双杏眼里还残留着初醒的迷茫,但眼神已然清明不少。
“快!梳洗!更衣!”她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衫,动作利落得与方才赖床时的慵懒判若两人。
一时间,屋内脚步纷杂,端水的、捧衣的、准备梳妆用具的侍女们来来回回,忙而不乱地伺候着。
程宝珠在一阵兵荒马乱的收拾后急匆匆出门,一路小跑到了院中的凉亭。
她见裴砚正不疾不徐地往这边走来,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还好,赶在裴砚到来之前到了。今日总算不用留堂了。
裴砚步履从容地走近,目光扫过程宝珠略显凌乱的发丝和微红的脸颊。
他眉头微蹙,相处月余,这位郡主还是改不了这毛躁的性子。再看她眼下淡淡的乌青,便知昨夜又熬夜了。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昨日布置的作业,可曾画好?”裴砚的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情绪。
闻言,程宝珠连忙起身,取出她熬了一夜完成的《秋菊图》,小心翼翼地递到裴砚面前。
裴砚接过画作,仔细端详片刻,眉头肉眼可见地越皱越紧。他抬眸,语带讥诮:“郡主总说,画物要写实。不过郡主笔下这菊花,只怕是菊花成了精,走到这画前都认不出画的是自己吧。”
若在以往,程宝珠早已跳起来高声反驳了。可今日,过了好一会儿,四周除了沙沙的风声,什么动静都没有。
裴砚疑惑地收起画,却见程宝珠双手托腮,眼睫低垂,脑袋正一点一点的,显然是在打瞌睡。
“郡主。”裴砚唤了一声,见程宝珠依旧低垂着头,幽深的眼眸瞬间凝起一层薄冰。
他俯身,屈起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石桌面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
“笃笃。”
清脆而带着穿透力的响声,在宁静的清晨显得格外突兀。
程宝珠正半梦半醒、神游天外,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来。正对上裴砚冷若冰霜的目光。
这一眼,吓得程宝珠又是一个哆嗦,手中的画笔直接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墨黑的弧线,不偏不倚,正正甩在裴砚那件一尘不染的月白长袍前襟上!
浓黑黏稠的墨汁,在洁白如雪的衣料上迅速晕染、渗透,如同雪地上泼洒的污迹,格外刺眼。
亭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程宝珠彻底清醒了。她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片在自己眼前不断扩大的墨渍,心脏害怕地“怦怦”狂跳起来。
裴砚这人不仅性子冷淡,更是个极爱干净的。
她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抬起眼帘,对上裴砚的视线。只见他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此刻如冬日的燃烧的火焰,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这个“罪魁祸首”焚烧殆尽。
赶在裴砚开口斥责之前,程宝珠猛地从石凳上弹起来,语速极快地说道:“对、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让侍女带大人去厢房更衣!”说完,也顾不上察看裴砚的反应,更不敢再多停留一刻,提着厚重的裙摆,像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地窜出了凉亭,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月洞门外,只留下一阵混合着清甜花香与墨汁气息的微风。
裴砚盯着那逃之夭夭、瞬间消失不见的背影,胸口的怒火翻腾涌动,却无处发泄。他低头看着自己衣襟上那片狼藉不堪的墨渍,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头那股想要将人抓回来好好训诫一番的冲动。再睁开时,面上已恢复了往日的冷峻,只是周身散发出的那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让侍立在一旁的杨梅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