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声吩咐,道:“带路。”
杨梅战战兢兢应了声“是”,低着头,引着裴砚往厢房走去。她步子迈得又轻又急,像是生怕惊扰了身后这位周身都散发着寒气的裴少卿。
待裴砚换好衣裳重新走出来时,脸色似乎比方才更沉了几分。他低头审视着自己身上这件墨色骑装,眉头微蹙,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无奈——这过于合身的衣服,怕是程宝珠早就准备好的。
程宝珠一直躲在廊柱后探头探脑,见裴砚出来,立刻跳了出来,笑吟吟道:“裴少卿,你换好衣服了呀!”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欢喜和狡猾。
裴砚不语,只站在原地,冷眼瞧着她。
程宝珠凑到他身边,一双亮晶晶的杏眼望着他,眼神温柔得似一池春水,将满园韶光都盛在了里头。她软声道:“真好看。”
裴砚依旧沉默。她这点心思,昭然若揭。今日这明媚春光,和他身上这套合体的骑装,环环相扣,不就是变着法儿地想哄他出门,好遂了她逃课玩耍的心愿么?
他倒要看看,这位郡主还能使出什么花招。反正无论如何,他绝不会点头同意他旷课的。
见他不为所动,程宝珠又往前凑近了些。自打裴砚开始教她画画,她便再没痛快玩过,整日不是握笔临摹就是赏画,早已闷坏了。
今日,她打定主意非要说服他不可。
她清了清嗓子,对着裴砚,毫不吝啬她的夸奖,语气真挚得仿佛发自肺腑:“真的,裴少卿穿上这身衣服,真是俊朗非凡,英姿飒爽!这样好的模样,这样好的衣裳,合该在这样好的天气里,骑着骏马,去那广阔的西郊纵情驰骋一番才不算辜负!”
裴砚唇角牵起一抹喜怒难辨的笑来,在程宝珠满含期待的目光中,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不行。”
话音落地,程宝珠脸上那灿烂的笑容瞬间凝固。她眼见裴砚转身欲往画亭走去,忙又挤出笑容,快步跟上,继续游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裴少卿,你说是不是?这样难得的明媚春光,若只困在亭子里画画,岂不是太可惜了?”
裴砚瞧着眼前这张笑靥如花的脸,眼中那层薄冰似有消融迹象。他故作沉思状,继而露出一抹几不可察的戏谑,顺着她的话道:“郡主所言极是。算来离秋菊宴已不足三月,是该抓紧些学。时不待我,我们还是快些回画亭去吧。”
这话如同兜头一盆凉水,浇得程宝珠霎时蔫了下去,像朵被寒风吹打过的花儿,耷拉着脑袋,怏怏不乐地站在原地。
裴砚真是她见过最难相处、最油盐不进的人了!
往常程父揪着她耳朵逼她读书时,她只需要可怜巴巴地央求几句,再撒撒娇,就惹得程父心软放她出去玩了。
撒娇?
程宝珠脑中灵光一闪,眼看裴砚就要走远,她连忙小跑着追上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轻轻摇晃起来,语调拖得长长的,央求道:“裴大人,裴少卿……您就行行好,通融这么一次嘛!您看今天风和日丽的,错过多可惜呀。而且今日承安侯府正好办了场马球会,各家的公子小姐都会去,定然热闹非凡!若是错过了,下次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骑装袖口窄小,紧贴着手臂,她这般动作,与其说是拉衣袖,不如说是直接挽住了他的小臂。少女掌心的温热,透过一层薄薄的布料,清晰地传递过来。
裴砚性子清冷,向来不喜与人肢体接触。第一次是在街上初遇程宝珠那回,这,是第二次。
他先是微微一僵,随即下意识地想甩开那只手。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让他心头莫名一慌。
他急急向后撤开两步,确保程宝珠再也碰不到自己,这才定了定神,沉声问道:“你方才说……谁家办马球会?”方才只顾着手臂上传来的异样触感,她后面的话,他竟一个字也未听清。
“承安侯府呀!”程宝珠忙道。
裴砚闻言,眸光几不可察地一动。
承安侯府……今日这场马球会,身为东道主的李思勰定然会在场吧。
他沉吟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已有了松动:“既如此……便依郡主所言。”他话锋一转,看向她,“不过,今日耽搁的功课,明日需得补回来。若再敢懈怠,加倍罚回。”
“好好好!一定一定!”程宝珠忙不迭地应承下来,欢喜得眉眼弯弯,全然没去细想,自己平日里连两个时辰的课业都坐不住,明日又该如何补上这旷掉的时光。
不过,她向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从来不管明天的。
此刻,她开心地拍着手,兴冲冲地招呼远处的杨梅:“杨梅!快!快去把我的马具准备好!”
——
西郊马场。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绿茵茵的草地被修剪得平整如毯。场地中央,搭建起一座四方看台,彩旗环绕,在风中猎猎作响。
程宝珠坐在马车里,早已按捺不住,悄悄掀开车帘一角,望着远处风中飘扬的鲜艳旗帜,心早已飞到了球场上,兴奋得坐立难安。
马车缓缓停稳。裴砚率先掀帘下车。
他今日这身墨色窄袖骑装,更衬得他肩宽腰窄,挺拔如松。仅仅是随意立于车旁,便尽显那少年郎独有的意气风发,自成一道惹眼的风景,瞬间吸引了看台上不少贵女们或明或暗的欣赏目光。
然而,他对这些灼热的视线恍若未觉,注意力只落在身后那微微掀动的车帘,以及帘后传来的、程宝珠叽叽喳喳催促杨梅快些的声音上。
他见帘子即将被掀开,几乎是下意识的,朝车厢方向伸出手臂,想要扶她下车。
就在他伸出手的瞬间,自己也怔了一下。而程宝珠恰好此时探出身来,手自然而然地就要搭上他的小臂。
电光火石间,裴砚猛地回神,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将手缩了回来。
真是鬼迷心窍,他何时变得如此……善解人意了?
可他这一撤手,程宝珠却已来不及收势。她一脚踏空,重心顿失,整个人惊呼着,直直朝车下摔去!
“啊——!”眼看着绿茵茵的地面在眼前急速放大,程宝珠吓得闭紧了眼睛。
裴砚眼见她要摔,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去,长臂一揽,稳稳圈住那抹纤细腰肢,随即臂膀发力,将人带起,打横抱在了怀中。
预期中的疼痛并未到来,程宝珠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待她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稳稳当当地躺在裴砚怀里。
不远处,早已注意到这边动静的众人,见此情景,不由得响起一片细微的惊讶声,随即便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快看!那不是裴少卿吗?咦,他怀里抱着的……好像是景国公府的宝珠郡主?”一位身着杏黄衣衫的贵女以团扇半掩面,小声对身旁的同伴嘀咕。
旁边另一位穿着水绿衣裙的贵女立刻接话:“你们还没听说吗?上月白马寺庙会,宝珠郡主被个老汉讹诈,就是裴少卿出手解的围。说不定啊,那时便一见钟情了。”
话音未落,祭酒之女孙悦茹便站了出来,语带不屑地反驳:“少胡说了!裴少卿乃谦谦君子,雅正端方。若论婚嫁,自是要求娶一位贤良淑德、知书达理的闺秀。”她说着,目光扫过程宝珠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肯定的笑,“像程宝珠这般琴棋书画样样不通的纨绔,裴少卿怎会看得上眼?”
与她素来不对付的内阁大学士之女罗锦绣,闻言拿着帕子掩嘴轻笑,语气讥讽,道:“孙月茹,三合楼的事你莫非没听说?不过是个说书先生编排了几句宝珠郡主,裴少卿便亲自带人封了楼,拿住了掌柜。自那日起,这长安城里,还有哪家酒楼敢再议论此事?他都护到这份上了,你还觉得裴少卿只心仪贤良淑德的女子?”她眼波流转,瞥了眼脸色渐红的孙悦茹,轻飘飘道:“我看啊,未必。”
见两人针锋相对,一位与程宝珠有几分相熟的蓝衣公子忙出来打圆场:“我看也未必。谁不知道宝珠郡主从小一见书本就头疼,在家塾时就想尽法子溜出来跟我们骑马打猎。她呀,最不耐烦的就是跟读书人打交道。这两人,一个尚武,一个崇文,怎么看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嘛!”
孙悦茹像是找到了依据,立刻来了精神,与罗锦绣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起来,场面好不热闹。
这些或好奇、或质疑、或争论的细碎声响,顺着风,隐隐约约传到了马车旁的两人耳中。
然而此刻,无论是裴砚还是程宝珠,都仿佛置身于一个独立的世界,外界的嘈杂尽数模糊,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
裴砚心中满是后悔。方才那下意识的伸手,竟导致了眼下这般尴尬局面。怀中的人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发间那若有似无的清甜玉兰香,此刻也变得鲜明起来,丝丝缕缕,萦绕在鼻尖,将他素来平静无波的心湖搅得涟漪阵阵。一种陌生而抓挠的感觉,悄然在心间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