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珠似宝》 第1章 麻烦找上门 晨光初现,淡金色的阳光如轻纱般的薄雾,为巍峨的景国公府邸蒙上了一层梦幻朦胧的光晕。 “吱呀——”一声,厚重的朱漆大门从里面缓缓打开,这声响动惊扰了屋檐下尚在栖息的雀鸟,展翅飞向天际之间。一辆用桑木精心打造的马车自府中徐徐驶出,四角悬挂的赤金铃铛随着车行摇曳,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响,如同珠落玉盘,悦耳动听。 程宝珠伸出手,轻轻掀起车帘一角,露出半张明媚的小脸。 她依靠在窗边眼睛一错不错地打量着窗外喧嚣起来街景——贩夫走卒卖力的吆喝声、早点铺子里包子蒸笼里散发出的香甜气息还有行人匆忙的步履……这一切鲜活而充满生机的景象,让她沉静了一月的眸中,重新泛起了艳丽的光彩。 为了今日出门,她可是精心打扮过的。一身海棠红绣百蝶穿花的云锦襦裙,色泽鲜亮如朝霞。乌黑如瀑的青丝间,别着一支极为精巧的金丝蝶恋花步摇,那蝶翼用极细的金丝编织而成,薄如蝉翼,上面缀满了细碎的粉宝石和蓝碧玺,在她转首回眸间流光溢彩,栩栩如生,引得路过的行人频频侧目,眼中难掩惊艳。惊叹着车中女子华丽的穿戴和那艳丽浓稠的容貌。 “总算能出门了!”她欢快地说道,唇角全是抑制不住的笑意,“这待在府里的一个月,可真真是把我闷坏了!” 贴身丫鬟杨梅瞧着她这模样,忍不住抿嘴一笑,熟练地递上一盏温热的龙井茶:“我的好郡主,今日可千万要谨言慎行些。若是再惹出什么祸事来,国公爷这次怕是真的要动真格的了。” 程宝珠接过茶盏,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放心,今日不过是去昌平公主的赏花宴,去的都是些王公贵女,大家不过吟诗作对,赏花品茶,能惹出什么事来?”她低头轻啜一口清冽的茶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卷翘的长睫,不由让她想起上月初进宫赴宴的情景。陛下知她酷爱骑马,特意将一匹西域进贡宝马赏给了她。谁知次日她骑马出游,那马儿却在最热闹的街市突然受惊,尽管她拼尽全力勒紧缰绳,细嫩的掌心已被粗糙的缰绳勒出深深血痕,可还是不可避免地踩坏了不少摊贩的物件。 景国公得知后,气得拿着戒尺在府里追着她跑了三四圈,最后还是继室李氏闻讯赶来挡在她身前,才免了那顿皮肉之苦,改为了禁足一月。 今日,正是她解禁的第一天。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撇了撇嘴,委屈道:“再说了,上回那事真不怪我,谁让那马毫无征兆地突然受惊……” 话音未落,马车忽然一顿,然后彻底停在了长街中央,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好端端地停了?”程宝珠掀开帘子,探出头向车夫问道。 车夫望着前方,无奈回应:“郡主,今天是白马寺一年一度的庙会,这个时辰正是人流最密集的时候,您看这前头……怕是要堵上一阵子了。” 她顺着车夫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前方原本宽阔的街道此刻已是人潮涌动,摩肩接踵。各色摊贩在街两边支起了铺子,努力地叫卖着。一眼看去,全是人。 程宝珠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柳叶的眉毛蹙了起来:“这可如何是好?昌平公主最是讨厌人迟到了。再说了,今天的宴席是设在西郊别苑的,听说不仅能看见许多名贵的名花,还能骑马射箭,可如今这……”话未说完,她眼珠一转,展开笑道:“若是此刻回府换了马来骑,抄近路走,想必一定来得及吧。” 杨梅一听程宝珠又提起骑马,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急忙拉住她的衣袖:“郡主!万万不可!国公爷特意吩咐过的,绝不许您再骑马出行,尤其是这种热闹的街市,您可不能再闯祸了!” “知道啦知道啦。”程宝珠撇撇嘴,颓废地靠回柔软的锦垫上,小声嘀咕,“我也就是说说而已嘛……”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剧烈的骚动,夹杂着一个老汉凄厉的哀嚎声。 程宝珠和杨梅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的一哆嗦,手中的茶盏也跟着飞了出去,“啪”地摔在了地上,而茶杯里的茶水则尽数泼在了她新做的襦裙上。 程宝珠低头,朝霞一般的裙子此刻正突兀地出现了一片难看的深色水渍。 “哎哟!造孽啊!这马车撞到人了!”外头传来路人尖锐的惊呼声。 程宝珠看着心爱衣裙上那片深色茶渍,心头起火。这是哪个不长眼的,她的马车刚刚被挤得都不曾走过了一步,何来撞人一说? 她气冲冲地一把掀开车帘望去,可见外头人仰马翻、乱糟糟的景象,那点火气又顿时被眼前的混乱浇灭了。 她与身旁的杨梅对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愕然与无奈。 她们都明白了这是遇见来讹诈的了,可是空口无凭,她们却没有证据来自证清白。相反,任谁来了一看这老汉的样子都会下意识地觉得是她们的马车撞了他。 这才说了今日不要闯祸,这祸事就自己主动找上门来了。 “我下去看看。”程宝珠轻叹一声,说着就要起身。 “让奴婢去吧……”杨梅话未说完,程宝珠已经提起裙摆,动作利落地跳下了马车。 只见车前不远处,跌坐着一个须发皆白、衣衫破旧的老汉,他身旁散落着一个糖画架子和几支已经碎裂的糖画。那些糖画被摔在地上,七分八裂的,琥珀色的糖浆在清晨阳光下泛着晶莹诱人的光泽。 那老汉抱着自己的腿,哀嚎不止,声音凄厉。 他见程宝珠身着华服、头戴珠翠,眼露贪光提高了声量:“天爷啊!这、这马车撞了人,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小老儿的腿怕是断了哇!” 程宝珠放在袖子的手捏成了拳头,她真想给这讹人的老汉一个教训,只是真打了一个人,这事便彻底说不清了。 她深呼了一口气,忍着怒气,蹲下身来,与老汉平视,露出一个和善的笑,道:“老人家,您伤着哪儿了?疼得厉害吗?要不要我立刻派人去请个大夫来给您瞧瞧?” 那老汉没料到这位反常的贵女不仅没有给钱息事宁人还“十分贴心”要给他请大夫,一时语塞,支吾了半晌才道:“不……不用请大夫那么麻烦,贵人您……您赔些银钱,小老儿自己去看、去看便是……” 话音落地,程宝珠笑得越发明媚,心里想着过会马上就叫杨梅拿根绳子,把这人绑到京兆府去。 程宝珠正要叫杨梅时那老汉缺突然一个向前的动作,猛扑上来,想要一把抱住她的腿耍赖。她心中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将袖子一挥,挡开了老汉要伸过来的手,道:“老人家,有话好好说。”她面上依旧带着笑,眼神却已带上了几分洞悉一切的狡黠,“您放心,我既说了负责,定然不会不管。我这就派人去请这长安城里最好的大夫。若您真有伤,所有诊金药费,我照给不误;可若是没伤着……”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声音里透着一丝威胁,“那我可就不得不请您去大理寺里,好好喝杯茶,说道说道了。” 老汉脸色猛地一变,正要再胡搅蛮缠些什么,忽然,一道清冷的声音自人群后方响起,带着一股幽深的寒意从她身后传来: “张老伯,若我没记错,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程宝珠闻声回头,只见一位身着靛蓝长袍的年轻男子自人群中缓缓走来。 他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形挺拔,面容清俊,眉目如画,如雪中青松,只是周身神色冷淡,仿佛覆着一层终年不化的薄霜,让人看了就不自觉的想要逃开。 那男子先是朝程宝珠微微颔首,目光在她明艳的脸上极快地停留了一瞬,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转向地上那面色开始发白的老汉: “上回在朱雀大街,你诈的是淮安伯府的马车;上上回在西市,你赖上了户部侍郎家的三小姐。用的,都是这同一套说辞,连抱着腿喊疼的位置都分毫不差。”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不高不低,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威势,“需要我现在就派人,去把那两位苦主请来,与你当面对质吗?” 程宝珠听得惊讶的微微张了嘴,感情这老汉是个熟练的老手怪不得刚刚哭的那么悲痛欲绝,要不是当时马车堵在街上,一动不动的,她可能真的觉得自己的马车撞到了这位老汉。 那被称作张老伯的老汉顿时面如土色,哆嗦起来,也不哭了,原本瘸着的腿也立刻好了。三下五除二的就把散落一地的糖画家伙什收拾到自己的包袱里了。 他抱着包袱,磕磕巴巴地道:“裴……裴大人!小、小老儿知错了!这就走,这就走……再、再也不敢了……” 第2章 中毒 待那老汉连滚带爬、步履慌张地挤入人群逃离后,程宝珠转过头,再次打量起眼前这位帮她解围的男子,眼中充满了好奇:“你认得我?” “景国公郡主,程宝珠。”男子薄唇微启,吐出这几个字。 与此同时,他心中掠过的是长安城里关于这位郡主的诸多传闻——吃喝玩乐,无一不精,无一不晓。今日是和某个世子为了争一匹宝马把人踹下了河,明日又是包了秋月阁最好的雅座听曲打赏,一掷千金,是个不折不扣、名声在外的纨绔二世祖。裴砚生平最怕的,就是与这等不学无术、只会惹是生非的勋贵子弟扯上关系,想到这,他便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半步,拉开些许距离。 他淡淡开口,语气疏离而客套,听不出什么情绪:“郡主声名远播,长安城中,应该没有人会不认得郡主。”这话听着是奉承,细品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揶揄。 程宝珠向来不爱拐弯抹角,说话也是直来直去的,所以丝毫没有察觉。 她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这位风姿俊逸的少年郎。如此容貌,如此气度,还姓裴,且能被那老讹诈犯敬畏地称一句“大人”,想必便是前几年那位名动京城、连中三元的少年探花,如今已官拜大理寺少卿的裴砚了。 她早听过他的事迹。他十六岁参加科考,一举夺得解元、会元、探花,虽非状元,但在殿试上面圣对答时,其风采言论却比状元更引人注目。而后入职大理寺,从最基础的大理寺丞做起。仅用了三年时间,便靠着过人的才智和雷厉风行的手段,将大理寺积压多年的数桩疑案、悬案一一勘破,梳理得清清楚楚。传闻在他手里,就没有破不了的案子,也没有撬不开嘴的犯人。 因此在朝中同僚与那些犯案官员眼中,他是手段狠辣、不通人情的“活阎罗”;而在怀春的少女闺秀的眼里,他又是这长安城里难得一见、玉树临风的“玉面郎君”。 二者结合,他便得了一个响当当的称号——玉面阎罗。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长相是无可挑剔的俊美无俦,可言谈举止间,却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好不近人情。 不过程宝珠向来对这种长得好看、脑子又聪明的读书人都是敬而远之的,从她自从小时候家塾逃学被先生打了手板,便有个根深蒂固的念头——离读书人远点,至于裴砚这种长得好看又聪明的人,心眼子就更多了,自然就要离的更远些。因为这种人是注定会让她这种直来直去的人吃亏的。 她按下心中思绪,笑得眉眼弯弯,客客气气地说道:“那你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裴砚裴少卿了?听说你断案如神,明察秋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裴砚似乎没料到她会是这般客气直率的反应,倒不像传言中的刁蛮任性,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迅速恢复了一贯的冷淡,拱手道:“郡主过誉。不过是分内之事。若是郡主无事,在下先行告退。” 他正要转身离去,突然身形猛地一晃,用手捂住胸口。脸色也瞬间变苍白,毫无血色。额间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细密的冷汗,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困难起来。 程宝珠见他身形晃动得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倒,心下不忍,也顾不得什么避嫌了,连忙上前两步想要搀扶他一把。谁知脚下不慎踩到一块那老汉遗留下来的碎糖画渣子,一个踉跄,就让她身体失去平衡,伸出的手非但没能扶住他,反而推在了他的胸前。 接下来的一幕,让周围所有围观的人都惊呆了。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只见那位身形挺拔的裴少卿,在被她这么看似轻轻一推后就直直向后倒去,后脑也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惊的声响。整个人躺在那不省人事。 “裴少卿!”程宝珠惊呼一声,急忙蹲下身去查看他的情况。 裴砚躺在那双目紧闭,冷汗涔涔,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没过一会,他的脸颊开始浮现出不正常的、如同晚霞般的绯红,与他苍白的唇色形成诡异对比,没一会他额上的冷汗已浸湿了鬓角。 程宝珠伸手颤巍巍地探了探他的鼻息,虽然气息微弱,但还算平稳均匀。只是触手所及的肌肤,却滚烫得吓人,让她不禁蹙起了眉头。 “快!杨梅,快来帮忙把裴少卿扶上马车!”她急忙回头对已经吓呆了的杨梅喊道,又转头对同样不知所措的车夫高声吩咐,“快!去最近的医馆!要快!” 围观的百姓见此情景,议论声更是嗡嗡响起,看向程宝珠的目光中充满了谴责,显然都认为是这位刁蛮郡主“推倒”了这位俊俏的大人。程宝珠此刻无暇也无心解释,只焦急地看着昏迷不醒的裴砚,一颗心七上八下。她虽不知道裴砚为何会如此“弱不禁风”地突然晕倒,可看着眼前这架势,他浑身滚烫,昏迷不醒,定然不是装模作样,而是真的生了一个不得了的大病。 “看着人高马大的,怎么……怎么如此的孱弱……莫非读书读多了……神思过度了?”她语气里带着些焦急与疑虑。 她取出绣着绢帕,用帕子替他拭去额上不断冒出的冷汗,只不过指尖在触及他滚烫肌肤的瞬间,她感受到一阵令人心惊的灼热,那热度,烫的人心惊。 程宝珠掀开帘子透气,却发现马车在拥挤的街道上艰难前行,窗外市井的喧嚣此刻听来格外刺耳——再这样拖下可会越来越严重。 她皱眉望着倒在软垫上的裴砚,一时间竟手足无措。他的脸更红了,薄唇因高热而微微干裂。 好像下一刻,他就会被焚烧殆尽。 "郡主……"杨梅怯生生地唤道,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慌,"裴大人这是……怎么了?" 程宝珠回神,深吸一口气,再次俯身探向那张俊美却异常红润的脸。当她的指尖触到裴砚的额头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比方才还要烫得吓人,那热度几乎灼人。 这异常的状态,绝不像是寻常的风寒发热,反倒像是…… 她忽然想起去年中秋宫宴上那桩险些酿成大祸的丑事。有个不知死活的宫女,竟妄想在陛下的酒中下"春夜短",好在当时被她的姐姐贤妃一眼识破。她还记得姐姐事后紧握着那杯毒酒,指尖微微颤抖,心有余悸地自言自语道:"这西域奇药最是阴毒,服下后浑身滚烫,神智迷乱,任是铁打的汉子也要失了分寸。" 莫非……裴砚也中了类似的毒? 程宝珠猛地抽回手,像是被火燎了一般。她环顾车厢,车内明明染着清雅的静心檀香,但此刻这华贵密闭的空间里却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气息。空气仿佛都因裴砚这滚烫的呼吸而变得粘稠炙热起来。 她再次掀开车帘,看向外面水泄不通的人群,马车依旧行进缓慢。当即下了决断,"杨梅,别等车了,你亲自跑去请大夫!要快!"她强自镇定地吩咐,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发颤,"找个信得过的,直接请到……"她迟疑片刻,"请到裴府去!" 杨梅应声而去,车帘落下时带进一缕微凉的清风,轻轻拂过程宝珠散落在额前的几缕墨发。她这才发觉自己额头已全是冰凉的冷汗。 她想再探出头让车夫把车驾到裴府去,却不想手腕突然被一只滚烫的大手紧紧攥住,整个人也被拉回车厢。 她惊愕低头,发现裴砚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只是那双清冷自持的眸子里此刻却翻涌着异样情绪的潮红,像是两簇幽暗的火焰。他定定地望着她,呼吸急促而紊乱,额间的汗珠顺着额头滑落,再一点点,一点点没入衣襟的领口深处。 程宝珠看着他这模样,越发确定裴砚中的多半就是那阴毒之物。这情状与姐姐当年细致描述的中毒症状一般无二。 只是不知道他这毒具体是哪种,要是姐姐口中的那种,那她岂不是…… 她正想挣脱后退,裴砚拉着她的手便骤然加了力道。 "裴砚,你清醒一点……"程宝珠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他猛地拉近了距离,两人就这么紧紧贴在了一起。 她感受到一股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还夹杂着裴砚身上原本清冽、此刻却显得格外危险的白奇楠香。她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瞳孔中翻涌的意乱情迷,那是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狂乱,完全吞噬了他的冷静自持。下一刻,一个滚烫的吻毫无预警地落在了她的唇上。 那刻,程宝珠的脑中"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等她回过神来,她惊慌地想要推开他,可那双紧紧攥着她手腕的手的力道大得惊人,不容撼动。 裴砚的吻近乎疯狂,如久旱逢霖,带着不顾一切的渴求。他的体温灼烫,透过薄薄的衣衫,几乎要将她融化。紧贴的胸膛里,那剧烈的心跳声犹如擂鼓,一声声,撞击着她的耳膜,也像濒临决堤的岸,汹涌而紊乱。 第3章 长安霸王花 “放开……”她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这两个字。 她扭动身子试图挣脱。可他的手臂如铁钳将她挟制在这小小的车厢内,挣脱不了一点,不仅如此裴砚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扣住了她的后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迫使她承受这个带着掠夺与侵占意味的吻。海棠红的锦裙与靛蓝色的衣袍在挣扎中不可避免地纠缠在一起,在锦垫上揉出凌乱而暧昧的褶皱。 眼看事情越发脱出了控制,她脑海又不断浮现出姐姐自言自语的那几句话。 浑身滚烫,神智迷乱,任是铁打的汉子也要失了分寸…… 情急之下,她拔下发髻上那支精致的金丝蝶恋花步摇,毫不犹豫地朝着裴砚的手臂刺去。步摇尖端在他线条流畅的小臂上划出半掌长的血痕,殷红的血珠瞬间流出,染红了他那华贵的衣袍。 程宝珠这一刺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刺地裴砚闷哼一声,松开了手。 他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车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随即剧烈地喘息起来。眼中的迷乱狂潮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能自持的痛苦。 “走……”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烈日炙烤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热气,“快走……离我远点……” 程宝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慌乱地用手背抹了抹那犹带灼热触感的嘴唇,拿着那沾了血的步摇,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 车帘合上之时,程宝珠撇见裴砚神色痛苦地捂着手臂,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涓涓流出,用那双恢复了几分清明的眸子,带着复杂难辨的情绪和不耐烦催促着她离开。 “调头!送裴大人回府!立刻!”她急声吩咐起车夫。 看着马车掉转方向往裴府去,程宝珠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她走在路上,可却感觉自己的五官都被封闭住了,她听不清路人在议论什么,也看不清前方的路。只能凭着本能朝着景国公府的方向跑去,海棠红的裙摆在急促的步履中翻飞,像一只在风沙中受惊失措的蝴蝶。而步摇上那已然干涸的血迹更是刺得她眼睛发疼,心跳加剧起来。 她最怕的就是血了。 待到终于望见景国公府门前那对威严矗立的石麒麟时,才稍稍缓过神来,扶着墙壁喘气,可还不等她平复急促的呼吸,就见府门轰然打开,父亲景国公程青松手持那根熟悉的戒尺,面色铁青地立在门前,周身笼罩着骇人的怒气。 “程宝珠!”程青松怒喝一声,戒尺在空中挥得呼呼作响,“你、你真是无法无天了!竟将裴少卿当街打得人事不省!你可是要气死为父不成!” 人事不省? 程宝珠心头猛地一坠。这不过才几个时辰的事,怎么她人还没回府,消息就长了翅膀般飞到自己老爹耳朵里了? 再说,她明明就是想去救人的,只不过是一时失手,怎么传到外面,就变成了她将人打得人事不省?这谣言未免也太离谱了些! 可是……这真相她偏偏又不能说出口。一来,裴砚一个堂堂朝廷命官,竟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他下此阴毒药物,背后之人想必权势不小,她虽然不怕事可是也不代表她喜欢找事上门。二来……马车里那荒唐而混乱的一幕,尤其是那个吻……若是说出裴砚中了“毒”的实情,少不得要牵扯出所有细节。 想了想,她觉得还是把事还是烂在肚子里。 程宝珠大脑飞速转动,随后眼圈一红,酝酿好的泪水说来就来,如同断线的珍珠,顺着白皙的脸颊滚落下来。她深知自家老爹是个口是心非的,每次都把架子摆足了说要教训她,可后头来也只是轻轻打几下放过。所以她便如法炮制用上了之前百试百灵的苦肉计。 “爹爹……”她抽噎着唤道,肩膀微微颤抖,装出柔弱无助的样子,“女儿冤枉……那裴少卿、他是自己突然晕倒的,想必……想必……”程宝珠咬着嘴唇,憋了半天,硬着头皮说道:“想必是读书太刻苦了!累的!” 程青松原本高举着的戒尺,顿时僵在了半空。 这丫头,想了半天就给自己想了这么一个蹩脚的借口。荒诞到他都没理由收手说不打。 真是……当初就该逼着这丫头多读点书的,要不然也不至于现在连个漂亮的借口都说不出。 他看着女儿哭的梨花带雨的模样,瞥见那双与亡妻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戳中。 他又想起了亡妻临终前的殷殷叮嘱——善待宝珠。 想到这,方才滔天的怒气瞬间消散了大半,语气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满大街的人都瞧见了,你还敢狡辩?“ 女儿真的没有……“程宝珠哭得更加委屈,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揪住父亲宽大的衣袖,轻轻摇晃着,带着小女儿家的娇态,”再说了,裴少卿倒下的时候,女儿也是受了惊吓……现在想想都是心有余悸。“ 程青松望着女儿哭成花的小脸,重重地叹了口气。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终究是舍不得。再说了,自家女儿的秉性他是清楚的,贪玩但是本性却不坏,不会莫名其妙地打人,这里面只怕真是有些隐情。 最后,那戒尺轻轻落在了程宝珠的身上,力道轻得连只蚊子都打不死,更像是给程宝珠掸灰尘的。 他蹲下身,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与妥协:好了好了,别哭了,回去好好歇着吧。此事为父自会处理。“ 说罢,他转身对垂手侍立的下人们重新板起脸,恢复了威严:都愣着做什么?将郡主送回房好生歇着,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去打扰!“ 程宝珠乖巧地点头,用绢帕轻轻拭去颊边泪痕,在丫鬟们的簇拥下缓步往内院走去。经过父亲身边时,她悄悄抬眼,正对上父亲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无可奈何的宠溺。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事就算被她这么糊弄过去了。 回到院子后,程宝珠透过窗棂,院中的那棵玉兰花开得正盛,洁白如玉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清雅的香气,也渐渐抚平了她心中的不安。 程宝珠望着父亲安排仆从准备厚礼、亲自前往裴府赔罪的身影消失在影壁之后,心里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裴砚那双时而清冷、意乱情迷的眼。 她关上窗户,目光却落在妆奁旁那支被随意搁置的金丝蝶恋花步摇上,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发暗,凝成一道刺目的褐痕,可那个滚烫而突如其来的吻,还有那混合着白奇楠香的味道,却仿佛还清晰地烙印在唇上,挥之不去。 想到此处,程宝珠猛地拿出随身携带的绢帕,狠狠地擦拭着自己的嘴唇,一遍又一遍,直到娇嫩的唇瓣被磨得红肿刺痛,才颓然停下。 今天真是流年不利,马没骑成,宴没赴成,还平白惹上这么一桩不能说的麻烦事,更是……失了初吻。真是倒了大霉。 而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的裴府之中,裴砚正独自坐在书房内,望着手臂上那道已经仔细包扎好的伤痕出神。指尖隔着细白的棉布,轻轻抚过那道隐隐作痛的伤口,眼中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懊悔,有自责,有后怕,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的悸动。 早春的景国公府内一派融融春光。青石小径上铺着一层柔软的花毯。庭院中央那棵高大的白玉兰更是迎来盛放时节,粉白相间的花朵缀满枝头,在暖风中摇曳生姿,送来阵阵清甜香气。 程宝珠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指尖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琉璃盘里的冰镇葡萄。 想起那日程父从裴府回来时的神情,她至今仍觉得不可思议。原本以为少不了一顿训诫,谁知父亲不但没有责怪,反而对她和颜悦色,甚至破天荒地夸赞她处事得当。这让她更加好奇——裴砚到底对父亲说了什么? 杨梅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试探着开口:“郡主,外头那些闲言碎语,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什么闲言碎语?“程宝珠懒懒抬眸,唇角反而勾起一抹不屑的笑来,道:“是说我能脚踢八十壮汉,还是拳打玉面阎罗?” 这几日,长安市井间的流言愈发离谱。许是那日庙会人多眼杂,裴砚晕倒和她仓促离去的情景被添油加醋,竟演变成她程宝珠仗势欺人欺负卖糖画的八十老汉,路遇裴砚路见不平,不曾想被她一拳打倒。不仅如此,她还被冠以”长安第一霸王花“的名头。 杨梅见她似乎并不气恼,反而有些想笑的样子,稍稍松了口气,愤愤不平道::“依奴婢看,都是些没良心的胡说八道!郡主您心地善良,明明是您被讹的是您救人的也是您。都是那些乱嚼舌根的,把好端端的苦主变成了坏人!” 第4章 梦 “别人怎么说,干我什么事。”程宝珠挑眉,顺手将一粒冰葡萄丢进口中,清凉的汁水在齿间迸开,“不过是些以讹传讹的谣言,等长安城出现新的热闹,他们便也不会再关注了。” 其实这半个月闭门不出,并非因为那些无稽流言。 真正困扰她的,是那些该死的、一次又一次相同的梦。 自那日起,她夜夜都会梦见庭院中那棵繁盛的白玉兰,而裴砚总是站在那棵树下,穿着一身青色常服,没有平日里冷若冰霜的模样。眉梢眼角都含着温润的笑意,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那眼神缠绵得让她心惊。最要命的是,他总会伸出手轻声唤她“宝珠”,待她走近时,便用那种低沉而暧昧的语气说道:“那日唐突了郡主,裴某愿负荆请罪,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迎你过门。” 每梦到此处,她总会在那种混合着害羞、慌乱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中惊醒,醒来时心跳如擂鼓,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真是活见鬼了! 她程宝珠横行长安十五年,什么时候为个男人如此心烦意乱过?更何况还是她最讨厌的聪明读书人。 那马车里的意外,她本已强行压下,告诫自己不过是他中毒失控下的荒唐事,做不得数。可这梦境却偏要一遍遍提醒她那时的细节——他滚烫的呼吸,他紧扣她手腕的力道,他唇上那异常柔软的触感,还有他最后那双混杂着痛苦与**的眼…… “啊啊啊——不想了!”她烦躁地抓过一个软枕捂住脸,在榻上滚了半圈。 “宝珠。”正在此时,景国公程青松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关切。 程宝珠从枕头堆里抬起头,理了理微乱的鬓发:“爹爹。” 程青松迈步进来,见程宝珠一反常态不穿那些华丽的裙子,只穿着家常的黄白间色裙,虽未施粉黛,但气色却也不算太差,心下稍安。他在她对面坐下,斟酌着开口:“宝珠啊,这许久不出门,可是为外头那些风言风语烦心?不必理会,过些时日自然就淡了。” “爹爹放心,女儿没那么小心眼。”程宝珠摆摆手,随即眼珠一转,状似无意地问道,“爹爹,那日您去裴府……裴少卿他,到底与您说了些什么啊?” 程青松并未多想,立刻说道:“他只说是自己当日身体突发不适,晕厥过去,与你无关。还让我转告你,莫要因此事挂怀。” “就……就这些?”程宝珠追问,一颗心莫名悬起,“他没再说点别的?比如……比如当时具体是怎么回事?” 程青松摇头,肯定道:“没有。裴少卿很是通情达理,只说是自身之过,还反过来叫我多宽慰你。” “哦……”程宝珠应了一声,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软榻上的海绣着玉兰花样的小枕。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心头。 他……对那件事只字未提。是觉得难以启齿,还是根本觉得不值一提,抑或是……他当时神智昏沉,压根不记得了? 程青松见程宝珠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以为她自责自己推到裴砚的事,便想说些什么安慰一下。不过,程青松武将出身,略微能识得些字,所以父女两一样都是不会说漂亮话的。 他想了想凑近陈宝珠,低声道:“女儿啊,依爹看,这裴少卿三缄其口,多半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这读书人不比咱们武将,身子弱,所以我看他多半就是你说的读书读多了,累的。你那日不过就是恰好撞上他发病了,所以无需多想。” 程宝珠听见自家老爹的推测,惊得眼睛都睁大了一圈。 她没想到,自己随口乱说的一句话,父亲不仅信了,还深信不疑。 程青松见程宝珠呆愣的样子,又宽慰了她几句,才起身离去。 送走父亲,程宝珠心里那股烦闷非但没消散,反而更甚。她踱步到书架前,想找本话本子分散心神,随手抽出一本近日新得的《风月记》。翻开几页,正看到男女主角在月下互诉衷肠,继而……花瓣纷飞中,两人身影渐渐靠近,文字虽含蓄,却将那情意绵绵的意境却描绘得十足。 “啪!” 程宝珠猛地合上书册,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书页间那暧昧的描述,与她记忆中那炙热、霸道的吻不知不觉的重合起来。 “看不下了!”她将书丢回架子,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终于下定决心,“杨梅,更衣,我们出门!”这都半个月了,再闷在屋里,她怕是要先疯了。 “郡主,您真要出去?外头……”杨梅有些担忧。 “怕什么?本郡主还能被几句闲话困死不成?”程宝珠哼了一声,“不过……低调些。找辆不起眼的小车,再给我拿个帷帽来。” 半个时辰后,一辆毫无装饰的青绸马车停在了三合楼侧门。程宝珠头戴一顶垂着薄薄青纱的斗笠,身着寻常的湖蓝色襦裙,悄无声息地上了二楼,要了个临街的雅间。 今日的三合楼热闹非凡,大堂里座无虚席,连二楼廊道都站了不少人。说书先生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正口沫横飞地讲着长安城里发生的新事情。 “……话说那日白马寺庙会,人山人海!咱们长安城那位鼎鼎大名的景国公郡主,乘着华盖宝马香车,那叫一个声势浩大!”说书先生醒木一拍,语调夸张,“行至街口,竟为一位卖糖化的老汉挡住了道,郡主当即勃然大怒,命家丁驱赶那卖糖画的白发老翁!可怜那老翁七八十岁年纪,被推搡在地,糖画也碎了一地,哭嚎不止啊!” 程宝珠在雅间内听得此言,一口茶水险些喷出,竟敢如此颠倒黑白! 讹人的成了受害者,受害的反成了施暴者。 楼下说书先生全然未觉,越发唾沫横飞:“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但见一人从中走出!此人身形挺拔,面容俊朗,正是咱们大理寺的裴砚裴青天!裴大人扶起老翁,不卑不亢,直面郡主车驾,直言劝谏,请郡主宽厚待人!” 堂下听众一片唏嘘赞叹,有人低呼:“裴大人真乃君子也!” 说书先生见效果不错,更是来了精神,将程宝珠描绘成一个蛮不讲理、仗势欺人的纨绔,而裴砚则是正气凛然、不畏权贵的青天大老爷。最后还煞有介事地总结道:“……若非裴大人及时出面,那老翁怕是要遭大殃咯!咱们这位郡主啊,啧啧,实在是被宠坏了些……” 她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好个三合楼,竟敢拿她的事来编排取乐!还编得如此不堪! 那说书先生还在滔滔不绝:“……欲知这霸王花与玉面郎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满堂哄笑,还有人高声叫好。 程宝珠胸口起伏,一股火气直冲头顶。她“霍”地站起身,斗笠上的青纱都因她的动作剧烈晃动。忍不了!今日非要让这胡说八道的老头知道,霸王花……哦不,景国公郡主的笑话不是那么好看的! 她气势汹汹地走到雅间门口,正要一脚踢开那扇雕花木门—— “砰!” 楼下一声巨响,她疑惑地看了看自己还在空中的脚。紧接着,门外传来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 她收回踹门的脚,轻推门扉,只透过那条细缝,窥视着楼下那个身影。 只见大堂入口处,一群身着公服、腰佩横刀的官兵鱼贯而入,瞬间控制住了各个通道。为首之人,身姿挺拔如松,穿着一身深紫色官服,腰间束着银带,正是四品官员的服制。他眼神锐利如刀,缓缓扫过混乱的现场。 这人不是裴砚又是谁? 他怎么会来这里?还带着这么多官兵? 程宝珠僵在门口,下去理论的念头也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 裴砚似乎并未注意到二楼雅间这边的动静,他抬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威压,瞬间让嘈杂的大堂安静下来: “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原地勿动!” 整个三合楼顿时鸦雀无声。方才还口若悬河的说书先生,此刻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程宝珠屏住呼吸,捏紧了袖口。她看着他清瘦却挺拔的背影,脑子里开始闪过梦里的玉兰树,还有他昏迷时滚烫的额头和手臂上那道血痕……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说书先生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竹板哗啦啦散了一地,其中一块滚到裴砚脚边,上面还刻着“玉面阎罗”四个小字。他哆哆嗦嗦地抬头,正对上裴砚深不见底的眼眸,顿时觉得脖颈发凉——这位爷可是连杀人犯都能撬开的主,今日怎会屈尊来管这市井闲话? “大人明鉴……”说书先生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小人方才……方才只是说了郡主几句,可半个字都没敢编排您啊!”他越想越慌,莫非这位阎王爷连自己的名讳都不许人提? 第5章 少女动心 屋外一片春光,可裴砚一站在这大堂之中就好像走进了寒冬,将那屋外的春色都隔绝开来。他负手立在酒楼大堂中央,目光如寒刃般扫过每一个角落。他今日亲临这三合楼,自然不是为听什么说书——那日回府醒来后,大夫捻着胡须沉吟半晌,道出他中的是特制合欢散,其中竟掺了西域曼陀罗。这等阴毒之物,绝非市井可得。 那日他毒发前,只吃过三合楼的东西。而这些食物是他府里的小厮去三合楼买了送过来的。很明显下毒的人不是自己府里的人就是三合楼的人。可就在他命人将那日去三合楼的小厮唤来问话时,侍卫却来报——那小厮王虎,畏罪自杀上吊了。留了一封信,说自己是谋害他的凶手。 仵作验过尸体后却说王虎是死于中毒,很明显王虎是被人当做替罪羊了。 王虎一死,三合楼的嫌疑就更大了。 显然,这三合楼与他中毒一事脱不了关系。 不过裴砚怕打草惊蛇,便打算把上个月三合楼的那桩户部侍郎公子和工部员外郎公子因嘴角发生的斗殴案重新提出来,借着案件有疑问来抓那掌柜的去问话。不过当裴砚看见那跪在地上满脸惶恐的说书先生便改了主意,上月的案子这时再来问话实在牵强,不过现在有了新的更好的借口。 他眸光微动,“你可知诽谤郡主,是何罪?”裴砚声音不大,却似寒潮,冷的让满堂茶客齐齐屏住了呼吸。那说书先生更是两眼一翻,直接软倒在地。 “去请你们掌柜来。”裴砚语气平淡,目光掠过说书先生看了眼身后的瑟瑟发抖小二。那小二见裴砚的眼神投了过来,连滚带爬地往后堂跑,腰间的汗巾掉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不多时,一个身着锦缎的胖掌柜疾步而来。他堆起满脸笑意,眼角的褶子深得能夹住铜钱:“裴大人大驾光临,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说书人不懂规矩,回头小的定好好管教。” 裴砚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每一个细微表情。这人手指上戴着黄金戒指,脖子上还有好大的一条金链子,分明是暴发户的做派,可脚步沉稳,呼吸绵长,竟是个练家子。这三合楼果然不简单。 “诽谤皇室宗亲,按律当杖八十。”裴砚不紧不慢说道。 “这……”裴砚这不容拒绝的语气让金掌柜有些无措,长安城里谁不知道这位裴少卿最是不好说话的,不送礼不讲情,只讲律法。 他掏出绢帕擦汗,不多时那绢帕已能拧出水来,“不过是市井闲谈,当不得真……” “哦?”裴砚忽然逼近一步,“方才本官听得真切,说什么景国公郡主当街鞭打老翁?这等无中生有之事,也是市井闲谈?”他声音陡然转厉,“还是有人指使你,故意败坏郡主名声?” 金掌柜强颜欢笑道:“大人明鉴,这长安城里哪家酒楼不靠些趣闻招揽客人?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极低,“这三合楼真正的东家姓李,是承安侯府的二公子。” 裴砚唇角几不可见地一勾。果然这三合楼的背后还有人。 “很好。”他忽然扬声,清冷的声音传遍大堂,“掌柜的既承认诽谤宗室,拿下!” 官兵应声上前,锁链“哗啦”一声缠上掌柜肥胖的手腕。那掌柜惊得瞪圆了眼,他原以为搬出靠山能让对方知难而退,谁知… 二楼雅间里,杨梅透过门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忍不住小声嘀咕:“奇怪,裴大人兴师动众的,就为抓个掌柜?” 对啊,如此大张旗鼓就为抓一个嚼舌根的茶楼掌柜? 程宝珠正蹙眉思索,手里把玩着手里的茶杯。身旁的杨梅突然眼睛一亮,笑道:“奴婢明白了!裴大人定是听说有人诋毁郡主,特意来为您出气的!您想啊,他一个大理寺少卿,平日办的可是谋逆大案,今日却特意来此,不是为了您出气还是为了什么呢?” 程宝珠闻言一怔,不由自主地抿了抿那涂着胭脂的嘴唇。 杨梅的话虽然有些跳跃,可细想来却不无道理,再说裴砚确实是以污蔑皇室宗亲的罪名抓的人。 隔着雕花木门,她望着楼下那个清俊挺拔的身影。心口像是揣了只不听话的兔子,“咚咚咚”地敲得她心都跳出来了。 她慌忙退回雅间,“砰”地关上门,端起凉透的茶盏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水非但没能浇灭心头躁动,反倒让那份灼热愈加明显。 “难不成那个梦……”她咬着唇小声嘟囔,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带,“真是预知未来?” 鬼使神差地,她又将门推开一道缝隙。恰逢一阵穿堂风过,阳光打在他乌黑的头发上折射成细碎的光芒,恍若那日梦中玉兰树下的清雅身影。楼下,裴砚似有所觉,忽然抬眸望向二楼。 程宝珠慌忙躲回门后,后背紧贴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她最近怎么老是胡思乱想的?难不成就因为那个吻? 主仆二人下楼时,大堂已恢复了先前的喧闹。只是那说书的高台空着,散落的竹板还没人收拾。杨梅小声说道:“这裴大人办事真是雷厉风行,转眼就把人带走了。” 程宝珠轻轻“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地扶了扶帷帽。走到门口,明媚的阳光洒下来,刺的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她再睁眼,却意外地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还立在酒楼门前。原来他还在。 裴砚身姿挺拔如松,正对几个侍卫吩咐着什么。阳光下,官袍上银线绣成的云雀图案泛着淡淡的光。许是听见身后的动静,他恰好回过头来。 程宝珠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这一急,轻纱帷帽正被风吹起一角。 这一撇让裴砚的目光定住了。帷帽下那张明媚娇艳的脸,虽只一瞬便被慌乱地掩了回去,但他却瞧的一清二楚。是那个在马车里多有冒犯的姑娘——景国公府的程宝珠。那日她也是这样慌乱,杏眼里漾着水光,唇瓣如初绽的海棠。 “郡主留步。”他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 程宝珠的脚步顿住了。她听见裴砚对侍卫吩咐:“将人犯先押回大理寺。”随后,是沉稳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 她的心跳突然快得厉害。隔着薄纱,她能看见那个挺拔的身影越来越近。恍惚间,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荒唐的梦——梦里他也是这样走向她,在玉兰树下执着她的手,声音温柔而坚定:“那日唐突了郡主,裴某愿负荆请罪,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迎你过门。” 那时梦中悸动的心情,此刻竟与现实重叠。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的快要飞出去了。 “郡主。”裴砚在她面前站定,隔着帷帽的薄纱,他的轮廓有些模糊,声音却清晰地传来,“那日马车上的事,是在下唐突了。这些日子一直想寻个机会,当面向郡主致歉。” 他的语气诚恳,程宝珠悄悄抬眸,透过薄纱打量他。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线条,鼻梁高挺,唇形薄而分明。她再次想起京中关于这位大理寺少卿的传闻——寒门出身,年少成名,不过弱冠之年便官居四品。年少成才,玉树临风,怪不得长安城里姑娘小姐们都偷偷藏着这位郎君的画像。 这样的读书人,原是她最敬而远之的。她这样直性子的人最是受不了这些读书人的之乎者也,可看着这样一张脸,她忽然觉得,若是……嫁给这样的郎君,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这个念头一出,她自己先吓了一跳,脸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心里也有了几丝懊恼,怎么自己如此不争气,不过就是亲了一下,她就如此想入非非了。不过,当她再隔着薄纱看见清俊的少年时便很快说服了自己,长的这样好看的人嫁了又不吃亏。 隔着帷帽裴砚自然看不见她此刻的心思。他望着眼前这顶素色帷帽,那句“应当负责”在舌尖辗转了许久,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朝堂上面对再刁钻的政敌都能应对自如,此刻却棘手了起来。那日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他没理由不为此事负责。可是婚姻大事…他原是想娶个宜室宜家的女子,程宝珠这般明媚张扬的性子,与他理想中的妻子相去甚远。可是事情已然发生,他作为男子汉大丈夫自然是要负责的。 “那日之事……”他斟酌着词句,像是下定了决心道:“在下……理应……” 打定主意的程宝珠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以为他是碍于面子不好开口。便决定趁热打铁,推波助澜一下。在她绞尽脑汁下,她忽然想起最近看的话本子——里面的千金小姐遇到这种情况,都是先坚决地说不要,然后就会引得对方坚定地说要。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道:“裴大人不必挂心,那日之事不过是个意外,本郡主不会放在心上,更不需要大人负责。” 第6章 自作多情 她说完,悄悄期待着对方的反应。按照话本子的发展,他此刻应当急切地表明心迹才对。 谁知裴砚闻言,却是地明显松了一口气,连紧绷的肩膀都放松下来。 他躬身行礼,露出难得一见的和气:“郡主深明大义,在下感激不尽。” 程宝珠先是微微一怔,旋即便是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心头。她猛地掀开帷帽,露出一张因怒气而更加明艳的脸庞:“裴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觉得本郡主配不上你吗?” 他看着程宝珠气鼓鼓的小脸,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他是不喜欢程宝珠这类人,甚至还讨厌和这样仗着家里权势作威作福的人为伍,可是他知道女子清白的重要,他刚刚已然说服自己,也做了准备要娶她的。 他不解问道:“郡主既然无意,在下为何要强求?”原本对程宝珠有些歉意的他,在程宝珠这无缘由的怒火下他也渐渐生了些不满。 是她自己说不需要他负责,他顺势而为的事,她怎么就突然一副着了恼的样子。 思及此,裴砚也有了些怒意,冷着声再次说道:“要是裴某没有记错刚刚可是郡主自己亲口说,不需要在下负责的。” “你!”程宝珠有种被石头砸了脚但是又说不出的憋屈感,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她哪知道这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都怪那个该死的梦,害她想入非非!想到这她又羞又气,连手里的唯帽都险些因为发抖掉了下去。 果然她就应该恪守自己的规则,离读书人远点,哪怕对方貌胜潘安! 程宝珠嘴角绽出一抹极艳却毫无温度的笑,盯着他,质问道:“好啊,裴少卿真是能言善辩。那你倒是给本郡主说说,天底下哪有人……哪有人轻薄了人,转头却能如此云淡风轻地说感情之事最是讲究两厢情愿的?礼法规矩都读到哪儿去了?” 闻言,裴砚清冷的神色有了点变化,周身凌冽的气势也弱了几分。这件事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他的不对。 他低头沉默了片刻,犹豫半晌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头迎上她的目光,缓缓道:“郡主说的在理,既如此,那在下……在下明日便请媒人去国公府。” 程宝珠听见裴砚松口,更气了,全身的血液都感觉沸腾了。 那些由梦境织成的少女心动,都在此刻,“嘭”地一声碎了。 程宝珠又不是傻子他语气中满是的“不得已”和“迁就”满的都要溢出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程宝珠在这逼婚呢。 她用力地咬着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谁要你勉强了?!”她声音因怒气而拔高,“你不愿娶,我程宝珠还不愿嫁呢!”她狠狠剜了裴砚一眼,那眼神似要在他身上戳出两个洞来,旋即带上帷帽,隔绝了彼此的视线,怒气冲冲道“回府!” 裴砚愣在原地,平生第一次产生迷茫,这程宝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怎么他娶和不娶她都生气啊。 马车里,程宝珠坐在那,一言不发。 她紧紧攥着膝上华美的衣裙,脑海里不断回忆起裴砚说的那些话,还有他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每一幕每一句都像小锤子在她的心间反复敲打着。 她真是被色迷心窍了,竟然能生出裴砚喜欢她的荒诞想法。 明明长安城里多的是姑娘向他吐露心意,他冷言冷语拒绝的新闻,她还自作多情觉得裴砚因为马车上的那一幕对她一见钟情。 也不知道裴砚此刻怎么想她,有没有看穿的她的心思。他要是知道她因为一个吻就对他有了那么一丝心动,肯定觉得这人是个奇怪的人吧。 程宝珠觉得自己刚刚把十五年的脸都丢尽了。 “讨人厌的裴砚!明明就是他轻……怎么刚刚显的我一副无理取闹的样子。”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和后悔,“再说了,本郡主哪里配不上他,真论起来,是他配不上我吧!”此刻,少女的的那点心动消失的一干二净,有的只是想把裴砚杀之而后快的想法。 杨梅见状,连忙柔声劝慰:“郡主说的这是哪里话?您可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平日里多少王孙公子想求娶您,递来的帖子都能堆满一间屋子了。您忘了?上月礼部侍郎的四公子,不是还特意托人送了那对价值连城的翡翠镯子来,就为博您一笑呢。” 程宝珠被杨梅这略微夸张的话夸的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啪”地一拍身旁的案几,震得上面的茶盏叮当作响,“就是!要我看就是那个裴砚可恶!本郡主非要把他点颜色看看,才能平息这心头之恨!” 此刻程宝珠一脸的斗志昂扬毫无之前的颓败。 她现在对裴砚没有半点的情爱,有的只是想要报复回去的急切。 她转头看向杨梅,问道:“杨梅,你向来机灵,快给我想想,可有什么好法子,能让那个眼高于顶的裴砚也尝尝难受憋屈的滋味?” 杨梅歪着头仔细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答道:“奴婢愚见,倒是想起一个。听说裴大人善断公案外还酷爱丹青,是个中妙手,尤其擅长……” “丹青?”程宝珠眼睛蓦地一亮,好似流星划过,一个念头瞬间击中了她,“秋菊宴……”她喃喃道。是了,再过半年,便是京城一年一度极负盛名的秋菊宴。届时不仅会有各地搜集来的名菊争奇斗艳,更是世家子弟与贵女们展示才艺、暗中较劲的舞台,而绘画一项,向来是宴上的重头戏。若是……若是在他最为擅长的领域,当着所有人的面压过他…… “我懂了!”程宝珠不等杨梅说完,便激动地一拍手,脸上阴霾尽扫,换上了一种混合着兴奋与斗志的神采,“他裴砚既是公认的丹青圣手,我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夺了他这个名号!看他以后还有什么可得意的!正好半年后就是秋菊宴,届时,我定要在画艺上力压群芳,独占鳌头,让他颜面扫地!” 半年?力压丹青圣手?可是她家郡主根本就不会画画啊! 杨梅张了张嘴,把到嘴边话又咽了回去。 她原本只是想建议程宝珠利用景国公府的财力,将城里古董铺子、书画坊里那些名贵的画作都抢先买到国公府,让裴砚无画可赏、无佳作可临摹,小小地膈应他一下。 也不知道她家郡主是怎么想到这一招的,真是让人出其不意。可是连画笔的都不会握的人怎么能赢过一个学了十几年的人。 但看着程宝珠此刻这般斗志昂扬、仿佛找到了人生新目标的模样,她终究没敢泼这盆冷水。学画……虽然难了点,但或许……也行? “去,立刻去告诉母亲,今年的秋菊宴,我要参加。”程宝珠唇角扬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意,“另外,给我重金聘请长安里最好的画师来府上,从明日起,我要开始学画,专画菊花!” 杨梅不语,只一味点头记下程宝珠的吩咐。 此刻,程宝珠已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脑海里绘声绘色地想象起秋菊宴上的场景:她的一幅菊画惊艳四座,力压裴砚,夺得魁首。当众人向她投来惊叹赞赏的目光时,裴砚脸上那震惊、错愕、乃至难过的表情……光是想想,就让她心情舒畅了许多,连方才的郁结之气都散了大半。 “裴砚啊裴砚,”她自言自语,指尖在车窗纱帘上无意识地划着那个名字,语气里带着些得意,“很快你便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强中自有强中手了。” 闻言,杨梅很是狗腿的符合了一句:“郡主这招真妙!” 而裴砚此刻依旧还是站在三合楼前,望着那辆渐行渐远消失在眼中的马车,眸色也不由得深沉起来。 “程宝珠……果然和传闻一样,是个无理取闹的纨绔。”他低声自语着。这是他站了半柱香思考半晌的结果。 初见程宝珠,他以为自己看走眼了,毕竟他在传闻里还被叫做“玉面阎罗”呢。 只是今日程宝珠这莫名其妙的话和无厘头的生气,倒是坐实了裴砚对程宝珠的看法——骄纵、无理、爱发脾气。 他只愿以后再也不会见到这位郡主了。 清晨,天刚破晓,淡青色的天幕上还缀着几颗残星。 裴砚踏着尚未散尽的晨雾,步履沉稳地走进了庄严肃穆的大理寺。 上值的第一件事便是立刻唤来了昨夜负责看守牢狱的侍卫统领。 “大人,”侍卫统领抱拳行礼,眼底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三合楼那个掌柜,后半夜全招了。” 裴砚在案前坐下,展开一卷卷宗,执起那支惯用的鸦黑狼毫,在端砚中蘸饱了墨,笔尖在纸上划过一道沉稳的弧度。头也不抬道:“细细说来。” 侍卫颔首,恭敬回道:“说是承安侯府的二公子李思勰,指使那金掌柜将那特制的合欢散,下在了您那日早膳的白粥里。” 裴砚手中的笔在宣纸上顿了顿,问道:“那王虎呢?” “下毒一事,王虎并无参与。金掌柜知道事发后大人定会追查,便提前毒杀了他,企图拿他当替罪养来瞒天过海。” 第7章 再次见面 一时间,书房内陷入寂静,只有裴砚不疾不徐磨墨的沙沙声。研石在砚台上打着圈,研磨出浓浓的墨汁。这一切都查的太过顺利了,顺利到裴砚有些不可置信。再说了这线索来得太过直白,直白得近乎刻意——哪有人行此阴私之事,不找一些不相干的人反而让自己的亲信来?这不合常理。 过了半晌,他放下手中的研石,起身道:“去牢里看看。” 大理寺的监牢深埋地下,终年不见天日。沿着石阶一路向下,阴冷潮湿的空气里着霉味和血腥气扑面而来。墙壁上跳跃的火把是唯一的光源,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在斑驳的石壁上扭曲舞动,如同鬼魅。 那金掌柜被单独关在一间狭小的囚室内,早已不复昨日的油光满面。他瘫在肮脏的稻草上,原本华贵的锦缎袍子破烂不堪,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鞭痕和烙铁印,整个人奄奄一息,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裴砚示意狱卒打开牢门,他缓步走入,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那团血肉模糊的身影。他并未急着问话,只是静静站着,无形的压力让本就痛苦的金掌柜更加害怕,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过了半晌,他才开口询问道:"说,李思勰为何要派你来谋害我?!” 他语气冷冽,如同冬日里凝结的冰凌,在这阴森湿冷的牢房内格外的刺人。 金掌柜抬起那种被打的像猪头的一张脸,艰难地睁开夹在肥肉间的一双眼,语气惶恐道:“小的……小的不知道啊大人,二公子只是吩咐小的办事,从不说缘由……小的只是听命行事!” 听命行事?这样的回答裴砚听到过太多了。 裴砚眼中闪过一抹狠厉,将目光扫到炉火中烧得通红的烙铁,道:“拿过来。” 重刑之下他就不信他还能说不知道。 不过那金掌柜一看间那烙铁便吓的浑身发抖,显然昨夜他已经领教过这烙铁的厉害了。 话音落地,狱卒恭敬地将烙铁递上。 他盯着那块通红的铁块在裴砚手里发出灼热的红光,一个劲的往后退着,嘴里还不断求绕着“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说的句句是实话!若有半句虚言,叫小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啊!” 裴砚并未因为那金掌柜的求情而动容,反而一步步逼近他。 他紧盯着对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波动。然而,除了对重刑的恐惧,再没有其他。 尽管这样,他还是不曾停下脚步。 “啊——!”在烙铁即将触碰到身体的前一瞬,金掌柜的发出凄厉的惨叫,双眼一翻,彻底晕厥过去。 这下裴砚是真的信了金掌柜的口供了。若非真的不知情,绝非能在此等酷刑下还能守口如瓶的。 裴砚眉头微蹙,将烙铁扔回火盆,溅起一串火星。 他看着地上像一摊烂泥躺着的金掌柜,丝毫不留情道:“泼醒。” 一桶冰冷的盐水兜头浇下,金掌柜被淋了一个透心凉,趴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 “那药是从何而来的?”裴砚换了个问题问道。 闻言,狱卒恭敬地将烙铁递上。 金掌柜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回道:“是……也是二公子吩咐……给的……” “看好他,不许任何人来探视。”裴砚说完便离开了牢房。 待他出来时,已是午后。 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窗下的书案后。阳光透过窗外老槐树投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明明灭灭,如同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绪。 过了一会,他拿起笔,蘸了墨,在宣纸上漫无目的地写着,墨迹渐渐晕染开来,如同他理不清的思绪。 李思勰——承安侯府的二公子,一个平日里只知斗鸡遛狗、流连烟花的纨绔子弟,与自己素无往来,更谈不上仇怨。他为何要费尽心机,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来谋害自己?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是私人恩怨,还是涉及朝堂纷争? 还有为什么偏偏是下春药?明明有的是其他的法子来对付他。 思绪纷杂,如一团乱麻。 这一想,便是一个漫长的下午。直到夕阳西沉,金色的余晖透过窗棂,照在那张被划得一塌糊涂的宣纸上,他才惊觉已到了下值时分。 他坐在轿子里,微阖着眼,继续思索着李思勰想要谋害他的动机。 忽然,一阵格外响亮的吆喝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景国公府诚聘丹青画师!束脩丰厚,机会难得——!” 裴砚修长的手指挑开轿帘一角,循声望去。只见一间茶楼外,一个小厮正站在板凳上,身前立着块木牌,卖力地吆喝着。那“景国公府”四个字,写得格外硕大醒目,让人一眼就能看见。 “去问问这是什么情况?”他低声吩咐随行的侍卫辞墨。 不已会,辞墨便来回报:“大人,打听清楚了。是景国公府的郡主,不知为何突然要学画菊,便让小厮在此招募画师。” 程宝珠?学画? 一听见程宝珠的名字,他不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张明媚鲜活、带着怒意的娇颜。他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旋即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紧皱的眉头一下舒展开来。 他做回轿子里捏了捏鼻梁,他倒是忘记了这程李两家是有姻亲的——程宝珠的继母李氏是老承安侯的女儿,论起来,李思勰还得叫程宝珠一声堂姐。 这两家平日关系颇为密切,若能借此机会接近程宝珠,或许便能找到探查李思勰作案动机的突破口。 想到这,他嗤笑一声。原以为他和程宝珠不过是萍水相逢,三合楼那日会是他们之间相见的最后一面,如今看来,他们很快又要见面了。 他示意轿夫落轿,下轿走到那卖力吆喝的小厮面前,淡淡道:“回去禀报你家郡主,这画师,我裴砚应了。” 一听到裴砚的名字,那小厮吓的连话都说不出口。 拿着牌子的手一个劲的抖。 裴砚一个朝廷命官,每日处理不完的案子,还的百忙之中抽空教他家郡主。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过,想来他家郡主也不会同意的。 他吞了一口口水,鼓足勇气道:“大人,我们郡主,其实……” 话未说完,他便在裴砚随便扫过来的眼神中立马噤声了。 他靠着牌子,稳住发颤的双腿,结结巴巴说道:“大人……大人丹青妙手,有您……您……教郡主,想必郡主定时……如虎……如虎添翼。” “既如此……”裴砚薄唇微抿,思索道:“明日我便去。” “好……好……我这就去。”小厮慌忙收起木牌,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飞也似的逃走了。 翌日,景国公府,水仙居。 程宝珠正握着一支白玉狼毫笔,对着面前空白的宣纸发愁,正不知该从何下手,却听得门外侍女通报:“郡主,裴……裴大人来了,说是来当您的画师。” 一听“裴砚”两字,她吓的书中的笔都掉了。 她猛地抬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那道熟悉的身影逆着晨光走进花厅,挺拔的身姿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隽,她才确信无疑。 她呆呆地看着裴砚。今日的裴砚未着官袍,穿了一身清水蓝的长袍,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束起,少了几分官场的凛冽,多了几分文人雅士的清隽。可那久居官场蕴养出的威严之势,依旧让人无法忽视。 “裴少卿怎么来了?”她看着他压人的目光,声音也不自觉地变低了些。 “教你画画。”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好似前几日他们的争吵似乎不曾存在。 不等程宝珠说话,他便走到程宝珠的书案对面打算坐下,教她画画。 看着即将要坐下的裴砚,她大声喝止道:“裴少卿!您日理万机,教我画画这样的小事,还是不劳烦您了。” 她死死盯着裴砚,目光见不肯有一丝退让。 她重金请画师来为得不就是夺去裴砚那丹青妙手的名号嘛,要是裴砚自己来教,她这报复回去的想法的不就夭折了。 所以谁都可以教她,唯独裴砚不行。 想到这,她突然站了起来,想着这样有气势些。只是站了起来,她才发现两人身量相差太远,一个是巍峨雄壮的高山一个则是刚有雏形的小山峰而已。 算了,还是坐下吧。 他低头瞧着有些殃殃的程宝珠,又冷眼扫过她案上略显凌乱的画具——几支粗细不一的画笔散乱地搁在案桌上,颜料碟中的色彩尚未调匀。看起来,程宝珠对于画画一事不仅算不上不精通简直就是个门外汉。 他缓缓开口,清冷的声音如寒潮在她头顶漫开:“郡主可知,去岁宫宴,陛下亲赞的是《碧桃图》可是出自在下之手。郡主想要在秋菊宴上出彩,那么裴某正好能助郡主一臂之力。”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笃定的自信。 “不必了。“程宝珠背过身,故意不去看他,“本郡主可以请更好的。” “更好的?”裴砚缓步上前,停在画案另一侧,与她对视,目光沉静地看向她,“长安城内,若论花鸟丹青,裴某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第8章 气走裴砚 他看着程宝珠毫无动摇的样子,脑海里有浮现那日三合楼前她生气的样子。好似找到程宝珠屡屡拒绝自己的原因。 他立刻补充道:“况且,那日马车之事,确是裴某唐突。今日借此机会教郡主习画,略尽绵力,也算聊表歉意。” 程宝珠才不要他道歉呢,她要的给裴砚一点颜色看看! 突然,杨梅悄悄扯她的衣袖,将她引到窗边。 “郡主,”杨梅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您不是说要给这裴大人一点颜色看看嘛,眼下不就是一个好机会吗?” 好机会? 程宝珠眨眨眼,不解地看着杨梅。 杨梅再次俯身贴耳道:“郡主,您忘了,这些年……”看着程宝珠一头雾水,杨梅大着胆子继续说道:“这些年国公爷和夫人给您的夫子有哪个是笑着出门的,就前几年那个颇为威名的孙先生以严厉出名的,结果教了您三个月,不也气的回了老家颐养天年去了。” 赶在杨梅继续说她的下一件“光辉历史”前,她捂住了她的嘴巴,随后转过头。 她转身走向裴砚,裙摆拖曳在地上,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她行至他面前,微微屈膝,腰间环佩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随机绽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既然裴大人如此热心,那便有劳裴少卿了。” 裴砚既然自己送上门,那她便成全了她。 裴砚见她应下,点点头,开口道:“郡主既然应下,那今日便开始第一课。”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略显陈旧的画轴。然后示意程宝珠在画案前坐下。 赏画,便是他教她的第一课。 随着画轴徐徐展开,一幅《菊石图》呈现眼前。这些菊花墨色淋漓,肆意狂放在画中绽放。看似随意点染,却别有一种桀骜不驯的气韵。 “今日教你赏画。”他清冷的声音如玉石相击,在静谧的花厅中格外清晰,“若不能领会画中意境,纵使技法纯熟,也不过是匠气之作。” 闻言,程宝珠便看了起来。 不过程宝珠对这些古董字画向来都是很直面的看法,见山便是山,见海便是海,个中情怀她是一律看不见的。更何况,她的本意从来都不是学画画,是要惹他生气的,所以她随便看了几眼,便将目光投向亭外。 看着看着,程宝珠的眼皮就开始合起来了。“咚”地一声磕在了桌沿上。 裴砚循声看去,只见程宝珠一脸吃痛的捂着额头。 许是桌沿太硬又或是太过娇气,晶莹的泪珠在她眼里一圈圈地打着转,模样娇憨。让人没来由的心生怜爱。 他指向画中的一朵墨菊,语气中带着些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柔,道:“郡主看这菊,与平日里那些寻常画师画的有何不同?” 程宝珠看着让自己被撞到的罪魁祸首,没好气道:“没什么不寻常之处啊。她捂着额头,故意道:“要我说,还不如我房里挂的那副《金菊图》好看。” 话音落地,裴砚脸色一变,眼里全是对程宝珠言论的嫌弃。 真是一块朽木。 他咬牙道:“你看这菊花的姿态和笔法,几笔简单写意画成,可那笔法间还有这墨色浓淡的变化,不觉得这些菊花孤傲遗世,自成一派吗?" 程宝珠抬头,看见裴砚那阴沉沉的脸色,忍住笑继续说道:“裴少卿此话也太言过其实了。这不过几朵菊花,哪来这么多的意思。再说了,画画不就是要栩栩如生才算好吗?” 程宝珠的话气的裴砚“蹭”的一下站了起来,眼里冒着冷幽幽的火。 程宝珠抬头,裴砚低头,两人的目光就这么刚好撞上了。她见裴砚凌厉的眼神中隐隐透着怒气,便知道他生气了。 原来惹怒他,是一件这么容易的事。 她抱着气死人不偿命的想法继续说道:“裴少卿也不是那画作先生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就如此肯定呢?” 裴砚拧着眉,神色肃然道:“形似易得,神韵难求。若只求形似,那这画才是真的失真了。” “我倒觉得,能将画得逼真的画才是好画。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画要让人看的懂。依我看,那些所谓的意境,不过是文人故弄玄虚罢了。”程宝珠添油加醋道。 裴砚弯下身,指尖轻轻点在一处菊叶上:“郡主请看这菊叶的笔法,疏密有致,浓淡相宜。画者以笔墨抒怀,这哪里是故弄玄虚?” “可若是连形都画不像,空有意境又有什么用?”程宝珠扬起下巴,露出纤细的脖颈,“就像我若是连菊花都画不像,难道还能指望别人看出什么风骨不成?” 裴砚眸光微沉,将画轴缓缓卷起,动作依然优雅,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冷意:“郡主既然这般认为,那今日这课也不必继续了。” 他行礼告辞,转身离去时衣袂在门边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 杨梅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看样子是气的不轻,她凑到程宝珠身边,问道:“郡主,您说裴大人明日还会来吗?” 程宝珠看着裴砚负气离开的样子,惋惜道:“应该不会了吧。” 他这种恃才自傲的才子遇见她这种胡搅蛮缠的纨绔,她想是个人都不会再来了吧。 不过今日这一闹,她虽有些消气了,但总觉得还不够。可惜,裴砚是不会再来了。 杨梅点点头,想起刚刚裴砚的样子,也深以为然。 也是,就今日这教画画一事,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裴砚在短短几个时辰内脸色变了又变。她想,今晚与裴砚定是个怒火难平的不眠夜。 只要是个正常人,只怕再也不会登景国公府的门了。 —— 翌日傍晚,景国公府。 裴砚一散值换了身常服便过来了。 程宝珠没想到裴砚居然能再来,她原以为那日裴砚被气走后便不会再来了,没想到他居然又来了。 “裴少卿,您……”程宝珠把后半句那句脑子有病给咽了回去,“您怎么来了?” “来教你画画。”裴砚道。 说完,裴砚撇了眼程宝珠,梳了当下最时兴的朝云近香髻,发间簪一支通透的白玉簪,身着杏黄色绉纱宫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的杜鹃花纹,额间点了一朵精致的海棠花钿,整个人看起来明艳不可方物。 看样子,程宝珠是笃定他昨日被她气走,今日不会再来了。 其实他也不愿再来,可是李思勰还没见到,他的谋害动机和计划他还未知晓。所以,在辗转反侧了一晚,他还是说服自己来了。 他负手而立,试探问道:“郡主可是与人有约,要出门?” 急着去秋月阁听曲的程宝珠,听裴砚这么问,便立刻点点头。 她本以为裴砚会识趣的离开,不曾想他却转身走向画案。 “赴约也得有个先来后到,昨日是郡主亲口答应裴某要学画的,所以郡主还是安心在府里潜心学习吧。”他一边走一边说道。 裴砚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做事极认真的人。纵然他教画画只是一个幌子,可是他今日既然来了便不会轻易离开。 更何况,程宝珠刚刚一着急手里那块腰牌可以进入秋月阁的令牌就露了出来,这哪是什么与人有约,分明就是去听曲的。 大好时光,听曲消磨,实在浪费。 他拿出宣纸,用镇纸扶平,语气带着些强硬,道:“郡主昨日既认为形似更重要,那今日便从最基础的笔法开始。” 程宝珠听着裴砚不容拒绝的语气,那句赶人的话终究没敢出口。乖乖地跟了上去。 他执笔示范,手腕悬空,笔尖在宣纸上勾勒出流畅的线条。可程宝珠心里却想着国公府外的花花世界,所以漫不经心的画着,明明两人一样的画法却是歪七八遭的。 一向沉稳的裴砚,看着纸上歪歪扭扭的线条,竟长叹了一口气。 他觉得教程宝珠画画是一件令人短命的事。 杨梅看着裴砚越来越阴沉的脸色,连忙给程宝珠使了个眼色,让她收一收心思,好好画。 不过,程宝珠却巴不得裴砚马上走,她凑近裴砚身侧,眨眨眼:“裴少卿,你看我是不是画的很好,才几个时辰就得了真传?” 她靠得极近,几乎能感受到她衣袖间淡淡的玉兰花香味。裴砚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咬牙切齿道:“朽木不可雕。” 程宝珠顿时僵在原地,脸颊气的红像煮熟的螃蟹。这个裴砚,不夸就不夸嘛还骂人! 她赌气似的坐回原位,拿着案上的白玉镇纸在桌上胡乱拍起来,发出“啪啪”的声响。 裴砚听着镇纸和桌案敲击的声音,眉头微皱,含着冷意的眼神瞧了过去。程宝珠抬头,看见这冷冽的眼神,吓得手一抖,镇纸“咚”的一声落在案上。再不敢耍什么花样,全然忘记自己是要捣乱的,不是真的来学画画的,只埋头认真习画,一副乖巧模样。 然而她的基础实在薄弱,连最简单的勾勒都做不好。裴砚让她练习画菊瓣,她画出来的线条总是歪歪扭扭,毫无美感可言。 “手腕要稳,力道要匀。”这是裴砚第三次纠正她的握笔姿势,他的语气虽然平静,但额角已经隐隐现出青筋。 程宝珠试着照做,可笔尖落在纸上,依旧是一团糟。当她第五次将菊瓣画成一片模糊的墨团时,裴砚终于忍无可忍,手中捏着的笔“咔嚓”一声,那支上等的狼毫笔竟被他生生折断。 周围的侍女们见状,纷纷找借口退下。杨梅说要去添茶,另一个小丫鬟说要去取新的宣纸,不过片刻工夫,亭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第9章 闯祸了 程宝珠却丝毫不在意,一心只想着马上就能气走他了。 她故作无知地盯着裴砚手中那断成两截的毛笔,蹙起柳眉,语气里带着几分夸张的惋惜:“这笔质量也太差了,大人,我这就让人给您换一只新的来。” 裴砚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胸口气的微微起伏。他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万万不可前功尽弃。待他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那紧抿的薄唇仍泄露了他此刻满腔的怒火。 “今日就到这里吧。”他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郡主且好生练习握笔,明日我再来看。”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程宝珠忍不住掩嘴偷笑起来。可当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染满墨迹的指尖,又瞥见画纸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墨团,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选错了法子。 她长叹一声,心里不禁担忧起来:万一明日裴砚还来怎么办? 学画画,尤其是跟着裴砚学画画,实在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 屋外暮色渐浓,夕阳的余晖洒在那些失败的画作上,仿佛也在为这位不擅丹青的郡主轻声叹息。 程宝珠托着腮,望着满案的狼藉,很是懊悔当初为了一时意气,竟想出这么一个损人不利己的主意。 转眼月余过去,程宝珠心里越发后悔了。尽管每次裴砚来授课,她都能将他气得额角青筋暴起,可第二日他依旧准时登门。 这下程宝珠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四月春末,屋外暖阳高照,金色的阳光洒满庭院。早起的雀鸟在青翠的枝桠间欢快跳跃,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为这宁静的清晨平添了几分生机。 屋内,锦帐低垂,将窗外的喧嚣隔绝开来。程宝珠侧卧在榻上,怀中紧抱着一个软枕,睡得正香甜。 乌黑的长发如瀑般铺散在枕上,衬得她那张不施粉黛的小脸愈发白皙细腻,宛如上好的羊脂玉。她呼吸均匀绵长,唇角微微上扬,似乎正徜徉在甜美的梦境里。 “郡主,郡主,该起身了。”杨梅轻手轻脚地撩开锦帐一角,俯身低声唤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催促。 程宝珠糊地应了一声,非但没有起身,反而抱着枕头利落地翻了个身,将后背对着声音的来源,企图将这扰人清梦的声响彻底隔绝。 杨梅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将声音稍稍提高:“我的好郡主,今日可不同往日。裴大人今日休沐,不像前两日都是散值后才过来。这会儿怕是早已用过早膳,正预备着过府来了呢。” “裴大人”三个字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程宝珠混沌的睡意中漾开了一圈涟漪。她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终究没能睁开,浓密的长睫如蝶翼般覆在眼下。她嘟囔道:“他来他的……我睡我的……别吵……”话音未落,那尾音便又低弱下去,眼看着意识又要被睡意吞噬。 杨梅心中愈发焦急,忍不住伸手轻轻推她的肩:“郡主!快醒醒吧!这都日上三竿了,若是让裴大人瞧见您还这般卧在床上,像什么样子?裴大人最是重规矩的……” 程宝珠被推搡得勉强支起半个身子,乌发如瀑般流泻而下,更显得那张小脸只有巴掌大。她努力与沉重的眼皮抗争,那眼皮却像是坠了千斤重担,刚撑开一丝缝隙,又不受控制地合拢。她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再次栽回枕被间。杨梅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才没让她得逞。 “不喜便不喜吧……”程宝珠闭着眼,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声音慵懒,“反正……我也不喜他那般古板严肃……最好,他气得再也……不来。”她是真的困倦到了极点,昨夜为了琢磨那些怎么也画不圆润、绘不出神韵的菊花,她几乎到了半夜才勉强入睡,此刻只觉得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等她睡饱再说。 杨梅见她这副模样,轻轻叹了口气,俯身凑到她耳边劝道:“郡主,要我说您就认命吧。这些日子您什么手段没用过,可您看裴大人还是雷打不动地来。要我说,您还是乖觉些,也少受些罪。” 入府第四日,裴砚就立下规矩:每迟到一刻,程宝珠就要多画半个时辰。为此,程宝珠不知被裴砚留堂了多少次。 程宝珠勉强掀开一条眼缝,睡眼惺忪地瞥了杨梅一眼,含糊道:“你这丫头,平日里对你这么好,你现在倒……倒替他说起……说起话来。” 说完,她身子一软,如泥鳅般滑溜地缩回温暖的被窝,甚至还顺手拉高锦被,将自己从头到脚蒙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缕不服帖的乌发露在外面。 杨梅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小丫鬟春竹急匆匆地掀帘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气息微喘:“郡主,杨梅姐姐,不好了!裴、裴大人已经进府了,正往咱们院里来呢!马上就要到院门口了!”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将裹在被子里的程宝珠惊得一下子弹坐起来。 她猛地掀开被子,顶着一头凌乱的青丝飞身下床。此刻她那双杏眼里还残留着初醒的迷茫,但眼神已然清明不少。 “快!梳洗!更衣!”她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衫,动作利落得与方才赖床时的慵懒判若两人。 一时间,屋内脚步纷杂,端水的、捧衣的、准备梳妆用具的侍女们来来回回,忙而不乱地伺候着。 程宝珠在一阵兵荒马乱的收拾后急匆匆出门,一路小跑到了院中的凉亭。 她见裴砚正不疾不徐地往这边走来,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还好,赶在裴砚到来之前到了。今日总算不用留堂了。 裴砚步履从容地走近,目光扫过程宝珠略显凌乱的发丝和微红的脸颊。 他眉头微蹙,相处月余,这位郡主还是改不了这毛躁的性子。再看她眼下淡淡的乌青,便知昨夜又熬夜了。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昨日布置的作业,可曾画好?”裴砚的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情绪。 闻言,程宝珠连忙起身,取出她熬了一夜完成的《秋菊图》,小心翼翼地递到裴砚面前。 裴砚接过画作,仔细端详片刻,眉头肉眼可见地越皱越紧。他抬眸,语带讥诮:“郡主总说,画物要写实。不过郡主笔下这菊花,只怕是菊花成了精,走到这画前都认不出画的是自己吧。” 若在以往,程宝珠早已跳起来高声反驳了。可今日,过了好一会儿,四周除了沙沙的风声,什么动静都没有。 裴砚疑惑地收起画,却见程宝珠双手托腮,眼睫低垂,脑袋正一点一点的,显然是在打瞌睡。 “郡主。”裴砚唤了一声,见程宝珠依旧低垂着头,幽深的眼眸瞬间凝起一层薄冰。 他俯身,屈起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石桌面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 “笃笃。” 清脆而带着穿透力的响声,在宁静的清晨显得格外突兀。 程宝珠正半梦半醒、神游天外,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来。正对上裴砚冷若冰霜的目光。 这一眼,吓得程宝珠又是一个哆嗦,手中的画笔直接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墨黑的弧线,不偏不倚,正正甩在裴砚那件一尘不染的月白长袍前襟上! 浓黑黏稠的墨汁,在洁白如雪的衣料上迅速晕染、渗透,如同雪地上泼洒的污迹,格外刺眼。 亭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程宝珠彻底清醒了。她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片在自己眼前不断扩大的墨渍,心脏害怕地“怦怦”狂跳起来。 裴砚这人不仅性子冷淡,更是个极爱干净的。 她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抬起眼帘,对上裴砚的视线。只见他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此刻如冬日的燃烧的火焰,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这个“罪魁祸首”焚烧殆尽。 赶在裴砚开口斥责之前,程宝珠猛地从石凳上弹起来,语速极快地说道:“对、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让侍女带大人去厢房更衣!”说完,也顾不上察看裴砚的反应,更不敢再多停留一刻,提着厚重的裙摆,像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地窜出了凉亭,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月洞门外,只留下一阵混合着清甜花香与墨汁气息的微风。 裴砚盯着那逃之夭夭、瞬间消失不见的背影,胸口的怒火翻腾涌动,却无处发泄。他低头看着自己衣襟上那片狼藉不堪的墨渍,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头那股想要将人抓回来好好训诫一番的冲动。再睁开时,面上已恢复了往日的冷峻,只是周身散发出的那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让侍立在一旁的杨梅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 第10章 骑马 他冷声吩咐,道:“带路。” 杨梅战战兢兢应了声“是”,低着头,引着裴砚往厢房走去。她步子迈得又轻又急,像是生怕惊扰了身后这位周身都散发着寒气的裴少卿。 待裴砚换好衣裳重新走出来时,脸色似乎比方才更沉了几分。他低头审视着自己身上这件墨色骑装,眉头微蹙,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无奈——这过于合身的衣服,怕是程宝珠早就准备好的。 程宝珠一直躲在廊柱后探头探脑,见裴砚出来,立刻跳了出来,笑吟吟道:“裴少卿,你换好衣服了呀!”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欢喜和狡猾。 裴砚不语,只站在原地,冷眼瞧着她。 程宝珠凑到他身边,一双亮晶晶的杏眼望着他,眼神温柔得似一池春水,将满园韶光都盛在了里头。她软声道:“真好看。” 裴砚依旧沉默。她这点心思,昭然若揭。今日这明媚春光,和他身上这套合体的骑装,环环相扣,不就是变着法儿地想哄他出门,好遂了她逃课玩耍的心愿么? 他倒要看看,这位郡主还能使出什么花招。反正无论如何,他绝不会点头同意他旷课的。 见他不为所动,程宝珠又往前凑近了些。自打裴砚开始教她画画,她便再没痛快玩过,整日不是握笔临摹就是赏画,早已闷坏了。 今日,她打定主意非要说服他不可。 她清了清嗓子,对着裴砚,毫不吝啬她的夸奖,语气真挚得仿佛发自肺腑:“真的,裴少卿穿上这身衣服,真是俊朗非凡,英姿飒爽!这样好的模样,这样好的衣裳,合该在这样好的天气里,骑着骏马,去那广阔的西郊纵情驰骋一番才不算辜负!” 裴砚唇角牵起一抹喜怒难辨的笑来,在程宝珠满含期待的目光中,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不行。” 话音落地,程宝珠脸上那灿烂的笑容瞬间凝固。她眼见裴砚转身欲往画亭走去,忙又挤出笑容,快步跟上,继续游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裴少卿,你说是不是?这样难得的明媚春光,若只困在亭子里画画,岂不是太可惜了?” 裴砚瞧着眼前这张笑靥如花的脸,眼中那层薄冰似有消融迹象。他故作沉思状,继而露出一抹几不可察的戏谑,顺着她的话道:“郡主所言极是。算来离秋菊宴已不足三月,是该抓紧些学。时不待我,我们还是快些回画亭去吧。” 这话如同兜头一盆凉水,浇得程宝珠霎时蔫了下去,像朵被寒风吹打过的花儿,耷拉着脑袋,怏怏不乐地站在原地。 裴砚真是她见过最难相处、最油盐不进的人了! 往常程父揪着她耳朵逼她读书时,她只需要可怜巴巴地央求几句,再撒撒娇,就惹得程父心软放她出去玩了。 撒娇? 程宝珠脑中灵光一闪,眼看裴砚就要走远,她连忙小跑着追上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轻轻摇晃起来,语调拖得长长的,央求道:“裴大人,裴少卿……您就行行好,通融这么一次嘛!您看今天风和日丽的,错过多可惜呀。而且今日承安侯府正好办了场马球会,各家的公子小姐都会去,定然热闹非凡!若是错过了,下次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骑装袖口窄小,紧贴着手臂,她这般动作,与其说是拉衣袖,不如说是直接挽住了他的小臂。少女掌心的温热,透过一层薄薄的布料,清晰地传递过来。 裴砚性子清冷,向来不喜与人肢体接触。第一次是在街上初遇程宝珠那回,这,是第二次。 他先是微微一僵,随即下意识地想甩开那只手。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让他心头莫名一慌。 他急急向后撤开两步,确保程宝珠再也碰不到自己,这才定了定神,沉声问道:“你方才说……谁家办马球会?”方才只顾着手臂上传来的异样触感,她后面的话,他竟一个字也未听清。 “承安侯府呀!”程宝珠忙道。 裴砚闻言,眸光几不可察地一动。 承安侯府……今日这场马球会,身为东道主的李思勰定然会在场吧。 他沉吟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已有了松动:“既如此……便依郡主所言。”他话锋一转,看向她,“不过,今日耽搁的功课,明日需得补回来。若再敢懈怠,加倍罚回。” “好好好!一定一定!”程宝珠忙不迭地应承下来,欢喜得眉眼弯弯,全然没去细想,自己平日里连两个时辰的课业都坐不住,明日又该如何补上这旷掉的时光。 不过,她向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从来不管明天的。 此刻,她开心地拍着手,兴冲冲地招呼远处的杨梅:“杨梅!快!快去把我的马具准备好!” —— 西郊马场。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绿茵茵的草地被修剪得平整如毯。场地中央,搭建起一座四方看台,彩旗环绕,在风中猎猎作响。 程宝珠坐在马车里,早已按捺不住,悄悄掀开车帘一角,望着远处风中飘扬的鲜艳旗帜,心早已飞到了球场上,兴奋得坐立难安。 马车缓缓停稳。裴砚率先掀帘下车。 他今日这身墨色窄袖骑装,更衬得他肩宽腰窄,挺拔如松。仅仅是随意立于车旁,便尽显那少年郎独有的意气风发,自成一道惹眼的风景,瞬间吸引了看台上不少贵女们或明或暗的欣赏目光。 然而,他对这些灼热的视线恍若未觉,注意力只落在身后那微微掀动的车帘,以及帘后传来的、程宝珠叽叽喳喳催促杨梅快些的声音上。 他见帘子即将被掀开,几乎是下意识的,朝车厢方向伸出手臂,想要扶她下车。 就在他伸出手的瞬间,自己也怔了一下。而程宝珠恰好此时探出身来,手自然而然地就要搭上他的小臂。 电光火石间,裴砚猛地回神,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将手缩了回来。 真是鬼迷心窍,他何时变得如此……善解人意了? 可他这一撤手,程宝珠却已来不及收势。她一脚踏空,重心顿失,整个人惊呼着,直直朝车下摔去! “啊——!”眼看着绿茵茵的地面在眼前急速放大,程宝珠吓得闭紧了眼睛。 裴砚眼见她要摔,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去,长臂一揽,稳稳圈住那抹纤细腰肢,随即臂膀发力,将人带起,打横抱在了怀中。 预期中的疼痛并未到来,程宝珠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待她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稳稳当当地躺在裴砚怀里。 不远处,早已注意到这边动静的众人,见此情景,不由得响起一片细微的惊讶声,随即便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快看!那不是裴少卿吗?咦,他怀里抱着的……好像是景国公府的宝珠郡主?”一位身着杏黄衣衫的贵女以团扇半掩面,小声对身旁的同伴嘀咕。 旁边另一位穿着水绿衣裙的贵女立刻接话:“你们还没听说吗?上月白马寺庙会,宝珠郡主被个老汉讹诈,就是裴少卿出手解的围。说不定啊,那时便一见钟情了。” 话音未落,祭酒之女孙悦茹便站了出来,语带不屑地反驳:“少胡说了!裴少卿乃谦谦君子,雅正端方。若论婚嫁,自是要求娶一位贤良淑德、知书达理的闺秀。”她说着,目光扫过程宝珠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肯定的笑,“像程宝珠这般琴棋书画样样不通的纨绔,裴少卿怎会看得上眼?” 与她素来不对付的内阁大学士之女罗锦绣,闻言拿着帕子掩嘴轻笑,语气讥讽,道:“孙月茹,三合楼的事你莫非没听说?不过是个说书先生编排了几句宝珠郡主,裴少卿便亲自带人封了楼,拿住了掌柜。自那日起,这长安城里,还有哪家酒楼敢再议论此事?他都护到这份上了,你还觉得裴少卿只心仪贤良淑德的女子?”她眼波流转,瞥了眼脸色渐红的孙悦茹,轻飘飘道:“我看啊,未必。” 见两人针锋相对,一位与程宝珠有几分相熟的蓝衣公子忙出来打圆场:“我看也未必。谁不知道宝珠郡主从小一见书本就头疼,在家塾时就想尽法子溜出来跟我们骑马打猎。她呀,最不耐烦的就是跟读书人打交道。这两人,一个尚武,一个崇文,怎么看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嘛!” 孙悦茹像是找到了依据,立刻来了精神,与罗锦绣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起来,场面好不热闹。 这些或好奇、或质疑、或争论的细碎声响,顺着风,隐隐约约传到了马车旁的两人耳中。 然而此刻,无论是裴砚还是程宝珠,都仿佛置身于一个独立的世界,外界的嘈杂尽数模糊,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 裴砚心中满是后悔。方才那下意识的伸手,竟导致了眼下这般尴尬局面。怀中的人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发间那若有似无的清甜玉兰香,此刻也变得鲜明起来,丝丝缕缕,萦绕在鼻尖,将他素来平静无波的心湖搅得涟漪阵阵。一种陌生而抓挠的感觉,悄然在心间蔓延开来。 第11章 不善的目光 程宝珠在意识到自己竟在裴砚在怀中后,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她下意识地抬头,恰好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一瞬间,周身的血液仿佛都加速奔流起来,她慌忙低下头,脸颊绯红,耳边却听见一阵剧烈的心跳声。 只是,她却分不清,那究竟是她自己的,还是来自头顶上方那人的。 这诡异的静止,其实不过短短几息。然而在彼此的感知里,时间却被无限拉长,漫长如同度过了好几个时辰。 “多……多谢裴……裴少卿。”程宝珠声如蚊呐,几乎语不成调。 此刻她全然忘了,若非裴砚突然撤手,自己根本不会摔倒。这念头,也是程宝珠事后才惊觉的。 恰在此时,远处吹来一阵凉风,拂过面颊,惊醒了尚在愣神中的两人。 程宝珠手忙脚乱地从裴砚怀中挣脱出来。因动作太急,脚下又是一个趔趄,险些再次摔倒。可她此刻也顾不得这许多,只觉脸上烧得厉害,一把提起裙摆,头也不回地朝着人群方向快步跑去,那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看台上,承安侯夫人张氏将方才那引人注目的一幕尽收眼底,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作深思。 她这个外甥女,从小就不爱文墨,看见书就晕,不知何时,与这位名动京城的文人表率裴少卿有了这般牵扯。 若让安阳崔家那位大公子知晓此事,不知又会作何想?说不定…… 思及此,张氏抬了抬手,将侍立身侧的侍女唤至跟前,压低声音吩咐,道:“去,将今日之事细细写下,然后送到曲阳崔家去。” 话音落下,她垂眸凝视起腕间那泛着幽微的绿光的翡翠镯子。既然收了这份厚礼,她总该有所表示。 她刚抬起头,便见程宝珠已到了跟前。少女白皙的脸颊因奔跑染上绯红,宛如熟透的苹果,胸脯微微起伏,气息未定地唤了声:“舅母。” 张氏眉目含笑,慈爱地伸出手:“来,到舅母这儿坐。” 随后,便有侍女搬来一张椅子,放置在她身侧。 程宝珠依言落座,接过张氏递来的茶盏。她大口大口地喝着着,头顶传来张氏的询问:“今日你母亲怎的没来?往常我设宴,她总是最早到的。” 程宝珠放下茶盏,轻声道:“父亲旧伤复发,听闻曲阳有位名医,母亲便陪他前去求医,也顺道去见识一下曲阳的风土人情。” 提起这件事,程宝珠心里就气。他们优哉游哉的出门玩去了,还不带她,美其名曰不可辜负裴砚教导画艺的苦心。可她心知肚明,分明程父是嫌她累赘,才找了个借口。 现在倒好,诺大的国公府里就剩她一人,还要日日要被裴砚拘在亭子里学画画。 张氏听罢,轻拍她的手背:“既如此,何不来承安侯府小住几日?你舅舅、堂兄妹们都想你得紧。” 搬去侯府?岂不是能逃过学画? 程宝珠眼底倏然亮起光,正要应下,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堂姐!多日不见,怎的就和那裴少卿如此熟识了。” 承安侯世子李思扬摇着折扇踱步而来,调皮地眨着眼睛,满脸都是对这段关系的探究。 程宝珠望着他,绽开一个笑来,下一秒却精准揪住他的耳朵,佯装生气道:“多日不见,你胆子见长啊?连我的闲事都敢打听,看待会儿马场上我不杀得你人仰马翻。” 她并未用力,李思扬却极其配合地龇牙求饶:“错了错了!再不敢多嘴,求堂姐饶了小弟这回。” 张氏望着这对斗嘴的姐弟,慈爱地笑了起来。这两人自小便是这般爱闹。 她看着程宝珠秾丽如海棠的容颜,眼里止不住的欣赏与羡慕,只是转瞬眼底却掠过一丝惋惜——这般好的容貌,偏生是个贪玩的性子。侯府终究需要能撑起门楣的主母,不然他们两家结为亲家是最好的。 倒是便宜崔家公子了。 她将程宝珠拉回身侧,用眼神示意李思扬退开,摇着团扇笑问:“是啊,舅母也好奇呢。你何时结识了长安城里这位声名赫赫的裴少卿?竟还能请动他来马球会。” 这一问,让程宝珠的眼神转向了不远处被人围着的那道清隽身影。方才褪去的红晕再度漫上脸颊,她不自觉垂下头,害羞道:“不过是想学画罢了…听闻裴少卿画技超群,特请他来指点。” 张氏望向不远处被贵女们在其中的裴砚,打趣道:“还是国公府有本事,能请动这尊冷面佛。往日多少人递帖子都请不动他,今日倒是托你的福,把他请来,给我增了光。” 这番打趣让程宝珠连耳尖都染上绯色,低着的头埋的更低了。 李思扬见程宝珠羞得快要缩成一团,忙上前解围:“既来了马球会,一直坐着多无趣。走,堂姐,我让思勰给你挑匹好马,咱们痛痛快快赛一场!” 说着便拉起程宝珠往马厩去。 另一侧,裴砚正被贵女们围得水泄不通。往日宫宴虽能得见,终究隔着重规矩。如今这般场合,少女们自是蜂拥而上。 “裴少卿今日可要下场一试?” “我们这队正缺一人,裴少卿可否赏光?” 莺声燕语萦绕耳际,裴砚却只觉嘈杂。各式香粉气息交融成甜腻的风,熏得他额角发胀。 他想这是他第一次参加马球会,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强压下心头烦躁,努力维持着面上的镇定,用着客气而又疏离的语气,道:“多谢各位美意,裴某今日只为赏景而来。” 趁众人失望低叹时,他疾快步脱身而出。 他走出人群,一阵清风拂面而来,涤净了他周身甜腻的香气,也让他混沌的头脑渐渐清明。 他眺望着目光,却在触及那抹绯红身影时倏然定格,只见程宝珠站在马厩那,正被一群公子哥儿众星捧月般围着。 她显然经惯这般场面,应对得游刃有余。不论是递来的镶宝马鞭还是奉承话语,她都含笑接下。望着她在人群中巧笑倩兮的模样,裴砚眸色渐沉,心头无端涌起烦闷。 他不知道是不快程宝珠将他拉入这场他不喜欢的马球会中,还是她被那些公子哥众星捧月时她那笑颜如花的模样。 他正思索这莫名情绪从何而起,忽觉一道锐利视线刺来。可待他追寻时,那目光又悄然隐没。当他再度望向程宝珠时,却见她身旁那个始终静立的青年正若有所思地睨着他。 他望过来的眼神好似和锐利视线重合在了一起。 程宝珠浑然未觉,仍在谈笑风生。直到察觉二堂弟异常沉默,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裴砚凝望的视线。那目光冷若寒霜,惊得她轻颤。 李思勰倚着马厩围栏低笑:“往日听闻这位裴少卿手段了得,今日见堂姐这般模样,方知传言非虚。” 程宝珠挺直腰板,嘴硬道:“胡说什么!方才那是风吹的。” 青年自家堂姐心虚的模样,懒洋洋低语:“堂姐惧他,我却不怕。区区大理寺少卿,何足道哉。” 不过程宝珠心里却想着裴砚刚才的眼神,对于他的话并未放在心上。 裴砚看着那人,迈开长腿朝程宝珠的方向走去。 李思勰见对方径直而来,寻了个由头抽身:“堂姐你们慢聊,我去看看场地布置。” 两人擦肩而过时,目光在空中相撞,似有两柄无形刀剑在交锋。 这下,裴砚确定了刚刚那道不善的目光的主人便是他。他又叫程宝珠一声表姐,而承安候世子他也见过了,那剩下的便是二公子李思勰了。 裴砚停在程宝珠面前,眼神的冷淡扫视着她身旁的追求者。 暮春的风裹挟着北方残存的寒意,却远不及他眼神冰冷。众人被这目光掠过,只觉重回数九寒天。 他们是贪图景国公府的家世想要献殷勤来讨好这位郡主,只是这位裴大人周身那生人勿进的气息,让他们觉得权势也不过只是过眼云烟,比起这个还是小命重要。顿时,那点攀附心思顿时消散,纷纷寻借口四散。 程宝珠望着作鸟兽散的公子哥们,早已见怪不怪。这“玉面阎罗”所到之处向来如此,也就她这般胆大的才敢与他说几句话。想到这,她咧嘴一笑,心中暗自佩服自己的勇气。 程宝珠这一笑,竟让裴砚眉宇间的阴郁散了几分。 她主动递出那柄缀满各色宝石的马鞭:“裴少卿可要下场打马球?” 他望着鞭柄上刺眼的各色宝石,沉声道:“不必。” 这马鞭是刚刚一位世家公子递给她的,因为丑的很特别。所以裴砚记得很清楚。 程宝珠不死心,指向马厩里通体雪白的骏马:“你看这匹玉狮子如何?日行千里,又通人性。” 裴砚顺着她指尖望去,那马确实皮毛油亮,神骏非常。 但是他从来都不爱这种人多热闹的场合。 他垂眸避开她期待的目光,语气依旧平淡:“郡主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裴某今日无意骑马,这些热闹看看便好。” 说罢径自走向观赛区,择了处僻静位置落座。 第12章 扬眉吐气 看台之上,裴砚端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只是酒还未入喉,就有人朝着走来。 一位身着豆粉色衣衫的女子正缓步朝着走来,她举着杯,带着几分少女的羞怯,目光盈盈道:“裴少卿……” 不知是这午后的风太凉,还是少女的心事太过滚烫,她端着酒杯的指尖微微发颤,杯中的酒水在杯壁一圈圈党旗涟漪,险些洒出几滴。 这意思,倒是再明显不过了。 “你是?”裴砚抬眸,目光疏淡。 “小女沈明雪,家父是刑部侍郎。”少女声音轻柔,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去年因一桩官员贪污案,您曾来过府上与家父商议,那时……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说罢,她用含羞带怯的眼神看着地裴砚,等待着他的回应。 见过一面? 裴砚抿着唇,低头凝神思考。 去年确有一案需与要刑部配合,他也确实去过沈府。但是他对眼前这位沈小姐,却毫无印象。 尽管如此,他依旧维持着基本的礼节,修长的手指端起酒杯,隔空微微倾斜示意。 沈明雪见他回应,心中更是悸动不已,手抖得愈发厉害,就连酒液从杯沿滑落,滴落到她的裙上都毫无察觉。她语气又欣喜道:“裴少卿……我……”她声音微颤,激动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只不过,在裴砚隔空碰完杯后,他便不再看她,自顾自地品起酒来。 暖酒入喉,温热尚未抵达心底,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一道视线,又是那道熟悉的、带着探究与敌意的目光。 他抬眼,精准地捕捉到对面看台上的李思勰。果然,又是他。 裴砚回望过去,指节无意识地收紧,酒杯在他掌心逐渐有了细微的裂痕。 这个李思勰,今日分明是初次相见,为何眼中总藏着若有似无的恨意? 李思勰见他看来,眼中戾气瞬间消散,只余温和笑意,甚至还友善地微微颔首。仿佛方才那一闪而过的锋芒,不过是裴砚多心的错觉。 裴砚手指在案几上节奏平稳地轻叩起来,但内心却波澜暗涌。他心中暗暗想这李思勰,究竟是何用意?是善于伪装,还是自己当真看错?他素来笃定的判断,在此刻竟有些捉摸不定。 “好!” 恰在此时,场中爆发出震天喝彩,瞬间将他的思绪拉回。 只见绿草如茵的马球场上,一抹绯红身影如朝霞破空,在球场上尽情驰骋。那身影快如闪电,在场上划出凌厉而优美的轨迹。 她伏低身子,紧贴马颈,窄袖骑装完美勾勒出她纤细却充满力量的腰肢与臂膀,束起的高髻在风中飞扬,发间的金冠在日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裴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程宝珠控马极为娴熟,人与坐骑仿佛浑然一体。她眼睛紧盯着空中翻滚的褐色马球,然后瞅准时机,手中月杖挥出精准一击。 “砰”的一声响后,小球入门。 “好!”满场的喝彩声,几乎要将看台掀翻。 裴砚看着她在马上矫健的身姿,发觉在马上的程宝珠全然不同于她平常的模样。她平日或娇憨、或狡黠、或在他面前强作镇定的。而此刻的程宝珠,仿佛挣脱了所有束缚,如同这绿茵场上最绚烂的花朵,自信、张扬、生机勃勃。 这样的她,鲜活灵动,竟比任何工笔细描的仕女图,都更撼动人心。 裴砚清冷的眸中,也难得有了一丝欣赏。 程宝珠一击得中,利落地勒马回旋,往回走时,恰好对上裴砚的目光。 她看着裴砚那清高的样子,想起平日学画时,他那“孺子不可教也”的鄙夷眼神,一股想要证明自己、扬眉吐气的念头瞬间涌上心头。 她唇角勾起一抹张扬的笑意,双腿轻夹马腹,再次催动身下白马。 那骏马得令,如离弦之箭般向前冲去。紧接着,她轻盈跃起,整个身子在马背上灵巧翻转,绯红衣袂在空中翩飞,远看好似一只灵活的飞燕。 落回马背的刹那,她从容挥出月杖。 又是“砰”的一声,马球再次入门。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将马球技艺与骑术之美结合得淋漓尽致。 “好!”喝彩声再次震天响起。 裁判鸣锣,高声宣布程宝珠所在的一方获胜。 杨梅看着程宝珠大杀四方的样子,也跟着众人一起卖力喝彩。她拿着披风转身,正想拿着更换的衣服去找程宝珠时,却发现桌案上只有茶水果点。她这才惊觉,自己竟将自家郡主交代的换洗衣物忘在了马车上! 这时,程宝珠在如潮的欢呼与掌声中骑在马在场上来来回回。 她脸颊绯红,微微喘气,目光在看台上来来回回地搜寻着什么。当她看见裴砚的身影时,毫不犹豫地朝他扬起一个灿烂而得意的笑容。 裴砚淡淡瞥了一眼,神色平静无波,只是手里那个酒杯却“不小心”的滚到了地面。 一直站在他身侧的沈明雪,将这一切收在眼里,她故意往前走了几步,这一走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听闻裴少卿近日在指导宝珠郡主画艺,不知少卿可否也指点明雪一二?” 裴砚面色微沉,眼中明显的不悦。 她那点心思,他再清楚不过。从前在宫宴上也有使这般手段的。 他见的多,自然就烦了。 裴砚不动声色地向右挪去,视线越过沈明雪,声音清冷:“沈小姐,你挡住我看风景了。” 沈明雪闻言,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她窘迫地转身,正看见程宝珠在远处笑得灿烂。 原来,这就是裴砚口中的“风景”? 裴砚的不解风情与拒人千里之外,将这位沈家小姐仅存的热情与勇气彻底碾碎。她咬了咬唇,终是掩面匆匆离去。 程宝珠裴砚朝自己看来,立刻朝他挥了挥手中的月杖,随即在他沉静的注视下,清晰地、带着几分小小得意和挑衅地,眨了一下左眼。那眼神灵动狡黠,带着少女独有的娇憨与张扬,仿佛在说:“瞧见了吗?我才不是什么‘朽木’。” 裴砚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个眨眼。 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那总是紧抿的唇角,竟不受控制地、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起一抹连他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觉的笑来。 比起矫揉造作,这般直来直去的性子,倒也不失可爱。就像程宝珠,喜怒哀乐全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丝毫不加掩饰。 程宝珠在众人的簇拥与赞叹中翻身下马。 她额间沁着细密汗珠,几缕乌发被汗水濡湿,黏在泛红的脸颊边,整个人如同夏日里熟透的蜜桃,粉润可爱。 杨梅见程宝珠下马往马厩走去,心中更是焦急万分。她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始终神色平静的裴砚身上。她记得方才裴砚看向郡主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笑意,便咬了咬牙,快步走到裴砚身边。 她神色焦急地福了一礼,大着胆子道:“裴大人,奴婢一时疏忽,竟将郡主更换的干净衣裳落在马车上了。可郡主刚骑完马,浑身发热汗湿,这春末风凉,最易感染风寒,得立刻将这披风给郡主送去才好。”说着,她双手恭敬地奉上一件金丝滚边的绯红披风,语气恳切,“只是……往返马车取衣物,奴婢实在分身乏术,能否……能否劳烦裴大人,替奴婢先将这披风送至马厩,交给郡主?奴婢取了衣物即刻便到!” 裴砚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让他去送披风? 这绝非他平日会做的事,更不合规矩。他本能地便要出言拒绝。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不远处那抹正与人谈笑、神采飞扬的绯红身影,想到她满头大汗的,若被这带着寒意的春风一吹,那明媚灿烂的笑容就会被病恹恹的神色取代,心头竟莫名地泛起一丝极细微的、陌生的迟疑与不忍。 这陌生的情绪,让他已到唇边的拒绝话语顿住了。 他沉默着,脸上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冷峻。就在杨梅心下惴惴,以为必定无望之时,他却终是伸出了手,接过了那件触手柔软微温的披风。 “你去吧。”他开口,声音听不出丝毫温度。 “是是是!多谢裴大人!多谢裴大人!”杨梅连声道谢,转身便急匆匆往马车方向跑去。 裴砚拿着披风,随即起身,朝着马厩方向缓步而去。 马厩设在球场僻静的地方,与喧闹的赛场隔着好一段距离,周围还栽种了几排垂柳,新绿的纤细枝条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更显此处僻静。 程宝珠将马儿送回马厩后,找了棵柳树靠着休息。 她刚靠好,隐约听见马厩旁堆放草料的棚子后面,传来几道男声。 她心下好奇,放轻脚步,借着堆成小山的草垛作为掩护,悄悄躲在后面偷听起来。 她扒开草垛缝隙,看清了那几人,正是方才在球场上与她对阵的几位公子哥。而那个姿态闲适地倚在粗木柱上的,正是她的堂弟李思勰。 第13章 与裴砚组队 只见一个与她对过阵的男子躬身上前,脸上堆着讨好的笑,谄媚道:“二公子放心,我们办事保管您满意。” 他身侧另一位男子立即接过话头,满脸讨好:“可不!您瞧今日郡主在场上何等风光,满场观众无不为她喝彩,那头彩赢得更是天衣无缝!”夸过程宝珠后,他也不忘将奉承转向李思勰,“不过这一切,全仗二公子运筹帷幄,安排得当。若不是您精心布置,哪来这般圆满?” 李思勰身为承安侯府娇养长大的孩子,这等奉承话从小听到大,早已腻烦。 他漫不经心地扫过眼前这群殷勤备至的地位不如自己的官家子弟,神色平淡得如同平静的湖水,语调里轻视:“有劳各位费心了。这是我的一点谢意。” 说罢,他随手从腰间扯下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二话不说便递给了离他最近的那个人。 那钱袋鼓囊得几乎要撑破,连收口都未曾系紧,黄澄澄的金锭在日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芒,晃得人眼花缭乱。 众人盯着这一大袋金子,见他竟连瞥都未瞥一眼,直接递给了他们,心中不禁感叹其这位二公子的的大气和挥金如土。可转念想到他的身份,又觉得理所应当——父亲是正二品中书侍郎,姑姑作为续弦嫁入了国公府,堂姐程明珠更是圣眷正隆的贤妃。这一袋金子,于他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李思勰目光淡淡地掠过众人,又嘱咐了一句:“拿去分了吧。下一场比赛,也要这般‘尽心’才好。” 众人捧着那袋金子,喜形于色,忙不迭地点头哈腰:“二公子太客气了!您放心,我们必定竭尽全力,保证让郡主今日玩得尽兴!” 原来她赢的那场漂亮球赛,竟是自己的好堂弟用重金换来的戏码。方才在球场上的意气风发、赢得比赛后的满腔喜悦,此刻全都化作了尖锐的讽刺和难堪的窘迫,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心尖上。 原来她赢得并不光彩。甚至连最后那个让她出尽风头、引来满堂喝彩的决胜一球,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一切的一切,都是李思勰,这个她一直信任有加的堂弟,花钱请来的“陪衬”,让他们故意输球。 她躲在草垛后,一股被人欺瞒的怒火直冲头顶,气得脑袋嗡嗡作响,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她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拨开遮挡的草垛,从暗处大步走到他们面前。眼里燃着熊熊怒火,直直射向李思勰,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为什么?为什么要自作主张,让他们假意输球给我?” 李思勰面对程宝珠的质问,丝毫没有被戳破的慌张,反而气定神闲的斜倚在对面的草垛上,连眼皮都未抬一下。程宝珠见他这般模样,心头火气更盛,含着怒火的眼睛似乎下一刻就要喷出火来。 亏得她方才还在裴砚面前得意洋洋地炫耀胜利,现在回想起来,简直羞愤得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更是深深掐入掌心。她强忍着怒气,等待李思勰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赶在程宝珠动手把他从草垛上揪下来之前,李思勰终于起身。他望着程宝珠,不解地挑眉,问道:“赢球不好吗?” 程宝珠狠狠瞪着他,眼神如刀,已然回答了这个问题。 一时间,马厩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那几个方才还在阿谀奉承的公子哥,此刻噤若寒蝉,互相递了个眼色,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转眼间,这片堆满干草的角落只剩下他们二人,方才的谈笑风生仿佛从未存在过。 见人都走光了,李思勰再次看向程宝珠,脸上不仅没有半分愧色,反倒带着几分无奈。 他优雅地拂去袖口沾着的草屑,动作从容不迫,语气平静得令人心寒:“今日全场都在为堂姐喝彩,难道你不开心吗?” 程宝珠攥紧拳头,冷笑一声:“我要的是堂堂正正的赢,而不是你花钱买来的虚假戏码!更何况,我程宝珠何时沦落到需要别人相让才能赢球的地步?”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尾音在空旷的草料场上回荡,带着说不出的委屈与倔强。 李思勰看着一脸认真的程宝珠,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堂姐,不过是一场马球赛罢了,何必如此较真?我不过是想让你万无一失地赢下这场比赛,让你开心而已。” 程宝珠只觉得在对牛弹琴,厉声警告:“我现在就要重新上场,真刀真枪地打一场。你听着,若再让我发现你暗中搞鬼,以后也不要再叫我堂姐了。” “堂姐,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李思勰带着几分无辜与委屈道。 “李二公子的这份‘好意’,还真是让人无福消受。”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那沉稳的语调、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都让程宝珠觉得无比熟悉。 她转身望去,只见裴砚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离她不过半丈之遥,手中还拿着一件金丝滚边的绯色披风。 他逆光而立,身形挺拔,恍若从虚空裂缝中走出的神祇,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还未等程宝珠开口,他已上前一步,将手中的披风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 “你……你怎么来了?”她本想问为何还来着还特意地带来披风,只不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裴砚若想说,自然会说;若不想说,问了也是白问。 果然,裴砚连前半句都未回答。他为程宝珠系好披风带子,垂眸看着她,缓缓道:“想赢吗?” 想啊!她现在恨不得立刻将方才那群人全部拉回球场,痛痛快快的打上一场,然后告诉他们,她程宝珠不需要任何人的相让! 程宝珠连连点头,眼中燃着熊熊的斗志。 裴砚转过头,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李思勰。他的眼神看似平和,细看之下却暗藏锋芒。 既然无法判断李思勰是否真的有意谋害自己,那么他便要设局,让李思勰自己露出马脚。 他回眸,语气坚定:“那便和我组队。” 闻言,程宝珠惊得睁大了双眼。她若没记错,裴砚曾明确说过自己不爱打马球、不爱凑热闹。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裴少卿,我记得你说过不爱打马球吧?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程宝珠不可置信地追问。 改变主意,自然是为了试探李思勰。但是这话却不能对程宝珠说。 他沉默片刻,终究昧着良心,义正词严道:“我平生最恨欺瞒作假。既有人弄虚作假,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程宝珠听着裴砚这番大义凛然的话,不禁竖起拇指,由衷赞道:“少卿大义!” 这是他们相识数月以来,她听裴砚说过最顺耳的一句话了。 与此同时,程宝珠的满腔怒火也被这句“公平正义”转化为斗志。她转过身,目光死死地盯住李思勰,掷地有声:“这次,不仅裴少卿要上场,你也必须去。” 李思勰依旧那副慵懒模样,慢悠悠摇着折扇,温声劝道:“堂姐,我们可是一家人。若你输了,岂非很没面子?”他说到“面子”二字时,意味深长地瞥了裴砚一眼。 程宝珠被他的轻视态度激得火冒三丈,叉着腰大声反驳:“输了不丢人,不敢应战才是真丢人!” 裴砚在一旁淡淡帮腔:“未战先怯,是为懦夫。” 这声“懦夫”果然激得李思勰神色一变,他“啪”地合上折扇,收起慵懒姿态,正色道:“既然堂姐和裴少卿有此雅兴,我便陪二位下场切磋一番。” 他目光扫过二人,提出规则:“我们两两一组,三球定胜负。” “好!”程宝珠毫不犹豫地应下。 说罢,三人便朝着球场走去。 李思勰经过裴砚身侧时,突然停下脚步。 他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语带挑衅:“裴少卿,你说若是你输了,你这‘长安第一玉面郎’的称号,可就要易主了。” 裴砚闻言,亦勾起唇角,回以一抹浅笑,眼神却锐利如刀:“是输是赢,比过方知。球场上刀剑无眼,李二公子还是小心为上。” 程宝珠站在两人中间,只觉他们言语间暗藏机锋,剑拔弩张。明明受骗的是自己,怎么裴砚说话反倒比她更不客气? “走吧。”裴砚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打断她的思绪。 说罢,裴砚已转身先行。程宝珠顾不得多想,急忙快步跟上。 “咚——” 清脆的锣声响彻球场,新一轮的较量即将开始。 程宝珠与裴砚并肩出场的那一刻,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看台上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这两人怎么又凑到一起了?还组队打马球?”张玉茹蹙紧眉头,语气不悦。 众人交头接耳,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程宝珠一身绯红骑装,青丝高束,明艳如火;裴砚则是一袭墨色骑装,身姿挺拔,英气逼人。二人并肩而行,竟是出乎意料的和谐登对。 “倒是般配。”一位夫人含笑看着,眼中满是欣赏。 第14章 获胜 “可裴大人确实风度翩翩啊。”沈明雪望着台下那个清隽的身影,脸颊泛起淡淡红晕,如含羞待放的花朵。 这句话顿时在少女们中间引起一阵骚动。她们挤在栏杆前,望着裴砚策马而过的俊美侧颜,不由得春心萌动。日光下,他眉目如画,气质清贵,纵是简简单单骑在马上,也自有一番绝世风华。那袭墨色骑装衬得他身姿挺拔,意气风发。 那些公子哥见状,心中泛酸,忍不住聚在一处窃窃私语: “那裴砚从未在公开场合骑过马,更别说打马球了,想必是技艺不精,才从不显露。” “宝珠郡主的马球技术可是长安一绝,与裴砚组队,怕是要被拖累惨了。” “对啊,对啊。你们再看看对面,李二公子马术精湛,而和他组队的魏公子出身将门,武艺高强,想必这要赢下这场比赛更是易如反掌。” 看台上的议论顺着风声传来,她偷偷瞥了眼身侧神色清冷的男子,心头百转千回。方才被裴砚的正义说辞感染得热血沸腾,可她确实从未听说过裴砚会打马球,甚至连他骑马都是第一次见。这清瘦的身形,怎么看都不像是常在马背上驰骋的人。 更何况比赛前裴砚没少给对方放狠话,这要是输了……程宝珠几乎能想象到日后长安城各个宴席上,自己会成为怎样的笑柄。 她咬唇担忧起这场比赛的胜负,连身下的马儿也跟着不安地在原地踏着碎步,马蹄在草地上发出焦虑的哒哒声。 “你在担心什么?”裴砚声音突然响起,目光落在她身下躁动不安的马上。 程宝珠哪敢说实话,只得连连摇头,随即装作无事发生,俯身轻轻抚摸马儿的鬃毛。 说话间,裁判敲响了铜锣。清脆的锣声在场上回荡,意味着比赛正式开始。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策马向前方那颗朱红色的马球追去。程宝珠一马当先,眼看着马球即将落入敌方手中,她立即加速前驰,手中月杖划出一道银弧,精准地将球抢了过来。李思勰和魏中元对视一眼,立即左右夹击而来。 “裴砚!”程宝珠高声道,声音在风中有些散乱。 裴砚应声而至,趁着对面两人专注围攻程宝珠时,将球截了过来。抢到马球后,他立即加速往球门冲去。就在他挥杆的瞬间,李思勰已追了上来,紧紧贴着他的马身。 裴砚被掣肘,局势再次逆转。李思勰高举月杖大力挥向马球传给了魏中元,然而击球后他的动作竟未停下,顺势朝着裴砚坐骑的前腿扫去。马儿受惊,猛地扬起前蹄,裴砚整个人向后仰去。 “小心!”程宝珠惊呼。 千钧一发之际,在离地面只有一掌宽的距离时,裴砚快速用手中的月杖撑地,借力一个腾跃,稳稳落回马背。再然后趁着李思勰和魏中元分神之际,他策马扬杆,将球精准地打入了网中。 “好!”看台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声。 程宝珠策马来到他身边,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裴砚摇头,目光却紧锁着李思勰。方才那一撞,绝非意外。看来自己的猜想果然没错。 “咚!”锣鼓声再响,第二球开始。 这次,对面的战术更加明确。李思勰依然紧贴着裴砚,而魏中元则如影随形地跟着程宝珠。四人两马在场上周旋,月杖交错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直到魏中元抢到球,僵局才被打破。程宝珠立刻扬起马鞭,如离弦之箭般冲出,抢回了马球。 魏中元逐渐远去的程宝珠,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重重将马鞭抽在马臀上,疾驰至程宝珠身侧。然而这一次,他并非要抢球,而是将月杖狠狠砸向程宝珠的手臂。 “呃!”程宝珠闷哼一声,手臂传来剧痛,顿时使不上力。缰绳脱手而出,受惊的马儿如脱缰野马在场上横冲直撞,猛地将她甩向半空。 裴砚见状,立即策马奔去。一旁的李思勰见机立刻驱马撞向裴砚。 裴砚被撞下马背,眼看李思勰的马蹄就要踏下,他一个翻滚避开,同时准确无误地滚到程宝珠坠马的位置,张开双臂接住了她。 “你的手。”裴砚看着程宝珠用另一只手捂住的手臂,问道。 此时,程宝珠疼得脸色惨白,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只是出乎意料的是,她不仅没有哭反而咬紧牙关,“咔哒”一声竟自己接回了脱臼的关节,虚弱道:“无妨。” 裴砚凝视着她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的唇瓣,素来平静的眸中掠过一丝诧异。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娇纵任性的郡主,骨子里竟有这样的勇气。 “继续?”裴砚看着她苍白的脸问道。 程宝珠抬头望向记分牌,上面明晃晃地写着“一比零”。 “嗯。”她坚定地点头,忍痛站起身,“继续吧。” 阳光照在她汗湿的额头上,那双杏眼中闪烁着不屈的光芒。裴砚凝视着她,沉声道:“好。” 这一刻,他素来清冷的眉眼柔和下来,仿佛春雪初融。 简单包扎后,二人重新上马。程宝珠的左臂用披风固定在胸前,单手持缰。 对决开始了。 裴砚一改先前的守势,主动出击。他策马直逼李思勰,在交汇的瞬间巧妙一撞。这一撞力度恰到好处,既让李思勰失去了平衡,又不会显得刻意报复。同时他挥起月杖,抢到马球传向程宝珠。 “接好!”裴砚道。 程宝珠纵马前冲,单手持杆接下这一球。即便只能单手驭马,她的速度却丝毫不减。在魏中元赶来拦截时,她巧妙转身,挥杆击球。 马球应声入网。 在收杆的瞬间,她的球杆“不小心”扫过魏中元的面颊,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明显的红痕。 “抱歉,手滑了。”程宝珠微微一笑,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 之后,裴砚和程宝珠势如破竹,再拿下一球。 三比零。 铜锣再次敲响,比赛结束。 裴砚翻身下马,走向程宝珠,伸手接她下马。这一次,他是真心诚意的。从前他觉得程宝珠只是一个被娇宠长大的郡主,可今日他却发现她有着自己的坚持,而且从不轻言放弃。 程宝珠看着裴砚递来的手,笑吟吟地将手放入他掌心,眼睛弯成月牙,自豪道:“裴少卿,我们赢了。” 裴砚看着程宝珠眉眼弯弯的样子,又望进她眼中得意自豪的笑意,不知不觉也跟着扬起了唇角。 马球场的喧嚣渐渐平息,但空气中的紧张氛围却丝毫未减。程宝珠刚被裴砚扶下马,就听见身后传来魏中元不甘的声音: “郡主好身手。” 程宝珠转身,挑衅地看着他脸上那一道被自己打出的“杰作”,学着对方先前在球场上的语气,得意地说:“魏公子客气了,如今胜负已定,魏公子还是去找大夫看看脸吧。心已经坏了,脸可不能再坏了。” 魏中元被程宝珠这话刺的脸上火辣辣地疼,他咬牙恶毒说道:“郡主今日身手,真不愧是出身武将之家。”说着,他眼里浮现一丝嘲讽,“只是听闻程老将军当年能文能武,既能在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还能写出锦绣文章,被先帝称为‘宝元第一能臣’,可惜到了郡主这一代,倒是只剩下蛮勇了。” 话音落地,程宝珠的面色也开始凝重起来。她一步步走向魏中元,在距他三步之遥处站定,睥睨着他,一字一句道:“魏公子难道不知道前年秋猎上,陛下还称赞,说我有祖父当年的风范。莫非在魏公子眼中,陛下的眼光还不及你精准?” 这是她阿姐教的法子,只要在话里加上天子,便无人敢驳。 果然,魏中元听完这话脸色十分难看却说不出一句话。 程宝珠却觉得远远不够,她勾唇,嘴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讽刺道:“不过不知者无罪,我虽与魏公子一同出身将门之家,只是魏家除了魏老将军之外竟再无人能为陛下开疆扩土,继承那份骁勇,自然秋猎这种近臣能参加的宴席,魏公子去不了也是正常。” 顿时,场边响起一片抽气声。 魏中元能跟在李思勰这样的二世祖身后,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魏家的没落,可是没想到程宝珠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了。 话音落地。魏中元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握紧拳头,指节泛白。 自古最难听的不是夸张的假话,而是诚实的真话。 李思勰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赶忙站出来打圆场。毕竟他可是今日的东道主,要是真的因为这些事闹出什么不愉快,他娘亲和哥哥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 李思勰上前,劝解道:“不过是场马球赛,何必伤了和气。” 程宝珠瞥了他一眼,在他耳边轻声道:“方才球场上的事,我回去再和你慢慢理论。” 刚才在球场上,李思勰对裴砚的针对早已超出了一场马球赛的胜负意气。 不过到底是自己的表弟,程宝珠说完这句话便打算走开,给他这个面子了结此事。 只是,没想到不买账的是魏中元。 第15章 比试 他在李思勰惊讶以及不解的目光中,开口道:“郡主好厉害的嘴。不过我记得去年宫宴上,连一首简单的七言都接不上来。这文武双全的名声,怕是有些名不副实吧?” “你!”程宝珠气结,想起去年在宫宴上那场笑话,一时有些难以反驳。 毕竟是实话,怪不得李氏和爹爹还有姐姐平日要她多读书呢。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个穿着杏黄襦裙的女子走了出来出声道:"魏公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马球场上输了,就在别处找补吗?" 方才那场马球赛所有人都看得真真的,魏中元是如何用下作的手段害了程宝珠,如今还追着不放,真是谁见了都想打他一拳。见有人出来打抱不平,这话像是打开了闸门,其他围观的小姐公子们也纷纷附和: "就是,方才在球场上使那些手段,现在又来翻旧账。" "宝珠郡主的马球技术大家有目共睹,何必在诗文上斤斤计较?" "魏公子若是输不起,当初何必应战?" 就连几个向来与程宝珠不太对付的贵女,此刻也都站了出来。她们或许不喜欢程宝珠的张扬亦或是她与裴砚的亲近,但更看不惯魏中元这般咄咄逼人的姿态。 魏中元环视四周,见众人竟都偏向程宝珠,怒极反笑:"好,既然你们都认为我是在故意刁难,那不如就换个文雅的方式来比试比试。"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程宝珠:"郡主敢应战吗?" "有何不敢?"程宝珠昂首应道。 虽然她也不知道魏中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话都到这了她也不能不答应。 "胡闹!"承安侯夫人见这里围的水泄不通,皱眉大声喝到。 众人听见声音,自觉为她开出一道路来。她看了看人群中心的魏中元程宝珠再看了看自己的小儿子李思勰,心里倒是明白了七七八八。她端着手,拿住东道主的笑来,语气和蔼道:"今日是来赏春游玩的,怎么一个个都像是要来打架的?宝珠,那边有好几个夫人都想见你呢,不如你随我去见见。" 说完,张氏便要拉着程宝珠离开。 只是魏中元今日倒是铁了心的想要给自己争回脸面。 "夫人,并非我要生事。"魏中元拱手行礼,语气却依然强硬,"只是郡主既然自诩有程老将军风范,我倒是想见识见识,这风范究竟在何处。" 被拉着离开走到一半的程宝珠让魏中元的话又走了回来,她盯着他,不甘示弱道:"舅母,既然魏公子执意要比,我程家女儿岂有退缩之理?" 张氏看着针锋相对的二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魏中元真是把人都当傻子看,他如此咄咄逼人不就是拿准了程宝珠对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吗,只要比赛略微会做会写就可以赢了她。可是今日无论这场比赛是输是赢,让护短的贤妃和景国公知道了,他准没好果子吃的。 难怪,魏家落魄到此。在长安城里不会做人又无一技之长,很快便会这些后来居上者淹没在人海里。 既然要比那便比吧,反正魏家的面子她也给过了,是魏中元自己不领情。 她沉吟片刻,目光扫过不远处已经布置好的画案。她这个侄女几斤几两的她也清楚,文墨真是一窍不通。不过近日不是跟着裴砚学了画画嘛,想必有所长进吧。 "既然魏公子执意要比,那就比作画吧。"她缓缓道,"就以这春日的马球场为题,一炷香为限。." 话音落地,侍女们很快就在场边宣纸笔墨在画案上一一铺展开来。 香已点燃,烟袅袅升起。 这场意外的比试,即将开始。 程宝珠深吸一口气,走到画案前。左臂被绷带固定着,隐隐作痛,她用未受伤的右手拿起那支紫毫笔。然而,笔一入手,指尖便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魏中元说的其实也不错她是真的对琴棋书画一窍不通。 然后对面的魏中元已经提起笔,唇角带着志在必得的笑意。他笃定这位以吃喝玩乐的纨绔郡主。在笔墨丹青上绝非自己的对手。 周围的人看着两人,看着程宝珠迟迟不动笔眼神里全是担忧。魏中元执意要比又笃定自己会赢,并不是因为他画技出众而是因为程宝珠确实在画画造诣上是张白纸。不过,他越是这样投机取巧就越是让人不耻。 程宝珠的笔尖悬在雪白的宣纸上方,迟迟无法落下。这些日子在裴砚的严格教学下她确实学了一些,可是也只是仅限于菊花,可这是马球赛场,难道要她在一片尘土飞扬、骏马奔腾的背景中,画上一丛清冷的菊花吗?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身影靠近。 裴砚默不作声地走到画案一侧,挽起袖口,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开始为她研墨。他动作优雅,研石在砚台上划出均匀而轻缓的圈,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奇异地抚平了程宝珠心中的不安。 他从来都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只是今日看着魏中元这欠揍的模样,驱使他上前。 随即,他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嗓音低语:“如今正是春末,画菊,亦无不可。” 她愕然抬眼,用眼神传递疑惑:这马球场哪来的菊花? 裴砚眸光微转,掠过她困惑的脸庞,继续低声道:“画画,并非都要一一写实。若什么都要见了才画,那前人名作中的仙鹤祥云、神女仙人,又是从何而来?” 他的话语如同在程宝珠混沌的思绪中投入一颗石子,荡开层层涟漪。是啊,绘画难道仅仅是摹写眼前景物吗? 见她仍在犹豫,裴砚最后道了一句:“你只管放心画,过后自有我来分说。” 这句话仿佛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程宝珠深吸一口气,不再去看魏中元那边的情形,也不再理会周遭期待的目光。她闭目凝神片刻,回想这三月来,裴砚教她画的点点滴滴。 再睁眼时,她眸中犹豫尽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她手腕沉下,笔尖终于触到了宣纸。 一时间,四周寂静,只闻笔锋划过纸面的细微声响。程宝珠心无旁骛,全部精神都凝聚于笔端。她画得并不快,甚至因单手作画而略显滞涩,但每一笔都极其认真,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专注。 时间悄然流逝。一炷香毕,魏中元率先搁笔。他画的是一幅《骏马图》。长安城中多的是附庸风雅之人,有如裴砚、罗锦绣这般画技醇熟、深谙画道的,也有如李思勰这般家中收藏颇丰、勉强懂得赏画的。总之,这些富贵门第谁家没有几幅名画?见惯了好东西,自然能分辨出画作的高低。 这幅《骏马图》,描绘几匹骏马奔驰于球场,形态虽具,却总觉得少了几分神韵,流于俗套。再结合魏中元方才的卑劣行径,众人看在眼里,更觉此画平平无奇。因此画作呈现出来时,周围只响起几声稀稀落落、颇为勉强的夸赞,无非是“魏公子笔不错”、“纸不错”之类。 纸不错?笔不错? 这究竟是在夸他的画技,还是在赞承安侯府提供的画具精良? 魏中元脸上有些挂不住,随即催促道:“郡主,该您了。” 程宝珠也恰好落下最后一笔。她轻轻放下笔,竟有些不敢去看自己的画作。 当侍女将她的画作举起展示时,原本有些嘈杂的场边,霎时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幅画吸引,眼中满是惊异与难以置信。 几日不见,当真是刮目相看。传闻中程宝珠请了裴砚这位大家指导画艺,如今看来,所言非虚。 画面上,并非众人预想中的马球竞技场景,而是一丛生于陡峭岩壁之上的菊花。花瓣用淡黄与浅赭细细渲染,层层叠叠,于料峭寒风中傲然挺立。枝叶墨带着不屈的筋骨,牢牢扎根于石缝之中。整幅画构图险峻,笔法虽尚显稚嫩,但那股跃然纸上的不屈与坚韧气韵,却极具冲击力。 “画得不错。”罗锦绣端详着画作,由衷称赞。 长安城里,若论画技,裴砚若排第二,那第一便是内阁大学士之女罗锦绣了。她能开口说好,那便是真的好了。 一时间,众人纷纷对着这幅画赞叹不已。然而,赞叹声中也不可避免地夹杂了几丝疑虑。 “画是真好啊,可这内容,与今日的马球赛有何关联?” “是啊,意境虽高,却似乎与眼前之景不甚相符。” 魏中元见状,脸上刚浮现一丝得意,正要开口质疑,却见裴砚已然上前一步。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声音朗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觉得此画与马球赛无关?裴某却以为,此画再契合今日情境不过。” 他伸手指向画中那朵迎风傲立的秋菊,阐述道:“诸位请看,这菊花生于岩壁,环境险恶,却不屈的迎风盛开着,正如方才球场上,郡主遭遇不公与暗算,身处逆境。然而她依然坚持完赛。在手臂受伤的情况下挥杆破门。赢得了比赛,这份坚韧,这份于逆境中不屈不挠、傲然绽放的风骨,不正是这画中菊魂之所系吗?” 第16章 对裴砚下手 程宝珠站在场地中央,只觉得占林安安,魏中元虽然画技一般,但是她有几斤几两,自己也清楚。 想着想着,她攥在手里的帕子,不觉皱成了一团。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众人的沉默,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几乎要将她笼罩其中,喘不过气。 就在此时,一阵疾风毫无预兆地从远方而来,将侍女手里的画吹的簌簌起伏,仿佛下一瞬就要挣脱她们的手飞扬而去。 众人再看此画时,只觉得画竟似活了过来,岩壁缝隙间,那朵以枯笔焦墨勾勒出的菊花,在这无形的风中,竟显出一种倔强迎风、傲然盛放的姿态。 一时间,席间只闻风声,无人言语。方才裴砚那番关于“风骨”与“逆境”的言论,言犹在耳,此刻与眼前这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的画面一结合,竟让人无端生出一种信服之感。更何况,魏中元先前那番投机取巧、咄咄逼人的小人行径,早已惹得在场诸多自诩清流的世家子弟贵女们心中不齿,此刻情感的天平,自然而然便偏向了程宝珠。 一直隐在人群中的张氏,见时机成熟,缓步踱出。 她拖着长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端庄的面容上带着惯有的威严。目光掠过脸色铁青的魏中元,不曾停留半分,径直走到程宝珠的画作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微颤的画纸,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裴少卿此言,实在是公道。自古评画,首先便是那神韵意境。这菊花生于绝壁,迎风霜而不凋,这份百折不挠的气节,正与今日马球赛上诸位郎君小姐们奋力拼搏的精神暗合,与我出的题目恰是在合适不过了。” 此话一出,原本还有些许犹疑的人,也纷纷点头称是。 张氏环视一周,见无人提出异议,便朗声宣布:“既如此,依我看,这幅《寒菊图》更胜一筹,诸位若无异议,此番比试,便算宝珠赢了。” 结局已定。魏中元脸色由青转白,额头青筋隐现。方才他的嚣张已将他置于孤立无援之地,此刻无人会为他出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程宝珠脸喜笑颜开的样子,在他眼前不断的晃荡。 事情解决后张氏带着大家往投壶的方向走去。 “站住!”程宝珠快走几步,伸臂拦在了正要灰溜溜离开的魏中元面前。 魏中元脚步一顿,抬眼看着面前一袭红衣、眉眼间带着胜利者得意的少女,强压下眼底翻涌的怨毒与不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知郡主还有何指教?” 程宝珠收回手臂,抬着下巴:“你既然输了,便要为你方才辱及我与我程家的话道歉。” 魏中元下意识地低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四周那些尚未完全离去、正有意无意看向这边的身影,希望能有人为他打个圆场。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冷漠、讥诮的目光。过了许久,他期待的解围终究没有出现。 最后,他认命般抬起头,声音里带着屈辱的颤抖,小声道:“是魏某狂妄,冒犯了郡主与景国公府,还请郡主海涵。” 语毕,他再也无颜停留,几乎是落荒而逃,大步流星地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喧嚣散尽,草场更显空旷。 星月悄无声息地缀上天幕,晚间的风带这些凉意。可程宝珠却觉得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浑身畅快。 她微微仰起脸,闭上眼,惬意地感受着这带着寒意的清风,仿佛它能吹散所有烦闷与不快。夜风调皮地撩起她几缕未曾束好的乌发,那发丝柔软如绸,在空中飞扬,不经意间扫过静静立在她身侧的裴砚的耳廓。 极轻,极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玉兰花香。 他素来不喜与人过分亲近,尤其对方还是这个曾数次与他针锋相对、让他颇为头疼的纨绔郡主。按他平日作风,早该避开。 可此刻,或许是夜色太沉,或许是那风太缓,他竟一时怔住,任由那微痒的触感自耳尖蔓延开,心底划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异样的悸动。 他正失神,身侧的程宝珠却忽然转过头来。暮色中,她俏丽的容颜仿佛蒙着一层柔光,眉眼弯弯,唇边笑意真诚而明媚,不再带有往日那种刻意挑衅的意味。 “裴少卿,”她声音清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诚恳,“今天,多亏了你。” 程宝珠爱憎分明。从前觉得裴砚苛刻冷漠,不通人情,又因为三合楼前的不欢而散她便变着法子与他作对。 可今日,在她最窘迫无助之时,竟是这个她以为最不会帮她的人,站出来说了帮她说那些糊话,扭转了局面。 所以这声道谢,是真心的。 这突如其来的道谢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与措手不及。他今日和她组队出战,初衷并非为了帮她,而是为了查清李思勰设计害他的动机,其实那份看似公正的言辞背后,藏着的是他自己的私心。 一丝不易察觉的愧色悄然爬上裴砚向来毫无变化的脸上。他有些不自然地侧过头,避开了程宝珠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望向远处模糊的山影,声音比平日低了几分:“举手之劳,郡主不必挂心。天色已晚,该回了。” “好。”程宝珠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心情甚好地点点头。 眼见天色不早,两人倒是不约而同的朝着马车停靠的方向走去,打算启程回城。 夕阳余晖下,他们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投在草地上,随着步伐,两道影子时而分离,时而紧密地交叠在一起,难分彼此。 远处高坡之上。 李思勰“唰”地一声合起手中的折扇,眼里闪过狠厉,死死盯住坡下裴砚渐行渐远的身影。 看了半晌,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身后垂头丧气、面色惨白的魏中元身上,摇了摇头,失望说道:“跟着我的人里,我一向觉得,你算是个聪明识趣的。没想到,你竟是如此蠢笨不堪,敢去招惹我那堂姐。” 魏中元听着这毫不留情的斥责,本就难看的脸色更是血色尽失。他死死握紧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如此反复几次,终是松开,躬身抱拳,将姿态放得极低。 方才他被嫉妒与一时意气冲昏了头脑,此刻冷静下来,才惊觉自己闯下了大祸。魏家早已式微,在长安世家圈中举步维艰,如今又开罪了圣眷正隆的景国公府,日后只怕,他不敢再想下去。 眼下,能指望的,唯有眼前这位与程家有姻亲的承安侯公子了。 他语带悔恨,道:“方才是在下鲁莽,行事欠妥,还请公子看在往日情分上,施以援手。” 李思勰似乎早就在等这句话,轻轻嗤笑一声。他用合起的折扇,托起魏中元抱拳的手。 “能不能让我帮你,就要看你接下来的‘诚意’了。”他语调轻慢,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 魏中元心下稍安。他平日没少为李思勰处理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比如强夺古玩,又或是张罗些隐秘的私宴。 所以他以为李思勰口中的“诚意”,无非便是此类,忙不迭应承下来:“公子但有吩咐,在下一定做到。” 然而,当李思勰凑近他,压低声音说出那句话时,魏中元惊得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我要你,找机会,干掉裴砚。” 干掉裴砚! 谋害朝廷命官,还是裴砚这等颇受皇恩的大理寺少卿。若是败露,莫说他魏中元性命不保,整个魏家都要被连根拔起,永无翻身之日。 他眉头紧锁,神色凝重万分,心中飞速盘算着该如何拒绝这桩索命的差事。 李思勰仿佛能看透他的心思,不等他开口,带着些不屑低语道:“你以为,替我办些寻常小事,就够资格让我承安侯府为你出面,平息景国公府的怒火和即将到来的流言蜚语?魏中元,想要得到庇护,就得付出对等的代价。”他顿了顿,语气更加狠厉,“再者,你以为你不做,魏家就能在长安立足了?今日之事,最迟明早就会传遍宫闱市井。‘魏家子挑衅郡主,败露后口出恶言’,这名头坐实了,到时候,你猜陛下会如何看你魏家?长安众人的唾沫,是否能淹死你满门?”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魏中元心上。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李思勰的话,句句戳中他的死穴。此刻,懊悔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见他意志动摇,李思勰趁热打铁,声音里带着蛊惑:“不做,你和魏家,就是死路一条。做了,自有我为你打点周旋,保你和你家族无恙。如何抉择,你自己掂量。” 魏中元额角渗出冷汗,内心经历着天人交战。最终,对家族命运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无奈道:“公子的吩咐,我照做便是。” 对于他的屈服,李思勰毫不意外。 他满意地勾起唇角,拍了拍魏中元的肩膀:“识时务者为俊杰。放心,我已在他们回城的马车上动了手脚,你只需暗中跟随,待到合适的时机,比如马车‘意外’出事之时,再适时‘出手’便可。记住,我要的是裴砚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