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轩的梅开得最盛时,雪却停了。檐角的冰棱化尽,留下湿漉漉的水痕,顺着青石板淌到暖炉边,把炉身那朵刻着“昭”字的梅花,映得发暗。
姜珞棠坐在美人靠上,左手腕的红绳缠了三圈,牢牢系着那半块暖玉长命锁。玉贴身戴了这些天,早沁透了体温,可指尖摩挲着断口处的纹路,还是觉得凉——像“他”走那天,雪地里最后一次牵她的手,指尖带着的寒意。
“他”走了整整十日。
头三日,柳疏影还能从玉顺斋掌柜那探到只言片语:“公子安好,姑娘放心。”可从第四日起,连掌柜都闭了口,只说“公子有吩咐,等便是”。再后来,连玉顺斋的门,都换成了生面孔看守,见了她就拦,说“掌柜的不在,姑娘请回”。
就像“他”从未出现过一样,连带着那些护着她的旧部、替她解围的黑衣人,都一并消失了。
“珞棠,我再去打听打听?”柳疏影端着刚温好的茶,放在她手边,看着她攥着暖玉的样子,眼底满是担忧。这十日,姜珞棠瘦了一圈,眼底的青影重得像化不开的墨,连最爱吃的蟹粉汤包,都动不了几口。
姜珞棠摇摇头,指尖还在反复摩挲暖玉的断口——那断口和“他”锦盒里的半块严丝合缝,是母亲和姨母唯一的念想,也是“他”留给她的,唯一能证明“他”存在过的痕迹。“不用了。”她声音发哑,“他不想让我们知道,再打听也没用。”
可心里的慌,像藤蔓一样疯长。她总想起“他”走那天,眼底一闪而过的厉色,想起姜承业管家的那句“和姜家作对”,想起破庙外“他”袖口隐现的龙纹——“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走得这样急?是不是被姜承业为难了?
“要不……我们去找顾大人?”柳疏影试探着说,“顾大人在镇国公府上,或许能通过镇国公的门路,查到点消息?”
镇国公。
姜珞棠的心猛地一跳。她想起“他”听到“镇国公”时眼底的忧虑,想起破庙外那个盯着“他”背影的黑衣人——镇国公是朝堂重臣,“他”的身份,会不会和镇国公有关?
可没等她点头,门外就传来小禄子慌慌张张的脚步声,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条,脸色白得像纸:“姜姑娘!外面……外面有人塞了张纸条进来,说……说公子出事了!”
姜珞棠猛地站起身,暖玉从指尖滑落,“当啷”一声砸在青石板上。她慌忙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玉,就被柳疏影拉住:“小心点,别摔碎了!”
暖玉没碎,只是断口处磕出了道细小的裂痕,像根针,扎在姜珞棠心上。她攥紧玉,接过小禄子手里的纸条,纸条上的字迹潦草,墨渍晕得厉害,显然是急着写的:“?公子卷款潜逃,被姜大人参奏,朝廷已下通缉令,速离云中阙,否则祸及自身。”
卷款潜逃?通缉令?
姜珞棠的手猛地一抖,纸条飘落在地。她不信。那个会为她断人胳膊、为她对抗姜明轩、为她备暖炉添炭的人,怎么会卷款潜逃?这一定是姜承业的阴谋,是想让她信以为真,离开听竹轩,好趁机抓她!
“假的,这是假的!”她声音发颤,却强迫自己镇定,“姜承业就是想骗我出去,我不能信!”
柳疏影捡起纸条,看着上面的字,脸色也沉了下来:“可……可方才我去买胭脂,听见市井上都在传,说‘云中阙有个姓?的公子,仗着家里势力胡作非为,现在家里倒了,卷着钱财跑了’,还有人说……说当今陛下最近沉迷享乐,不理朝政,连朝会都免了,下面的大臣都慌了,说再这样下去,江山都要乱了。”
市井传言,最是能乱人心。姜承业这是想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失势了,断了她的念想,也让那些想帮“他”的人,不敢再动。
“还有更离谱的。”小禄子哆哆嗦嗦地补充,“我听几个禁军闲聊,说……说陛下是个女人,当年靠弑父才登的基,现在怕不是被妖妃迷了心,连朝都不上了!”
女帝?弑父登基?
姜珞棠愣了愣。她对朝堂之事向来不关心,只隐约听过“当今陛下是昭宁开国以来第一个女帝”,却不知还有“弑父登基”的传言。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偏偏在“他”消失的时候,传出这样的话?
“陛下若是女子,那……那公子会不会是陛下的亲信?”柳疏影小声猜测,“万一公子是替陛下办事,被人陷害了呢?”
姜珞棠的心更慌了。她想起“他”袖口的龙纹,想起那块玄铁牌上的云纹,想起老陈那些黑衣人的身手——“他”的身份,或许比她想的还要尊贵,甚至是女帝身边最信任的人?可若是这样,姜承业怎么敢公然和“他”作对?
“不可能。”她摇着头,却没了底气,“他只是个权贵公子,怎么会和女帝有关?”
话虽这么说,可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她走到窗边,望着“他”走时消失的方向,阳光落在暖玉上,那道细小的裂痕,像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去趟玉顺斋。”她忽然开口,攥紧了暖玉,“就算掌柜的不说,我也要去看看。”
柳疏影想拦,却被她推开:“放心,我不会冲动。我就远远看一眼,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安好。”
她换了身素色的斗篷,把暖玉藏在衣襟内侧,又把“他”送的梅花佩别在腰间——这是“他”给她的,或许能帮她进玉顺斋。
刚走出听竹轩,就见云中阙门口围了一群人,对着一张告示指指点点。姜珞棠心里一紧,挤进去一看,告示上画着“他”的画像,虽只画了侧脸,却能认出是“?公子”。告示上写着:“查有奸商?某,欺行霸市,卷走商户钱财,着各地官府缉拿,凡提供线索者,赏银百两。”
画像下面,盖着户部的印信——是姜承业的部门。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原来这?公子是个骗子!亏得我还以为是多大的权贵呢!”“听说他还包了云中阙的头牌,现在跑了,那姑娘怕是要倒霉了!”“何止啊,听说姜大人都被他骗了,现在正四处找他呢!”“还有啊,我听我那在宫里当差的表哥说,陛下真是个女人,还推什么男女平等,让女子当官,这不是乱了纲常吗?现在好了,被这?公子迷了,连朝都不上了!”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姜珞棠心上。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却没敢反驳——她若是认了,就真的成了“骗子的女人”,不仅会连累柳疏影,还会让姜承业找到抓她的理由。
她强忍着泪,挤出人群,快步往玉顺斋走。街上的人都在谈论“?公子”和“女帝”的事,还有人在传“陛下要废了科举,让士族子弟世袭当官”“有宗室子弟疯癫,被圈禁在皇陵”——这些零散的消息,像碎片一样,在她脑海里拼凑,却始终拼不出“他”的下落。
到了玉顺斋门口,果然还是那两个生面孔看守,见了她就拦:“姑娘,掌柜的不在,请勿打扰。”
“我找他有急事,关乎?公子的安危。”姜珞棠急声道,伸手想掏梅花佩,却被看守推了一把。
“什么?公子?我们掌柜的从不认识什么公子!”看守脸色不耐烦,“再不走,我们就不客气了!”
姜珞棠踉跄着后退一步,心口发疼。连梅花佩都不管用了,难道“他”真的失势了?连玉顺斋都被姜承业控制了?
就在这时,一辆乌篷车从旁边驶过,车帘被风吹起,姜珞棠瞥见车里坐着个熟悉的身影——是老陈!
“老陈!”她大喊着追上去,可乌篷车跑得飞快,转眼就消失在巷口。她只看见车帘缝隙里,老陈对着她摇了摇头,做了个“别追”的手势,还悄悄比了个“梅”字。
梅?是听竹轩的梅?还是“他”鬓边的梅?
姜珞棠停住脚步,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老陈的手势,是让她别追,别暴露自己。那个“梅”字,定是“他”的叮嘱——让她等着,等梅落之前,他就会回来。
她转身往回走,阳光落在身上,却觉得暖了些。她摸了摸衣襟内侧的暖玉,那道细小的裂痕,似乎也没那么刺眼了。
回到听竹轩,柳疏影迎上来,见她脸色好些,松了口气:“怎么样?见到掌柜了吗?”
“没见到,但我见到老陈了。”姜珞棠笑着说,眼底终于有了点光,“他没事,只是暂时不能露面。姜承业的告示和那些传言,都是假的,是想逼他出来。”
柳疏影也笑了:“那就好!我就说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姜珞棠坐在暖炉边,重新摩挲起暖玉,指尖划过断口的裂痕,忽然就懂了“他”的用意。“他”故意让姜承业散布假消息,一是为了麻痹姜承业,让他以为“他”失势了,放松警惕;二是为了保护她,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骗子,和她撇清关系,免得她被连累。
至于那些关于“女帝”“新政”的传言,或许是“他”在朝堂上的对手搞的鬼——想趁机动摇“他”的势力,甚至推翻女帝的统治。
“他一定是遇到大麻烦了。”姜珞棠轻声说,眼底满是坚定,“我要等他回来。不管外面传得多难听,我都等。”
她把暖玉重新系回手腕,红绳缠得更紧了些。这半块玉,是母亲的遗物,是“他”和她的羁绊,只要玉还在,“他”就一定会回来。
暖炉里的炭又添了新的,炉身的梅花纹被烛火映得发亮。姜珞棠拿起琵琶,指尖拨动琴弦,弹的还是母亲教的那首苏家旧调。琴声里没了往日的冷,多了几分牵挂,顺着窗缝飘出去,落在梅枝上,惊起几片花瓣,像在替她,等待那个归人。
她不知道,此刻的皇宫里,武珩昭正坐在御书房,面前堆着的不是奏折,是北境送来的军报和江南的税册。下方的百官,头低得快要碰到地面,连呼吸都不敢重——方才,只因兵部尚书提了一句“请陛下暂缓女子参军的新政”,就被她抬眼扫了一眼,那眼神里的威压,让这位征战多年的老将,当场汗湿了官袍。
“朕登基八载,北逐蛮夷、南收百越,从萧氏景和到武氏昭宁,这江山是朕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武珩昭的声音冷得像冰,指尖在军报上敲了敲,“男女平等动了士族根基,科举改革断了世袭门路,减免赋役伤了富商利益——你们不满的,从来不是朕‘不理朝政’,是朕断了你们的财路,破了你们的男权纲常。”
百官噤若寒蝉。他们都知道,这位女帝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十五岁登基,平定岐王旧部叛乱,推行“昭宁十二策”,鼓励女子从商从政,创办官学,改革科举,短短八年,昭宁的版图扩了三倍,连海外的小国都派使来朝。可越是这样,那些守旧的士族和岐王旧部,就越容不下她。
“陛下,”镇国公硬着头皮开口,“岐王旧部近日频频联系姜承业,还把二皇子从皇陵接了出来,怕是要……”
“要逼宫。”武珩昭打断他,眼底闪过一丝厉色,“他们盯着的,从来不是疯癫的二皇子,是朕这个‘女子称帝’的‘异类’。姜承业想借他们的手扳倒朕,他们想借二皇子复萧氏,各取所需罢了。”
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御花园里的梅花——和听竹轩的那株,是同一品种,当年她特意让人移栽的。指尖摩挲着袖中的半块暖玉,那是姜珞棠砸在地上的,她捡了回来,和自己的半块合在一起,用红绳系着,贴身戴着。
“朕故意按捺不动,免了朝会,放了‘沉迷享乐’的风声,就是等他们把底牌亮出来。”武珩昭的声音软了些,眼底闪过一丝温柔,“老陈传来消息,阿珞见到他了,还懂了‘梅’的意思——她在等,朕就不能让她等太久。”
镇国公叹了口气:“陛下,姜承业已经在暗中调动禁军,岐王旧部也在城外集结,您……”
“明日朝会,朕亲自主持。”武珩昭转身,眼底的温柔褪去,只剩帝王的威压,“告诉姜承业,他想要的‘乱局’,朕给;告诉岐王旧部,他们想要的‘萧氏复辟’,朕陪他们玩。”
御书房的门关上,隔绝了百官的气息。武珩昭摸着袖中的暖玉,轻声低语:“阿珞,再等等。等朕把这些跳梁小丑收拾了,就回去陪你看梅,告诉你所有事。”
而听竹轩里,姜珞棠弹完最后一个音,指尖落在琴弦上,久久没动。她望着窗外的梅花,摸了摸衣襟内侧的暖玉,忽然就笑了。
不管“他”是谁,不管外面传得多难听,她都信他。
信他会回来,信他会护着她,信这半块暖玉,能牵住他们的宿命。
只是她不知道,这场等待,远比她想的更凶险。姜承业和岐王旧部已经约定,三日后在宫门前“清君侧”,抬出傻弟弟逼宫;而“他”为了护着她,不仅要稳住朝堂,还要防着姜承业趁机对听竹轩下手。
而她腕间的暖玉,那道细小的裂痕,像个预兆,预示着这场始于暖玉的纠缠,终将在男权与新政的碰撞、皇权与阴谋的较量里,迎来第一道真正的血色。